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女生看着年纪也不大, 怎么这么多人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难道都服她?
“你们看红旗厂那边。”
“那个人是谁啊?”
有人悄悄地问旁边同伴。
“你没看过报纸?”
“就算没看过报纸,名字肯定听过,林巧枝。”
“就是她?”
仪器仪表厂和红旗厂的年轻人, 平时真的没什么交集。
一个厂在城东,一个厂在城南, 中间隔着长江。
而且两个大厂都属于几乎完全能自给自足的综合大厂, 从粮油店、食堂、厂办医院、托儿所、小学、中学、篮球场……衣食住行什么都能在厂里解决,方便又舒服,也就放假的时候会出来玩会儿。
林巧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挺宅的,技术宅, 一旦沉浸入钢铁机械的世界,享受着创造的快乐,她可以很久不挪窝,在车间、宿舍、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
像是江城周边的单位, 因为了解少,就对这个场面更忍不住频频侧目了。
比赛场地里, 零星的女生看林巧枝的眼神都透着亮, 看到她站在整个队伍最前方,众人隐隐以她为首,同为女性,那种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整个比赛场地都发出嗡嗡的低声议论。
能隐隐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广交会”“八个月学完”“大项目”“省技术标兵”
特别是很多中小规模的厂,他们单位的老资历师傅,都没能获得过省里的表彰和奖项,感觉那么遥不可及, 却被眼前带队的林巧枝得到了!!
在这样的嗡嗡议论声中,那些装作不在意, 扫一眼就别过目光的仪器仪表厂年轻选手,都忍不住又暗中侧头看红旗厂这边两眼。
无意中捕捉到这些目光的林巧枝:“……”
能不能大大方方的?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别看,要宣战就来宣战,瞧不起直接来放两句狠话也不是不行,这么看她是做什么呢?
还别说,因为这些瞩目,红旗厂的士气都振奋了一些。
一个个年轻人在这样的目光和议论中,都昂首挺胸的。
“都在看你呢。”萧隆咋舌道,这么久过去,他心态也都调整好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曾经青年一代领军人,心性和能力都是非常不错的,不至于因为厂内一次比赛就一蹶不振。
总有人会更优秀,只是那个人,终于出现在他们红旗厂了。
“那我可更得好好比,”林巧枝笑笑,又调侃自己,“要不等会儿这些声音,就会变成:就这?”
她好像已经有点适应这样的目光了,曾经那些自上而下挑剔的、审视的、警惕的目光,如今都慢慢变成了崇拜的、热情的、重视的。
因为她,一直在往前走。
“那也不至于。”萧隆还以为她紧张,宽慰道,“你在项目上投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出了这么多成就,大家也都知道。”
最多也就是说一句把心思都花在项目上了,技术难免落下。
“而且你技术可不差。”萧隆语气有点认真,心态调整好了,可不代表他忘了当初惜败的旧事。
林巧枝收回打量仪器仪表厂的目光,也颇有战意,觉得斗志昂扬:“我可听说了,你一直在埋头练习技术。怎么样,要不咱俩这次再较量一番?看看咱们谁能压住更多仪器仪表厂的人。”
因为上次输给林巧枝,一直在埋头苦练的萧隆:“……”
被戳穿后“咳”了一声,不自在的挪开眼:“行。”
因为排兵布阵,再加上萧隆超过22岁了,他们参加的个人赛是两个项目,既为自己争取奖牌,又为红旗厂争取不同项目的积分。
林巧枝又不免好奇,问他:“他们的技术真这么厉害?”
“怎么说呢……很细。”萧隆回忆着,又看了看林巧枝,举例道,“比如你做模具,对自己要求很高,再小的细节都要按照能做到的最好标准来,但对他们来说,一入行面临的就是这样的要求,甚至被要求达到的标准远超自身能力,想松懈都不行,一松懈就不合格,组装的仪表就是废品。”
仪器仪表这玩意,可不像是拖拉机,哐哐响了,冒黑烟了,狠狠心,都还能将就着继续用。
但凡出一点点偏差,测量不准了,这仪器仪表还怎么用?它生来就是标准,就是要去度量那些人把握不准的细微尺寸的。
反馈太及时了,逼得人必须全神贯注、绷紧神经,还要一门心思的钻研怎么达到严格的高要求。
无时无刻不处于这样的环境,技术想差都不行。
所谓环境造就人。
可能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林巧枝:“还真不怪他们有自信。”
她要是在仪器仪表厂,她也自信。
就这样的技术标准、技术难度,放眼全江城,放眼全省,还有谁能打?
劲敌啊。
难怪连一向昂扬进取的温厂长,都没说什么“要拿下第一”的个人赛目标,只偷偷在团体赛做文章。
随着广播里传来声音,林巧枝和萧隆、方子勤他们相互道了“加油”后,就各自去找自己比赛台了。
林巧枝参加的这个个人赛,开赛前裁判当众抽到的题目,是在一块钢板上完成异形咬合件的盲配加工。
且咬合两侧,都是分两段加工。
可以简单理解为,要做一个“凹”和一个“凸”,然后让它们能精准咬合到一起,然后这个“凹”要分两段来做,“凸”也要分两段完成。
这个“凹”“凸”都还长得有点磕碜,表面奇形怪状的,很有个性。最后4块工件都在一块钢板上,由裁判锯割下来进行装配,叫做盲配。
这样难度就又跃升一个台阶。
最后要求四块工件要能成功咬合,视为完成比赛。
然后完赛的人中,再根据4块工件的配合间隙精度高低,来进行成绩排名。
裁判道:“各位选手操作台上都有一块45号钢,操作失误没有替换钢板,视做未完赛,不计成绩。最终成绩以精度排名,相同精度时间短者获胜,再重复一遍尺寸数据,①号件……现在我宣布,比赛开始!”
随着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现场气氛,陡然拉紧。
即使知道这场上有实力强悍的劲敌,但林巧枝依旧像是平时干活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操作台上。
她在脑子里又梳理了一遍。
两两分段,两两咬合的四个工件图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边检查着手中这块45号钢,比黄铜贵一点硬一点,但在钢铁里,是公认的廉价高碳钢,冷热加工性都不错。
她想着萧隆说的……很细。
要怎么在一定技术水平内,做到更高的精度呢?
林巧枝又看了看眼前这块45号钢,心里已是有了打算。
第62章 跟上她,狠狠杀一杀仪器仪表厂的嚣张气焰!
比赛现场。
带队的高工都在比赛场地外巡游。
一边和相熟的高工聊天, 一边注意着赛场里面的情况。
对成绩没有太大压力,没有太高追求的,聊得就比较轻松。
但凡对成绩有想法的, 都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其实注意力都在比赛场地里, 目光盯着自家选手的操作, 生怕出问题。
又时不时去关注一下红旗厂和仪表厂选手的操作,看看他们到底什么水平。
“这次估计又是仪器仪表厂独霸鳌头了。”
“我看红旗厂也不差,你看这精气神。”
“那是最近红旗厂风头盛,技术这东西,又不是精气神能顶上的, 要是行,还要我们带队做什么?直接让党委书记带队好了,思想工作人家做得一套一套的,保管年轻人干劲十足, 激动得地嗷嗷直叫。”
“技术凭的可是真家伙,硬本事。”
“我们厂这次能有人进入前20, 就很了不得了, 真和他们两个大厂比不了。”说话的人带着豁达的笑,但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赛场内,不瞎的人都看出他在假意谦虚,这是想爆个冷门呢。
“嗐,我们就是来涨涨见识,别说前20了,能完赛都谢天谢地了。”
“是啊, 完赛就谢天谢地喽,这可是盲配。”
这话又引起一阵共鸣, 仿佛说了就没那么丢脸了,先挽挽尊。
部分管理不好的单位,培养后辈的体系压根没有形成,都是老师傅带徒弟,有的本身技术就不怎么样,还不爱教,或者说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当初自己都是一点点磨上来的技术,凭啥到徒弟这儿就要倾囊相授?
不像是管理比较正规,风气比较好的厂,不仅技术交流的氛围浓郁,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而且还有不少物质奖励,给那些培养出优秀后辈的带教师傅,这让大家都争抢着教导出色后辈。
思想风气和物质奖励的双重建设,潜移默化的进行,起初可能效果不明显,但年复一年培养出优渥的技术土壤,才会不断涌现出更多的人才。
这才是真正的大厂底蕴。
……
场外的气氛还是大体趋向一致的。
说起技术来,基本上九成人还是下意识默认,仪器仪表厂是江城第一厂。
技术!技术!
工业就是这么现实,凭实力说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你行,你就能造得出来。
你不行,甭管你再积极、再热情,口号喊得再响亮,造不出来就是造不出来。
不像是有些领域,自己什么水准不重要,资历一老,范儿就起来了,看年轻人就有种俯视的心态,即使年轻人做得不错,那也是狗屎运上位,都不如自己的韬光养晦。
这行可不讲这些。
就算你三十年经验,要是不学,不练,也可能连三年经验的都不如。
最起先,很多人的目光也是落在林巧枝身上的,想看看这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的本事,但发现她进度也不快,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慢慢把目光移开了。
林巧枝确实进度不快。
她想追求更高的精度,尽量拿到更好的名次,就要在细节处多想办法。
最好能进前三,甚至第一。
这样分房的加分就一下宽裕起来了,不至于需要再去写书,什么柴油机维修护养,什么湖南河南江南适用版,那样虽然可以,但实在是显得有些不太好看。
林巧枝只是那样说给晚晚她们听,但心里没有真打算这么做,免得都为这事操心。
林巧枝也是有心气的。
她想要的房子,一定是靠实力挣来的,让人无可指摘,无可指摘到她一个人住大房子,也没有人能说出一个不字。不是靠谁照顾,也不是靠投机取巧,一本维修书翻来覆去的嚼。
更不想靠一个莫须有的对象。
这间房子,一定要是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
林巧枝眼神专注的看手中划线。
又拿游标卡尺测量数据。
这是对同一尺寸第三次取值了。
她对着这块45号钢,手动取三次测量数据的平均值,保证划线的准确性,尽量减少误差。
在完成了两段“凹”件的划线后,林巧枝停了下来。
没有直接做两段“凸”件的划线和定位工作。
而是打算先自制作一个简易的定位装置。
盲配,最难的就在这里。
没有办法边加工边做啮合比较,一旦尺寸稍有偏差,或者两边精度误差累计过高,就会导致无法嵌入合体,这比之前的黄铜块,难度高了不止一个量级。
“吱嘎——吱嘎——”
随着锉刀推拉的节奏,几道锋利搓齿和钢材表面挤压的声音传来,略带一点金属震动的尾韵。
林巧枝把这块45号钢,削掉了最边上的余量。
又把它分成几块,通过螺栓固定在操作台上,作为第一段的定位基准。
紧接着,把整块45号钢重新用台虎钳固定好,利用第一段划线与定位装置的配合,确保第二段位置准确,从而保证两段之间的连接精度。
林巧枝专注地加工手中工件。
并没有注意到,很多红旗厂选手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操作台上。
盲配本就是这个赛题的难点。
很多人对此都没有把握,即使按照平日里练的,在一块钢板上划好了四块工件的划线,但仍犹豫不敢下手,手心有些冒汗。
连很多红旗厂选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当他们犹豫的时候,潜意识目光就先去看林巧枝。
看到她目光沉静,不急不躁的稳稳操作。
紧张不定的情绪都缓和了一些。
或许真如谢胜利说的,一直坚定向前的林巧枝,身上已经有那么一点精神领袖的气质。
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她足够强大,足够坚定,能战胜一个个难题,她的存在对整支队伍的意义就是不一样的。
说实在的,不仅是场外围观的人,连红旗厂自己的选手,内心深处都不免带着悲观的想法。
嘴上口号喊得响亮,但其实潜意识里,依旧觉得技术压过仪器仪表厂的人,几乎不可能。
他们什么水准?对方又是什么水准?
但红旗厂的鸡血打得太足了,拉仇恨也拉得太快了,不服气地卷着卷着,脑子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上赛场了。
现在在赛场里,时间紧、压力大,就更没有时间思考了。
短暂踌躇的功夫里,他们发现林巧枝在想办法。
【这是在做什么?】
【以林工她的水平,还需要这个?】
心里一跳,一个大胆的、安在林巧枝身上又理所当然的想法,就从心里蹦了出来。
这想法出现的无比丝滑,没有任何违和感:
【她不会是奔着冠军去的吧?】
【这是在想办法提高精度,想要狠狠压住仪器仪表厂的那些强手?】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格外强烈了。
越看越像,越看越觉得林巧枝连背影都透着野心和气势。
当然了,这肯定是唯心主义。
毕竟背影和加工动作能看出什么呢?但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其实是非常主观的,是他们往日对林巧枝所有认知的集合。
这就是他们对林巧枝的认知。
敢拼,不怕任何强敌和难题,一定会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仪器仪表厂的对手,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存在,真的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吗?
可现在,有人已经向山顶冲去了!
当目光触及到林巧枝手中动作后,很多人胸腔涌出一团热气,激动得仿佛感受到一种冲锋号的召唤。
她那么优秀,那么坚定!她是红旗厂新一代的领军人,当然要追随她!
比赛场地里。
红旗厂的选手无形中都慢了下来,操作台上有了新的变化。
林巧枝依旧在稳步推进。
划线完之后,她换了手锯,沿着划线割据这块45号钢,有力的肌肉和强大的核心,让她能轻易保持手锯的稳定,避免锯条左右摆动。
她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划线,在接近划线时,放慢锯割速度。
确保锯割深度不超过划线!
等按照划线逐一割锯完,她又仔细地不断用定位比对,用仪器测量。
最后,她拿起了几把不同搓齿、不同尺寸的锉刀。
她观察着这些凹凸不平的、角度不一的加工面,脑子里思考着不同的锉削方法,还有适合的锉削搓齿。
每锉削5-10次,她就用千分尺测量一次,确保尺寸逐渐接近设计值,避免过度加工。
她每一步都在思考,思考更适合的锉削方法,是顺向锉、还是交叉锉,还是要换上细锉刀?
她的每一刀,锉削行程尽量长,以保证平面的平整度。
紧接着,温度也是不能忽视的一环。
林巧枝回忆着上次去江南造船厂,遇到众多问题中有关温度的那一个。
比赛的操作台都是仪器仪表厂和红旗厂提供的操作台。
她熟练的找到其中放工具的一格,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去。
每当锉削几十次后,她就把这块45号钢放进去浸泡一会儿,消除锉削带来的热应力。
停下浸泡的过程中,她会用手去摩挲工具的边缘,去感知那一点点细微的误差,她对这个非常敏锐,完全可以在处理对应面的时候,注意该啮合面的处理,尽量弥补抵消误差。
上一次,她就是凭借这一丝对误差的敏锐和控制,胜过了萧隆。
……
林巧枝稳稳当当一步步操作。
过程中注意着,思考着,竭尽全力汲取着自己一路走来所有的经验,仔细考虑一切可能影响最后精度的细节。
她当然不愿意轻易认输!
别人可以细,那她也可以,别人能做到的事,她难道就做不到?就算她不清楚仪器仪表厂是怎么培养技术习惯、怎么抠技术细节的,但她也可以用自己的经验堆出大量的细节,堆出哪怕那么一丝丝精度。
林巧枝追求着。
追求着心中极致高点。
赛场上,很多红旗厂的选手,都追随着林巧枝的步伐。
她制作简易定位装置,红旗厂选手也都做。
她使用水浸泡,来消除锉削带来的热应力,红旗厂的选手也都耐着性子浸泡。
她每锉削一段,就用游标卡尺、千分尺、角度尺测量校准,很多人也根据自己的锉削节奏,增加了测量,确保尺寸在公差范围内,确保角度准确。
类似的细节不少,每个人领悟到的也不同。
即使有点慢,但看着林巧枝不急不慢的操作,心也就安定下来。
赛场上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林巧枝的动静,但只有红旗厂的选手看完后下意识跟着来,这是一种信任,一种几乎无条件的信任。
他们见过林巧枝处理20吨复杂模具的各种突发问题,他们见过林巧枝在交流会上侃侃而谈,见过她应对各个厂不同问题都毫不怯场,更见过她克服了高工们都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
那种积累的信任,那种对“她在想办法”的可靠感,是旁人没有办法理解的。
旁人会想,这么简易的定位装置有用吗?万一操作不当反而添乱怎么办?最后不还是要靠感觉和尺寸把握?
旁人会犹豫,每每锉削几十下就泡水,中间都空闲,难道不耽搁时间?那一点点温度带来的金属体积一丝丝改变,能有多大的影响?还有人连为什么泡水都想不通。
但红旗厂的人不会这么想。
即使有疑问,心里的第一想法永远是——林巧枝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她可是想要翻越高山的人!
如果没有这样的志气,为什么要做这些?凭她的技术简单直接怼上去,也绝对稳进前十,有非常大的概率冲进前五。
他们红旗厂新一代青年中的佼佼者。
跟上她,狠狠杀一杀仪器仪表厂的嚣张气焰!
