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花飞溅, 汗水直淌。
余组长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盯准了细小到重重叠叠的裂纹,注意力、感知力也是高度集中,确保焊材和母材完全熔透!
他压住惊喜, 连续操作焊枪更换角度,一连调整好几下, 不断随着裂纹的方向和焊件的形状调整焊枪。
确定了根源, 难度瞬间降低了一大截。
因为接下来,对他这个水平的焊工来说,就是按图索骥的事了。
“真找到了!”把周围边边角角全探了一遍,确定真的是裂纹根源,余组长精神有些振奋又不可思议地喊。
他从前寻找焊点, 要么是通过眼睛看,要么是通过探针探测,最后主要还是依赖经验和感觉来判断。
就没有听说过,有谁是可以隔空指出焊点的。
直接被给到裂纹源头, 简直像是卯足了劲儿准备跟羚羊搏斗,打猎下口粮, 结果突然来了一只老虎, 忽然来了一爪,直接拍死了这只羚羊,除了一点点虚空索敌的失落,实在是有种……天降猎物的满足和幸福。
“注意间隔时间,别让热输入量过大了。”林巧枝看着旁边测温一次次的记录的数据,思考片刻,又转头同余组长的大徒弟道, “准备一下氧乙炔焰,等会儿对焊点做退火处理。”
“退火处理?”大徒弟呢喃了一句, 眼神呆呆的看过来,有点没回神的样子。
他也是有不少焊接经验了,即使红旗厂焊工没有钳工强势,做不到江城龙头,但是也不差吧?他跟着师父做了那么多焊接,但眼前这样的情况,真的从没有见过,有些超出认知了。
虽然林巧枝天赋高、脑子活在红旗厂都已经是出了名的,但是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直指出关键焊点,还真的指对了,最起码余组长没有这个实力,作为开山大弟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众人陆续意识到这一点,整个车间逐渐寂静,除了焊花的声音,好像再没什么杂音。
林巧枝见余组长这个大徒弟眼神略呆滞看自己,还以为他不明白,于是给他解释一句,“光是中途暂停休息几十秒,热输入量降低的可能还不够。补焊完之后,立即用氧乙炔焰对交叉点做退火处理,可以让残余应力缓慢安全释放,就跟煨汤铫子上的排气小孔一样,再做一层保险。”
呆滞的眼神转了转,意识到什么,连忙点点头。
“好的,好的!”他胆子肥了,竟然让林工给他解释操作缘由。
林巧枝:“……”
是不是有点缺心眼?余组长这个老油条,怎么教出的大徒弟有点憨。
见他去准备了。
又回过头来看余组长操作,看着焊花飞溅,看着裂纹逐渐在焊枪下一点点消失。
在最后一条裂缝焊接结束后,旁边立马有准备好的氧乙炔焰对准八字加强筋做退火处理。
眼看到一切都顺利推进,最后一步也要结束,并且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差错。
林巧枝心里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不是她亲自操作,但全过程的紧张、专注、思考却是一点不落,和自己上手比也不差什么。
余组长关闭了焊枪,仔细检查了一下裂纹的情况,这才摘下手套,取下面罩,回头与林巧枝眼神直接对视。
他此刻,手上都还在回味那一刻的触感,浑身都好像还在发麻。他的脸和手被弧光灼烤,有点微微发红发热,本该是焊工极其正常平静的状态,但此刻,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余组长完全没法说出寻常二字来。
“目测没有问题。”余组长缓了缓,等了两分钟,确定了焊件状态平稳,给出判断。
“没问题就好。”林巧枝点点头,又转头安排道,“接下来要做的测试,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进行,尤其是八字加强筋的刚度和抗扭能力测试,不能因为这个焊接插曲,做任何程度的放松。”
“明白的。”
测试需要准备,不可能马上做,林巧枝安排好这些,点点头准备继续进行三车间的巡逻。
余组长终究还是没忍住往前迈出一步,道:“林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刚刚,那个裂纹源头。”
一直到现在,他的心情都还无法完全平静下来。
林巧枝想了想:“学力学。”她半点也不藏私,大方地表示,“你也想学的话,我那儿有几本书,还有一些资料,等会儿拿给你看看。”
见余组长没什么疑问,她点点头,走出了车间,回到了高工办公室。
确实喊人给余组长送去了。
余组长懵懵抱着一小摞资料和书。
他试着,手随意捏住某本书中间的部分,一翻开……
“啪”地一下。
余组长合上了书,头晕目眩的闭了闭眼。
不愿睁眼。
***
林巧枝离开了三车间。
她趁着记忆还新鲜,回到高工办公室之后,坐下来立刻就打算记工作笔记,把今天这个问题,还有解决办法,其中思路,都整理记录下来。
从抽屉里拿出标注着项目名字的笔记本,又握住钢笔。
本子在桌上摊开,摆放好。
林巧枝长长地“唔”了一声,整理好了思绪,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个力透纸背、笔锋硬挺的字迹。
还时不时掏出另一个本子,和之前记录整理的有关裂纹和应力的笔记对照。
相互对照,反复参考理解。
乔元走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看林巧枝如此专注,干脆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到她笔停下思考,才咳咳两声:“林工。”
林巧枝从专注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到身边的乔元,问:“有什么事吗?”她觉得自己总不至于这么倒霉,“难道六车间也出问题了?”
“哈哈那倒是没有。”乔元看着她那一个非常厚实的本子,半拳高,前面大概已经写了三分之一了,暗自咋舌,“你这里面写的,不会都是这个项目里出的问题吧?”
“差不多,”林巧枝也松了一口气,任谁也不想如此紧凑的遇到问题,“还有一些我自己的经验和想法,问题的处理办法,怎么预防之类的。”
乔元探头一看,就看到了一堆计算式、推理、裂痕分析等等,他当即露出一个淳朴又不失礼貌的笑,道:“厂长让我来喊喊你,北边两个拖拉机厂的队伍到了,现在办公楼的大会议室里开会。”
“这就来。”林巧枝合上钢笔帽。
乔元又瞅了瞅她那本儿,“也不急,你要是这个没写完,就先写。”
看起来有点东西,可别开过会回来忘了,那就太可惜了。
他站在这旁边,心里也不免有点戚戚的。
怎么说也是当过林巧枝老师的,虽然说有那么一句老话叫作“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但是发现林巧枝懂的物理力学,好像已经比他还多还深了,心里还有点怪别扭的。
而且站在这里,不免有点虚,生怕林巧枝忽然就把本子举起来,“乔工,你帮我看看这个。”
幸好的是,林巧枝合上了笔记本。
然后起身道:“差不多写完了,剩下一点也不要紧,我再想一想可能会整理理解得更透彻,走吧。”
两人一起往办公楼走。
这是一间大会议室,里面正在开会,两边人都坐满了,反而衬托得红旗厂这个主人夹心有点稀少,就只有温东鸣带着几个人坐在会议室前面。
林巧枝和乔元从侧门进来。
她们动作很轻,不想打扰到会议。
不过会议还是因为她们的来到,节奏稍稍打乱,从林巧枝进门起,就有人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紧接着,能陆续听到林巧枝,林工,林**等隐隐约约的压低地交头接耳声。
整个会议室上方,都好像飘满“林”的样子。
林巧枝感觉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目光聚拢的感觉,只是现在里面蕴藏的情绪有了些变化罢了。
“巧枝,来坐这儿。”坐在会议室最前方的温东鸣,脸上露出向日葵花般的笑容,朝她招招手,示意左侧前列的一个空位。
林巧枝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温东鸣给她介绍人,主要是介绍龚厂长和骆主任,然后还有各自的几名高工。
相互间点点头,就算认识了。
会议又很快继续进行。
林巧枝旁边是红旗厂管理生产的齐邵宁主任,她微微偏头凑过来,低声道:“刚刚一直在讨论建立维修网点、维修站的事。”
林巧枝点点头,表示了解。
这虽然是她和孟主任起得头,但后面具体的事情,怎么落实的,还真的和她没有太大关系。
很快,话题就转向了技术维修书。
其实,龚厂长和骆主任肯定是都更想先讨论拖拉机技术的,早上参观完一圈,心都还嘭嘭直跳呢。
不过总不能上来就说这事,显得有些太直接了。
于是提起《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这书浅显易懂,技术也写得精准,不止你们南方喜欢,还传到我们北边去了……”
简单把书在北方闹出的动静讲了讲。
即使林巧枝之前已经通过温东鸣大概知晓了情况,知道北边为什么要找她写维修书,但亲耳听到更为细致的描述。
仍是不免诧异。
“竟然还有这种情况吗?”
“是的!”
是真的有抄书流通,也真的有生产大队像是城里人通宵排队买肉改善伙食一样,提前一晚上就去排队,想抢一本才刚刚到的书。
林巧枝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只想把手头的丘陵拖拉机项目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尽管肯定没办法完全避免,但也尽量减少故障率。尽可能让丘陵山区本就艰辛的农人们,少为故障如此迫切烦忧。
第82章 破家值万钱
随着会议的进行。
会议室里那些略带惊诧的目光, 也逐渐像是水滴融入大海,消失于无形。
这或许是每个先听说林巧枝战绩,再见到林巧枝本人的人, 都会生出的,难以置信的情绪。
那种头衔和年龄的差距, 那种年轻面庞和厚厚战绩的巨大悬殊, 冲击得人眼皮直跳。
“这确实是个不情之请,我们也都知道林工你现在挺忙的……”骆主任把话先轻轻垫了一下。毕竟他们拖了这么久,先前答应写的口头承诺,也不好说能不能作数。
确实是来得晚了一点。
林巧枝原本是作为分房加分项一口答应下来的,现在房子都分下来了。
骆主任他们也是队伍里有人看到公告栏, 才发现这个事。这年头不管哪里分房子,都是吸引人注意力的大事。
听到就有点暗道不妙。
如果林工之前就把这个算到分房子计划里,回了话,最后他们却失约了, 差点让人错过分房的话,就有点得罪人了!
所以这会儿, 语气都十分客气。
尽管这事他们也是始料未及, 但确实发生了。
温东鸣打断了骆主任的“铺垫”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但温东鸣已经听出来对方话里透出来的信息了,他来了精神。
说话的艺术温东鸣还不懂吗?铺垫什么铺垫,但凡是要铺垫的话,就没什么好话!
你要送人一百斤黄金,还会觉得不好开口要先铺垫一下吗?
温东鸣笑呵呵地开口谈分配。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我们林工可被你们坑惨了。
林巧枝:?
她怎么不知道。
分房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把宝都押到一点身上, 做项目的都知道,意外才是常态, 人生咋可能事事都按自己想得来。她当然是参加技术比赛、争取拖拉机立项、准备写书、解决故障难题等等几方面一起抓了。
温东鸣叭叭叭说了一通,他倒是一句假话都没有,就是把林巧枝选择去112厂支援,怎么争取立项的努力,努力锻炼技术……颠倒了一下时间,用了点春秋笔法,顺带辅以名为“夸张”的修辞手法。
林巧枝听得都有些凌乱。
一时觉得:是啊,这是我。
一时觉得:是……啊?这是我?
