林巧枝整理着手里拿到的这些单位地址和电报挂号。
王柏强在旁边给她介绍一些人, 他们的技术特点,优势领域,边道:“好好经营今天认识的这些朋友, 以后都是你在各地的技术资源。不管是日后遇到了技术上的困难,或是需要某种材料, 还有去外地出差办事, 最常联络的就是这些了。”
这种东西,还不能共享。
比如王柏强自己也有这样一本手写的联系人。
但是就算全都给了林巧枝,也没什么用。
光有联系方式有什么用呢?人家不认你啊!
顶多是看在信里写着“王柏强”三个字的份上,给几分面子,看看你联系过来想干什么。
但是靠自己得到的联系方式就不一样了。
这不仅代表对方认可你的能力, 更传达着,愿意为你付出时间和精力,帮你解决问题。
这意味着,当你遇到困难, 四面八方都会有朋友来帮助你,托举你, 给你助力。
——我的同胞, 我的战友,真心希望你能冲破封锁线,冲破技术难关,造出新中国前所未有的好东西。
到这一步,林巧枝才算是真正迈入门槛,跻身进了中间层的工业圈,窥见了为工业振兴源源不断提供能量石油的巨泵。
窥见了这条路上前赴后继、满腔热血的根根平凡柱梁。
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金字塔。
最底下, 是无数一线工业人堆出来的基石,他们数量庞大、他们默默无闻, 他们分散在祖国各地,扎根于各个行业。
是新中国工业最稳固的地基。
只要有他们在,无论金字塔上方如何地动山摇,新中国的工业都不会垮掉。
而基石上,还有从基石中成长起来的一根根柱梁,最后撑起金字塔尖尖上最锋利的刀。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蹦出基石堆的小柱梁林巧枝点点头,仍有那么一点无所适从,看着手里写满联络方式的本子,“那……这些关系,要怎么维系?”
她又不免想到从小走散的那些朋友。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
她好像不太擅长这个啊!!
“你紧张什么,”王柏强站在旁边,偏头看她,“刚刚在台上讲技术不是挺好的吗?”
“这能一样吗?”
林巧枝小声抗议:“技术多好讲,会就是会,懂就是懂。”
怎么能和天南海北维持人脉网比呢!
想想就头疼。
看林巧枝满脑壳包的苦恼表情,还有期待看过来的眼神。
王柏强:“……”
他表情不自在地咳咳两声,祭出自己的应对经验:“也不需要你特意做什么。有人写信来,该回信的回信,有问题该去抓人的就抓人,也别觉得不好意思,你好意思麻烦别人,别人才好意思麻烦你。”
没办法,他也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交友广阔的人。
林巧枝等了一会儿。
“没了?”
她狐疑地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额角一跳。
***
会场里人群逐渐散去。
也有三三两两熟识的人在联络友谊。
在这样一派和谐友好的场面里,有一只性格迥异、毛色不同的“狗子”,钻了出来,偷偷把爪子伸向食盘。
“兄弟!”曹越一把揽住乔元的肩膀,笑嘻嘻地样子。
乔元抖抖肩膀,嫌弃:“把你狗爪子拿开。”
“哎,不要这么不近人情嘛,我可是跑遍了市里好几家才找到你想要的轴承,就算上次把你私房钱漏嘴给嫂子,也能将功抵过了吧?”
曹越凑近:“跟你打听个事,林工喜欢吃什么,口味上有没有什么偏好?”
“吃食堂呗,还能吃什么,中午就这点时间,你也要折腾?又想请客?”乔元瞅了他一眼,然后就道:“我劝你别折腾了,这一早上还不够累的?中午午睡,好好休息一下。”
他这个参与过项目的人,听了一上午都觉得脑子有点黏糊了。
“怎么……请客是有什么忌讳?”曹越有点好奇,难不成前人做过什么骚操作?
“这倒是没有。”乔元摇摇头,佩服这家伙旺盛的精力和交友欲,“没什么忌讳,不过她要是嘴馋了,一般也就在食堂打点肉菜,出去吃听说也是和自小的朋友一起。”
“和发小一起吃?那……岂不是找不到作陪的中间人。”
曹越觉得有点难办了,又想到红旗厂的规定,虽然林巧枝还不是高工,但明显人家是奔着这个去的,“她是不是也不喝酒?”
“不喝。”
曹越闷闷的“嗯”了一声,感觉像是八爪鱼被砍掉了两根最灵活的爪。
曹越最强的战绩,就是凭借托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口气跨越两个省+一个国家,走私人渠道弄到了一台数控机床,喝酒他是很在行的,他对朋友也是很仗义真诚的,所以朋友很多。
但总不好连个热络亲切一点的中间人都不找,就跑去请客,然后厚着脸皮找人帮忙吧?
这事他也做不出来啊!
“那再怎样,食堂也不会比外面国营饭店好吃吧?乔哥,我记得你和王柏强王工也挺熟的吧?”曹越想起乔元之前和他聊过学校里的事。
这顿饭,最终还是让曹越给凑起来了。
林巧枝一听有人请客吃饭,很乐意地就去了。
曹越看起来就是热情豪爽……emm手头宽裕的大肥羊。
不仅把国营饭店挂出来黑板上的七八个菜全都点了一遍,还客气招呼:“还想吃什么,你们点。”
“不如巧枝点吧。”王柏强很自然的拉开椅子坐下来,这种场合,他倒是经历得多了。
被拉来作陪的乔元也是点头附议:“让我们林工先点一个。”
“林工今天早上辛苦了。”这是他带来的徒弟。
“那……来一个锅包肉吧,”林巧枝在努力习惯这种变化,同时又有点好奇,“这国营饭店还能点菜?”
这家国营饭店厨师会做这个锅包肉,还挺好吃。
就是菜单不常出现这道菜,以至于她来两三次,才能吃到一次。
“那肯定的,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曹越笑笑,起身去窗口热情喊:“贺师傅!”
里面探出头来一个笑得高兴的师傅,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好处,还是被曹越哄得心里舒服,脸上都笑出花来了,只能听到他应,“行,保管你吃得满意。”
他又顺手从窗口拿了一壶桂花小汤圆糊。
回来坐下,“喝点这个。”
又跟林巧枝解释,他认识的一位从江城调到他们市的厨子,然后绕了一圈林巧枝听得发晕的师门传承关系,最后道,“然后我说回去给他寄点我们当地的地道的老酒酿,他们师门好像都喜欢用这个做菜。”
林巧枝默然。
心想,这肉不吃也罢。
忒麻烦!!
“我跟贺师傅说好了,以后你们要是来,就报我名字,他给你们做。”
林巧枝喜出望外。
对这个浓眉大眼的大金羊,好感度又嗖地往上涨了一截。
“多谢你了,曹工。”
“客气什么,自家人。”
曹越一口顺嘴拉近了关系,又端起桂花小汤圆糊,一杯杯倒出来:“我也来试试你们这江城特产,就是不喝酒总觉得差点什么。”
乔元睨他一眼:“你也少喝点酒,喝多了手抖,到时候十几年功夫磨出来的手艺,直接打回原形,可别到时候抱着人哭。”
曹越嘿嘿笑两下:“小概率事件,我没那么倒霉。”
曹越也没有直接提事,而是先随意聊,挑了个拖拉机的话题:“我看卡车进进出出的,红旗厂生产力不低啊,南方农业机械化覆盖率有多少了,五成了吧?”
按照他对技术同行的理解,有什么话不太好说,就先聊聊对方的产品和技术,聊一会儿,人高兴了,关系拉近了,很多话就好说了。
这一桌子人,哪里知道曹越这个套路,很自然的就聊起来了。
林巧枝也开口参与:“丘陵拖拉机量产之后,覆盖率猛涨了一截吧?就是新一年的普查结果还没出来,数据应该大有长进。”
“再积累个一两年,丘陵地区的农业产量应该也能再往上提几个百分点。”曹越不留痕迹的捧了一下王柏强,当然,也是真心在夸。
王柏强果然上下唇抿紧,连平时看不出喜怒的黑脸都明显透着愉悦。
同行找话题实在是太轻松了,聊聊技术。
要是感情再好一点,就聊聊不同城市的级别工资。
同样是三级,凭啥你五十多,我就四十多?你还嘚瑟,狗!
还能聊聊那些年赶项目、追计划进度的热火朝天、没日没夜吃过的苦,回忆起来,都是乐子。
实在是不行。
就骂骂老美,太欺负人了,只要是工业战线的人,绝对有共鸣!
有曹越带动,整个场子就热起来了。
说归说,吃归吃。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嗯桂花醪糟小汤圆过三巡。
曹越这才提到:“我们这有份分体研制的方案……想请林工帮忙看看。”
“车体模具吗?”林巧枝问。
“对,我们的车之前一直是按照苏联仿制的,这次设计了新的系列车型。”曹越说到。
一般来说,小型汽车的冲压模具在几十吨。
而且复杂程度,也和之前那个不相上下,倒是和林巧枝的经验重合度很高。
曹越现在做的事,其实也算是他经营人脉网习惯的一种体现,现在他找林巧枝,不仅自己和厂得了好,以后林巧枝需要的时候,也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找他。
朋友情谊就这样流动起来了。
有自己的朋友,而非通过渠道,简化流程那是必然的。更有一点,可以精准的找到自己想找的技术人员。
比如林巧枝这种在分体研制这一技术上一战成名的新锐,作为开山者,她绝对就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林巧枝茶足饭饱,整个人很满足,她也没有什么“天才光环”的压力,朴实道:“我可以看看,但是有没有结果,也不能确定。”
“那当然,你放心。”曹越又不是外行,肯定不会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那就不是交朋友,而是得罪人了。他也只是想让林巧枝给指个正确的方向,让厂里少走点歪路。
少走歪路,听起来只是四个字,真的走过歪路的人,才知道损失有多大。
人家红旗厂,也是背负着足足几万块巨额人民币的压力,蹚水过来的。
“那资料都带了吗?一起看看吧。”林巧枝问曹越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已经撤了盘子的桌面上放了几个红皮笔记本,还有里面夹着的折叠图纸。
请到了林巧枝这个本尊亲自看,曹越等人心也是往肚子里落了不少。
席间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大家的轻声低语。
不止林巧枝,王柏强、乔元也都一起看了起来,其余几个被带来热气氛的两组年轻徒弟,也有些好奇的听着林巧枝三人讨论的声音,有种背着师兄弟们偷师的乐趣。
具体案例诶!
这种学习过后,马上就能投入实战的感觉,本身就很有吸引力。
林巧枝他们一看就是一中午。
年轻徒弟们从兴致勃勃,听到晕晕乎乎,耳朵嗡嗡,脑子发胀。
曹越也是从能半跟上,等到有点心急。
毕竟他也只参与了半天的交流会。
见林巧枝他们声音渐停,曹越立刻问:“怎么样?”
林巧枝摇头道:“暂时还不能给出清晰的结论。”
毕竟还是跨越了行业的。
有很多问题都要重新思考。
这也是为什么红旗厂不能大包大揽,而是要开交流会,把这项技术传播出去。
曹越神色不免浮现点忧愁。
乔元砸了一拳他的胸口:“本就该想到的,难度是肯定的,要不路上的小汽车怎么是人民心里判断工业强不强的一杆秤。”
“嗯。”曹越无奈摇摇头,“这不是着急了吗。”
林巧枝把东西收好,笑了一声:“曹哥你刚刚不还说,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吗?”
“我说的那是人。”曹越声音都有些忿忿的,“人多好办啊,哪里像这些铁疙瘩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
他做梦都想着,这些铁疙瘩变成人就好了,他给这些全都拉过来,来一场促膝长谈,保管一个个炸毛的都顺溜了。
林巧枝把本子还给他,“关关难过关关过。”
这点上,她倒是和曹越持有完全相反的观点,一板一眼的机械逻辑可比人可爱多了,好理解多了,“虽然不能完全给你肯定的结论,但是我以个人经验判断,你这个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曹越立马来了精神!
***
礼堂。
吃过饭,也没几个人午休,都带着满脑子亢奋又回到礼堂。
大伙也不需要什么好的招待。
旁边有个铁皮桶能供应热水就好。
他们三五成群的激烈讨论着。
有时候讨论着讨论着,就吵起来了,左右看看,气急地顺手抓一个自己认识的同行:“齐工,你来评评理!!”
还有人自己卡住。
就到处串门。
像是一只去别人窝里觅食的土拨鼠,探头,探头,再探头。
抱着搪瓷缸左看看,右看看,试图从别人的讨论和方案中找到灵感。
礼堂就这么热闹起来。
随着人越来越多,讨论越来越深入,不免就有人想找林巧枝了。
“林工呢?”
“刚刚也没见她吃饭啊。”
“我也没见。”
“咦,我好像也没在食堂看见林工。”
那人去哪里了?
总不能不吃饭吧?人上了年纪还可能没胃口,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可正是胃口好的时候。
这一找。
看完一圈,有人一拍脑袋,表情仿佛被偷了家:“曹越那个家伙也不在!”
作为工业圈交际草。
曹越的名声,简直和机床一样无孔不入,还存在感极强。
瞬间,礼堂骂声一片。
你骂一句“狗”,他骂一句“贼”
连在一起就是狗贼。
当然,这也是他人缘好的体现之一,要是他人缘差,是不会有这么多人,气吼吼地一起大声骂他的。
多会改为背后蛐蛐。
毕竟大家还是要点脸的。
曹越带着满脸笑容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一群怒目而视的眼神。
紧接着,他就被一群人围上来了。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尽管他也是个胳膊有力气的大汉,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当场扣住:“唔唔唔……”
“王哥!”
“齐大哥帮我。”
在人群中艰难冒头的时候,他急忙喊。
被喊的人老神在在,吹吹搪瓷杯表面的热气,喝茶看戏,脚都不带挪动的。
幸好胡开记带着广交会一行人进来。
才提前结束了这场闹剧。
被放开的曹越还唉声叹气,声音夸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先去给你们打了个样,让林工试了试手,怎么还招来你们一顿打,唉~~”
林巧枝:“……”
确实有点欠揍啊。
大伙怎么能忍住的?
下午的自由交流,其实也是林巧枝非常期待的一个环节。
这代表她会接触到各个行业的知识。
“林工,我们这个有个比较特别的地方,你看看……”
“林工,这是我们单位承接的大型机起落架,由于国内缺乏万吨以上模锻压机,我们之前尝试分体锻造后焊接,但是结构强度不足……”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在不同领域,需要全面重新考虑的问题。
比如有的行业要满足“耐高压、抗冲击”的特殊要求。
要支撑飞机数百吨重量的起落架,还要同时在落地时吸收巨大的冲击力,分体锻造后焊接压根扛不住。
但是分体研制模具,再用模具一体成型,同样会面临很多全新的问题。
林巧枝注意到。
其实很多大型模具的需求都类似,要做的工件太大,只能分开做然后焊接,但焊接强度又跟不上,只能转而做模具。
起落架那种林巧枝暂时是真没办法。
只能等这些前辈自己攻克。
但是有一些,她却能给出建议:“有没有可能采用局部热处理,来释放材料内部应力,从而降低焊接变形?”
对方一愣。
他们是来学习做模具的,但林巧枝却给出了原来路线的解决想法。
但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他们用的镍基高温合金焊接过程就是会遇到变形问题!!
还有来学习注塑模具的厂。
他们做的模具,是要往里面添加“塑料熔体”,不仅要考虑分体的合理性,还必须要考虑到流道,如果流道设计得不合理,熔体流进去填充的就会不均匀,模具也算是做失败了。
林巧枝在和他们交流分体研制问题的时候,就在图纸上边用铅笔画边提出:“我们是不是可以试一下‘多级分流’,增加一些过渡段,同时把浇口位置移到①②③这几个点来,感觉熔体流速的差距应该可以控制在10%以内。”
“或者从这边拆分一下……”
林巧枝说着来了灵感,又在旁边换了一种拆模具的方式,这样流道的设计就更简单清晰了:“我这也只是初步想法,最好还是要测试一下。”
要做注塑模具的厂,精神都提起来一些。
……
交流会越进行。
大家就发现林巧枝有点神,她的思维好像不受限制,和她交流起来非常轻松,她好像总能很快明白你在说什么,并且思维活跃的给出惊人的建议,是的,惊人,语出惊人。
如今这会儿,消息闭塞。
人们通过写信交流,稍微快一点的是ῳ*Ɩ 电报,但贵,大家都很惜字,电话更没有普及。
很多不超过三级的工人,可能一辈子就守在厂里,连本市都不会出。
人们获得知识的成本,增长见识的机会,都是非常珍贵且有限的。
没有见过“万吨水压机”的人,当听人说它的结构时,可能都要懵一会儿。
但见过“台扇”的人,你和她讨论扇叶的制造,电机的转速,她很快就能接过话来。
林巧枝却天然拥有这份“见识”
但她自己目前还对这份“见识”一无所觉,因为见识这个东西,太广太杂太浅,很难在她自己实际工作中派上用场。
再加上她是一家一家去沟通的,还有很多问题压根没有办法,以至于她是越沟通越谦虚,感慨工业世界的广袤。
更感慨于这些前辈的不凡。
这些前辈升四级工、升五级工,升六级工,可不是平白来的虚名。
他们也是对工业做出过非常大的贡献的。
比如王柏强,在五级工已经停留好些年了,做出了丘陵山地拖拉机,如今才有望评为六级。
升为高工,讲究的就不再是纯粹的技术大比武了,当然,这是硬指标,但更重要的是,要有技术落地的能力。
比如,你能做精度2丝的东西,不管是在民用行业做出需要精度2丝的测量仪器,还是在军工行业做出需要精度2丝的炮弹导轨。
不管是主导,还是参与,要有落地的东西!
眼前这些高工,其实都有过自己的辉煌时刻,一如今天的林巧枝站在台上讲的“分体研制”技术。
正是这些“辉煌时刻”,一点点把漆黑的夜空点亮,连成莹莹烛火,让祖国工业从一穷二白,到现在能自力更生。
她现在能站在讲台上,完全是因为这项技术,阴差阳错有些普适性。
察觉到这点,林巧枝心情有些跌宕。
最近一段时间,经历的喜事太多,夸奖和热情也太多,她要克制住自己,不能因为被抬得太高,就飘起来了,那样只会摔得很惨。
更是对老天垂爱她的辜负和浪费。
“这是在琢磨什么难题呢,表情这么严肃?”温东鸣笑呵呵的问,要说今天谁最高兴,肯定是他最高兴,又不用干活,还能在一群老朋友面前嘚瑟两句。
故而在听到礼堂里逐渐传开的关于林巧枝“有点神”的说法后,他就暂时没在老朋友那碍眼了,过来看看情况。
林巧枝并没有假意谦虚,而是由衷地说:“越交流越感慨前辈们都很厉害,我还只是做出了一点小成绩,还得再努力。”
温东鸣笑容收了收,定眼观察,注意到林巧枝周身气质确实沉淀了一些。
这是真心话。
他其实也早就注意到林巧枝心态的变化,但年轻人高兴一点又不是什么坏事!
年轻的时候不飘,不狂,不得意,那还等什么时候?
而且不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吗?
高兴点怎么了!得意点怎么了!
等到真的飘起来了,狂起来了,他们这些老师、长辈,再及时敲打敲打就好了。
当引路的长辈,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要不然要他们有什么用,只为了喊口号让人上进吗?
温东鸣有点生气,自家幼苗,自己人都小心护着,正高兴、正得意的舒展枝芽呢,居然让外人踩了一脚?
到底是哪个臭不要脸的打击小孩?
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
哄了两句见确实哄不回来,温东鸣气咻咻地去找人算账了。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
因为上了年纪,逐渐有点小老头护短气质的温东鸣,把整个场子横扫了一遍。
反正红旗厂是他的根,他是要在红旗厂厂长这个位置上退休的,又不想再挪窝升迁了,怕谁?
众人:“……”
讲讲理!你能不能讲讲理!!
我们是在夸她聪明,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好吗?
算了。
随他吧。
只要能确定他们是无辜的好人就行了,还方便他们从那些被温东鸣严防死守的厂里抢林巧枝就好。
人太多了,谁不想和林巧枝这个技术本尊交流呢?
但抢不到啊。
这时候,提前占据了午休那么长空档时间的曹越,就越发显得面目可憎起来,真是可恶!!
温东鸣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于是他看谁都感觉有嫌疑,想着多半是谁不肯承认。
唯有孟主任在厂里开小会时,听到温东鸣依旧有点生气的言语,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温东鸣护着的幼苗是长大后的林巧枝。
可孟知书却全程参与过这一株幼苗破土和生长。
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酸软心疼。
第二天,她给坐在主席台下第一排埋头画图的林巧枝带了两个橘子。
林巧枝扒开一个,放到嘴里,汁水在舌尖炸开,鲜甜的滋味充盈口腔:“真甜!”
“孟主任,你也吃,怎么想到给我带橘子?”林巧枝把橘子扒开,用橘子皮包着一半递给孟主任。
“顺路,就想着过来看看咱们巧枝,可出息了。”
孟知书摸摸她耳侧头发。
她知道的。
巧枝小时候受过太多委屈。
家里人又不护着她,以至于从小就没有安全感。
她一直都想要变得更厉害,才可以保护好自己。
一旦她察觉到风险,就会下意识绷紧神经。
没有人能用言语改变,也劝不好这份倔强要强。
小巧枝丧失的安全感,只能随着她日渐强大,慢慢长成参天大树,一点点重塑。
林巧枝喜欢被孟主任摸头发。
让她有一种被爱护的感觉。
她脸颊有点点红,“也没有啦。”
孟主任夸她出息了诶!
林巧枝高兴得心里有小人在跳舞,心花怒放,biubiu~~
“高兴啦?”
“高兴!”
温东鸣有点稀奇的看孟知书,怎么自己哄不好的小孩,一下就被她哄好了?
孟主任静静地看着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的林巧枝,回头准备去工作,对上温东鸣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摆摆手道:“别看我,女孩子的心思你不懂。”
她可不打算告诉别人,这份小巧枝用凶悍爪牙藏起来的秘密。
***
交流会一连进行了三天。
胡开记带着团队也在这里待了三天。
每天都没有歇着。
不断的跟进有采购意向的订单,作为中介人进行双方的沟通交流。
并不是他们不愿意放手。
而是只对方带中文翻译肯定不够,自己这边最好也要配备一个懂对方国家语言的翻译,最好还要同时懂技术,否则容易被忽悠糊弄。
在这天交流会的下午。
胡开记带着一摞保密协议,发给会场所有人,让大家都学习,然后签字。
又找到林巧枝,他表情严肃:“我们得为这套技术做一个加密,或者说是反破解处理。”
很遗憾,这套能撬动外汇的技术,明显不会天长地久。
这份想法很巧妙,但技术并不是顶尖难度的。
成品卖出去,就有被研究透彻,被学走的风险。
他们的想法是,至少三年内,或者尽量更长时间,不要让这套技术被研究透彻,这样才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的技术型外汇。
不是靠密集的劳动力,也不是靠这片土地上的农产品。
而是利润非常可观的技术型产品。
当然,这有点难。
“林工,你这套分体研制技术兼顾很多,确实很不容易,要是再要求加密,往里添东西,可能是有点为难人,但是如果我们不做处理……”胡开记很自然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周围在签署保密协议的人也听到了,这会儿很安静,他们也知道这个事,毕竟胡开记之前在帮双方沟通意向订单的时候,都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可他们连分体研制,都才刚刚摸到门槛。想要在这种硬实体模具内部做加密处理,首要条件就是非常了解分体研制方案的每一步细节。
“我们希望把这项技术打造成中国名片,最要紧的,就是要防止这种被研究后泛滥的情况。”胡开记有理有据,并且肚子里准备好了一肚子鼓励的话。
他很赞同温厂长的说法,年轻人得意自信点怎么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打击小孩?