时间渐过。
陆续有选手提交了工件。
赛场上不断有人离开,剩余的身影逐渐稀疏减少。
令所有人诧异的是,最后一批留在赛场上的,除了进度落后又不甘心放弃的选手,竟然有不少红旗厂的人。
“他们怎么还没做完?”
“仪器仪表厂的选手好像早就完成了吧。”
“嗯,我提交钢板的时候,场上基本上就看不到仪器仪表厂的人了。”
“红旗厂这是怎么回事,不会一起趴窝了吧?”
“那就好玩了,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进一进前十?”
在场外低低的议论声中。
两个裁判也开始在不断处理整块钢板,用车床把四块工件“滋——”地从钢板上车下来,干脆利落,两秒一件。
顺手就做嵌合,合得上的标上序号,等待测量精度。
合体不上的,直接在名册后面打个×就完事了,再用简单几个字,记录问题。
红旗厂众人都陆续提交了工件,走出比赛场地,不去打扰剩下还在操作的选手。
又过了一会儿,广播声响起:“三号比赛场地,赛题为‘异形咬合件盲配加工’的钳工组比赛结束,即将开始各个单位完赛选手精度测量排名,各单位……”
各单位的人都陆续汇聚过来。
第63章 林巧枝轻笑:“谁赢还不一定呢。”
各个单位的人逐渐汇聚过来的时候。
两个裁判正在对最后一批45号钢板做拆分、配合。
他们两人, 一个对四块工件合体做操作检查,一个在名册上记,打勾、打叉, 写编号。
“33号,完赛。”
“139号, 这做的一大一小的, 手一松就滑脱了。”裁判眉头都拧起来,眼底都是嫌弃,太离谱了,什么水平?
“75号,完赛。”
“49号, ③号件搓歪了一刀,合不上。”
“28号,精度太差,合体时金属壁摩擦声剧烈, 咬合内壁全刮花了,先排到最后吧, 如果前五十名还有位置, 再来测它。”
……
裁判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搬来一个铁柜子。
类似于书柜那种,但其中是方方正正的格子,通常是单位用来做模具展示的。
这个柜子一共五排,每排十格。
裁判每判断“完赛”一个,就初步按照自己对精度的初步估计,将每个工件放到不同层的铁柜里。
最好的、精度最高的放第一层。
次之的放第二层。
精度5丝都没有进的,放第三、四层, 最后第五层算是鼓励安慰奖,不过也需要看精度6丝的选手多不多, 有没有把前面名额瓜分完。
在旁边等结果的选手,表情就有点紧张了。
没能完赛的,听到结果整个人都瞬间蔫了,跟那种缺水干菜一样。
有些是心里早有准备的,只是仍然抱了一丝侥幸心理,有些则是完全不敢相信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竟然没能完赛!!
“这不可能,我分明做得好好的。”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说是你啮合处有个角没处理好,所以嵌合不进去。”
“怎么可能!”
“等会儿去拿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反正你要的话,主办方也会给你的,这加工过的工件他们留着也没用。”
不少没完赛的选手反应都有些激动。
但在短暂的激动后,都很快老实起来,尤其是早有预料自己无法完赛的那一批。
——不老实一点,就要挨呲了。
你没完赛还蹦跶,还显眼,不抓你当典型抓谁?不训你训谁?
林巧枝则看到自己的工件被放到第一排。
她看了看,被放到第一排的红旗厂工件数不少。
陆续过来的各单位的人,自然也包括红旗厂的高工,还有温东鸣、霍丰这些厂长。
走过来,就下意识数数第一排的工件。
这一看,仪器仪表厂带队的人就感觉不太对了。
三号场地这场比赛的前十里面,红旗厂的选手是不是多了一点?
目前第一排,差不多被放了14个工件。
这也是裁判的一点小心思了,大差不差的都先往第一排放,表示:我是很看好你的,如果掉到第二排去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如果都往第二排放,结果精度测量出来,人家最后在第一排,就难免显得最初裁判有点看不上这个件。
也算不上得罪人,但这种顺手的人情小事,裁判还是很愿意送的——年轻人们,我很看好你们哦!
走过来的温东鸣、乔元等人,也看到了在第一排挤挤挨挨的工件,最重要的是,看到了仪器仪表厂人努力压住难以置信,努力做出淡定的表情。
“哈哈哈干得好!”温东鸣当即爽快大笑三声,在某人飞快紧绷的脸色下,他当即又补充,“都不错,一个个都发挥出了自己的实力,赛出红旗厂的风采。”
周围红旗厂的年轻人也都兴奋的围了过去。
“师傅。”
“师父!”
“温厂长。”
在一圈压着兴奋的打招呼后,立马就有性格外向的人,大着胆子说起刚刚比赛时候的事:“我当时就想啊,林工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我能被放到第一排,肯定有这些的功劳啊,我这是不是特机灵?”
有人起了头,这话题就展开了,又有人说:“那个定位装置看着简单不起眼,但是我感觉特别好用!划线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就觉得自己心里有底了一点,等到后面开始加工了,就感觉到那种细微无形的好处了!!”
“我有预感,这次咱们指不定真能拿下仪器仪表厂,别说林工了,连我都感觉前十指定有我一份。”这是原本预计保十五冲十的红旗厂选手。
选手们边跟温东鸣他们说,边回头同林巧枝分享这份兴奋,给林巧枝的信任是有点多到溢出了。
林巧枝听了都有些讶然,不知道赛场上还发生了这些事:“……那你们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可没说话,也没做什么讲解教学。
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么知道她对某个步骤满不满意?
“哈哈哈哈我们当然知道了。”
“哪里还用你讲,比如说我们之前就讨论过,别看你不骂人,但是其实也凶得很,特别是眉骨下面,眼皮上面那一点肌肉绷紧,就说明你心情不好,有人要坏菜了!”有人举例子道。
林巧枝摸了摸自己眉骨,她还有这个习惯?
她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这他也是知道的,很多高工也都跟他吐槽过两句,“你这徒弟怎么看着比你还凶,不近人情。”
王柏强虽然也严,但毕竟上了年纪了,再直的脾气也难免有了些世故,但林巧枝就不一样了,年轻,眼里揉不得沙子。
人ῳ*Ɩ 家吃了亏,能不对你的表情印象深刻吗?能不对你发憷吗?
各单位的人都陆续来齐,裁判开始当众测量,他率先宣布:“现在开始排名,有问题、有异议当场指出,咱们当众裁决!最终成绩公布后,不予修改。”
注意力一下裁判那边吸引过去,各种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
这也是为什么要广播,让各单位的人都过来的原因。
这种比赛,看精度排名,但很多人的精度其实是一样的,你也是五丝、我也是五丝,凭什么我就在后面呢?
其中细微的那一点点差别,事后就说不清楚了。
现场裁决,你要是不服气,不满意裁判的结论,就当众提出来,让大家一起看看你是不是做得更好,精度更高。
裁判先从低的判起。
毕竟他也知道,不把前面的悬念留着,看完前面成绩,人就都散了,那后面要是有人提出问题怎么办?周围空荡荡的,他还得自己去请人过来做裁决,麻烦!
他测量一个,然后往柜子的格子里塞一个。
顺带往上标几个数据,
大部分排得都很准,偶尔会左右调整两下。
现场气氛也热闹极了。
毕竟这相当于现场直接排名,然后张榜了。
“我现在21的位置,稳了稳了!!就算再有几个上面的大神下来,我也是二字开头,哈哈哈哈哈!”
“配件机修厂这是出了个好苗子啊,现在都排16了,要是上面再落下来一两个,能进前15,就有荣誉表彰了。”
……
轮到了第一排。
红旗厂和仪表厂神色都认真起来,两个单位的领导相互看对方都是笑着的,眼神暗暗交锋。
两个单位的年轻人,就比较直白了,看彼此的不服气不顺眼不在意都直接写到脸上了,恨不得眼睛冒火光。
第一排的14个,很快交替着往格子里摆。
红旗厂。
仪器仪表厂。
红旗厂。
仪器仪表厂。
……
出奇的有规律。
但终究是有人要被挤下去的,当前面十个位置被大致填满时,红旗厂已经占据了五个位置,并且第九名、第十名这两个守门的位置都是仪器仪表厂的选手,仪器仪表厂的霍丰和高工们脸都黑了。
反而是红旗厂的温东鸣等人,笑得跟江城田里的那向日葵花一样灿烂,“哎呀呀,意外,意外啊老霍!”
仪器仪表厂师傅们的脸简直像打翻了颜料盘,更衬得红旗厂这边喜笑颜开,哈哈哈的笑声不断,还都假意谦虚:“实在是没想到,意外,真的是意外了。”
嘴里说着是意外,可那得意的笑容可不像谦虚的样子,不管怎么样,他们这场比赛把仪器仪表厂的人狠狠压下去是真的。
按照以往常规,仪表厂和红旗厂,一般是6:4开,占五六成,然后还有两三成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会掉到7:3开,也就是十个人里,只有三个红旗厂选手,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会遇到5:5开的超常发挥时刻。
温东鸣本想着,把选手范围圈到年轻人里,能冲个5:5就很不错了,代表两个厂势均力敌!
但是,现在还有人没有测,他们竟然已经占了五个了。
最让人后怕、又惊喜的是,以微弱优势把仪器仪表厂挤去守门的那两个,原本就是他们能进前十的选手,若非那一点点小优势,现在守门的就是他们红旗厂了!!
没想到啊,即使是个人赛,林巧枝都能对队伍产生这样的影响,这让温东鸣对之后的团队赛更有信心了!
他们心里哈哈哈笑着都在看一直眼高于顶的仪表厂的笑话,脸上却都一副乐呵呵的友好笑容:“哎呀刘工不要对年轻人脸色那么黑嘛,这肯定就是个意外,不急不急,咱们再接着看,再看看后面的,指不定还有变数,谁发挥失常了,你说是吧?”
哈哈哈谁发挥失常林巧枝都不会发挥失常,再往后看看!多看几眼仪器仪表厂霍丰他们青黑的脸色哈哈!
裁判继续测量。
很快测量到了林巧枝的工件。
林巧枝呼吸放缓。
裁判测量完,朝着另一名记录的裁判和大家,一连报出了好几个数据,“43.24mm,8.92mm……”最后下结论,“精度四丝。”
他看向前十最前面的两个格子,手上动作卡顿了一拍。
大约三两息,反应过来,人群中也哗然一片。
“误差好接近,和邓豪几乎一样啊。”
“②号件那个侧宽,是不是比邓豪的误差大点?”
“可也有其它数据比邓豪误差小。”
取公差,也是几乎一致的数据。
邓豪就是目前被放在第一格子的仪器仪表厂选手,排名很精准,几乎不怎么改的裁判,在测量完邓豪的精度后,就毫不犹豫把他放到了第一名的位置。
估计认为剩下还没有测试的,应该比不过他了。
仪器仪表厂被挤到第十一名的选手,面色激昂地站起来:“我们完成得更快,按照规则我们仪表厂理应是第一!”
前十阵地都丢了,第一名绝对不能再丢了!!
要不然他们回厂里还怎么见人,脸还往哪里搁?
众人一阵讨论,没错啊,这是开赛前就说了的。
红旗厂能示弱吗?谁还没个单位护着,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乔元一拍身边一个徒弟,那人当即也大声说:“江城比赛的总规则表里还有一条,技术相当者,年纪小的获胜。”
又是一阵议论,这也没错啊,他们江城比赛一向如此,人年龄小能做到和你一样的事,就说明人家更厉害。
裁判:……
裁判是个人精,这会儿不管拉谁下来,都是得罪单位,不如他来协调居中!
他干脆宣布:“仪器仪表厂选手邓豪、红旗厂选手林巧枝,技术成绩相当,难分高下,我以本次比赛裁判长的身份宣布,两人此次比赛并列第一!”
温东鸣等人顿时笑咧了嘴,见牙不见眼地笑说:“哎我们巧枝平时也不是特别擅长技术,主要精力都放到项目上去了,谁想到这次发挥得这么好呢?”
“是啊,咱们林工平时可不是专攻技术的,真是没想到啊。”
这一唱一和的,就很欠揍了。
仪器仪表厂的人听了都牙根痒痒。
但更让人牙齿又痒又酸的,是你去仔细想想这些很欠揍的话,发现说的好像不是没有道理。
但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前10名的最终结果一出来,前10名的11个人里,红旗厂占6名,仪器仪表厂占5名。
如果严格遵守人数,林巧枝和邓豪的并列第一占据两个名额的话,会把现在排在第十的仪器仪表厂选手,直接给挤出前十,这样就是,红旗厂前十有6人,仪器仪表厂前十有4人。
“笑一笑啊老霍,咱马失前蹄一次又说明不了什么,就差这一个人,差一个第一,指不定下次就赢回来了。”这话简直是在往人胸口插刀子,却让温东鸣满脸璨笑的说出来。
如果你们这群人不一个个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如果不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的笑线,倒是还勉强能觉得这真的是一句安慰的好心话。
但霍丰可不会就这么让人看笑话,他脸上神色收敛,镇定的声调说:“二号场地的比赛是不是也要结束了?小王,”他喊自己的助力,“把其它几个场地的比赛结果拿来我看看,我看看前十和前五十的整体数据情况,对了,还有最重要的总分。”
捅刀子啊,谁怕谁!
***
对于这个并列第一,两个单位都挺满意。
但对林巧枝和邓豪两个当事人来说,却都不太满意。
林巧枝皱着眉心,要是按时间排,她可不算赢。
邓豪表情也不见喜色,要是按照年龄论,他能力肯定逊于林巧枝。
或许骨子里骄傲的人大抵如此,不愿意接受这种有瑕疵的第一。
两个之前并不认识的年轻人对视一眼。
都分明看清了对方的眼底的战意——等会儿团体赛见。
总要分个高下的!
两人错开身,林巧枝走到红旗厂的队伍里,喝了一口水,好奇地看正在算积分的乔元手中本子:“我们的总分现在怎么样?”
“目前钳工组三项比赛加起来1320分,比仪器仪表厂少180分,分差倒是比我们原来预计的少一点。”乔元道。
林巧枝鼓了鼓脸。
“没事,团体赛追得回来。”
吃午饭午休的时候,萧隆找上了林巧枝,他主动说:“团体赛,我给你打辅助。”
林巧枝抬眼看他:“你不自己带队参加?”
团体赛不同于个人赛,由单位派人参加,人数足够,派三五支队伍都可以。
“下次吧,”萧隆咬了咬腮肉,看向林巧枝,“这次咱们形势好,一举把仪器仪表厂拿下。”
集体荣誉为先。
他的个人想法往后放一放。
而且,看了今早的个人赛的成绩,萧隆觉得自己对林巧枝的心态已经有点趋于圆润的状态了。
林巧枝伸手:“行,咱一举把仪器仪表厂拿下。”
萧隆和她对拳,用力一碰:“狠狠打一打他们的嚣张气焰!”
下午,团体赛开赛前,广播声音响起:“团体赛即将开始,请各单位的参赛队伍到一号比赛场地集合,请各单位的参赛队伍……”
林巧枝还想着邓豪的事。
等到了赛场,她却发现邓豪并不是领队。
邓豪是22岁以下年龄的这一组,而仪器仪表厂带队的人,是和萧隆同台竞技的25岁组的选手。
应该是一个比邓豪实力更强的选手,要不也压不住他。
邓豪看到她是领队,袖口戴着队长袖标,眼睛都瞪大了一下。
在靠近后,早上都没说话的两人,终究还是破了局,邓豪没忍住先开口,不可思议:“你当队长?”
林巧枝点头,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还以为你也是。”
战书白下了。
邓豪:“……”
是个大鬼头。
难道不是他们在团队赛中负责关键技术部分,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较量技术吗?
他看了眼自家队长,这是他能打得过的?但他又不甘心,于是压低声音:“有没有什么经验分享?”能压住比自己大几岁的师兄上位的经验!!
林巧枝感觉,对方队伍心不齐啊。
有人蠢蠢欲动想干掉队长自己上位!
可能是不能背后说人,正说着,人来了。
“第一差点丢了,整个年龄组都被人单挑打穿了,还有心思聊天。”这仪表厂的队长是个威严的,冷着脸说话,邓豪被看得脖子都缩了一下。
他面红耳赤:“不是!”
“回去准备。”
邓豪像是被老鹰抓的小鸡一样咯咯哒飞快溜走了,哪里像是敢挑战上位的样子?