觉得这话里有问题,但偏偏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温东鸣一通输出,然后看向林巧枝,对她露出一个食堂加鸡腿的慈祥式笑容:“是吧?”
林巧枝干巴巴:“嗯是的。”
她还能说不是吗?
领导夹菜,她就算不擅长捧场奉承,也不至于傻到转桌。
更何况,这是要往她碗里夹肉。
她难道要伸手把碗口盖住,说:“我不吃。”
温东鸣立刻对龚厂长和骆主任露出一副“你看是吧”的表情。
温东鸣在前面大刀砍砍砍。
林巧枝在后面举着小红旗表示加油。
最终,温东鸣撕扯下来好大一块肉——如果要写,这两本书的全部获益,九成归林巧枝。
一九分,就没有见过这么高分成比例给创作者的。
长拖和天拖都相当于要给林巧枝白打工了。
温东鸣笑眯眯地端起搪瓷杯,吹了吹里面茶水,颇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道:“不过还是要看我们林工的意思,毕竟咱们现在,还是要以新型拖拉机项目为先,是吧?”
龚厂长和骆主任:“……”
怎么没有人来揍这家伙一顿?
林巧枝眼看好处她得了,仇恨都要被拉到温厂长身上去了,她果断打断现场情绪的堆积酝酿,把事定了下来。
又迅速推进道:“我没有修理过北边那些型号的拖拉机,还是需要贵厂提供技术维修上的信息和资料。”顿了顿,又补充,“最好还是有擅长修理的机修钳工。”
“这当然。”
“我们队伍里有修理经验丰富的钳工。”
“简单介绍一下人吧,方便咱们熟悉认识,好配合工作。”林巧枝又提出。
打个招呼,交换姓名,简单约一下会后碰面……
丝滑又利落的进入下一步。
林巧枝迅速推进,把弯弯绕绕得跟大肠一样的会议,使劲猛得“抻”直了。
简单直接。
直入关键。
众人一时都还有些不习惯。
即便如此,会议室内,都没有人站出来阻止林巧枝。
别看林巧枝工作才短短几年时间,但是技术威名和气场都已经建立起来了。
要是换成别人敢这样做,别说是小年轻了,即使是普通参会者,如果进入会议之后,这样拉会议节奏,可能本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拿着暖水壶站到会议室外面了。
这么多人开会,就显得你能耐?
你能代表所有人下决定,你担得起这个责任,扛得下会上讨论的事吗?
但对林巧枝……嗯,她好像还真能。
今天这场会议,除了最开始知青下乡那一段,还真的桩桩件件都跟林巧枝有关。
她说行,那就是真的行。
会议以一种诡异但又正常的方式继续进行。
又以一种不太正常的速度,敲定了维修书、敲定了交流学习的目标和任务。
散会后。
林巧枝这才腾出脑子,思考了一下一九分这个豪爽的比例。
北方市场应该不会比南方差吧?那么辽阔的土地呢!
一九分的话……林巧枝脑海中划过她想过的新房子的一切。刷大白,超级大的床,一面墙的置物架,自行车,台扇,打木柜子,打家具,衣柜、橱柜,餐桌,椅子,简单一套锅碗,煤炉子……
破家值万钱啊!
又能为北方农民提供一些帮助,又能挣点家当,林巧枝对帮北方两个厂写维修书,还是非常乐意的。
***
紧跟着第二天。
八字加强筋要开始测试了。
项目各个部件、各个模块的性能测试、功能测试,并不是完全等到拖拉机做好,最后做一次。
而是贯穿整个项目的生命周期,会不断地进行检查和测试,以确保每个部件的质量和功能。
林巧枝收到通知,放下了手中名单,有点头疼:“那先去看看八字筋的测试。”
带学徒什么的,她本来就没什么经验。
从前一直觉得这事距离她还遥远的很。
没想到,长拖和天拖这么快就把“学生”推到她面前,希望能跟在她身边学习。
当时答应的时候觉得没什么,想着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
王工怎么带人的,她难道没看过?
真到这一步,就发现好像不那么简单了。
她把名单往书里一夹,起身先去三车间。
“林工。”
“林工,这是我们的测试方案,您看看。”
……
林巧枝检查过今天的测试方案,又递还了回去:“没问题,等会儿就按照这个来。”
“好的,那我去了。”
说着,林巧枝一眼就看到了余组长,正徐徐踱步走来。
余组长姿态悠悠,气息还算稳重,不像是小年轻遇到自己焊的工件要上测试,整个人周身都是紧绷的,脸上全是那种紧张兮兮的表情。
他自己做的焊接,质量怎么样,心里还是有数的。
“余组长。”林巧枝主动打招呼,然后又关心道,“我找人给你送的资料,看得怎么样?”
“如果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
日后生产的拖拉机,其中焊接部分的质量高低,除了依赖焊工的手艺,很大一部分,就取决于做样机的时候,焊工组给出的焊接方案,焊接标准。
林巧枝追求极致的心,始终是没有半分消减的。
余组长悠然的表情缓缓凝固,又努力支出一个笑来,强自道:“看了一些。”
他悄悄挺了一下腰杆,显得自己这话颇为正义的样子。
这时候。
测试也开始了。
测试人员拿了一把特制的手锤,按照标准是300g铜锤,一寸寸轻击焊缝。
钢铁做的八字加强筋发出清晰脆亮的敲击声。
这是测试第一步,如果锤击能听到沉闷的“咚咚”声,就代表内部仍然存在没有融合的缺陷。
林巧枝借着眼前的情况,和余组长聊起来,顺便与他分享交流昨天记工作笔记时的一些想法,“这种由应力导致的裂纹,一般来说都会始于几何突变处,比如焊趾凹陷的区域,还有八字形交叉点,这些地方是应力集中的峰值区。”
余组长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进到这里,但耳朵已经自己开始工作,被动输入的脑子也运转起来,他只能是默默听着,然后道:“就是说那些犄角旮旯,弯弯绕绕的地方容易是根子?”
复述一遍,还觉得挺有道理,他又不由点了下头,给出自己的意见:“以我的工作经验看,确实是这些地方多一点。”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林巧枝觉得这个总结有点简单粗暴了,技术还是要严谨一点,“虽然要注意弯曲、分叉这些地方的裂纹形态,它们也能提供线索,但是主要还是观察整体裂纹的走向,观察它们的宽度和深度变化,比如垂直于主应力方向扩展……”
裂纹的走向,确实是可以指示应力方向的。
林巧枝想到余组长跟她讨要的资料,对他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态度也是非常敬佩的,继续道:
“裂纹的起点通常会有放射状的纹路,其实用好公式的话,能从裂纹的宽度和深度变化,计算出裂纹扩展能,余组长你有没有看到我写在旁边的那个公式……当a/B>0.6时,裂纹会进入非稳定扩展阶段,这个是比较明显的肉眼可辨的点……”
林巧枝一边说着,就发现余组长的表情陷入沉思。
于是她停了下来,并且体贴地问:“有哪点不明白吗?”
余组长一个激灵。
就好像上课时上着上着眼神逐渐呆滞失焦的孩子,忽然被点名了一样,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不过余组长有一点不同,他当班组长久了,连呆住的时候,脸部肌肉都凭借着顽强的肌肉记忆,维持着威严的形象,看起来就很唬人了。
端的就是一个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
余组长“咳”了一声,威严的眼神下意识往左右扫。
想抓一个徒弟过来。
打个岔,或者干脆把问题转移到徒弟身上。
人都去哪了?
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呢!
本来跟在余组长旁边的几个焊工,也是有点脑子嗡嗡的,毕竟跟在师父后面,或多或少都要听到点林巧枝输出的内容,稍稍思考一下,脑子里好像就挤满了焊缝,四面漏风,呼呼呼吹得脑子凉飕飕、坦荡荡,四面皆空。
存在感宛如浮游生物的小徒弟们,悄悄地挪动自己脚步,悄无声息的,远离这个污染脑子、好像能把脑子啃空的可怕生物。
并将师父这只存在感稍大的海豚,乖巧地祭献给蓝鲸。
第83章 强中自有强中手
被祭献的余组长……游也游不走,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强撑着、硬撑着,咬着牙死撑着。
多年没有如此高强度使用的脑子,像是轰隆隆一脚踩死了油门, 老旧略锈的发动机突突突嗡嗡嗡轰轰轰的烧着飞转起来。
不多时,余组长存的那点脑子燃料, 就被消耗殆尽。
眼神逐渐发直。
佛祖保佑, 不远处传来振奋声音。
“三组测试也没问题,数据很不错,通过。接下来一项……”测试组声音一扬,又开始各种指挥调度人,准备天车、准备动力机器, “先上5吨扭力,逐步2吨往上加,看看转向架的刚度和抗扭能力有没有达到标准,那边钩子挂过来, 对对对……”
林巧枝目光投过去:“抗扭力测试了,余组长要不要去看看?”
“啊, 好……”余组长还有点呆呆的, 像是燃油耗尽的柴油机,卡顿了一下,才道:“我先去看看。”
他步子摇摆了一下,晃两步,下意识躲着蓝鲸的路线往旁游。
游去哪呢?
当然是游去找浮游生物了,这是潜意识里最安全的去向。
“师父。”
“余组长!”
几个年轻的焊工,见到余组长靠近, 连忙热情的打招呼,还有人给他递了一杯茶水, “我刚刚去添了热水,顺带帮您泡了一杯茶。”
余组长平时是很爱喝茶的,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喝的是茶吗?喝得是那种悠闲淡然,稳稳当当、气定神闲的老师傅气势。没事端着搪瓷杯,游荡在焊工组,指点一下年轻焊工的不足,享受年轻人崇拜尊敬的目光,讲讲人生,谈谈努力,再悠然地吹一下茶叶沫,慢悠悠嘬一口。
人生舒爽,莫过于此了。
这会儿,余组长表情还是僵硬的,手缓缓接过印刷着“听党指挥”的搪瓷杯,若非搪瓷杯的把手够宽,可能都要接错手摔了杯子。
年轻焊工们面面相觑,余组长这是思考什么严肃问题呢?不会是忽然想到焊接出了什么问题吧!!
于是小心提醒,“余组长,小心烫。”
余组长脑子还是有点没缓过来,杯子已经凑到嘴边了,机械地如千百次喝茶一样吹了吹,嘬了一口。
“嘶——”
舌头被烫了一下,余组长眼神清明了点,低头看看手里的搪瓷杯,又抬头看看眼前这几个人,“你们打的水?”
“哈哈哈不是不是,路过啊。”
“对对我们就是过来看看测试。”
几个年轻的钳工心里警报铃嘟嘟嘟猛响,连忙讪笑着相互推着跑远了,摆手的摆手,看设备的看设备,一副“我就是路过”的无辜表情。
跑到了另一头,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占住空档,才ῳ*Ɩ 一边向周围关注焊接测试的人笑笑,又低声议论:
“余组长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表情有点硬邦邦的。”
“我也觉得,有点吓人了,不会是在想怎么训我们吧?咱们谁惹他生气了?”