他就想这会儿年轻人拍胸脯,信心满满:“我有办法!”
林巧枝:“我有办法。”
胡开记一肚子话在肚内翻滚了一圈,有那么一秒感觉自己幻听了,但他表情丝毫不显,脸上还带笑:“嗯?”
忽然听到防盗技术,林巧枝简直要落泪了啊。
她在梦里被防了多少次了?
别的不说。
就那台铁牌上印着“made in China”的拖拉机,就很可恶,把自己人防住了啊!!
她是自己人啊!!
如果不是在梦里,天知道她拆卸多少次,会弄坏多少台拖拉机,又抓破脑袋想了多少办法,才能有今天这么多的研究进度。
总算有别人要来吃这个苦了!
这还等什么!
林巧枝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矜持:“嗯,我是有点想法。”
第52章 *她怎么这么会挖坑?
林巧枝的回答, 确实如胡开记所期待。
但就有点把胡开记搞糊涂了。
不是说这东西有些难度吗?两种说法对不上,谁在忽悠他?
胡开记:“你学过?”
林巧枝:“琢磨过,我先做着试试看。”
现场就有20吨重模具的图纸。
“我帮你拼两张桌子。”方子勤把图纸拿过来, 顺手就给铺上了,小声提醒, “是现在就做吗?会不会有点困难。”
“嗯, 我先试着看看。”林巧枝知道这种大型模具制作,一向没有什么防逆向工程的概念,不过,她自己真的踩过太多坑,被防到头秃太多次了, 真的并不会觉得特别陌生、特别困难。
就像是一个倒霉孩子,每次跑出去玩都会踩到水坑、掉下井盖、被猪拱,被鹅啄,被树枝绊倒, 然后再摔一个大屁蹲……如果突然有一天他被人邀请去玩整蛊游戏……
或许并没有怎么绞尽脑汁,倒霉孩子平平凡凡的一天, 就是别的孩子哇哇大哭的天塌悲嚎。
防盗、防破译, 这种技术在工业领域,他们叫作“防逆向工程”
就是针对拆解、分析行为的主动防御。
实体硬件是最难防的,相比来说软件的防破译会更容易一些。
不过就算难一点,但硬件也是有硬件的防范办法的,也有不少现成的理论和技巧。
比如说,使用特殊的材料填充封装,在拆解的时候设备就会自动损坏。
而且, 不仅仅是封装,内部涂层也可以想一点心思。
又或者说, 用上一些只有中国有的特色专有材料,难以复制的合金、复合材料等等,当然了,也不容易做就是了,毕竟对方材料技术领先。
还可以在工艺步骤上,做出一些混淆视听的设计。
总而言之,想做防止逆向工程,办法不是没有。
只是想起效果,并不容易。
会场。
林巧枝随意坐在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前,长桌上铺着她最熟悉的20吨模具分体研制设计图。
倒是有人想来帮忙的,也不知道林巧枝想怎么弄,只能作罢。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私人的活,尤其是牵扯到整个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让谁都来牵两下,那就乱套了。
谁想提意见,如果不是特别高的水平,能直接统御全局的压制过来,那就只能等事后,发表看法觉得有问题就完了。
林巧枝情绪饱满,兴奋得脑袋发胀,一股脑输出了很多想法。
有种把自己踩过的坑,一股脑全部倾泻出去的爽快,好像身体蓄满了电,随时能噼里啪啦爆发出更多的乐趣,甚至一时间,还格外有分享欲。
她甚至还不想分享给胡开记这种半吊子外行,这种东西,必须分享给懂技术的同行听,才能满足那种心里痒痒的感觉。
林巧枝一看。
他们组的人都被牵扯住了,倒是乔元歇了口气在铁皮水桶边打热水。
林巧枝都还没想好怎么招呼乔元。
乔元打完水回头看到林巧枝空歇了,立马把热气腾腾的水搁在旁边,溜达过来,好奇不已地探头看了眼:“你这改得有点多啊。”
“看着多,但不费工期的!”她稍稍跟乔元分享了一下大致思路,然后指着里面一个她很喜欢的连环套,简单来说,就是她挖了三个坑,三个坑长相一样,第一个和第二个的拆解思路是一致的,但是第三个拆解思路却有细微不同。
乔元瞅瞅这三坑,又瞅瞅她:“你已经坑过人家一次了,第二次怎么还一样,能有用吗?”
林巧枝:“有用的!凡事有一就有二,第一个坑他都踩了,第二个坑能避开?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呢。”
要是人人都跌一次就聪明了,还能有这句古话流传下来?聪明人有疑心病,不聪明的第二次也会踩坑,而且,“嘿嘿这不是,这后面还有第三个吗?”
乔元:“……”
在工艺中加入冗余结构,干扰设计,确实是防逆向工程在实体硬件上比较关键的步骤,但是吧……他看了眼林巧枝,怎么觉得有点蔫坏?
“这些不会都是吧?”乔元指了指除了那个连环套之外的部分,看着好像都比原来多了不少东西,“你这是硬怼上去啊。”
“硬怼?”
“就是说你不考虑从材料这些入手,做些迂回的软抵抗,就直接摆明了跟拆解的人硬碰硬。”乔元解释道,他挺喜欢林巧枝这个模式的,不用依赖别的材料技术,总难免忧心材料被复刻成功,而是全部由自己控制。
林巧枝心底也有点兴奋,不过仍虚心的问道:“您觉得这能不能防住?”
大有一股如果你觉得不行,我肚子里还有坏水……计策的感觉。
乔元默默看了眼变成筛子的图纸。
看着哪里都能捅两刀,但往哪里捅都是自己中两刀。
平时相处,没觉得林巧枝是这种蔫坏、心黑流油的性格啊!
人家文学圈,讲究字如其人。
他们工业圈,也是有一套技如其人说法的。
老实人干老实活。
偷懒耍滑的人干偷懒耍滑的活。
技术高要求严的人干出顶尖的活。
看人干的活,就能猜到这人七八成性格。
实际上,林巧枝自己是没有的,但她出手的技术,集蔫坏于一身,集腹黑于大成。
从哪里吸收的呢?又是从哪里“集”的呢?当然是和一代代防逆向工程斗智斗勇时汲取的,可以想到,这个以谋略闻名的国度会选什么样的人来做防逆向工程呢?
就这样,转眼又是两三天时间。
林巧枝早上讲课,下午一半时间琢磨这个防拆解,一半时间和大家交流探讨分体研制技术。
探讨时遇到的问题、找到的解决办法,选出经典的,又再第二天早上集中分享出去。
林巧枝的防逆向工程也做出了初版。
20吨模具已经交付出去了,那怎么验证林巧枝想的这一套技术可行呢?真的能防得住人呢?
做简易模型。
简单来说,就好像缩小版的飞机模型玩具一样。
甚至也不需要用钢铁做,直接用木头做就行,内腔里非常难做的小细节也可以模糊,精度也可以不管,只要能拼得起来就好。
主要是防拆解的那些设计。
胡开记一行人是非常期待这个成果的,为期一周的学习过半,很多单位都有了收获,他不免期待:“如果这套技术也成了,我们就可以考虑开始签订合同了。”
林巧枝则是问:“那我们之前已经卖掉的20吨模具怎么办?”
那个可没有做防逆向工程的处理。
并不是他们红旗厂防范意识低。
而是行业内,从来没有听说做模具还防盗的,没有这个先例!
你防什么呢?
图纸都是人家给的啊!
就好像是造房子,你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做出别人图纸需要的东西,就连技术验收手册上的尺寸,都是清清楚楚精确到毫米级的。
反而是对方要签订合同,防止你把他们模具图纸的具体数据给泄露出去,私自出售给他们的同行,那是人家的商业机密!!
胡开记自然是处理过,只简单说道:“那套模具已经上了流水线,24小时都要生产的,我们有人已经入职,关注着那套模具的情况了。”
林巧枝懂事的不再多问。
她将最后一块木头怼进去,大约两个足球大的“20吨重分体研制模具”的等比例缩小模型就做好了。
林巧枝左右检查了一遍,觉得没问题,便说:“我找几个老师傅试试看,我想想谁比较合适……”
“要不我来?”胡开记想揽下这个活,还说,“我可以直接模拟有人想拆卸研究它的实际情况,也免得你一个个去找人了。”
林巧枝眉毛一翘,将信将疑地把手中木头模型交给他:“您还有这本事?”
然后她见识到了胡开记的“直接模拟”
他把木头模型带到会场,要求大家以厂为单位,试着拆卸这个木头模型,拆成功了可以一步步一直拆下去,拆失败了破坏了里面的结构,就传给下一个厂。
“这事他来做挺好的,他签订合同之前要对技术泄露风险把关,有立场。”王柏强端着杯子喝润喉茶,这几天话说多了,嗓子都有点发干。
林巧枝点头。
她来做确实不好,谁拆坏了,她当面直接收回来,然后再找下一个厂试?傻子都知道有点得罪人,除非是老师,倒是可以理所当然的扔个问题出来,然后批评解答不出来的学生。
小年轻做这种事,多少有点倒反天罡的感觉了。
除非是做的有点差,没把握,就不必考虑这么多了,因为去了也是挨呲的命。与其考虑这些,不如心疼一下可怜的自己。
但偏偏林巧枝这次,还莫名挺有信心的。
“你不紧张?”王柏强有点稀奇。
难道说,做一次20吨模具对心态的锻炼这么大?按照他的理解,还有这么多年的经验,大多数人,每面对一个全新的项目或者技术,都是会紧张的,因为风险永远未知,失败太正常了。
连他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了,在丘陵山地拖拉机测验的那天,神经都紧绷得不行。
林巧枝自己感受一会儿,发现自己还真不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里掉进陷阱太多次,被坑麻了。
但说自己不紧张,好像有点太猖狂了。
“紧张的。”林巧枝掩饰性喝了口水。
紧张个屁。
王柏强对这三个字,是一个字都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林巧枝紧张焦虑的样子?
他放下润喉护嗓的茶水,往会场中间走了走,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事?
“这里怎么就裂开了?我再看看……”有厂拆坏了满脸不敢置信,但胡开记已经把模型收走了,然后让人交给下一个组。
同时在手里工作本上唰唰记了两笔,“刺啦”一撕,把这一页纸撕下来递过去:“刚刚的拆卸思路记录留存一下。”
然后转身去下一家了。
这时候过来的王柏强,就被一把拉住了胳膊:“王工。”
王柏强也很无奈:“问我做什么,你要问林巧枝。”
“你不是她师傅嘛!”
王柏强:“……”
很想反问一句,难道你就没有师傅了?你现在会的,你师傅都会吗?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个,往前走两步,“王工!”
王柏强就这么被缠住了,就好像一头扎进了盘丝洞,到处都布满蛛网,寸步难行。
“同样的套路用两遍,一点不改?看不起谁呢!!”有声音气急败坏。
“你这不就掉进去了吗哈哈哈。”刚刚掉在第一个坑里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嘴角一咧,压都压不住。
掉坑这种事,好像真的会传染,一不小心自己掉下去了,坐在坑底,就会忍不住给那些对坑跃跃欲试的人卖安利:“我估计你也是避不过去的,这坑底风景还不错,小伙伴也多,你要不要也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很快乐的,真的!一点都不丢人!!”
这种对我方有利的场合,自己掉坑了有点郁闷,但朋友们都在坑底一起玩耍,就是快乐了!
可怜的木头模型已经破破烂烂,凄凄惨惨戚戚了。
如果不是靠着这几天学习分体研制的经验,真的很难辨认出下面是哪一部分了。
“怎么看着,还是刚刚那个套路?”
曹越拿到手里,有点疑惑,还给周围自己汽车厂的人都看了看。
他人缘好,一时间,周围围观的人都纷纷给他出主意,像是八百只鸭子一样嘎嘎嘎吵闹,“肯定还是一样的,都骗了两次了,赌你认为她不敢骗第三次!”“不至于吧,一个套路用三次,谁傻啊?”“都用了两次了,还在乎第三次吗?就是吓你这种多疑的人。”……
曹越迟疑了,感觉脑壳疼。
他有点犹豫,又想做出淡定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纠结,试着左右端详,想从破烂缝隙里窥一下里面的样子。
“别看了,真模具都是真钢铁,还想扒拉个缝看看?”胡开记制止了他的作弊行为,真的模具拆解更费力,连搬运都要用上大型起重机,拆更要用上重型机械,破坏力也是非常大的。
曹越握着这模型,脑子里不断思索着这部分的情况,如果第三个这里不改,分体的结构能符合原本工件形状吗?如果改了,会改成什么样子,拆卸又要从哪里入手?从哪个角度使劲?
想着想着,额头上就无意识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皮加快了眨动的频率。
等整个模型“咔嚓”一声支离破碎,散落在地,众人才倏然长长吐出一口气。
最后一个埋着头尝试的,伸手一摸,后脖颈都是汗了。
汗流浃背了。
这一个个坑埋的。
八百个脑子长一起,都不够两三天想出这么多坑吧?
“林工……她新设计的防逆向工程?”
“哈哈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哈哈哈。”
“哈。”
胡开记神色自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最后统计出来还说:“还有四五成防止逆向工程的设计,在拆解过程中,直接被破坏掉了,还能留有余量,这套防逆强度应该没问题。”
他说着,心里也不免暗想。
相比上次见面时看到的,林巧枝的履历应该又厚了不少吧?
果然当得起持续关注,重点培养。
***
还没把分体研制研究透彻。
又多了一门防逆向工程。
这交流会把人交流得头都大了一圈。
幸好的是,能来交流会的,都是有战绩和实力的人,即使头大了一圈,该学的、该交流的也都慢慢吸收了。
一位三线搞军工的领队最后两天笑得见牙不见眼,因为他们发现,分体研制提高的材料利用率,每份节省下来的特种钢材足够多造两门152mm榴弹炮。
保密级别不够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听他高兴地夸林巧枝:“分体研制这技术好,省钢铁,咱省下子弹打豺狼!”
还一个劲儿的说,如果林巧枝在他们系统里,指不定能申请个二等功,保底也是个三等功。
听得王柏强和温东鸣脸都黑了。
有这么当着人的面挖人的吗?
难道他们就不会给厂子弟申报功劳吗?这厮就是仗着年轻人都对绿军装有克制不住的憧憬向往!
林巧枝倒是没听出来什么挖人的意思,因为她心里压根没有这些想法,红旗厂就是她的家。
只觉得人家在夸她。
她心里还揣着一件惦记已久的事,她还想造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呢!
还有那个工作笔记后的图。
林巧枝揣着她私人的笔记来到会场。
这最后两天,很多厂都有了不小的收获,签下了外汇订单,尽管压力仍然在,但总归这次交流会的任务完成了大半。
林巧枝把这些人拉到一起。
她把图纸摊开,不卑不亢道::“我有一些私人技术问题,想请大家一起看看,找找解决办法。”
曹越热情:“看看!”
他们厂是最早一批解决问题的,这会儿满面红光,悠哉得很,“林工,还能有难得住你的问题?”他玩笑,“你不会是想造火箭吧?”
“哈哈哈……”
“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我们可得打起精神了,能被林工拿出来的问题,不会简单呐。”
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还有不少人借着这个笑着的机会,夸了林巧枝几句。
心里也真的觉得,林巧枝日后是能做出大事的人,不仅脑子灵,有天赋,重要的是这份心性。
天赋出众的年轻人,做出了亮眼的成绩,还当了好几天这么多高工的老师,正该是春风得意、志骄意满的时候,竟然愿意在这种时候,来请教别人问题。
不是私下的,还是这种很多人参与的。
她有一颗想造好东西的心。
这就不禁让他们想到,曾经在上海国际展览时,看到的那个20吨重大型模具,第一眼就感到非常惊艳,能看得出它的缔造者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严格的高要求。
她是有追求的。
这让大家都不由坐直了一些,好奇她想请教什么问题?
但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在看到林巧枝给出的想法,方案,数据指标之后,还是不免有些被震撼到。
折腰转向、双向驾驶、四轮等大、全新概念的传动系统……
每个技术都让人眼前一亮,又心里一惊。
“这是……奔着中国全丘陵地区适用去的?”
“整个底盘结构都要重构了吧?”
林巧枝把她设计的中央传动布局推到中间:“这是我的想法,这个中央传动布局,目前还有一个比较困扰我的问题……”
话题切入,越讲越深。
探讨是最能激发灵感和火花的东西,这一桌的高工你一言我一语。
“你准备用螺旋锥齿轮?这个我知道,这里的扭矩你得注意下,要不然容易出问题……”
“如果四轮等大是为了重心的话,其实可以考虑在底盘里固定一块重点的铁板。”
“我知道榆东液压件厂,有个CL系列的柱塞泵,工作压力可以达到16-20MPa,应该足够驱动你这个转向液压……”
……
“你这不对吧?”
“怎么不对了?”
“扭转过来后传动方向的切换和中央传动布局这里撞了吧?”
在一轮轮争执和激烈的讨论声中。
林巧枝感觉自己进度条嗖嗖地长,对这些技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在某些角度有了全新的认知。
居然还可以这样!!
当争论到传动系统里一个关键问题的时候,几方观点僵持不下,但谁也没法给出解决办法。
曹越一拍脑袋:“我给你介绍个人,她多半能解决你这个传动系统兼容的问题。”
他一说这话,好几个人马上不吱声了,明显是知道曹越说的是谁。
林巧枝眼前一亮。
态度这么统一,是不是对方成功过类似的技术?
两人一起去厂长办公室借专用电话了。
走之前,林巧枝把自己的工作笔记留在了桌上,还说:“里面有记录一些分体研制实际操作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难题,比如异形模具天车重心偏移,你们感兴趣可以看看。”
大家当然感兴趣。
难道他们回去,不会遇到各种实操中的问题吗?
有这种工作中事无巨细的经验记录,当然再好不过了。
愿意把这种私人经验,都毫无保留分享出来的人,真的是胸怀磊落。
大家感慨的彼此看看。
刚刚还在激烈争执的人,纷纷停战,打算一起研讨这份笔记里遇到的问题。
江南造船厂的人,也在桌上。
第53章 把林巧枝扒拉到自家碗里来
红旗农械厂这台电话, 接的是专用线。
可以拨打一些特殊号段的号码。
温东鸣听说他们的来意,起身把桌上文件放到铁皮柜,关好之后返身坐下。
“是0316分机, 对吧?”温东鸣向曹越确认。
曹越点头:“您也听过?”
温东鸣笑笑,没说什么, 只心道, 还真是巧了,路锋去的就是那儿。
他坐下,在挂号转盘上转了几圈,听筒里传来电流啸叫。
接着传来总机接线员的女声:“专用线路,请报代号。”
“红旗厂, 浦江潮,三级。”温东鸣把铜制的密码牌放回抽屉里锁好。
“验证通过,请讲去向。”
“北京,0316分机。”
电话里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 温东鸣默默数着秒数等待,很快听筒里传来了《东方红》的前奏, 这是总机在测试线路安全。
同时也在等待接线。
歌曲声戛然而止, 接通了。
温东鸣把听筒递给曹越,身体往座位里深处靠了靠。
曹越声音带笑:“游总工,我是松汽的小曹,上次弄到的那批钻头还好用吧,嗯,对对对,要是需要就再联系我……是这样的, 我们在传动系统上遇到一点问题……”
他把听筒递给林巧枝,手轻轻捂了一小会儿话筒, 低声:“别紧张,好像认识你。”
林巧枝惊讶地睁大了一圈眼睛。
她接过听筒,礼貌道:“游总工好,我是红旗厂的林巧枝。”
对面传来一个操着陕北口音的女声,带着点笑:“我听路工提起过你,天赋很不错的年轻人,别紧张,指不定啊,以后我们还会合作,有技术难题要找你来做。”
林巧枝诧异地眨眨眼,她听到的女声大气温雅,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
让她心里像是冒鱼泡泡一样噗的钻出高兴。
尽管游丛溪不是技术出身,而是在祖国计划下学成归国的学者,但她依旧有种难言的雀跃。
“你是想做双向驾驶、能切换动力方向的传动系统?说说看。”
林巧枝如实道:“这套想法,按照目前前沿理论来说,应该是电子传动系统最优,我在实现的过程中……”
其实林巧枝和游丛溪并不认识,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可人到了一定的层次,有了一定的能力,自然有人愿意帮忙牵线搭桥。
并不是势利,而是资源就这么多,大佬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可能无限分出去ῳ*Ɩ 处理鸡毛蒜皮的小问题,自然只有进入这个圈子,才能得到这些资源和帮助。
林巧枝的强势崛起,对同龄人来说,可能心态有些酸涩不平,甚至有一点难以接受的落差。
但对于已经走到前面的老一辈来说,是非常乐意看到有天赋的小辈源源不断涌现的。
祖国尚且弱小,工业这片领域里还有大片尚未被占领的阵地,又有国家的计划调控,几乎不存在恶性竞争的可能性。
想要实现新中国伟大的工业复兴,就需要天赋、能力、心气缺一不可的新生力量,越多越好,越出众越好。
游丛溪期待这位天赋出众的后辈成长。
“……我现在困扰的问题主要就是这两点,不知道该如何兼容,或者解决。”
林巧枝说完,电话对面也很安静,只能听到微弱一丝丝的电啸声,还有对面人在的窸窣动静,有很轻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显然是在思索。
林巧枝不可避免的紧张,随着对方那边一声“稍等”后传来纸笔摩擦的声音,心里的紧张更是随着心脏怦怦跳跃起伏。
这条路可行吗?会不会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游总工又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她的经验能走得通吗?
或许是期待了很久,又或许是付出很多的努力和时间,越是希望它能被做出来,越是接近成功,林巧枝就感觉越忐忑。
意识到这份情绪,林巧枝抿唇慢慢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心绪,不管最后游总工答复如何,都不会影响她继续前进。
即使这条路真走不通。
她也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与此同时,会场一角。
林巧枝的工作笔记正在被传阅。
“林工这个平衡梁的设计就很巧。”
“其实我觉得这个被淘汰的备选方案也不错,人字桅杆加侧向悬挂葫芦,应该是从钳工战报里那个悬吊大型叶轮里得出的经验。”
“别的不敢说,这问题我们回去百分百也要遇到,林工可算替我们蹚了大雷了。”
……
逐渐翻到最后几页。
笔记并没有在来自江南造船厂的那位高工手里。
见没了,有点意犹未尽的往后翻了两页,看到那个明显是船体结构的设计图,他“咦”了一声,“林工这是对船舶技术也有兴趣啊,老程,你们不努努力?”说到随后,他对旁边的程梁语气调侃,有些揶揄。
这是最近会场里的乐子活动——读作“把林巧枝扒拉到自家碗里来”,用作“看看温东鸣的灶王脸,主打黑黢黢、像锅底”,没办法,谁让温东鸣那个家伙偏爱在老伙计面前嘚瑟晃悠?
