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枝做了很多。
但真的等到这一刻, 脑子里反而没有太多考虑了,她只感觉心跳有些快,目送拖拉机驶向一个个陡坡。
5度坡。
10度坡。
15度坡。
拖拉机像是海浪一样有规律的起伏, 起来、落下、起来、落下……
然后又朝着更为陡峭的斜坡驶去。
测试场地里,一群手持测量仪器和记录册的测试人员, 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场外, 观众们看到小拖拉机越爬越陡,窸窸窣窣的动静也都消失了。
一口气暗自提起来。
会不会爬不上去?
会不会往下溜坡?
出了意外的话,能在坡上停住吗?
如果冲不上去,前轮会失重扬起,导致翻车吗?
这种紧张的感觉, 就好像要过桥,如果是正常的石桥,走过去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是, 如果是摇摇晃晃的山间独木桥,呼吸都会不由放轻、腿也会发软。
好在拖拉机的速度不慢, 林巧枝也没有在第一次通过时就喊停, 拖拉机似乎驾轻就熟地爬上了坡。
轻描淡写的,就将众人从紧张情绪中解救了出来。
众人:?
这么简单吗?
怎么感觉好像和霍厂长说的不一样?
可能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慎重以待的众人,有种一脚踏空的失落感,一时间都还没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等记者们再找霍厂长。
林巧枝就给拖拉机后面挂上了负重,负重不轻,看起来体型比拖拉机本身都大。
小马拉大车的感觉。
拖拉机又一次, 在轰隆隆的声响中,拖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挂载, 奔向了坡顶。
远一点看去,简直像是卖力拉雪橇的小狗。
却依旧稳稳地驶向高坡,通过一条条逐渐加长加陡的测试路段。
对懂行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华丽地炫技。
动力系统要做得多么牛,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跨越时代的技术,本身就是一场震撼地炫技。
跨过的那几十年空白,就是震撼本身。
从零到一突破,所有的一切都是全新的,甚至前沿视野都没有太多提及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就足以打碎固有技术认知和思维,重锤敲得脑袋一片空白发懵。
炫技啊。
而对不懂行的人来说,即便是只是眼前的画面,就足够说明很多东西了,尤其是有前面霍厂长的讲解和铺垫。
大量的欣喜和赞叹,随着逐渐激昂的情绪涌出来。
“好厉害!”
“好厉害!!”
“真太牛了!!”
“这是不是成功一大半了?霍厂长不是说丘陵山地主要就是坡度问题吗?”
“我觉得多半是了。”
“拖拉机能稳稳当当开上去,还能拖拽这么重的东西,这不就是把霍厂长说的难度解决了?”
记者们已经展开了各种大胆猜想。
也不用负技术责任的那种。
霍厂长:“……”
这只是难点之一,之一!
丘陵小地块作业,怎么转弯,怎么转弯还不侧翻,怎么灵活移动,怎么保证在农耕作业走走停停中依旧不滑坡不溜坡……哪一个不是问题?
感受到人群中逐渐开始有激动中零星扫过来的目光,他正襟危站,有如针毡,无声无息地……挪动到人群外温东鸣处。
罢了。
给外行讲这些,鸡同鸭讲不说,如果前脚他说这个有多难多难,后脚林巧枝就这么轻轻松松做到了,岂不是比吹捧还吹捧,还显得他多羡慕嫉妒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霍厂长脸色无声黑了两分。
有记者隔得老远还想采访他:“霍厂长,关于这个全丘陵地形拖拉机,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现在不接受采访。”霍丰绷着脸干巴巴道。
迅速转过头。
然后,对上的就是温东鸣等人的谐谑笑脸。
温东鸣“哈”地笑了一声,表情夸张,很是热情道:“稀客稀客。”
霍丰简直没眼看,哼了一声:“又不是能爬上去,就叫全丘陵地形了!”
“是是是,霍厂长这话有道理。”温东鸣笑容不减,做出邀请手势,“要不我请几个记者过来,然后霍厂长你再讲一讲?”
他是真的言辞恳切:“……好好给大家科普一下,到底要做到哪些功能,克服哪些难点,实现哪些农耕作业需求,才能叫作全丘陵地形拖拉机。”
哈哈哈刚刚可太有趣了。
没想到老霍还有这口才,挖的坑没把他们坑到,反而是把自己坑了一把,顺带让跟着跳下去的记者都激动震撼起来。
霍丰不理他,转头关注场地内的情况。
没有太久,小拖拉机拖着挂载的负重,缓缓驶上最陡的三十度斜坡。
“啪啪啪啪啪……”
现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尤以各地赶来考察的基层干部的掌声最为响亮和激动,远远看着那辆争气的小拖拉机,眼眶都有些发红。
林巧枝也被掌声惊动,回头看了一眼。
有些不太明白,通过率测试而已,最关键的功能都还没测,为什么会有这么激动的掌声。
“林工?”
林巧枝转头:“先不管那边,我们继续。”反正外面还有温厂长在。
“继续保持挂载状态,按照原计划测不同坡度的制动效果,看看重心和抓地力。”林巧枝在测试本上添了两笔,继续推进测试。
大伙还没高兴一会儿,就见刚刚还顺溜丝滑的小拖拉机,仿佛开启了便秘模式。
开一会儿,刹车。
爬一段坡,刹车。
好不容易努力爬到半山腰位置了,冷不丁就停那了,后面还拖着那么重、那么大的一个包袱。
众人:!
爬过坡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推着沉重手推车上过陡坡的人都知道,一直推还好,突然停下有多容易往下出溜。
看着这一出出的,闹啥呢!
好像都能感觉自己心脏是这么跳动的:砰~砰砰~砰!砰!砰!砰!呼——
吁——嘭~嘭嘭~嘭!嘭!嘭!嘭!
作孽啊,这是把他们心脏当玩具捏呢?良知在哪里,道德在哪里?
随着坡度越来越陡。
每次拖着沉重负担的小拖拉机刹车,都能听到“欸!”的一声担忧惊呼。
尤其是最后一次,在坡上小拖拉机前轮翘起,微微离开地面,更是让人心都揪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
“哪有人会这么傻,逮着弯道和高坡可劲儿的急刹。”
“所以这是高坡度功能上还存在一些瑕疵?”
“不会要翻了吧?别拖那么多东西啊。”
连各丘陵山地来的基层干部们,心里也都有些复杂,一边是觉得这样测试好,说明这小拖拉机能干,一边又有点忍不住心疼这小家伙了,跟心疼自家老黄牛一样。
哦不,这属于小黄牛了。
但是,林巧枝的测试计划,并没因为面对这些或好或坏或质疑的声音而变化。
如果说一款产品出来,不去正视它的缺点和不足,难道这是一款全能的、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任何改进空间的拖拉机吗?
不去探索它的极限和边界,才有失一个工业人的素养。
而且如今,林巧枝并不害怕直面自己的缺陷,也不在意展示出来。
发现问题就藏着掖着,是弱者思维。
迟早会出大问题的。
“进行极限仰翻、侧翻测试。”林巧枝把刚刚那一组临界的关键参数,珍重地记录到手中的测试记录册中,又强调,“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进行,刹车点和倾斜点的防护工作一定要做好,千斤顶、软泥堆、稻草堆都检查过没有?”
测试组长:“都检查过了。”
安全员:“检查过了。”
黄彩霞:“我也复查过了,三道安全检查这边都按了手印的。”
林巧枝又对周师傅嘱咐一番。
周师傅拍胸脯:“放心吧林工,我老周开着拖拉机技术你甭担心。”
他是不担心。
换成围观的人心惊胆战了。
极限测试是什么概念?就是测这款拖拉机到达极限状态时的数据,比如:发现拖拉机在某一坡度和车速下,侧倾角度达到一定值时,即将发生侧翻。
说人话:马上要翻车了,看看你啥样。
这谁遭得住?
外行一边看一边按自己的胸口,都想扑上去求林巧枝别折腾自个儿心脏了,咱好好测一测功能行不行?可别把这小拖拉机折腾散架了!
内行也是一边看一边按自己胸口,难以想象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实现的。
不愧是敢打世界一流口号的拖拉机。
林工这场实地测试,从一开始,真的就是彻头彻尾的炫技!
人群中曾富田瞥了瞥身边的周明林,低声感慨道:“有时候真是感觉,林工这天赋是真不正常,老天给她开了眼似的。”
周明林听到了,已是不带一丝嘴甜,而是实打实地佩服感慨道:“林工确实是天才。”
曾富田和周明林目光对视,心里同时想,屁,跟谁没见过天才似的?谁还不是天才了?
不和林巧枝长一个样啊?
接下来这一上午。
前来的人越来越多,红旗厂内颇有一种群情鼎沸的感觉。
林巧枝的测试操作也是一项项进行。
像是一块巨大的强力磁铁,紧紧地吸引着周围所有铁粉围绕在旁边,完全没法离ῳ*Ɩ 开。
这么一大帮子人,就算是不懂技术,竟都硬生生地看了一上午。
有站不住坐下的,有去上厕所又回来的,但就是没有几个离开的。
这绝对是十分稀奇的事。
但细想之下,或许这就是技术领先带来的新奇和震撼吧。
都到中午了,记者们情绪依旧很亢奋。
“快拍照!”
“多拍几张,到时候找个角度好的。”
“宛若游龙,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对拖拉机用上这个词。”
咔嚓咔嚓的闪光灯连成一片,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拍摄正在东2测试点的小拖拉机。
——折腰转向技术+液压转向系统的极端工况测试。
简单来说,测试这款拖拉机转弯能力,尤其是在比较极端复杂的工作状况下。
我国地广、气候多样,即使同为丘陵山地,种植的作物也是天差地别,会有各种各样的农耕作业需求,极端工况绝不稀缺,更是难度非常高。
狭窄丘陵小地块的东2测试点。
只见小拖拉机不断转向,在狭窄地块辗转腾挪,灵活得像是蛇一样在舞。
引得阵阵惊呼,闪光灯亮成一片。
都希望捕捉到它动态的灵活感,捕捉到那种气势。
有聪明的记者,已经赶紧逮住身边的高工,率先提问起来。别看现在这么多技术工人,但现在不抓紧问,等测试结束了,还真不一定这么好抓人。
倒霉记者抓了个说不出三五二六的,伤心于自己抓人眼力下降后,干脆转头,诚恳问:“哪位高工能说两句?这一上午看测试也是很紧凑、很紧张了,也没空细问,光顾着拍照了,确实很需要懂行的人介绍一下。”
真不止一个记者有这个想法。
被记者们盯住的高工们相互看看,都有些缩脖子,折腰转向、电传系统、双向驾驶、四轮等大,深入想一下,这一套可真不简单。
倒不是完全没想法,就怕万一说错话,把林工的技术理解错了,把她的测试用意会错了,眼看着丢脸要丢到全市、全省、全国去了。
还是接待了几队人前来红旗厂的赵振云,没有技术压力的从宏观角度道:“林工的这套技术,绝对是超一流的,可以说领先世界拖拉机水平二三十年。大家可以看到,它极大地降低了拖拉机的最小转弯半径,这也是为了适应小地块作业的需求,从难度上来说,世界范围内目前没有任何一款拖拉机能做到,除此之外,全新概念的传动系统,也有极高的技术要求……”
领先世界水平二三十年。
赵振云是首个给出如此中肯确切评价的人,她显然对此极为敏锐。
“这位是?”
“工业局江城分局,赵振云局长。”
“赵局,你给出这个评价,我们报社可以刊登吗?”记者询问的语气里都带着一丝颤抖和兴奋。
“可以刊登。”赵振云气定地点头,给出肯定答复。
“红旗厂在丘陵山地拖拉机技术上,已经达到世界一流,并且技术领先世界二三十年,我们能这样理解吗?”
“如果我们能批量生产这款拖拉机,中国丘陵山地拖拉机就能达到世界一流?”
“林工的水准,是不是可以称作中国丘陵农机第一人?”
记者们接连的提问,让周围瞬间沸腾了起来。
一种骨子里的自豪升腾,与有荣焉到面貌都显得红润昂扬。
在场很多人,光是听到“中国世界一流”几个字,脊背就蹿起激颤感,心里说不清的发酸发麻。
温东鸣连忙过来,手压了压稳定道:“各位记者朋友,咱们的测试还远没有结束,目前也不是记者招待会,稍安勿躁。等为期七天的一轮测试结束,我们红旗厂会安排专门的时间,来回答各位的问题,还有对技术上的疑问。”
“时间快到中午了,采集到足够素材的记者朋友,可以先去休息吃饭。”
说是这么说,但眼看都这个点了,眼看马上就能采访到出来的林巧枝,谁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
大冬天的,都守了一上午了,谁这个节骨眼走真是脑子被冻傻了,谁走谁傻帽!
看到温东鸣过来,快到中午林巧枝的测试也快结束。
各地基层班子心中百转千回,简直像是年轻时要见相亲对象一样,心里预案12345全都琢磨好了,脑子里都预演了不知道多少遍。
中午下工铃响了。
把最后一个测试项目收尾,林巧枝宣布:“今天早上就到这里,大家把测试记录交给组长,就都去吃饭吧,辛苦了。”
林巧枝揉了下太阳穴。
也收好自己的测试记录册,拿起水壶喝了两口热水,才随着人流往外走。
结果前面走的也没出去,而在围线入口看稀奇。
聚集在那里,有胆子大的兴奋回头起哄:“林工,都是来堵你的!”
马上就被温东鸣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会不会说话?”
他又转头,顶住热情的人潮压力,“咱们记者朋友等招待会好不好?咱们林工也要吃饭休息,我也知道你们都等一早上了……好好好,我们集体选两三个问题怎么样?”
人潮攒动。
看得林巧枝脚步也踌躇起来,停在原地。
“王工,怎么回事啊?”林巧枝靠近战场二线的王柏强,低声问。
“三拨人,都来找你的。”王柏强侧头看了看她,努努嘴示意,又感慨了一声,“你要是学个分身术,就不用面对这种烦恼了。”
“您教教我?”林巧枝瞅了一眼对面,随口应对这种调侃。
王柏强哈哈大笑两声:“我可不用学。”
他入行这么多年,可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西洋景。
***
最终。
林巧枝饭后坐到了厂办公楼的会议室里,赵振云坐在对面。
分身术肯定是没有的,但温东鸣处理问题的能力还是有的,他迅速敲定了几个有价值,但又不会太刁钻的问题。
林巧枝大大方方地就回答了。
分管生产的齐邵宁主任接管去了各地丘陵地区来访的同志,这个事,厂里多少还是有经验的。
唯独赵局带来的这些,厂里是真的没有什么经验了。
赵振云简练道:“这几位是遇到了和112厂类似麻烦的同志,我简单介绍一下……”她其实并没有通知,但是有些人就是消息灵通,听到风声动作比谁都快。
人千里迢迢的来了,都求上门了,难道她还能不管,让人被拒之门外吗?
林巧枝点点头,一一打招呼问候。
对面也是笑得很好、很和蔼的样子,起身与她握手。
“林工,百闻不如一见啊。”
“林工,久闻大名。”
……
赵局干练,林巧枝直接。
她们都不喜欢弯弯绕绕,当然了,赵振云肯定有处理弯弯绕绕的能力,但此刻,自然是迁就林巧枝的喜好。
赵振云直接切入正题,介绍起详细情况来。
国家现在什么都缺,虽然因为资金、政策、封锁等原因,引进的设备也不算太多,但毕竟偌大一个国家,数不清的单位和制造厂,哪怕千分之一,乃至万分之一数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能凑成这一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一桌人和项目,涉及重工业大设备,有化工压缩生产线,还有正在建设的重点工程等等。
比如大型火电站的建设。
林巧枝暗咋,又笑了笑道:“都是切实关注民生问题的建设啊。”
“不是重要切实的问题,咱们国家哪有那个闲钱去高价引进设备。毕竟兜里都穷得叮当响了,是吧?”面对林巧枝直接的夸奖,谢书记开了个玩笑,既不显高傲又拉近了距离。
顿时引起了这一桌子人的共鸣,还顺便还替国家哭一把穷。
林巧枝把几个东西都在脑子里思索一番,有言在先:“我这边的测试工作还没有完成,完成之后,作为项目负责人,我还要设计生产方案,确保流水线生产能达到样机质量……算一算下来,可能要忙到年底了。”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今天主要还是先讨论林工擅长、或者说熟悉哪种技术,彼此了解一下。”
林巧枝点点头,对谢老书记道:“当初引进这个塔机的时候,对方应该会给技术介绍册一类的东西?”她稍微比划了一下。
老王卖瓜,还得自卖自夸呢。
这还只是个瓜。
这么大项目的引进,对方总不能不介绍介绍自己吧?
“塔机你也懂?”王柏强见她要具体资料,不由坐直了身体,有些错愕地看他。
“我琢磨过天车,都是起重设备,有共通之处吧。”林巧枝随便解释了一句。
但也不完全是假话,当初她做20吨模具,生怕出问题,到处找东西开拓思路,完善思维,真的操作过超大型塔机。
她们悬吊区区十吨。
超大型塔式起重机悬吊上百吨。
王柏强虽然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面对林巧枝这么不讲道理的天赋,也是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理解。
“有的,我们还带来了。”谢书记回头忙低声让人去取。
林巧枝想了想,这一桌还真没什么偏门的技术,解决问题难度肯定有,甚至会很大。
但她努力积淀知识厚度,让自己不断进步,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刻吗?
能火力全开。
能让梦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为工业振兴贡献一份力量。
“几位都有带类似的资料吗?如果有的话,可以都一并拿过来我看一下?”林巧枝目光看过一圈。
安静了半晌。
“带了!”