“不是啊,你们有没有觉得那样子其实有点眼熟?就像是……像是那种放假最后三天,疯狂把老师布置的作业猛写一通,写伤了,最后瘫在椅子上完全不想动一样?”
“不会吧,肯定是你看错了……”
“我真觉得师父眼神有点呆。”
“嘘——”
抗扭力的测试逐渐开始,参与的人员很多,调动的设备也不少,天车也都参与进来,看起来流程很复杂的样子。
不过可以简单总结为:模拟拖拉机折腰转向时的腰部转向架要承受的扭力。
和物理相亲相爱过的人都知道,顺着运动方向施加的拉力是最小的,力的方向一旦偏移,和运动方向不在一条直线上,偏的角度越大,所需要的力就越大。
折腰转向。
就是一个非常大的力线偏移,扭转式的巨大偏移。
在角度最极端的时候,扭力会数倍增强,并且是不断的、多次承受数吨重的力量冲击。
腰部转向架要承受的巨大扭力,也是这个技术中需要克服的一个难点。
八字加强筋,就是林巧枝的设计之一,以八字结构焊接在转向架主体上,理论上可以大大增加转向架的刚性和抗扭力。
“这个焊接指标是有点高,老余能把这个技术生啃下来,不一般啊。”这是另一个焊接组的焊工,看着已经加到9吨力的转向架感慨着说道。
相比红旗厂的钳工,红旗厂焊工组的高工,数量就少多了。
一是没有那个氛围,二是没有足够的资源,三也是没有强势的带头人……诸多原因导致的焊工组在红旗厂稍稍的弱势。
此刻,听说余组长生生啃下一块硬骨头,当然无心干活了。倒也不是看热闹,而是真的想深入了解一下,学习一下这个技术,搞清楚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林巧枝也没有预料到,其他焊工的态度会这么积极,她还是低估了焊接思维对高水平焊工的吸引力。
对很多人来说,到了一个阶段,再想提升就没办法了。
问水平更高的师傅呢?
——都是水磨功夫,你多练,多练练手里自然就有那种感觉了。
焊多了,焊枪一进去,就知道角度该怎么调整了。
焊多了,焊枪还没关,就知道自己焊得怎么样了。
焊多了,自然就知道我说的“冰糖葫芦一样的裂纹”是什么手感了。
这就是很没有办法的事了,确实也是真理,所以有时候,老资历也是真的有老资历的本钱的,干得活多了,年数长了,水平磨也磨上去了。
不仅是他们,其实连余组长也是很感兴趣的,否则也不会找林巧枝开口。
面对技术学习,尤其是这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技术,学习热情肯定是高涨的。
只是吧……余组长绕过小半个车间,兜了个圈,从另一边,缓缓靠近了焊工几个组长堆里。
见大家都在问林巧枝问题,打听她指导焊工组的技术,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只感觉太阳穴都突突得胀痛了。
“所以是真的有办法精准判断、甚至计算出来?”隔壁车间焊工牛组长问,对于这种程度的焊缝、裂纹,只有实力高的焊工能焊好,说来说去,大都是凭感觉焊,就跟庖丁解牛似的,顺着感觉举着焊枪就上了。
但“感觉”其实压根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经验积累,否则怎么不见新手焊工突然“感觉”一下?
但是吧……这个时候,有人把“感觉”总结出来了,就不一样了。
这种东西对技术人员的吸引力,堪比“武林秘籍”一样充满诱惑力,不需要经年累月的去磨,只需要钻透这本秘籍就好,怎么能不心动?
林巧枝点头,做解释道:“当然可以,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力在各种金属中的作用情况,也都能总结出来。”
“比如我们这个八字加强筋,林工也给我们讲讲?”过来围观的焊工组长们心痒痒地问道。
林巧枝观察着测试情况,左右也无急事,便顺着讲解说:“我们这个八字加强筋的主裂纹,就是在焊缝中下密网那块,”她顺手指了一下位置,“主要是一条45°斜裂纹。其实在八字形结构,最大主应力延伸的方向,很容易呈现这种形态,主要是剪切应力导致的。”
“当然了,还是要结合周围裂纹情况,还有工件结构整体进行综合考虑,比如没有焊透的话,次生裂纹会影响……”
周围钳工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有技术隔离屏障嘛,为他们的脑子天然竖起一道厚厚盔甲。但是焊工们就开始缓缓出现中毒症状了,就跟吃了云南菌子似的,脑子开始发昏,冒出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奇怪东西。
余组长也不知道哪根筋动了,可能是脑子条件反射,防御性的来了一句:“林工,你这都是哪学的?”
不对劲啊!
为什么你一个钳工会懂这些?
这难道不是他们焊工的看家本事吗?怎么忽然家被偷得光溜溜了?
这话让焊工们都激灵了一下。
林巧枝也是怔了一下,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怎么来的,想了想,主要还是计剑锋计厂长那边送来的资料内容最扎实,很多时候,她为了研究清楚一项技术,为了把一个东西搞懂,不得不去看更多的资料,学习更多的知识,研究着研究着,又有新的问题冒出来,逐渐串联,相互印证,会的也就越来越多了。
再者,随着她的保密等级越来越高,可以接触到的技术资料也越来越深,越来越详实。
林巧枝简单讲了两句,避开了保密部分,还顺带推荐了一些书单和资料,“这些现在都在余组长那儿,大家可以相互借阅着看看,相互交流讨论,一起学习进步。我看余组长学得就挺好,是吧?”
林巧枝转头看向余组长,说道:“余组长,我之前给你说的确定裂纹源点,还有焊接裂缝相关的力学经验,你也给大家讲一讲?”
被余组长提醒了一下自己建立这套知识体系的过程,林巧枝才注意到,一味的灌输是不够的,还是要思考和输出,才能更牢固、更深层次的掌握。
余组长就有点呆住了。
他是对林巧枝哪里学来的知识有疑问,但绝对不是对林巧枝本身能力有疑问!
林工这是在做什么啊??!不是他提问吗,为什么把问题反抛回来给我,还讲一讲,我能说出什么……噫,他好像真能说一点出来?
余组长敲了敲自己的脑子,感觉被灌进来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奇怪东西,狐疑的挑了挑眉。
牛组长有点着急,表情这么丰富,“余工,你倒是说啊!”
“急什么,”余组长感觉脑子有点兴奋发痒,咳了一声,努力整理思路道:“根据刚刚林工办法,确实是可以找到焊缝的一些规律,尤其是应力裂出的焊缝,比如说啊,像是我们平时觉得杂乱难搞的细纹,其实比较多是次生裂纹,像是树枝分叉的样子,尖端多半指着应力来源……”
“是这样没错吧?”说着,他还是谨慎的向林巧枝求证了一下。
“大致,也可以这样总结。”林巧枝仔细分辨了一下,余组长学习的时候,并不会完全按照知识逻辑来,一旦想不通了,或者遇到难点了,就喜欢用自己的经验顶上。
大概就是,一拍脑袋,不会错的,就是这样!
她也不好评判是好是坏,不过总比一脸茫然对上二脸茫然强,于是点头道:“经验也是实战积累的成功,可以这么先辅助理解着。”
毕竟从林巧枝的角度看,她不需要教出理论专家,她需要的是红旗厂焊工组整体能力的提升,就好像传授剑法,是不是完全按照招式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力提升了就好。
“再说说,有点针对性,比如咱们这个八字筋上的细纹,来几个举点例子。”牛组长等人精神也有点振奋了,追着问。
看着测试组不断加到17吨,都没出现任何问题,就都能看出余组长这手焊接的质量和成功了。
成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焊缝出了龟裂纹路之后,补焊还如此成功,就很是有点东西了!
余组长感觉脑子不烫了,心也不慌了,自信心那叫一个嗖嗖涨!
不过还是先看了一眼林巧枝。
他要人前嘚瑟这么一下,图个面上光,首先还是要确保蓝鲸不入场。
“你说。”林巧枝没什么犹豫。
她对这个不在意,也没什么人前嘚瑟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她毕竟不是焊工,对这种有一定技术门槛的东西,还是焊工内部交流更容易相互理解。
余组长顿时抖起来了,气势一端,腰杆悄悄一挺,颇有几分大师风范,看着这一圈老伙计投来的火热目光,心里嘿嘿两声得意道:“那我给你们讲一讲,就用我昨天焊接的这个八字筋当教材。”
他悄悄晃了晃脑子,仿佛听到了咕噜咕噜的水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灌进去这么多东西,如此充实的感觉,这是要长脑子了啊!
其实说起来,讲这个八字筋,余组长是有一点作弊的。
毕竟东西是他亲手焊接的。
每一个焊缝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
就相当于他已经拿到了考试题目的答案,然后再来给第一次看到题目的人讲题。
真的越讲越觉得自己聪明,越讲越觉得自己可太牛了
余组长讲着讲着,渐入佳境。
众人听得也有点吃力了,仿佛一顿被喂了八大瓢猪食的家猪,别说胃了,脑子都塞满了的感觉。
怎么脑子晕乎乎的还发胀……是不是没睡好?
“可以啊,余组长,你这是得到林工真传了啊。”有点晕乎乎的人,听到余组长停下,连忙大喘一口气,先夸一声。
这是说到大伙心里去了,不由都赞同的点头。
余组长什么水平,他们这些共事了这么多年的老伙计不知道?这次是真的牛啊!
纷纷出言夸奖。
“也是林工教得好。”余组长尚且在得意上头之际保留一丝冷静。不过谦虚完这一句,他就不免开始翘尾巴了,面上端得是一副稳如泰山的自信,嘴上却假意谦虚:“我也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而已,还得再努力。”
林巧枝却觉得真是这么回事,还是要再接再厉,隧道:“也是我没有太多功夫教,只能让余组长你自己看资料,不过我那儿还有一点实际经验笔记,可以当做题目做一下,练练手。”
她心里已经琢磨起来了,后面的焊接工作,倒是可以多给余组长加点担子,就凭这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学习热情,就值得信赖。
余组长得意的笑容缓缓凝固,且头皮发紧。
做……做题?
他强撑着笑,仅透出一丝期期艾艾道:“会不会太麻烦林工你了……”
真不是他不求上进,主要是他也一把年纪了,这样烧脑子烧到神志不清,实在是有点对老同志太残忍了,是不是?
他是自己人,怎么能用秋风扫落叶的架势来扫他呢。
再者,他还是更喜欢悠哉抱着搪瓷缸,一边喝茶一边调教调教徒弟的惬意和爽快。
周围一群焊工就就不管那么多了,而且余组长这不是学得挺好、挺自信的吗?
热情和夸奖泄洪奔出:
“不愧是余组长!”
“余组长你也别不好意思,这是咱们红旗厂传帮带的优良传统嘛,‘帮’这多常见,你这学得是真可以。”
“是啊老余,你已经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争做红旗厂焊工组的带头人,带我们焊工也往前奔一奔!”