程梁嘿嘿笑了两声,顺嘴:“我看看,指不定还真能努努力。”
他接过工作笔记。
但嘴上这话,确实是捎带着开玩笑。
这年头,想挖人可不是简单的事,尤其是很多厂自己精心培养的人,都是自家厂子弟。
从小生活在厂里,父母、家、还有十几年的朋友、熟人都在厂里,在这里出生、长大、在这里成家立业,那种归属感是非常强的。
即使是路锋,当年也是因为比较特殊的原因,才离开北方来到南方。
程梁笑着看向那张铅笔图纸,初看好像也就那样,但稍微过过脑,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这么像是军舰?
林巧枝是看了什么资料和照片,感兴趣画了这个表面布局的图纸吗?
但很快,程梁就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且不说我方没有长这样的舰,即使有,林巧枝最多只能在内部资料和照片上看到一个远远地大致轮廓,其余的部分,以她目前的保密级别是看不到的。
程梁的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越看越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直到,脑子里蹦出一张远远拍摄的海上巨舰模糊照片。
那张轮廓里船体、舰桥上的隐隐的曲面,栏杆、外露的舷梯、前桅杆顶部旋转的对空对海搜索雷达……
这一下,程梁眼珠子的都往外一凸,身体不禁微微往前一弓,凑近再看看。
真的有那么几分神似!
程梁当时就站起来了。
“都看完了,这本子你们就别动了啊,都别动啊。”可能还是觉得不放心,他又回首把本子从桌上拿走,“算了,反正咱们刚刚都讨论过了,我先拿走一下。”
众人:“……”你这丫的真的不是想独占笔记?可看到他猛变的脸色,还有匆匆凌乱的脚步,也不敢乱说乱猜什么。
程梁大步走出了这个角落,就匆匆找到计剑锋:“计厂长,厂长!”
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再加上那大体格子,踩着轰隆隆的楼梯声,半个会场都听到了。
“稳重点,急什么?”
万吨水压机横梁的问题解决了,计剑锋觉得除了能把林巧枝拐回自家厂里,没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着急失态了。
直到程梁把他拉到角落……计剑锋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之前说什么把人连苗带根一起挖走,确实只是玩笑。
但此刻。
计剑锋身为江南造船厂的厂长,脑海当中真不可避免的升出想法:要是林巧枝是他们厂的话……
这份图纸不深入,就只涉及外轮廓,甲板、船体、船桥,舷梯,前桅杆,鱼雷发射口等等外露的部分。
然后有关内部,只有大致舱体内布局。
还有明显几次思考后增改的痕迹。
就很符合行业内,懂技术的军事爱好者能画成的样子。
说实话,这在如今工业圈里不算稀奇。
工作是工作,但谁没个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年头,喜欢武器的人太多了。只是有的人喜欢陆军装备,坦克那些,有的人喜欢空军装备,画画战斗机过瘾,喜欢海军装备的人相对较少罢了。
毕竟前两者在前几十年的时光里,给人民群众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稀奇的是,林巧枝这份图纸有理有据,很符合逻辑,不是普通军事爱好者瞎画一气,自有一套诡异逻辑说服自己的乐子图纸。
更关键的是,好像能和他们遥遥拍摄到的那张照片有几分相似。
国家都得不到的信息和数据!
这就很有几分天赋和灵气了。
计剑锋几次心动,不断在脑海中对比,很多次都觉得,如果他们真的能有机会拍到对方战舰的清晰照片,会不会真的就是这样的设计和布局?
在交流会要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没忍住提了一句:“温厂长,交流会这就要结束了,你们这边我看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任务,如果是这样的话……”
“老计,吃饭吃饭!吃饭时间谈工作,吃又吃不好谈也谈不好,咱们回头再坐下来谈。”温东鸣笑呵呵的打断了计剑锋的话,还热情的给他夹了一块烧鱼。
“我们江城的鱼好吃,你尝尝看。”
计剑锋夹起鱼吃到嘴里,小刺都懒得理,嚼嚼嚼之后就都吃下去了,就是眼睛时不时忍不住看向林巧枝。
当夜,不少人都没睡好。
温东鸣也没睡好,差点被赶去睡办公室,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就好像在模拟江城水里被水草引诱的螺。
他特别贴心地换位思考,如果红旗厂正要开展的关键项目里,有一个核心技术是新学来的,还承担着重要外汇任务,他愿意拿出点什么?
首先,厂里十几名最主力的高工,肯定是要先全力顶上了,如果任务紧急,睡在厂里艰苦奋斗也不是没有过的。
紧接着厂里有资历、有能力的技术工人都要打起精神来了,得要扛住比平时可能多两倍的工作量,还有全新的技术指标要求。
最难的是什么呢?还得是资源,除了要有人,还得有钱、有机器、有材料、有技术,这都是成本,还要包含试错部分,这些能申请批下来一次就不容易了,压力最大就在这里了,扛下来一次,整个人都要瘦一圈。
这都还是好的,是抱着成功的信念去的。
要是中途出个什么岔子,感觉风险大到要失败,那人可真的是麻了,跟泰山半途砸下来没什么区别,能生生把人压垮。
能请人把把关,自然是便捷又有用的好办法。
有些第一次扛这些压力的厂,这一两天盯着林巧枝看,大部分也是有这个想法。
唯一让温东鸣奇怪的是。
江南造船厂来凑这个热闹有什么劲?
他们可是强势的龙头船舶厂,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洋务运动时期,洋务派学习西方先进技术而创立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带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可是造出过不少好东西。
即使被摧毁过,但在战火后还能重生,这点压力难道扛不住?
温东鸣是不信的。
他越是想这些,越是头脑兴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陷入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
温东鸣红光满面地开始工作,很快在会场见到了眼下发青的计剑锋一干带队领导。
他贴心关切道:“是招待所的床睡不好吗?”
“我是压根没怎么睡啊,老温。”王国伟揉了一把脸,道,“昨晚跟几个高工开了半宿的会,我们重机厂承担的生产任务重,品种多,你也是知道的……”
“温厂长,林巧枝外派到我们那儿帮帮忙呗。”计剑锋一听就知道王国伟要放什么屁,抢先一步开口,“温厂长你也知道我们担负的是什么任务,组织下了大力气大决心的,胡局也是叮嘱我们要做好林工的维护工作,落实好外汇任务。”
眼见两头狼都上了。
羊就要被叼走了。
有点心急的几个厂也都上来。
温东鸣笑眯眯的样子,一个个耐心听完,但也不说什么。
王国伟狠狠心,一咬牙,说:“我们重机厂今年刚好要更换一批设备,换下来的设备计划援建一个单位,昨天我们商量过了,这个援建想放在红旗厂这边。这样一来,咱们就是兄弟单位了,兄弟单位派遣技术人员相互学习交流很正常吧,互援互助,共同进步……”
实力不够的厂听到这里,只能悲怆退赛了,心里腹诽,这么直接这么割肉?
计剑锋就比较直接了,他瞪了一眼王国伟,第一重型机器厂这是哄抬物价!!
王国伟略带藐视的睨了他一眼,表情平静镇定,大势在握的样子。
温东鸣的笑容就更真诚了。
旁边被暂时禁止进入这场炸鱼局的小虾米林巧枝,震惊且迷茫地看着这一幕,低声问王柏强:“咱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王柏强瞅了她一眼,“你要是知道重机厂更换下来的设备有什么,就不觉得不好意思了。”
他随口报了几个型号的车床、铣床等设备。
林巧枝一颗心瞬间嘭嘭嘭的跳动起来,她眼里冒光,压低声音:“好东西啊!!”
做拖拉机的,终归还是比不上做大家伙的啊!
今天天气有点冷,供应的热水里煮了姜片,王柏强老神在在地喝姜茶水,“等多体验几次你就习惯了,要不你以为我们红旗厂是怎么发展起来的,路工到处跑去帮这个,处理那个,难道就图一碗红烧肉?”
哪有高工这么馋的?笑话。
林巧枝:“……”
她一直以为是人家有问题来请,他们就帮帮忙呢。
说实话……小时候她最羡慕路工的,确实是那一碗红烧肉。
王柏强一看年轻人脸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真要像你想的这样,我们自己厂还发不发展了?”
不需要叫红旗农械厂,也不用研究升级拖拉机了,可以改名叫大佛大悲救苦救难厂,谁来都帮,什么也不要。
厂里职工也可以喝西北风了。
林巧枝想明白这一点,挠挠头,又看了看那边,庆幸嘀咕:“还好我没凑过去。”
这几天都认识了,聊熟了,关系也好了,怎么开得了这个口,把人痛宰一刀?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难怪一大清早就打发她到王工这边来。
合着是打发她来小孩桌坐一坐。
等酒拼完了,再喊她去吃肉。
林巧枝捧了捧手里暖呼呼的姜茶,心里对红旗厂这些年日益强盛,更有了一种更真切的实感。
难道别的厂工人就不努力?就没有技术好的工人?但只有他们红旗厂,越来越强势,厂职工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王柏强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探了探战况,又踱步回来坐下,看着还没褪去纯粹清澈的年轻人,坐下再给她上上思想课:“我们这都还不算什么,你知道争得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林巧枝眼神里都透着震撼。
她看了看那边激烈舌战的场面,还有更厉害的?
那岂不是要直接打起来了!
“当年打仗的时候,争装备。”王柏强看她的眼神,继续说,“就算上了战场是可以把背后交托给彼此的兄弟部队,争装备也是不讲情面的。”
这是一个优秀将领必须有的素质。
争的是手下愿意信他、愿意听他指挥的战士性命。
林巧枝从小听拥军故事长大,生活在解放后的新中国,对解放军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么一套说法。
她忽然觉得这个行为很光辉!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再看温东鸣,甚至都觉得他很是高大,舌战群雄的身影简直堪称英伟。
王国伟和计剑锋相互看一眼,有点火气了。
计剑锋眉头拧紧,又对温东鸣道:“支援项目而已,我们江南造船厂也是有的,而且设备更好,项目更好,他们一个内陆的重机厂能有我们实力强,装备好?”
他们百年底蕴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国伟:“我们的援建更对口。”
计剑锋:“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装备就不对口了?”
王国伟:“我们可以派人按月驻扎手把手帮忙搭建新车间。”
计剑锋:“谁还派不出个机修钳工似的,我们的技术人员水平还更好。”
王国伟:“我们还能出人!”
计剑锋:“我们还能出船,江城可是有江的。”
温东鸣笑得都要缺氧了,看着脾气冲上来的两个人,赶紧劝道:“好了好了,咱们也不能光自己在这里争论,还是得民主一点,问问年轻人的意见,对吧?先问问、先问问……”
他还是很讲究的,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至少该有的底线还是该有的,重重地薅一把羊毛是可以,但也不至于真的捅一刀来个大出血,把行情搞坏了那就不好了。
当然了,羊毛肯定还是该薅就薅的,肉疼肯定是肉疼,但都是名声赫赫的大厂了,这点羊毛还不至于跟他们表现出来的一样,跟割了肉一样。
装吧!
温东鸣也飙着演技,把林巧枝招呼过来,给她介绍两边的情况。
林巧枝听了起来。
两边情况差不多,都是比较关键且重要的任务,难度不相上下。
听来听去,林巧枝最后选了计剑锋这边。
因为她听到计剑锋说,“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但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安排好招待和住宿的,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做技术保障就好。”
后面那些,重机厂这边也承诺了。
请人帮忙嘛,这都是最基本的。
林巧枝却在“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上,不可避免的悄悄心动了。
冬天了,快过年了。
她不想回老家。
如果有工作,把身心和时间献给事业和祖国,那就有正当理由了,谁也不能指责她。
王国伟就有点失落了。
就闹不明白了,明明他们的条件更好,时间也短。而且竞争得好好地,又不让继续出价,改民主了,这算怎么回事?
温东鸣热心的给他递了一杯姜水,暖暖身子,又说了些哥俩好的安抚言语,顺带画了几个大饼。
王国伟喝着姜茶,觉得要被饼喂饱了。
***
林巧枝在收拾行李。
她要去上海了!
温东鸣为一件事发愁:“你想谁陪你一起去,你开口,我去做协调工作。”
事肯定是好事,但有个问题,平时别的高工出门,随便自己组里揪两三个徒弟就好。
既带出去见世面了,还能带在身边教导,机灵点的还能搭把手照顾人。
但是林巧枝没有徒弟啊!!
她自己都还才十七岁呢,没有到当带教师傅的年龄。
林巧枝:“我一个人就行,而且不是跟着计厂长他们的队伍一起走吗?又不是一个人。”
温东鸣哪里能同意?
怎么可能放心,“你就算技术上不用人帮忙,那生活上呢?你不是喜欢去孟主任那边吗?要不我找孟主任给你调一个,她手下培养出来的干事都能顶事,社会经验也足。”
在温东鸣眼里,林巧枝这年龄,还涉世未深,心思还有股钻研技术的纯粹。
不可能放这么个宝贝苗苗自己一个人出门的。
林巧枝却很坚定:“年底孟主任正忙呢,她手下能顶事的就那几个,抽走了那边的工作怎么办?”
她很可能要稍微拖一拖待到过年,总不能也不让人家过年吧?
林巧枝犯起脾气来,还真谁也劝不动。
王柏强的黑脸都重新被气急回来了,也没能让她改变主意。
强行派个人跟着吧,她还不乐意了!
没办法。
温东鸣只能暂时放下对计剑锋的防备,防备这厮叼走他家苗苗,转而托付他一定要把人照看好。
去时还好,一群人,“回来一定要派个人一起回来,你不是要给我们派对口帮援处理设备的技术工人吗?晚一点也没事,跟她一起回来就行。”
他是一点也没客气,对林巧枝去了上海之后的活动和安全保障,还提了一堆要求。
厂里还给林巧枝申请了一笔钱和票。
都是全国通用的票,作为这次外出的经费。
但实际上,吃喝住这些都是对方全包了的。
林巧枝给自己衣服里缝了好几个内口袋,把这些钱和票分开缝进去,再三保证绝对不会轻易把钱拿出来,一定严加防范骗子,可算结束了孟主任的念叨。
她无奈揉了揉有点红的耳朵。
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十七岁,简直跟变成七岁了一样。
分明再过几个月,她就十八了!!
有多少女孩这个年龄就被催长大了要谈对象了?农村甚至还有已经嫁人生娃的,真的不小了!
而且,她都参加工作多久了?
在一通回归七岁的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林巧枝终于踏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
耳边“今年过年该要回去了吧”的言语和声音,好像被越来越快的火车,抛在了呼啸而去的风里。
看着火车窗格,一隆隆变化的风景,明明窗外的景色带着冬日的寂寥,林巧枝却觉得心格外宁静。
好像她去往的不是上海。
而是心灵的自由。
一高兴,她就没忍住,从挎包里往外掏了个牛皮本。
造船厂众人:??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林巧枝原来是没这个习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几次坐火车,跟着王柏强捣鼓东西都有收获,她现在也觉得火车是个好地方!
没有工作打扰。
非常长的整块完整时间。
研究累了躺下就睡,睡醒了又可以继续。
身边还有人可以讨论。
多好的学习时机啊!
计剑锋看着兴致勃勃埋头画图、列计算式的林巧枝,又转头看向程梁,眼神努了努:这是在干什么呢?
程梁算是这一群人里,和林巧枝关系比较好的了。
要不然林巧枝那天也不会邀请他。
程梁站起来,扶着中铺的架子,探出上半身往里面小桌上看,顿时心虚。
“好像是有关拖拉机的东西。”他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怎么衬得他好像有点懒似的?
周围几名高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带着点不敢置信。
哪有人在火车上学习的?不讲武德!
没瞧见吗,厂长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计剑锋参加了一趟交流会,好像被王柏强传染了某种怪病,用一种“看看人家”的恨铁不成钢眼神,扫视了一遍自家这几个带出来的高工。
几个高工:“……”
默默把手伸向包里,各自翻了点什么出来,有的是笔记,有的是技术手册,有的是这次交流会的资料……
路过的人:!!!
走过去之后,都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一步,往后仰头,飞快往里扫一眼。
依旧不敢相信,往前站好了,都要再揉一揉眼睛,感觉刚刚肯定是幻觉。
计剑锋也没打扰林巧枝,自己也拿了份报纸看。
等把一份报纸所有版面、所有新闻,连犄角旮旯里的都看完了,总算等到林巧枝喝口水,休息了一下。
他“咳”了一声。
林巧枝看向他。
计剑锋找了个关于船舶的话题。
周围高工赶紧趁机悄悄放下书,又默默竖起耳朵。
林巧枝合上笔记本:“听起来,想发展船舶业不容易啊。”
梦里也是,一直到十几二十年之后,他们的海上作战力量,都没能完全发展起来。
竟然要依靠陆炮上舰这种方式来作战。
计剑锋被她的直白哽了一下,然后无奈道:“一艘钢铁战舰,涉及太多东西了,煤炭、采矿、炼钢、物理、数学、化工、电子,机械,教育……你能想象到的这个行业上下游所有链条上的东西,但凡缺失一环,战舰都很难形成有效战斗力。”
富国强国才养得起海上舰队。
大国才有这个能力和骨气,造出属于自己的钢铁战舰群。
否则,是没有办法捍卫领海尊严的。
大国脊梁,如是而已。
林巧枝抿了抿唇,计剑锋说的这些配套产业,在当下,不是刚刚起步,就是处于残缺状态。
但她看见过祖国的未来,管中窥豹,那一定是个大国,“我们会成功的。”
那样好的粮食,那样好的农机,那样幸福的丘陵山地人民……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强盛大国?
计剑锋忽而笑了一下:“你还挺有信心。”
别的年轻人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但在座可没谁敢说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无知。
她是真的有信心。
并且还如此坚定。
“当然了。”林巧枝看向计剑锋,扬起一个眼眸黑亮的笑容,“千难万险我们都过来了。”
计剑锋看着她鲜亮昂扬的面容,还有格外坚定的眼神。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这就不是他们厂的年轻后辈呢?!!
***
林巧枝去往上海时。
红旗厂也将一份文件,呈递给了上级部门。
——《关于江城红旗农械厂新建职工家属楼的请示》
他们预计使用厂里自留资金,修建家属楼15栋。
相比原来的2层小楼,这次计划修5层砖混结构的小楼,解决全厂1500户家庭住房问题!!
家属院的建设,属于职工福利分房的范畴,一般由单位主导,政府统筹安排。
按常理,红旗厂需要先要提交申请,将建房计划纳入国家经济计划,再由国家协调资源。
但红旗厂这次十分硬气,他们几乎不需要国家协调多少资源,完全能自给自足!
他们的理由也非常充分,不够住了!!尤其是上一次特批过一批编制名额之后,住房就更紧张了。
与此同时提交的,还有红旗厂今年的工作总结,以及五份不同名字的,来自红旗厂四名高工和林巧枝的文件。
无不是请功,或者需要表彰的。
红旗厂近两年当真是势头凶猛。
在市委开会的时候,红旗厂的名字就频频被提起,各种功劳是他们,各种表扬是他们,各种事迹也是他们,有点隐隐要盖过城东仪器仪表厂,从江城前三,变成江城第一的势头。
当然,总后勤3661厂一般是不争这些的。
一直以来,都是城东仪器仪表厂和红旗农械厂在别这个苗头,但是都默契的带上总后勤3661厂。
从前,一直都是城东仪器仪表厂略胜一筹。
因为他们精度高。
因为他们造的东西更困难。
因为他们的产品供应祖国各个领域的研究突破,属于向上产品。
高精度仪器仪表的生产制造难度,显然是高于拖拉机柴油机的。
所以常年累月下来,甚至对方厂工人的技术,都普遍比红旗厂的技术工人水平高一些。
在种种因素下,红旗农械厂看起来好像总是矮一头。
于是只常以“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大厂”自居。
在很多资源来到江城的时候,都是优先分配给仪器仪表厂,然后才是红旗农械厂。
如今,情况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变化了。
最起码,他们家属楼的面积要更大咯~
他们的厂职工又要分一批新房子喽~
分房子诶。
猜猜看,在人民群众心里,谁才是江城最厉害的国营大单位呢?
第54章 只有红旗厂是他们真正的竞争对手
江城, 仪器仪表厂。
红旗厂递交申请,要新建家属楼的事,暂时还没有大范围传开, 但瞒不过老对手,仪器仪表厂几个去市里参会的领导班子表情欠佳, 一人抬头问霍丰, 也是他们的厂长兼技术第一人:“厂长,我们什么时候再和红旗厂联办一次江城技能大赛?”
江城是有这个传统的,仪器仪表厂虽然自诩在这片地界独占鳌头,对自己的技术有绝对的信心,可有时候, 厂里的职工、尤其是年轻职工也是需要感受一下外界压力的,否则还真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无人能出其右了。
这个外界压力的来源,就是红旗厂。
虽然他们觉得红旗厂没有太大的威胁, 但毕竟也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强势单位,坐在一桌上吃席, 姿态还是不能摆得太高的。
自然的, 如果技能大赛举办起来,也不会只有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参加,像是江城还算有点实力的轮胎厂、印染厂、纺织厂,电表厂,还有江城周边各个县市稍有实力的大厂,都会派选手来参赛。
话虽如此,但对仪器仪表厂来说, 只有红旗厂是他们真正的竞争对手。
以往所有的工人技能大赛,前十名几乎都是被他们两厂包揽, 冠军更是连续四次被他们仪器仪表厂包揽。
后面很多小厂都想挤上来,有一些经营得也不错,可对技术后辈的培养,就完全追不上了,只在群众中有些好名声,但对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来说,技术和人才储备上完全是碾压的,不够看。
作为技术出身,并且始终保持高水平技能的霍厂长,听到这个提议,不由望了过去:“老胡你这是有想法啊。”
老胡笑了笑:“这不是听说红旗厂出了个好苗子吗,咱们探探情况。”就前阵子,红旗厂动静可不小。
对待红旗厂,他们的态度一向是战略上可以藐视,但战术上必须重视的。
霍厂长笑了笑,像是逮到老鼠的猫,吹吹搪瓷杯上热气滚滚的茶叶末:“也就那一个,不是跟着王柏强去了吗。”环境锻炼人,好手艺也是需要好环境锻造的,他们仪器仪表厂的技术标准可高一大截,工人们长年累月都处于极高要求的精度,可不是红旗厂的环境比得了的,“不过你提的这比赛也该搞搞了,回头我和老温聊一聊。”
官方牵头组织竞赛,最能激发技术锻炼的兴趣和热情,还有助于当地氛围的形成,更能促进一片地区技能水平提高。
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作为江城两大领头羊,对此也是责无旁贷,每每都是他们出钱出力出人,来牵头承办这个比赛。
两个厂虽然是很多年的死对头了,但两个厂的厂长,老一辈的技术人员却关系很不错,都是多年的老相识,相互都熟悉得很。
每次牵头办这种比赛都会相互通通气,商量一下,看看确定在什么时间开赛,然后还要和市政那边通通气,看看规格定成市级,还是向上一步申成省级,最后就是要通知一下江城和周边的其它厂了。
毕竟也是要给大家准备比赛时间的,也要让部分厂考虑好到底参不参赛,虽然这是争荣誉的好事,但要是成绩太差,也是很打击厂职工士气的,面子上挂不住,还影响名声。
霍丰对此心态还算稳。
对于技术比赛这样的事,仪器仪表厂一向是很积极的,因为他们基本上稳操胜券,毕竟是江城“第一厂”
每每技能大赛比完,前十里他们占了大半边天,名次和成绩公开张贴出来,面向广大群众,哪个厂最强,哪个厂次之,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赛后再在开会时遇到别的厂的厂长,尤其是红旗厂,他们腰杆子都更直一些,说话嗓门都能大几个度。
还是得先跟红旗厂交个口,然后商量一下章程。毕竟,技能大赛要是红旗厂不参与,那还有什么意思?