林巧枝表情收敛,站直身体,目光不躲不避地迎向他。
“团体赛才是真正体现单位综合实力的地方,”这位队长也目光锐利地看向她,陈述道,“我们仪器仪表厂,团队赛会赢回来的。”
林巧枝轻轻哼笑一声。
“谁赢还不一定呢。”
“那拭目以待。”仪器仪表厂这位身形笔挺、表情威严的队长说完这句,转身离去。
各个厂的队伍都陆续到齐。
很快进行抽题,裁判道:“本次团体赛将从搜罗来的国际奥林匹克技能大赛题库里,当众抽取一个题目,公开公正透明……”
说着,他在众目睽睽下伸手进箱子里,从里面摸到了一个数字球,然后宣读对应题目。
林巧枝听着,要求完成一个齿轮箱,是个组合件,要求完成的整个组合件有上百个尺寸,八十多个配合面,给出的时间是七个半小时*
裁判又继续说:“据考题描述,这是迁移自一组核电站主泵机械密封面修复的实际案例,美西方国家已经相继建设核电站,为国家提供稳定清洁的能源,但核电停机成本高达一天100万美元,为避免返厂维修导致的数月停工,要在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修复密封面……”
众人听得龇牙。
什么玩意?
停一天多少钱?
不过关于核电站的技术肯定不会放在题库里,那是人家西方国家投入了几百几千亿美元研究的东西,这道考题考的是“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进行复杂零件改装”的技术和加工能力。
看技术部分具体的内容,需要完成由三个功能模块组成的组合件,其中包含108个关键尺寸、84个高精度配合面,还要解决一个伺服电机安装孔位偏移的问题。
不是把偏移调好了就行的,已经偏了,不能动它,这个虚拟的电机,还有已经偏移的位置,提供的就是“不拆卸设备的情况”这个前提条件。
现场已然是低嚎一片。
第64章 林巧枝这个队长,胸有成竹
赛题宣读完毕。
整个比赛场地都传来一阵阵议论。
“这题目也太难了吧。”有队伍的选手已是叫了起来, 一副狂抓头发的样子。
“是啊,光做齿轮箱就够呛了,怎么还有个电机孔位偏移的预设。”
“我看场地那边还真放了一台电机, 不会最后直接固定好电机实体,用偏移的这家伙, 来测试我们完成的齿轮箱吧?”
“人家不也在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 完成了机械密封面修复吗?想也知道那种大设备肯定特别复杂。”
“那能一样吗,停一天100万美元,不能行也要行啊!!”
“你就赌咱们国家没有这样的需求?”
……
是啊,难道他们国家就没有这样的故障情况了吗?
即使没有一天100万美元的停机损失,即使砍半再砍半, 也不是现在的祖国能承受得起的。
为什么世界技能大赛把这题收纳到题库?
就是因为世界领域内,各个国家工业发展中都面临相似的问题。
大型设备停机费用太恐怖了。
如果停机后进行数天、甚至数月的返厂维修,损失更是难以承受的。
那有没有可能,在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 进行部分功能的维修?
甚至“盲配”这一难点考题,也有一部分原因, 是基于此项需求诞生的。
要不然谁没事琢磨个为难人的“盲配”技术, 嘿,我有,但就是不给你用,就是不让你上手,你只能看着来,凭感觉来~
如此欠揍,如果是无中生有, 那还不被大伙的唾沫星子喷死?
工业领域内所有的技术,都是从实战中总结而来, 都是从实际需求中诞生而来。
因此,即使知道这题目难度可能有点大,但主办方仍旧把搜集到的这道题目,放进了题库里。
同样的现实技术问题,别的国家的年轻选手能做,他们的也能,中国只是起步晚,但不代表人差!
萧隆收回目光,问:“怎么讲?”
林巧枝也是皱着眉头:“图纸简单看下来,机械齿轮模块,有30个配合面,里面包含交错槽、斜齿轮组,要求传动无卡顿。第二个精密定位模块,有24个配合面,要做带角度调节的凸轮机构,以保证±0.01°的重复定位精度,最后就是处理电机孔位的问题……”
这会儿还站得密,周围人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也太难了!
还只给七个半小时!
赛事主办方并没有被这一阵阵议论声打乱节奏。
依旧有条不紊的推进。
各自带开,分发材料。
依旧是45号钢,不同的是,一整块毛坯的尺寸,比个人赛的大了不少。
“先去把材料领回来,然后分三组同时进行,我们先把所有高精度尺寸、多零件配合的组合件拆分成独立子模块,我负责电机控制接口模块这部分,萧隆你带两个人负责……”林巧枝直截了当地接管了这个赛题,并且揽下了其中最难的那部分。
这也是有点形成习惯了,她之前就管过项目,还是被王柏强带着一个个车间仔仔细细教的,起初觉得难,年轻人不好管人,但硬着头皮适应了也就好了。
后来还有几次单独处理问题的经验,基本形成了指挥和命令的风格,所以此刻没有什么滞涩感。
林巧枝在脑海里思考着,把任务都分配下去,责任到人,并且将精度等要求都一一明确,最后,用力拍拍手振奋道:“最后再检查一遍锉刀、划针、台钻、机械百分表、塞尺、角尺等手边工具,确认没有问题,马上开工!”
要在七个半小时里完成从毛坯到组件装配的全流程,核心挑战在于高精度尺寸控制、多零件配合精度及设备合装的快速切换。
如果做不到高效协作,精准分工,林巧枝不用等比赛开始,都能预见最后时间不够的结局。
林巧枝有能力、有经验,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一连串的问题。即使电机孔位偏移这问题也是头一次遇见,但她依旧有统御全局的冷静。
只是赛场上不少人缺乏这份底气和镇静。
于是,在林巧枝她指挥着队伍进入正轨后,仍有许多队伍还被困在如何解决这一个个问题的集体讨论里。
甚至有的在争论,因为没有主心骨,也有的拿不准注意,这是队长弱势。
但凡队长稍微有点威信力、有点能力的,都已经咬着牙在争分夺秒的布置任务了,试图带领整个队伍往前走,不管走不走得通,先要往前走,才有希望到达终点。
眼看着林巧枝把整个流程链条上的公差都提前计算好,然后将要求一一下达:“这是你们俩分配模块的允许误差,我按照权重算好了,给关键配合面都留了修配余量。”
萧隆接过这份提前计算好的尺寸链允许误差,看到林巧枝接管了整个比赛节奏,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
“我会注意的。”
“我也是!”
林巧枝眉头一紧:“不是注意,是一定!”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一定要控制在允许误差内,这108个尺寸需要形成闭环,任一环节超差都会导致整体报废。”
对上她不容置喙的锐利目光,萧隆感觉有种熟悉的寒毛发凉的感觉蹿上后脊。
她不会允许任何差错。
她遇到问题一定会追根究底。
她的要求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借口和理由松懈降低。
萧隆两人瞬间绷紧了神经,感觉头皮在扯在烧,脑子已经下意识疯转思考自己负责模块的各种细节、各种风险,扯出笑容,“一定、一定。”
林巧枝:“……”
这个表情好像有点熟悉。
但她感觉自己还挺耐心的,王工都不会解释后面那句,直接就黑着脸下达要求:“注意?注意什么注意,必须控制好!”
算了,林巧枝也没那么多时间琢磨这些,什么眉骨下面一块肌肉绷紧,闲得慌!
她快速巡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问题,于是自己也站到操作台前。
核心电机孔位问题,还要她来处理。
团体赛的八个人,分成三组。
都有序的进入工作。
在一号场地拉的线外观赛的人里,温东鸣远远看着林巧枝雷厉风行的统御队伍,不由心里感慨,跟身边这次比赛的高工领队乔元道:“现在看一看的话,林巧枝倒是和老霍有点像。”
“怎么会,巧枝性格还是很踏实谦虚的。”乔元对林巧枝的印象是非常好的,天赋和水平这么高的青年钳工,没有一点眼高于顶的脾气,这在任何领域里,都是尤为难得的。
温东鸣摇摇头,道:“谦虚是不假,但也得看她谦虚在哪里……关键还是实力上的差距。”
不仅如此。
他瞧久了,就发现了,林巧枝的谦虚并不是本性沉稳内敛,而是心里怀着更远大的东西。
她其实会高兴、会骄傲、会难过、也会沮丧,会和人偷偷吐槽,即使想要房子也由着自己的性子不找对象,其实是个性子活泼的年轻人。
她不想,就不去做。
她想要的,就拼劲全力去追逐。
至真至诚。
如此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到底,看到她黑白分明眸子里闪动的光芒。
林巧枝制作控制接口模块的零件,边抬头看预设的偏移电机。
以她现在的实力,想要做一个这样的齿轮箱,不管部件多,尺寸精,配合面多,还是对人员的调度、风险的把控,都不是太难的事。
但林巧枝依旧慎重对待,这个设置偏移的电机,并不好处理。原本是预留的安装孔位,通电后驱动齿轮箱的,但现在假设它存在,还偏移了,就天然等于套了三层限制。
第一层是被整个固定的框架,还不能拆动它,直接从动力根源就固定死了驱动链的方向和源头。第二层是它还出故障了,位置偏移会使得图纸这个模块的部分都要重新现场修改调整,偏移的整条力线传递都要重新仔细考虑,也是考察“复杂零件现场改装”的技术,第三层是则是进一步给时间的压力。
对于林巧枝来说,这三层限制都有处理的办法。比如说偏移的力线,其实是可以通过一小段齿轮组,来做力传递方向的调整校准。固定的框架在图纸阶段她就能总揽,做到心里有数,一直把控好所有细节直到组装结束。时间压力的话,严格做好协调分工和并行作业,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至于精度零件多、配合面多,那是钳工经常遇到的传统问题。
能走到省级别一流的水平,即使是年轻人,总该有抗住这些压力的能力,选择怎么做,就看个人能力,还有作为团队大脑的队长怎么分配了。
尽管如此,这么多麻烦全都堆到一起,也是有点恐怖的。就好像洪水、山崩、大瘟疫一起出现,拥有神力的土地翁也要脑壳起大包。
“这六个为一组,小齿轮组做力线方向上的调整。”
“以我画的这条中心轴线为绝对基准,每加工一组零件前用量尺复刻,确保全局一致性。”
“每30分钟做一次齿轮啮合测试、凸轮角度校准、保证齿轮组啮合间隙与凸轮角度联动精度同时达标。”
林巧枝也没有解释太多,直接抛出了一条条具体的解决方法,她边做边思考,处理这个考题的思路就慢慢展现到队员的面前。
原本有些紧张的队员们逐渐镇定下来,并不是说一下全懂了,都能总览全局了,但听到林巧枝一步步清晰的指令,一声声简单明确的要求。
明显就能感觉到那种笃定,让人心安。
只需要按部就班做好手中工作就好。
而且随着手中步骤一点点推进,越做越能逐渐感受到破开迷雾的清晰,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林巧枝这个队长,胸有成竹。
意识到这一点,所有队员一时间都精神无比,越干越有劲。
而本场比赛的裁判,还有场外围观的江城与周边各厂的厂长和高工,目光都不免被红旗厂这一组吸引。
无他,进度太快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明显领先,几乎到了一骑绝尘的程度。
即使是所有人给予厚望的仪器仪表厂,进度也是明显落后的,这让期待两厂龙争虎斗画面的人都错愕不已,不敢置信。
“怎么这么快?”
“这可是比技术,总不能是搞噱头吧?”
“刚刚最开始,别人都还在讨论方案,我看红旗厂的队伍就开始了。”
“老温,你们不会提前练过这个题目吧?”
温东鸣就不爱听了:“说的好像我们提前给厂子弟透题一样,说这话之前,你先好好打听打听,我们红旗厂带队的队长林巧枝是谁?”
这话一出,脸色黑得堪比王柏强的霍丰,脸色陡然一失色:“温东鸣!”
这只老狐狸,一开始就是奔着团体赛和总分来的!
他肯定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了。
特意从一开始赛程赛制就给他下套,还故布疑阵、用语言和表情误导他,让他以为红旗厂就是想占一占压岁数的便宜。
温老贼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并驾齐驱,或者追赶上来,他从来要的,就是把仪器仪表厂狠狠压下去!
团队赛,除了每个队员的实力,最关键的,比得是整个团队的大脑核心!
对上猛然失色的死对头,温东鸣的表情就显得云淡风轻多了,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家宝贝苗苗的情况嘛,都是多少年的老对手了,霍丰还是这样好骗,他笑呵呵地回应对方喊他的名字:“诶~”
霍丰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场外各个厂长和高工之间,已然是一阵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流传着更多关于林巧枝的消息,都是只看看报纸得不到的、行内口口相传的细节和信息。
对这次比赛的结果,都各自有了全然不同的预期。
时间渐过。
各个单位处理该赛题的进度不尽相同。
林巧枝看着初步组装后的齿轮箱,微微屏住呼吸,手动转动齿轮组测试流畅度。
第65章 林巧枝志高气扬、赤心报国的十八岁
在八名红旗厂选手紧张包围的目光注视下。
齿轮箱的一个个小齿轮精密啮合, 转动起来。
“咔哒咔哒——”
声音不对!
林巧枝眼眸一凝,她目光在周围一众工具中扫过,没有平日她练习听音时常用的中空铜棒, 拿了一把扳手,她附身低头, 一头搭在齿轮箱上, 一头抵在下颚骨头处。
她微微眯起眼,继续用手转动齿轮,边听这细微的杂音,边观察问题可能出在哪里。
以她们做的精度。
即使是高速旋转,也不会出现这种声音。
较慢的手动转动, 应该是丝滑无声的才对。
萧隆等人登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林巧枝在操作台前检查齿轮箱。
有些紧张地扯扯领子,或者无意识抿住发干的嘴唇。
林巧枝听着,把其中一段齿轮组拆下来, 一个个单独测试,观察其中的问题。
负责这一段齿轮的队员, 顿时紧张起来, 呼吸和神色发紧。
林巧枝注意到他的紧绷,安抚道:“没事,你做的这段技术精度非常高,超过要求的技术水平了。”
“那为什么会……?”仍旧有些不安的握了握锉刀,那怎么会一到这部分就出问题?
林巧枝又逐一检查了一段,揽下了责任:“我的问题。”
她打磨了其中两个齿轮,又重新把齿轮安装回去, 进行力线的细微调整:“偏移的电机会比原来更多压缩了原本齿轮箱空间,调整后, 你这部分受影响了而已,不用担心。”
感觉到萧隆拍拍他的肩膀,又听林巧枝主动承担这份责任,他缓缓松了一口气,他不敢想如果最后比赛因为他这里没做好功亏一篑,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该怎么办才好。
“那好调整吗?”缓和了紧张的情绪,他关切道,主动提出,“这部分我最熟悉,如果有什么需要改的,都可以跟我提。”
林巧枝正在调整这一组齿轮,观察情况,同时说:“做三片备用吧,以防在电机高速旋转下出问题,随时可以更换替补。”
“我给你把修改部分标出来。”林巧枝伸手拿过这组齿轮的图纸数据。
“好嘞!”
林巧枝见他精神振奋、干劲十足地去做备用替换齿轮,又回过头,继续做功能测试。
萧隆帮忙扶着,做精度复测:“多人同时加工不同模块,还是容易出现基准不统一的问题。”
林巧枝指出一处让他微调,眉目沉定道:“没有关系,我在非关键配合面,预埋了3处可调节顶丝,就是留到最后这个微调阶段,用于补偿累积误差。”
萧隆……想到她几乎拿到赛题就带队开工,实在是想不到她哪来的时间考虑这么多,他嘴唇翕动,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拿起细锉刀去处理那一丝需微调处了。
又是半小时。
林巧枝看着眼前完成的工件。
“都上手试试吧,没问题咱们就提交成品了。”她直起腰,扭了下脖子活动一下。
林巧枝侧身让出了位置,七名队员都上手试了试,用不同的力度、不同的速度去转动齿轮。
“很丝滑。”
“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可惜咱们不能用电机试,不然还有时间,有问题可以调整。”
“呸呸呸,不会说话,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有问题!”
林巧枝也不打算再磨磨蹭蹭不断复查了,人的精力和注意力是有限的,再消耗过多的情况下去磨时间,并不会有更好的效果。
“提交吧。”
林巧枝给了准话。
红旗队一行八人,穿过比赛场地,往前方的裁判席而去。
这样的动静,吸引了几乎所有选手的注意力,是的,几乎所有选手,都不由起身抬头向红旗厂的队伍投去目光。
脑海里冒出不可思议的想法,“提前完成了?”
目送着红旗厂队伍往前走一段。
目光更是不由自主的黏在红旗厂做的齿轮箱上。
看着一个个高低错落啮合的齿轮,试图从里面得到一些启发和灵感。
主办方和裁判也没有阻止。
这种带有修复性质的改造问题,千人千路,每个人的解决方法都是不同的,不可能完全一样。
就好像一座桥梁被砸断半坍塌了,有人直接搭几根长木板就大起胆子走过去了,有人挂一根吊索,有人搞一块木头划过去,有人打造乌篷船载客挣钱,有人干脆直接绕路……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能过了桥,到达对岸,就是成功。
那么多尺寸、配合面,环环相扣,密不可分,每一处的改动和调整都影响前后,难不成想看两眼就直接看透?
如果有这个能力。
自己早就设计出方案了,现在做了一大半了,难道还想改?