余组长腰杆感觉有点发虚了,额角冒汗珠,连忙谦虚:“夸过了夸过了,我也就做做班组长还行,哪有那么大能耐?”
“别担心,只要你想学,我肯定认真教。争取焊工组水平也拔高拔高,冲到江城前列。”林巧枝安抚的拍拍余组长的背,对他寄予厚望的样子。
余组长被拍得身体一绷,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想说他不想,学不会的,脑子要被啃空了,但是面子又不能丢……
***
林巧枝忙活了一上午。
早上各个车间的巡查,项目进度把握,工件细节的检查,工作记录本的抽查,轴承的问题,螺旋锥齿轮的配合问题,重点转向架的刚性和扭力测试……
她走进食堂,刚刚靠近窗口,“林工,吃饭来得有点晚了啊,别太辛苦。”
又从窗口递出来一杯温开水。
“谢谢了。”林巧枝接过水,边喝边看今天想吃什么。
自从成为高工之后,她是彻底不需要控制自己了。
虽然之前也是想吃什么就打什么,但多少还是要心里算一算钱,算一算票的。更早一些,还要温厂长他们补贴。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连价钱和粮票肉票都不用算了。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高工都过得这么潇洒,那些上有老下有小,老老小小七八口要养的高工,尤其是孩子多的,日子也是要算着过的。
但林巧枝这不是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吗?
她这个年龄成为高工,独一份的好处,恐怕在这里是体现得最明显的了。
别家供七八个人的量,她一个人全吃嘴里了。
“林工先吃午饭,我们食堂这边还做了夹饼,你要不要来一个,留着下午饿了吃?”
林巧枝端一铝饭盒香喷喷的菜,探头:“什么夹饼?”
只见窗口里摆着一口黑色大平铁锅,用来做汽水包、生煎包的那口,不过现在摆着在旁边的东西,就是面、鸡蛋、生菜、酱烧的肉条这些了。
林巧枝诧然:“这好像是我前几天说的那个……”
“对,就是您说的那个加鸡蛋加肉的面夹饼,只是咱们不晓得林工你想吃的是什么样的,只能先琢磨出个大概的。”
林巧枝咽了咽口水:“也好,那我来一个,下午饿了吃。”
食堂师傅当即兴奋应了声:“好嘞!”
他准备这么多,还捣鼓了这么久,就怕不是林巧枝想吃的那个,怕对不上林巧枝的胃口。
说起来,林巧枝也觉得奇怪,明明最近也没干什么力气活,就是脑子用得多,也不累,但每天到下午就饿了。
吃早上特意留的煮鸡蛋,馒头的时候,她就想到梦里见过的漂亮姑娘摆摊卖的吃食,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了,竟然可以当街卖东西了,工业也进步了好多。
那姑娘做得真是香,香到她去看那些先进的工业线,看那些引进的高端设备时,都感觉鼻尖一直环绕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她吃着馒头,就没忍住提了两句。
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吧。
大大的浅口煎锅很快就被炉子烧烫,一团白白软软的面团就被铁勺舀到锅中间,手推着锅一转,十分麻利地就推平了,又在锅边敲了个鸡蛋,迅速一搅一推,面糊登时就变得诱人的黄色。
鸡蛋的香气和纯粹的面香,被热气激发出来,直冲鼻尖,瞬间勾起了人的食欲。
“怎么样,是不是你想吃的那种?”温东鸣适时的出现在窗口边,他手里也拿着票,看样子也是准备拿一个。
“差不多,感觉做得很香。”
林巧枝点着头,她是不那么在意正不正宗的,好吃最重要。
食堂师傅笑容一下就挂在脸上了:“这肉用得是特别烧的酱汁,热着香,凉了也别有一番滋味。”说完,他利落的把肉条夹到热腾腾的面饼里,又加上几样小菜,一卷,小铲一推,包到油纸里,“您拿好嘞!”
林巧枝接过,握在手里,表皮有些微微焦黄,一看就知道火候恰到好处。
面香夹杂着油香还有扑面而来的肉香全部混合在一起,萦绕在鼻尖,让人难以抗拒。
林巧枝忙了一上午,每个车间都要抓,各种问题排着队过来要解决,脑子一刻不停的思考,消耗大得早就肚内空空,像是读书时中午放学又累又饿,正是最想吃这种碳水和肉混合的食物。
她也不等下午了,先咬一口。
当即决定中午不打米饭了,用这个夹饼当主食。
林巧枝配着一铝饭盒的肉和菜,狼吞虎咽得把一张蛋肉夹饼吃了个干净。
“好吃。”林巧枝满足的摸了摸肚子,又去窗口要了一个,准备等会儿下午吃。
她拎着这个蛋肉夹饼,先去后面新家属院溜达了一圈,消消食,看看房子。
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宿舍,打算睡个午觉。
林巧枝在宿舍午休时。
天拖和长拖两边的人,这会儿都在开内部小会选人。
他们想派人跟在林巧枝身边学一学。
倒不是说要把技术学回去,毕竟北方还是以平原为主,丘陵主要还是南方偏多,南北地形气候差异也不小,而是要学习林巧枝的先进思维,好回去全面提高北方拖拉机技术。
不得不说,真的来到红旗厂,看到红旗厂如今声势浩大的发展,还有那一声声“争做世界一流”的口号,两个北方拖拉机厂,都不由生出急迫感。
他们是行业龙头,本该承担这样的使命,却让红旗厂后来居上,先行一步。
怎么能不着急!!
“跟在林工身边学的,我觉得还是得年轻人,咱们老家伙思维都固定了,还是年轻人容易接受新事物一点。”一名年纪不小的高工笑笑道。
龚厂长看他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年轻点的,知识厚度跟不上,要是学个懵懵懂懂,回去做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那可就不好了。”
“哈哈龚厂长你也别那么看不起咱们厂的年轻人嘛,你看小钱,小周,学习能力也都挺强的……”曾富田说着,对上龚厂长的笑容,声音都渐低了。
龚厂长笑:“你都叫他们小钱,小周了,但是喊林巧枝林工。”
言下之意,你看,你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
曾富田摸了摸鼻子,低声:“主要是吧,我听说林工她那个性格,好像有点不太好相处。”
旁边参与这场小会的,擅长行政的人员瞅了曾富田一眼,摇摇头,开口道:“话不是这样说的。”
“啊?”
“老曾你这点就想错了,我工作一两年之后,见人就不这么想了。林工那样性子直,脾气凶,难道就是不好相处?可不能这么看人。”他想到自己多年在外的经验,笑眯眯道,“她要是见人笑,又圆滑,你怕是更头疼。”
曾富田不这么想,嘿嘿笑两声:“那起码面子上好看不是?”
不至于弄得太尴尬。
曾富田确实是龚厂长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资历更老的,就有点不合适了,年纪更小的那一批,他又不太放心,只能当个搭头。
而曾富田这个中间年龄,刚刚晋升高工的人,知识厚度够,能力也够,心态也还昂扬进取,最合适。
但是,让这个年龄的人,去跟着小年轻学习,确实需要克服一点心理障碍。
龚厂长知道什么最能打动这群人。
他拿出一份组织上分发给他的资料,取出其中一张:“你看看,林工构思的转动系统,最先是四轮等大的四等扭矩的中央转动体系,后面升级为电子传动系统后,里面又做了调整,还能满足前后动力传递方向的灵活改变的需求。”
龚厂长才开了个头,曾富田的眼神跟被磁铁吸住了似的,落在了资料上。
“这传动系统设计的。”曾富田不由坐直了身体,眼神都有些拉丝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做得真是漂亮,这传动效率要提升多少?”曾富田再看两眼,就忍不住赞叹起来,又心痒痒的问,“还有更细节的吗?”
龚厂长摇头:“咱们是来交流学习的,又不是来掘根的,哪里能有更细的?”
而且这款还涉及到外汇,据说林巧枝已经听从组织安排,做了关键技术的封存和防逆向工程等工作。
展露出来的,都是不需要太保密的部分。
他笑呵呵,声音蛊动人心:“你要是跟着林工去学一段时间,还不是想怎么交流,就怎么交流。”
传动系统,对每个做拖拉机的人来说都不会陌生,或者说不只是拖拉机,运输卡车,小汽车,甚至坦克等所有需要运转动力的机械设备,都是有传动系统的。
哪个相关行业的工业人,到了一定技术水平后,没有想过传动系统呢?但这就像是数学考试,所有人都想尽力考到一个更高的分数,以展现自己的能力,但是最终分数出来,终究是好的好,差的差,体现出学生们最质朴、最诚实的自身水平。
“管中窥豹,林工能力怕是比我们想得还要更出彩啊。”龚厂长继续下饵料。
曾富田还毫无所觉,赞同又心动的点点头:“是啊,厂长你是不知道,我在会议室近距离看到林工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太年轻了,没想到,这传言的能力是半点不虚。”
“所以啊,你别看人家年纪轻。”龚厂长看他的表情,已然是愉悦地笑了,“你看这一处,先后两版本的想法,其实第一版本更惊艳,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想到的。但林工很能取舍啊,不是炫技的性子,能因时制宜,你看改之后,就很符合我们的生产条件了。”
“这么灵活的调整改动,足以说明她对这套设计,还藏着更深的东西啊。就像是冰山一样,浮出水面的终究少,大部分还是藏在水下。”
“您说的对。”曾富田不住的点头。
“这么新、这么天才横溢的想法,说实话,也就是我是厂长,这么久不搞技术了,否则我都想和林工好好交流一番。”龚厂长表情遗憾,状似叹气,“林工这样的少年天才,那是祖师爷追着喂饭吃,这样深入学习交流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耳边风吹啊吹,曾富田神情逐渐坚定。
另一头。
相比龚厂长一个个说服老将,骆主任就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前来的高工,地位和话语权还是比他高一点的。
但也无妨,他又不是无牌可打,他挑选了一批年轻脑子活的,甚至还暗搓搓塞了两个高大、精神、嘴甜的小青年,能让林巧枝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人啊,对自己喜欢的徒弟,多少会耐心点,多教点不是?
这几个二十多的小年轻,也是紧张得要死。
因为他们也听说了林巧枝的可怕,连他们自己厂的人都紧张呢!说是见到林巧枝进车间,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林巧枝没有带过徒弟。
但是从她管项目的风格,还有一贯的高标准,严要求,众人自然而然就脑补出了许多东西。
脑补本就不靠谱了,人传人,传到打听消息的这群小年轻耳朵里,已经过了好几道嘴了,效果可想而知。
骆主任给他们讲话:“别紧张,也别觉得人不好说话。”
被说中心思几个年轻人一阵心虚,表情堆笑。
骆主任:“平时在厂里怎么敬着你们师傅的,就怎么对林工就好。要是实在不会套近乎的,就找周明林学一学,让他手把手教几招,总可以吧?”
周明林,说的就是那个又高又精神,又嘴甜的。
众人汗颜。
骆主任说完了这个,又苦口婆心地提点道:“机会难得,你们多努努力,晚上都抓紧看看红旗厂提供的资料,等你们回去了,再想近距离接触和学习这种先进思想,就没这么容易了。”
年轻钳工们纷纷点头,这种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世界一流的拖拉机技术啊!