霍厂长笑眯眯的喝茶。
***
林巧枝在火车上,吸收完了从游总工那里得到的技术经验。
这几天,她耳边还时常响起那句通过电话传来的:“既然你觉得电子传动系统是最优解,不妨再努力试试看,如果不行,再退回来用这一版方案也好。”
不得不说,她听到时,心跳得很快,简直比听筒里的电啸声都快十几倍。
这项技术跨越太大了,机械齿轮的传动时代,真的很难想象通过电信号控制的传动技术。
她第一眼看到拆开的时候,简直感觉在看外星球的东西。
但通过游总工,她才知道,原来西方已经有“晶闸管整流 + 齿轮齿条” 的混合传动装置了。
游总工什么都没说。
但从她描述的技术内容来看,林巧枝猜测,他们国家可能已经秘密进口了一套。
等她这次从上海回去,“图书馆”里应该就能看到这份内部技术资料了!
她心里也琢磨,那对堂姐妹折腾的亲事,梦里最多还能再撑个三五天,毕竟她看着,结婚那天的村里宴席的菜都定好了,应该是不会再有更多一波三折的情况了。
希望最后这点时间,加上国家援助的技术资料助力,她能跨越这道巨大的时代沟壑。
“这拖拉机研究得怎么样了?”计剑锋下火车的时候ῳ*Ɩ ,看林巧枝收资料,还好奇地问了一句。
这火车上一路,可真让他看得感慨,他没见过比林巧枝更耐得下心来的年轻人,心无旁骛,看笔记和资料的时候,那双黑眸炯炯发亮。
她是真心喜欢这些。
看得出来她乐在其中。
“就差最关键的传动系统了,其余的都七七八八了。”林巧枝心想,如果能做出电子传动系统,那么双向驾驶也就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了。
毕竟双向驾驶的难题,就在切换动力方向上,而电子传动系统想切换方向,简直是正对路子,堪比打蛇打到七寸上了。
计剑锋挑眉,诧异问道:“除了最关键的部分,其余都七七八八了?”
林巧枝才工作几年?
就算一工作就开始研究这个,那也才多久?
他可是听程梁说,林巧枝想造的这台拖拉机不简单,在拖拉机行业,绝对是有巨大技术革新的。
对上计剑锋诧异的目光,林巧枝笑笑没说话。
如果她有梦里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还要数年时间才能完成技术突破,那就太笨了。
计剑锋看着面前的林巧枝,提起这些,一点也不激动的样子,可能……这就是天才吧?
他拍了拍林巧枝的肩膀,停止了这个让人心里酸溜溜的话题,温东鸣肯定是出门踩狗屎了!
他是不是也该找点来踩一踩?
计剑锋不动声色的想着。
到了造船厂。
林巧枝很快被安顿好。
住在距离江南造船厂最近的一家招待所,步行三分钟就能进入造船厂大门。
自然的,她也吃上了那碗红烧肉。
味道比她想象中更好。
从小盼到大的一碗红烧肉,能不好吃吗?即使上海口味和江城口味相差有点大,但依旧抵不过林巧枝胸腔里一阵阵涌动的情绪。
儿时吃路工带回来红烧肉的小巧枝,能知道长大后的自己会有这一刻吗?
尊重。
她真的靠自己得到了。
***
林巧枝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做技术支持和指导。
分体研制这套技术,在主持过交流会之后,她的熟练度已经非常高了,见识也足够广。
所以在面对造船厂的几个分体项目时。
林巧枝都并没有太吃力。
她端着热水,在造船厂的绘图大桌前一张张仔细查看。
一张审查完,又看下一张。
时间就这么渐渐流逝。
等她逐渐从专注的思绪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半,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
“去食堂吗?”程梁看林巧枝放下图纸,没有挑出毛病,暗松了一口气,问了一下。
“去!”林巧枝应得很积极,早上她就听说今天食堂供应羊肉了,上海果然还是不一样,繁华且物资丰富,难怪她们江城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望上海而小天下”
因为长江航运发达而如此骄傲的江城,都要对上海的繁华甘拜下风。
“那一起吧。”程梁闻言起身往外走。
林巧枝同他一道。
吃过回来,又继续审查图纸。
直到林巧枝拍板,终于没有在这次的方案和图纸中挑出问题。
参与项目的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计剑锋见状,走近了林巧枝这边:“最核心的部分完成了,回头还是要再请林工你督导一下,这项目工期紧、又关键要紧,还是要等到进入正轨才能勉强放心。”
“好。”林巧枝一口就答应了。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计剑锋的心又往肚子里落了一点,高兴于林巧枝的爽快,也痛快说,“林工再多待几天,到时候直接从上海采办点年货回家过年,我们造船厂福利也是一等一的,到时候给你备一份,保管回家气派又体面。”
最主要的具体方案落地了,等到实际操作肯定还是会遇到问题,很多在开始之前无法预料的困难,都是需要一一克服的。
林巧枝不急着回去,能多留几天,相当于有人保驾护航,计剑锋当然高兴。
其实说起来,林巧枝现在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他原本的预期了。
尤其是在交流会上,林巧枝分享的那些尚未能在20吨模具里应用的想法,也都成功优化设计到他们自己的项目。
处理好这边,计剑锋这才提起:“还记得我找你要的那张船舶图纸吗?”
“当然记得。”
林巧枝屏住呼吸,总算来了,就是不知道那张图纸的帮助会有多大。
第55章 大门一直为你敞开
江南造船厂的厂区非常大。
林巧枝和计剑锋越往深处走, 人越是渐渐稀少。
但那种带着一点海锈味的钢铁气息却逐渐浓厚。
一直知道这个历史悠久的造船厂赫赫功绩的林巧枝,不免眼底浮现期待,内心紧张又雀跃。
这是造出这片土地上第一支步枪、第一门钢炮, 造出新中国第一艘蒸汽军舰的江南造船厂!
走进造船厂深处一栋办公楼。
上了三楼,尽头一间办公室。
手工制作的海洋沙盘最为瞩目, 上面还摆着各种船舶的小号模型。
拿着放大镜在小型沙盘前和人讨论着什么的老人, 抬起头来看向林巧枝二人,随和道:“坐,喝点茶。”
又抬抬眼皮,睨计剑锋,“可算舍得把人给我带来了。”
“这不是万吨水压机那边离不开人吗?”计剑锋脸上堆笑, 主动去拿旁边柜子上的暖水壶,给倒了茶水,亲手递到他面前,“您也知道, 没有万吨水压机,我们的大型锻件处处受制, 我可是下了军令状的。”
真不是他故意拖延。
他哪里敢敷衍眼前这位对他有教导提携恩情的半个老师, 惹得人不高兴,还不是他自己吃挂落?
见老者接过了水,计剑锋笑容松了松,又同坐在沙盘边的另一人简单打了招呼,侧身对林巧枝介绍:
“这位是我们江南造船厂的船舶设计总工徐世秦,这位是驻军代表晏剑上校,这次找你来, 主要是看了你那张图纸后他们想见一见你。”
林巧枝一愣,飞快看了一眼坐着的那位高大上校, 又觉得有些冒昧,收回目光朝着两人问候:“徐总工好,晏上校好。”
“林巧枝同志。”晏剑点头示意,也并不生硬。
徐世秦老爷子对林巧枝倒是很温和,没有扫眼就让计剑锋后脖颈绷紧的锐利,笑着邀请林巧枝坐下。
“我看了你设计的分体项目方案,非常不错。”他看着十分年轻,精神昂扬的的林巧枝,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笑容跃然面上。
“您过奖了,徐总工,谢谢这份赞扬。”林巧枝笑笑,客气道。
“不用紧张,这可不像你在一线车间的风格。”
徐世秦笑了笑,打趣了一句,才直言道:“这次找你,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你那张图纸。”
他从沙盘里拿了个巴掌大的模型,看着它的眼神有点感慨,递给林巧枝:“我们江南造船厂自主建造的主力水面舰艇6601型护卫舰,当年中国第一艘,看看?”
林巧枝诧然望向他,确定道:“这个我现在可以看吗?”
老爷子“哈”地笑了一声:“保密意识不错。”
“我看过你的档案,先后提了两级,现在看看这个模型还是可以的。”
林巧枝接过模型。
想了想,应该一次指的是红旗厂和王工为她担保提级,一次是主持分体研制交流会,按需提级。
来回打量这个护卫舰模型,林巧枝道:“看起来很有苏联风格。”
配备了76毫米主炮和鱼雷发射管,和她在梦里看到的那款有些相似。
“确实是仿照苏联的图纸,再进行自主设计的。”不论如今中苏关系如何,但这样庞大的、几乎倾囊相授的技术援助,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这是来自红色巨人精神的燃烧,人类史册极其壮丽的一笔,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的时代巨浪。
徐世秦神色和蔼,直言说到:“你的图纸可和它不太一样,我们今天就聊聊这些,落笔时都是怎么想的。”
他把目光投向林巧枝。
林巧枝看着那份已经被复刻到制图专用的硫酸纸上的一根根线条,先指着船体部分道:“首先是燃气轮机。”
她在梦里,在靠近那艘战舰的时候,就已经立马感觉不一样了。
太快了。
比她们快太多了。
启动快,航速快,甚至在转向时都更灵活。
“蒸汽轮机启动慢,速度也慢,从冷启动到全速的时间太久,这在现在的海战来说太致命了,我觉得一定得用上燃气轮机,启动只需要几分钟,加速也快,还能灵活转弯。”林巧枝先抛出一个船舶行业的共识。
如果说蒸汽轮机就像是自行车,那燃气轮机就相当于拖拉机,区别之大,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
徐世秦点头:“这是发展共识。”他们现在的主力驱逐舰还在用蒸汽轮机,确实太吃亏了,可燃气轮机也不是想要就能有的,那是禁止向他们中国出口的战略性技术。
他又指着甲板一处明显的倾斜,还有整体看起来隐隐奇怪的轮廓,心里猜得到,但还是问林巧枝:“倾斜甲板,这些的意图呢?”
“减少雷达反射信号。”林巧枝肯定的说。
徐世秦精神一凛。
居然真的是为了这个意图。
“说说看。还有这里,你是想在这里安排个武器吧?怎么没写具体武器。”
当然是看不懂那个武器,离开了梦境就模糊想不起来了。
林巧枝心里遗憾,又道:“无论是倾斜甲板、还是隐藏武器,都是为了减少雷达反射。”
她拿起手里的模型,“我们的舰体外形方正,上层建筑排列复杂,我觉得这样雷达信号会比较明显,容易被敌方发现。”
“排列复杂?”
徐世秦非常精准的抓住了关键词。
他笑一声,“你是想说上层建筑杂乱吧?”
林巧枝为这份直接和促狭一愣,又看向计剑锋,忽然就想到他进来时被调侃的那句。
计剑锋真的很想投以爱莫能助的眼神,但想到温东鸣,硬着头皮笑:“徐老,您平时捉弄我就好了,巧枝第一次来,别把人家吓到了。”
林巧枝心里暗暗点头。
徐世秦瞥见计剑锋的笑,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年轻人都是被你教坏的,话都不敢直说,年纪轻轻就学着委婉。”
计剑锋:“……”
要怪也得怪温东鸣那家伙吧!
“行了,你继续说。”老人家摆摆手,又道,“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有问题就要指出来,不要遮遮掩掩,指出来才好讨论,才好改正。”
舰体设计落后,极易被雷达发现,本来就是很严重的问题。
林巧枝对此也深有感触。
尤其是她在梦里上过两边的舰,相比之下,两边用雷达探测对方,效率简直是天壤之别。
就好像人走到丛林里,去找能融入环境的变色龙,很不好找,但一颗颜色鲜艳的果子,老远就能被看到。
徐世秦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着这个话题,和林巧枝聊了起来。
光是这一点,就足足聊了大半个小时。
徐世秦老爷子都口干舌燥了,才恋恋不舍的停下来,脑海里噼里啪啦闪动着火花一样的灵感,更多的是空虚和遗憾。
年轻人的经验尚浅,知识厚度不够。
一旦他想深入,往某个具体的技术里探讨,林巧枝就接不住了。
可偏偏就是最基础的船舶知识,还有足够深入的工业机械原理,就能让年轻人脑子里迸射出如此多想法。
新颖,独特。
完全没有任何局限性,技术框架禁锢不了她的思维。
还不是天马行空的那种缥缈的、无法落地的想法。
你和她聊图纸上的任何一点,她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接得住,发散得开,不懂的地方也一点就透。
和这样的人聊技术,真的是享受。
这间小办公室没有黑板,只有桌子能平铺图纸,林巧枝拿铅笔在图纸上添添改改,铅笔与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潜艇在水下无声无息靠近威胁巨大,提高反潜能力,也是我觉得我们需要努力的一个重要方向。”
比之前更具体的一套反潜想法,从模糊到清晰地显现在图纸上。
“配备拖曳声呐,能在水下 ‘听’ 到潜艇的声音……如果再配合上舰载直升机,就能形成一套立体反潜网。”林巧枝在图纸上用手比划了张开巨网的动作。
晏剑背脊挺直,注意力也一点点被牵扯过来,眼神逐渐锐亮,指着图纸甲板上某处:“这是用来停放舰载直升机的?”
这位军代表笑,亮出锋利的牙齿:“要是有这个反潜直升机,那我们可以携带鱼雷和深水炸弹,在远离军舰的地方搜索潜艇。”
林巧枝嗯了一声。
她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就不由将期待的眼神投向徐世秦。
徐世秦:“……”
他设计船舶的经验比林巧枝吃过的米都多,反潜自然也是有想法的,最多的就是用火箭深弹和深水炸弹反潜,然后辅以定位,声呐,整套系统的配合,但大多都是按照苏联的经验继续往前走,更别说林巧枝这种,直接一步到位做立体反潜网了。
他咳了一声:“我们没有舰载直升机。”
所以探测范围、攻击能力都有限。
各种困难说他们的海军没有遇到都是假的,但碍于目前技术水平,还有并不发达的时代工业体系,过于少的数据和技术资料确实是难以拓展出更高视野的理论。
从来没有接触过,做到过的事,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像林巧枝这样自信有底气的当做肯定能实现的技术一样对人娓娓而谈。
这或许才是梦境最大的馈赠,在重重迷雾中艰难前行的同胞中,她是唯一隐隐窥见过新中国强大未来的那个。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徐世秦脑海中不可避免浮现出这个想法。
但也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这些真的能实现,于是将自己多年在船舶行业的经验和技术都一股脑倾倒出来。厚重的经验和惊艳的灵气碰撞,从单纯图纸上的技术,到很多图纸上没有的想法。
直到计剑锋提醒天色已晚,必须要送林巧枝回招待所的时候,徐世秦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林巧枝亦然,那种在兴奋中被打断,戛然而止的感觉,想来每个儿时玩疯了被强行要回家的小朋友都深有同感。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计剑锋看起来不那么顺眼了。
计剑锋无视了这两人的目光,喊了一个厂里靠谱的大姐想要送林巧枝回招待所。
走之前,徐世秦忽然问:“林巧枝同志,最后还想问问你,是否愿意转移编制,转移来我们江南造船厂,毕竟你在船舶行业的优秀天赋肉眼可见。”与晏剑对视一眼后,他继续,“我们真诚的邀请你加入海军这个大家庭,当然了,我们也是很民主的,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不会强求。”
“到江南造船厂?”
林巧枝闻言,对于如此简单直白且语气认真的挖墙脚行为,陷入怔愣和沉思,委婉,“可以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吗?”
江南造船厂这个单位,确实是非常强的龙头,但且不说她现在实力尚浅,而且一旦进入这样的单位,专注某一领域的发展,碍于保密性质,可想而知很多东西都会受限,她通过梦境在工业领域发挥的作用,圈子一下就要缩小很多。
但可以想到,如果不深耕某一领域。
她恐怕也很难走到最高点。
尤其是工业皇冠上最璀璨的几颗明珠。
绝对不是靠睡梦中多一倍的时间,就可以轻松包揽的,那是白日做梦。
工业的最高点啊。
人类制造业的巅峰。
林巧枝怎么能不心动?
而以目前林巧枝表现出来天赋,江南造船厂自然也想提前把人才提前揽到自己锅里。
否则日后等她成长起来,他们江南造船厂拿什么去和战功战绩堆起来比山都高、抢装备堪比土匪的陆军老大哥、还有经费多资源足的空军争?
想屁吃吧!
徐世秦微笑,仿佛带着红头巾的狼外婆,给出承诺着:“当然可以,我们江南造船厂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
林巧枝轻声道谢:“谢谢您,徐总工。”
“那今天就这样,回去早点休息,期待下次见面,再能和你畅聊更深入的东西。”徐世秦干脆利落,给出期待祝福,以作道别。
当然不指望能凭几句话,就让人心甘情愿离开家乡,到他们这里。
但能表示出友好和善意,结一份善缘也是不错的。
等林巧枝离开。
徐世秦对着那份图纸沉默良久。
晏剑点了一支烟:“徐老您说,我们还要多少年,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形成这样有威慑的战力?”
徐世秦把军舰模型放回沙盘:“会有这一天的。”
他站起来,站在窗户边,看着刚结识的年轻人往厂外走。
“年轻人都敢想,我们难道不敢做?”
***
计剑锋回来,迎接的就是审视的眼神。
他脚步一顿。
堆笑:“老师。”
徐世秦老爷子把一张文件纸往他面前一推,赫然写着,海军发展技术储备人才。
“趁着那两尊大佛没发现之前,你得给我把人捞过来。”他简单直接道。
计剑锋:“……”
哪有那么容易,人家温东鸣也不是吃干饭的啊,他试探:“要不等下个项目立项,咱们可以征召各个单位的技术人才来参加项目?”
“那也没有自己人好!”
如果她能潜心研究船舶技术,肯定是能有大成就的。
合着你还想当自己人,计剑锋觉得他实在是太敢想了。
这是真的把人家苗苗连根带盆一起撅过来啊。
林巧枝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以她十七岁的阅历,在这样关乎人生发展的大决定面前,还是难免徘徊不定。
但她是个性格简单的。
想不通就暂时放下。
先把手头的事做好!
临近年关。
林巧枝走进车间。
“林工。”
“林工!”
陆续有工人跟她打招呼。
林巧枝边走边回应,然后径直走向了观测台。
“林工,你真的不回去过年啊?”程梁站在观测台上,大声对抗着车间里轰鸣的声音,惊讶地看着再次出现在身边的林巧枝。
林巧枝戴着安全帽,目光紧紧盯着20米高的行车轨道:“万吨水压机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我可不放心现在就走。”
江南造船厂的锻造车间里,顶棚数个大灯把足足三个篮球场大的空间照得锃明瓦亮。
天车吊着即将出世的万吨水压机横梁,当行车钢索绷直的瞬间,整个车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林巧枝甚至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她侧头道:“准备进行机械探伤。”
当即有人举着大喇叭:“准备进行机械探伤!”
声音在车间回荡。
有早早准备好的一组工人,带着探伤设备,在安全位置待命,等待给这个长十二米,宽三米,高两米五的巨大横梁探伤。
如果探伤没有探出问题,就可以进行吊装了!
行车轨道把巨大的横梁移动到既定位置。
“探伤!”
一组穿戴整齐的工人有序上前。
他们按照规定要求对这根锻造好的巨大横梁探伤。
确认这根需要承担巨大力量的横梁,没有隐蔽的裂纹、砂眼、杂质等问题。
林巧枝则和程梁几人在观测台,仔仔细细核对后续步骤。
焦灼许久,终于等到了结果,“探伤完毕。”
“没有问题。”
好消息从下面传来。
这让观测台上几人都精神一震。
接下来就是安装横梁了,需要精准的将横梁插在立柱上。
“慢起——”
指挥的声音从观测台传向行车操作室,在齿轮咔哒咔哒转动的声音里,钢索带着巨大的横梁缓缓抬升。
却在对准立柱设计的定位销后,怎么也无法卡进去。
“行车向左试试!”
“高了一点,往下。”
……
行车操作室里操作的工人,也是绝对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了,十年如一日深耕此道,操作像是钢铁巨龙一样的庞然大物,依旧可以控制到头发丝一样的分毫。
在观测台不断调整的声音逐渐带上点急躁后,行车操作室的老师傅也不耐:“到底怎么调,你给个准话!”
仔细盯着定位销的林巧枝,回头轻轻压了下喇叭头,低声:“齐工,不是行车精准度的问题。”
“可我们测试过,尺寸是合得上的!”齐工表情略微难看,又压住心里火在滚的焦躁,“你看出什么问题了?”
“昨天晚上下雪了。”林巧枝从观测台上看着眼前的情况,“立柱在地上,我怀疑温度导致冷缩了。”
把横梁缓缓放回地面,符合安全规定后,林巧枝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下观测台,安全帽的系带在脑后啪啪作响。
林巧枝几人依次拿标尺去测量。
“差了半毫米。”
她眉头顿时皱紧,从工装前胸口袋里掏出笔和本子,翻开一页,在上面列公式演算。
程梁几个高工也面色凝重,拿出纸笔飞快计算。
打磨肯定不行。
只能上加热带。
但金属的热胀冷缩,在课本上的题目好做,可一旦到了实际应用里,深入实际,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热胀冷缩力学计算公式,热膨胀系数,材料的形状,材料的厚度等等。
他们这个,还有定位插销导致的内腔!
类似于圆环了,加热后内径变化,还受到圆环结构厚度的影响!
而且众所周知的是,一旦涉及物理,不管是材料力学,结构力学,固体力学,弹性力学,变形力学,断裂力学,甚至任何一个领域相关的力学,再带上点数学。
没有一个好东西!!
有两个高工算着算着,就默默退赛了。
他们是技术出身,实在是搞不定这些。
林巧枝停下笔。
看看周围,程梁也停下笔。
林巧枝:“给立柱局部升温6摄氏度。”
程梁眉心一皱,看向自己算出来的结论。
林巧枝:“不一样?”
程梁:“再看看他们的吧。”
林巧枝和程梁把目光投向大家,准备找第三个人出来对答案。
“咳,要不就先按照林工算出来的来?”
“附议。”
又一个人默默合上本,表情正经的揣兜里。但看他略微失焦的眼底,就能感觉到那份被物理和数学联手暴揍的茫然。
林巧枝只能最后看向程梁,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二选一。
听谁的?
“按你的来吧。”程梁默默合上本子,对自己的答案也不是特别有信心。
按照之前图纸每一次被挑出错误的经验来看,错的百分之九十是他。
林工当年读书的时候,肯定是一等一的优秀学生吧?
还是不怕数学和物理的那种。
林巧枝也不客气,她对自己的结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转身安排道:“上加热带,给每一根立柱局部升温6摄氏度,二十分钟后重新校准。”
“好的林工,我这就去安排。”车间三班组的组长连忙应道。
整个车间的人都站在原地,等待这二十分钟的加温。
二十分钟后。
林巧枝将测温仪器抵在立柱表面,看到温度达到标准。
她后退两步,率先又迈上观测台。
她抓起喇叭:“行车组就位。”
行车操作室再一次吊起横梁。
横梁与立柱形成完美九十度。
林巧枝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巨大的横梁缓缓移动,直到定位销发出“咔嗒”一声响。
像是给这个庞然大物,带上了稳固的枷锁。
横梁嵌入立柱!!