“我这就让人去拿。”
林巧枝最先拿到的还是超大型塔式起重机的宣传资料,封面就是一张塔机的全身照片。
体型大,威武霸气。
林巧枝看到它的一瞬间有些错愕,又眼前一亮,这台塔机,正是她梦里操作过的那一款。
型号居然都一模一样。
第92章 林工这是长了一双技术鹰眼吧
林巧枝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
可能不是她运气好。
而是超大型塔式起重机可以随着项目移动, 而非重点工程和项目,又用不到这样重量级的起重设备,这样的大工程又不会太多, 所以很有可能国家只引进了这一批,并且会用很多年。
“某一个固定配件坏了?是已经确定问题所在点了吗?”林巧枝仔细看这份资料, 里面都是功能性介绍, 技术深入部分不多。
“是的。”谢书记道。
陆续又有资料送过来,赵振云看着眼前的情况,思忖片刻,安排定性道:“我们今天做一个初步沟通,以不影响拖拉机项目的为基础。”
几人都看向赵振云。
“让林工先做一个初步判断, 看能不能像是步进梁式加热炉一样有一些想法。”
赵振云解释道:“大家也都看到现在的情况了,项目不止一个两个,涉及的行业也很多,林工不可能都有涉猎。咱们当断则断, 有希望,就自己试试, 没有希望, 咱们该送修的送修、该请西方维修员的也要请,申请经费也都要准备起来,两手抓两手硬。”
赵振云给这一桌人稍稍加压,道:“各位远道而来,我肯定是明白诸位迫切的,但是责任重大、干系也深,到底是继续请西方协助, 稳妥走路,还是自力更生, 拼上一把,都是要考虑清楚的。”
总而言之,林巧枝如果有一些想法,并且给出建议、甚至能亲赴解决问题,肯定是皆大欢喜的。但是她不可能是全能的,更不可能说把压力推到林巧枝这边。
赵振云想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也是对自己辖下技术人才的一种保护。
谢书记等人一听就明白了,连忙笑两声,好声道:“这个赵局你放心,让林工帮忙看看,真要是不行,我们肯定也不会强求……”
丑话说在前头,也算是把预防针打好了。
赵振云点点头,她就防着有些人厚颜无耻,明明是自己责任,硬要林巧枝给出承诺,偏偏技术人员很多都简单自傲,容易掉进这样的责任感陷阱里。
其实在赵振云心里,对此行也不是很有信心,即使有步进梁式加热炉的先例,但是一个人能触类旁通到这种程度,也是实在让人不太敢相信。
能对其中一两个有想法,就已经足够厉害了。
她是这么想的,才事先做了这些铺垫。
其实这一桌人心里大抵也如此想,只是盼着那一两个是自己而已,所以听到赵振云话中有话的提醒,都没有什么生气或激烈的反应。
顶多就是有人讪笑两下而已。
这年头,高级知识分子不够用,顶尖技术工人也稀缺,偏偏技术困难又太多,光是靠传帮带的学徒体系,很难教出顶级技工,因为缺乏了学识积累,很多人只能是在工作中不断磨炼成长。
也只有集聪明、自律、勤奋、好学为一体的人,才能脱颖而出。
稀缺自然就珍贵,尤其是林巧枝这种稀缺程度的,赵局护着点不是很正常?
林巧枝见赵振云这么给她撑腰,也就专心看起了资料。
超大型塔式起重机,虽然和天车同为起重设备,但实际上区别还是非常大的。
类似于私家小汽车和坦克,都是几个轱辘在地上跑,但能说是一个东西吗?
当然了,硬要闭着眼睛说差不多,也真的能挑出一些相似的点。
塔机由金属结构、工作机构、电气系统三部分组成,金属结构就是塔身、动臂、底座,工作机构包含起升、变幅、回转和行走四部分,电气系统大体就是控制、线路这些。[1]
这款WOLFF的塔机,有效工作幅度70米,作业面积覆盖两个足球场,最大起重重量120吨,内爬高度55米。
优点也非常明显,结构紧凑,安装调试便捷,甚至可以做到五车运输。
林巧枝逐渐翻阅手中这一册资料,对这款塔机心里大致有数了。
王柏强也不吭声,就做个陪同。
倒不是他不想做什么,而是跨越行业去探索前沿技术,这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是不可能做到,甚至匪夷所思的。
另一方面,林巧枝在此前很多地方,就已经展现出了她远超于普通人的天赋和头脑,王柏强觉得没必要去干涉她。
会议室里,逐渐的安静下来。
只有林巧枝一页页翻动纸张的声音。
这会儿,林巧枝在出问题的大臂上,已经停留好一会儿了,才开口:“我有一点思路,这个问题还有点特别。”
“怎么说?”谢书记背脊像安了根弹簧一样,立马坐直起来。
林巧枝却道:“您能再详细描述一下塔机的这个‘点头’现象吗?”
谢书记一愣,但还是说:“其实就是大臂在往下趴的过程中,会一颤一颤的抖动。”
他指了指宣传册上的具体部位,又捏起一张纸,用手臂作为操作臂,简单抖动着模拟了一下:“就是这样晃着抖,悬吊的重物就会跟着一上一下的跳动,太危险了!”
但是吧,也不至于坏到不能用。
如果不是真的太危险,按照国人朴素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节省思维,肯定是将就着继续用的。
换一个模块就要十多万呢,还是美元。
就是处于一个“肯定要修”但又“太贵了、也不是不能先将就着用”的抠搜状态。
这不磨磨蹭蹭,就磨蹭到林巧枝这里了。
林巧枝思索着:“我记得目前全世界塔机方面,都存在卷扬溜钩、吊臂旁弯、变幅抖动这些问题,对吧?”
“你是说,这个可能是多发性问题?”
“很像。”
“其实说来也有道理,我们反馈了这个问题之后,对方人都没来,只是做了远程沟通,就给出了更换零件模块的维修建议。”谢书记对林巧枝这个想法,倒是接受得很良好,不管对不对,起码这个逻辑是走得通的。
更让谢书记注意的,还是林巧枝的情绪和语气。
他是想观察一下,林巧枝对这个问题,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是觉得茫然,还是觉得有思路有希望,或是觉得困难,亦或者忐忑不敢下手?
人面临困难时的想法,其实相当一部分会体现在表情上。
他正暗暗观察着。
却听林巧枝直接道:“我应该能修好。”
“咳咳咳咳……”旁边王柏强猛地重重咳嗽几声,好像是被茶叶沫呛到的样子,又连忙抬手,“等等,你不是才看宣传资料册子吗?”
是不是过于简单草率了?
林巧枝顿了顿,觉得好像听起来是有点太狂妄轻率了,于是委婉了一些,道:“我对这个塔机的想法,实际是比步进梁式加热炉更为深入一些的。”
都同型号了。
而且连出问题的部位,具体需要修的模块,都已经明确指出来了。
就算到时候她真找不到原因,还不能直接拆开,一比一对着每个机械零件还原吗?
以她现在的水平,可以拆卸,还能随意实践,想在梦中理解一个模块的具体功能,她还是有信心的。
在场除了红旗厂本家人,基本都仔细了解过步进梁式加热炉的事,还大都听过陆良的推崇式赞美,听到林巧枝说比那个还有把握,谢书记不禁有些振奋,不由再往前坐了坐:“真的比当初步进梁式加热炉还有信心?”
“目前自我感觉是这样没错。”林巧枝回了一句。
谢书记眼睛都瞬间瞪大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真能修好?确定吗?”
“咳咳。”赵振云咳嗽了两声。
“有信心吧,只能这么说,毕竟现在没看到设备。”林巧枝发现人还是得谦虚一点,毕竟说实话可能有些太刺激人了,反倒是让人不相信。
果然,谢书记的表情都松下来,又浮现出高兴雀跃来。
他“嗯嗯”两声称好,连忙压制住有点激动的心情。
能在重点工程中担任三把手,他其实是稳定情绪的好手,实在是这个问题有点磨人了。
别看就是轻微点头,但是要看它吊了多重的东西啊!作为负责领导之一,天天看这么个糟心玩意在眼前抖抖抖,真的是心惊肉跳啊。
随着时间的积累,那种胆战心惊在心里是成倍积累的。
林巧枝又陆续看了几份资料。
“这几份我也有些想法。”她将会议进度推进得简单直接。
“你说。”
林巧枝依次道:
“这个水下设备,或许可以考虑一下超精密加工设备,提升螺旋桨和发动机的加工精度,应该能有效降低噪声。”
“这个修复应该很难了,如果是我,我可能会考虑重新构建一个液压系统,代替原来电动模块损坏的部分。”
……
“这个我个人也有一点想法,不过因为还有细节不确定,所以暂时不好说……”林巧枝有的能简单说两句,有的皱眉看完放到一边。
有想法的,她都尽量给出一个自己的思考方向。
最后她把放到一边的资料拢了拢,道:“这些我还要再仔细看看,最快明天,最晚一周给你们答复。”
众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又面面相觑,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点虚幻。
“林工……我记得之前你好像也没有这么……”赵振云看着林巧枝,她是看过林巧枝的档案的,也见过她面对拖拉机时的自信,但好像不是这样高步阔视、举重若轻的样子?
事实上,林巧枝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只是旁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她,冷不丁一看,就显得有点突出了。
她亲手“复刻”了一台跨越时代技术的拖拉机,学习先进思维,又用先进思维成功做出自己的东西,这其中的技术成长,思维进步是巨大的。
而技术这种东西,一旦迈入了某个门槛,就截然不同了。
像是林巧枝,在梦里接触过的很多工业品,都不像是从前一样梦醒就会逐渐淡忘了,她对很多技术,都有自己的理解,思考过后,或多或少都能内化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东西。
像是一块海绵被扔到大海里。
从前只有巴掌大一块,再卖力也只能吸那么多水。
而现在这块海绵越来越大,让人为之侧目。
“赶紧把资料送去林工办公室,呆着看什么?”某个项目的带队领导招呼,“怎么一点不机灵呢?”
立马有人表情无奈地跑来抱资料了。
能被带出来,他们能是不机灵的人吗?真的就是今天冲击有点大了。
林工这是长了一双技术鹰眼吧。
赵振云忍不住坐到林巧枝旁边,温声问:“最近就听说你在拖拉机一路上高歌猛进了,没想到你在技术上还有这么大的精进,你这都是怎么学通的?”
这会议室里甭管是不是搞技术的,耳朵瞬间竖起来,都屏气在听,谁都想知道,林巧枝怎么能在这么年轻的年龄,把技术思维提高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林巧枝一下倒是被问住了。
她不想贪功,把梦境带来的助力算成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道:“一部分是自己的努力吧,但今天这些的话,更多还是老天厚爱。”
老天厚爱?
赵振云琢磨起来:“天赋吗?”
林巧枝缓缓摇摇头:“也不能说完全算是。我在这方面学得快,确实是比别人更占优势的,其实说起来也有点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赵振云思索片刻,恍然道:“底层框架理解得透彻,所以一通百通?”
“嗯……那倒是也没有。”林巧枝有点词穷了,是有点解释不清楚的感觉了,她也不想越抹越黑,只能迟疑着道:“就是我的方法,还是和别人不太一样,不太具有复刻性。”
“我明白。”赵振云理解地点点头,又略有遗憾,“很多数学天才的学习方法,普通人也都是学不来的,能理解。”
周围竖起耳朵的人,也都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表情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
第93章 在《人民日报》最醒目的头版上
明白、理解……?
这是明白了什么?林巧枝看看这一桌人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 只能转而道:“我再抽时间仔细看看,再给各位答复。”
“今天下午还有测试任务。”她看了看会议室里的座钟,“时间也快到了, 我就先去忙了。”
她从椅子上起身。
一屋子人也纷纷起身,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往外移动:
“那麻烦林工多费费心。”
“我马上联系家里边, 拍摄几张林工你提出的细节照片送过来。”
……
林巧枝离开之后。
这间会议室里短暂安静了一会儿,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才真的是炸开了锅。
“谢书记,她真的能修咱们的塔机问题?”
“东西都没见着呢。”
“你没听陆厂长说,林工在去112厂之前,也没有拆卸式的、深入接触过步进梁式加热炉?”
“怎么做到的?”
“是啊, 我们水下需要静音的潜伏的设备,她一下就准确说出了噪声频率,还直接提出超精密加工。”
“总不能是猜的?”
“你猜一个试试?”
好几个人,尤其是年轻人, 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中,激动地提高了音量。
亲眼见过步进梁式加热炉成果的谢书记, 更是笃定感慨道:“赵局说的对, 林工肯定还是琢磨出什么东西来了。”
其他人脑海中也浮现出林巧枝的战绩,不由点头:“有道理。”
“真的太敢想、敢学了。”
有人笑一声:“基础好、技术强,当然也就敢想了,要不为什么人家能八个月学完别人三年都学不完的课程,还学得好。”
等这一阵情绪抒发出去了,会议室里才重新回归平静。
沉默半晌,“你们说……林巧枝真的都略懂一二?”
有技术员提出:“我听着, 觉得不像是无的放矢。”技术这个东西,是容不下外行人瞎哔哔的, 强行想表现,只会徒增笑话。
所谓“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说的就是这么个理。
也有带队的领导,很会看人,不过这会儿说起来也有点不太有底气的样子,“我怎么觉着,林工说回去看看,再给我们答复,也是有些信心的?”
“……”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真的把这一桌子人的问题都解决了?
越交流、越感受到林巧枝的那股底气,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纷纷望向赵振云——赵局,你刚刚可还给我们打预防针呢。
赵振云:“……”
她内心也是有些冲突的,一方面盼着林巧枝真是“神州大地,人杰地灵”的出挑代表,一方面理智又拉扯着她,迎着一圈目光,她咳了一声,表情努力淡然道:“我只能说,林巧枝同志性格沉稳质朴,这是公认的。”
至少档案上,红旗厂两位老党员的入党推荐词,还有各方面的实战结果来看,确实如此。
众人感觉脑门要长草了,痒得想挠。
沉稳质朴?
谁说的?
说的谁?
难道是说刚刚在会议室里的林工吗?
***
王柏强和林巧枝一起走出来,一同往测试场地的方向走去。
王柏强想了又想,又看了林巧枝几次,都有些记不清当初那个矮矮倔倔盯着自己看的小丫头了,明明还没有过去几年,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真的都有信心?”
林巧枝点点头:“您看其实很多都是相通的,比如天车和塔机都是起重设备,金属结构、工作机构这些和天车原理上都是类似的。再比如隧道掘进机的液压泵,其实和我们拖拉机的液压泵也是一个原理,都是驱动机械的液压油,就好像人的心脏一样,将血液送到各个部位……”
工业既然环环相扣,就注定了会有共通之处。
当然了,林巧枝也不会否认,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还是梦境里的实操和拆卸学习。
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王柏强却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像是在扯淡,这样真能行?
但看着林巧枝……行吧,不管听起来像不像扯淡,做到了,那就是真理。
这或许是强技术行业的一种普遍现象。
理论再强,逻辑再深,说得再有道理,都抵不过实战上的成功。
就好像打仗,不管一个人谈论兵法显得多歪理,只要他能一直打胜仗,他就是兵法本法;又或者像医生,就算他完全不按照操作指南来手术,但次次都能手术成功,病人康复好,他就是新术式本式。
林巧枝继续主持测试。
在外围围观的记者倒是逐渐减少。
毕竟半天一天还好,再稀罕的东西,记者也不可能一直热情高涨的守着。
但是各地丘陵来的基层干部,却是真的舍不得走。
就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围线外,津津有味地看小黄牛……小拖拉机吭哧哼哧地在测试路段里跑来跑去。
时不时还像是看自家牛圈里的小牛犊一样,点评两句:
“看着就有劲儿,犁地肯定是把好手。”
“一看就不重,下田应该也不会压陷,把田都压坏喽。”
“别看个头小,你看多灵活,还能直接转个头。你说这要是走到没法掉头的田边窄缝犄角旮旯里,多方便?”
……
越看越心动,越看越心痒痒。
齐邵宁好不容易给他们劝得冷静下来,实地测试看着看着,又滚烫烫的烧起来。
大冬天的,愣是给看得浑身热乎乎的冒汗。
“林同志,你看现在你们也在整地,能不能让我上手试试?”等林巧枝结束了一个大项的测试,过来旁边休息喝水,有个看着四十多的中年干部满脸堆笑地凑过来道。
林巧枝转头看他:“您是?”
“我姓赵,是从贵州那边来的。”他掏了掏随身挎包里的介绍信,递给林巧枝看,“我学农业的,后来分到县里的粮食局工作。”
他很积极地道:“我也是农民出身,解放之后才有机会读的书,对农活也很擅长,这种丘陵山地的测试,让我们本地人操作一下,也能给林工你提一点实地的建议,说一些实操感受,对吧?”
这确实是很有意义的。
就算做过实地考察,但妄图用几次、几个月的时间,就将当地情况理解得像是本地居民一样透彻,那肯定是痴人说梦。
林巧枝被这个理由说动。
她想了想,“这点间隙时间也不够,这样,赵同志,你回去问问看,还有没有谁愿意操作试试,或者有过操作拖拉机的经验,我安排一个时间,做一个适应性测试。”
“那可太好了!”