“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小看了这份技术的难度,世界一流四个字,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有高工看着手中的资料,感慨着提醒一句,年轻人想学到真东西,怕是没有想的那么简单美好啊。
“您放心。”
“我们肯定好好学。”
也有人问,“林工学这些花了多少时间?”
年轻钳工们的积极性都还是高涨的,这是技术行业里比较常见的一个现象,当有机会学习到一个新鲜的,又冠有先进、技术含量高等响亮名头的技术时,大家的学习热情一定是很饱满的,劲头也是昂扬向上的。
哪个年轻人不喜欢先进的东西,不幻想着踏上事业征程后,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呢?
等到了车间,两队人马都是做足了准备、摩拳擦掌的样子。
见到对方的年龄,都不免有些傻眼,而后大眼瞪小眼。
林巧枝就是这个时候,提着肉蛋夹馍走进了车间。
第84章 林巧枝:她教得还不错?
林巧枝穿着工装。
手里还提着个夹馍, 看起来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长拖和天拖两个拖拉机厂的人,却不敢随意看轻她。
那种看起来就黑脸骂人很凶的人,别人怕就罢了, 这种看起来脾气还不错,手里还提个吃的, 别人为什么怕她?
那肯定有原因的啊!
脑子里, 各种有关林巧枝的说法,都纷纷浮现。
不免咽了咽口水,嘴巴发干。
林巧枝猛然看到这两群人,也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而且,为什么两拨看着差距好像有点大?一批像是涉世未深的嫩白菜, 一批像是饱经风霜的酸腌菜。
她要一边开口喊“小×”另一边喊“×工”吗?
林巧枝微怔,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问题。
在如此三方尴尬又寂静的场面里,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挺身而出,小跑过来, 笑得明媚灿烂,懂事又乖巧, 开口一声热情响亮的:“师父!”
把林巧枝吓了一跳, 手里提的夹馍都差点掉了。
这可不是随便喊的。
像是师父,指的是正正经经拜过师的。比如王柏强和刘国友,这种关系,就不仅仅是传授技术了,除了要传授自己多年钻研的经验技术,还要教徒弟为人处世,管束道德人品, 督促文化修养等。
如师如父,说的就是这种了。
这种一般还是少数, 毕竟拜了师就是深度捆绑的关系了,不论是师父还是徒弟,都是会慎重选择的。
如果是师傅。
那就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带有一点点技术尊敬的称呼,比如某某老师傅。
再有,称呼某位高工,或者能力突出的技术工人,就是某工,比如林巧枝,就是“林工”
到底喊什么,其实除了正式拜过师的师徒,没有严格的规定,全凭个人意愿。
就好像王柏强,厂里人喊王工,路锋喊小王。
还有一批人,暗搓搓喊他黑面阎王。
林巧枝同理。
喊什么的都有。
不过吧,她已经习惯人当面喊她“林工”了,突然冷不丁冒出一个“师父”,就看这比花都灿烂的笑脸,怎么看也不像“师傅”,真有点让她冒鸡皮疙瘩。
虽然也不是没有人,把自己心里特别尊敬的带教老师,指点过自己的前辈喊一声师父,但是吧……
林巧枝搓了一下手臂,用打量的目光,看眼前这个跳出来的稀奇品种。
周明林察觉到她的目光,但也没有马上变脸,直接收起笑容,那就太刻意了。
“师父,我帮你拿。”周明林热情笑着去接林巧枝手里的夹饼,同时还说,“水我已经帮你打好了,放在你的操作台边上,我叫周明林,也可以叫我小周,接下来有什么活,您吩咐我就好!”
他热情笑容里又带一点赧然,挠了一下头:“我们骆主任说了,这个学习机会不容易,错过了可能再难遇到,我挺想进步的,还想麻烦师父多多指点我,就怕您嫌我笨。”
这一下羞赧的挠头,就把气氛柔水一样化解了。
连林巧枝心里一下都自在起来,不觉得手臂有什么鸡皮疙瘩了。
她咳了一声:“嗯,周明林是吧?”
周明林笑容一灿烂。
长拖的人都心里齐齐唾弃的“呸”了一声。
怎么还真就把这小白脸名字给记住了?还就怕嫌你笨,看看这一圈,还有比你更灵光的人吗?年轻人,不讲武德!
天拖的年轻人,则是心里暗暗竖大拇指,心里喜滋滋,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周明林上了,就代表他们上了。
“叫我小周就好。”
林巧枝不被他的笑容晃眼,盯着他正色道:“咱们这个称呼,还是得严肃一点。”
周明林被她眼神看得有点头皮发紧,连忙道:“我们这不是要在您身边学习一段时间吗,还是这种世界一流的技术,相当于倾囊相授绝技绝活了,我就琢磨着,按规矩也是该喊一声师父的。”
林巧枝摇了摇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周明林小声试问:“您不喜欢被这么称呼?”
林巧枝“嗯”了一声。
周明林当即懂事乖巧地笑道:“那林工,我们还是用这个称呼。”
林巧枝点点头,然后率先一步往车间里面走。
“就说吧,太殷勤了。”曾富田等人可算松了口气,林工不喜欢这些就好,又暗暗对就会拍马屁的小年轻表示唾弃。
周明林往前梢了林巧枝一眼,笑眯眯地左右低声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热情一点总没错的。”看林工也没生气不是?
曾富田张嘴结舌,真的只能是甘拜下风了。
周明林又低头看了看油纸袋装的肉蛋夹饼,又忙追了两步,嘴甜地套近乎道:“林工,你喜欢吃这种面饼夹肉?我会做煎饼果子,我们那儿的煎饼果子可是一绝,里面再加上薄脆,面皮烫得薄如纸,撒上芝麻,芝麻煎得焦黄,香得不得了!”
手里这个,不正宗啊!怪模怪样的。
曾富田真是没眼看啊!!
这叫什么?这简直是谄媚,曾富田从自己贫瘠的文学语库中挤出来这个形容词,年轻人怎么能如此轻易折腰,他ῳ*Ɩ 心里狠狠唾弃着!
然后就看到有工友冲他挤眉弄眼。
队伍里相互使眼色,努努嘴,分明写着:
“你去啊!”
“你去。”
“你怎么不去!”
其实对年轻人来说,也是有点抹不开面子的,但周明林率先打了个头阵,感觉吧……嗯……好像也没有那么丢脸了。
尤其是再多几个人一起上的话,混在人群里,似乎都有点理直气壮了。
眼看形势不对,对面马上要几个人都上去把林工包围了,长拖这边急了,他们相互推推,曾富田一咬牙,顾不上殷勤不殷勤了,往前走了两步,哈哈爽朗笑道:
“林工,我揉面也是一绝,最会做肉夹馍,那面饼两面烙得微黄,吃着不知道多香,有机会也请你尝一尝。”
林巧枝:“……”
不知道为什么平平凡凡一次进车间,会朝着如此诡异的方向发展。
又瞄了一眼根源周明林,根就在这家伙身上。
倒是让她见识到了男人厨艺的多样性。也对,他们只是在家里不做饭,外面大厨那些岗位,可都大多被男人占住了。
走进了车间。
林巧枝把自己的肉蛋夹饼拿回来,放好,稍微停了一下,再看了一眼笑得鲜眉亮眼的周明林,格外引人瞩目,开口道:“资料都看了多少了?”
周明林忙道:“这两天过了一遍。”
“咱们先相互了解一下。”林巧枝定下了基调,又看向他,“就周明林你吧,刚好认识你了。”
周明林心一梗,嘴角笑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保持住。
就听林巧枝的声音,无情的从香喷喷的煎饼变成使人心凉飕飕的拷问,“你先说说看,说说电子传动系统的闭环控制时,面临哪些稳定性挑战?”
周明林心里发苦,脑子却不敢歇的飞快转动起来。
如果有熟悉王柏强的人在这,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招出自谁人之手。
王柏强是最爱提问的。
不管是学校里的学生,还是车间里巡查的时候,或者对自己带的一群徒弟,亦或者他压制不住怒气想骂人的时候。
高兴的时候,提问助助兴。
被徒弟起哄的时候,提问瞬间拿回主动权,收获一群小鹌鹑。
他就像是草原上雄壮的狮子,不仅主动出击捕获猎物,平时在自己的地盘里,也会逗弄逗弄小狮子,提问都被玩出花来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种方式确实可以帮带教师傅弄清楚学生的水平,也能变相督促学生学习,避免懒散度日,成天浑水摸鱼。
在传帮带的技术体系里,已然是蔚然成风,全看各位带教师傅如何发挥了,王柏强显然是比较独特的一种。
林巧枝这是耳濡目染,尽得真传啊。
她自己还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周明林呆愣片刻,绞尽脑汁地思考回忆着说:“影响稳定性的可能有温度漂移、电磁干扰、传感器精度……”
看到周明林此刻精神紧绷、不敢喘大气的样子,曾富田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笑声中都透着一丝幸灾乐祸和痛快。
让你跳!
被记住了吧?哈哈哈~
林巧枝转头,从善如流道:“曾工,你也给大家讲一讲,当发现传动系统在急加速中出现扭矩震荡时,该怎么用技术手段进行故障溯源?”
曾富田笑声戛然而止,像是一只忽然被扼住咽喉的大鹅,低声:“林工说的是哪种?”
林巧枝:“都行,知道什么说什么。”
曾富田笑容僵住。
不管他刚才是不是还在唾弃某人厚颜无耻,发愁这趟会不会被天拖的小年轻不要脸地抢走了林巧枝的时间和注意力,此刻,所有的想法和思维都集中到林巧枝提的问题上。
这要是没回答好,那就真丢面子了。
周明林注意到这个问题难度更高,则得意得像是一只大鹅,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想:你再笑啊?
这个问题难度确实更高一些,林巧枝主要还是考虑曾富田这边能力更强。
曾富田犹豫了一下,整理过思路之后,倒是也能说出一二三来:“从机械层面上,可以先检查大减震弹簧的谐振频率是不是符合控制系统的标准范围,或是机械磨损导致的阶梯状跳变,然后还可以考虑是由电子控制逻辑层面,导致的扭矩震荡……”
“机械磨损具体可以做哪些考虑?”林巧枝追问了一句。
“比如……碳膜磨损?”
旁听的人,也逐渐跟上了思路,一头闯进这云山雾绕、九曲十八弯,一弯一沟堑的技术里。
也有些暗暗绷紧。
脑子飞快运转,回忆着自己前两天看过的资料,看过的工件。
脑子使劲分析曾富田说的对不对。
生怕林巧枝下一个点名,点到自己头上。
旁边,有他们红旗厂自己的钳工,悄悄放轻了呼吸,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走远。
生怕自己被林巧枝注意到,然后逮住!
他们不知道林巧枝有没有这个习惯,但是王柏强有啊,逮看热闹的路人那叫一个顺手,这不是师承一脉吗?!