三根横梁全部稳稳地固定好。
不知谁带头吹了声口哨,接着整个车间响起了雷鸣般掌声和欢呼,有人开始敲饭盒,有人把安全帽抛向空中。
程梁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两年多了,总算是又向前迈了一大步,跨过了这个最难的槛,“林工,横梁能成功落地,你功不可没,你来宣布?”
他们新中国也要有万吨水压机了!
只有美、苏,法这些大国才有的万吨水压机!自此,大型工业锻件不再受制于人!
林巧枝也不推辞。
“同志们,”林巧枝声音也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却依旧洪亮坚定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横梁和立柱就位,缸体立起来,咱们的万吨水压机就有最重要的骨架了!!我们以后可以自己做战斗机起落架,自己做坦克履带板,自己做万吨战舰的曲轴了!!”
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有人开始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哎嘿……”
越来越多人激动得加入进来,昂扬的声音在钢铁车间久久回荡。
江南造船厂在万吨水压机上已经投入了两年多的时间了,最初,他们中甚至很多人从未接触过水压机,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克服了数不清的困难,倾注心血无数,终于突破了美西方长达60年的技术封锁,怎么能不激动?
骨架搭建完后,填充血肉的部分进度飞快。
一举成功,消息飞速上报。
“我们的万吨水压机研发成功了……对的,就是衡量一个国家重型制造能力的核心标志之一的万吨水压机……可以的,你说的这几个都行,以后我们C系列大飞机的钛合金部件,还有运输机起落架,就可以摆脱对进口的依赖了!”
计剑锋坐在办公桌前,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打,又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接,每打一个,他眉毛就扬得越高,骄傲得简直像是赶走豺狼的驱逐舰。
尽管官方消息也会传达到下去,让工业战线的人都知道我们国家拥有了万吨水压机。
但他这不是想先通知兄弟单位的同志吗?
高端装备制造的 “心脏”!
计剑锋激动得都要发癫了,按捺住情绪,给第一重型机器厂的王国伟去了电话。
他美滋滋地来回转悠,等电话接通,他抢先一步开口:“老王,我们的万吨水压机成功造出来了。”
“圈子里都传遍了,我刚刚还跟人讨论,猜你什么时候会给我打电话。”王国伟语气柔软极了,像是一团柔软好捏的水草,再没有在红旗厂呛声的那股火气。他们搞重型机械的,指不定哪天就要求过去了!!
但听到对面笑得牙齿都要掉了的笑声,王国伟忍不住咬住后槽牙。
还不是因为把林巧枝抢去了,要不然这会儿到底谁得意,还说不定呢!
“别把牙齿给笑掉了,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挂了。”王国伟暗自憋气。
“我是想说,邀请你来参观一下万吨水压机,看看你们厂有没有工件能用得上的,顺便再学习一下林工最新分体研制的经验。”计剑锋努力压了压嘴角,依旧有种抢人成功的快乐。
抢人什么时候最快乐?
一是抢到的时候,二是做出成果,甚至成倍收获的时候。
代表所有付出的东西都是值得,那些心疼拿出去的东西,算什么?都没有眼前万吨水压机一根毫毛重要!
王国伟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那股快乐至极的嘚瑟。
他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挤出几个带笑的字:“好,一开年我们就安排人过去学习。”
“啪”地一声。
电话被重重挂断。
当初怎么就没抢过!!
***
白雪皑皑,厚厚盖住山峦。
雪中点红,是一张张春联红纸。
成群结队的小孩在空旷处,撒丫子快乐飞奔。
如此漂亮热闹的小山村,正是过年的水湾村。
江家和林家两家都热闹极了。
忙碌得不行。
“被褥去抖一抖,前两天才洗过晒过的床单,抖抖看着抻敨。”
“对了,我记得巧枝喜欢吃烤糍粑,还有烤橘子,前年回来过年那次,坐那儿一个人吃了不少,端一盘出来。”
“铁蛋,你去后院树上摘几个好橘子,选漂亮好看的。”
“今年肯定是要回来了。”大伯母孙兰笑盈盈,回头又脸一板,叮嘱:“你们巧枝姐有能耐,报纸都上了好几回,等会儿见到人,都嘴巴放甜一点!”
小孩们还都不懂事,手里拿着过年难得的零嘴,边吃边点点头。
和林巧枝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表情就有些别扭了,有的低低嗯了一声,有的干脆假装看天。
他们从小听长辈口中的话。
男孩们和林家栋在一起称兄道弟,听他讲城里的好,又不平衡的吹嘘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谈论怎么会有这样当姐姐的,替他鸣不平。
女孩们则是被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你可不能学她,哪像个女孩的样子,以后嫁不出去的”“还是你懂事”
长年累月下来,在许多同龄人心中,都曾经对林巧枝有种占据制高点俯瞰的感觉。
一种很微妙的,高高在上的骄傲心态。
这么多年了,都习惯了。
却忽然颠倒了。
见到林巧枝,居然要“嘴巴放甜一点”了。
让人怎么接受得了?
孙兰一眼就看透了这些年轻人的不甘愿,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要是巧枝愿意拉你们一把,这辈子就不是泥腿子命了,跟你们二伯一样进城享福当工人,没看到他们家每年过年拿回来的好东西?”
就那些好东西,随便一样,他们村里,有几家舍得买?等到过年都舍不得才是常态。
她没再多说,又拿了个鸡毛掸子,把贴在墙上的那几张林巧枝的报纸都掸了掸灰。
即使看了很多遍,再看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报纸上这个精神头十足、厉害得不像话的姑娘,竟然是她每年过年都能见的巧枝,那个性子不好,又凶又拗的侄女。
村里其他人想着林巧枝这次要回来了,也都来林家串门,手里带一点零碎的小东西,然后都对林家二老夸孙女出息了,以后就有福享了云云。
还有后悔没有早点和林、江两家处好关系的,要不然指不定就能沾沾光呢?
“有两年没见巧枝了吧,这次回来指不定就认不出来了,要变成漂亮出挑的大姑娘了!”有邻里笑着夸。
又有人热情表示,家里要是不ῳ*Ɩ 够住,住不开,可以到他们家去借住,“我家有空房间。”
林家二老一听不乐意了,领着大伙去看他们专门给林巧枝收拾的房间,是一间顶顶好的小房间了,靠床的半面墙刷了大白,还有一扇窗户,屋里不暗,床上铺了厚实的棉花被褥:“被套都是提前洗了晒了的,保管睡得暖和又舒服。”
不仅给腾了好房间,留了床,还换洗了新的床单,林巧枝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哪家的女孩还能有这个待遇?
有个旮旯睡就不错了,要么是和人挤挤,要么就是打地铺,睡椅子拼起来的搭铺。
林家老两口商量好了,江红梅那婆娘没用,女儿都哄不住,他们好好哄哄孙女,女娃都心软好哄,消了气,还是得给家栋寻摸个工作。
虽然林巧枝也很给他们长脸,可到底不是儿子孙子。
女娃总归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
满村人望眼欲穿的盼啊盼。
都以为今年林巧枝肯定要回来过年了。
结果等江红梅和林武强三人大包小包的回来之后,没看到林巧枝的人!
人群中有些哗然。
“今年又没回来啊?”
他们好奇地问:“咋没看见巧枝?清明好像都没见她,巧枝这都多久没回来了?我们还说要开祠堂,把报纸上那些事唱给祖宗听呢,她也不回来啊?”
林武强和江红梅何尝又不是一直等到过年?
心里都隐隐期盼着,林巧枝过年肯定要回家住几天。
有些事关起门来,总能一家人好好说说。
都这么久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结果一直盼到年三十。
都没见回来,只能十分失望地收拾东西回村。
林武强笑说:“她被厂里派去上海工作了,特别重要的工作,厂长说要等弄好了才能走,缺了她不行呢!”
工作啊。
大家听说在干重要的工作,脱不开身,一下都理解了,毕竟是报纸都夸了好几次的人,厉害着呢,干大事在呢!
如今这个时候,大家对工作还是非常重视的,都是热火朝天的干,报纸都夸的人肯定厉害,当然是工作更重要了!
他们也没报什么太大期望,自然也就无所谓。
林家几人表情就有些勉强了,尤其是老两口。
与此同时,上海。
过年这几天,林巧枝住进招待外宾的宾馆,国外不过春节,这几天还是有少量的招待任务,并不会停业。
按理说是只接待外宾的,但江南造船厂是比红旗厂在江城更为强势的单位,给林巧枝安排了面向黄浦江的开阔房间。
一觉睡醒,林巧枝躺在张开胳膊,呈“大”字舒服地躺在1.8米的大床上,舒服得哼哼两声。
又没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
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大,这么舒服的床!
林巧枝滚了两圈,才满足地站起来“唰”地一下拉开窗帘,大片明媚灿烂的阳光洒进来。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照耀得她光明亮堂。
第56章 公告板前欢声如雷,人声鼎沸
水湾村的热闹很快散去。
只留林父和江红梅一家在林家的八仙桌前坐下。
坐在桌边的林爷爷扶着桌子神色落寞, 肩膀都垮下来。
再没有刚刚在门口,对着村里人那股春风满面的得意。
“爸。”林武强搓搓裤腿,从进门靠近墙边的一堆好东西里, 提出一袋金华火腿,笑着凑上去说,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金华火腿, 难得的好东西,连城里好多工人都买不到的。”
林爷爷用手把眼前的火腿扒到旁边,额头上都是皱起来的褶皱,不满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什么工作连过年都不放假, 我看就是江红梅对孩子不好,冷了心,这才不乐意回来,躲着呢!”
族长都早早找他说好了, 等人回来,这次过年到祠堂祭祖的时候, 让他站到前头去。
为了这个, 他还特意去做了一身新衣裳。
精神利落又体面。
任谁都能看出他是个享福的老头,孩子们又出息又孝顺,多有面儿?
到时候,全村上下谁不羡慕他?
他盼啊盼,还不顾三房小孙子哭闹,给收拾了一间好房间出来。
结果,一颗期待着、在云端上飘啊飘的心, 啪叽一下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空落落的。
林爷爷心里就跟被泡了咸菜坛里的水一样, 又酸又苦:“你上次秋天回来,我是不是叮嘱你了,一定要把巧枝带回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你说今年人肯定要回来!”林爷爷伤心的肩膀都塌下去,“族长那边你让我怎么交代,我这老脸以后还怎么在村里见人?”
说完眼一红,转头背过身去。
林武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感觉屁股下的竹凳子咬人,他很是手足无措,偌大的一个汉子看着局促内疚又不安:“爸。”
“我是真没想到。”
秋天回来的时候,巧枝都还在厂里呢,过年停工宿舍都关了,肯定是要回家住的。
他哪里会想到,闺女竟然出息到小小年纪,跟那些高工一样往外跑?
“姐她就是故意的。”林家栋忽然道,在接收到整屋子人的视线之后,才继续,“明明出发之前,都是计划好过年之前可以回来,从上海回红旗厂过年的。”
林家老两口,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一股不满。
尤其是想到自己大张旗鼓地折腾全家,又是留床又是换洗新的床单,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那种不满就越发滋生。
哪有女孩子家家气性这么大的?
长辈都低头弯腰了,还要怎么样?还想怎么样!!难道要长辈给她跪下磕头吗?
越想越恼火,那股对林巧枝的不满蓄积起来,闷闷地堵在胸腔里,无处可去。
即使林巧枝不在,这股闷气也不敢冲着她去。
怕被哪个小孩学了嘴。
又怕林巧枝从谁嘴里得知这个事。
于是这股怨气就冲着江红梅去了。
“我们老林家可养不起这么娇贵的媳妇,进了家门就打摆手,干坐着。”
……
江红梅在林家婆家受了气,倒是还能稍微硬气一点。
可有些气绵里藏针的来,有委屈都没地儿说,男人就跟瞎了眼睛一样,要不就是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要不怎么还能在晚上睡觉时,明明看到她气得沉脸,还能问:“大过年的,又是谁招惹你了?”
等回了娘家。
她就被自家老娘拉到屋子里。
“红梅啊,你跟妈说说,巧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外婆贴心的说,“妈给你出出主意。”
江红梅被拉着手,在婆家积攒的委屈一阵阵往上涌,把什么都跟江外婆说了,“我是真不知道她这一去就不回来过年了,如果不是家栋说,我都没想到她可能是故意留在外面不想回来。”
她好的也说了,坏的也说了。
说到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命苦,“妈,你说说我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闺女也不亲,家栋也怨我,我们姐妹兄弟几个当初那么苦,现在还不是都相互帮衬着过?”
别的不说,有一点她这些年是真没说错,她生的这个闺女心是铁做的。
哪有过年都不回家的!
想到今年这吵吵嚷嚷的日子过的,好不容易盼到过年,盼到一年里最风光舒坦的时刻,被巧枝这么一闹,她受夹生气,全村谁都能数落她两句。
想到这些,江红梅真的跟吞了鱼的苦胆一样,整个人都不禁在妈和妹妹面前红了眼睛,可大过年的,又不能哭。
江招娣就叹气:“你呀,就是原来对巧枝太差了。”
“我哪里对她差了?”江红梅一听就更委屈了,她是真的打心眼里认为自己对闺女算好了,她自己小时候喂猪、割猪草、洗全家的衣服、带弟妹、缝缝补补、上灶台做饭……谁家女孩不这样?每家都这样做!!凭什么一样的事,就她做要被所有人数落?她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江外婆听了,觉得这个大闺女是生傻了,在村里这些当然是正常的,谁家都这么使唤女娃,当然都觉得正常,女娃们也就都做了,因为大家都做。
可红梅这不是嫁去城里了吗?
能一样?
可偏偏就是这个最呆笨的大闺女,因为能干,嫁了个好男人,去城里享福了,还摊上个这么出息的孩子,她只能劝道:“巧枝都这么大了,也是大姑娘了,你也说了她记着你的好,你好好对她,以后你老了,她肯定也孝顺你。”
江红梅吸了一下鼻子,点头。
“不过啊,你也说她心硬,你还是得有个依靠,要不以后老了怎么办,指望谁?”江外婆苦口婆心地说到。
人最怕的是什么?
老了赚不到钱了,也干不动活了,遭人嫌弃,看小辈脸色过日子。
“你以后还是要跟家栋住一起的,以后老了,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躺床上不能动了,别人还能喊闺女回来伺候,你是不是只能指望儿媳妇了?”
“要是家栋也和你不亲,你以后可怎么办?老了那就成了没人管的老婆子。”江外婆还拿村里曾经一个在床上生蛆死掉的老人举例,那是真的可怜。
江红梅脑子很乱,心跟揪起来一样。
江外婆紧拉住她的手:“红梅啊,妈不会害你的,你得和家栋把关系好好搞一搞,咱女人没儿子可不行。”
“可他也怨我啊!”江红梅的心十二分的慌乱起来,声音都带上哭腔。
“那还不是因为工作。”江外婆语重心长地给她分析,为她考虑,“家栋没工作,挣不到钱,自然找不到城里姑娘愿意和他谈对象,难不成找个农村的?”
“那不行。”江红梅连连摇头,家栋怎么能找农村女娃,字都不识几个。
还是得找个有工作的,要不日子怎么过?
“你看吧,所以啊,你还是得给他操办一份工作。”
江红梅只感觉手忽然很烫,下意识把握住她的手甩开,慌忙退两步站起来。
林家栋要的,是她的工作啊!!
她脑子慌乱成一团,整个人好像在被撕扯。
撕扯出来的血肉是战场,这片战场上复杂人生花纹织出的两种截然不同想法,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厮杀。
双双竭尽全力,血战到底。
***
上海。
林巧枝偷偷在床上好一阵快乐打滚,又趴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黄浦江,享受足了过年的轻松惬意,才往挎包里装了两本书,出房间去吃饭了。
招待外宾的宾馆,过年装点了一些喜庆的红色中国元素。
一路往用餐的地方走,贴了春联,挂上了红色的中国结作装点。
餐厅人很稀疏。
因为如今外事活动受到的管控还比较严格,也是因为这里是上海,才能有这些零星外国人的面孔。
不过人虽稀疏,但宾馆的招待水平却没有下降,餐厅不仅提供饺子、八宝饭这些中餐,还有满足外宾需求的西餐。
林巧枝要了一份饺子,又好奇地要了一份牛排。
西餐诶!
林巧枝找了个窗户边的位置,一个人享受这份静谧的、独特的新年。
餐厅很安静,只有零星的外语交流和服务的声音。
尽管这里条件可能朴素,装潢不如国外富丽堂皇,但服务标准高,服务员接受外事礼仪培训,还掌握简单外语会话。
林巧枝嚼嚼牛肉。
感觉还蛮嫩的。
又有一股很纯的牛肉香,倒是很符合她爱吃肉的胃口。
她还玩心大起,用刀叉将面前的牛排分割成一块块标准大小的牛肉块。
吃起来,感觉好像都更美味了。
周围无意中看到她这个行为的外宾:“……”
林巧枝也没有和外宾多交流。
现在还是特殊时期,和外宾有非官方的交流,并没有什么好处。
下午,她去看了看黄浦江,又逛了几个野生景点。
整个人被冬天的太阳晒得透透的。
黄浦江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眺望着远处船坞的那点黑影,林巧枝发现,她心底的伤好像愈合了一点。
有些事,想起来好像不太会感觉到痛了。
似乎再无法对她造成什么伤害,现在她心里装着的,是世界领先的拖拉机,是万吨水压机,是偌大的钢铁工业世界。
那些小巧枝害怕的,忌惮的,憎恶的,像是刀子一样锋利的。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好像攻击力弱小,连她的皮肉都破不开。
挥挥手就能轻易打散。
很神奇,明明她还什么都没干。
她没有去理会那道伤口,只是不断往前走。
***
即使是繁华的上海,过年也很是冷清。
林巧枝玩了一天,就觉得没意思了。
大冬天的,还是宾馆暖和舒服。
她就窝在宾馆里学习。
看看书,拿工具搓搓铁。
她拿锻造万吨水压机横梁的边角料,给自己搓了一个锤子和镰刀的工农铁牌吊坠。
打磨得特别仔细,每一个截面都光可鉴人。
但凡阳光照耀到它,整个房间一瞬间都亮了。
这个纪念的铁牌吊坠,被她夹到本子里。
旁边写着:【万吨水压机横梁,十七岁纪念】
同时留下的,还有属于十七岁林巧枝的钳工技艺。
春节渐过。
计剑锋笑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在看书,连去车间都带着书,过年怎么不歇歇?”
林巧枝笑笑,歇着反而焦虑,她喜欢自己变强大的感觉,更喜欢这种对未来的掌控力,“我的知识厚度,知识深度,和徐总工比还是相形见绌,得努努力啊!”
那是她暂时无法达到的程度。
“你才多大,跟徐老比做什么?”计剑锋有点好笑,哪有这样给自己找对手的,不得把自己累坏了。
林巧枝不觉得哪里好笑,她想当八级工,想走上人类工业制造最巅峰。
她写在入党申请书里的话,是认真的。
她也不想纠结于这个明显善意的调侃,转而询问,以她现在的保密级别,有可以看到、或者学习的舰艇吗?
计剑锋当然高兴她对船舶行业感兴趣:“你要是把编制转移来我们造船厂,能看的就多了。”
林巧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点遗憾。“也就是说现在不行了?”
计剑锋笑了两声,拍了拍她的肩膀:“等你入党之后吧。”
入党之后倒是可能会有更多的机会,级别也会再次提升,能接触到更多高精尖的技术。
“不过你要是喜欢,我们这边倒是可以帮忙申请一些不太受限制的资料。”计剑锋给出了一个提议,这些资料,要是能激发林巧枝对船舶业的热爱,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巧枝欣然接受。
“是直接送到红旗厂吗?”
“当然,难道让你拿着到处跑?”计剑锋玩笑道。
林巧枝一乐。
可不能让她拎着那些资料在外面瞎跑,那潜藏在人群中的坏分子,岂不是闻着味就像是苍蝇一样飞上来了?还是交给专门的人来负责转运这些资料的得好。
心里也开始期待回江城的事来。
回去入党,回去一鼓作气把拖拉机做出来!
不是追赶,是一鼓作气做出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
相比最初看到那台不可思议拖拉机时的懵懂,她现在有经验、有技术、有项目落地的能力。
而且离开一段时间,林巧枝确实有些归心似箭了,一想到回去后可以吃到热干面、苕面窝,重油烧麦,整个人就雀跃起来。
临走前,计剑锋领着车间一批工人来送她,与她握手,真诚道:“林巧枝同志,感谢你的帮助。”
林巧枝道:“非常高兴能见证祖国万吨水压机的诞生,也是我的荣幸。”
她也为此出了一份力。
她是万吨水压机横梁的缔造者、攻坚人。
***
火车桄榔桄榔的响。
江南造船厂派遣了一位机修钳工,随着林巧枝一同回到江城。
双脚踏上熟悉的土地。
林巧枝有种熟悉且心安的感觉。
舟车劳顿,回到厂里之后,她饱饱地睡了一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宿舍里是各种起床穿衣的声音,她听到有人说:“我妈最近在到处给我物色对象。”
“我也是,感觉恨不得明天就结,后天就生。”
“最近咱们厂里去领证的可不少。”
林巧枝眉头往上一挑。
她从梯子上爬下来,好奇地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怎么忽然就一下都要找对象、领证、生娃一条龙了。
林巧枝简直满脑子问号,月老下凡也没有这个本事吧。
“新年好。”朱秀等人当然知道她回来了,因为她带回来的东西堆得老高,而且还有本厂的过年福利没有领取,估计啊,到时候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你才回来估计还不知道吧,咱们红旗厂要建新的家属楼了。”
林巧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建家属楼?”
“对,年后才刚刚贴出来的公告,就在厂办的那块大公告板上。”
林巧枝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她一边梳头编头发,一边问:“怎么都讨论找对象的事,是分房必须成家吗?”
“那倒不是,这次分房名额还设计得挺复杂的,居然要分三年、三批次来分。”朱秀把自己打的毛线衣穿好,再穿工装外套,羡慕道,“不过结了婚的算20分,多一个孩子5分,可比什么劳动模范、工龄那些快多了。”
林巧枝飞快的洗漱换好衣服,感受着自己逐渐变快的心跳,顾不上还没领的福利、还有带回来的一堆东西,快步朝着厂办公告板的方向去。
她依稀记得,上一次为厂办那块大公告板上内容如此热切,好像还是为了看中考成绩。
远远地,她就看到公告板前欢声如雷,人声鼎沸。
第57章 林巧枝想拿第一批分房名额
“林工。”
“林工从上海回来啦!”
“上海那边运过来的那批设备可好用了, 我们车间现在生产效率都比原来快了不止一倍!”
“我们车间产能也变高了,现在谁都想去新生产线,嫌弃老线上的设备慢得像驴, 也不知道谁之前还当宝贝一样护着。”
“哈哈哈哈哈……”
热闹的人群自发分开一条道,还说“林工也是听说了咱们厂要分房来看热闹”“是不是得赶紧找个对象”“也就咱们红旗厂待遇这么好了”……
确实如大家所说, 分房这么大的喜事, 不管有没有分房可能的,即使是才刚刚入厂的临时工,都忍不住要来看几眼。
最近车间里,大家伙生产热情高涨!
这几张薄薄的纸可是功不可没。
林巧枝笑笑走到公告栏边。
也没有表现出心里藏着的那点大胆想法。
《关于红旗农械厂职工家属楼分配办法》
林巧枝目光落在上面,认真的看起来。
周围的人也重新恢复了讨论。
没有结婚的年轻人哀怨:“结了婚的算20分, 要不最近媒婆抢手呢,现在找对象比之前可难多了。”
有家有室的,拿出经验:“别光看媒婆抢手,你也不想想, 听说红旗厂分房,全江城多少好姑娘、好小伙想和咱红旗厂的职工来一段革命友谊, 然后组成家庭的?”