“就这么说定了。”赵油满一步三回头,说着可不能改的话,连忙跑了回去。
听到赵油满的消息,这些已经混熟了的丘陵干部就兴奋了,“算我一个。”
“老赵你可得讲义气,你刚到招待所没有空房了,是我俩挤了一晚。”
“我会开拖拉机,你们可别跟我抢。”
这些人很多都是穷苦出身,解放后获得了学习的机会,他们从人民中来,又想走到人民中去。
是真心想造福一方乡里,解决家乡的实际问题。
林巧枝加了半个小时的适应性测试,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计划只有半小时,如果按照每个人操作六分钟,走过两到三个测试段的话,也只能有五个人。”
赵油满当即道:“那就五个,剩下的咱可以往明天排不?或者等下了工,我们可以自己试试的,不用你们照看。”
林巧枝摇头:“前面那个可以,后面不行,我们的柴油都是有计划的,不配测试人员随意开,太浪费了。”
“明白、明白。”
赵油满想到这一层,也是心疼地点头,紧接着很快确定了今天的五个人。
赵油满第一个坐上拖拉机。
周师傅教他简单操作,赵油满有点激动:“周师傅这个我会,这些天,光是看都看熟了!你再仔细给我讲讲怎么转弯就好。”
尽管是全新的拖拉机,在操作习惯上,林巧枝没有改变太多,就好像开车,不管汽车怎么升级,但是方向盘、油门、离合、刹车的搭配,是不会有人轻易变动的。
改变用户ῳ*Ɩ 的操作习惯,是很愚蠢的事情。
在旁边看了这么些天,赵油满还真的看得七七八八,很快就操作着小拖拉机进了测试段。
赵油满上去了,就舍不得下来了。
等到换第二个人上去的时候,他都还一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表情。
林巧枝:“赵同志。”
“来了来了!”赵油满把眼睛从小拖拉机上挪开,快步走到林巧枝跟前,说起自己操作的一些感受,还拿他哥哥赵油缸举例,手里比划着,“他平时下地干活啊,最喜欢……”
林巧枝边听边点头,偶尔在手中本子上记两笔。
直到赵油满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他飞快窥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林同志,这台拖拉机能卖给我们不?”
“那不行!”林巧枝被他这个想法惊得笔都一歪,哪有工业人把样机给卖掉的道理?
但不在一个专业领域,有一些认知确实不同,赵油满显然不了解样机的意义,仍满怀希望,言辞恳切的希望能为乡亲父老带回去这辆山地小能手。
林巧枝眼看他马上就要进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状态了,也顾不上这家伙是真是假,赶紧一锤定音道:“这事我做不了主。”
她也颇有几分学到温东鸣的厚脸皮,“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年轻的技术工人,哪里能做得了这个主,您说是吧?”
刚好路过的红旗厂工人:???
忍不住转头朝林巧枝看去,表情只可以用惊骇来形容。
赵油满尽管觉得好像哪里有点违和的样子,但又不免觉得确实有道理,年轻人嘛,哪里来那么大的话语权?
总得领导拍板才好。
他想了想,还是瞄准了温东鸣。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动了这个心思。原本就很忍不住了,自己亲自操作过,感受过这辆小拖拉机的好,哪里还能不对这辆拖拉机起心思?
要不是拖拉机太重。
真的是恨不得抱起就跑!
猝不及防被甩了一口大锅的温东鸣:???
“温厂长,这台卖给我们,你们再生产新的卖嘛!”
“那不行。”
“再商量商量,你看这小拖拉机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这些天,也用旧了,左右也卖不出高价,不如卖给我们?”
温东鸣头疼道:“不是这个道理,也不是我不愿意卖给你,主要是没有样机对我们后续生产也有影响的。”
“这样吗?没有样机做不了后面的拖拉机吗?不是用图纸做的吗?”
灵魂三连问,如此笃定且质朴的语气,差点给温东鸣都带沟里了。
他好说歹说,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倒不是事情特别难解释,主要是禁不住人一波波的分开来啊!个个都惦记,盼着这次就能直接弄一台回家,就不虚此行了。
温东鸣感觉自己都快变成那不停复读学舌的鹦鹉了。
这其中,当听到林巧枝的“我年轻,人微言轻”的说法后,温东鸣一口笑气哽在喉咙里,差点没给自己呛到。
好在这样痛并快乐着的日子没有太久。
在一轮测试通过后。
温东鸣连夜购买了一串鞭炮,邀请记者们前来开记者招待会,还定制了一面横幅,预备挂在他们红旗厂门头上,庆祝红旗厂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实地测试通过、即将圆满落地的好消息。
这会儿临近年关,本就是好买鞭炮的时候,在把醒目的红色横幅高高挂上的那天,厂里党委书记,齐主任,路工等人都大方的自掏腰包,买了一大串红鞭炮,在厂门口噼里啪啦的放。
他放鞭炮的时间还很巧妙,是大清早大家上班、买菜出门活动的时间。
那挎着菜篮子的人同街坊相约着出门,成群结队的,马路上还穿梭着二八大杠的身影,再有就是记者们带着相机而来,红旗厂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好一会儿都不停歇,真的吸引来几条街百姓的目光。
于是很快,周围几条街的人都知道了,红旗厂造出了世界一流的拖拉机,嗯,没听错,比全世界的技术都厉害。
就是那个红旗厂特别厉害的女钳工林巧枝造的!
这个时间点真的好,消息很快像是风一样刮遍了全江城,和红旗厂要好的单位,还包括仪器仪表厂的霍厂长,一听说红旗厂都放起鞭炮来了,都羡慕吃味又气笑了:“肯定是老温干的!除了他这家伙,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
一般人,只会想到拉个横幅、请点记者。哪里会像是温东鸣这样,掐着大清早的时间段,大肆放鞭炮,这不是通告全城是什么?
当然了,这也代表红旗厂这一帮子人,真的是乐疯了。
看着红旗厂这样扶摇直上,说不羡慕是假的,可羡慕又有什么办法,没有这样突出的战绩,跟着学放鞭炮挂横幅都显得不伦不类的,反而徒惹笑话,不少单位领导高兴自豪又酸溜溜一阵后,都不由往自家厂子弟看去,尤其是看看女生,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单位也有一颗这样的沧海遗珠?
那可是世界一流啊!
在这样全厂振奋,欢欣雀跃的时刻。
今年年末的一场入党仪式也如期举办。
落雪的江城显得宁静,红旗厂的大礼堂内,庄严而肃穆的在主席台正上方挂起“听党指挥,工业报国”的至高理念。
观众席上的众人,看到主席台上林巧枝身影,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入党名单时,即便是知道林巧枝战绩累累,心中也不禁浮现阵阵涟漪。
尤其是看到她胸口多出来的那一枚金光闪闪长剑勋章,实在是出乎意料,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心中简直掀起滔天巨浪。
什么时候的事?
林巧枝一次次完成同辈人、青年人、甚至高工们都完成不了的技术难题,年纪轻轻就成为一名正式高工,这些大家在日常生活中,震撼了太多次,以至于已经有些免疫了。
但是这个奖章,还是让很多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江城红旗厂钳工班组高级技术工人林巧枝同志,工作以来表现突出,功绩卓越,积极攻克技术难题……”
温东鸣没有太在意大礼堂内许多震撼,碍于保密条例,他们当日参会的人当然不会随意传播,他手持文件宣读道:“现经组织考察决定、江城党委批准,依据《中国共产党发展党员工作细则》相关规定,批准林巧枝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
宣读完之后,他正声道:“奏国歌,迎党徽。”
寂静的大礼堂内,传出国歌庄严神圣的旋律。
四名老党员面容郑重,风仪严峻,端着红布木盘,来到四人面前。
孟主任作为林巧枝的第一介绍人,此刻就站在她的对面,眼神欣慰又骄傲,从木盘内拿起党徽,亲手给林巧枝戴上。
党徽挂在左心口,整体呈金黄色,核心样式是由代表农民的镰刀和象征着工人阶级的锤头交汇而成的图案。
鲜红的底色,似是民族复兴的信念在燃烧。
感受到胸口的党徽,林巧枝感觉呼吸有些加重,血液都跟着热起来。
没法不激动。
那些革命先烈流的血、那些纯粹的红色信仰都在新中国的红旗上猎猎作响,而她,正式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饶是林巧枝已经有了许多荣光,经历过许多大事,此刻也不免情绪跌宕。
林巧枝等几位一批入党的同志,神色郑重,举起右拳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林巧枝同志,恭喜你成为党员,以后好好干。”宣誓结束,孟知书面露微笑,看着眼前的林巧枝,送上祝福。
“谢谢孟主任。”林巧枝也扬起笑容。
两代女性笑望着对方,眼神交汇。
交汇着思想和荣光。
温东鸣也朝几位党员送上简短的祝福,然后转头对所有人道:“同志们,主席曾在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说,没有工业,便没有巩固的国防,便没有人民的福利,便没有国家的富强!”
“这是自1840年的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历史,清楚地教会我们的道理。”
“要建设一个人民当家作主,富强幸福的工业化强国,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初心,更是我们这一代人肩负的责任和使命。”
他屹立于众人面前,目光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面庞:“马上,我们要迎来新的挑战,作为工业战线的同志,这意味着一片全新的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们胸前的党徽既是荣誉,也是组织和人民的信任,更是担当,我们有没有信心向世界打响打好这一仗?”
“有——!”
大礼堂回应之声如雷滚滚,众人克制着汹涌的情绪,响亮大声道。
亢奋、自豪、激动、喜悦、斗志昂扬等各种情绪,也随着声音在大礼堂内回荡。
温东鸣满意地点点头,又简单介绍了一下明年的工作重点和展望。
仪式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
林巧枝从主席台走下来,胸前已然是佩戴了三枚徽章,这让情绪仍微微亢奋的众人,心中都有些惊叹,又不免有些好奇。
只可惜好奇也打听不到,只能心里暗暗揣度猜测。尽管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缘由,但所有人都明白林巧枝胸前这荣光熠熠的徽章,意味着什么。
这场仪式中,红旗厂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大礼堂的一角,有几名微微面生的外地记者。
拍摄了林巧枝于主席台上昂首走下,血气方盛、英姿勃发的照片后,又在散会后单独找到了她,对她进行了专门的采访。
是人民日报的专访。
几天后。
在全国发行的《人民日报》最醒目的头版上,刊登了一则最新报道。
【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第94章 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
江城的冬天白茫茫地一片, 今年的雪很厚,松软得能踩出一脚脚沙沙声,宽阔的长江依旧滚滚流淌, 寒冬与刺骨的风也没能冻住这条威武霸气的母亲河。
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零零星星踏雪而行的人,无不裹得厚实, 脸上细小的汗毛都被冻出细细白霜, 呼吸间,呼出一团团白雾。
林巧枝也裹得厚实,把人缩在军大衣和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在铲雪铲出的干净小路上, 前去开会。
她脸冻得有点红,黑眸亮晶晶的的,透着笑,“眉开眼笑”或许描述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不仅是她, 周围路过的红旗厂人,都是如此眉开眼笑, 两颊发红, 喜气跃然面上。
“林工。”
“林工去办公楼开会啊?”
林巧枝掖了掖军大衣,一一点头,她笑着的时候,看起来倒是显出几分少年气。
办公楼里的会议室里,许多红旗厂的老一辈人都早早到达。
温东鸣看着眼前摆着的人民日报,看着报道上的内容,眼眶忽地泛红。
他们工业起步太晚了, 又在漫长的战火中被打得家底都不剩了。拖拉机行业从建国初就开始做了,农业机械化也是早早就定下的方向和目标, 可国家太穷了,太苦了,他们发展得太难了,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温东鸣和长拖的龚厂长也曾经讨论过,要不要向苏联或者西方购买他们的农机技术?这样可以直接帮助到国家的农业发展,更能高效率的推进新中国农业机械化的进程,让农民早早都有农机可用,还好用。
但那时候,新中国已经背负了太多太多债务压力,自然灾害和苏联专家撤走的双重困难一起压下来,国家只能靠出口猪肉、鸡蛋、苹果等农副产品,以及矿产资源来还债,像是河南的肉联厂,每天要宰杀 5000 多头猪运往苏联,贵州汞矿连续五年生产的水银几乎全部用于抵债……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还外债。
他们怎么好意思张口,又怎么有脸面去让组织和人民再背债去购置技术。
而且中苏关系恶化,别的工业强国大都参与了巴统协议,谁又愿意将技术卖给他们?
那些从零到一,从无到有的路有多难走,路上遭遇的围困、白眼和挫折,这会儿都化作眼眶的酸涩和胸腔内的汹涌。
完全抑制不住。
微微侧过头,温东鸣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桌上的报纸。
赫然主标题是:【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副标题是:【红旗精神闪亮亮,我国自主研发全丘陵地形拖拉机超世界一流水平】
齐邵宁也手握着一份报纸站在窗边,激动地胸膛起伏做着深呼吸,她看着窗外红旗厂职工面色红润、喜跃面上,看着裹成球的孩子们追逐打闹,心里想说得话实在太多,又觉得不能表达十之一二。
目光从窗外挪回来,突然看到温东鸣情难自禁的样子,笑了两下,走过去把报纸往桌上放,拉开椅子,玩笑道:“才刚刚迈出关键的一步,现在就哭,可有点早了。”
“谁说我哭?我这是眼睛进沙了。”温东鸣忙抹一把脸,又朝着众人露出镇定稳重的表情。
可能因为情难自禁,佯作镇定的表情看着有点奇怪,透出欲盖弥彰的味道。
“哈哈哈哈……”
这一番对话,打破了会议室里眼眶发酸发热的气氛。
是啊,接下来也是硬仗呢。
流水线怎么打造,如何保证生产质量,怎么能防止技术泄密……带着全新的技术闯入世界阵地厮杀,他们也是头一次,没有经验。
可以预见,绝不会那么顺利美好。
尽管现在那还是一片无人区。
可一旦有人率先闯入无人区,周围的豺狼虎豹必定都会一拥而上,毫不留情的将闯入者的血肉撕咬啃噬殆尽,连骨头渣都嚼碎了吞下。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斗志昂扬,满怀期待,胸膛里的心胡乱撞击着。
这场没有硝烟的仗一定要胜利!一定要是大胜!
他们太需要这一场酣畅淋漓、振奋人心的大胜了,国家和人民在茫茫黑夜里奋力前行,都太需要一束光了——我们能突破西方封锁,我们也能领先,我们付出努力终会得到成功和胜利!
林巧枝推门而入,推开的门缝涌进来一股寒风。
吹得人一激灵,脖子都直往衣服里缩。
尽管身体是冷的,但心却是火热的,温东鸣高兴地迎过来关心她。
“外面挺冷的,来炉子这儿烤烤火。”
“路上没打滑吧?”
“来喝点热水暖一暖身子,食堂今天中午炖藕汤,那藕我一看就知道是洪湖的野藕,炖出来肯定香、甜、粉、糯,吸满了肉味,喝一碗就浑身舒坦又暖和。”
林巧枝手里抱着大茶缸子,感受到暖意一点点透过手心传递到身体,笑道:
“冬天就想这一口,我听说还有鱼籽烧豆腐,惦念了好几个月了,今天可得吃上两大碗饭。”
生长在长江边,湖泊数不胜数,吃得就是鱼的鲜美,冬天的鱼籽肥美丰厚,加上豆腐烧成滋味浓郁的干锅,鲜香全都激发出来,不知道多美味。
“哈哈哈我倒是忘了,你可是个会吃的,亏了什么都不会亏了一张嘴。”温东鸣大笑两声,又把会议室里的小煤炉的炉门用火钳扒开了一点。
氧气灌进去,火力一下旺起来,屋里的温度又缓缓升起来。
林巧枝和厂长、生产主任,各位高工围在会议桌边,借着小小炉子的温度,聊拖拉机批量生产的问题。
这款拖拉机属于丘陵系列,最终延续东方红的命名序列,定名为东方龙系列,源于媒体一张拍摄于正午的照片——太阳当空,小拖拉机在倾斜坡顶灵活的辗转腾挪,宛若一条游龙。
当然,作为含蓄代表,这名字还藏着更深的期待和愿景,来自东方的华夏巨龙终会再次腾飞,重新强大地遨游于广袤天际。
就像突围领先的它本身一样。
林巧枝手捂着大茶缸子,提起她对生产线的一些想法,在样机阶段,很多质量问题,其实都是依靠她一个人把关的。但等到进入流水线,方方面面肯定要形成规范,否则只会乱成一锅粥。
单人的力量太过薄弱,尤其是在集体洪流面前,林巧枝在整个项目的过程中,应对过六十三次大的突发问题,检查出过八次工件不合格,还有一次检查了三遍都没能发现问题,直到模块测试才发现吻合缺陷。
而这些,等到批量生产开始之后,就绝不能再依靠个人力量了。
在各个细节,形成规范、落成白纸黑字的书面规定,融入红旗厂职工的奖惩制度里,也是红旗厂年后开工前最要紧的工作之一。
这些自然都是温东鸣、齐邵宁等人做熟了的。
但那只是一个框架,框架里具体的技术细节,框架中的血肉,还是要林巧枝来填充。
众人听着林巧枝一条条讲述,温东鸣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年纪轻轻的林巧枝,已经成长到可以安排全厂工作的程度了。
他这个厂长反而成了听指导的,林巧枝则是给他们捋细节、划重点的人。
林巧枝说完几个大类目测试项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摊开推到众人中间:“这是我整理出来的细节和关键点,都是在项目里一点点积攒的经验。”
“比较多的是常遇见的问题,和要注意和强调的技术规范。”
“你们看,这些是生产中的各个环节,这些是装配,这些是装配后的调试……”林巧枝伸着胳膊翻开,又停留在其中一页,用手指压住,“就说这个转向的关节轴承吧,加工的时候,孔径和轴径的尺寸公差得严格按图纸来,偏差不能超过 0.02 毫米。”
“要是孔做大了,转向时会晃荡;孔做小了,轴插不进去,硬压进去以后转向费劲,用不了多久就会磨损……另外我在这里写的注意事项:轴承里涂满润滑脂,涂均匀,不能留空隙,这样转向才灵活,使用寿命也长。 ”
“还有一些是小技巧。”
“装配后的调试检测阶段,我们做样机测试的那一套也太细致繁琐,不可能每一台都那么检测……”林巧枝翻了几页,到后面,手指着其中两点,继续说:“像是抗干扰测试,启动发动机全速运转,可以拿收音机一类的设备靠近电传系统,如果出现‘滋滋’的杂音,就不能出厂,要排查原因了。”
“电子传动系统的元件下面,防震橡胶垫一定要安装好,可以用咱们厂关键步骤留工号的规定……”
“提前把这些技术要点都针对性的考虑好,我们才能生产出高质量的、有竞争力的产品。”
温东鸣听着点头道:“咱们要是能把这些都做好了,这些细节都抓到位了,产品质量肯定能有所保障。”
齐邵宁也是越听越是稀罕林巧枝这份笔记。
有了这份笔记,她抓生产还有检查工作,落实起来就有方向和具体技术指标了,心里有数,也就踏实了。
每当这个时候,众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林巧枝的性格真是让人喜欢啊。
这样白纸黑字,清晰明了的东西,谁能不喜欢呢?