走的时候很紧张,但是等走远后,看到林巧枝站位,兴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真的很震撼,两队人的目光都以林巧枝为中心,而林巧枝就挺拔地站着,让他们好像觉得,温厂长喊的激动人心的口号,真的照进了现实。
他们红旗厂,要做中国龙头,要做世界一流!
***
林巧枝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是这样舒服。
又瞥了一眼周明林,这家伙,重点防范对象。
她提问了一圈。
大致是把两拨人的水平摸清楚了。
还是曾富田这边高一截,很明显的,对传动系统、对折腰转向这些技术,都有自己的理解。
不像是周明林这群年轻人,还停留在红旗厂给的交流资料层面。
心里有数,林巧枝就有点纳闷了,不知道两个厂是怎么想的。
竟然做出如此迥异的安排。
不过影响好像也不大?她带着这一点疑惑,按部就班的继续推进项目,“今天下午咱们就先熟悉一下,跟着我去看看传动系统,这边是由我们红旗厂技术组的翁工良翁工来做的,他的技术能很好的完成……”
林巧枝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教人。
但好巧不巧,之前有余组长给打了个样。
她觉得还是不错的。
余组长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好面子的性格,还有顽强的表情管理,会给林巧枝的带来如此大的误解,方向盘最开始就打歪了,以至于开启了一条让无数人咬牙切齿的路。
走在这条路上,脑子是懵懵的,表情是呆呆的,脑仁常常痴呆地等着身体供应糖分和能量,否则压根消化不了洪水一样倾泻而来的技术汪洋。
林巧枝在这个下午,再一次把余组长那儿反馈还不错的教学方法拿出来用。她边推进项目,边稍微花点心思,给曾富田、周明林他们两队人讲起经验来。
她看过太多、太先进的拖拉机了。
甚至不止拖拉机,各行各业更为先进的东西,更为广阔的视野她都有过,更超前的东西,她都见过。
她想要讲一讲工业先进思想,讲一讲拖拉机的发展、进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和思路,属于信手拈来。
“……所以不只是电信号能更为方便的切换传动方向,我们还能油箱上、操作驾驶舱上、或者挖掘机的操作臂上都做灵活考虑。”
曾富田等人年纪不轻了,不管是脑力精力都没有年轻时好了,面对知识的滚滚洪流,听着听着,精神就有点涣散了,逐渐出现了余组长类似发直的眼神。
而这时候。
懵懵懂懂的年轻人组,终于拼命的从兜头而下的泄洪中挣扎出来,发出一声茫然地:“嘎?”
终于是清醒一点了。
抓住了一丝头绪。
他们开始叽叽喳喳的提问,很丝滑的接过了林巧枝的注意力。
给对面一点喘息的时间。
以感谢对面一开始抢着回答林巧枝的问题,给他们的懵逼茫然留出宝贵的喘息和思考时间。
神奇的,两个面和心不和的队伍,在面对林巧枝这个辛勤园丁的知识灌溉下,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友谊!
林巧枝也很满意。
看起来,她教得还不错?
***
算着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到下工时间了。
简单巡视了一圈车间。
林巧枝则转而去办公楼那边。
有一间会议室,专门是用来接待两个厂负责出书相关事宜的人。
“林工。”
谢胜利见她推门进来,喊人去倒水,又将整理好的一摞手稿递给她:“我把问题简单整理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要请出版社那边来做。”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谢胜利发现之前有那个编辑在,倒是感觉不出什么明显的好来。
但是人不在,一下就感知到差距了。
林巧枝点头:“那安排一下吧,跟杜主任说一声。”他自然会去跟北边两个厂负责人沟通,出版社那边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完,她不多操心这些,坐下来翻动谢胜利整理的手稿。
抽出其中零星几张放到旁边,之后找人给她讲一讲,毕竟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故障。
她拔开钢笔帽,写了几个问题。
以她现在的水平,已经不需要再像是从前一样亲自去修一遍,才能动笔写了。
一方面,她修过的拖拉机、掌握的拖拉机维修技术真的不少,技术都是触类旁通的,另一方面,从头到尾设计出过一款拖拉机,她对拖拉机的理解,有一个质的提升。
任何一个故障,她都能轻易从原理出发,找到根源和答案。
前两天,她还在梦里,去拆了几款北边的拖拉机。
南北差异也基本弥补了。
不过写着写着,林巧枝翻翻后面的内容,皱了皱眉。
感觉太慢了。
假设写一个故障的维修方法,注意事项等,需要十五分钟左右,那么一个小时,也只能写三四个。
十天下来,也只有三四十个。
她毕竟还是没有原来写书时间那么充裕了。
她想了想,推开门去找了杜主任,询问道:“我们厂有速记员吗?”
杜主任点头:“当然有。”这年头哪个厂不培养几个速记员,又关切地问,“是写书需要吗?我给你喊人。”
林巧枝点头,坦诚道:“一笔笔写太慢了,我现在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项目上,时间不太够。”
杜主任有些茫然,所以不是嫌手写太多累,而是嫌手写跟不上脑子的速度?
他试探着问:“你要几个?”
林巧枝思索片刻:“咱们厂有几个?不超过五个的话,可以都叫来吗?”
杜主任整个人都听呆了。
开会都用不了五个。
他努力声音沉稳,提醒:“速记员手速很快的。”
“我说的应该也很快。”林巧枝以过来人的经验道。
杜主任见她如此自然,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老天给人分脑子的时候,是不是把他给落下了?为什么有人能如此自信,一个脑子对上五个速记员?
不多时。
会议室里出现奇景。
一排五个速记员间隔着坐好,面前各自摆着一小摞整理好的问题纸。
林巧枝拿起一张,大约两三秒,就开口说维修思路。
她似乎边说边想,起初还有点慢,但越说到后面越快、越流畅。
说完,速记员还在奋笔疾书,她就放下这个问题,朝着下一桌走去。
原本要写十五分钟的内容,口述几分钟就能说完。
林巧枝从这种高效的“流水线”作业中,高强度的思索了很多拖拉机的故障,察觉到了很多根源性的问题。
——拖拉机到底哪里容易坏,又为什么会坏?怎么才能尽可能降低故障率,降低返修率?
这就好像刷题,刷一道、两道,可能感觉不深,但是高强度刷二十道、一百道,自然而然就能领悟出一些东西。
林巧枝沉浸其中,颇有一种搂草打兔子的丰收感。
一时间,会议室里有些寂静。
谢胜利这个老搭档,都微微张着嘴巴,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有些……对他心脏不太友好了。
再转过头来,就看到大家的表情,感觉有点像是在照镜子。
“林工时间紧张,咱们还是要多理解,多配合的嘛。”谢胜利有意缓和一下气氛,他毕竟还是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是有点自持的,只是在脑子里狂吼一下,以抒发震惊的情绪。
北方的机修钳工们震撼之余,心里难免有点小意见、小担忧了。
“谢师傅,林工会修我们北方的拖拉机吗?这样搞不会出问题吧?”进展太快了,他们一时都搞不清楚林巧枝说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谢胜利其实也有点不太肯定,但面对外人肯定是要给自家人撑场面的:“拖拉机的核心架构不都是差不多的?维修工作,肯定比设计一款拖拉机难度要低太多了,林工这就像什么?像是拉着一百门重火炮,去打一个小县城的日本鬼子,你自己想想,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会议室的人:“……”
这话说的,这是在敲谁呢?
而且这比喻也太糟心了。
等回到招待所,方旭猛灌了一杯水,对大家说起这个事,语气难免带上一点不信,还有一点老大哥难免的傲气:“你们说,是不是有点太狂了?难道以为我们北方的拖拉机,和他们南方一个修法?还是觉得做出点技术突破,就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他觉得,这么离谱的事,闻所未闻,肯定会引来大家的激烈讨论和附和。
而以曾富田为首,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学习队伍,表情都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只是缓慢的给倒了一杯茶,眼神体恤道:“喝点茶。”
就在刚刚,他们还在讨论:他们现在看到的,绝对不是最强的林巧枝,尚短的入行时间大大限制了她前进的步伐,随着她积累越发深厚,不断深入,一旦接触到更为高深广阔的东西,才是她惊天动地的时候。
这款让他们震撼的拖拉机,可能也只是林巧枝的起点而已。
这一刻,看了看眼前人喝着茶,听了劝,仍旧气不忿儿,曾富田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句:“老方啊,不要站到人民群众的对立面去了啊。”
老方不解地朝着他们望过去,就见他们厂的人都一脸认同的转身,缓缓挪成面对他的方向。
而他,环顾左右,孤身站在人民的对面。
第85章 饭菜好吃也不一定要见厨师
秋高气爽。
江城又开启了乱穿衣模式。
放眼望去, 能看到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穿短袖短裤的,和穿厚实夹袄的人擦肩而过。
让人凌乱, 尤其让外地人凌乱不已。
更让人凌乱的是,林巧枝一人对五个速记员依旧有条不紊, 丝毫不乱。
“这是杀鸡用牛刀啊。”门口的曾富田看着这一幕感慨道, 想叭一口烟,手摸到口袋又生生忍住了。不会奉承拍马屁不要紧,但是一旦身上有烟味,真的明显能感觉到知识在远离自己。
周明林摇摇头:“不是杀鸡用牛刀,这是杀鸡流水线。”
曾富田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又觑了一眼年轻小伙, “你这口才,搞技术可惜了。”
杀鸡流水线?
他搞一辈子工业,见了一辈子流水线,也想不到杀鸡用牛刀后面, 还能这么捧一下。
要是换个爱面子的,喜欢听吹捧的, 哪还有他们什么搞头劲?
周明林眼神沧桑, 叹了口气,幽幽道:“英雄无用武之处啊。”
他在自家厂也是一宝,称得上一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吧?结果一身本事到林工这儿,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了。
不仅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看周明林这哀怨的小眼神,几个年纪稍大的都不免哈哈笑了两声。
尤其是想到他被林巧枝抓典型, “周明林这样理解就是典型的错误例子”“我们一起来看看周明林画的这张图纸”……不由嘴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该,让你往前凑, 林工对你印象深刻了吧?