“赵哥, 你又结婚,又有两孩子,还有八年的工龄,20分、10分、16分,这一下就拿了四十六分,可算赶上好时候了!!”有年轻人酸溜溜的说,觉着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的议论。
“这多正常啊, 哪个厂不是这样分房子的?总不能让结了婚还带着几个娃的人,再继续住宿舍吧?”
“拖家带口的, 挤家里也挤不下了,就厂校那个张大爷,总在传达室睡,还不是家里只有那两间房,足足住了九口人,你说说哪里住得下!”
“就是就是。”
“这工龄一年算两分也不多,总不能让辛辛苦苦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员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吧?那才是丧良心,糟糕咧。”这是工龄长的职工。
大家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整个文件最上面的几条,因为几乎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这几条占据最大块的分值。
结婚的,20分。
一个娃,5分。
工龄,一年2分。
随便算算,但凡一个有家有室,家里有孩子的,这个基础分就差不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总不能把房子全分给刚刚入厂没多久的单身小青年,然后让拖家带口的老职工干瞪眼吧?
那就乱套了!
所以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想要争取这次的分房名额,最快的办法就是结个婚,再生个孩子。
工龄、级别、职称、劳动模范这些,可没有这么容易追赶上来!
对职工们来说,这样清晰的、公开的、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分房规则,不仅公平,也是非常激励人心的。
会让人非常有奔头,至少未来三年里,什么车间劳动模范,技能大赛的排名和荣誉,都会是所有人积极追求、奋力拼搏的东西。
“还是咱们红旗厂好,这些条条框框都给的明白,不像是之前棉纺厂,我听说分房都乱套了,好多人走关系送礼,打架到扯头发的都不少。”
“早知道要分房,我去年前年百工技能大比武就认真一点了,就差一点就进前十了,前十加3分,前三加五分呢!”
这一说,又惹得一阵阵共鸣。
毕竟百工技能比试的,就是大家伙每天都做惯了的活,像是装配拖拉机、车工技术大比拼……谁会觉得自己每天都做的东西难呢?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没好好准备,要是提前刻苦练上一两个月,肯定也能拿个好名次回来!!
这会儿想着就不免心痛了。
……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巧枝想要房子,自然也看过厂里之前的分房文件。
其实这一版,和之前的也没有太大差别。
只是在后面的细微项目上,有些分值的调整,还新增了一些条款,比如在市级/省级/国家级的平台发表文章,为红旗厂争光添彩,加2/3/5分。
曾经是没有这一条的,之前的一条是,做出突出事迹,被市级/省级/国家级的平台公开表扬报道,为红旗厂争光。
林巧枝眨眨眼睛。
总觉得这一版分房文件里,很多细微处的修改,是对她有利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对……能为红旗厂做出突出贡献的人有利。
却又不失人情味。
让大部分的名额,惠及勤勤恳恳在一线岗位上,为红旗厂挥洒汗水、付出了最好年华的职工。
看完了公告。
去往厂办的路上,林巧枝心里一直就在默默的算。
两年的工龄,4分。
三级的级别,9分。
铁路部的正式嘉奖,属于部委级的,6分。
丘陵山地拖拉机的设计,王柏强主导占10分,后面每个人都能算3分。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目前出了两版,不知道算一本还是算两本,先按一次算,5分。
她在百工技能大赛上,青年钳工组技术大赛获得的第一名名次,5分。
独立主持20吨大型模具的分体研制项目,10分。
这就有42分了。
还有去上海,几次上报纸被报道,广交会争取到订单的口头嘉奖,内部分享的分体研制经验文件……
……
看着不起眼,除了20吨大型模具那个10分比较突出外,其余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分。
可把能想到的这些随便加一加,她也有四五十分了!
和拖家带口的老职工们比,好像也不差什么。
林巧枝去往厂办领取过年福利的路上,感觉兴奋像是夏天的气泡水一样啪啪啪的在她脑子里炸开。
“林工,来领福利啊。”厂办值班的还是上次的干事刘群,笑得非常热情。
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去旁边推了个小推车,边说:“林工你去上海弄回来的那批装备是真好用,我们主任说,咱们厂的效益起码要比去年增长八个点!!”
这是很好算的事,因为这会儿每台拖拉机的售价都是国家计划统一定好的,又供不应求,产量就是销量,知道提升的产量,就知道能增长的效益了。
刘群当然高兴,这不仅代表他们的工作好开展,而且他自己也是厂里职工,福利待遇好,他也能得一份!
“也幸亏是年后人少了,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排队来领福利,可没有小推车能用,只能自己扛回去了。”刘群把小推车放到桌前。
林巧枝笑:“你们的工作也做的好,都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往自己家里大包小包的搬,没有小推车,大家也都是干劲十足吧?”
“那当然!”刘群自豪。
“我记得林工你爱吃这个金华火腿,你的待遇分这个最重的,足足有我大半截胳膊这么长……”
刘群一样样从里头往外拿,米面油、白糖、肉票、火腿、糕点、水果罐头、布料、干红枣、党参……
林巧枝即使已经习惯了红旗厂福利待遇好,也不免有些惊奇,不断搭手往小推车里放:“今年过年福利这么好?”
连党参、红枣都安排上了,这是要炖鸡汤?
“厂里效益好嘛!”
“而且别看多,我们都是有计划的,除了过年走亲戚用糕点、水果罐头、红糖白糖这些,其余都考虑了职工衣食住行基本需求,你看这米面油和布料,厂里现在孩子多,人口多的家庭,每个月定量都是精打细算着吃的,生怕月底饿肚子,孩子长得快,买布做衣,要攒好久的布票,衣服缝缝补补老大穿了老二穿都是补丁……”
说着,刘群就给林巧枝堆了高高的一推车东西。
林巧枝签好字,推着推车走了。
再想到宿舍里那一大包从上海带回来的东西,更感到头疼。
都是好东西。
可她都没地儿放了。
她推着小推车就哐啷哐啷跑进了食堂,把米面油这些都兑换到食堂,换成红旗厂食堂餐券。
回去之后把糕点、罐头一类可以直接吃、不占地的都清理出来,放到柜子里。
又把金华火腿,还有上海带回来的很多特产放到小推车上。
推到家属院!
她先去宁珍珠家,留一些自己爱吃的,比如金华火腿。
“巧枝你回来了啊!!”宁珍珠兴奋地把她往里面拉,脚步飞快,都雀跃得要蹦起来了,“我刚好也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看!”她手往那张她们都熟悉的书桌上指过去。
是一枚戴在胸口的,长方形的小工牌,还有一张计算着分房数据的纸。
林巧枝伸手去拿那个工牌,惊喜:“你换到妇联工作了?”
她都错过了!
宁珍珠笑容灿烂,得意地抱着胳膊:“不错吧?”又用肩膀怼怼她,“以后你可就是我的工作招牌了,可得跟我打配合。”
“还用说?肯定没问题!”林巧枝翻来覆去看那张工牌,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这可是她们从小的梦想!
“我之前还想着你会回红旗厂呢。”林巧枝感慨道。
“是孟主任给我的建议,她听了我的想法,知道我想做妇女工作,建议我到妇联那边试试。我就一直在打听,供销社这边也吃香,刚好年前就找到人愿意跟我换工作了。”
就是被几个哥嫂说了几句,说供销社这么吃香的单位换妇联,是亏了爸留下来的关系什么的。
但有宁妈妈护着,珍珠都不往心里去。
宁珍珠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把工牌拿回去:“这个以后再慢慢看,听说妇联工作可复杂了,以后你少不了要听我头疼,先看看这个!!”
这张纸上,写了一条条分房规则,是帮林巧枝算的。
按理说,分房这种事,是和单身小年轻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偏偏在看到厂里张贴的分房公告之后,她们都不约而同的觉得巧枝很有希望!
就那上面的一条条加分项,巧枝很多都对得上啊!
“我们三个都算了好几遍了,巧枝,你足足有57分,完全有可能赶上这一批分房!!”宁珍珠算完的时候都没忍住兴奋的抱着纸到床上啊啊啊的兴奋嚎了好几声。又兴奋一把抱住宁妈妈:“妈——巧枝简直太厉害了!”
就没有一个年轻人,能有这么多成绩,厉害到可以以一己之力摸到分房名额的希望。
不一条条罗列出来,都不知道她居然做了这么多厉害的事。
“我妈妈都打听过了,那些工龄长、孩子多、双职工、有技能大赛加分,还有劳动模范的表彰的家庭,多的也就七八十分。”
“帮我谢谢你妈妈,这些你拿给……”林巧枝都来不及把东西放下,就被宁珍珠往怀里塞了一堆上海带回来东西,然后兴奋地往外撵,“别管这些了,有喜欢的我可不会跟你客气,你赶紧的,先去给温厂长拜个晚年,顺便打听一下,房子诶!!”
她刚开始算的时候还没感觉,越算越觉得希望很大,那几个不确定的地方,可得好好问问清楚!
林巧枝推着这一推车来家属院,确实是想拜一圈年,再送一些回家。
干脆就先拎着东西上了温东鸣家。
温东鸣给林巧枝拿了一盒牛奶,知道她的来意之后,笑呵呵地道:“怎么样,三年之内有没有信心拿到分房名额?”
原来设置成三年三批次,还有这个意思,照顾她这个年轻人。
但是吧……林巧枝赧然:“我想拿今年第一批次的名额。”
温东鸣倒也没有多错愕,笑道:“你这胆子就没小过。”
又走到屋里,从抽屉里抽了一张下面交的摸底表,是制定分房计划之前做的摸底,“咱们红旗厂可有不少一线干将,不能小看了人喔!~”
递给林巧枝看,不乏有能力、有成绩、拿过好几年大比武前三,还有改进过车间制造办法上过红旗厂表彰大会的工人。
即使单项不是很出挑,但积累的时间长,还有很多例如林巧枝跟着王柏强做丘陵山地拖拉机那样的团队附加三分,比赛奖项也是年年有……再加上结婚20分,要是再有一两个孩子,分数就冲上去了。
红旗厂人多,堆积在七十分段的职工家庭一大把。
温东鸣不否认这份分房政策的偏ῳ*Ɩ 颇,但公平的大框架是红旗厂的原则,是不能丢的。
不可能把某些单项的估值,拔高到不应该、不正常的水平。
他喝了口茶,脑子里思索一圈,还是道:“你想要今年第一批就争到分房名额的话……”他笑眯眯,“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加上这20分,应该就稳了。
林巧枝脸一绷:“厂长,我是说正经的!”
“哎呀,谈对象怎么就不正经了?小年轻正是谈对象的时候,革命友谊是多美好的情谊……”温东鸣还想好好跟小年轻说说当年,说说那些年同甘共苦的奋斗情谊。
林巧枝微笑:“不知道王工有没有跟您说过,有很多青年钳工技艺停滞,就是从谈对象开始的。”
温东鸣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然后转移到林巧枝脸上。
林巧枝笑容更盛,努力压住忍笑的嘴角,故作羡慕:“其实想想您说的也对,谈个对象,心里多美啊~干活也不觉得枯燥了,惦记着下班,惦记着对象,惦记着和对象一起自行车去兜风,一起去吃哪家好吃的,一起去看电影……”
温东鸣眼皮一跳。
心都狠狠漏了一拍。
好什么好?
心都飞了!!!
不行不行不行,可不能让哪个臭小子,把他家宝贝苗苗的心给勾走了。
他义正言辞的“咳”了一声,有点后怕,当即改口道:“谈对象咱不急,过两天,省里有个表彰大会,到时候,你和路工、王工一起去领奖授章。”
林巧枝在之前,已经积累了不少功劳功绩了,对此也有些期待,就直接问:“我评上了什么奖项?”
工业行业里可也有不少含金量十足的奖项,最高有国。务院颁发的,比如全国劳动模范。
江对面的仪器仪表厂,曾经还有人获评过“中华高技能人才十大楷模”称号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问这么清楚,到时候都没有惊喜了。”温东鸣卖了个关子,还指出,“是截止到分体研制交流大会,你这次去上海的还不算,后面应该还有。”
林巧枝被勾得心痒痒,皱皱鼻子:“卖关子。”
温东鸣微微放下心,卖关子就卖关子吧,惦记荣誉,总比惦记对象好!
第58章 被光荣授予“技术创新标兵”的称号
省会议厅。
林巧枝提前过来, 进行一个简单的彩排。
大概就是主持人告诉大家,上台顺序,大家走的路线, 颁奖过程等等。
这个时候,林巧枝才知道路锋和王柏强两人的情况。
王柏强其实技术水平很早就够了, 但是直到丘陵山地拖拉机落地、流入各地, 这份功劳才让他评上六级。
得知这些,林巧枝忽然惊觉一件事。
为什么路工现在还是六级?
她从小听的故事里,路工被从北边请来的时候,就是六级工了啊!
对曾经的林巧枝来说,六级工已经是非常厉害, 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所以,她不会去想为什么路工“才”六级。
可她现在踏上这条路,并且想朝着更高水平迈进,六级好像就没有那么遥远了。
褪去儿时崇拜的滤镜, 用清醒的视角去看这一切,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这么多年, 教的徒弟都评上六级了, 路工怎么说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她想了又想,怎么都觉得没有道理,趁着排练时路锋不在的空档。
“王工,你现在和路工一样的等级?”林巧枝没有很直白地问。
然后还一边拿了个像是参军的大红花,非常自然的递给王柏强。
王柏强伸手接过,表情一瞬不自然,又熟练地板起脸来:“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不等林巧枝再说什么, 他就先发制人,拿出在厂校多年积攒的教导主任式的压迫力, 岔开话题:“技术怎么样了,萧隆可有精度稳步向4丝的迹象,人家上次比赛完回去,知耻而后勇,一直埋头苦练,可进步不小。”
“他稳4丝了?”
林巧枝愣了一瞬,然后道:“他这个进步是不是太快了,不是说后面几丝都是要以年为单位计算吗?”
“去上海这段时间,有抽空练吗?”王柏强问。
林巧枝:“……有是有。”
可也没有这么快就能从5丝精度跨入4丝的道理吧?
“明天早上你抽空到我工作台来一趟。”王柏强安排道。
林巧枝应了一声好,然后默默和王柏强拉开了一段距离。
王柏强没有感受到林巧枝的嫌弃,他镇定自如:“不要畏难,也别埋头苦干,有摸不透的地方就问,争取今年上半年进4丝精度?”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彩排人,都默默侧头看了一眼王柏强。
尤其是带入徒弟视角了,感觉听了那语气,都下意识头皮一紧,再听听那话,简直汗流浃背了。
简直不敢大声喘气,甚至呼吸一滞,然后屏着气,小心翼翼放轻了脚步,往旁边挪了几步。
已经不会下意识带入徒弟视角的老师傅,也走了,走之前,又看了一眼林巧枝。
这么年轻,4丝精度?
传说严师出高徒,难不成徒弟水平这么好,是因为这种带教方式?
他们默默想到自己带的几个不争气的徒弟。
江城周边各地,忽然有几个年轻钳工,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感觉后脖颈凉凉的。
王柏强看看眼下彩排的情况,越发觉得林巧枝该抓一抓技术了。行业里,大多数人都是技术磨到位了,但是功劳跟不上,所以很难继续往上提级,要一点点参与项目积攒。
林巧枝现在这个情况,搞反了。
功劳虽然谈不上厚厚一沓,但也算积累不少了,绝对超三级工的水平,但是技术却差一点才满足四级工水准。
中国人骨子里似乎就是有一种比较奇怪的执着,要是需要靠脑子的东西差了,那实在没办法,但如果可以勤学苦练的东西差了,就心里别扭得不行。
比如数学距离满分扣个二三十分,提不上去也不会太恼火,甚至只考个及格,没办法就是没办法,但如果体育满分扣个三分五分的,天都要塌了。
王柏强现在看林巧枝,就有点这种感觉。
可能是在厂校那边的工作,常年累月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他就着这个机会,叨叨叨地分析起来,还十分顺手的,拿萧隆来激一激林巧枝。
林巧枝:“……”
她记得之前王工春风满面那阵,说漏嘴过,说翁工拿她来刺激萧隆来着。
翁工拿她刺激萧隆,萧隆技术猛涨。
王工又拿萧隆来刺激她,她又心里不服气。
这是在玩套环吗?
你们当师傅的可真会玩。
她在心里暗暗唾弃这个老掉牙的套路。
可还是有点鼓气。
林巧枝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落入了王工的陷阱。
难怪老师都喜欢这个套路,虽然老套又落伍,但有用啊!!
可恶!
“林工,您来这边。”主持人喊了一嗓子。
林巧枝连忙应了一声:“来了!”
她一溜烟跑了。
可不能再往王工挖的明晃晃的陷阱里迈脚了!!
相比于厂里的表彰,省里的表彰显然不好拿,有一些荣誉,是需要有突出贡献的,而更高一级的称号,则是需要重大贡献且具有一定影响的。
林巧枝觉得自己拿的这个“湖北省技术创新标兵”称号,好像还挺厉害的。
即使在省一级的表彰大会上,和她最后站一排的也就六个人。
打眼望过去,她简直就跟绿油油的小菜帮一样水灵鲜嫩,简直和旁边的人像是在两个图层。
彩排很快过去。
省里的各个单位领导、各个比较有实力的国营厂代表,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大礼堂。
有一部分领导是早早来了,参与彩排,给人颁奖之类的,这些时间临近才来的领导,基本就是来凑场子了——充当表彰大会的等级门面。
很多时候,也许领导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但为表示重视,为了体现出此次活动的等级和逼格,即便是领导,即便领奖整个流程与他们无关,也要在参会席上正襟危坐到整个流程结束。
要不然记者报道出去,别人说你这是省级表彰大会?怕不是个草台班子吧!
那表彰大会的意义何在?
等到林巧枝按照彩排的顺序,走上颁奖台的时候,台下应邀而来的记者,纷纷举起手里的照相机。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都亮了不止一度。
新闻需要什么?要话题度啊!报道人民群众都知道的,都理所当然的,能有吸引力吗?当然是不一样的,与众不同的,能带来更多的传播度,成为报道中有趣的亮点。
主持人也知道领导有意用年轻人来激励工业战线的新一代,她声音昂扬,向大家介绍:
“江城红旗农械厂林巧枝,模具钳工班三级钳工,在十六岁毕业入职后的短短两年里,斩获广交会上两笔外汇订单,并且通过自主研究,创新了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经验,一口气撬动了数百万的外汇!同志们,数百万元的外汇!而且,是利润占比大的技术型外汇!”
“这项技术只要不被攻破,市场会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变大,数额随着年限积累,三年预计达到数千万元,甚至有望破亿!”
数额一出来,台下所有听众都坐直了身体,注意力一下被扯了过来。
不管是当领导的,还是搞工业的。
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搞外汇有多难。
现在工业不发达,也不仅仅是发展工业这一件事。
外汇与人民的生活也息息相关,最基本的,他们的化肥生产线严重落后,产能也不高,没有外汇就买不来化肥,全国都得挨饿!!
没有外汇,买不到采矿设备,挖掘机设备,就没法修路。
没法造武器,没法建发电厂,没法炼出好钢……这些东西中国都太缺了,他们五十年代的那批设备都早早落后过时了。
哪个领导没被外汇困扰过?还都想方设法去赚这玩意,但钱难挣、屎难吃,他们千辛万苦都挣不到的外汇,却被眼前的年轻人挣到了,这要是还不觉得人厉害,那脸皮得厚成什么样?
而且,数百万元外汇就有点太夸张了,有些不是工业这行的领导,已经忍不住低声询问起来。
还有些轻工业、小型锻件的厂,不知道具体情况,震惊地向周围认识的工业单位打听情况。
表彰大会现场,俨然是一片嗡嗡的声响。
主持人则继续:“在此过程中,林巧枝同志为解决此技术中各种实际问题,创新反向分体研配法,滑块与静模反配法,平衡梁移动吊装法等二十多项技法,为技术推广,在各行业落地,做出重大贡献。”
主持人还拿了几个项目举例。
说起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厂,还有那些让人心驰神往的大家伙,都引起台下的骚动。
不管是不是工业领域的人,听到他们国家可以自己生产 16 米重型龙门铣床床身,直径达 4 米以上的螺旋桨,超大型桥梁的钢箱梁,几十吨重矿用自卸车的车架……
那种从骨头里钻出来的激颤感,无法言表。
主持人一句句把这些官方成绩说完,再满脸笑意,声音带着鼓动人心的昂扬:“林巧枝同志——被光荣授予‘湖北省技术创新标兵’的称号!”
“啪啪啪啪……”
自发的掌声,像是雷鸣一样在礼堂里响起。
记者们的闪光灯连成一片。
记录下省领导亲自给她戴上奖章的画面。
林巧枝彩排过,也提前有准备自己是来领奖的,心态还是比较稳,精气神十足地站在主席台上,倒也不紧张。
她甚至还能有点自娱自乐的想。
听说从前有战功多的老红军,胸前佩戴军功章多得两三排成一圈,简直可以当护心镜用。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凑齐一面护心镜?
评选上省里的奖项,是有明文规定的,优先提拔、予以重视,医疗等保障等等,还有足足80元奖金,相当于很多工人几个月工资呢!
除了林巧枝这个,路锋获得“湖北工匠”,王柏强获得了“湖北省先进生产者”的荣誉称号。
同时参加表彰大会的,还有“技术能手”“劳动模范”“三线建设标兵”,也有“备战备荒为人民”字样的纪念章。
林巧枝这块奖章,是铜制的,整体呈红色,周围有一圈稻穗,中间是工人高举铁锤的样式,印着“先进”“标兵”的字样。
表彰大会结束后,记者们来采访。
在几个简单的问题来回后。
有记者问道:“大国的重工业听起来就非常高大壮阔,请问你投身于这样的行业,身处其中是什么感受?”
林巧枝想了想:“其实高大这样的词汇,都是成功之后,以后人视角总结出来的感受。其实在做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些行业内很正常的工作,一步一个坎,不仅没有高大,反而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
她想到自己在做分体研制方案时的不断受挫,还有推动落地时各种不一样的问题,天天不一样的麻烦。
回忆起来都仍觉得艰难。
记者在本子上速记,同时忙说:“筚路蓝缕这个词,或许能表达这份感受,是吗?”
林巧枝顿了顿:“是的。”
***
报纸很快刊登。
传遍了江城的大街小巷,还向江城四周蔓延。
许多人都还记得林巧枝这个名字,从第一次听说她八个月毕业以来,隔段时间就能再次听到她的名字。
“我滴个乖乖,这是省里的领导吧?领导都站她旁边跟她合照啊!!”
“这女同志真是出息,又上报纸了。标兵,这是号召所有人向她学习的意思啊!”
“部队里做得最好的才叫标兵,年纪轻轻就当标兵,不得了哦!”
……
报纸自然也传入了水湾村。
水湾村的村支书看到报纸上的照片时,还有点不敢相信。
村里过年那阵才消停,又来了??
揉了揉眼睛。
再看,发现还真没看错,又是林巧枝!
“老林,你看看!”他连忙起身,把报纸举到林村长面前,“又是三叔爷家的那个出息孙女。”
他手指用力指了指照片里给林巧枝颁奖的人,吸着气说:“这可都是省里的领导班子!”