人人都像这样,谁做事都是有方向,有干劲的。
***
林巧枝在继续工作,一心想让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实现它的全部价值,不管是战略价值,还是农业价值,又或者说外汇价值。而《人民日报》却带着她的名字和事迹,传遍了五湖四海,传遍了新中国的各个角落。
各个城市的广播站都在播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是一级,一层层向各下面各地广播站传。
湖南河湾大队,冬天农闲,大队长泡了杯热茶,边烤着火边听每天的广播,“河湾大队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九点零五分,转播县人民广播站。”
县城同时在转播市里的、市又同时在转省里的。
所以,大队长很快听到广播转到湖南省广播站收音频段,“湖南省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九点零五分,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
大队长对这一套已经很熟练了。
他们公社每天早上都是转中央广播,下午则是广播自己公社的内容。
他坐直了一点身体,耳边就听到了来自北京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播送《新闻和报纸摘要》,一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报道,红旗精神闪亮亮,我国江城红旗农械厂发挥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自主研发全丘陵地形拖拉机超世界一流水平……”
“×××同志大力赞扬了年轻同志不避艰险、奋勇争先的钻研精神,向全国人民发出“向林巧枝同志学习”的号召。”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播音声,在新中国土地上四面八方回荡。
河湾大队,大队长听到“拖拉机”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
听到“丘陵”“世界一流水平”的字眼后,更是直接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
他听到一声声林巧枝的名字,越听越觉得耳熟,直到最后一句“向林巧枝同志学习”时,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顾不上别的,忙起身往外跑,边喊:“老张,老张!!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前两年来我们这修拖拉机、柴油机队伍里的那个年轻女钳工?”
“她叫什么来着?”大队长急忙寻求确认。
“我听到广播了,你也觉得耳熟是不是?”张书记也是满脸的不敢相信,又是激动又是着急的,原地转圈,左手直拍右手背,“我记得田家村的老村支书,是不是有跟她联系?”
“走走走!”
河湾大队这边倒是没有积雪,两人套了一辆牛车急急忙忙就往田家村赶去。
同时,新中国各地听到消息的人,也都纷纷激动地议论起来。
“我知道红旗厂,红旗牌的拖拉机特别好用,还有维修手册呢。”
“对对,那个速查速修百问百答是不是?我记得也是这个叫林巧枝的同志写的。”
“我们新中国有世界一流的拖拉机了?”
“是超世界一流!全世界都没有,咱独一份!”
还有成群成群的人涌向报亭,迫不及待地在拥挤的人潮中努力伸手,在寒风中大声激切喊道:“一份人民日报!!”
拿到报纸后,都走不远,附近找个地方蹲下就急忙看起来。
“你们看!!这句,这句的意思是不是连国外那些发达国家,也都会来找我们买拖拉机,来学我们的拖拉机技术?”
这道声音激动到颤抖,“真的会有这么厉害吗?”引起周围人心中都泛起阵阵涟漪。
谁都知道,国家现在各方面都落后,和发达国家比差了一大段路,想要买什么技术,买什么产品,要么别人不乐意卖,要买也是受委屈和欺负。
他们想造武器,造汽车,造飞机,都要垫着脚抬头去看别人的,都要放低姿态去学习观摩别人的产品和技术,甚至还要遭人白眼和驱赶。
主席说,中国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国主义者讨乞也能活下去,而且还将活得比帝国主义国家要好些。*
什么时候呢?
他们都坚信,都盼着,只是感觉像是天边云彩一样遥不可及。
可现在,居然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眼前!
他们有一项技术,超过了世界各大强国,超过了美国啊!
简直让人化作一尊石像,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真的、真的会有发达国家的拖拉机行业技术人员,不远万里来我们国家,也像我们学他们一样……”说到这声音哽咽艰涩,难以再说下去,只能努力平复忽然有些激动的情绪。
“哈哈哈肯定有,但咱不卖技术!!我觉得报纸上这意思,红旗厂要做大做强啊,嘿!嘿嘿~”
“也是,有林巧枝这样的技术员,换成是我,我也要做大做强,要是这都不敢想,白瞎了林巧枝这样奋勇争先的同志了。”
“没想到女同志也能这么擅长搞机械,做拖拉机,她还这么年轻。”
“啊,林巧枝同志还不到二十?”
“你们看这照片,明显很年轻啊,女同志英姿勃发,战绩彪炳啊!”
“要是各行业各都能有林巧枝这样的同志就好了。”
……
林家老家,水湾村。
水湾村没有广播站,大队公社那边的广播站,声音也传不了那么远。
但大队公社那边的人听到这个广播后,都感觉胸腔里的激动直往脑子上冲。
林村长也是不顾上别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忙赶回了村子。
回村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安排人驾牛车去县城买报纸,他心里跟有千万只蚂蚁爬似的,真的等不到邮递员给他们大队稍报纸了!
他又马不停蹄地把给过年预备的鞭炮抱了出来,站在村里平时开大会的晒谷场,先是拿着铜锣重重敲了几声,又激动得马上把最大的一串鞭炮给点上了。
这是一卷非常大且响亮的鞭炮,一直到村里各个人家都陆陆续续地赶过来,鞭炮都还在不停的啪啪啪啪地震天响。
这样大的动静,又让更多的村民都汇聚过来。就连裹着棉袄和罩衣围坐在堂屋火塘四周,一边烧柴和秸秆烤火驱寒,一边闲聊的老人,也都忍不住好奇,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第95章 求爷爷告奶奶也要请林巧枝回来过年
“村长遇到什么事这么高兴?”
“今年公粮也交了, 冬天农闲的劳动也做完了,总不能是咱们村里明年不用派人出工去修江堤?”
林村长见村里人都汇聚了过来,忙从一旁拿起大喇叭:“都看看谁没来, 没来的相互叫一叫,各家当家的都要到啊。”
看到围过来的族里年轻小辈, 都跑过来好奇看热闹, 又招呼他们去喊人,一定要把林爷爷喊来。
周围人听到这个动静,忙议论纷纷,去喊林家媳妇:“兰姐,你知道怎么回事不?村长都放鞭炮了, 这得是多大的事啊,肯定是巧枝吧!你们家有没有先听到什么消息?给我们透露透露呗!”
可给孙兰喜的不行,今年她家大安要说亲事,娶媳妇了, 要是多个出息的亲戚说媒硬气啊,她笑盈盈地:“我哪里知道这些, 还是得问我公婆。”
寒冬腊月的, 林爷爷和林奶奶骨头里凉,不想下炕,本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的,听到村长专门喊,年前一直有点没劲儿且发愁的老两口,猛地掀开被褥从炕上往下穿鞋,急急忙忙地差点打翻了桌上装炒瓜子的小竹筲箕。
边弯腰穿鞋, 边往身上披上件厚棉袄,又赶紧往外跑, 边跑边问:“怎么了?是不是巧枝跟着她爸妈回村了?他们怎么这个点回来了,几个人回来的?怎么不直接回家?这路都是雪和冰,又滑又不好走,你说说,老二从小就没他哥哥弟弟贴心。”
他无意识的数落着林爸,却仍下意识的相信,值得村长这么兴师动众的,只可能是林巧枝回村了。
但等看到他们来了,林村长大笑着举着铁皮喇叭冲他们道:“林巧枝上人民日报了,人民日报!报纸上说了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可惜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炸完最后一点,林家老两口本就有些耳背,上了年纪,没听清楚,只能更大声问:“巧枝怎么了?她回来啦?”
“我就知道是巧枝回来了,不是她,哪里会这么兴师动众?”
可现场也有不耳背的村人,他们清清楚楚听到了村长的话,刚刚还嘻嘻哈哈看热闹的表情,瞬间就消失了。
尽管动作还是双手揣着,手相互放在袖口取暖的老农式揣手,但表情却是震撼呆滞的,仿佛看到了高五米的稻穗一样不敢置信。
谁也没时间跟林爷爷林奶奶两老计较,什么林巧枝回没回来的事。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什么人民日报,什么向林巧枝同志学习,谁、谁说的?
都纷纷不敢置信地张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和林巧枝林家栋同龄的这一批,听着这边热闹,跑得是最积极的,年轻好奇心重,尤其是没结婚还属孩子心性的那一拨。
小孩子不爱听大人讲话,但是喜欢凑热闹,也都跑到这边来捡鞭炮,再就是家家户户顶事的人,听到了村长召集,肯定都是要来的,再就是喜欢热闹听喜事的老人们。
这是村里平时开大会的地方,虽然也算宽敞,可一下子挤了这么多老老小小,竟一时也显得促狭拥挤起来。
林大勇的心情兴奋到了极点,也亢奋到了极点,太阳穴往外一鼓一鼓,几乎要晕厥过去:“去年巧枝不是没回来吗?她是去做拖拉机去了!她做出的拖拉机,中央广播都说是‘世界一流’呢,还是能在丘陵上用的那种,就那种斜斜的山坡,别的国家都做不了,就我们做出来了!”
“然后被人民日报登报表扬了……就跟学雷锋,工业学大庆油田一样!!”
林村长这么一说,大家都懂了。
向雷锋同志学习,工业学大庆,这他们谁不知道?新中国有谁会不知道?
明白了,才更震撼。
围观的所有人安静片刻,又哗然一片。
“这不是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
“巧枝怎么这么厉害了?”
“是啊,前两年回来的时候,也没看出来,她还能做这么厉害的拖拉机,美国都做不出来?!”
“不是,那岂不是主席都知道巧枝了!”
……
其实连亲自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的林村长,即使是自己亲耳听到的广播,都有些难以置信,仍都不太敢相信这个这个事情。
主席啊!
这个时候,谁家没有一本思想手册?谁家里不贴一张主席像?那是解放新中国的伟大领袖啊。
他们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女娃,居然出ῳ*Ɩ 息到造出世界一流的机械,然后被点名表扬了!!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所有人心中如山一样的崇敬如此告诉自己,在脑海里尖啸,狂跳,抨击着眼前如此大胆夸张的消息。
林村长压住猛烈跳动的心脏,继续兴奋地大声说:“不止这样,你们知道我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吗?咱们大队公社转播的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就在今天!全国人民怕是都要知道巧枝的名字了!”
“嘶——”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尤其是族里老人脸上肌肉颤抖,表情几乎无法形容:“这……这……”
村里人就算是对工业再没有概念,但被全国人民知晓,被人民日报点名表扬,被号召要向她学习,这其中分量,他们也是知道的。
“巧枝今年过年,肯定要回来得吧?”忽然有人轻声道。
“肯定啊,去年都没回来!”
“去年开祠堂没开成,现在想想,肯定是天意,要不今年这事不就要叨扰两回祖宗了吗?”
“也是,也是。咱们今年可真得开了,这么光荣的事,咱们林家出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大人物,肯定是要记在族谱上才行啊!是吧,族长?”
原本去年的时候,族里是很不高兴的,还有暗暗嘀咕,“就这么一次机会,让她给错过了,以后指定要后悔。”
但现在这些都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人人提起林巧枝去年没回来,都是好话,是她去忙工作,是她出息能耐,是老天爷的安排。
总而言之,没回来,真是对了!
但无论多少好话,夸她没回来是好事,时间转到今年,所有人都仍旧是希望林巧枝能回来过年。
连林村长都说:“巧枝今年也忙完工作了,是该回来了对吧?今年开祠堂,咱们备上一头肥猪祭祖好不好,搞得稍微隆重一点,巧枝这真的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啊!”又看向林爷爷林奶奶,脸上温和带笑、目光灼然,“您说是吧?”
“是啊是啊,十里八乡都看着呢!”
“咱们真得感谢巧枝,自从那些报道她的报纸一阵阵的,十里八乡知道了,我们村去领柴油,去大队排队用拖拉机,都是先紧着我们的,对了,还有队部的电线,断了也是很快就来修……”
“就是,还有去交公粮!那粮站的工作人员,也不像是之前,过磅时候挑挑拣拣的,要送鸡塞烟才好说话些。”
……
水湾村真的出了个人物啊。
隔三差五上报纸,当标兵,见领导,做大家伙,站在主席台上给那么多人讲课……
有这么一号人在。
谁又敢小瞧了水湾村?
即使林巧枝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沾上那么一点点名声,就让村子过得这么好,这么事事体面顺心。
如果能亲热走动起来呢?
周围人的目光,也都逐渐落在林爷爷他们身上。
林爷爷嘴唇嗫嚅几下。
想到去年,
想到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老二,
想到上一次见林巧枝时,那双稚嫩弱小眼睛里透出的倔强。
还有至今都没给个准话的林父林母,上次回来提起还是满脸为难,顾左右而言它。
叫他怎么敢答应什么。
林村长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恳切道:“叔,这样,我给你开封介绍信,你看看你们家谁去城里跑一趟?”
那手紧紧握住,仿佛在说,就算求爷爷告奶奶,今年也得请林巧枝回来过个年。
***
“啪啪啪啪……”
一阵热烈的掌声连绵起伏,经久不息。
这是红旗厂年前最后一次妇女大会。
孟主任依旧以她的座右铭有力的结束宣讲:“妇女能顶半边天,敢叫山河换新颜!”
工业战线,就是林巧枝的山河。
她敢叫她的山河换上新颜。
向林巧枝同志学习,勇于迈步、克服困难,妇女同胞有能力有担当可以做好任何事,就是此次妇女大会的核心主题。
林巧枝刚从讲台上下来,在前排坐了一会儿。
看着孟主任用她当宣传材料,以她当学习对象。
看到她的报纸,也像是儿时她看田桂英等人的报纸一样,被挂在黑板上。
不知怎么,眼眶有些微热。
孟主任从前方讲台上下来,又逐一去最近关注的重点对象做思想工作,她对眼前每一个人的情况都烂熟于心,她对每个人的性格都了如指掌。
再才是走向林巧枝,微笑着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东西?”
林巧枝一笑。
一滴泪珠就笑着从脸颊滑落下来,她抹了一把,上前两步轻轻抱住孟主任,低声笑道:“您知道吗,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她小时候就想,
她以后也能这么厉害吗?
她也想被挂上孟主任的那面墙,成为年轻时简直满身光华的孟主任口中夸奖的、骄傲的、让大家学习的对象。
在小巧枝眼里,站在讲台上宣讲的年轻孟主任,自信大方地说着解放妇女的新思想,简直全身上下都在发光,浑身散发着阳光一样明媚灿烂的光芒。
所以,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考高中,考大学,成为孟主任这样的干部。
直到梦境出现,时代巨浪,在人生的岔路口,她换了一条路走。
但是她一直都没有忘记儿时的这份梦想,一直没有。
孟知书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
当天晚上。
林巧枝没有回宿舍住,而是被欢喜热情地拉到宁珍珠家。
用热乎乎的水泡了脚。
洗漱之后两个年轻女孩满脸惬意地钻进了被窝里。
宁珍珠用脚扒拉了一下被窝里灌了热水的玻璃瓶:“这个给你。”
又扒拉了一个到自己脚下捂住,满足的“唔”了一声,“这个给我!”
林巧枝瞅她带上来的一个小笔记本,眉毛都一跳,吃惊道:“你这带上来的是什么?”
最爱赖床,最爱被窝的珍珠,居然会带笔记本上床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宁珍珠翻了个身,用手半撑起身子来,又赶紧把被窝往胸前漏风的地方塞一塞,只露出两只手:“我记的孟主任今天宣讲的笔记啊!”
她愁啊:“你是不知道,咱从小听光觉得好了,真的去做,才知道又想要大家能听懂,甚至小孩子都能听懂,还要打动人,还要滔滔不绝讲那么久,还要注意跟听众互动,还要让大家都不走神,不闲聊,都一直听着你讲……”她啊地悲呼一声,“太难了!”
林巧枝“噗哧”一声笑。
又赶紧憋住,见到宁珍珠瞪圆看过来的眼神,她连笑着投降:“你别看我,你知道的,我还没有你会说话呢。”
别看宁珍珠这会儿悲嚎,但是在家属院长辈里其实可受欢迎呢。
这不奇怪,她又爱笑,性格又好,即便是喜欢林巧枝一起做出格的事,可还有好人缘的宁妈妈照看着她呢。
“唉——”宁珍珠重重的叹息一声,脸上简直写满了了‘我可太难了’的可怜表情,安慰自己,“算了,咱说说别的吧。”
她往枕头上一趴,侧头看林巧枝,小声问:“巧枝,你现在还会怕回老家过年吗?”
林巧枝也刚刚翻身舒服趴着,不由偏头去看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第96章 她的名字写在这片土地里,刻在大国工业脊梁上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也只有宁珍珠一个人知道。
林巧枝长大后, 是讨厌回老家过年,但小时候,其实是真有些怕回老家过年的。
小巧枝说不清是为什么。
明明过年的一切都那么快乐, 那么欢声笑语,还有肉吃。
直到长大后, 林巧枝才明白了那么一点。
因为回到那里, 不管是好是坏,男孩子就是家栋、是耀祖,是八仙,而女孩子就是要乖巧、要懂事、要勤快,要有眼里有活。
甚至连吃东西都不一样。
过年好吃的多, 男孩子多吃一点,那叫“能吃是福,以后肯定长得壮实!”,女孩子多吃一点, 那叫“哪有女孩这么嘴馋,吃没吃相, 看以后哪个婆家敢要你。”
小巧枝做的一切, 都是要被说嘴的,都是要被批评的。
因为她与环境格格不入,所以环境倾尽全力,像是拿着月饼模具去用力地死死挤压面团,一定要将她严丝合缝地压成世俗认可的模样。
小巧枝怎么可能不怕?