没有这个能力的,看再多眼也看不出所以然来,这就好像数学题,真不懂的难题,把答案盯穿了,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在路过仪表厂的时候,林巧枝目光和他们队长相撞。
林巧枝扬起一个笑容。
拭目以待。
红旗厂一行人提交了齿轮箱后,没有留在场地里打扰其他选手继续比赛。
一出门,就有一群红旗厂的年轻选手热情哄哄地包ῳ*Ɩ 围上来,递水的递水,还有用凉井水浸过的毛巾,拧干了,往头顶上一盖,脑子都感觉凉凉的,特舒服!
温东鸣更是高兴地大手一挥:“走,去食堂,每个人都加一份肉,钱票我私人报销!”
顿时激起一片兴奋地啊啊呜呜的欢呼声。
简单吃饭修整了一下。
晚上八点半,场地内灯火通明。
持续七个半小时的比赛,也到了截止时间。
广播也响起,宣布:“位于一号比赛场地的,赛题为‘偏移电机孔位的机械齿轮箱改造加工’的团队赛比赛结束,共有12支队伍提交了最终的成品赛件……”
应邀而来的媒体,对着12个不同的齿轮箱按下快门。
台上摆放的12个齿轮箱裸露着内部精密的结构,能看到各种啮合的齿轮和连接的轴件,结构都有细微的不同,却无一不展现着工业严密精细的气息。
裁判做着检查。
有两组功能性丧失,没能完成这个齿轮箱设计之初的功能。
只能说做了一个新结构的电机—齿轮箱—角度调节凸轮的设备。
如果用写作文类比,就是严重偏题了,让写梅,结果写了悔。看着像,但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需求方想要不拆卸的修复功能,就是还要保证原本功能使用的!做个大致相似,但干不了活的表面光有什么用?
紧接着,又有一组没有通过“手动转动齿轮组的流畅度测试”
功能和要求都基本完成了。
但可能因为某些零件的精度不够,或者设计出了问题,导致转动的时候,有明显的咔哒咔哒的摩擦音。
萧隆侧头看了一眼对方那组,“可惜了。”
林巧枝也点点头,道:“可能是最后时间不够了,如果再多一两个小时,应该能完成的。”她看这个思路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最后有9支队伍完成了赛题,通过了手动转动测试。
这会儿大家都心里有数了。
因为类似的比赛奖项设置,都是有先例可循的,一般来说,应该是一等奖1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5名。
裁判宣布手动转动测试结果后,整个比赛场地的氛围就两极分化了。
心里有数自己争不过前面的几名,已经面露喜色,整个队伍都洋溢着高兴的气息,激动得相互举手击掌庆贺。
他们拿到省赛三等奖了!!
比赛时有多绷紧神经,不敢喘气,现在就有多欣喜,又累又饿的疲惫都被清扫一空,真恨不得兴奋绕场大叫三圈。
可以预见的,等到他们回去,迎接他们的甚至会是【热烈欢迎×××凯旋归来】的横幅,他们会成为厂里青年一代的风云人物!!
相比之下,还有希望竞争一二等奖的队伍,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无不心里忐忑又期待的,等待结果。
裁判逐一用测量仪器测量关键尺寸,记录精度。
又随机挑选十个配合面,测试配合间隙,最后以均值确认成绩。
这样初步的排名、就根据数据排列好了。
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不相上下,后面二等奖的归属也基本确定。
仪表厂队伍脸色绷紧。
如果最后一项测试,红旗厂不出问题,最具有含金量的团体一等奖就真的要花落别家了。
裁判从旁边拿来一台电机:“最后一项,裁判组会统一进行性能测试。”
电机的功率和转速,是手动难以比拟的,对整个齿轮箱的考验也是巨大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去。
上了电机之后,加大转速,很多之前没有显露出来的问题,都逐一暴露出来。
在高转速下,有发出异响的,有调整过的齿轮崩飞的,这两样都是要扣大分的。
当然,只有两队的齿轮箱在较高的转速下出现了这个问题。
其余都是一些好修的小毛病。
最后,在转速一档档调高后,只剩下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的齿轮箱。
在极其高的转速下,所有齿轮依旧保持着稳定高速的旋转,机械旋转出残影一片。
“最后一次调高档位,也是这台电机最高的转速了。”裁判看着两台齿轮箱,语气也不免带上点骄傲,世界奥林匹克技能大赛的题目而已,他们中国年轻选手也能做得如此出色!如此完美!
“咔——”
他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将电机的转速调到了最高。
“嗡嗡——”
高速旋转的电机都出现了明显的旋转震动声。
两个齿轮箱依旧丝滑精准的啮合,转速飞快,没有出现任何故障!
啪啪啪……
有人激动得抬手重重鼓掌。
现场观众也都毫不吝惜地鼓起了掌,掌声浪潮一样阵阵汹涌。
他们的年轻人,技术水平不比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差!
有前来观赛的有志青年激动地站出来,亢奋高呼语录:“新中国,就靠我们了!”*
闻此高呼,所有场内外的人脸上都不由露出几分笑容来。
林巧枝也抬手鼓掌,为仪器仪表厂这位可敬的对手。
对面仪器仪表厂的选手,也都看向红旗厂这边。
双方都在为彼此鼓掌。
“咔嚓——”
有记者将这一幕拍照记下来,背影是两个极高速转动齿轮箱的定格残影。
很多激动人心的报道字眼,也不断从记者的脑海里涌现,“棋逢对手”“龙争虎斗”“激战”“角逐”“齐头共进”“赶超世界”……这就是他们中国工业的未来啊!
裁判也笑了,又说:“胜负还是要分出来的,我们来变速测测看。”
“无极变速的概念你们听过没有?我给这齿轮箱上上强度。”裁判心情颇好的絮叨,又耐心十足的给他们讲,提起各种变速的应用。
比较典型的一个,应该就是挖掘机铲斗,在工作工程中,每挖一下,整个动力臂启动——负重——卸下——空斗,又有很长的力矩力臂,所以传递动力的齿轮机箱内转速是不断发生变化的。
一边津津有味地说着,裁判就不断调整电机转速,忽高忽低、忽低忽高,从最低速,一下冲到最高速。
红旗厂:“……”
仪器仪表厂:“……”
所有参赛的选手:“……”心里不免为那两个齿轮箱捏了一把冷汗。
实在是,这个暴力测试的现场,看起来真的有点……太癫了?
他们模拟的,难道不是“出了故障导致电机孔位偏移”的齿轮箱吗?假设真有这玩意,出过故障,难道不应该更谨慎仔细的使用吗?
有这么瞎折腾的吗?这就是奔着再折腾坏去的吧?
“喀——呲——”
腹诽照应到现实。
有一个齿轮箱在这样高高低低的变速中,出现金属摩擦的刺啦声了。
心都“嘭”地重重一跳,两个厂的选手皆是如此。
是仪器仪表厂的那一台。
意识到这一点,红旗厂的选手齐齐松了一口气。
裁判心满意足地抬起手来,看着出故障的那一小块,分析道:“其实你们的技术水平是不弱的,但是这块的设计没有红旗厂这里的精妙,动线调整得丝滑完美。”
仪器仪表厂技术水平是真的不差。
但败给了林巧枝。
对面队长的修改方案,稍欠于林巧枝修改的方案。
至此,团体赛的一等奖已经确定。
——被江城红旗厂一举夺得!
宣布这个结果后,观众们又是激动又是议论。
“林巧枝!”一名记者喊着,端着相机就要给林巧枝拍照,给以她为核心的红旗队拍照。
仪表厂等人羡慕失落的往外走。
这是一等奖的特殊待遇,是年仅十八岁的冠军领队林巧枝的特殊关注。
不过有人拦住了他们。
是刚刚在场外振奋高呼的有志青年,文质彬彬的样子,眼睛里却亮满激动,看向两厂选手:“我刚刚做了一首小诗,想送给你们!”又谦辞,“有些鄙陋,还望海涵。”
这就让一群搞钢铁、搞技术的人有点无所适从了。
什么小诗?
看比赛还能写出这玩意?
周围的记者却都兴奋了,纷纷拿起了速记本!
这位同样正直青春年少的稚嫩面孔,从胸口掏出一张纸,还未平复的心情让其情绪饱满又起伏:
“钢花溅,晨星落,”
“锉刀吟,卡尺握。”
“七小时鏖战,分毫必夺。”
“看寰球,谁执牛耳者?”
“东方烁!”
爱国青年诗词水平如何,一群搞技术的无从评判,但谁都能感受到青年人饱满昂扬的情绪,尤其是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东方烁!”
说到许多人心坎里了,叫好声一片。
记者更是不失时机的兴奋插上来,采访问道:“林工,带队打败如此强劲的对手,获得省技术大赛一等奖的好成绩,你此刻有什么感受?”
突然被逮住的林巧枝:“……”
还没领奖呢,这记者也太会见缝插针了!
她想了想道:“当然非常高兴,也感到很振奋,这是对我技术的肯定,也是对红旗厂所有青年不断奋进的褒奖。嗯,对于实力强劲的对手,当然也非常值得尊重,顶尖对手既是磨刀石,更是我们所有人技术进步的重要动力。”
官方的话说完了。
余光看到那个之前来下战书,个子高挑的仪表厂队长。
林巧枝微微压住嘴角,努力一本正经:“其实吧,在团体赛开始之前,仪器仪表厂的队长说的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仪器仪表厂:!
周围记者都来了精神,什么?仪表厂的队长还说了什么话?
林巧枝笑容再压不住:“他说,团队赛才是综合实力的体现。”
“非常感谢这位强大对手对红旗厂的认可!!”
听到没有!!
仪器仪表厂的人亲口承认的!谁才是综合实力最强的大厂!!
林巧枝皮完这句,就带着队员溜了。
“哈哈哈哈哈!”
“太敢说了林工哈哈。”
“你们没看见刚刚对面那个队长的脸黑黢黢的。”
“最好玩的是,刚刚那一下,他被整个厂所有人的目光锁住,我感觉他整个人都缩了一下哈哈哈哈。”
八个年轻人笑得前仰后合,快乐浮现在眉眼间。
选手在场外十多分钟。
主办方简单搭了几块板子,然后把礼堂铺地的红地毯搬过来,往上一盖,颁奖台就做好了。
领奖仪式也很简单。
有一块奖牌,还有一个红色的授带。
林巧枝上台两次。
拿着两块奖牌,身前披着一条“省技术大赛一等奖”的红色绶带,意气风发的带队站上最高的中间台阶。
——林巧枝志高气扬、赤心报国的十八岁。
第66章 是工农子弟兵,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一道道闪光灯记录下此情此景。
颁奖结束后, 已经有些晚了。
江城的单位好说,距离远的单位,收拾去招待所睡一晚再回去。
大家各自收拾着东西, 还有一直忙活到现在没吃东西的,正狼吞虎咽的大口啃着馒头, 也有相互交换联系方式的, 请教技术问题的。
“林工。”
林巧枝回头,看到一个参加过个人赛的年轻姑娘,她笑道:“我记得你。”
“那太好了!”这年轻姑娘面露高兴,她笑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练习工件, 有点忐忑的询问道,“我能请你帮我看看吗?我一直很努力,但技术精度迈入7丝这个台阶之后,就怎么也进步不了。 ”
她灰心时, 午夜梦回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也曾想过, 会不会女生就是不适合做这个, 耳边都会响起“让你学纺织不学”“现在好了吧”“手上都磨出这么一层厚茧了又是疤哪像女孩子的手”“咱是城里姑娘,搞得跟种田一样。”
她迟早要后悔吗?
她手紧了紧胸前斜跨的背带,无意识把心里话问了出来,像是林工这样优秀,还会为手这样的事烦恼吗?
林巧枝听到,低头看工件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微叹, 太多了。
这样无形的规训太多了。
女孩懂事、当姐姐的出息了怎么不帮弟弟、女孩后劲不足,家务活不学着点以后嫁到婆家怎么办……不像个女孩子。
很可怕的是。
世人都这样评价你, 衡量你,没有足够强大抵御这些的内心,真的很容易受影响。
手上有厚茧,有锉刀的疤痕,有粗壮有力的骨节。
在男生身上,是肯吃苦,是愿意努力,是实力的积淀和象征。
在女生身上,却率先被问,“这不好看,哪里像女孩子的手?”
被说得多了,连女孩自己都觉得不好看,嫌弃自己。
同样是汗水和努力的见证,为什么没有人对男生说,“你手不好看。”而是夸奖有力量、看着就强壮健朗。
林巧枝上前轻轻揽她,拍了拍她的背,送她一句自己被梦里女孩送的话:“我们就是女孩,我们是什么样,女孩就是什么样。”
很难描述她当时听到这句话的心情。
好像被强大的、好像无数孟主任一样女性响亮发出的声音笼罩,像是江城古刹钟一样厚重、震撼、回声不断。
我们女孩,可以自由的长成任何我们想要的模样。
林巧枝笑笑摊开手:“我很高兴,我的双手有力量。给我带来底气,带来自信,带来技术,带来荣耀。”
这是她一路成长的见证。
是所有汗水和努力的功勋章。
将此生陪伴她,奔赴一个又一个战场。
“我只会为它骄傲。”
林巧枝如此笃定的说到。
见对方愣愣的,明显也是陷入了她第一次在梦里听到这番话的震撼中,林巧枝笑了笑,继续翻看手里工件。
这明显是一个小型练习件,从原本很大的毛坯铁料,一点点被锉削成现在半个拳头的大小。
但精度确实没能控制得很好。
林巧枝曾经也遇到过这个问题。
“你可以试着拿一块砖头,或者一个手握的平衡铁料,做这个动作。”林巧枝给她做示范,又让她看看自己的胳膊,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绷紧的一块,“你看看这里,做交叉锉的时候,这里需要用力,如果这里没有力气,在某些角度就会稳不住锉刀。”
这都是她从梦里假人身上摸索总结出来的。
她从来不信什么后劲不足,到头了,出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进步不了,一定不会是她林巧枝天赋有限,这辈子只能做到这样了,只会是没找好方法,一定是还藏着问题没解决。
“还有,你可以试试找一块铁板,划一条条密集的线,每次薄薄的锉一层,用手去摸去感知,不要着急,闭着眼睛让身体去感受那一点点的细微变化,心燥着是感觉不到的。”林巧枝道。
年轻姑娘的思绪被一点点扯回来,听到林巧枝细致具体的、毫不藏私的经验,她被磋磨打击的野心重新露出来,渴望地说:“我以后……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吗?”
“当然可以!”林巧枝毫不犹豫,语气坚定。
她们是工农子弟兵,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小琴,走啦!”远远传来一阵催促和呼喊。
江小琴回头喊了一声:“马上就来!”
“林工。”
林巧枝把工件还给她:“去吧。”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江小琴有点不好意思,她没有想到会在来江城比赛时遇到林巧枝,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头一热,就跑来问这些问题,还得到了如此慷慨无私的帮助。
“如果下次还有比赛,我还能在赛场上看到你,在领奖台上看到你,就是最好的感谢了。”
“我会的!”
江小琴在队友的呼唤中向林巧枝挥手再见,跑向她们那支即将离开的队伍。
林巧枝也随着红旗厂的队伍离开比赛场地。
第二天一大早,《江城晚报》《楚天都市报》等一众报社就将报道放了出来。
配的照片各不相同。
突出的都是集体,集体中,往往都有林巧枝被簇拥的身影。
她高高站在领奖台上。
她在冷静果断地指挥队伍。
她带队与仪器仪表厂的人争锋。
……
红旗厂此次省赛,22岁组青年钳工个人赛中,红旗厂占了六个名次的消息,拿下团体赛第一,力压仪器仪表厂的战绩,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红旗厂。
是的,只用了短短一夜。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大家起床洗漱时,不论是厂职工,还是职工家属,个个欢呼振奋。22岁组的成绩,完完全全盖过了另外两组的风头,拿下了前十中六个位置的年轻人,走在厂里简直人见人夸。
还有摘下个人赛第一,拿下了团体赛一等奖的林巧枝,这样激奋人心的好成绩,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实在是这些年来,每一年他们都比不过仪器仪表厂。第一没拿过,前十人数也很少比过,能在前十里占五个位置,来个5:5开就非常不错了,再加上两个厂业务同样强势,又没有交集,只能从技术上比较,于是这些年红旗厂始终被压一头。
行业外还好,以长江为界,各有口碑。
行业内却几乎是一边倒,提起江城“第一厂”,都默认是仪器仪表厂。
可见仪器仪表厂技术的强势,有多么深入人心。
但是!
这次不一样了!!
不论是个人赛,还是最后总分,红旗厂都强势得不得了!