别说省里了,他们村最多就是去大队公社开会,连县里的领导都难得见到。
村长忙接过来,定眼去看报纸上的内容,数百万元的外汇,各种想都不敢想的超大钢铁锻件,突出贡献,省里授予的奖章……看得他胸腔震动,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是咱林家这山窝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啊。”
她才多大?
以后还指不定要飞多高,干出一番多惊人的大事业。
想到这些,村长林大勇心里滋味更是难言,这是他们族里难得祖坟冒青烟啊。
怎么就闹得两年乡都不回了?
而且,“你说,女娃娃咋就能做这么大的事?”
十几米的钢铁锻件,那不是比好几个拖拉机连起来还长?没有照片,都能想到那有多大!女娃娃连拖拉机都不敢开,怎么造得了这么大的东西?
村支书:“要不我们还是去三叔爷家一趟?”
林大勇把报纸一收,抬腿就往外走,“走!我们得去找三叔爷,有些事还是得问问清楚。”
他们族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
林巧枝在“图书馆”里,她面前摆着两份资料。
一份来自游总工,关于传动系统的。
一份来自计剑锋,关于船舶制造的。
外面的激动和热切,不怎么能影响到林巧枝。
在窗户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林巧枝静静地看着传动系统的技术资料。
她心绪平静,像是一片深湖,偶尔起一些波澜,也是被扔下了名叫难题的石块。
路锋也走进来,瞧见她在研究东西,时而苦恼的抓抓头发,咬咬笔头。
他笑呵呵的坐下。
当初那个会因为挫败,又委屈又气,恨不得想咬人的小丫头,现在看起来会排解情绪多了。
旁边是一张张图纸,摞起来跟座小山一样。
这还算是少的。
像是他们的拖拉机随随便便一千多个零件,真的把所有的图纸全堆一起,要摆满几张桌子。
林巧枝是在翻工作笔记的时候,才发现斜对面坐了路锋。
“路工。”她打招呼道。
“年轻人就是精神头好,你晚上是不是还有一节思想政治课来着?”路锋笑着找了个话头。
林巧枝点头笑笑:“我这不是准备入党吗?”
她最近确实有点忙。
白天工作都是有点难度的,还接了一个锻炼手艺的模具,做好了上流水线一个月可以多8块钱工资。
8块工资现在对她来说都是其次了,主要她还是想锻炼手艺。
然后下了班就来“图书馆”这边,然后每周有两三晚上有思想政治课。
“游总工跟我提过,关于你想做的这个传动系统……”路锋关切了两句,然后转达了一些他去北京时,从游丛溪那里得到的一些私人经验。
就好像是林巧枝自己曾经分体研制图纸,即使是分享经验,也是不会把自己失败那么多次的过程,怎么从每一次失败中重新思考,得到最后结论全都写进去的。
并不是藏私。
而是那些失败的经验确实不好写,可能连技术本人都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次失败,哪一次修改,最后将结果推向成功,而且每一步都写下来,那就不是经验分享了,那是又臭又长的流水账。
有些失败得到的经验,甚至有点唯心主义,就是突然想那么试一试,也没有任何道理。
私人的这些经验和体会,是技术资料难以全面传达的。
“咱们原来的机械系统怕磨损,精度不够就容易出故障。电子系统则是怕干扰,受到干扰之后也容易让信号出现问题,高温、震动、强磁……”
“这确实都要仔细斟酌。”
除此之外,还有电子传动系统因为速度、扭矩上的优势,而带来的一些需要重新考虑的问题。
林巧枝边记录,边说道:“它一定会更灵活,电子传动系统在扭矩上的优势,可以让整个拖拉机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动力,我是考虑,在这里不沿用我们传统拖拉机的设计,而是想办法最大程度利用好这个动力。”
同时体积还会更小,相比传动变速箱里的上百个齿轮、轴、轴承,电子传动系统体积更小,重量更轻,体积变小,也是对技术的挑战。
很多东西,林巧枝得考虑,做不做得到。
她做不到,那王工,翁工这批技艺更精湛的高工做不做得到?能不能找到实现办法?
……
林巧枝现在最头痛的一个问题是:“路工,我感觉这台拖拉机造出来,可能成本会有点高。”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咱们工业产能还跟不上。”路锋摇摇头,又笑说:“要是咱们自己人真买不起,就先往外销,先赚外人的钱,再用外人的钱来补贴咱们自己人,低价卖,不就行了?”
高技术水平的东西,不就是要这样用吗?
总之,能把好东西造出来,就不愁没法用!
当晚,林巧枝又进入了梦乡。
村里吃着席,欢欢喜喜的吹弹唱奏。
林巧枝抓紧时间往梯田那边去。
又一次站定在这台拖拉机面前,看它在狭窄的丘陵地块辗转腾挪,灵活得简直像跳舞,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但却不是那么触不可及了。
林巧枝又一次动手,拆开了传动系统最关键的部分。
看着裸露出来的部分。
一琢磨就是半宿,不断的尝试,不断的拆卸、理解每个小部件的作用。
或许是厚积薄发,或许是太多太多小问题被逐一解决,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林巧枝感觉脑子好像“噗”地一下被通了气一样。
似乎一下看清了。
整个系统的所有构造原理,瞬间无比通透清晰。
林巧枝不禁恍然:“原来如此!”
她大清早就兴奋地爬起来,然后跑到车间对部分图纸进行大面积修改。
她得把之前带点照猫画虎影子的部分,改成符合如今时代需求的!
这样的兴奋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所有的图纸全部设计完毕。
符合当下生产条件的,符合她们红旗厂设备负载的,能适应丘陵小地块作业的山地小能手!
她兴奋一蹦!
往外一探头,抓住晃悠进车间的王柏强,拉着他的胳膊,把人往会议室里带,语气都有些兴奋:“王工!”
王柏强早饭都没消化,看着这满桌子的图纸就感觉隐隐头疼,但偏偏其他人早就跟不上这份思路,只有他一直参与着,倒是还能帮忙解决一些问题。
从前他只为学生偷懒、不用心而感觉烦恼。恨不得给所有学生装上发条,一转就好好学习。
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因为学生太勤奋、太上进感觉压力大。
就是那种被问到头上,却答不出来的感觉。
甚至偶尔让他有种师徒关系倒置的感觉,仿佛回到当年,在路工手下学徒,被捉着提问的心悸。
这要是说给曾经的自己听,怕是都要被自己骂一句:“有毛病!”
可偏偏这么离谱的事,居然是真的。
“是遇到什么新问题?”
王柏强以为她是在过程中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还是有什么技术拿不准能不能实现。
林巧枝却把他拉到会议桌前坐下,黑眸晶亮兴奋地看他:“我好像完成了!”
第59章 一定要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完成了?
王柏强僵在了椅子上。
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被昨天那台车床震耳鸣了。
这不正常吧?
之前进度分明还差一截, 还有很多问题堆积在那儿,虽然整体框架是有了,但细节处禁不起细看。
他不可思议:“做完了?”
林巧枝点点头, 把一小摞最核心的图纸搬过来,落在桌上, 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然后激起了一圈肉眼看不见的细尘。
“您看看!”
王柏强看看林巧枝,又看看图纸,沉默片刻,伸手拿了一张。
看了一会儿。
王柏强就直接感觉有点麻了。
就是脑子里嗡嗡的,觉得这个世界都有点不正常了。
按照常理说, 从一个项目开始有想法,到最后落地,其实是需要一整个团队,投入很多前期资源的, 大部分时候,都需要国家支援。
前期资源这方面, 林巧枝算是蹭了王柏强之前项目的经费和数据, 这一波,属于一鱼两吃了。
经济又实惠!
紧接着是技术突破,林巧枝想做的这个,喊出口号、提出想法的时候,甚至王柏强的那版丘陵拖拉机都没做出来。她提出的想法又太过大胆超前,什么折腰转向,什么双向驾驶, 甚至涉及电子传动系统,这些, 在世界拖拉机史上都是空白的。
于是,当时就没有组建起一个团队。
而且,大多数时候,这种“异想天开”“不可思议”的年轻人想法,很容易做着做着就没声了——做做就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了。
可偏偏林巧枝不一样,她那想法嗖嗖的冒,遇山开山、见水架桥,进度不断往前推。
等70型丘陵拖拉机量产,大伙终于腾出手来之后,嚯,发现有点跟不上了!
做的这都是什么啊?
算的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公式哪里来的?
——你还去深学了物理?
四轮等大这个扭矩分配和咱们常规理解也不一样啊!!
于是,本来就还没组建起来的团队,就因为林巧枝跟那边三轮摩托一样,嗡嗡两声油门到底,一个飘逸转弯蹿没影了,只留下一地飞扬的灰土。
最后就剩下小羊三两只。
都是跟林巧枝关系好的,被强抓过来薅羊毛的。
其实按道理说,林巧枝即使天赋高,愿意下功夫,也不至于这么快。
但这不是有现成的教学对象在梦里摆着吗?
这就跟学医学解剖一样,对着书学什么心肝脾肺血管,学什么动脉夹层,能有直接对着真人,对着真心、真肺、真动脉夹层来得快?
不仅可以看实体,还能捏,还能摸,还能上手术刀,还不怕给切坏了。
这要是学医,不得兴奋坏了?
当然了,梦里兴奋做解剖就有点……丧心病狂的味道了。
但不可否认,增益是巨大的。
三方加持下,不可思议的事就落到王柏强身上了,觉得项目进度就像是绑了一根火箭一样,一段时间不见,就变样,一段时间不见,又大变样……
这才几天,直接把一堆相互杂糅影响的问题全都处理了?
您当这是菜摊砍瓜切菜呢?
实际上,进度推平到现在,再想要改点什么、做点什么小设计,在林巧枝眼里,还真的有点砍瓜切菜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慢了,总归是因为入行时间短,经验浅,知识厚度也不够,前面耽误了不少时间。
“我看看啊这个动力线……”王柏强坐在桌前,一边看图纸,一边声线平直的就像是一台呆滞的车间流水线。
他看着就入了神……嗯也有点像入了魔。
念念叨叨,神神经经的。
林巧枝感觉这一幕有点熟悉,但她可不愿意承认自己苦恼的时候,也像是这个模样。
挪开了眼睛。
她静悄悄的溜到外面,拿了王工操作台上的铁皮水壶,还有自己的,去外边倒了水。
回来之后,把水放在王柏强手边。
她则是抱着自己的水壶,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坐了一会儿,对于现在这个情况和座位,感觉有点稀奇。
她左看看,右看看。
看着眼前的情况,她忽然冒出了一点贼心,这要是有一台照相机,她现在往椅子靠背后一靠,再把二郎腿偷偷一翘,悠哉喝点水,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旁边“埋头苦学”的是王柏强。
这要是“咔嚓”一下拍下来了。
林巧枝用力抿紧嘴唇,才勉强压住了往上翘的嘴角,心里哈哈哈哈……
相信所有“吐槽王工黑面阎王”小分队的成员都会乐不可支地笑到打跌,感觉大出一口恶气。
王柏强抬头。
林巧枝笑容一收,不知道是不是心虚,麻溜站起来蹭到桌边,站得很好:“王工,您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王柏强有点疑惑地看她。
怎么忽然觉得今天这声音有点不对?竟然听出了一丝谄媚?
他也没多想,估计还是昨天那台机器惹的,今天耳朵不是很好,“我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不过还是得多请几个人来看看得好。”
林巧枝点点头。
于是王柏强私下喊了几个高工来。
这也是照顾自己徒弟,万一真要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人私底下提出来就先解决了,也不会太不好意思。
乔元、陶正宜等几个比较熟悉的高工被请来看。
也都没看出什么问题。
一方面是,图纸里有一部分技术,确实已经超出了能力范畴。
一方面则是,拖拉机必备的功能那部分,也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
“厂里一起看看吧。”
林巧枝和王柏强听了几个高工的说法,对视一眼后,做下这样的决定。
温东鸣雷厉风行,定的是当天下午的高工大会。
但当天上午,事情就在所有高工组传遍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错愕,嘴巴微张,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紧接着就沸腾了起来。
“是那个之前提过的,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
“那玩意不是属于‘大胆假设’的范畴吗?真实现了啊,还请所有高工去开评议会,这是想上报立项?”
这个时候,知道消息,且看过图纸的乔元等人,就走出来溜达了两步:“王工邀请我先去看了图纸,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众多的议论和疯狂交流,在得到这几个高工的“准话”之后,一时间都有些暂停。
作为能看出门道的内行,这消息落在他们耳朵里,简直比最劲爆狗血的八卦消息还刺激一百倍,什么隔壁王大爷李大娘外面有孩子三角恋之流的都不值得一提了。
整个上午,好多高工组工作效率都明显降低了不少,光顾着和周围的人疯狂交流去了。
“这才多长时间?那么多技术难题都被克服了?这技术很容易吗。”
“是有点太神了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容易的话你试一个?等我翻翻,上次我师傅从王工组那边回来之后,把我们拎去办公室讨论学习过,等我翻笔记啊。”
最后说话的这个,是乔元组的一个钳工。
大概是对那次讨论记忆犹新,被冲击得很厉害,很快就找到了当时讨论过的问题。
他拿出来招呼周围人过来道:“来来来,这是为了保证拖拉机在狭窄丘陵地块灵活性,设计双向驾驶时遇到的,液压管路和线束密封抗疲劳的问题,你们看看好不好解决。”
他周围聚拢了一圈关系不错的。
大家边看,他一边叭叭叭地说,也不知道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多久:“敢把所有高工都拉过去开大会,这说明人家不仅解决了,还对自己的解决方案有信心。做技术突破的不少,但能做出这种世界领先水平的突破,你们谁见过?”
即使很早工业领域里就有口号【一定要努力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很多单位还贴了横幅,写了大字在墙上。
可光是努力赶上就用尽了所有力气,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忍了不知道多少酸楚,真想做到“超过”,哪有那么容易?
黑色脑袋围成一团看那个本子。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
过了半晌,才有人道:“复杂成这样,还能想出办法,确实厉害。”
这一声感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大家纷纷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来。
“这不止是厉害了,这种没有人踏足过的空白区,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大,就算图纸出来了,之后也是一坎接一个坎儿,跟走开荒山路一样全是野草刺蔸子。”
这可和他们做的,在已经有的架构里添添改改,完全是两个概念。
没点本事和底气,谁敢往这条路上闯?
这样按捺ῳ*Ɩ 不住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了中午,吃过午饭就更没什么心思工作了,等着自己师傅去开会。
陆续有高工进入会议室。
都比原本预计的时间,早来了不少,有的提前四五十分钟就来了。
来了就先找林巧枝。
林巧枝按照他们好奇和擅长的部分,给他们分了图纸:“有任何疑问和问题,都请及时与我交流。”
原定两点半的会议。
才两点钟,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一圈埋头看图纸的高工。
林巧枝又一次面对同样的情况。
可这次,她却没有上一次的忐忑不安,连呼吸都紧张得屏住。
可能是有经验,心态得到磨练。
或许是又完成一件其它地方所有人都完成不了的事,这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是极其增长信心的。
沉默的时间很长。
等了差不多快一个多小时,才有人陆续发声。
也不是说“没问题”之类,而是对自己疑惑的部分、发出质疑。
林巧枝摆事实、讲技术,拿数据,逐一和他们辩论。
之前20吨重模具那个,基础图纸还是别人的,她只是负责设计分体方案,但今天这份拖拉机图纸,每一个零件可都是她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她心里有数。
偶尔一两个觉得对方说的还挺有道理的问题,林巧枝直接就拿绘图纸和铅笔:“稍等我一会儿,十分钟。”
当场就给改好了。
“这样是不是解决了?”
这场讨论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七八点。
整整一个星期,隔一两天就开,每次都讨论不同的问题。
从各个角度,全方位的讨论这套拖拉机的可行性。
会议室里,大家穿得都朴素,可眼睛里都是热忱,没有人喊苦喊累,投入讨论都非常积极。
直到这天,会议室里终于没了声音。
并不是百分百确认这个全新的、几乎引领世界水平的拖拉机没有问题。
只能说,在他们目前的技术能力范围内,已经竭尽全力了,看不出什么漏洞。
在所有高工表态过后。
林巧枝宣布:“红旗厂内部评议会通过。”
逐渐响起掌声,并不热烈,却代表着认可。
她又看向温东鸣。
温东鸣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我去申请立项。”
他也是好几天都没睡好,眼下有一圈黑,但精神却又很健硕。
这是机遇,也是风险。
投入不比上次20吨重型模具小,如果失败了,红旗厂近三五年的发展可能都要被重新打回去,从头再来。
在如今势头正猛的时候,温东鸣这个厂长,又一次接受同样的拷问。
作为红旗厂这艘船的船长,每一次风急浪高,对他都是一次考验。
是乘浪而上,还是被浪掀翻。
所幸他还没老到失了胆气,更没有失去党性!
这不仅仅是机遇和风险,更是责任。
谁都求稳、求自保、不去做突破,工业还怎么发展,国家还怎么强大!
他很是能稳住心态,激昂笑道:“要是咱们这项目真能成功立项、推进、落地,咱红旗厂发展成中国第一拖拉机厂指日可待!”
这话出口,更激得他气势滔滔:“咱们红旗厂无论从产量、质量、市场占有率、机械功能都不输给北方!如今口碑、售后、维修也在不断扩大规模,红旗厂子弟扎根各地!!”
等技术再迎头赶上,不,是弯道超车。
“咱们红旗厂,一跃成为行业领军龙头!!争做世界一流!!”
世界一流!
温东鸣率先喊出了更响亮的口号。
***
北方。
两个厂完全不知道小老弟如今斗志昂扬、野心勃勃,想要“谋朝篡位”。
经过了几个月时间,还有一个漫长的冬天。
他们不甘心自家地盘上口碑被红旗厂挣走,自己编写的《**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都已经写完,找到印刷厂印刷,然后投放到市场上了。
最开始,销量是很不错的!
因为名气大啊。
大家听了都想买,但供应却极其的少,都开始流传手抄本了。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本自家的速查速修手册,还是自己村用的牌子的拖拉机!
还说什么?买!
买的时候有多抢手,有多豪爽,看到之后就有多傻眼。
倒不是说书上说的不对。
但是看不懂啊!
咬着牙看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得头昏脑涨眼发晕了。
技术类书籍就是这样,尤其是外行,眼睛盯着书,哪怕是用手一行行、一字字指着去读,知识也是不进脑子的,就好像流水一样,轻飘飘的就划过去了。
俗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在此时此刻,还不能叫俗称,它还就是事实了,因为很多识字不多的拖拉机手,还需要人帮忙念。
念得人有点痛苦。
听得人有点茫然。
知识非常丝滑从左耳朵流入,短暂的流过大脑,又从右耳朵流出,啥痕迹都没留下。
大眼瞪小眼,“耍俺?”
脾气爆一点的,都跑去供销社拍桌子了,货不对板,这是骗子行为!
骗他们农民辛辛苦苦种地攒的血汗钱。
两个厂就傻眼了。
怎么会?
他们都看过了啊,不都挺好的吗?
也是问答形式的,好找问题,也好找维修方法!修的方法也没问题,他们都看了,分明挺好懂的!
嗯,两个厂也都是做过调研的。
老百姓都说,这本书好看好懂,甚至有人说一看就懂,一看就会修了。
他们还特意嘱咐:“找笔头好一点的,简单大方点。”
结果没想到,反馈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赶快请了反应比较大的一批生产大队的人到城里来,到厂里来。
然后,他们就经历了当初杜主任一样的痛苦。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你说这看不懂,好,改了。
你说那不知道怎么修,好,努力写得更准确具体了。
“不是那个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
要掀桌了!!
两个同是苦命人的厂长,在参加北方活动的时候聚到了一起。
简直不要太有共鸣。
龚厂长:“我们试了一圈,发现光找笔头好的人没用,找人给他们讲技术也没用,要么写出来技术太硬,要么就避开技术不写,跑去东扯西拉。”
“我也发现了,这个有好笔头的人,得自己懂怎么修才行,自己都不懂,写出来的东西怎么让人看懂?”但是想在坐办公室写稿子的人里,找一个精通维修的,就有点难了。
换个视角呢?从精通维修的机修钳工师傅里,找会写东西的?
教训也有点惨痛。
说起来都是泪。
他俩凑在一起,对着那本红旗厂出版的,写在作者那一栏的“林巧枝”三个字,升起了腾腾敬意。
红旗厂哪里挖出来的人才?
起先,他们是想找红旗厂借一借人的。
但是,还没等他们开口,就先一步等到林巧枝的名字传到北边。
两厂:“……”
他们拿什么去和那些重型设备制造厂抢人?还是为写维修手册这样的理由?
站不住脚啊!
你们自己厂生产的拖拉机,还要去请别的厂的年轻人帮忙写维修手册?
陡然被架在半空,面对眼前这半截摊子,还真是没有好办法。
怎么办?
眼看着《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的印刷量跟上,不断往他们的地盘进军。
还不是人家主动卖的,是老百姓们自己强烈要求想买的!
心拔凉拔凉……
眼看春天过了,林巧枝也该忙完了。
两通电报发往了红旗厂。
简单来说:
兄弟,情况紧急,可否借个人来用一用。
***
红旗厂。
林巧枝在写立项申请书。
林巧枝从前一直觉得这是个很高大的事,直到真的写这个,才知道这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两字——要钱。
再多给一个词:夸自己+死要钱。
“申请经费,你得把好处往里头写!往好了写!”温东鸣指导着,恨不得自己拿笔上了。
他就知道,王柏强这个硬疙瘩教出来的人,跟他一个脾气,一板一眼的。
“你这太老实了,我教你,你这句改成……”
林巧枝写得脸颊都发红了。
这写的是拖拉机吗?这简直写成了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曙光。
——要是不给立项,不给批经费,那简直是傻子行为。
她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这玩意是她写的!
“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林巧枝脚趾抠了两下地,还是委婉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温东鸣收走申请书:“夸张什么?我们这多写实,多克制,你是没看过别人的。”
居然还有更夸张的吗?
林巧枝穷尽此前十八岁所有的脸皮,都想不到还能怎么再夸自己?
她还是觉得哪儿哪儿都很奇怪,吐了吐气道:“那咱们申请的经费,会不会多了一点?”
国家现在也穷,能省一点是一点。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你申请多少,肯定都拿不到实数。”温东鸣经验老到,语气都透着一股淡定,“咱们要先留一些砍价空间。”
林巧枝:“……”
跟组织讨价还价吗?
还是说跟组织砍价?
砍几刀呢?会不会有点太刺激了?
在林巧枝的努力下,立项申请书既没有变得朴素,也没有少要钱,依旧保持“不要脸夸自己+我要钱”的风格交上去了。
同时交上去的,还有整包整包的图纸。
国家也是要派人审查的,不能底下说什么就信什么吧?
全都送走之后。
林巧枝把脸一捂,感觉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
想到会有不少人看到“我夸我自己”,有一种不愿见人的淡淡忧伤。
但是心里又不免期待,希望能早点立项,早一点批经费!
还能加加分,对她分房也是一大助力!
温东鸣把这事忙活完了。
总算有时间见一见开春后就联系过他说见面聊事的霍丰,城东仪器仪表厂厂长。
霍丰要搞比赛的事,已经和省里那边通气了,省里态度是支持的,又来找温东鸣和红旗厂几个领导班子,商量具体的事。
温东鸣一听,直接就听明白了霍厂长想要拉他们红旗厂出去溜溜的想法。
红旗厂一直技术都是不如仪器仪表厂的。
而现在红旗厂势头好,口碑也好,这时候仪器仪表厂要是能力压红旗厂,名气自然就更上一层楼。
温东鸣顿时就不高兴了:“才开始新的一年,生产任务得抓一抓,这个时候搞比赛做什么?”