她把这份害怕藏在心里,表现得抗拒,不听话, 浑身带刺——仿佛小小的人大声地喊:“我才不怕你!”
直到离开老家,回到红旗厂, 那些全身上下的尖刺,才软和下来。
“真是不听话,你看看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
“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补。真是不省心的,过个年还跟一帮子男孩打架。”
“是他们一起欺负我!”小巧枝红着眼睛气道。
“那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偏偏就欺负你?”
江红梅把衣服脱下,拿针线给她补衣服,又絮叨着,又要长大一岁了,该懂事了,像是别的女孩一样乖巧懂事一点,还会有人就欺负你吗?
小巧枝赌气地跑走,然后被好朋友珍珠捡回家。
嗯,硬捡的,因为某小孩倔倔地不肯承认自己害怕了,才不肯被哄,好没面子呀。
小巧枝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只有和珍珠一起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感到温暖又安全,小兽柔软的肚皮才会袒露一点。
林巧枝眨了眨眼,微微失焦的眼神一点点清明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偏偏就欺负她呢?
小巧枝困惑的问题,终究是在前进的路上,找到了答案。
因为没有大人保护她,没有人给她撑腰啊。
她难道不想快快乐乐,满脸得意的躲在妈妈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朝欺负她的小孩“略略略”地吐舌头做鬼脸吗?
叉腰仰头:“你有本事来打我呀~”
然后又被妈妈揪着耳朵拎回去,关起门来再“哎呦哎呦疼疼疼”的软乎乎叫妈妈。
“好吧——”小人声音拉得老长,揉着耳朵不情不愿的保证,“那我下次轻一点点好了。”
“什么轻一点?妈妈给你讲以后啊……”
……
这是梦里林巧枝看到的,一个性格和她很相似的小女孩。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好像真的是自己在做美梦。
在她的梦里,漂亮姑娘都很喜欢养娃,养自己的、养被战友托付的、养各种亲戚的。
都养得很好。
让她真的看到了,被爱的孩子会怎么长大。
那个和她性格很像的女孩子,有会讲道理、愿意为她出头的妈妈,有作风强势心疼她的爸爸。
最后长成了外向、开朗、活泼、热情的像风一样的女孩,没有人说她是野丫头,人人都夸她像是向日葵一样热烈美好。
而不被爱的小孩呢?
被欺负了,被骂了。
爸妈一个沉默消失,是老实人,一个指责她,骂她不听话不懂事,不晓得帮家里干活,哪有女孩子像她一样总跑出去打架的。
所以啊,为什么欺负她?因为好欺负啊,打完架回家都不用担心被对方爸妈找上门来框框敲门,然后又挨父母一顿竹笋炒肉。
林巧枝也给自己掖了掖被子,免得漏风:“不怕了。”
“我就知道!”珍珠往这边凑了凑,脑袋靠过来。
林巧枝看到她的眉宇间,似乎有一种和那个女孩神似的舒展和笑意。
忽然想到一个梦中听到的词,妈宝女。
真好啊,妈妈的宝贝女孩。
也只有被妈妈满心满眼的爱意浇灌出来的小孩,才能笑得这样甜到人心里吧?
笑容里也盛着对妈妈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意。
林巧枝这样想,就听珍珠说:“不行,你再看着我的眼睛说一遍,你真的不怕回老家那边了。”
林巧枝:?
她就看到珍珠凑过来,一双黑亮亮的眼珠子,就凑近了左看看她,右看看她,盯着她想看她有没有在撒谎的样子。
“真的!”林巧枝无奈,又笑,“这么凑近了看,你还能把我看穿了不成?”
“那可说不定。”宁珍珠得意地哼哼两声,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在妇联可学到了不少本事,撒谎可别想逃脱我的法眼!”
林巧枝……那你怎么还第二次问我?难道是第一次没看穿吗?
咳咳。
顾及暖和的被窝,这个话还是不说出来好了。
珍珠嘚瑟了一下,有点冷,因为被窝漏风了,又忙缩了回去,像一条毛毛虫。
宁珍珠确定了之后,才又把话题拉回来:“你爸妈最近是不是已经来找你好几次,想让你回老家过年了?”
“是啊。”林巧枝都不需要回想,“就今天,孟主任那边刚刚开完妇女大会,就来找我说这个事了。”
林父完全不知道女儿的心早就冷了。
在撕开那道厚厚的伤痂,发现表面那一点点温情根本不足以温暖被冰凉泪水浸透的心,林巧枝就能用理智,来看这段待父母子女关系了。
林武强此刻只想和女儿分享他此时的喜悦,高兴不已的和林巧枝说:“我闺女可真厉害!”
林巧枝只是微笑的听着。
夸完林巧枝这次上人民日报的大荣誉,又说他在客厅里已经裱起来挂上了这张报纸,还挂在正中央,之后,林父极力的想让林巧枝过年回家:“你在人民日报上被点名表扬,全国那么多人都知道了你的名字,还要向你学习,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祭告祖宗一下。族长说了,要为你一个人开祠堂,把你的名字和事迹写到族谱里!”
水湾村一带的习俗,族谱上只写男孩,出生就会写上,族谱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男性一代代延续的脉络。
女孩子出生是不写的,只会零散的记录于男人周围,比如某某的女儿,某某的妻子,零零散散,戛然而止。
虽然惯例如此。
但是现在出了这么个无比光荣的事,肯定也是要记上啊!这是所有族人的骄傲,也是全族全村的荣耀啊!
“我不在乎。”林巧枝眉眼间透着一抹冷淡,又觉得好笑,“从出生起就没有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在乎?在乎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在乎上面有没有我的事迹?”
她脚下有钢铁征程,
心中有信仰,
她的名字和事迹写在这片土地里,刻在大国工业脊梁上。
林父被这个说辞惊呆了,怎么会有人不在乎族谱?就算这闺女从小就离经叛道,但是他也从没有想过,林巧枝竟然对族谱单开一页,都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
旁人谁听了不激动不已,欣喜若狂?
他张了张嘴,连开祠堂,写族谱都没法劝动林巧枝回去,总不能真的让当爸的低声下气的求人回去吧?
林巧枝也只是一直看他。
看到他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找不出一个好理由,慢慢的,也品出一点味来,只能沉默。
此刻面对珍珠的询问,她也点点头:“是找我说好几次了,不懂为什么非要我回去,我没答应,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老人想她?老家亲戚?她们之间的感情有这么深厚吗?
林巧枝撇撇嘴,又在被窝里舒服地拱了拱:“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提这个事?”
“我是想说,如果你不怕了的话……不如今年过年回去看看?”
林巧枝眼皮跳了两跳,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感觉软乎乎的人形毛毛虫拱过来。
她伸手把人从身边推出一段安全距离:“别蹭,你就知道用这招对付我。”
跟谁学的撒娇?总不能是宁妈妈教的吧!
就逮着她吃软不吃硬来薅。
宁珍珠绕过她的手,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小声:“我在妇联那边,有个年轻女孩的工作对象。”
“她很聪明。”
“很多笔很细碎的账,说一遍,她马上就能口算出来。”
“尽管只是一些买尿布布头、买皂角、买煤饼这种零零碎碎的日常小开支,但是一口气算十几笔小钱,至少我原来学数学做不到。”
林巧枝听着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也认同确实是聪明。
“她的年龄,如果当初继续读书的话,初中学历肯定是能读下来的。”
前头那些年,其实有初中学历,不眼高手低的话,大概率是可以找到工作的。
“她当年也很想读书,刚好大队也响应国家政策办了耕读小学,但是最终还是没能读下去。”
林巧枝:“为什么?家里穷?”
“一方面吧。”宁珍珠叹了口气,她说,“她们村有个先读出来的女孩,也是成绩好,半耕半读都学得很不错,当时县里有初中招周边农村的小学毕业生,考出去之后,工作了,就再没回去过。”
宁珍珠抿了抿唇,“里面情况有些复杂……据说当初人都到县城初中了,还被扯着头发往外拽逼她辍学回家,让她嫁人。”
农村女孩辍学太常见了。
但大多都是无声无息的,都不知道女孩们是怎么一个个不见的。
这样激烈的反而是少数,极少数。
林巧枝大概知道,为什么那个数学有点天赋的女孩,想读书却读不成了。
农村女孩想读书本来就难,很多都是认识几个字,不当文盲,就被叫回去家里干活了。
如果考出去的女孩子,再也不回村里,那些本来就不是很想给女孩读书的人家,就更有理由了:“做什么给女孩子读书?我是傻子还是猪?读出去了有什么用,你看上了初中,村都不回了,读书把良心都给读没了!”
有句话叫,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再出息的,不如自己能管住的。
那些笨的,不愿意读书的也就罢了,可那些因为成绩好,所以父母还愿意给女儿读书的那批,很有可能就会因为这个先例,彻底断绝读书的希望。
这就跟“给她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迟早要嫁人的。”一个道理,一句话,就能断绝无数女孩读书、求学的希望。
宁珍珠裹住自己:“虽然现在没有高考了,但是也是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林巧枝却知道,高考会恢复的。
她看着为了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剪了短头发的宁珍珠,看起来真的有点像年轻利落的干部了。
看着她努力给自己做着思想工作,林巧枝笑了一下,感慨道:“珍珠,真不愧在妇联工作,现在走到我前面去了。”她是没有想过的,没有实际的妇女工作经验,哪里能考虑到这些。
宁珍珠顿时一脸得意,笑出酒窝:“我也是很能干的好不好!!”
林巧枝想起老家。
要不,今年过年,回去一趟?
她从泥沼中走出来,现在如此强大,或许……可以再多做点什么。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不是吗?都要开祠堂,祭祖,为她改多少年不变的规矩了。
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
只要她想。
只要她们想。
只要她们一直奔走在妇女解放的道路上。
第97章 林巧枝走出自己风格的妇女工作道路
临近春节。
林巧枝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外面的热潮依旧在, 但对她而言,征程漫漫,道阻且长, 还远不到可以骄傲懈怠的时候。
稳稳当当地做好手头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林工。”
“林工!”
林巧枝走进车间。
一声声主动打招呼的声音, 惊动了端着搪瓷茶缸, 慢慢悠悠踱步进车间的余组长。
他脚步一顿。
脚尖方向一转,拐个弯就想往外溜。
林巧枝眉一扬,开口道:“余组长。”
余组长笑容一滞,“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家里煤炉子门好像没关严,我得回去看看,要不然等回去煤饼都烧完了……”
还没迈出两步,就被林巧枝提溜回来, “你家煤饼要真烧没了,我赔你三块煤饼的钱。”
找借口失败的余组长:“……哈哈哈那倒是不用, 我哪能计较这个, 就是吧,就是心疼那煤。”心疼自己啊!
要说林巧枝带他学新东西,让他这一把年纪了还能再进步进步,他心里不感激是不可能的,就是灌猪式教学是有点太生猛了,能灌得慢一点的话,他会更感激的。
又是一阵对焊接技术和指标的讨论。
还有预计年后能拿出来的, 关于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焊接流程与规范》
半晌,余组长终于重新端上搪瓷缸, 有点恍恍惚惚的走了,直到他走到自己组里,徒弟们忙上来搀,暗自眼神交流,又被林工逮住了?
他们忙上来一通夸夸,什么师父最近技术大涨,什么师父可把别的班组的组长都比下去了,什么师父老当益壮、姜还是老的辣……把余组长哄得舒服得都要飘起来了。
一咬牙,得把这个好好做出来!
林巧枝一个个车间巡视过来,在年前做一些生产上的准备工作。
这倒是还蛮轻松的,巡视完车间,林巧枝就会去自己的工作台,做一会儿日常工作,然后做她的正十二面体。
嗯。
准备摆在新家墙架子正中间的那一块铁料。
新家属院她一直都在关注着,冬天下雪就停工了,但小楼房的主体部分已经修好,路面,种树的绿化位也都留好了。
只等年后开春开工,做最后的封顶封窗之类的工序,再种上大树,第一批交付的房子,就完工了。
同时,第二批分房名额竞争也要激烈起来。
相比红旗厂内部的热闹。
红旗厂周围的招待所,倒是逐渐冷清下来。
那些各地陆续前来的人,也都在临近春节后逐渐离开。
回北边的回北边。
考察结束的,也带着亲眼看到,亲自了解到的确切消息离开。
再就是遇到与112厂类似问题的这批人。
林巧枝最近工作其实很轻松了,巡视车间做熟了,搓铁是本职手艺活,日常工作都是有关拖拉机的、做起来游刃有余……唯一的挑战,可能就是在梦里学习这些前沿技术。
在给各方的答复里,她制定了一套难度评级。以步进梁式加热炉为标准,比加热炉更有把握的,是五星,类似步进梁情况的,就是四星,再往后,三星就是“也能试试看,但不保证能不能成功。”
像是1星2星的评分,如果时间紧急,林巧枝还是建议别等她了,推荐找原厂家,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种一般是和她的知识面重叠太少了。
至于怎么评的星级?当然是那几天晚上,入梦去了解的。
以为她能解决一两个问题,就很了不起的众人:!!!
连一向大胆,当初敢帮她放诱饵钓鱼,钓陆良这条大鱼上钩的温厂长,这次都不敢轻易有什么骚操作了。
还私底下找过林巧枝,在避人的角落小声问:“真的都有信心?这么多。”
林巧枝当然是点头。
温东鸣表情碎裂的走掉了。
谢书记等一群人,尤其是队里的技术员,和林巧枝交流之后,也是一脸碎裂的离开了。
当然,离开之前,不忘和林巧枝约定好时间,年后开工。
谢书记眼疾手快,为他们出现危险“点头现象”的超大型塔式起重机,抢到了顺位第一。
主要是一步快,步步快,别人都还在琢磨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相信林巧枝的技术了。
但即使是作为第一个相信林巧枝的人,看到她后面一个个确定顺序,感觉都有信心解决的样子,谢书记也不免表情碎裂。
林巧枝不碎裂。
她还挺忙、挺充实的。
她要事先研究这些前沿的机械和技术,不打无准备之仗。
还要工作且带徒弟。
再就是抽空思考一下,这次过年回老家的事情。
“林工,您看看我做的这个模具。”黄彩霞也是用抹布把工件擦得干干净净,表面打磨得锃明瓦亮,光可鉴人的样子。
这都是林巧枝的习惯。
再小的细节都不放松,尽所有努力做到最好。
“我看看。”
林巧枝接过来,先肉眼每个细节都看过一遍,又拿出游标卡尺、角尺、塞尺等测量仪器,一点点仔细测量,同时道:“平时自己检查的时候,注意复查,养成仔细复核的习惯对日后工作都是很有好处的,你看这里,这种内部要用手工扣的小角,不好上量尺,可以借助一根线,我比较习惯用一块软泥……”
模具是生产线的源头,每一步都要慎重仔细,模具上糊弄一点,就会影响数不清产品的质量。
老带新的半工半读模式,因为带教老师的差异,每个学生养成的习惯,其实有些参差。
倒是不如当初统一在学校沉淀下来的。
不过因为有工作经验,学完进入工作岗位会顺利很多。
林巧枝也说不上哪种更好些。
但她既然想打造全女子钳工班组,好的,优秀的,声名赫赫的,她肯定是要把徒弟教好,水平拔高起来的。
黄彩霞点点头,她也是紧张的,屏着口气,等林巧枝检查通过,才悄悄松了下来。
她把记了要点的随身小本收起来,抿了抿唇:“林工,如果我想在明年百工大赛上拿名次,还能做些什么准备呢?”
“其实你进步速度算快了。”林巧枝思考片刻,黄彩霞每天工作从最难的入手,也积极参加各种车间里的钳工技术挑战,每天都很早来,又最晚走,让她想到自己曾经那段努力的没日没夜的时光,“借两本书看吧,厂校里有一本乔工编写的进阶手册,写了一些进阶手法,比如交叉锉,可以试着用龙鳞纹路来练习,能完成锉出一条规整龙鳞纹路,对技术精进很有帮助……”
林巧枝还给她做了一下示范,见黄彩霞听得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眼睛里都是求知若渴的光,她让黄彩霞亲自上手试试,又指点了一下她的动作。
“这样的小技巧,那本书里很有一些,你都可以试着练一练。”林巧枝做了收尾,却是忽然问到,“你是想过年也练习吗?”
问得黄彩霞呼吸一颤,指尖抠着操作台边,静了两息,她点头道:“是的。”
家里又催二姐嫁人了。
自从她工作以后,每个月往家里交钱,她倒是轻松了一些,二姐一开始也好些,起码因为给家里钱少受了一阵口舌。可很快就更累了,家里各种家务活都堆在她头上,嫂子去外面做那种手工零碎活,也把小侄子丢给二姐一起,说是一个娃两个娃都是带。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工回去帮二姐分担一点,二姐推她去工作,说一定要好好干,别走她的老路,要不然一辈子手心向上,寄人篱下。
她倒是好了,可二姐怎么办?所有人都在劝她赶紧再嫁,要不再等两年就是老姑娘了,想嫁人都不好找人家,总不能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一辈子?有些话很难听,连白吃白喝脸皮比鞋底还厚都说出来了。
她想帮帮二姐。
可她除了自己的工资,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也分一套房子,可那太难了,太遥不可及了。她只能让自己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努力麻痹自己,像是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只能在困境里不断跑啊跑,跑啊跑。
她听到林巧枝的声音镇定的在耳边响起,说:“你参加项目这几个月,对这台全丘陵地形拖拉机也有自己的理解,原本东方红系列进流水线生产的时候,就加了一些工作量,你觉得以现在厂里的工人工时和生产力,能在原班人马的基础上,再组新的生产线吗?”