厂办的职工很有趣。
他们大清早在公告板上贴红纸写喜报,把团体赛贴在最上面,然后把22岁钳工组的成绩和战绩贴在左边,其余两组个人赛成绩,则是贴在了右边的公告板上。
然后本厂选手的名字,用黑色毛笔写,就类似过年春联那种硕大的字体,别厂选手就用正常字写。
于是所有红旗厂的人,都能一目了然的看到,团体一等奖是他们的,前十名的选手里,有多少个红旗厂的选手,又有多少个仪器仪表厂的选手。
最最清楚突出的,还是榜首第一第二的位置,上面是红旗厂,下面是仪器仪表厂,目光扫过去,那叫一个清晰明了。
但凡是红旗厂的人,尤其是红旗厂技术工人们,哪怕去比赛战胜仪器仪表厂的人不是自己,但都昂首挺胸,骄傲得不行。
林巧枝,真正成为所有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青年一代领军人。
何为领军?
她现在就在领军!
***
仪器仪表厂。
这次比赛过后,失败的刺激并没有打击到他们,让他们灰心丧气,反而正如霍丰一开始说的那样,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红旗厂的胜利,确实如愿的刺激到他们自始如一的傲气。
这样抬不起头的丢脸感觉,更让他们心里憋着一口气,去努力磨炼技术,整个仪表厂的技术氛围都更浓郁了不止一个度。
见到这样的情况,霍丰勉强也能宽慰一下自己。
只是心情仍旧像是吃了鱼的苦胆一样涩。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次仪器仪表厂牵头办的比赛,最后振了红旗厂的大名。简直可以预料到,之后所有的场合,红旗厂对上他们仪表厂腰杆子会有多硬,抢资源时拍桌声会有多响亮。
这次比赛的成绩,绝对会被温东鸣用来大做文章,进一步在所有人,尤其是整个江城的领导班子前都大肆炫耀,加深红旗厂后来居上,一跃成为江城第一厂的印象。
这次可是仪表厂出钱出力、出场地、出大半设备来办的比赛,结果好处全让红旗厂摘走了,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哪里会想到,这次比赛竟然会闯出如此大一匹黑马,哪里知道红旗厂忽然闯出来的这个女生,竟然还有一手丝毫不差的精湛手艺,更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号召力。
他们仪器仪表厂的技术,分明是稳稳地高一层次。
霍丰越想越闹心,感觉需要猛吃几根苦瓜来降降火,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温东鸣那家伙现在有多得意,怕是嘴都笑歪了。
正如霍丰所料,这会儿在红旗厂的办公室里,温东鸣正拍着桌子大笑。
这间办公室里,都是红旗厂自己人,路工、翁工等高工,还有党委书记,厂办、工会主席等人。
各个都喜笑颜开的。
“跟宣传科的杜为民讲,让他一定好好把这次大赛的成绩向周围宣传出去,我还就不信了,看到这样团体赛和个人赛都压倒的战绩,以后提起江城第一厂,还会没有人想到我们红旗厂?”
想到“江城第一厂”的名号,还有日后可能的资源,温东鸣简直笑得满脸灿烂春光,这看得几个高工和工会主席等人都有些好笑,党委书记道:“放心吧,杜主任的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不交代他都要干得热火朝天了。”
他可是个厚脸皮,这种自吹自擂、到处炫耀的事,他最热情了。
“咱们多在城东宣传一下,尤其是他们自己说的那句,团体赛才是综合实力的代表哈哈哈哈!~”
说起这个,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能让在座这么多人都乐成这样的,除了他们都放在心里的红旗厂,再没有其它了。
翁工也笑得见牙不见眼:“老霍还想把我们当磨刀石,既想用我们把刀磨得锃亮发光,又想用我们衬托他们仪表厂的技术,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没想到这次遇到硬茬子了吧,给他刀都崩缺一个口。”
美滋滋地喝了口茶,又继续说:“这次我们比赛前十里占六个,第一也是我们,团体赛也是我们,看看谁还好意思说我们技术矮仪表厂一头。”
厂办主任也是笑呵呵:“看我们发展势头好,他们这一急简直是自乱阵脚,出钱出力的搞比赛,还在领导那边挂了名号,哈哈哈现在好处全让我们摘桃子了,咱们不好好宣传一下,抢一抢资源,都解不了他们年年踩我们的气!”
显而易见的,在座所有人的心情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温东鸣在自家厂里高兴完了还不够,又跑到兄弟单位的厂里,还有相熟的市委省委领导那里。
他爽快的大笑声,又陆续在江城各个地方响起。
对了。
还有北边的老大哥!
“歪~老龚啊,我前几天就收到电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真的太忙了!你说说,咱们什么关系,怎么不打个电话呢,发电报做什么?”
为什么不打电话?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张不开这个口啊!
“原来是这样的情况……”温东鸣这边听到电话对面,诉说的北方市场的情况,嘴角都要笑烂了,幸好隔着电话线,才没有让人看到他此刻表情,“好的好的,我这边帮你问问,你放心我肯定放在心上。”
他这话还是很真诚的。
是真的打算帮北边的两家拖拉机厂好好问一问。
他知道林巧枝想第一批申请家属楼的住房。
又知道这小年轻犟脾气。
那只能想办法再帮着找补找补了。
其实说实在的,这家属楼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她的功劳。
如果不是担任着厂长这个位置,要平衡全厂这么多号人,直接分一套给林巧枝又何妨?
只是她既没有领证结婚、也没有生娃,一个人住那么宽敞的房子,总会有些异议的。
尤其是那些人口多又没分上房子的家庭,心里多半会有想法。
但凡有个对象、结个婚都好一点,毕竟在大众朴素的认知里,结了婚很快就要养娃了,那就住不开了,申请个家属楼的房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但一个人,还是个女孩子家,单独住上大房子,尤其在这个人均住房就三五平的时候,就有点打破世俗认知,挑战大家神经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林巧枝打破的、挑战的,也不少了。
可能再多打打,多挑挑,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尤其是房子这事之后。
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她一个人住进家属楼的大房子,这事会有多震撼,多轰动。
电话声又响起。
居然还是北边拖拉机厂打进来的。
这下,温东鸣就想不通了。
“什么?派人来我们红旗厂学习……哦哦,是说我们红旗厂知青下乡,去往各地建立拖拉机维修农村站点的事啊……哎呀呀龚大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怎么能叫农村包围城市呢,咱们可是一家人……没错我们是弄了一个培训时学得好的的一个奖章……嗯这个也有,就是一个红旗厂知青写信回来问问题的小站点嘛,排班多排一个老师傅的班就够了……”
不说不知道。
一说吓一跳。
当初那么一个大胆的设想,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虽然还谈不上规模,谈不上织出一张密网覆盖整个南方,但已经有那么一点小名气了。
这不,连北方拖拉机厂都惊动了。
竟然还用“农村包围城市”来形容他们,哈哈哈哈温东鸣越想越觉得还挺有道理,他不就是在从口碑、售后维修、地形覆盖、生产产量各个方面追赶超越吗?
不过这两个电话隔得这么近。
还有后一通电话里克制的语气。
温东鸣有理由怀疑,这是挂了他的电话,可能去联系什么人,然后挨呲了。
他最近真的笑得牙齿都要掉了,“去跟厂办交代,北方两个厂要来我们红旗厂交流学习!”
老大哥要来找小老弟学习。
怎么听着这么得劲儿,这么快乐呢?
***
林巧枝这边也很高兴。
宿舍里的情绪也很振奋:“为了庆祝这次咱们巧枝拿下个人赛第一名和团体赛一等奖,狠狠打击了仪表厂嚣张的气焰,我提议,我们宿舍一起庆祝一餐怎么样!”
毕竟都是有工作的女孩子。
即使要补贴家里,或者上交工资,但一起吃一顿饭的钱肯定还是有的,而且又不是一个人请客,而是每人出一份钱。
请林巧枝的那一份,分配到好几个人身上,也就没有几分钱了。
到了食堂,她们去窗口打肉,一个月难得吃肉的两三个女生,走近窗口都直咽口水。
打菜的师傅一看是林巧枝,笑容马上就堆到脸上,挥舞着她们厂自己打的大铁勺,手抖也不抖,稳稳的狠狠挖了一大勺,给她们打了满满几个铝饭盒的肉,“吃好啊!!林工,有什么想吃的就说,咱们食堂晚上就安排,真给咱红旗厂争光!”
宿舍里朱秀她们几个,看到食堂师傅那挥舞大铁勺那架势,又看着堆得满满当当几铝饭盒的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仅是宿舍里,还有珍珠她们。
在知道林巧枝这次的成绩之后,都纷纷拿出工资来请客为她庆祝。
连车间里,王柏强都一扫黑脸,有一天还给她塞了一罐不知道哪里来的鸡汤。
就是那种用土黄铫子慢火炖的,半大铫子,可以加的水不多,但却放了一整只地道农家土鸡,汤香浓得不行,上面还用荷叶和泥封了口,一敲开,鸡汤的香味简直飘满整个车间。
林巧枝觉得,自己要是还是曾经那种馋肉的状态,可能在厂门口都能闻到这香味。
感觉自己可能长了好几斤肉的林巧枝,此刻正盘腿坐在上铺的床上,拿着纸笔算分房的分数。
其实这几个数,她口算就能加清楚。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是她未来的房子,她就觉得要写到纸上,才舒服,才踏实。
又把比赛的两笔分数一加,还有媒体报道的分数一加。
林巧枝咬咬笔头。
感觉快了。
等拖拉机项目立项了,分数就差不多够了。
可以擦着线挤进第一批分房的名单了。
可这个“擦着线”就让林巧枝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万一谁忽然生个娃呢?不不不,林巧枝摇摇头,这要十月怀胎,没有突然的说法。
那万一冒出几个人写文章发到省级刊物、报纸上了呢?现在这会儿,报纸就爱采集农民、工人的文章和事迹呢!
从哪里,还能再挤出一些分数,让她在分房名单排到中前列,变得稳稳当当呢?
林巧枝对着分房文件琢磨。
脸都皱巴巴成一团。
正苦恼着,没两天,温东鸣找她了。
“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出去一趟,咱们的立项申请通过了。”
林巧枝眼睛都猛的一亮,喜悦浮上面庞:“通过了?”
居然这么快!
“你这个确实算是快的了,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组织对咱们红旗厂的信任。”温东鸣表情正经。
他们一起往外走。
路上,温东鸣借着这个空隙,和她说起了北边两个拖拉机厂的事,写拖拉机维修的技术普及手册。
林巧枝揉了揉耳朵,高兴是高兴,但仍然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找我写?我也不会修北边的拖拉机呀。”
虽然是同根同源,但南北技术差异肯定是有的。
温东鸣提起这个就翘嘴:“这你不用担心,他们会派人到咱们厂来学习,随行会带上几个厂里最好的机修钳工。”
又说:“你要是觉得太累,不愿意写也没事,我去帮你婉拒了。”
总之以林巧枝为先的样子。
林巧枝赶紧摇头:“那倒是不会累!”
她这一写,就是两本,这算下来就又是十分了诶!
而且不会有一本维修书反复嚼的问题,都已经不是“红旗牌”了,那是北方两个拖拉机厂诶!!有面儿!争光!
喜从天降。
林巧枝都忍不住怀疑,今天是不是出门遇到喜鹊在叫。
到了地方。
“温厂长,林工,这边小会议室。”有人引着他们往里走。
林巧枝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地儿有点穷……嗯,朴素大方。
会议室也简单,中间一张深色红木大桌,两边摆着椅子。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见到他们进来,坐在那里看资料的人都从凳子上站起来,笑着迎向温东鸣两人。
“温厂长。”
“赵局。”
两人握手。
“这位就是林巧枝林工了吧?少年强则国强,咱们新中国工业的未来真是蓬勃又有朝气。”这位笑得和煦精干、约莫四十多的女人,又转而跟林巧枝招呼握手。
林巧枝笑笑:“谢谢您的夸奖。”
寒暄两句。
又都拉开椅子,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坐下来。
“这是去年年末下的文件,还在说今冬明春要大搞一下农田基本建设,我们国家ῳ*Ɩ 对农业的发展还是非常重视的。”赵局简单找话题开了个头。
林巧枝看看这份文件,点点头:“农业是一个国家的根基。”
让人民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就是共产主义最美好的愿景。
重视那是自然的!
“林工年纪虽然轻,但思想觉悟很高嘛。”赵振云笑着夸到,稍稍打破一下陌生的气氛,拉近点关系和距离。
“怎么说现在也是预备党员了,思想觉悟当然要跟上。”林巧枝赧笑一下。
说起这个,她声线都透着期待和兴奋,她很快就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
这三两句小插曲让距离一下拉近不少,话题也逐渐进入正轨。
“除了咱们自己的土地,这是根据红旗厂提交的立项申请书,做的全球市场调查报告。”
“目前全球外汇市场在这一块都是空白的,世界范围内,都没有这个项目里描述的折腰转向、双向驾驶,小转弯半径等小而灵活的功能,更找不到一款如此适应丘陵小地块作业的拖拉机……”
话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第67章 好人好马上三线
林巧枝不由侧目。
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 有点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先看看资料。”赵局起身,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往外走去。
门短暂开合一下。
林巧枝只听见一道冷肃的威严语声, “经费的审批是组织的安排。”
声音又被隔在门外。
林巧枝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又不免转头看向温东鸣, 用眼神疑惑询问。
温东鸣心里隐隐猜到是什么情况,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心里叹息一声,起身往前弯腰又拿了两份桌上的文件,递给林巧枝:“看看文件。”
年轻人就不要被这些琐事困扰,为此烦忧了。
把满腔热血和全部的精力, 投入最擅长最喜爱的东西里吧。
林巧枝好奇心也不太重。
温东鸣这么说了,她也就继续看这会议桌上的文件。
世界上,中国确实是对丘陵山地利用率很高的国家。
少部分西方发达国家,因为地理条件优渥, 有大片肥沃的土地,所以根本不把丘陵山地用以种植粮食作物。
但地球是公平的, 丘陵山地绝不可能只存在于中国。
它广泛分布于各个大陆, 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甚至还有山区国家。
赵振云很快就回来,她表情镇定又平静,完全看不出刚刚做了什么。
“抱歉,我们继续。”
“我们刚刚说到国际需求缺口,像是南美洲安第斯山区,这是马铃薯的发源地,但农机覆盖率不高, 平原地区适用的拖拉机远远无法满足当地地形需求。还有欧洲阿尔卑斯山区,他们一直是拖拉机高端机型的需求方, 北美这边的果园型农机市场……”
赵振云边说边在这张手绘地图上标注,徐徐地将广袤的世界和这款拖拉机的能打下的阵地,展开到林巧枝眼前。
这些大好描述,让林巧枝一颗心怦怦地用力直撞胸膛。
她一直都知道,这是世界一流的拖拉机。
这是领先世界水平的技术。
但这样的技术领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多么广袤的土地,今天在有真切的实感,铺开在她眼前。
“当然了,其实还有东南亚的橡胶园、东非大裂谷周边国家,比如肯尼亚、埃塞俄比亚,他们有咖啡、茶叶这些的种植需求,但购买力有限。”
说到这里,赵局又标记了几个地图上的点,只是声音不免带点遗憾。
林巧枝不由抬眸看了看赵局。
咱们这款拖拉机可能造价高,人家估计买不起,怎么有股痛失肥羊的遗憾语气?
而且吧,谁也没法一口吃成大胖子。
林巧枝提醒:“赵局,真能造出来,咱们也没有这么大的生产力。”
红旗厂现在提高的生产力,还是在接收了一批江南造船厂更新换代的设备之后,才迎来了一次升级。
赵局笑了笑,眼神给向温东鸣,示意:“你问问你们温厂长,要是这项目落地之后,他能不能造出来?”
林巧枝诧异的转头,看向身侧的温东鸣。
温东鸣笑了两声,坐直了身体:“那我先给组织表个态,只要这款拖拉机能落地,需求多少我们红旗厂就能造出多少!”
林巧枝眼睛都瞪圆了。
温厂长!!
不会是最近笑多了,把脑子笑掉了吧!
她小声:“咱们红旗厂有这么强的生产力?”
真有的话,怎么不给咱们自己的同胞生产?咱们自家的农业机械化覆盖率,都还远落后世界水平呢!!