别看温东鸣平时在林巧枝面前挺和蔼,但真摆出气势来,还是非常唬人的,尤其他眼角一点肌肉绷紧,眼神便看着刀一样冷,很有威慑力。
但作为多年的死对头、老朋友,霍厂长早就不怕他这张冷脸,半点不受影响的笑笑道:“新年新气象嘛,正好提一提精神,抓一抓技术,看看大家技术水平怎么样,免得太久不搞比赛,以为自己技术牛的很,就放松懈怠了。”
温东鸣把茶杯压在桌上:“大家技术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厂里职工技术,你不清楚?每年都组织厂内技术比赛,平时生产任务也没断过。”
“那能一样吗?”霍丰给他倒了点茶,笑着说:“温厂长,因为时局市里省里比赛停了一两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红旗厂职工如今在江城的水准?好些职工以为进了仪器仪表厂,红旗厂这样的大厂,就稳当安逸了,就牛得不行了,也得适当刺激刺激,不感觉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怎么奋发上进?”
这话说的,就是说他们仪器仪表厂的职工都觉得自己技术牛得不行了,然后客气的捎带上他们红旗厂。
温东鸣一听就晓得没冒好泡,就是给他们红旗厂找刺激来了。
同时还可以在市里省里争争表现,稳固自己“第一厂”的地位,这关乎日后资源来到江城的分配。
但就这么笃定和他们红旗厂能比出好成绩,向来自认为红旗厂在江城也不差的温东鸣心里隐隐有些生气,气霍丰这股稳稳吃定他们的底气,但他表情没有体现出来,反而给霍丰又添了一点茶水,同样打着算盘道:“行啊,你们想搞比赛,那就搞,咱们直接一点,学学世界技能大赛怎么样?”
第60章 红旗厂的队伍呈雁形阵走进来
世界技能大赛?
霍厂长思索瞬息, 一下就想明白了温东鸣肚子里打的主意,他笑笑看向温东鸣这个老狐狸:“你说那个‘世界技能奥林匹克’的模式?”
世界范围内最高层级的职业技能赛事。
但除了难度非常高之外,它有一个很特别的点, 只允许不超过22岁的青年参加,特殊项目最高年龄也不允许超过25岁。
这个限制, 肯定对仪器仪表厂是不利的。
技术这个东西, 越是经年累月的打磨,不断随着时间沉淀,越是经得住考验。
在仪器仪表厂追求高精尖的环境里,时间越长、年限越久,技术的积累就越雄厚。
但是年轻人就不一样了, 才积淀了短短几年,远没有老一辈那么坚不可摧,无法撼动。
温东鸣面容正色,笑得很正义的样子:“既然要搞比赛, 咱们就往高了走,向世界最高水平看齐, 才好叫人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好好看清自己的水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即使心里再生气,但技不如人,还是不得不承认的。
比技术,红旗厂对上仪器仪表厂,整体上是呈弱势的。
那也不能轻易认输, 让人随便占便宜不是?
想办法发挥我方优势!
你扯大旗,办比赛, 难道他温东鸣就不会扯大旗?不想往世界先进水平迈进,办什么技能比赛!
“要改用这个模式的话,别的单位都要再商量了。”霍厂长神色淡定,笑得很客气。
江城几个实力不错的厂肯定都会参加的,每次前头三大厂有什么动作,他们都会积极参与,想争一争先,露一露脸。
要是能压过前面三大厂,能得意威风整整一年。
但在霍丰看来,别的厂积不积极都没关系,但红旗厂一定要参加。
所谓棋逢对手。
红旗厂就是他们最好的对手,如果红旗厂不参加,就剩下那些小鱼小虾,散兵游勇,那特意花钱出人出力搞比赛还有什么搞头劲?不如他们仪器仪表厂自己厂内比一比算了。
只有在各大比赛中,赢过红旗厂,他们仪器仪表厂才算是真的赢了。
“那就都通知一下,然后再跟省里头知会一声,确定有哪些单位要报名参加,我们的考题怎么定,谁来出题,是直接用世界技能大赛的考题,还是做一下简化?这次比赛设置哪些项目,奖项又定到哪一个级别?”
温东鸣不由想起他们厂里的年轻好苗子。
打头的,肯定是林巧枝。
紧接着,萧隆技术也不错,再往后,青年一代也有几个拿得出手的。
但萧隆在前几年的技术比赛里,也没比过仪器仪表厂的年轻人。
靠压低年龄这一招,只能说不会输得很难看,可以稳住局面,让两个厂保持从前的平衡。
然后有一点冲击的希望。
怎么冲垮仪器仪表厂经年累月的高技术堡垒?
温东鸣觉得,突破点还是要从林巧枝身上找。
要最大程度,发挥她的优势。
他往后靠坐,淡然道:“既然要学世界技能大赛,咱们就正正经经的学,免得搞出些不三不四的笑料来,单项赛,团体赛,还有题库都从世界技能大赛里选,没道理别的国家的年轻人能完成,咱们不行。”
霍丰这次就没看穿他这番话的意图了,依旧笑呵呵的道:“那就听你的,咱们赛程赛制都仿照世界大赛的来,那就先这么说定了,等和省委那边通气之后,一起定大赛题目题库。”
江城三大厂,属于江城经济技术的三大支柱,市里省里都很宝贝,还都是国营单位,平日开会见面多,和领导班子都熟,定赛程赛制的事还真知会一声就行。
最后的题库,还是要参加比赛的单位都确定之后,由大家一起选定比较好。
他们也得考虑别的厂的技术水平、技术范畴。作为高水平的一方,肯定要以更强的能力去兼容大众。
世界技能比赛的题目,难度是有目共睹的。
不能他们随便选几个,考试当天拿出来,直接比就好的,要不然别的厂的选手看到题目之后,发现技术完全不会,见都没见过!那来参加比赛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被你们厂打击自信心,然后做背景板突显你们第一的厉害吗?
江城和周围各地的厂来参赛,除了想拿荣誉,肯定也是有练兵的目的,增长见识,激励厂职工提升技术水平,看看他们厂到底和江城排名前列的厂,差在哪里?还有哪些不足和可以追赶的地方。
所以接到通知后,说要在江城举办技术比赛,征求参赛意向的时候,即使听到要仿照世界技术大赛的模式来比,也都纷纷表示要报名参与,锻炼激励一下厂里的年轻人。
紧接着就是敲定比赛抽题的题库了。
省里派人去搜罗国际奥林匹克技能大赛的题库。
***
温东鸣和霍丰两人明枪暗箭的笑脸厮杀。
林巧枝在和朋友吃零食喝茶。
她把立项申请书交上去之后,时间宽松了一些。
刚好凑了一天放假,她和珍珠她们,约着一起聚聚,也不干什么特别的,窝在一起聊聊天,吃吃好东西。
“嘶——”林巧枝被烫的龇牙,又飞快用手摸耳朵,她看着煤炉的火,边说,“等哪天能买到牛肉了,我给你们煎牛排吃,我感觉那玩意还挺简单。”
在上海吃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西餐里,林巧枝都觉得勉勉强强,不符合她这个中国胃,只有纯肉的厚牛排还不错,外面煎的焦香,里面又嫩还有汁水,肉香得嘞。
晚晚在洗水果,那是她们单位发的福利。
宁珍珠在拆水果罐头,摆了四个碗,四种不同口味的罐头,可以一样尝一点。
阿水则在一堆东西里搜罗,她们好些福利都放到珍珠这边的大箱子里存起来,“这个枣泥糕好吃,这个看起来也不错,你们谁单位也发麻糖了,对了……我记得还有珍珠爱吃的那个黑芝麻酥饼来着?”
四个人一起。
十多分钟就摆了满满一桌。
各种好吃的麻糖、黑芝麻酥饼,枣泥糕……喝的煮热的加了小丸子的牛奶,甜滋滋的糖水罐头,洗好切好的水果,桌上还摆着木质的飞行棋棋盘。
林巧枝小时候做的,没有涂颜色,就是在外面捡木头回来打磨雕刻的,纯木头颜色,如今不同型号的十几架飞机都被盘得圆润发亮。
在别的孩子都拿树枝在地上画着玩的时候,林巧枝这个一做出来,即使没有传说中那么漂亮鲜艳,但也足以成为孩子们欢呼簇拥的对象了。
她拿的四架飞机是超大号固定翼飞机。
“四……”
林巧枝把自己的固定翼飞机往前走了四步,又吃了一块黑芝麻酥饼,好奇道:“晚晚,我看你包里装了好大一摞书。”
“我们单位要选人去北京总局培训,”晚晚拿的是四架老式螺旋桨飞机,扔了一个六,她一高兴,从机库出了一架飞机。
“贯穿陕甘两省的刘天关330千伏输电路线快要竣工了,我们单位计划在河南平顶山—江城之间,建一条超过500千伏的输电线路,这样可以同时满足300万台工业电机的用电需求,缓解电力紧缺的问题……”她把飞机落子,“我想参加这个项目。”
林巧枝挑挑眉:“那这条线路建成之后,我们江城的重点工业应该都能稳定供电了。”
宁珍珠拿的是单翼的敞篷飞机,她端着牛奶嘬嘬嘬,不解:“为什么非要超过500千伏?还要去北京学习,用你刚刚说的刘家峡那个330千伏的技术方案不行吗?”
“肯定不行啊,”晚晚“噗”的一笑,“这条线路预计有五百多公里,距离一远,电会衰减。就是电跑到半路,跑不动了。想让它跑的动,跑得远,就要升压,就好像你灌一杯水不够劲,那就往里灌一大桶水,炸开之后就能飙很远。”
宁珍珠点了点头,瞟了一眼飞行棋棋盘:“那挺好,多来点电,就能分出一部分电去解决农村照明问题了,还能支撑县城的一些小化肥厂,农药厂,提升一下农村县里的经济情况。我发现好多妇女问题,很难解决,都是因为太穷了。”
又指了指自己眉心,伸着脑袋让她们看:“你们看我这里,我感觉我最近都要挤出皱纹了,就是那种看着很威严,很有气势的川字纹。”
大家哈哈一笑!
“哪有?”
“我摸摸。”
“珍珠你这么可爱,真想不到以后变成孟主任那样威严有气势是什么样子。”
晚晚用勺子挖了一勺罐头:“农村的话,其实主要还是靠小型水电站+铺设农村电网,全国各地电力单位一直在做这个事,我感觉十年内吧,应该会逐渐显现出比较明显的成效。”
阿水闷头吃吃吃,终于空出嘴来,冒了一句:“用火车拉煤炭到当地烧,耗费是有点大哈,确实送煤炭不如直接送电。”
“电力供应稳定了,除了我们能稳定用电,像是化肥这种化工行业,也能扩大产能,对各行各业好处都不小。”林巧枝点点头。
……
听到她们几个边吃边玩边闲聊的话题,跟着宁妈妈走进来,准备借针线的阿婆:“……”
满脸的皱纹的绷紧了一下,脚步下意识的,防御性往后挪了两步。
小声连连摆手:“算了,我还是走两步去买点。”
宁妈妈也卡在门口,很能理解老姐妹的心情。
这都聊啥呢?
小姐妹一起快乐吃吃喝喝,难道不该聊些八卦吗?聊一聊对象啊、谁家小伙子年轻帅气啊,或者聊一聊衣服、头发之类的。
比如用火钳偷偷给自己烫一个卷卷的发尾?然后说是从小的自来卷就好了,她看外头就有相亲找对象的姑娘这么搞。
她闺女小时候看着,傻乎乎的,脸圆嘟嘟还有酒窝,又可爱又好骗。
真是女大十八变,一眨眼就长大了,都有点不敢认了……宁妈妈拉住阿婆的手,忙道:“我跟你一起去买。”
阿婆:“嘘——”
“你小声点!!”
这一个个看着利索精神的,坐一桌聊这些,听着有点发憷啊。
两个老人家聊着八卦来,心有余悸的走了。
“这次去北京,要是我选上了,指不定就是坐阿水那趟车呢。”晚晚语气有些雀跃。
“那是得好好准备考试,要不等会儿咱们……凑一桌?”林巧枝从旁边某个抽屉,摸出来一个笔记本。
宁珍珠咬着麻糖,也伸手从旁边的餐柜上,拿下来一叠关于妇女权益的法条资料。
珍珠家这张书桌,本来是靠墙的,后来搬到中间,就能两边各坐两人,坐得下四个人。
承载了她们太多努力的回忆。
阿水:“行吧!”
她舍命陪君子,又嘿嘿一笑:“那我们赶紧把这些吃了,腾桌子。”
她们都对晚晚这次考试准备竞选去北京进修表示大力支持。
吃着,晚晚关心道:“第一批分房名额六月份公布吧,好像说是六月水泥厂、砖瓦厂还有挖机队都能到位,巧枝你来得及吗?”
“我心里有数。”林巧枝第二架飞机已经走完一圈,横扫战场了,她把飞机归位,“项目如果能成功立项,也能加分,如果还差,我还可以再写一两本书,比如柴油机的维护与保养之类的,还有时间。”
她还联系了一下钟晴,问了一下关于报纸报道的事。
“你有打算就好。”晚晚笑笑,不免为林巧枝高兴,“如果我考试选上了,指不定我从北京回来,就能看到你的房子了。”
你的房子。
多好听的词啊。
林巧枝笑得眼睛弯了一下:“我努努力,到时候在卧室里摆一张超级大的床,到时候咱们四个晚上可以一起聊悄悄话。”
小时候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明明四个人的友谊,却只能两两和珍珠一起夜话,兴奋得睡不着觉,彻夜难眠。
那种小女孩兴奋抱着被子要一起睡,晚上一起讲悄悄话的快乐,一起在被窝里忍着笑翻滚扑腾的傻乐,是能让快乐翻倍的小幸福。
是她孩童时期,就刻进长期记忆的美好童年回忆。
她已经想了好多遍,该怎么布置这个即将属于她的“家”了。
真正安稳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家。
吃过玩过了,她们一起收拾,擦桌子,丢垃圾,聊着天,很快得到一张干干净净的书桌。
林巧枝最近几天,都在钻研计剑锋给的船舶资料。
她后来又进入了那个风雨交加、两相对峙的梦。
可惜的是,经过了一晚,她再入梦就重新回到了漂亮妖精姐姐身边,等她再试着赶过去,对方的那一艘先进又巨大的舰已经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幸好的是,还有她们自己的那艘可以看。
倒是让林巧枝的学习进度变得飞快。
毕竟她可以边看资料,边看实体舰,即使是海军技术储备人才,恐怕也很难有她这样好的学习条件。
她虽然还没想清楚未来。
但在发展海军技术实力上,她肯定是要出一份力的!毕竟梦里有那么多海岛,得天独厚。
况且,指不定还有哪一对新婚小夫妻,需要点“紧急集合+出任务”的风波来增进感情呢?
谁敢来,薅秃它!
她得好好储备一次薅秃的实力。
不过现在没法学它,毕竟船舶那些资料,即使保密等级不高,但也只能在“图书馆”看。
林巧枝把笔记摊开,研究了一会儿拖拉机,被立项的事挠的心痒痒。
干脆把这些暂时放下,她左右探头,瞄准了晚晚的学习的那些资料,好奇的伸过脑袋去:“我也看看。”
“你看这个做什么?”晚晚从里面抽了一本给她,好奇地问。
林巧枝扬扬眉毛:“指不定我哪天就要被请去帮忙解决问题了,可不能到时候傻眼,啥也看不懂。”
干瞪眼就有点尴尬了不是?
晚晚失笑,调侃:“那你多看看,指不定哪天我和阿水就要来请你了,可不能到时候真傻眼了,那可跌了我们林工的名声?”
说是这么说。
但实际上,阿水和晚晚都很优秀,都做得比别人更出色,早就不需要再抓着与她的那一缕关系,才能站稳脚跟了。
林巧枝这下午,边吃吃边看看,又从另一个全新的角度,对电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
某部门。
立项的申请书,还有技术意见,都摆在了会议桌上。
当收到立项申请书的时候,看到名字和单位,负责的同志都麻了。
又是那位红旗厂的年轻人。
每当他们觉得林巧枝已经足够惊艳,在年仅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就已经做出了远超出年龄的成就,很快她就会带着更厉害的东西亮闪闪地再次出现。
有关她的会议开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处理不完。
好几个重点建设三线厂,都跟他们提了几句,海军那边也跟他们打报告想要人。
几方小会议都开了不少了。
还没商量出怎么处理这些请求,新的东西又来了,居然是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
原本的讨论,一下偃旗息鼓了。
这么年轻的好苗子,明显还在快速成长时期。被自家厂悉心栽培,又是入党,又是申请房子,又是搞新拖拉机,弄得红红火火的,明显没有一点挪窝的想法。
谁能保证,新单位能像红旗厂这样用心培养?
谁又能保证,去了别的单位,林巧枝还能像是和红旗厂一样,发生这么好的化学反应?并且有适宜的环境让她继续快速成长?
才刚刚起心热的苗头,就被一杯水“噗哧”一声浇灭了。
还是先暂且按下,慎重观察考虑后再说。
这次的会议,是对已经通过审批的项目,讨论一下研发资金的问题。
像是林巧枝这样之前已经做出过成绩,并且记录在档案里的人才,她申请立项,组织都是会认真审查,优先考虑的。
况且,这款新设计的拖拉机。
超越世界一流水平!
太让人心动了。
对国人的振奋,对工业战线同胞的激励,对农业机械化覆盖率的提升,还有世界市场上的外汇……
“技术审查的时候,我们在全球地区的调研报告也出来了,主要需求地区包括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山区国家,全球丘陵山地的耕地面积也占比不小,像是安第斯山脉种植马铃薯,还有一些欧洲的果园……”
“这位同志敢为人先,敢挑战世界领域都还空白的技术,实在是精神可嘉,虽然对我们财政来说是个挑战,但明显成功后的收益明显是远大于风险的。”
坐在侧前方的老领导笑说:“咱们又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只要咱们人民团结一心,有闯劲儿,比什么都强。”
这几年,国家其实也挺艰难的,保障国民的衣食温饱、还有战略上的三线建设,真的每一笔经费都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别看才开年几个月,但很多钱都已经批出去了,有去年说好了的,有已经拖了一两年缓建的,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要黄了。
一大把人和项目都排着队等呢。
“可咱们是真的没什么经费了。”
“那就再挤一挤,这些已经审批通过的项目,还能不能再匀一点出来,每个项目挤3%的资金?”
“真的不能再降低了。”一位中年人苦笑,“我们当初批的时候,都是压缩又压缩,都压到极致了,绝对不能再低了,要不然咱们行行投入,行行稀松,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得!!”
在一番会议之后。
老人咬牙拍板:“那就砍掉一个。”
又把名单翻来覆去的比较,开了好几天的会,最后无奈在一众审批名单里,将一条[引进自德国SMS公司的 ContiRoll步进梁式加热ῳ*Ɩ 炉的电机更换+器械维修]的申请,临时砍掉了。
组织再三权衡后决定,把宝贵的资金,挪给能创造更大效益、对人民更有益的项目。
不巧的是。
该单位的领导,之前就已经通过熟人关系,提前知道自己的资金审批通过的事,连要更换的电机型号都选好了。
***
红旗厂。
等和仪器仪表厂敲定了所有比赛事宜之后,温东鸣在办公室里越想越觉得不爽,就连收到了北边两个兄弟单位的电报,都没能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即使他也拉高了团队赛的比分,还默默筹划着打防守反击,琢磨偷摸放一波冷枪。
但这都不妨碍他感觉不爽。
他脑袋上好像顶着一片黑压压的云,沉着脸去把高工都聚集起来开会,对所有高工宣布了这次省里技术比赛的事,和自己人说话,他的气就不憋着了,也不装淡定了,拍着桌子说:
“霍丰这个狗东西,趁着我们红旗厂最近势头好,故意来这一出,是不是觉得跟我们比肯定十拿九稳了!!他倒是算盘打得响,咱们就成了被踩着上去的垫脚石,搞得越好越衬托出他们的厉害,以后还能捏着这一条理直气壮和我们抢资源。”
他气得胸膛连续起伏两下,疾步来回转悠几圈。
然后对所有高工道:“都抓紧一点!把技术再使劲抓一抓,某些人平时偷懒松垮的就算了,这次都得把精神提起来,狠狠打打他们这股嚣张的气焰!”
想了想,还是不解气:“咱们前十的人数,总分排名、还有前十内部名次,一个都不许比仪器仪表厂差!”
突然被下达要求的高工们:这是不是口号喊得有点大?
高工们对这样的任务目标,感觉有些压力,但心里不免又有点暗暗期待。
感觉按照温厂长这一套应对办法,再配上团体赛需要的核心头脑,年轻人还是有点希望的,他们其实也不乐意自家单位矮人一头,心里一直都憋着气呢。
谁会乐意每每被拿出来比较,都被默认是差一点的那边?
逮着这个机会,干翻它!
高工们纷纷打起精神、憋着一股劲去给年轻学生送鼓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哪里出了差错,一个个都把王柏强那一套给学去了。
就刺激着年轻人那颗好胜心,还有年轻人极其旺盛的自尊心。
激将法嘛。
办法老,但特别管用。
还极其拉仇恨。
车间里的气氛忽然一下就卷起来了,人人憋着一口气的感觉。
原本还因为各种找对象,有些青春萌动的年轻钳工们,也都不嬉皮笑脸了,也不和周围人聊些少年慕艾了,连上厕所都是抓紧时间跑去跑回。
原本下工之后,只有少部分人会像林巧枝一样留下,磨练手艺。
现在放眼望去,车间里一片片全是年轻钳工埋头苦干的身影,背影都透着不服气。
老钳工们也没歇着,有些组甚至已经不给年轻人分配厂里的活了,都由老师傅揽过去自个儿干,给年轻人腾出时间来。
高工去琢磨题库里涉及到前沿技术,然后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年轻人,还有不少高工下班也都不走了,就留在车间指导年轻人。
一边打鸡血、一边拉仇恨,一边抓技术。
就在这样拉足了仇恨的氛围里,时间很快到了技能大赛。
各个厂的参赛队伍,陆续进到比赛场地里。
红旗厂的人,忍不住去看仪器仪表厂的人,主要是最近被刺激得多了,有些下意识咬牙切齿。
其实仪器仪表厂的人,也都在看他们。
仪器仪表厂的年轻人和老一辈一样,都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自信仪器仪表厂才是江城最好的大厂,向来比赛也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从不担心自己会输,最多也就是关注一下红旗厂,多两分眼神给之前眼熟的对手,比如萧隆这几个。
他们是不想特意去看红旗厂的。
可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侧目。
红旗厂的队伍呈雁形阵走进来。
林巧枝穿着红旗厂工装,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
她背脊挺直,走路大步带风,一年多的充足营养,让她的身高又往上蹿了一截,明明周围那么多人,那么多同样高挑的男生,可领头的林巧枝,就好像从山林里迈步出来的老虎,牵扯着人的注意力和警惕的神经。
实战积累出的自信,让林巧枝和同龄人看起来终究有些不一样了。
任谁都能看出,谁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倒是没有谁说要这么成队列,但红旗厂的队伍走着走着,就走成这样了,主要是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贸贸然走到林巧枝前面去,好像显得自己是个显眼的大傻冒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