自从招待所里传出了林巧枝一对五这个消息后,两个厂的技术工人,都没忍住晃悠过来,想见识一下开开眼。
林巧枝现在的拖拉机修理技术,真的有种浑然大成的意思了,很多故障一看,脑海里就能浮现出好几种相似的毛病,这种毛病的前因后果,再不修理会进一步出什么更大的故障,放在内行的眼里,称一声“拖拉机故障百科全书”都不过分。
于是,在会议室内外做协同工作的机修钳工们,就发现林巧枝在不断解决一个个问题的同时,还能在一对五的空隙,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做些简单记录。
别看平平无奇的厚皮笔记本,乍一看像是什么行政人员开会随身必备道具似的,但是曾富田这些跟着林巧枝学习过的人,都懂林巧枝手里这些笔记本的含金量——时常递出一本给他们看,或是茅塞顿开、或是脑资源耗尽痴呆,再没有第三条路了。
于是,看到林巧枝在一对五间隙还能写点什么这种事,不免也有点狐疑和好奇起来。
“小周,你去看看?”有人好奇着好奇着就对旁边的周明林撺掇道。
周明林可不傻,满脸笑道:“还是前辈您去,我不和您抢。”
嘘了一声。
只能给旁边自家厂的年轻机修钳工道:“小聂,你去看看。”又低声吩咐了两句。
小聂装作无事的样子,抱着藤条套好的暖水壶,走到了林巧枝身边。
“林工,我给你添点水。”
他弯腰倒水的时候,余光就瞥到林巧枝的笔记本上,已经记录了不少问题关键词,其中几个,还被打上了代表重点的三角符号:燃油喷射系统设计落后,换挡冲击大,缸体砂眼,往复惯性力矩未平衡……
本子最左边空白处,还标注了具体拖拉机型号。
小聂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皱住了眉毛,脑子里忍不住想,自家拖拉机真的有这么多问题?
林巧枝伸手扶住了暖水壶,免得水溢出来,抬头看了这个年轻的机修钳工一眼,看他眉毛皱住的表情,也能看穿个七七八八,一边在笔记本上写“高负荷作业动力不足”,同时道:“都是引发故障的根源性问题。”
“真的?”小聂不可思议地出声,又连忙回过神来抱住暖壶,慌忙道,“不好意思,我也没有质疑林工你的意思,我就是,就是……”
就是忽然一下被戳穿了心里想的话,更是因为林巧枝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
这在内行来看,真的有点不敢信的感觉了,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挺正常,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技术难度,或许在他们眼里,拖拉机修理就是扳手锤子虎钳捣鼓两下,零件容易坏就是厂家偷工减料。
但懂技术的内行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知道有些问题根本不是外行想的那回事,难度大到天理难容,自己觉得一团乱麻无从下手,山一样无可撼动。
即使知道世界上确实有人能解决,但是当这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第一反应仍旧是不敢相信。
林巧枝在他局促的时间里,又口述完一个维修问题,见速记员都在奋笔疾书,也没几个问题了,便喝了口水说道:“故障都是表象,尽管看起来很多都是使用者操作不当、机器长时间负荷过高导致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机械本身的问题。”
机械造出来,本身就是服务人的,怎么能怪人用得不好?
“比如说,黑龙江省农机站这个数据,长春28这款拖拉机,在使用一年之后,跳挡故障率高达35%”林巧枝指出长春拖拉机厂列出的一个维修故障点,又道:
“主要原因还是在滑动齿轮变速箱这,没考虑好,所以换挡冲击大,导致齿轮磨损严重,我估计一年下来变速箱齿轮磨损量就会超过0.3mm了。”
这一下,会议室内外协同的、被吸引来的钳工,注意力都被拉扯过来。
连资历最深、只是同曾富田一起来瞧瞧的五级工乔固山都走进来,不由问道:“为什么你能确定是换挡冲击大,而不是齿轮本身啮合精度的问题?”
“因为用的是直齿滑动齿轮换挡,没有同步器,换挡力最少都有500N,而且还用了仿苏联М-17的柱塞式机械喷油泵,喷油压力不足,燃烧不充分,动力负荷大。”林巧枝顿了顿,推测道,“这款拖拉机,应该是当年仿制苏联Т-28 拖拉机技术制作的吧?”
“是这样。”乔固山点点头,也没有过多关注其它,好奇地瞥了瞥林巧枝记录问题的本子。
上面记录了几款拖拉机,也都是目前北方市场的主力机型,就比如长春28这款中型轮式拖拉机,从生产至今已经走入不知多少生产大队。
能看出都是从他们提供的维修问题里总结出来的,不是无的放矢,他做好奇状:“林工还总结了什么问题?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她一没有胡乱捏造,二也对自己的技术和判断有底气,技术交流的事她也不在意得不得罪人,事无不可对人言,自然坦坦荡荡。
说话功夫,已经空出三个速记员了。
林巧枝把笔记本递给乔固山,转头又继续。
刚刚偷偷歇一歇手的速记员:“……”很想在心里狂吼,难道你不累的吗!!
乔固山拿着笔记本,到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身后静悄悄围上来一圈人,比如曾富田等人。
乔固山把一个个林巧枝写的关键点,都仔细琢磨过,竟然觉得都挺有道理,不少还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要知道,这可是他本家自己研究的拖拉机。
乔固山看着,旁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毕竟以乔固山在长春拖拉机厂的地位,也相当于王柏强在红旗厂的地位了,笔记本拿到手里,当然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还没有谁敢说去抢来,自己先看。
诸如曾富田等人,就只能凑在旁边蹭一蹭了。
开口是不敢开口的,只能难免曾富田一般在心里蛐蛐:到底是谁说的,饭菜好吃也不一定要见厨子的?
“确实很有想法。”乔固山忽然赞叹了一声,对着周围围拢的人笑两声。
“之前就说了,林工天赋是不太一般的。”曾富田很委婉的吐露了一点被推出去学习的小忿。
乔固山当做没听到,很是气定神闲。
他看了一眼现场,又回头在人群中看了一圈,跟着就问:“老方,你平时这边跟得多,林工她……”看了看淡定的像是坦克一样推平问题的林巧枝,“大概还需要多久?”
老方跟被老虎盯住的兔子似的,耳朵瞬间高高竖起,心里是想抵抗又不敢抵抗,期期艾艾道:“可能还有半个多小时吧。”
乔固山也不急,把本子让人还给林巧枝,往会议室角落一座,又往椅背上靠了靠:“也好,那休息一下,等下工咱们约林工吃个饭。”
又回头,喊人去通知龚厂长。
曾富田看他这一副淡然的样子,脑子再次浮现了那句,饭菜好吃也不一定要见厨师。
这会儿,乔固山不仅要见厨师了,还要请厨师一起吃饭。
曾富田心里就很是唾弃,当初拒绝的时候多硬气,向厂长推荐他去学习的时候说的多有道理,现在脸不红心不跳的改口了?
围过来的人倒是都觉得不错,抓住机会上来交流一下问题。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大佬啊,而且看起来脾气还挺温和的。
像是周明林这些小年轻,因为不了解乔固山,仍有点闹不清情况,但心里警铃的那根线已经有点绷紧了。
他做出好奇模样打听道:“所以刚刚说的长春28拖拉机,因为换挡冲击力过大,所以才导致使用一年后容易跳挡是真的?”
跳挡故障是一回事,拖拉机设计问题是另一回事,自上而下的审视这些故障就又是另一个层次了,能在只看到故障问题的情况下倒推出来这些,藏着的东西可就不少了。
乔固山笑盈盈的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一下就看到他眼底的机灵劲儿,这是来打探消息来了啊,也不急,随口在身后捉了个人:“小戴,你给天拖这位小同志说说看。”
把这问题丢给了自己的徒弟,一来做考察,二又避免了自己直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作表态。
周明林看着被喊的人与他看起来同龄,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对他的说法也只是敷衍听听。
别看他性格突出,但在年轻人里也是优秀的一批。
他心是很细的,仔细观察过乔固山的表情之后,发现他虽然笑盈盈的,但其实没怎么放心思在围过来的人身上。
乔固山背后靠着椅子,手里端着热茶,看着脸上温和带笑的样子,实际上目光偶尔划过会议室中间,失焦的眼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又是好一会儿,之前走的那人回来了,在他身侧附耳低语几句,他才再次坐直了点,询问:“林工问题处理进度得怎么样了?”
“应该快了,我看问题没剩下几张了。”老方放弃了抵抗,任由林巧枝如此不合理的行为洗刷他的认知,把一直没忍住持续关注的进度告知给乔固山。
乔固山点点头道:“这效率确实高。”
他感慨了一句,然后又开始喝茶。
闻风而来的杜为民,先看看中间专注的林巧枝,又看看乔固山,有点额头冒汗了,笑着上前道:“要不要到旁边坐坐,那边……”
“不用了。”乔固山看着已经不见踪影的周明林,依旧笑盈盈道,“这挺好,我顺便听听林工修拖拉机的思路。”
杜为民笑容略滞,你听什么听啊,难道你不会修吗?这话拿出去糊弄三岁小孩都嫌假。
某些人虽然是笑着,看着好相处,但实际上情商也是说丢就丢,应付人连个好点理由都懒得找。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下工后一刻钟左右,乔固山才等到林巧枝结束,他站起来。
第86章 解放妇女的道路却还有很长一段要走
乔固山站起来, 朝林巧枝这边移动。
林巧枝喝了点水,眼神也有些失焦,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杜为民:“……”
在他这个年龄和角度看来, 不管是把人晾在一边,还是随便拿糊弄小孩的理由搪塞人, 都属于社交面子上的问题了。总得面子上过得去吧!就属于那种, 在家教育小孩子,要强调的过年吃饭要主动喊人,嘴甜一点,否则大家会说你没礼貌的那种。
好好好,你们技术人员的社交, 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是吧?
内心里,杜为民安慰自己:辛苦了、辛苦了,世界就是有我这样的人才和谐美好。
世界确实有一套自己的能量守恒定理,杜为民安慰自己了, 乔固山就很舒服了。
林巧枝亦是如此,两人打了声招呼。
“林工。”
“乔工。”
乔固山率先开口:“林工对拖拉机理解很深啊。”
林巧枝笑笑, 倒是没有太多情绪上的起伏, 夸她的人太多了,接收到的赞美也是纷繁多样,既不会觉得太稀少难得,也不会感到受宠若惊。
乔固山心中满是感慨,年轻人能有这样荣宠不惊的心态,要么是心性好,要么是受过的夸奖太多, 历练出来了,不管哪一种, 在这个年龄,都称得上难能可贵了。
“我方才仔细琢磨了一下你的想法,其中有个燃油喷射系统设计的问题,还有印象吧?”乔固山笑着询问。
“有印象。”
林巧枝点头:“乔工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很多问题,在毛病爆发的时候,其实制造人员多少都能感觉到当初想法问题所在。
“哈哈被林工你看出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们确实是打算在新型号的拖拉机里解决这个问题。”乔固山顿了顿,又看向林巧枝,“能不能听听林工你的想法?”