温东鸣:“现在没有,等有这款拖拉机,一切都会有的。”
其实这是一个循环问题,国家穷,农民就买不起拖拉机,国家制定的计划和定价也不能让农民负担太重,所以国家从这里面得到的效益就低,拖拉机厂的规模想要扩展,想要更好的设备和机器,却都是需要好效益的,于是产量也提不上去,这样又导致,农民买一台拖拉机也不容易。
倒也谈不上恶性循环。
但国家的工业,确实是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奋力地迈步向前进。
现在,这个循环里,突然插进来一条分支。
这条分支强壮又有力,连接着大功力水泵,另一端接通的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汪洋大海。
一旦水泵通电启动,不仅是这个循环里会水草丰沛,鱼虾旺盛,甚至肉眼可见吸收不了,水会源源不断溢出,流向这片黑土地的四面八方,微微润泽水土,福绵同胞。
赵局看向林巧枝,道:“说实话,从上面接下来这份审批的时候,我很意外。一直都说,我们要走出新中国自己的工业化道路,我们不可能一直购买别人的化肥,一直引进别人的设备,要打破如今处处掣肘的局面。”
“没有想到,是我们江城,在农业机械化领域,率先打响了第一枪。”
还是领先世界水平,使得拖拉机这片阵地攻守易型的响亮一枪。
林巧枝感觉到了会议室里灼热的目光。
——我们非常重视这个项目。
这是这场会面最先传达出来的信息。
她好像明白这趟碰头会是要做什么了,除了她面对面汇报一下项目情况,组织给她讲一讲利弊和市场,还有可以给她们提供的资源和帮助。
最重要的,其实是这份精神。
这股坚定的信念和精神,有时候比什么都强,是新中国最宝贵的东西。
也激得林巧枝胸膛好像一下下有东西在猛撞。
她也郑重地向组织作出保证:“一定不辜负组织和人民的期待,全力以赴,推进这台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落地。”
“有问题、有需求就提。需要借调人手,或者需要咱们某个厂生产的零件、钢材……除了军工一级的需求,咱们这个项目优先级还是很高的。”赵振云眉眼间颇有些欣赏和骄傲。
林巧枝心里就更安稳了。
梦已经过去,但她却拥有了更强大的底气。
会议到后面,气氛就轻松许多了。
赵振云还介绍了一下我们自己国家的情况:“你们就是搞拖拉机的,我国的地貌应该比我更了解,不需要我多说,像是西南丘陵山区、南方低缓丘陵山区……”
她从桌上厚厚一摞文件中又抽出一份《保障我国丘陵山区农作物种收综合机械化率》的文件。
在最开头的一段,就列出了我国以山地为主的几个省份:贵州山地面积占比高达93%,福建90%,云南88%,陕西……
林巧枝生活在江城,虽然也有丘陵,但也能称得上一句“大江大河大平原”
真的很难想象,像是贵州这样山地占比高达93%的省份是什么模样?
那岂不是放眼望去全是山头,还有平地吗?
“这些地区的农业机械化还是太低了,路也难修,以至于人民的日子不好过,也是你们红旗厂的70型拖拉机出来,才稍稍改善一些。”赵局笑着夸奖,“如果有机会去到这些省份,一定要去看看,你会感受到的农业机械化的伟大,与平原地区截然不同的感觉。”
林巧枝手中翻看着文件笑笑:“会的。”
在赵局把该讲的讲完了,该给他们看的文件看过了,林巧枝还口述了一下对这个项目的计划和安排。
这种面对面的交流,总归比文字来的真诚恳切。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林巧枝一行人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见她们走出来,蹲在走廊边的人,站起来看向他们。
也有人迎上来同赵振云低声解释,“我劝过了,他不愿意走。”
赵振云:“陆同志,我已经同你解释清楚了。”
陆良心有不甘道:“我就是想再见见红旗厂,和他们谈一谈,他们拿了我们的经费,真的不能再压一压?哪怕给我们留一半也好!”
温东鸣和林巧枝步伐同时一顿,相互看看彼此。
赵振云迈步上去:“什么叫你们的经费?那是国家的经费,组织怎么批,怎么分配,都是有计划有权衡的!你们都是第二次申请换电机了吧?”
“难道不找找原因?贸贸然再换一个新的,要是再烧掉呢?”
陆良咬着牙说:“可派到我们厂检测的人,也没有查出操作不规范的问题不是吗?总不能一直拖着不修,还怎么生产,厂里怎么维持?”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都说‘好人好马上三线’,就因为国家这一句号召,我们的职工销了户口从长春,从首都,从上海各地千里跋涉、举家搬迁来到内地,摩拳擦掌要建大工厂。”
“刚到的时候就是一片山沟沟,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职工吃饭在露天坝坝,睡自己搭的树枝茅草棚,没有路就自己修,没有开荒工具就自己造,没有汽车运输就肩扛人抬!!”陆良一个中年汉子,说起这些眼眶都发红。*
“那么艰难的时候,我们有跟组织开过一句口吗?我们有抱怨过一句苦吗!!”
这说的是国家的三线建设计划,是面对严峻的国际形势,主席提出的将全国分为一线、二线、三线,沿海边疆是一线,中部为二线,西部内地纵深地区则为三线。*
三线建设,就是在纵深地区,建立一个比较完整的工业、国防、经济战备体系。
一旦再要打起来,我们进可攻退可守。在国家腹地有一片安全可靠的阵地,有山可退,有险可守,有枪可造。
陆良所管理的,就是这时代浪潮下的一朵蔚蓝海浪。
他强忍喉头哽咽,“我之前都已经拍着胸脯跟大伙保证了,咱们的设备马上就能维修好!马上就能恢复生产,你让我怎么有脸回去跟他们说,说再等等?”
他怎么有脸回去!!
后面。
听着赵局在前面的与陌生面孔的激烈情绪和言语。
林巧枝听了个半懂,好像是经费被挪给了红旗厂?
温东鸣拍拍她:“别看他委屈大声,赵局都说了,经费是国家的,咱们拿的是国家经费。”
至于哭穷,他当年不也哭?要不能把路工带回来?没有一身哭穷的本领,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从一穷二白新中国走出来的厂长。
相比林巧枝的半懂,温东鸣则稍微听明白的更多一点。
“那设备估计是被坑了。”
国家是最不想,也不愿意在这方面浪费资金的,不得不掏也是打碎了牙和血吞,只能忍着。
温东鸣给林巧枝简单解释了一下:“西方垄断着核心技术,有部分设备引进的时候,不止是价格要狠狠敲我们一笔,还会在设备上动手脚,一旦过保,就会面临频繁的维修和天价的维修费。”
林巧枝抿紧唇角。
从前是听过这种行业内的传闻,可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愤怒的情绪依旧抑制不住。
林巧枝抬眼望向那个素未谋面的同志,不禁想:梦里,会有同技术系列的步进梁式加热炉吗?
第68章 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
林巧枝暂时不知道梦里有没有。
但感觉眼前的场面有点……尤其是她们这个正主还站在这里。
她再往后挪了挪, 拉远了和前面的距离,用极小的声音:“要不咱挪点给他?”
她们申请项目的时候,是留了余量的。
本以为会被压缩, 虽然确实压了一些,但是比他们预计的居然少一点。
抠一抠、省一省, 也不是挤不出一点钱来。
温东鸣摇摇头:“你这就是没有面对哭穷的经验, “又用眼神朝前示意,“你看赵局多稳得住?”
谁不哭穷?
他温东鸣敢拿未来十年不吃肉打赌,这会儿整个中国就没有一家没有哭过穷的单位。
“你现在抠抠省省的让出去了,到时候咱们项目不够怎么办?擦着极限经费来做项目,到时候压力要大到你白一圈头发, 别不信,十几岁我确实是没见过,二十几岁就长白头发的我可知道好几个。”温东鸣阻止她这个想法。
林巧枝微微踮脚,往前一瞧, 赵局确实很稳得住!
她暗暗咋舌。
真是行行有行行的不容易。
这天天面对这么多哭穷,还都是真心酸、真艰难、真有道理、真的穷, 人家不带一丝夸张, 不带一点骗你的!
全是真情实感,怎么稳得住哦?
晚上睡觉,会不会做梦都是拒绝了某个人的内疚不安?
温东鸣还真怕最近思想课上多了的林巧枝头脑一热,热血上头:“这项目资金压力你没试过。那你这样想,紧紧扣扣日子也能过,但一个月就给你2块钱,包括吃饭在内所有事, 是不是要掰着指头过日子,还生怕突然来个花钱的意外?”
林巧枝:……懂了。
突然就无比生动清晰了。
温东鸣感觉到她表情的变化, 满意了,才道:“而且我说实话,咱挤一点,肯定不够。”
“肯定不够?那得有多贵。”林巧枝诧然。
具体有多贵温东鸣当然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点别的:“就前两年,北方那边有台引进的生产线故障了,西方厂家要求返厂维修,维修费用开价。”
他用手比了个三,“300万元。”
林巧枝深深吸一口气含在胸腔,整个人起伏一下。
她憋气:“那咱不修了,干脆拆了学技术。”
温东鸣笑了一声:“花上千万,上亿引进的设备,说不修了就不修了?没想到咱们林工还挺大气。”
林巧枝:“……”
“那拖着砍砍价!”林巧枝还是赌气。
温东鸣摇摇头:“据说当时库房里堆了大量原材料,不修的话,会面临相当大一批原材料报废,是巨额的损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林巧枝感觉心焦火燎,有一口气堵在喉管,不上不下的,噎人!
好想把人拎到面前来打一顿啊!
“那就只能出钱呗。”
林巧枝感觉自己脑门都在冒气,又道:“那下次不买他们的总行了吧?”
这总可以吧!!
温东鸣也摇摇头:“全世界就这几家有这些高端技术。”
既然已经接触到项目和资金分配这些事了,也已经见到眼下这个情况了,温东鸣觉得林巧枝也不是不可以再多知晓一些这层的真实和……残酷。
他举例子,“像是咱们进口的瑞士的精密机床,一旦过保,维修费普遍是原价的30%,高的甚至可以到50%”
“美国也干这事,咱们进口的堆底泵机,坏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必须运送回美国维修,维修周期定好了是六个月,所有设备和人员都只能停工等它,维修费也是天价。”
“日本更不必多说。”
通过技术封锁,迫使用户依赖售后服务。
这本就是技术垄断者最常用的手段。
美国德国瑞士日本等西方阵营国家,哪个没做过?还能全都避开了?
林巧枝:“……”
已经气得冒烟了。
从小也不是没听过,什么被欺负,什么限制对他们国家出口的禁令,但是具体到这个程度,听到一件件真实发生的具体事和数据,那点心理准备,一点防御力都没有,一下就被击穿了。
温东鸣不再说了。
他默默离林巧枝远了一点。
免得小年轻气不过,把他给打了。仔细窥了窥林巧枝的表情,还真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
林巧枝是有点手痒痒了,牙也痒痒。自打初中好好学习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揍人的冲动了。
不仅是他们,对面也在说这个事。
“你看看!!”
赵局拍出一张项目名单:“你自己看看!哪个不重要,哪个不要发展?你自己来说,省掉哪个?”
陆良拿过来看,他可没打算客气,目光在一个个项目巡视,要是眼睛能抠出钱来,他现在的眼睛绝对是大型巨臂挖掘机。
“这个铝业单位呢?不也是维修申请。”
“咱们多少关键铝合金材料从这出?关键承力部件,机翼梁,机身框,多少单位指着它呢,咱们的运输机计划都把它规划在内!”
……
“你找我哭穷,我找谁哭穷去?”赵振云不被动摇。
“就你难?就你苦?这年头连咱们的军队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赵局声线压重,“尤其是海军,说难听一点,就是拿着几条小艇出去博命!!”
赵振云气势提起来,也是如火山喷涌。
把哭穷的陆良一下就压下去了。
被压下去的陆良,还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解释起来,检讨为什么上次维修没有汲取经验教训,让类似的事再次发生。
他也委屈啊。
“人家维修的时候,都让我们的人离开清场,否则他们都不动手修。”
“我们的职工怎么会脸皮薄,不愿意开口问?但是人家说这是技术机密,要支付额外的‘技术咨询费’”
……
林巧枝不想听了。
越听越窝火。
就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的供应方,派个维修人员,费用计时竟然要从技术人员出家门就开始算!
赵局这活她是干不了。
她怕直接把敌我双方都直接干趴下了,如果没有出手,那肯定是她自己先气死了。
“走了!”
“行,咱回厂。”
温东鸣也觉得小年轻不能再待这儿了,刚好赵局把场面控制住了,料想对面也不好再拦他们的路。
赵局本想留她们在这边吃个便饭,途中可以再聊聊一些细节,还有关于怎么用外汇,补贴咱们自己国家丘陵山地的事。
不过遇到了这个插曲,也只能暂且作罢。
她让人送林巧枝两人离开。
林巧枝离开的时候,依稀能听到赵局在跟那位厂长说红旗厂拖拉机能带来的效益和好处。气势压过了,赵振云又开始晓之以理了。
顺便再画画大饼,等很快有钱了就如何如何。
——领导的必备修养。
要不怎么安抚陆良同志的情绪呢?兜里实在是没钱,没法砸钱,就只能凭一张嘴哄了。
赵局能坐到这个位置,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一套连招下来,陆良是被打懵了。
尤其是他还有个没道理的点,那消息怎么知道的?私人关系?谁透露给你的?难道不知道组织信息要保密?
赵振云没多强调,只轻轻带了一下,毕竟这错处没有被捏死就一直是错处,捏死了反而就没用了。
陆良惨败。
回到招待所,怎么琢磨都心里不得劲,翻来覆去睁眼到天明。
林巧枝倒是睡得很沉,不过她也在梦里翻来覆去的折腾。
真的有!
这种步进梁式加热炉是冶金行业的生产设备,简单点来说,就是加热的。
更具体一点来说,轧钢线上的各种坯料,钢锭、 钢坯、板坯、圆坯,钢卷都用它加热。
属于比较底层的设备。
还适用于很多行业和领域,比如日化、建材、轻工、制药等等这些。
所以理论上,只要梦里出现了钢铁厂、轧钢厂、运兵车、甚至稍微丰富一些的工业线产品,理论上,都有可能出现步进梁式加热炉。
但林巧枝还是对钢铁熟一些。
她顺着加工钢铁材料的这条思路去想,果然梦到一家轧钢厂单位。
红星轧钢厂!
漂亮姑娘的第一任相亲对象的单位。
不过林巧枝一看就晓得,这俩多半不会成。
她做了这么多梦,漂亮姑娘嫁的人全都又高又俊的,这个只能算是周正。
绕过正在相亲的两人,林巧枝找到红星轧钢厂的热轧车间,停在了一个巨大的步进式加热炉前。
半个车间都是它的身影。
长长的铁甬道正是它完成“步进式”的基础。
为什么会烧掉电机呢?
林巧枝绕着这个正常投入使用的设备,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会不会是电压不稳?
厂区电网要是出问题,或者变压器故障,电压不稳定,容易引起电机绕组过热。
林巧枝瞄准了这厂区的电路。
她用晚晚那本书上教的“维修办法”,拿着工具反向操作了一下。
“咔滋——”
“哐哐哐——”
车间大灯连闪烁几下,整个车间忽明忽暗,不知道哪台机器出了问题,发出异响。
电机也没烧啊!
林巧枝又找到车间里张贴在墙壁上的的《炉门操作规范》,里面有些明令禁止的东西。
比如,开关炉门过程中,严禁中途反向。
林巧枝观察了一下这个加热炉的炉门。
在假人去开启它的时候,林巧枝试着反向操作。
“刺刺——”
“轰!”
整个设备熄火歇菜了。
正在铁甬道中“步进”的材料,也卡卡的停留在原处。
林巧枝蹲在烧掉的电机前,嘀咕:“真的反推一下炉门,就会烧掉整个设备啊。”
她观察了一下,又好一番琢磨。
应该是电机承受了反向冲击扭矩,这个扭矩在反向过程中,可能高达两三倍。
但以陆良说的,他们的职工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组织在二次事故后还派人去调查了,也都没有查出问题。
应该也不会是这个原因。
林巧枝心里憋着一口气,硬是散不掉,她在梦里心火难消地到处捣鼓捣鼓。
跟搞破坏一样,又摸索出了很多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坏掉的原因,比如加热炉附近温度过高,电机散热不良等等。
但林巧枝发现了。
只要按照规范操作。
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耐用得很,怎么折腾都不容易坏!
那为什么他们的随随便便就坏了两次?
这说明了什么?
那炉子多半有问题!
可到底有什么问题,也不是她这样随便试试故障能试出来的。
林巧枝越想越气,可理智和逻辑依旧牢牢钢铁一样无法撼动,不肯让怒火和偏见主宰自己,于是等她一觉睡醒起来,整个人气压就显得非常低。
周围人:“……”
这么快就进入项目状态了吗?
会不会不太正常?
朱秀从上铺下来,下意识挪挪,离林巧枝远一点,又用手肘拱一拱旁边人,低声:“有点吓人啊,不是说要等材料那些,咱们还有几天快活时间吗?”
“昨天回来就这样了。”
“啊?”
“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拿到立项资金了诶!”
难道林巧枝还有哪里对自己不满意吗?
真可怕!
宿舍里悄悄安静。
林巧枝的这股低气压,一直持续到食堂里。
食堂这边仍旧是喜气洋洋,公告板上的红纸贴的喜报和战绩都还没有撤掉呢,厂里还又申请到一笔国家资金,这说明什么?国家重视他们红旗厂啊!
林巧枝有什么不满意,温东鸣最清楚了。
但是他没想到,睡一觉起来,那种感觉反而加深了。
年轻人,难道不应该睡一觉起来,就把各种想法全都抛到脑后吗?