黄彩霞心尖一颤。
她努力回想上学时课本里那点关于生产线的知识,回忆在车间看过的生产线种种,一个念头跳了出来,“不够。”她使劲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流水线上这么多环节和工序,哪里最缺人,哪些是原本的职工无法直接胜任的?”林巧枝声音镇定,听着就让人相信,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困难,颇有一股稳定人心的力量。
她的神情太淡定了,黄彩霞甚至觉得,在她这里好像处处撞南墙、条条路都不通的无解死局,在林巧枝那里,好像只是一个小小铁料,她握住她的手,轻易就能锉削成任何她们想要的模样。
黄彩霞咬住嘴唇,深吸着气,压住涌上来的泪意和震动,她有点想哭,她一直都知道,她和林巧枝之间的师徒关系,都是林巧枝在庇佑她,引领着她往前跑,好像一棵参天大树遮住狂风骤雨、护佑着树下的幼苗。
让她最想哭的,这一切最初只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我是女孩,太幸运了”,那些生来就被偏爱、有托底的男孩恐怕永远也不会懂。
她知道林巧枝真的很厉害,很强大,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关心她,毫无保留的教她,在她人生最无助最茫然无措的时候,牵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出困境。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憋住泪意,努力思考林巧枝提出的问题。她在各个车间都待过,知道各个车间的能力和职责,更重要的是,她在跟着林巧枝做项目这几个月,还了解到了新流水线需要的各种功能。
“……最后就是装配和质检。装配和原本的体系不同,但是有基本功肯定更好上手,稍稍培训就能胜任,拆分原来的老员工,再招一批新的,几条流水线同时老带新是比较平稳的过渡办法。最后是质检,这个属于更新非常大的部分,全新的指标,全新的技术要求,连老员工也没法完全按照经验就上手。”
回答着林巧枝对整体流程把控和建设相关的问题,尽管黄彩霞现在还没法深入基层原理,但表面功能性的东西,还是没有问题的,她条条拆解,整个思路都理清楚之后,她说着说着就发现了好几个切入点,眼睛都一点点亮起来:
“最后的质检环节,齐主任估计要狠抓一段时间,当初实地测试组的老职工,很有可能会抽调一ῳ*Ɩ 部分,去当班组长,还会选一个当车间主任。”
而这个新的质检车间,招新人的数量可能就会偏多一些了,因为带老人或者新人,其实效率差不多,甚至老职工有一些习惯,偷滑头的简单操作,还需要刻意去规范去约束,新人反而是一张白纸,虚心听话又好管理。
林巧枝自从收了黄彩霞这个徒弟,自然就不免关注一下她的情况,这年月,家属院其实没有什么秘密,自然也听到一些她家的情况和风言风语。她点头,更细地说:“你最了解她,她如果手巧,前面两个可以考虑,如果力气大能吃苦,上一线竞争力就强,如果心细做事有条理,你最后说的这个质检就不错。”
“当然了,这期间你教她多少,是很重要的。”
黄彩霞使劲点点头,喜不自禁:“我姐心细!!”而且她参加过全部测试过程,那时候跑前跑后、协调那么大一个摊子有多辛苦,现在她就有多高兴,“我肯定愿意教的,如果我手把手一点点教她测试原理,质检过程,她是不是竞聘成功的希望很大?”
林巧枝自然是点点头。
有理论基础的人,竞争力肯定是更强的。
她又把模具递回去,“书借到之后,上面每个技巧和案例,练习过的练习件都留下来,我年后检查。”
“好!”黄彩霞双手握紧模具,用力点头。
***
黄红岩后背背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都裹得厚厚的,正准备往床上放。
“二姐!”
有人激动地破门而入。
她赶紧把孩子往被子里塞,“你啊,都工作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风都灌进来了。”
“前两天才夸你沉稳长大了,真是不禁夸!”
黄彩霞不好意思地笑两声,连忙转身把门关上,赶紧去帮忙卸她背上用背带捆着的孩子,又麻溜地往床上一塞,同时迫不及待地转头道:“二姐,你也要有工作了!”
黄红岩感觉身上一松,直起腰,她扶着发酸发疼的腰,歇口气。
正想着煤炉上温点水搓尿布的事,还有等会儿喂两个孩子吃什么,思绪陡然被拉扯出来,愣愣道:“什么?”
黄彩霞把事情仔细说过。
然后拉住她粗糙开裂的手:“我都想好了,你也有工作了的话,家属院黄奶奶、李奶奶她们不都帮工人带过孩子吗?一个月八块十块的,咱们白天找人帮忙带肉肉,嫂子要是愿意的话给钱让她带也行,下班回来咱就自己带,等过两年,可以把孩子放到托儿班了,姐你日子就松快了。”
她缓了缓,“就算要再嫁人,咱有工作,也能挑个好点的人家。”总比现在媒婆介绍的那些狗都嫌的人好,拒掉一个喝酒打人的酒鬼,竟还传出挑三拣四的名声来了,“到时候也可以找个有工作的,家里双职工,就算对方也是带着小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真、真的吗?”黄红岩的声音都有些抖。
“真的!”黄彩霞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塞到黄红岩手里,“你白天有空就看,晚上我回来再给你讲。这些我都懂,要是有不会的,也不怕的!我还可以去问、去学,林工也能教我,然后我再回来教你。”
她小声说:“这条流水线用咱们自己厂子弟的可能性更大,孟主任知道咱们家属院的情况,她也会给我们争取的,咱们好好准备,肯定能行。”
尽管她姐姐不是家属院最难的那一个,但也算日子很不好过了,有机会,孟主任肯定会使劲儿的。
为妇女争取权益,只要能做的,孟主任从来都让人安心。
黄红岩眼眶一下就红了。
如果不是孟主任做工作,她都不一定能住回来。
她没有家了。
哪怕她在外面干零工,给家里交钱,在家里也是各种活抢着干,带娃烧饭洗衣服搓尿布一样不落,可住在娘家也是受了不少白眼。但凡妈帮她带带肉肉,掏钱给娃买点吃的,嫂子都要笑着过来讪两句,“自家娃不见妈你心疼,去心疼外姓娃。”
“自家钱都紧巴巴,还养两张嘴在家白吃白喝,真是大方。”
大哥也变了,话里话外觉得她不该闹到分开回娘家,更不该要肉肉,要不还能改嫁,“他转头就再娶一个新媳妇,你傻不傻,带个拖油瓶回家。”“他嫌弃是个女娃不想要,你就心疼了?他难道还能把闺女饿死吗,总有一口饭吃的。”
明明是回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却觉得寄人篱下。
明明从小她也是被爸妈和哥哥宠爱着长大的啊!
可她长大,就没有家了。
黄红岩鼻头一酸。
她用力抹了抹脸,双手紧紧地握住本子,像是死死抓住救命稻草,手指骨节都突出来,努力笑着说:“谢谢你,小妹。”
她会好好的。
这么多人帮她,她以后一定会好的。
肉肉也会好的,而不是一句“给口饭吃,养到十几岁,找个好人家一嫁”就打发了、囊括了女孩颠沛流离,无地扎根的一辈子。
黄彩霞更忙了。
脸瘦了一圈,精神头却越来越好,干劲十足,黑眸晶亮带光,像是沐浴春雨的青竹在节节拔高。
林巧枝看着她的变化,又看着手里从孟主任那里借来的资料,忽然意识到,她回乡完全可以有新思路。
她或许不必要琢磨这些,和人笑着周旋、谈话,甚至虚与委蛇,并不是她的强项,有什么必要呢?
她完全可以拿自己的强项,去走这条路啊。
条条大路通罗马,不管是潜移默化的思想工作,还是强势硬砸,只要能到达罗马。
第98章 什么时候我们国家才能富强啊
“看得怎么样了?”
宁珍珠探头看林巧枝放在斗柜上的资料, 问了一句。
林巧枝感觉头还有点晕乎乎的,揉了把太阳穴:“有点复杂了。”
为了一块宅基地,还有宅基地上老宅, 兄弟姐妹七个,连同他们的妻子丈夫, 乌泱泱几十口人, 你唱罢来我登场。
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道理,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委屈,然后还有些算计、背后小动作,揭穿时的愤怒,扯头发打架都十几次了。
“你那么复杂的机器都能琢磨明白, 这点还没有拖拉机里头的齿轮复杂吧?你就把这几十个人,当成几十个齿轮?再看看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觉得清楚些?”宁珍珠给她倒了一杯水,又翻了翻这资料。
林巧枝噗地一笑:“这怎么能一样?”
机器多简单, 只会按照既定规律运转。
人可太复杂了,性格不一, 又十分多变。
“诶, 都差不多!”宁珍珠简单看了看,“这个孟主任也给我学习过,是优秀工作案例,你看人家处理得多好。”
林巧枝端着水坐下:“太麻烦了。”
“这还麻烦啊?”
宁珍珠抱着暖水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水,又抱着热水坐过来,“那你是没见那一波波找到妇联要主持公道的,那才叫麻烦。”
林巧枝冲她狡黠一亮眼:“我想到一个简单的办法。”
宁珍珠抱着水, 好奇凑过来:“什么办法?”
她是觉得巧枝回去一趟好点来着,但是知道她还想再多干点什么, 就觉得不太乐观了。
居然还能有“简单”办法?
妇女工作,是跟五千年来的思想沉疴对抗,每一步都不容易,尤其是农村这块最难处理、最难做工作的地方,还能有“简单”一说?
林巧枝手做喇叭状,凑过去,附耳对宁珍珠低声几句。
“……就是这样。”
宁珍珠眼睛都睁圆了一点,眼里顿时焕发透亮神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林巧枝:“就人民日报那一刊之后。”又扬眉一笑,“怎么样,不错吧?简单、高效、效果也肯定好。”
“岂止是不错啊,太好了!不止你们村吧,十里八乡的女孩子说不定都能受益。”宁珍珠满脸赞叹,又是羡慕,酸酸地看着她,幽幽一叹,“可惜这方法只能你用,别人没办法复用。”
那个有点数学天赋的女孩,是宁珍珠第一个全权负责的工作对象,第一个嘛,总是有些介怀的。
她也想这么厉害啊!!
果然还是要走到高处,拥有了地位和话语权,才可以一力降十会。
对巧枝来说,可能只是随手一件小事,但对山里想上进的女孩们来说,这可能是一棵救命稻草,让她们不至于溺亡。
宁珍珠捧着杯子,有些憧憬地看林巧枝:“我要是也有这么厉害就好了。”她叹,“有时候不得不和稀泥,真的很生气呀。”
“和稀泥?”
“比如,这边教训完喝酒打媳妇的男人,让他写保证书,转头又要劝女人消消气,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既不能劝分,也不可能分开。”
林巧枝沉默片刻:“没地方住?”
“是啊。”
为什么“宁拆一桩庙、不毁一桩婚”,为什么这个时代再难也劝和不劝离?跟被下了降头一样,因为所有的外人,甚至亲戚好友,都没法对拆散后的家庭负责,一时嘴快当然痛快,小孩谁来养?离了婚的女人住哪?吃什么喝什么?
你拆散的,你负责吗?
不可能的,在这个资源匮乏的年代,连九成父母都不想负责,也无力负责。
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那种无处落脚的恐慌,天大地大无处容身,身上没有钱,也挣不到钱。
女人哪有那么多天生贱骨头,总挨打就是不走?如果自己有钱花,自己有房子住,周边还都是夸她勇敢的声音,谁还稀罕喝酒打老婆的臭男人。
只是现实恰恰相反,没有钱花,也找不到挣钱的工作,更没有房子住,还都是流言蜚语。
宁珍珠:“我还特意研究了一下,农村离婚后以独立户口分宅基地的事。”她是真的想做点实事,而不是图自己心里痛快。
“怎么说?”林巧枝转头看她。
宁珍珠摇摇头:“太难了。”
至少以她的力量,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她说:“咱们的耕地都是属于国家的,农村住房用地,也就是我们说的宅基地,使用权是由生产大队根据家庭人口,以‘户’为单位来分配。”
“首先要户主代表家庭申请,一般来说户主都是男性。而且要家庭人口多,住房紧张,才容易获批。比如一家四五房人都到第三代了,要分家分户这种。”
剪了短头发的宁珍珠,此刻说起政策条款来,真的有些气势在身上了,有点女干部的样子。
或许是真的认真研究过,说起来自信又有条理。
“之后是集体审批,要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讨论通过,再上报生产大队和人民公社批准。就前面生产队社员这一关,就很难过。”
有几个社员能同意女人一个人盖一间房子?那可是一间房子,此过程必定百般阻挠,或者根本走不到这一步,摆摆手就打发了,“弄这么麻烦做什么?你找个人嫁了不就有房子住了。”
别说农村了,即使是城里,各单位的房管科永远都是鸡飞狗跳的。
林巧枝眉头皱起来,又叹息:“还是咱们国家太穷了。”
资源匮乏,为了生存,所以必须要取舍,这个舍,就是舍弃的舍。
被舍弃,就是失权者的宿命。
“穷也是一方面。”宁珍珠点头,“即使是批到了宅基地,盖房子的土坯、木材、砖瓦这些,都是要自己准备的,如果请邻里帮工,总是要管饭的。”
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分家盖房,多数家庭都要举全家之力才能完成。
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人,尚且都要父母帮扶,掏空家里存的工分和积蓄,甚至用上姐姐妹妹的彩礼,才能盖好房子。何况一个孤身离婚的女人?
举步维艰。
或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从第一步起,往后每一步都无异于踩着刀尖、踩着炭火。
疼痛难忍,四周还全是奚落和讥讽,好听点的比如“让你不听我的吧?”“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一个女人轻松一点不好吗?”……还有怜悯、打量、议论的目光,让人如何敢迈上这条路?
不用过多思考,下意识就会给出答案,还是忍一忍得好。
宁珍珠把水一口干掉,又啪的一声重重把搪瓷缸放到桌上,忿忿道:“女孩没结婚之前,作为家庭成员登记在父亲名下,出嫁后又一般随夫居住,娘家的宅基地权益和她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都不敢想,孟主任到底是怎么帮红岩姐走到这一步的。
真的做过妇女工作,才知道这有多难。
宁珍珠觉得自己隐隐窥见前路,她托着腮,有点愁:“什么时候我们国家才能富强啊。”
国家富强,妇女工作才有大亮的希望。
女性都能自己挣到钱,女性都能拥有自己的住房。
脱离了生存,才有底气谈思想。
与之相反,倘若在乱世,不管男女老幼,都人如草芥,命比纸薄。
林巧枝感受她的沮丧,拉她的手到自己大腿上:“就在不远的将来。”又拍拍她的手,鼓励道,“也不要丧气嘛,就比如宅基地这个事,你既然注意到了,还研究了这么多政策,就比很多人强了。”
很多人都只会惯性的想,再嫁就好了啊,从来都是这样啊。
“真的吗?不远的将来?”宁珍珠转头看她,眼眸期盼,不等林巧枝回答,她就自顾自的点头,“也是,主席都说工业带来巩固的国防,人民的便利,国家的富强。”
“所以,以巧枝你从工业领域来看,新中国的富强真的快了吗?”她都坐直起来,转身眼睛亮闪闪地看林巧枝。
“当然了。”林巧枝斩钉截铁。
宁珍珠就有点坐不住了,腾得站起来,沮丧之气一扫而空,在桌椅前那点小空地,来来回回的转圈,“那我得努力了。”
她手一拍,兴奋转头看林巧枝:“你说我争做人大代表怎么样?”
党组织会有全国人民代表发言啊!
她可以把宅基地这些在工作中发现的问题,发现的妇女困境,向组织汇报,努力推动新法、新条例落成啊。
“你肯定行!”
“你就会哄我。”
“我怎么哄你了,我还说要国家富强呢。”
两个穿着军大衣,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女孩子笑跌在一起:“哈哈哈……”
“林同志。”
“宁同志。”
手掌重重相击,清脆响亮。
她们眼眸闪亮亮的望着彼此。
——在十八岁最美好的年华。
***
如林巧枝所料,还会有人来劝她回家过年的。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是江红梅。
或许是看透了本质,感受到妇女如斗兽场内困兽相互倾轧的根本缘由,她对江红梅情绪更平静了。
既不会心酸难忍,也不会愤懑难平。
只是淡淡的,起不了恨意,也谈不上爱意,眼神平静又平淡,只是静静的听着她的话。
“好。”林巧枝答应下来。
江红梅准备的一箩筐话,错愕的留在肚子里:“你、你答应了?”你不是最不喜欢回老家过年吗?她想问,又不敢问,怕一问女儿就改变主意了。她是真的想巧枝回去的,否则她都不敢想回去她会被怎么指责围攻。
“是的,今年和你们一起回老家过年。”
江红梅一喜,把亲手织的红围巾、红手套塞给她,“天冷,你穿暖和一点,要是棉花票不够就跟妈说,女人冬天可受不得冻,要不以后生孩子要吃大苦头的。”
她小心窥了窥林巧枝的脸色,以为她终于是被焐热了心,消气了!于是脸上都敢多露出几分笑,“难怪我前几天出门听到喜鹊在叫,今年是个好年,你出息得都上人民日报了,对了,还有家栋,他谈了个对象,听说还挺好看的,皮肤白……”
林巧枝只是淡淡听着,仿佛听的不是自己家的事一样。
她不觉得林家栋找到对象了是什么值得欢喜的好事,且不说他是不是良配,找对象意味着娶媳妇,结婚,是家里的大事,而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家里大事往往要牺牲掉一些东西,通常来说……是女性。
只在分开的时候,对江红梅说:“你自己多保重。”
江红梅毫无察觉,还欢天喜地的回家,告诉林父这个消息,“巧枝答应了,答应跟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了!”
林父一个激动,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个屁墩。
但是心里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就感觉有点难堪了。
他去好言好语请那么多次,到最后都几乎是恳求了,都是一口拒绝。
江红梅一去就答应?
他实在搞不懂,真的就想不明白了,巧枝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小打她骂她的不记仇,记他这个什么也没做,还对她不错的爸爸的仇?
怎么记仇这种事上,也和别人脑子想的不一样?
江红梅听了就不乐意了:“谁打她骂她了,那还不是为了她好,孩子大了自然就懂事了,我可是一直盼着她念书好,找个好工作,以后日子轻松。”
“得了吧,谁还不知道谁?”林父实在气闷又想不通,锯嘴葫芦都能讲个不停,“说是盼着她念书好,人家孩子在念书写功课,你一个劲地喊她,什么巧枝给妈妈拿个抹布,什么巧枝去楼下打盆水,你就看不惯她闲着坐那写作业。”
什么盼着闺女好?回老家问问,全村谁家父母不盼着儿女出息,以后去城里当工人?谁家不梦着孩子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嘴上说说谁不会?
搞得谁不想孩子出息一样。
“你、你血口喷人!”江红梅气得脸紫红,“我什么时候看不惯她写作业了?我踩在那么高的凳子上做卫生,喊你又喊不动,就会当大爷,我不喊巧枝还能喊谁?”
“你怎么不喊家栋?两个孩子一起喊,你看巧枝干不干活,你非心疼家栋,把活都揽到自己身上,最后搞得两个孩子都不干活,是不是你?”林父理直气壮,“说盼她念书好,我才是真心,钢笔都是我给她买的!”
江红梅都气得眼红了,她有钱吗?那时候就是林武强一个人赚钱,她又没钱,拿什么买钢笔!!而且谁家不这样,女孩子不勤快一点,以后怎么说婆家,“你也别装什么好人,你就是怕她闹,图简单,图清净,图个好名声,要不你会给她买?”
“你才是血口喷人!!”林父气急败坏,“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我给她带拐子骨回来玩,给她凑齐一套做玩具的工具,带她去供销社买糖汽水,你都没看见?”
“你有两个钱,逗孩子高兴,自己也乐呵,你得意什么?你为她做过一件麻烦事吗?孩子在外面被欺负了,你个当爹的不去给孩子出头,一把力气白长了。”
“我白长了?这么多年,谁养活的你?”
……
这样的争吵,又一次无疾而终。
父母这笔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算不清。
运气好,是笔好账,那快快乐乐糊糊涂涂的过,也未尝不可,总归是幸福的糊涂。
运气不好,是笔烂账,无论是糊涂顺从还是清醒反抗,总要从孩子身上剜点肉。
林武强和江红梅,只是万万千普通父母中平凡的一种。
平凡、普通、又大众。
他们这些吵架,并没有传入林巧枝的耳朵里。
林巧枝看到的,只有笑容。
看吧,强大了,连负面情绪和苦水,都会从世界离开。
都觉得这样不好,也都知道这样不好,但却忘了,她是从小听这些苦水和埋怨长大的。
所有的情绪,都朝小巧枝倾倒过。
但此刻,林巧枝情绪被小心照顾得很好,一路也舒舒服服的。
想到她回老家要做什么,林巧枝就有些斗志昂扬,心情大好。
牛车重重碾过积雪,发出簌簌的压雪声,辽阔的自然风景,像是滚滚长江一样使人心胸开阔。
远远地,牛车逐渐靠近。
又是那个美丽的小山村。
它真的非常美,白雪皑皑的山峦,结着细细碎冰的湖泊,松柏常青,使人心安的炊烟气息一缕缕、慢悠悠地往上飘。
村口站着一群人,看到牛车,热情地迎了上来。
第99章 祠堂就是专门为你一个人开的
迎上来的人, 全都是村里村长、村支书还有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
看清了人,直接把林武强吓了一跳。
下车踩地的腿一软。
还好是从小在田埂泥地里长大的汉子,腿脚稳得住, 不至于摔个踉跄。
紧接着,他就呼吸发抖, 脑子一片空白。
只紧张地擦一擦手心汗, 挤出笑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林村长的握手,听对方说:“回来就好,这一路不容易吧, 天冷,咱们赶紧进村烤烤火,暖暖身!”
林村长说这话的时候,只有“回来就好”这四个字的开头, 是笑着对林父说的,很快就转头看向林巧枝, 边招呼她们往里走, 边热情地说:“巧枝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真是长成大姑娘了,看着就精神又利落,不愧是上过人民日报的,看着大不一样啊。”
全部人都对她说话很客气,夸着她的精神面貌,聊着各个报纸上报道的拖拉机, 又拉点家常以示亲近,但不论说什么话题, 都十分克制、热络笑声里藏着客气和恭维。
单从辈分来说,他们当然不必去讨好林巧枝,可现在已经不是辈分能说得上话的,反而是他们,想要已经扶摇直上的林巧枝,帮帮村里,甚至能给族里,他们家的子女、孙辈带来一些帮助和好处。
林巧枝只是浅笑着。
说句不好听的,她连眼前这些人都有种“认不清”的陌生感。
一年才见一次。
而且这些人,无论是村长、还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显然不会和从前的小巧枝有什么交集。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鞭炮的声音响起。
林巧枝他们一行人才迈入林家门前院子,就马上有人往地上丢了一串红色鞭炮,炸得震天响。
因为有林武强这个工人儿子,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更好了,林家的房子相比前些年真是大变样,桌椅木头都是新打的,摆着一些喜庆散糖,墙上刷了大白,贴了红对联,看着就很有年味。
见人进来了,林家的媳妇们纷纷搬椅子、倒茶水、摆瓜子,端一盘橘子,招呼孩子喊人。
林家大儿媳热情地领着林巧枝往里走,先把她领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说:“这是朝南的屋子,亮堂,太阳也晒得进来。屋子早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也都是换洗过,在太阳下晾晒干了的,闻着都是皂角味……”
林家几个媳妇,都是非常勤快又利索的女人,这间屋子正如大伯母所说,被仔细打扫得到处都亮堂,透着淡淡的木质香味。
“你今晚就睡这屋。”孙兰还拍了拍被子,笑得质朴,“这棉花厚实,新弹过的,要是还差什么,你就跟大伯母说,都是自家人,别讲客气。”
“好,有需要我再找大伯母你讲。”林巧枝也笑道,她看着孙兰的淳朴热情的笑。
抛去儿时的恐惧和抵触,脱去厌恶的情绪,再看向这片土地。
如果抛去这青山绿水的褶皱间那些腐朽的、污浊的东西,其实这里的人,和这里的山水一样美丽。
行走于泥土间,用汗水丈量这一寸寸土地,四季流转、播种又丰收,勤劳是这片山水间,最质朴又最充盈的东西。
只可惜。
她就是从褶皱间可怖的污泥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她没法忽视,无法抛开。
她的心生来就是偏的,就好像她出生就有了性别。
林巧枝出了屋子,刚到堂屋,就被热情的拉去写对联、写福字。
屋里烤着火塘,柴火噼里啪啦的烧得红旺,暖烘烘的,而在屋子最暖和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子。
陆续有人带着红字,满心期待地的来到林家,想求林巧枝一幅字。
这年头,念书的孩子写得最多的就是毛笔字,然后才是钢笔字,毕竟毛笔易得,钢笔难买。
林巧枝也是会写的,只是她没有特意练过,写不出什么大师级的字,但却有一番她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尤其是现在她手力气足,又十分稳,落到纸上,结构端严,刚劲雄浑。
看得她旁边的林村长连忙笑着夸起来。
“都说字如其人,这字结构开阔,笔画有力,一看就感觉透着豪迈的气魄,巧枝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在旁边作陪的林爷爷忙咧着嘴谦虚道:“哪有这么厉害,小孩子家家才写了几年字?”
“叔,你这说的就不对了,我可要批评批评你,无志空长百岁,有志不在年高,咱可不能以年龄论英雄。”林村长笑着,好似晚辈般玩笑,说完才转头对大家,“是吧?”
自然是高低错落的应和,还有笑声。
林爷爷可高兴得意坏了,平时哪里轮得到他和村长、族老这样称兄道弟,叔叔伯伯的聊?于是更热情的帮忙张罗,“是是是,巧枝这字写得好,是我眼拙了,那咱们再多写几张!”
又主动去迎接那些拿着红字和鸡蛋过来求字的人。
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女人们,在忙碌的间隙,看到的就是堂屋里人群泱泱,以林巧枝为中心的环绕画面,笑声阵阵,都是热络和夸奖,还有人专门为她铺纸研磨。
这时候能拿着红字和鸡蛋来的人,大多是感觉自己在村里有些地位的,要么辈分高,要么就是有点话语权比如生产队的干部,小队长、记分员之类的。
都是村里很多人想要讨好,不敢得罪的人家。
而现在,他们都堆着满脸的笑围绕着一个年轻女孩。
“二嫂,你看到堂屋里的热闹没?我滴个乖乖。”洗着菜的女人忽然说道。
江红梅当然看到了,虽然说是厨房操持年夜饭的活,可要洗菜择菜,去打水舀水,去菜园摘一盆菜、薅一把葱,总是要出去的。
要路过堂屋的。
她看着那些在村里都要笑脸相迎,努力处好关系的人家,现在都满面热情笑着请林巧枝写字,各种夸奖,各种好话,各种小意讨好的笑容,把林巧枝像是众星环绕一样拱卫在中间。
如果不是真的亲眼见到,看到此刻巧枝,她怕是一辈子都见不着村里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甚至不敢想!
厨房里还挤着几个年轻女娃干活,小的八九岁,大的十三四岁。
择菜的老人边择边看她们的手上活,顺嘴就唠叨:“你们也都不小了,也都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眼里一点活没有,要有人喊才晓得来帮忙。现在没嫁人还好,以后嫁到婆家可千万不能这么懒,要被指着鼻子骂的。”
这话女孩们从小听多了,她们其实对这个也没有太多概念,因为从小看到的是这样,听到的也是这样,既定的世界给她们植入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勤快才是好姑娘,没有好人家会娶懒婆娘,客人来了懒在床上,不管在家、在外没眼力见,都是要被说嘴的,严重点要被戳脊梁骨骂。
而嫁人之后,把男人伺候好,给他洗衣做饭做衣服做鞋,这些手艺都是要从小在家做熟的,再生几个娃娃开枝散叶,把家里里里外外操持好,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那就是十里八乡都会夸的好女人、能干女人,谁不羡慕男人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她们自己的认知中,也默认如此。
被夸了贤惠、勤快,会高兴得意。
她们目睹的世界里,妈妈那一辈人,谁家男人要是被村子里别的男人羡慕“你可娶了个好媳妇”“你婆娘可真能干”女人都是直起腰杆,硬气得不行的。
但是今天,看到堂屋里那一幕过于冲击认知了。
尤其是刚刚去菜地回来的女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只是仍旧没能说出口。
就是择菜的时候,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了。
在下次出去,不管是去茅房、还是去借碗筷,都不免在堂屋门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眼睛不自觉地往里多看几眼。
大年三十,按习俗到底还是自家聚。
和林巧枝确定好了明天祭祖之后,到时候族里吃个小族饭,然后热闹的人群才逐渐散去。
拿到了林巧枝写的对联和福字的人家,回到家后,首先就是笑得合不拢嘴地贴上,有的把原来的取下来贴新的,有的原本就没贴,直接贴在大门上,又生怕被调皮小孩弄坏了,都对家里小孩叮嘱又威胁,竹笋炒肉的话没少出现,这字他们还要好好留着,收好了仔细放起来。
新年伊始,清晨天色黢黑中刚透出点亮。
林家全家上上下下都开始动起来,林爷爷换了身最精神、最体面的衣服,又催促林武强赶紧去喊闺女。
林武强也是穿得精神又郑重,他拉着江红梅一起敲响林巧枝这间屋的房门。
“咚咚咚……”
“巧枝!快起床啦!今天可不能贪睡,咱们要去祭祖了!!千万不能迟到的!”
“哪有那么急?”林巧枝翻了个身,听着咚咚咚的急切敲门声,不是很高兴的皱了皱眉,困意未散,“还千万不能迟,之前女孩连祠堂门内都进不去,不到都行,迟到能是什么天大的事。”
林巧枝睡的还有些迷糊,昨晚守夜放完鞭炮,她又琢磨什么时候提效果最好,琢磨来琢磨去,发现祭祖就是最好的时候,全村人都要去的吧?
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现在半梦半醒,感觉舒服得不得了,和小时候睡几个高凳子拼起来的窄床,感觉完全不一样。
不会不敢翻身,一晚上睡得腰酸背痛了。
她舒服又迷糊,带出点直脾气。
林武强可不像林巧枝那样不把宗族和族谱当回事,怕她真的突然犟起来,赶忙道:“急!!怎么不急?咱可不能这么想啊巧枝,你上人民日报,还被点名表扬,ῳ*Ɩ 号召全国人民向你学习,这种光宗耀祖的大事,就是天大的事啊,祠堂就是专门为你一个人开的,谁不去都行,唯独你不能缺席啊!”
第100章 她生生劈开荆棘,开辟了这条路
水湾村。
也可以叫半个林家村。
全村大半人都姓林, 大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此刻都聚集在后山的祠堂前。
之前林巧枝得到了省技术标兵的称号,还有一系列的报道, 林族长就想开祠堂祭告祖宗了,然后把这些事都记在族谱上, 让往后林家子孙, 翻开族谱都能知道祖上出过什么样的人物,有过什么样的辉煌和荣光。
草拟的稿子都准备好了,结果林巧枝人没有回来。
当时绝对是错愕又不敢置信的,甚至还有些恼怒,但历经今年这些事, 再看林巧枝新做的事,新获得的荣誉,便觉得此前……倒显得自己小性了。
是他啊!!
是伟大的领袖啊!!
被他表扬,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光荣。
全村老老小小姓林的人家, 都到了祠堂外的空地上,这里早早被安排人铲干净了雪, 众人看着林巧枝被簇拥着走过来, 只感觉这片山野间的磅礴灵气好像都汇聚到她一个人身上。
很多人对林巧枝的记忆,还停留在两三年前,更多人停在留五六年、七八年前,忽然看到眼前肩膀宽阔,高挑有力,走路赫赫带风的林巧枝,一时都有些不敢认。
一次次完成旁人不能完成的事, 一次次挑战无法战胜的困难,让林巧枝凝聚出强大的自信心。
管理项目, 统管很多人,又锻炼出威严的气势。
经历过许多事的锤炼,闯过一关关的困难,使她面对多大的场面都能保持冷静和镇定。
眼下只能说小场面了。
在大半个村子的瞩目下,林巧枝神色镇定,从容且不显出一丝局促。
村里众人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林巧枝不一样了,有种和旁人格格不入的强大气场,就好像连相貌都变了,看着不讨喜的攻击性外表,都成了威严肃穆的勋章。
祭祖的流程,对很多女孩子来说,其实并不熟悉。
她们从来没有踏入祠堂的资格,等到十几岁,嫁到外村去,祠堂就和她们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林巧枝也不熟。
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自然有人拥簇着她走,她从祠堂正门进入,然后进行上香、祝颂等一系列环节。
能进入祠堂还站在前排,站在林巧枝附近的,都是族里有头有脸的长辈和人物。
林巧枝则是踏入祠堂,唯一一个女孩。
这让门外很多尚且年幼的女孩子们,忍不住仰头问:“妈妈,不是说女人不能进祠堂吗?”
被喊妈妈的中年妇女,也是忽然被问得愣了一下神。
她们很多都是外嫁来的,每到这个时候,都是照看着孩子,男孩子要依次进去上香、给老祖宗磕头。
闺女就跟在身边,张望着祠堂里面,等着回家吃热乎的好饭好菜。
她们原本对这些是不在意的。
其实这种从小都没得到过好处的事,每年还要吹一阵冷风,女孩们真的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在意。
但是直到今天,看到林巧枝,才知道,女孩子不是不能进祠堂。
但看到眼前这一幕,心里还是有情绪翻涌。
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呢?
但到底是什么在心底作祟,却又说不清楚。
林巧枝知道,是权利。
女孩们不在意进不进祠堂这种事,但其实在意自己无缘无故失去了和男孩们同等的权利。
不公平,委屈在心底滋生而起。
即使前头村长在说什么大道理,在说什么村子以后肯定越来越好的事,她们也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好的东西,都是家里的,家里的都是哥哥弟弟的,而她们都是要嫁到外村去的。
“巧枝,你给大伙说两句?”站在祠堂前慷慨发言过后,林村长看向林巧枝征求道。
不愧是族长,说话真的很有水平,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话语里,看似全都是对林巧枝的夸奖和吹捧,好听得不得了。
但是却滴水不漏地藏着“肯定不会忘本的”“造福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之类意识的话。
若是迟钝一点的,容易骄傲上头的,此刻怕是涨红着脸,飘飘然当着全村这么多人的面,拍着胸脯许下承诺了。
喝醉酒的人,尤其男人,最爱如此。
可惜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年轻了,她这一路走来,接触过太多人精了,而且也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得意洋洋,甚至飘飘然了。
这样围观的、热切的、崇拜的目光,对她来说,已是寻常。
是的,寻常。
通过实打实的技术就能拥有,是汗水和努力刻入身体的东西,而不需要吹嘘和吹捧才能获得,更不会使她头脑充血,理智全消。
林巧枝浅浅一笑。
接过话头,对着祠堂外乌泱泱的众人说:“我这次回来,确实有想法造福咱们家乡父老乡亲们。”
她顿了顿。
众人一个激灵,耳朵不由竖起来,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
林巧枝目光扫过人群中一个个女孩,才又开口,“我准备组建一个全女子钳工班组,作为带教老师,组织今年给我特批了五个社会招工名额,希望我能为国家培养出更多优秀的人才,也能去冲击更大的团队项目。”
招工名额!
怎么个人还能拥有招工名额了?
而且是当林巧枝的徒弟,听她这说法,以后要去做更大的项目。而且林巧枝现在才二十岁不到,就能做出据说世界一流的拖拉机,就能上人民日报,以后眼看着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有这样的师父带着,还怕徒弟没有出息吗?
这是前途无量,一步登天啊!
本来许许多多的人,都在仔细听,林巧枝这个说法,直接让屏气凝神听着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像是往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大瓢水。
有人忙问:“有编制、有户口的那种吗?”