温东鸣端着汤面坐到林巧枝面前,吸吸鼻子,都能嗅到林巧枝的不满意,“还惦记着那些事呢,这可不像是你,那些问题也不是咱们能解决的。”
“我就是有一点想法。”林巧枝戳戳碗里的热干面。
“什么想法?”温东鸣问。
“咱们有没有可能自己想办法攻克一下这类问题?”
“这可不是说攻克就能攻克的。”
谁能做到呢?
这可是涉及各行各业,还都是西方比较顶尖的技术了,很多时候对待引进的设备,他们的人,动都不敢动。
因为外方对保修是有要求的,要是他们自己的人拆过了,人家就不保修了!说这是人为损坏。
谁敢动?
即使过了保修期,那也是价值几百万、几千万、上亿的设备,技术水平还远远超过他们,动坏了怎么办?对方以此为理由增加维修费怎么办?而且看不懂,干瞪眼才是常态。
但听到林巧枝这边的说法,温东鸣还是很心动的,好奇:“怎么突然这样想?还是对昨天那个步进梁式加热炉有想法?”
看来,哭穷还是有点用的。
虽然对他们这些老油条来说都免疫了,但年轻人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这不,把他们年轻的宝贝苗苗弄的第二天都在想,这茶饭不思的。
温东鸣问的时候,语气还是闲话家常式的,但问出这个问题后,不知为什么,忽然脑子里就浮现交流会时候很多人说过的话。
说林巧枝脑子活。
说不论和林巧枝说什么,她都能很快听懂,并且语出惊人,甚至一度现场给出一些新奇、角度独特的解决方案。
说林巧枝“有点神”
温东鸣不自觉就挪了挪屁股,不经意间坐直了一点。
然后见林巧枝点点头,说:“步进梁式加热炉这个东西吧……”
温东鸣只感觉耳朵边嗡嗡嗡的,简直跟听到鸟语一样。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每个技术词汇单独拎出来他也都知道,但是排列组合到一起,怎么就如此陌生?
哦,他忘了,他不是技术出身,只擅长和了解拖拉机来着。
他也享受了一把北方市场里,各村拖拉机手听人念拖拉机维修书的精神洗礼。
脑子里有东西哗啦哗啦的流过去。
他只能勉强用脑子判断,好像是有点逻辑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努力保持精神,让自己不要打哈欠,实在是有点催眠了,而且他昨晚也有点兴奋得没睡好,只能说,“有想法很好,可以和王工聊聊。”
还是去祸祸王柏强算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林巧枝还真去了,到了车间以后,还是照例清洁操作台,然后保养所有工具。
脑海里思索着。
看到王柏强来了,她凑过去打听:“王工,以您的经验,咱们的各类钢材、还有零件大概几天能到位?”
“应该要有几天。不说组织调配的速度怎么样,光是这些材料在路上运输消耗的时间就不止几天了。”
资金到位之后,第一件事当然是采购。
总不能大喊一声芝麻开门,资金立即就变成材料了。
王柏强还以为她着急:“这两天你也可以干干别的,好好准备一下,比如思考怎么腾出车间,整体上怎么协调工人,画具体落地的实施图纸,关键点安排谁来完成,重难点怎么兜底保障……”
对于林巧枝申请立项成功,王柏强还是很自豪的,虽然同为丘陵山地拖拉机,但他是个直脾气,没什么别的想法。
反而有种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感觉。
而且两款拖拉机,其实在中国也没有什么冲突。
林巧枝的那一款技术虽然更好,能适应更为狭窄的丘陵小地块作业。
确实高端,技术一流,但贵啊!
他做的东方红70型拖拉机,却有一个任谁都没有办法拒绝的绝对优势——便宜。
就中国的小老百姓,谁能抗拒?
所以在较为缓和的,坡度不超过15°的丘陵地块,东方红这款拖拉机肯定还是主力。
而且就算这一项上青出于蓝了,那他不还是有技术、经验、知识厚度、管理这些还可以教吗?
王柏强还是很能稳得住心态的,端着一杯从食堂打的豆浆,从容地喝着。
然后听到林巧枝说了一堆关于步进梁式加热炉的想法和技术。
王柏强差点被豆浆给呛到:“……”
啥玩意?
王柏强技术是不差,但他没仔细了解过这个东西,也没亲眼见过,一时有些转不过来:“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我们不是有推钢式加热炉吗?”步进梁式加热炉的诞生,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解决传统推钢式加热炉的不便和痛点。
这是很多人的共识。
林巧枝在亲眼看过步进梁式加热炉之后,更确定了这一点。
“我在资料里也看过这种加热炉的优点,不会有推钢式加热炉拱钢和粘钢的问题,运料非常灵活,加热也均匀,炉体的长度还不受限制……”
林巧枝简单给王柏强描述了一下。
王柏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别说,他现在也有点认可当初萧隆说的话了。
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了啊?天赋卓越就算了,怎么会有人脑子能活到这个地步。
林巧枝始终有些不甘心:“您说,我抽两三天时间去看看怎么样?”
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她心里无愧了。
无愧于老天对她的这份偏爱。
明明遇到了,却视而不见,任由工业战线的同志这样被技术垄断欺负,她心里实在是过不去。
小倔牛想法强烈,于是,温东鸣很快知道了这个事。
对林巧枝的想法,他沉默片刻,最后当然是鼓励。
毕竟即使嘴上说着人家在哭穷,可心里真的不难受吗。没有谁会真的愿意看到,自己的同志被外人欺负。
两三天的时间也不打紧,刚好回来材料、设备什么的很快就到了,像是螺旋锥齿轮之类的零件也会陆续到达红旗厂,届时,可以一门心思投入项目。
尽管温东鸣觉得林巧枝此行成功的希望不大,但这样赤诚的心已是尤为难得。
“不过我不赞同你去找他,”温东鸣给出主意,免得自家苗苗出去受委屈,“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
林巧枝:?
难道对方还会主动找上门来吗?
温东鸣还真是这样的想的。
他拦住了林巧枝,转头联系起了他在江城遍布各个厂的人脉。
很快,一个传说中的,可能对步进梁式加热炉有独到见解的神秘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在江城传开了。
听说有这么ῳ*Ɩ 个大佬。
陆良眼睛“biu”地一下就亮了!
第69章 这是请了哪个单位的高手?
步进梁式加热炉。
十年前才在西方诞生, 并且因为显而易见的优点,极快速度传开,各大强国都先后研制落地的先进冶金设备。
温东鸣稍稍把话题一挑, 关于这个设备的讨论度就起来了。
激起讨论度的方法很简单——四处拱火。
“老方,你们这个推钢式加热炉表现有些差啊。”
“我觉得法国的比德国的好。”
“非要步进梁式加热炉吗, 你们就不能想想办法, 自力更生的解决拱钢的问题?给我们红旗厂供应的钢铁质量还得提一提啊!~”
众人:“……”
我呸!
你这个外行还指导起我这个内行来了?什么叫“非要”,什么叫“就不能想想办法”?
你懂不懂什么是步进梁式加热炉!!
嘴巴一张,就想要天上掉馅饼?
我还想嘴巴一张,直接能造航母大炮呢!
“来来来,”胳膊把人脖子一揽, 不容抗拒地就带到自己办公室去了,必须好好跟这家伙说道说道!
温东鸣这一番操作下来,就好像这么一夜之间,江城工业圈到处都在讨论这个事, 都在讨论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
当然了。
这只是江城工业圈内的认知和感觉。
对陆良这个外来客来说,他是压根不知道江城圈子里这个情况的。
他只知道, 自己来找朋友诉苦, 排解一下忧伤的情绪,然后突然就听朋友说起步进梁式加热炉,然后找他确认:“我记得你们厂就有一座是吧?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陆良:!
是不是这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们怎么能聊到这个程度的啊?
“不是,你见过步进梁式加热炉?江城难道也有一台?”他连忙往朋友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如果有的话, 他们是不是可以去取取经?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没见过。也没听说江城哪个单位有。”
“那是你们在哪里看到过什么内部资料?”陆良还是很兴奋,有的话, 拿给他们学习一下啊!万一能解决问题呢?
“哪有什么内部资料?”
难道不是唠嗑闲聊摆龙门阵吗?
陆良不信:“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步进梁不到位,加热炉会出故障的?”
这都是他们实操之后,浪费了钢料才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难道江城工业战线的同志水平这么高?江城技术工人的实力这么强?一不看实物,二没有内部技术资料,纯靠外面流传的一些步进梁式加热炉的特点,做技术讨论,纯唠嗑就能唠出这些?
这位朋友卡了一下。
这就跟传八卦一样“谁家某某出轨被一枪爆头了”,你传我,我传你,跳蚤一样无孔不入,想找出谁第一个传这个话的?
半晌,都没想起来自己脑海里这个点,是从哪里汲取来的,还是在陆良一再拜托下,去打了几个电话,才勉强确认,“咱们江城确实没有步进梁式加热炉,也没有技术资料,好像是说咱们江城有个人还蛮懂这些的?”
陆良嗖地一下站起来,眼睛冒光:“是谁?”
遗憾的是,朋友也不清楚,只能道:“我给你介绍个人,他应该知道。”
这就是温东鸣撒出去的饵了。
营造这么一个环境,就是要钓陆良这条鱼。
他先自己下场,激起大家的讨论。
又顺手安排了两个铁哥们当托,撒出去一两点“江城有人对步进梁式加热炉有独到见解”的技术饵料。
温东鸣老神在在地端着茶杯,往椅子深处靠坐:“等着他找上门吧。”
林巧枝:“……”
再一次对温厂长的滤镜碎一地。
儿时记忆里那个威严、雷厉风行的、敢闯敢拼的、无所不能的、大气又胸怀祖国的完美英雄式厂长形象,彻底碎成渣渣了。
怎么感觉温厂长有点蔫坏呢?狐狸一样。
林巧枝有点不自在:“会不会夸得太过了,我不一定能修好的。”
感觉外面现在虽没有明着说是她,但都把人夸成贼厉害的大佬了。
“但你是抱着修好的信念去的。”温东鸣看得出来。
林巧枝点点头:“那肯定的。”
她肯定是想要解决步进梁式加热炉的这个问题的。
“那就更不要不自在了,为什么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你要真自己主动找上门去,他不仅要怀疑你的能力,看你这么年轻,估计心里还要犯嘀咕。”温东鸣对人性看得还是挺透彻,“说不定犹豫再三,还给你拒绝了。”
这不是什么狗眼看人低的问题。
这是人性,更是人之常情。自家那么贵重的设备,关系到全厂职工的生计,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贸贸然跑过来说,我会修,我给你修吧,谁心里不咯噔一声?
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唱戏,非要闹得跟戏文“朱买臣休妻”里那样,我看不起你离开了,事后发现你不得了,后悔了,又跪着想求着回来?
何必呢?后面瞧着倒是出气了,心里爽快了,但前面委屈和被看轻不也受了吗?
不如一开始就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他可不想让自家宝贝苗苗去遭怀疑,去热脸贴冷屁股,又说:“其实态度倒是其次的,你可能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但你去了那边,态度可决定了他们对你的支持力度,比如你想要个工具,越重视你,就会越快给你找来,做起事来也会方便很多。”
自己求来的,肯定是不一样的。
否则一到关键时刻,犹豫起来,办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凭白叫人为这些技术之外的事心烦。
林巧枝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知道这是温厂长在护着她。
各种细枝末节,都在给她创造更好的、更纯粹的技术环境。
尽管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但她也耐心等着鱼饵钓上鱼来。
被钓的陆良闻着鱼饵的香味就有点期待了,他直接从朋友那顺了一瓶好酒,急不可耐地蹿起就走:“借我用用!”
拎着好酒就直接去拜访朋友说的那位了。
是的,就是温东鸣的两个至交好友之一。
他们肯定是夸的。
作为温东鸣这厮的好友,谁没听他嘚瑟过?就前两天,还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大笑呢!
作为非重型设备的制造单位,他们没有参加那次技术交流会,但当时的盛况,作为江城单位,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们对林巧枝的能耐,还是比较信任的。
这不是个无的放矢的年轻人。
这一通连夸带忽悠下来。
陆良已经被迷得三魂五道了。
江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大佬?
一直到听到林巧枝的名字,脑子里忽然闪现过那张年轻的面孔,他才忽然惊醒一下。
但很快,又一勺迷魂汤灌下了,“你也可以出去打听一下,陆厂长应该也认识一些重型设备制造厂的人?”
陆良当然认识,他们引进步进梁式加热炉,难道是放着吃素的?
联系了两个,才刚刚清醒一点的脑子,又重新被蜂蜜糊住了。
陆良有点亢奋。
那种从胸腔里微微发颤的激动和亢奋。
他此刻的状态,就有点像是被保健品忽悠瘸了的老人,谁的话都不听,就信自己探寻到的真相。
这在行业内,也很常见的。
如今这会儿信息不发达,很多人真就具有地域局限性。就跟那擅长治某种病的医生似的,想找的话不容易,都是当地病患口口相传的存在。
某个人会什么本领,不在圈子里打听打听,还真不一定清楚。
陆良果然找上门了。
笑得很好,“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当初赵局怎么没说给咱介绍介绍呢?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吗?”
林巧枝的手被抓紧,用力握了两下。
就这一下,就让人感觉很诚恳,很激动的样子。
但林巧枝:“……”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钓她这条鱼?
见识过他们这群当厂长的真实模样了,林巧枝感觉已然是不能轻易信任这些笑脸和哀嚎了。
还是钢铁机械简单好懂!
***
勐山,112厂。
当真是一个大山沟里。
连林巧枝这种普普通通的军事爱好者,都能看出这是个好地方,天然占据了地形优势。
还有一条藏于后方的运输线。
陆良真的回到了自家厂,脑子还是不可避免的冷静下来。
看着年轻的过分的林巧枝,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林巧枝也没多少时间,更是不给他思考时间,直接道:“我们看看电机?”
“行。”陆良一咬牙,怎么说都是自己拐了好几道弯求回来的,还为此给红旗厂割了一批钢材呢!
不过想到红旗厂要的是设备修好之后,用步进梁式加热炉生产出来的东西,他心也不免安定了一些,割肉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陆良叫人去喊人:“把齐工,周工叫过来。”
自己则是直接带林巧枝步入了已经停工的车间。
他简单介绍:“我们的步进梁式加热炉,安装在三车间,配套的是2050毫米热连轧机,还有1900毫米板坯连铸机……”
“路上你也看资料了,就是一次非常正常的生产,一切都是按照操作规范来的,但偏偏加热炉的炉门一开,电机就被烧坏了。”
他们看着这个大家伙,压根找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明明一切都是正常的。
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可偏偏电机又烧了。
步进梁式加热炉作为核心设备,它坏了,直接影响整条生产线。
整条线都瘫痪了!
要是不修,国家拿出来引进设备的那么大一笔钱,都要打水漂了,陆良有时候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怎么当初就选了这方引进,没看清对方的嘴脸!!
往后要是一直受掣肘,捏着鼻子一笔笔往外掏维修费,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对组织面对人民?
这或许也是当初敲定这个引进方案的所有相关人员,心中共同的想法。
林巧枝不知道陆良的想法,还有他煎熬许久的一颗心。
她蹲下来,专注地目光落在烧掉的电机上。
步进梁式加热炉,除了本身的驱动电机,还有排渣运输机的电机等。
相比普通的电机,这种大型设备的电机内部结构复杂交错,还连通着液压缸、电磁阀、限位开关这些。
林巧枝问:“你们拆开看过吗?”
陆良点头:“拆开看过,不敢动加热炉,这要换掉的电机我们还是敢拆的,想试试看能不能修。”他顿了顿,“这电机内部结构太复杂了。”
想修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里面还有认都不认识的元件。
林巧枝:“那我也拆了。”
她知会一声,跟自家一样拿了车间里都有的工具箱,自顾自的拆了起来。
陆良一下噎住。
这么快,这么自然?
任他再好的口才,再好的演技,对上林巧枝这款性格的技术员,也是一时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他就只噎了一下,这么会儿功夫,林巧枝就咔咔把这个电机拆开了。
动作熟练,拆卸丝滑。
想阻止又不好阻止,想让人仔细小心慎重,话还没酝酿好,事已经做完了,陆良嘴巴翕动,最后一肚子话都憋在了肚子里。
电机被利落干脆拆开的这一幕,就落到了匆匆赶来的齐工、周工眼里,只盯技术不看人的两人,一下就惊喜地快步凑上来,“厂长,厂家派人来维修了?”
居然还肯让他们的人留在旁边看!
“怎么不早点叫我们来!”这是心疼错过了最开始那么一点点步骤的,陆厂长站在这儿能看懂什么,皮毛罢了!浪费位置!
他甚至已经开始思考了,如果厂家允许留在旁边看的名额只有三位,要怎么把陆厂长赶走,再喊一个人来?
“是啊,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洋鬼子有这么大方?”
这是仗着西方技术员不懂中文的。
又说:“不会是咱们交了那什么技术咨询费吧?”