“对。”林巧枝点头。
立马有人推着自家儿子出来:“巧枝,你看看我家忠华,他人聪明,也特机灵,平时跟他爸学了打桌子椅子也都不在话下。”又赶紧拍拍那男孩子的背,“赶紧喊人。”
工人啊!!
进城里当工人啊!
再也不用地里刨食、辛辛苦苦一整年,也落不下什么钱了,看看林家就知道了,出了林武强这么个出息儿子,全家都过上好日子了啊。
林巧枝这话真的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都是激动得想拉孩子过来让林巧枝看看的,即使听到了前面什么女子钳工班组,但很多人也都直接下意识的忽略了,什么女子不女子,男娃不比女娃好?力气又大,又擅长拿钳子锤子这些的。
连很多女孩子都觉得是这样,毕竟从小就没有拥有过什么好东西,即使有些是给她们的,但很快就成了家里的,而家里的,将来是兄弟的。
“还不都是家里的,算那么清楚,小没良心的,那我好好跟你算算。”
“你兄弟出息了/你疼你弟弟,以后才有人给你撑腰,要不以后在婆家被欺负了,你哭天喊地,除了自家兄弟还有谁能帮你!”
娘家兄弟,是她们后半辈子在婆家的底气啊。
却听林巧枝的声音,不容置喙的响起:“只要女生。”
“没有什么女生就不擅长,我说行就行。”她说她要建一个女子钳工班,那就没有什么不行。
听到这样掷地有声,坚定有力的声音。
有聪明的女孩子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了,不敢置信抬头望着林巧枝大声问:
“真的吗,真的只要我们女生吗?”
“那成了工人,以后岂不是可以自己领工资啦!”
还有的和熟悉的小姐妹面面相觑,有点兴奋的叽叽喳喳。
“那是不是可以吃肉?”
“听说城里还能分住房呢,巧枝姐不就有一套吗?”
那还要什么在婆家的底气,捏着有户口、有编制的工作,就是她们后半辈子的底气啊!让给兄弟,再让他们给自己撑腰,那不是傻吗?
也有反应有点慢的,还迷茫着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激动,有点眼眶发红,忙问着身边自己相熟的小姐妹。
她们都年龄还小。
思想还没有固化。
并不像许多中年妇人,此刻还想努力为儿子争取,不仅仅是因为思想顽固,或者传宗接代,而是女儿是要嫁出去的,儿子才是继承家里的房子和财产,是以后给她们养老的人,她们习惯性的护着儿子,维护着以后老了的依靠。
如林村长等男性长辈也是在劝她的。
当然了,话就说得比较客气、也比较好听了,甚至都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林巧枝只随口道:“改不了,全女子钳工班组,报上去的时候就说明了,组织才批的名额。”
这种问题,纠缠起来只会没完没了,她不欲多费口舌,讨论到底男孩还是女孩更好的问题。
也不需要。
事实上,她想要做什么,想要怎么做,没有人能左右她,也没有人能拦住她。
因为自始至终,这东西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是她的能力和技术挣来的东西,是她的地位让她可以在红旗厂拥有这种权利,和其他人一分一毫的关系都没有。
甚至她不高兴了,扭头就走。
谁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林巧枝看到周围村干部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好像憋了满肚子话没处讲的样子。
忽然就想到珍珠了。
难怪珍珠说羡慕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好轻松啊。
原来强大还有这样的益处。
不需要和人笑着推杯换盏,不需要小心琢磨着措辞,更不需要被一遍遍推诿,一遍遍拉扯,甚至像是小时候一样,说的话根本没有人在意,而是……如此丝滑顺畅。
她当然也不是来做慈善的。
也不是来救仅仅五个女孩的。
她自己的钳工班组的建设,更不会因此降低标准,有所妥协。
她神情太坚定了,极具有信念感,仿佛就是女孩才是该天生被偏爱的那一边,仿佛那个女子班组绝不是玩笑,堵住了那些还想再说什么人的嘴,只听她继续道:“我只要女孩,没有结婚,年龄不超过十四岁,学习成绩优异的,手工灵巧的。”
这个时候初高中几乎都没有上课的,她自然不会说什么文凭。
“我会提供两本教材,留在咱们大队的耕读学校,有想法的,想让家里出个工人的,可以送家里女孩去读书!我家现在什么日子,大家也都看到了,我爷奶都穿上新做的棉花厚实的棉袄……”
还有林爸江妈。
这么多年,他们持续“衣锦还乡”的爱面子行为,现在也是穿得好,身上都没有什么补丁,又年年在村里“不经意”透露当工人多好,有肉吃,还有福利等等,已然是最好的人形移动宣传站。
原本有点不乐意的人,想法一下子就狠狠动摇了。
而且,他们此刻就站在人群前,看到仿佛身上披着光的林巧枝,才知道,其实女孩也可以这么有出息,也并不是只有嫁人这一种出路。而且,林巧枝已经把机会都摆在面前了,他们的闺女也可以当工人,难道家里不得好处吗,难道当女儿的还能不管爹妈吗?难道家里兄弟姐妹有困难,她会当做没看见不管不顾吗?
恩……一小部分人,已经在心里暗暗琢磨,要是死丫头真的能有机会去当工人,还是要对她好点。
更多的人,是问心无愧的,他们又不是苛待闺女的人家!
当然了,这部分问心无愧,谁是真的问心无愧,谁是自我蒙蔽的问心无愧,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
“以后过年我回来,会出两套试卷,考试第一名的,我会带走。当然了,并不是说名额一年只有一个,只要我出的试卷能双科都考到90分以上,有几个我就带走几个。还有我会留一个固定款式的零件,村里可以用木头练习,做的好有加分,精度越高,加分越多。”
林巧枝并不担心名额这事。
她拥有梦境那么神奇的能力,今年能批五个,以后也不可能是问题。
余组长能带那么乌泱泱一帮徒弟,就说明在这个“传帮带”的体系里,所有人都是鼓励师父带徒弟,鼓励把一身本事传播出去。
像是乔固山乔工的师父,据说在北边“门生遍地”,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北边拖拉机行业的半壁江山。
很多女孩子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叫送女孩去读书?什么叫出个工人?什么叫以后每年都会带走第一名?什么叫只要双科试卷都能考到90分以上,有几个就带走几个?
这是意思是说,只要她们努力念书,成绩好,或者是努力练习,手巧,就可以被巧枝姐带去城里当工人吗?
这样天降的惊喜,这样坚定被选择、被偏爱,很多女孩子十几年都没有感受过。
以至于茫然又忐忑。
不敢相信,这种好事真的落到自己头上。
村里很多女孩本来就比男孩更早熟,因为过早地看到父母和家里的辛苦和难处,懂事的也更早一些,在当初被送去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的年龄里,她们反而更用功一些。
反而是男孩子,被父母宠爱,又是正调皮捣蛋的时候,很多其实学得还没有女孩认真,女孩们懂事的帮家里喂猪、割草、煮饭、打扫,做完这些还不忘去做老师布置的功课。
可即使这样,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的辍学了,然后也逐渐认同了周围,被灌输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又没什么用”“念书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的想法。
可她们现在看到了,亲眼看到了,是有用的!是有用的啊!!
尤其是那些原本成绩还不错,最后不得不为家里妥协,“算了”的女孩子,眼睛一下就红了。
她们亲眼看到了林巧枝站在前方,背后是白雪皑皑的高山,寒风猎猎作响,她从容不迫的站在高处,站在全村最有能力最有威望的长辈们最中心的位置,这样的画面,落入每一个女孩的眼睛里,刻入她们的心里。
狠狠冲碎了观念,怕是此生都不会忘记。
这样的她,鼓励女孩子读书,鼓励她们学手艺,告诉她们的世界远远不止嫁人而已,告诉她们的未来竟然还有这样风光无限的可能。
当即就让不少性子大胆的女孩,鼓起勇气。
“巧枝姐,我长大了,也想要成为像你这么厉害的人。”有个大概七八岁的扎着好几条麻花辫、还系着红头绳的小女孩,眼睛亮亮地看向林巧枝,她大声说,“我也上人民日报!”
林巧枝摸摸她的小脑袋,看起来是个被疼爱的小女娃啊,她笑笑:“那不许食言哦,我等着以后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你的名字和事迹。”
“我也要!我也要当工人,建设祖国,上人民日报。”
“我要好好学习,争取考第一!”
被夸奖和寄予厚望的小女孩们都欢呼的兴奋得眉开眼笑,争先恐后地向林巧枝表达自己远大的梦想,还有更小的,只有一点点矮,看着平时带自己玩的姐姐们激动,茫然地抱住林巧枝的腿,昂着小脑袋:“巧枝姐,当工人真的经常有肉吃吗?”
周围女孩子们顿时一阵轻微的吞咽声。
谁不馋肉啊。
家里难得有一点肉,要么紧着壮劳力吃,要么紧着男娃吃。
林巧枝心中叹息一声,也温柔的摸摸小不点的发顶:“有的,如果成为像巧枝姐姐这么厉害的工人,可以天天吃肉哦。”
“哇——!”
双手捂住小嘴巴,她眼睛不敢相信得瞪得溜圆,眼睛亮得像是手电筒:“天天吃肉哇!!”
这个年龄的小孩或许什么都不懂,但是看她黑亮的眼睛写满单纯的崇拜和向往,就知道有些种子已经悄悄种下了。
很多女孩看向林巧枝,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束照进来的光。
林巧枝笑容带上几分真意。
她虽然说不怎么在意那些好话、奉承,可当林大勇等人迎上来的时候,不管是写春联,还是祠堂祭祖,她都没有阻止。
她知道必然是有所图,哪怕像是林父江母一样,只是沾一点点名声也好,但她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甚至实际上什么也不用付出,却可让所有人都切切实实的亲眼目睹,女孩也可以有出息,可以走到高处,同样可以拥有威望、地位和权利。
讲一百遍,一千遍大道理,甚至报纸上那些遥远的事迹,可能都没有身边的、眼前的这一幕有冲击力。
就好像**,五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个亿,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若自己的亲戚中了,震撼和力度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也让村里人真切的意识到,培养女儿这条路,是走得通的,是大有可为的。
只有真的有成功的先例,而且是身边能亲眼看到的成功先例,他们才真的敢去肖想未来。
有没有成功的先例,对很多资源匮乏的人来说,真的太重要了。
看到有人赚钱了,很多人都会一窝蜂而上。
为什么不去自己琢磨一个?
因为不保险!!
投入很多时间精力和钱财,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穷怕了的人,是无法接受这样的风险的。
对风险的强烈害怕,强烈抵触,让他们下意识回避去走全新的道路,而是循规蹈矩,走更多人走过的道路,即使辛苦一点,即使收获少一点,起码稳当、起码安全。
林巧枝,开辟了这条路。
她生生劈开荆棘,为大山里女孩们,开出一条可以看到未来的道路。
她走到前面,沐浴阳光和雨水,从小小枝丫一点点长成参天大树。
***
祭祖完,就是吃饭。
真的杀了一头活猪,只为一餐宴席,即使是在祭祖后,在这个时代也是非常奢侈了。
因为天冷,所以席面是安排在村里建得比较宽敞,且挨得非常近的几户人家,几步路就能串门,高声吆喝一句彼此都能听见。
尽管分开成几波坐,也热闹不已,丝毫不显冷清。
回到村里,桌椅什么的已经摆好了,各家灶上也在忙活了。
林村长等人簇拥着林巧枝坐到主桌,拉她坐下,林巧枝也不弄那些推搡的调调,大大方方地就坐下了,她镇定又平静,气势很强,坐在主桌上,又是唯一一个女孩子,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被她牵动。
那是主桌啊!
林巧枝坐在那里,神色自若,谁和她去打招呼,她都只是轻轻和人碰一下杯子,那杯子里装的甚至还是水。
敬酒的和坐主桌长辈都表现得很客气,仿佛这十分正常,没有哪里欠妥。
菜码还没上,桌上只有一点下酒的小菜。
村长等人原本是想借着一起吃饭,打听打听林巧枝现在的能耐,比如说报纸照片上曾经出现的给她颁奖的什么市里的干部之类的,还有给那么多人上课说是交流会之类的。
但是现在全都没什么心思了。
打听那些还不是为了家里的小辈?他们都老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孩子还是有希望的。
只是现在,林巧枝提出的东西,就直接绕过了那一大圈,一杆子打到终点了。
尽管有一点点偏差,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但起码也有不是?
于是只简单聊了一下那些,打听两句,就耐不住性子,进入了正题,“巧枝,你是不清楚,咱们那个耕读学校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当初响应国家号召,全国很多地方、尤其是农村地区,都修建了耕读学校。
所谓耕读学校,就是上半天学,然后半天回家耕作劳动。
稍微富裕一点的生产大队,都响应号召修过。
也是培养过不少小学毕业生,只是后来因为七十年代这场时代巨浪打来,就荒废了。
现在风头过去了,也没有人再提复课的事。
生产大队要是有能扛事的干部,不忍心看小孩子当睁眼瞎,还会组织一下。
没有的话,那就只能听天命了。
于是这一代人,很多就这样,断送了往后几十年往上上进的希望。
尤其是能改变命运的,高考。
一个小孩在五六岁到十五六岁这段年龄,如果没有读书,基本是个文盲,那这辈子再继续学习的机会就十分渺茫了。
林巧枝其实预料到了学校的荒废事,不仅如此,梦里很多下乡当知青的漂亮姑娘,都给出了不错的示范,“没了也没关系,刚好可以请知青当老师。这两门课,一门需要来自大城市的女生教,一门最好是理科好、或者数学好的人当老师。”
众人一愣。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最后的结果上,那些好处上,倒是一时间没有人去考虑是两门什么课?
“什么课,一定要女老师教?还得是大城市来的。”十三叔爷问道。
林巧枝笑了笑:“思想教育课,响应主席号召的解放妇女的思想,比如,妇女能顶半边天。”
就是那个厚厚的一本,她从小记录的、孟主任给她传递的那些思想,如今,她也要传递出去,给更多的人了。
毕竟也是有备而来,她和珍珠两人准备了几个晚上,把不合适农村的删减掉,比如“妇女不是生育机器,妇女不是家务员。”这样的话,如果直接在思想封建的农村传播,可想而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会迎来多少打骂和争吵。
太激进了,反而会起反效果。
她们筛选这本教材的第一原则是“安全”,最好要和思想手册挂钩,第二原则是“温水煮青蛙”,学习“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让有些东西,潜移默化、水滴石穿的影响学习的人。
可以想到,如果一个女孩,天天读这些,天天背这些,主动去了解这里面报纸上,如《田桂英》《草原英雄小姐妹》这样一个又一个女性的事迹,她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听到这么一门课,主桌上的长辈们也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
一边觉得庆幸,这简单,使劲读一读背一背肯定能上九十分;一边又觉得有点尴尬,解放妇女的思想,怎么搞得他们好像压迫妇女一样。
只是哈哈哈的笑两下,“那也没必要非是女知青嘛,咱们村认识字的,不都能教?”
林巧枝摇头:“不一样。”
思想这个东西,传播必须要有信仰,信念越强,传播思想越好。
如果让一个不屑的人来教,用好笑的语气念“妇女能顶半边天,敢叫山河换新颜”,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念“妇女不是家务员?”
很难想最终会是什么效果,是哄笑一片?还是羞臊难堪?是气愤反抗,还是共同沉沦?
思想未定型的小孩子,最容易受到老师和集体的影响了。
但毕竟还是个工作岗位,村里还是想争取一下,“咱们村的女知青也没有几个,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还是咱们自己村人知根知底,能有什么不一样?”
林巧枝直接道:“我看看村里知青的资料,再找她们聊聊,亲自选一个,如果咱们村没有合适的,就再去生产大队下的别的生产队找。”
也就是选别的村的知青。
主桌上的人都被她这个干净利落,且强势的风格惊呆了,哪有这样聊天的?一点都不怀柔,不合你意,你就直接抽刀断水?哪有小姑娘家这么强势,这么不好说话的!!
但知青还好,都是外人,谁教都是教,“正要和你提这个事呢,这要是在生产大队办的耕读学校上课,那岂不是周围几个村的小孩都能来上课,这怎么算?到时候光撇下别的生产队闹得多不好看,要不在咱们村弄个小的,就抽大队部一间房当教室嘛。”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林巧枝笑笑,也冠冕堂皇道:“我这个名额,也是要为国家培养优秀的钳工预备队嘛,如果有更好的、更优秀的人选,我肯定是愿意选更好的,当然了,要是都能考双90,我都欢迎。”
她跟人精相处久了,还真的耳濡目染一点皮毛。
这种扯大旗的话,居然说起来顺畅极了。
林巧枝还故意提高了一点声音。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这里虽然是半个林家村,但媳妇都是从外村讨的啊!
毕竟同姓不婚,可不能亲戚嫁给亲戚。
这些来自周围村的媳妇,会不会把这个消息带回娘家呢?
听到林巧枝这么回答。
十二叔公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拍一下自己这张臭嘴,这下好了,原本还有希望自己村里独占的,这下百分百有想法的人家,还有觉得自家闺女读书厉害、手巧的人家,都会送来耕读学校,来争取这个位置了!
主桌的人也意识到,林巧枝这个性格,太难把握了,真的不适合在这个人多的档口聊这些事。
于是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
和小辈聊天,尤其是适龄年轻人聊天,最容易往对象上拐。
聊了两句,林老太爷对巧枝也是和颜悦色的,笑眯眯的关切道:“巧枝现在出息了,能找到的对象肯定也都很厉害吧,不管是咱村里,还是你爸妈,估计都帮不上什么忙,你可以找领导帮忙介绍嘛,以你的条件,肯定差不了,要是能介绍个政府里的,嫁过去以后,日子可就真的完全不一样了。”
林巧枝夹了一颗花生米:“那您可就想错了,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自古还有入赘一说呢。”她其实对这个东西都没有考虑过,但不妨碍她在梦里看各种姑娘战天斗地,她也笑盈盈的,“我要是看中他,他就是我对象,我要是看不中他,他又是什么人?您说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