“你们倒是想得美。”陆良一想到那个技术咨询费的开价,也是气得冷哼一声,然后又说,“不是厂家派的人,是我们自己人。”
也不想想,真要是西方技术员,能不配个翻译?能不带几个助理?能不先去享受一下招待,舟车劳顿休息一下?
“交什么技术咨询费,咱有那个钱吗?交了人家也不会把核心技术教给我们的。”陆良没好气道。
自己人?
居然是自己人!!
他们不由好奇的探头去看蹲在电机前的背影。
刚刚看到的那个干脆利落的手艺,他们还以为是厂家来人了呢!
“这是请了哪个单位的高工?”
陆厂长从哪里挖出来的高手?他们国家居然还有懂步进梁式加热炉的技术工人?
陆良:“……”
喊你们是来看着点!
怎么还一唱一和,搞起双簧了?
陆良实在是不清楚,他们当初小心翼翼拆这个电机的时候,光是拆最外一层,把这个电机从加热炉里卸下来,就琢磨了好几个小时。
这会儿看到有人能这么丝滑、跟拧螺丝一样轻松拆开这台复杂电机,怎么能不惊奇?
林巧枝没有理会外来的这些声音。
她先得处理好这台电机,然后才有机会去动那个大家伙,而且这也是温厂长提醒她的,先见技术后见人,能省很多麻烦。
她此行时间不多,抓紧点好。
林巧枝检查完,心里有数了,她站起来道:“绕线机、绝缘材料,焊接设备,还需要一套钳工工具。”
看到林巧枝站起来的面孔,112厂两个高工着实是惊了一下。
一时呆在原地。
和他们想象中的老师傅,差别着实有点大了。
林巧枝看向陆良。
陆良也顾不上介绍什么了,他忙摆摆手喊人去拿刚刚林巧枝报的东西,对着林巧枝投去殷殷期待:“林工这是找到问题所在了?”
林巧枝“嗯”了一声。
即使梦里那台,和眼下这台,不是一个国家的技术,但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就好像一个人会修红旗牌拖拉机,懂得修理的原理,再面对其它拖拉机,绝对不会傻眼,下乡的红旗知青就是如此。
林巧枝能从梦里带出来的,都是脑子理解了的技术,她简单解释:“绕组要大修,不过这不是问题关键,关键是电机的这一片铁芯。”
她指着裸露的其中一个铁质零件说。
陆良看着这一堆裸露的复杂内部结构,不太看得懂,但思维和目光却下意识跟着林巧枝走。
除了此前在江城建立起的对林巧枝的信心,实在是林巧枝自信笃定,有种让人相信的气势在。
这种气势怎么来的?林巧枝自己都不清楚,可能唯有温东鸣或许看出了一点,林巧枝的谦虚,是谦虚在待人上、在处理事情上,一旦涉及纯粹的技术问题,她可一点也不谦虚。
强势又自信。
仿佛那是属于她的领地。
陆良把她要的东西安排好。
看到陆良如此重视林巧枝,又看到她直截了当的指出这台电机的问题。
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齐、周两人就不由自主的拥上前来,跟着林巧枝一起处理这台烧坏掉的电机。
只见林巧枝目光专注,有条不紊的处理烧毁的绕组,拆卸、清洗、检查、绝缘处理……最后,还要重新绕制,即使齐、周二人暂时还看不懂这步进梁的驱动电机,但看林巧枝一步步处理的有章法,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林工方不方便给我们讲讲?”齐、周两人不由露出一丝渴望的眼神来,顾不上什么年轻和面子。当初西方技术员来他们没能学成,以至于这次也无能为力,这次可是他们自己人,如果能学一些,之后才是腰杆子真硬起来了,才是真的有面子。
“行。”
林巧枝一边做,一边把活分配出去,让他们同时上手,这是最快的学习办法,若非在梦里可以不断上手拆卸尝试,她也一样只能干瞪眼。
她一边修,一边给他们解释:“这种绕组短路、绝缘损坏的问题其实很常见,只是因为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驱动电机复杂,其实看这里,就是我们平时绕组的入路,可以对比一下,另外,还有一个可以注意的点,就是驱动的问题……”
林巧枝边做边说,两人仔细地听着,并且努力的记忆消化。
眼底逐渐露出清明来。
陆良眼见这个情况,一时有些欣喜,感觉如获至宝,林工这是真的一点没藏着掖着,完全无私地在教啊,而且讲得还清晰易懂的样子。
他又忙不迭去喊了些人。
更换绝缘材料,重新绕制绕组,这只是修复了被烧毁的线圈。
铁芯才是最关键的。
“林工怎么知道这个铁芯磨损严重,问题出在这里?”周工给递了一把锉刀,疑惑地问。
这电机用的时间不短了,都过保了,里面很多零件都有使用过、磨损过的痕迹。
这一片片铁芯藏在其中,并不起眼。
因为不知道它最初的样子,所以也看不出问题。
林巧枝拿了工具和锉刀,准备做一个替换件。
“等我做出它该有的样子,再放进去,你们就能明白了。”林巧枝如此道。
这种环环相扣的高端机械设备,内里的逻辑是非常强的。
不懂就完全看不懂。
但一旦开始慢慢看懂,就能顺藤摸瓜牵扯出一片了。
差不多到晚上。
替换的铁芯就做好了。
但原本的铁芯,林巧枝也没有处理掉,而是先放在一边。
她还有用。
这时候,三车间里已经站着不少人了,都是前来学习的,以林巧枝和电机为中心围成一圈,手里无不拿着笔和本。
林巧枝最后检查了一遍:“换上去试试看吧。”
“我来就好,这个安装我们熟。”周工第一时间表示。
用自制的推车把这台电机推着重新安装回去。
这台停机已久的步进梁式加热炉,又一次迎来了热闹。
各个工位上,负责启动它、维护它、使用它的工人,都依次就位。
在车间明晃晃的大灯照耀下。
“关炉门!”
厚重的炉门被缓缓关上。
“嗡——”
电机通电启动了!齐、周二人都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林巧枝,居然真的是铁芯问题。
“嗡~隆隆……”
这是电机转速逐渐提升,带动液压泵运转。
“哧——!”
听到这一声,车间里很多人精神一振。
没错的,这声音,就是炉子要开始运作的前兆了!
林巧枝等人知道,这是液压阀开启,油路充压时发出的短促气流声。
“轰——!”
这是点火瞬间的爆鸣声!
恢复运作了!
“点火了!”“烧起来了!”“是不是代表这个炉子修好了?”“我今晚回去就做排班表!”……
整个车间都欢欣雀跃,这洋炉子好了,他们可以恢复生产了!
陆良对着空气狠狠挥舞两下拳头,又咧嘴笑着回头拜托:“林工,真是多亏了你了!一事不烦二主,还是要请你给我们上上课,讲一讲这电机情况,还有这铁芯到底怎么回事。”
林巧枝却没有欣喜,对上脸上露出真诚愉悦笑容迎上来的陆良,还有激动感谢的神色。
她率先开口:“我们还没弄清楚,电机为什么会坏。”
这才是真正的拦路虎。
电机不过是拦路虎走过留下的一个坑罢了。
陆良的笑容微僵。
“会不会是……就是电机质量不好?”
他当然不会这么单纯,可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就是这个答案。
林巧枝也不想这样以恶意揣度他人,于是道:“我们可以试试。”
“怎么试?”
林巧枝看向那件替换下来的铁芯。
她喊了齐、周两位师傅,带着他们一起简单处理了一下。
做出一件测试件,只做了一点简单修复处理,使得机器处于临界测试状态。
把这个测试件替换上炉。
短短二十分钟不到,在一切操作规范时,轰的一声巨响。
伴随着电机内部短路爆炸的闷响,还有“滋啦——!”地带有焦糊味的烧焦电弧声,“哧——”的泄压排气声。
整个炉又瘫痪了。
“哐当!咣——!”
步进系统因为突然失去动力,重金属撞击到机械甬道的声音接连响起。
一声声狠狠重砸进所有人的心里。
这台步进梁式加热炉,果然有问题!
林巧枝表情沉下来,看着这个庞大的加热炉,不知道到底哪里被做了手脚。
“嘭”的一声皮肉闷响,陆良脸涨红,一拳头狠狠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混蛋!狗屎玩意!”
第70章 他们只会选择前进!前进!前进!进!
陆良死死咬着牙缝压抑着愤怒, 拳头砸在墙上,指甲掐进掌心肉。
拳头表面的皮肉,被粗糙墙面擦出点点血红。
“混蛋!”
车间安静了两三秒, 工人们也发出巨大的哗然声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愤怒来势汹汹地点燃了连日积累的压抑情绪, 来自五湖四海的乡音和骂声汇聚。
在这里,可以听到东北的粗犷,上海的腔调,水乡的吴侬软语……骂声交织,正是此时独特的三线时代洪流冲刷出来的奇景。
在场的高级技术工人脑门上都在跳青筋, 但在最初涌上心头的愤怒过后,尤其是作为厂长的陆良同志,尽管他真的非常愤怒西方厂商这般强盗行径,毫不顾忌, 猖狂至极!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后,端起了面子, 死死忍住怒意, 没有再被如此对待激出丑态,激得失了冷静。
“林巧枝同志。”他努力收敛着情绪,看向林巧枝,郑重地道,“我们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你有什么想法?”
这就是征求了。
陆良实在是不甘心,觉得胸口堵了一团棉花, 湿漉漉沉甸甸的,即使他觉得面对这样一座步进梁式加热炉, 要找出被人动手脚的地方,恐怕难如登天,但林巧枝的技术和敏锐洞悉的头脑,显然也是极为不俗的。
陆良还是盼着,林巧枝能提供一点新的思路。
至少从她能主动提出这个问题,就能看出她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最起码是不怯的,有面对它的勇气和底气。
林巧枝又喝了一大口水,心情也略有些压闷道:“先看看吧。”
又看向这个几乎布满整个车间的庞然大物,“是有一些想法,但都说不好。”
谁也不敢打包票。
谁又能有这个自信?
这是西方强国制造业凝聚出来的钢铁巨兽,光是长就有近30米,宽度方面,也能达到 10 米,占据了车间相当宽阔的一片区域。
最让人觉得有压迫力的,还是它超过五米的高度!
巨大的炉体和铁甬道从地面向上延伸,努力仰头都看不到顶,身处车间,就是非常强烈的震撼和压迫感。
它牢牢的霸占车间中心位置,傲慢地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为它心急。
有那么一刹那。
恍若强势的美西方帝国主义,在蔑视东方这片贫瘠落后的土地。
在俯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轻易收割走太多东西了,从八国联军起。
傲慢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可或许他们忘了,如今的新中国,不再是懦弱的清政府了,不是昔日那些软骨头了,是高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人民。
冒着敌人的炮火。
他们只会选择前进!前进!前进!进!
“同志们——听我说,”陆良往高站了两步,安抚车间里烈火烹油的沸腾情绪,他刚刚的失态,终究是不该的,稳住才是他作为这偌大一个厂的核心领导该有的素质,他不能任由这股情绪肆意发酵,站出来借机做思想工作,“是不是觉得憋屈?我也觉得憋屈!”
他推心置腹、感同身受的涨红着脸道:“可落后就是要挨打,咱们的工业现在就是不如人家,”又激昂语气,“但是!咱们曾经在战场上,打赢了!把敌人赶跑了!现在换了一片战场,换了一片阵地,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总有一天,我们也一定能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仗!!”
“我们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以后一定能做到主席说的,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愤怒作火,烧穿人心。
“到时候谁也不能让我们受窝囊气,谁也不敢欺负我们!!大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的情绪从低谷越过山巅,在剧烈起伏,起伏着呼吸,起伏着心跳,起伏着血液的奔涌……人们头皮在激颤,脸颊依旧涨红,目光却灼烈如火山岩浆。
一个又一个工人高站起来,用力挺直了腰杆。
“是!!”
陆良倏然向前,猛然高高扬手道:“我们能不能做到——!”
“能——!!!”
此前愤怒的情绪犹如被紧紧压死的弹簧,此刻轰然弹起,犹如火山喷涌而出,又如惊涛汹涌拍岸。人民眼中信仰比岩浆还滚烫,烫得气浪翻涌,好像要将所有觊觎这片土地的豺狼焚烧。
这是,
铮铮傲骨。
中华人民。
这样兴奋和激昂的情绪在车间回荡,林巧枝轻轻吐着气,只看见眼前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工人同胞眼眶发红,只见眼前所有冷静都被燃烧殆尽,化为赤红灼热的坚定信仰。
陆良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在汹涌的红色浪潮中,回首向她看过来,在笑。
“我们现在一起配合林工,全力先打好眼前一仗,大家说好不好——!”
人群热情昂扬,干劲十足齐声:“好!!”
林巧枝:“……”
原来不仅是安抚职工情绪,还冲她来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一仗能不打好,能不打响亮,能不全力以赴吗?
谁轻言撤退,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难怪组织选你们这一批人当厂长呢!真有眼光……尽管自认为已经看清了这群当厂长的真实面貌,知道这多半是思想工作,但林巧枝依旧伸手捂了捂胸膛。
里面有东西怦怦在跳。
林巧枝佯装镇定,朝着走来的陆良扯出一个笑,先道:“陆厂长怎么在红旗厂没见这股气场,差点小瞧您了。”
面对被看穿的当面揶揄,陆良笑容不减,他这么大的年龄了,吃过的盐比小年轻吃过的米都多,自然也看穿了林巧枝佯装的镇定,还有年轻人此刻不平静的心绪。
他们是同志啊。
走在同样的道路上,有一颗同样跳动的红色心脏。
这就够了。
他笑笑:“你们温厂长把我吃了怎么办?”
林巧枝抿住唇,还是没忍住噗哧一笑。
她看向这座庞大的步进梁式加热炉:“这里面内部零件数以万计,陆厂长,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在哪一处零件上做文章?”
陆良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还用得着为了高额维修费用四处奔波,还用得着面对德国方面无理的维修要求和狮子大开口的维修费用如此忍气吞声吗?
但他可以全力配合林巧枝一一去看,去听,去找。
此刻,陆良潜意识里有这么一个念头,林巧枝能精确指出同样内部构造复杂的电机问题,清除了病灶,那么找出病根,也不是没有希望。
她有突出于常人的目光和头脑。
还在自己最擅长的农机领域,率先突破了领先世界水平的、极其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他看了那份挪走他们经费的立项申请,心里也是不得不服气。
她是有洞悉和突破领先技术的能力的,换一个领域,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支持,难道会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不信。
哪怕一丝也好。
整个车间都在按照林巧枝想要的方式运作,再一次被重修的绕组,也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林巧枝看着钢铁胚料在步进梁中移动,用中空铜管去听加热炉内部的声响:“当初组装的时候,误差标准应该还是很高的吧?”
“当初技术要求是精确到毫米级别的误差范围,这个倒是完成的很好。”陆良给出数据。
林巧枝点点头,继续去看下一处,“这方面质量确实不错。”
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整个步进梁在高温、高负荷的环境下,依旧能稳定运行。
整套加热炉技术含量确实非常高,德国人没有在这上面做手脚,反而做得很严谨。
倒也好想,如果在整体装配精度上做文章,那出故障可就由不得他们控制了,四面八方到处漏风、到处出问题的大设备,恐怕谁都觉得是个麻烦的烫手山芋。
但即使如此。
也足够林巧枝头疼了。
这座庞大的钢铁巨兽,包含了大量的齿轮、链条、传动轴等零件。
各种型号的齿轮就足足有上千个,大的直径超过一米,小的甚至仅有几厘米,它们相互啮合,将动力精准地传递到每一个需要的部位。
其链节数量也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这还只是拆开最表层外壳,能看到的冰山一角。
这一看,一排查就到深夜。
简单洗漱后,住进了112厂家属楼妇女主任家腾出来的一间房里,林巧枝眼皮子打架地进入梦乡。
梦里。
林巧枝不厌其烦地又将在112厂三车间看过的、听过的,在梦里一一对照复盘一遍。
遗憾的是。
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居然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
大家的操作是规范的。
整个步进梁式加热炉的运转,也是顺利、流畅、高效的。
如果不是真的坏了两次,恐怕没有人会觉得112厂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有任何问题。
连林巧枝做细致的对比,也没有发现它和梦里好的那个,运行起来有什么差别。
从梦中醒来。
可以说一无所获,林巧枝不免有些沮丧。
但等用凉悠悠的井水洗了把脸之后,林巧枝用手拍了拍脸颊,整个人就振作精神起来!
红军不怕远征难。
梦里没有收获,她就自己再想办法!
翌日清晨。
112厂会议室。
林巧枝率先提问:“上一次维修人员来进行设备维修,身上的污渍和机油,有没有钻进加热炉步进甬道的痕迹?”
以陆厂长为首的112厂等一干人,其实也在昨晚进行了思ῳ*Ɩ 考,并且思考中,更是认可了林巧枝的技术水平。
所以,此刻他们任由林巧枝牵着大家的思路走,也任由她带着会议的节奏走。
希望她能带着112厂走出一条胜利长征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