林巧枝心里有数了。
技术都是相通的,走在技术更迭进步这条路上的人,想法自然也是相通的,都想吸取从前的经验教训,规避或者解决问题,造出更好的东西。
“从喷油泵上做些调整吧,可以看看德国博世的技术,喷油压力先从12MPa提高到16MPa,再配套多孔喷油嘴,我个人觉得6孔×0.3mm的比较理想,应该能将雾化粒径降至 100μm以下。”林巧枝语气平和的陈述着,并不会带太多情绪,或者去批判从前拖拉机的缺陷。
哪个单位不想做出好的东西呢?但是很多时候,条件确实是有限的,能做出现有这款长春28拖拉机,已经是中国从仿制走出自研的第一步了,在当时已是壮举。
她道:“一旦雾化粒径能达到燃烧系统的技术标准,不仅能降低一成左右油耗,解决冬季启动成功率降低到60%的问题,对换挡冲击也有改善……”
乔固山皱眉倾听着,仿佛像是不熟悉这款拖拉机的情况一样。
但事实上,目前北方主力机型的仿制、构造、改进、设计,很多都有他参与过的痕迹,甚至说他成为五级工的升级路,就是一步步沿着北方拖拉机技术进步史走来的都不为过。
但此刻,乔固山却实打实听了二十多分钟,直到林巧枝串联着把几个问题相互印证着讲完了,才叹一声,给出结论:“所以还是整体架构的问题。”
看似是“跳挡”“冬季点不着火”“车身抖动得厉害”等等问题,但其实压根不是换个零件,修一下点火器就能解决的问题。
是变速齿轮箱没有设计好,是燃油喷射系统落后,抖动是总体结构导致往复惯性力矩未平衡……就好像一栋楼,在楼板和楼体框架就出了问题。
而且它们还会相互影响,相互牵扯。
墙裂了补墙,漏水了堵漏,门被挤变形换门和门框,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ῳ*Ɩ 只要这栋楼还是这栋楼,这些问题就还是会反复出现,按下葫芦浮起瓢。
偏偏面对这个藏满脆钢筋的框架,还不敢轻易动它,谁知道抽出哪一根,整栋楼就塌了?
面对乔固山的判断,林巧枝却摇摇头:“倒也没有必要这样说,修修还是很能用的。”
即使这栋楼有很多缺点,可也是无数怀着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个自己小窝的国人,夙兴夜寐一砖一瓦徒手修建出来的。
“所以啊,我是看出来了,”乔固山认真看着林巧枝,浮现一个复杂的表情,“你就是构建出了一套自己对拖拉机的理解体系,看过这些维修问题,就倒推出这些机型的设计问题。”
林巧枝迟疑片刻。
还不等她回应,龚厂长就从门外钻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就是骆主任。
前者表情很臭,后者还在笑:“哎呀呀,龚厂长怎么还生气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就是那么不巧,一下被我们听到了嘛~你拿出点东北的豪爽劲儿来。”
再身后,跟着的亦是满脸笑容的周明林,说着类似,是啊是啊,别跟我一般见识之类的好话,得了便宜嘛,嘴上吃点亏才是福,反正也不掉块肉。
见到这个场面,乔固山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的嫌弃眼神朝着龚厂长扫去。
龚厂长脸色更臭了,锅底一样发黑。
林巧枝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也回头看了一眼杜为民:你有没有请温厂长?
杜主任:!!!
他感觉头脑都有点呆呆胀胀了,也想不通林巧枝写个维修手册,怎么忽然就进展成这样了?
不懂技术的杜主任,确实反应慢了一拍。
林巧枝:“……”怎么还没周明林机灵,这种局面让她一个人应付?
虽然她也不太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不想单独对上这群当厂长的人精。
所幸,杜为民也不算太傻,看到眼前这情况,马上就搬救兵了。
国营饭店。
温东鸣用警惕的眼神看长拖天拖这两家伙,表情也是调整到了战天斗地的状态。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掉下来的国营饭店。
“别紧张老温,我们就是夸一下林工技术好嘛。”龚厂长好声道。
温东鸣顿时露出笑容打太极,面对这两大尾巴狼,也不谦虚了:“我们红旗厂冲击世界一流的带头人,能不好吗?”
“有些太好了。”
“好还有什么问题吗?”温东鸣紧盯着龚厂长,红旗厂的宝贝苗苗好,也不是你们这些大尾巴狼垂涎的理由!!
骆主任却摆了摆手,插进来,笑道:“当然不是什么问题,相反,能力强却是可以解决问题。”
在两人示意下,乔固山看向林巧枝,提道:“林工,我们这边有个项目,是适应北方情况的新型拖拉机项目,目前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完善的方案了,还想请你做个顾问,提提意见,你看如何?”
“是怎么个顾问法,负责哪一些方面,只提意见吗?”温东鸣先一步提出了更细的询问,免得林巧枝不明不白跳进什么坑里。
乔固山点头:“整体方案都做好了,只是我现在觉得林工的思维开阔、且有前瞻性,非常有参考价值。”
能自上而下提意见的人,终究是少数,而不能从全局视角提意见的人,那不能叫意见,只能叫有个想法,看看效果。
乔固山是很排斥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意见的,这种常常来源于领导,二就是半桶水半吊子,自己看不懂,非说你有问题。但是见过林巧枝之后,他对年轻人的印象,很有一些改观。
温东鸣松了口气,不是挖人就行,这事倒是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他防备心也没完全松懈下来,同时又担心林巧枝在这里面吃亏跌跟头,丑话先摆在前面,万分操心地道:“巧枝从前也没有深入研究过北方的情况,不一定能考虑得周全……她技术是不错的,但还是做主导的时候多,这种在别人成品上修改不知道适不适应得来。”
像是医生,也都分地域特色呢。
东北的擅长治疗跌打损伤,云南的擅长治疗菌子中毒。
贸贸然去别人的领地,真的不会出问题?
“这点差异不是问题,难得的是技术水平高。”乔固山转头直接问林巧枝,“我听说林工学新技术是很快的,步进梁式加热炉短短几天就摸清楚了病灶,你想不想试一下?”
林巧枝看向乔固山,道:“我只深入研究过南方情况。”
“南方除了丘陵,还是有大片平原的嘛。”乔固山并不气馁,朝林巧枝和煦笑笑,“我们北方的拖拉机也是很有挑战性的,而且这款是大马力拖拉机,到时候拉到地里,轰隆隆一开就能犁得土浪滚滚,一晚上就能犁出一大片望不到头的土地,造出来绝对是振奋人心,让人难以忘怀的。”
林巧枝倒是觉得还行。
龚厂长看出她的意动,又继续提出一点,一个自从来到红旗厂后,听到红旗厂昂扬的口号,就忍不住从心底涌出的想法:“既然林工有这个天赋,咱们就不要只局限于红旗厂,这未免太浪费了。”
他说起来都不免有些痛心疾首。
又有些找回年轻时热血涌动,“与其红旗厂单枪匹马去争世界一流,不如咱们三个厂齐心联手……”他目光缓缓环视一圈,“让中国拖拉机,成为世界龙头,雄踞全球。”
让中国拖拉机,成为行业世界霸主!
让人提起农机,就想到中国!
这一下,在座所有人,都听懂了龚厂长的野心。
市场。
在任何行业,抢占市场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先行者有巨大的优势。
譬如一种产品,占据百分之八十市场,它绝对是霸主地位的,会像是一条巨龙一样,压得剩余百分之二十的小鱼小虾难以翻身,难以喘息。
技术产品,此现象尤甚。
为什么会如此呢?打个比方,某种机械,龙头技术成熟、口碑也好、产量也高,十万一台,卖得很好。
而其余小鱼小虾,想夺取这百分之八十的市场,要么做出更优质的产品,要么更为便宜廉价。
前者,要投入大量资金、设备、研发,从五分追到六分、七分都是没用的,得不到资金回笼的正向反馈,很快就会在追赶技术的路上被饿死。
后者,技术追不上,还想更便宜更廉价,那造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可想而知,自然而然就沦落到那百分之二十的鸡肋骨市场,都是人家霸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地盘。
而中国,现在绝大多数技术行业和领域,都处于这种被压制得难以翻身,难以喘息的地位。
幸而国情特殊,才给尚且孱弱的各行各业,挣出一片喘息的发展空间。
而现在,他们有一个行业,有望做到技术上的弯道超车,去世界技术领域厮杀,抢夺阵地了。
成为霸主,成为巨龙,自然能尽情地在广阔阵地上大口吃肉。
温东鸣笑了两声,老革命就是不一样,他自愧不如,歇了口气,表态道:“我没意见。”
又看向林巧枝。
一个行业的崛起,乃至一个国家实力的飞跃,往往离不开这样如流星般闪耀的英才人物。
温东鸣爱读史书,最喜欢的少年人物莫过于霍去病,最崇拜的伟人莫过于喊出“人民万岁”的伟大领袖。
此刻,他心却前所未有的跳动,狠狠撞击胸膛。
不是史书了,是眼前,他和他的同志们。
若真能将中国拖拉机行业带至世界霸主地位,林巧枝当之无愧会成为农械历史中一颗璀璨明珠。他们呢?历史会怎么记载他们这群燃烧着革命信仰的同志呢?
林巧枝亦是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下来:“行。”想到她们要一起干一场多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她脸上就扬起明媚锐意的笑,举杯:“我们红旗厂先打响丘陵阵地第一枪,紧接着咱们兵分三路,一起杀进世界战场!”
杀它个片甲不留!
让鲜艳红旗插满世界每一寸土壤。
清脆的“砰砰砰”的碰杯声,伴随着哈哈大笑,是红心和信仰在碰撞。
***
红旗厂,车间。
温东鸣拿来一份名单,又顺手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坐在林巧枝办公桌旁边:“看看,有没有和你心意的?”
他揉了揉肚子,喝了一肚子汽水,还有点怪不适应的,睡了一觉还感觉嗓子里冒气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林巧枝看看:“这是什么?”
“你也该带点徒弟了,要不走出去人家高工都是乌泱泱一个团队,气势浩荡,你就形单影只一个人,有个什么事也没个使唤的人。”温东鸣操心道。
前两次出门,都是林巧枝一个人,看得他又不得劲又不放心,不像样啊。
林巧枝现在就带着那么两队迥异学生,倒是对带徒弟没什么抵触了。
也不难嘛!
她看了眼名单,原本只是平平无奇扫过,却忽然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下来。
黄彩霞。
林巧枝指着这个名字,确定道:“就她吧。”
后面看成绩也不错。
厂校在经历过最初最紧的风波之后,现在以厂技术培训的名义在低调运行。
其实外面很多中专技校也是如此,学技术,当工人,总是正确的。
还处于半停课、半混乱状态的,也只有纯文化的小初高了,大学则是逐步进入了推荐制的形式,招优秀的“工农兵学员”。
温东鸣看着就笑笑,也不惊讶,“我就猜到你多半会选她,那会儿她是看了你进厂校,第二年就闹着也要找师傅学手艺,考了进来。”
林巧枝纠正:“那叫争取。”怎么能叫闹呢?好像不讲理一样。
“好好好,是争取。”温东鸣忙笑着抬手,又问,“那你还要不要再选两个?前面还有成绩更好的,更优秀的。”
黄彩霞虽然成绩不错,但确实算不上顶尖一批。
林巧枝对实力是有追求的。
在纯粹的技术领域,甚至是有点慕强的。
按理说,她应该想要收天赋最高,成绩最好的。
可看着那几个成绩更好的,却忽然一点兴致也无:“算了吧,就先她一个。”
“咱们也不要矫枉过正嘛,咱们这行终究是男生感兴趣,男生学得多,里面出好苗子几率大。这个怎么样?力气大,个头也高,出门带上他看着就安全。”温东鸣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热情给她推荐好苗子,还耐心给她分析利弊。
林巧枝本也没深想,为什么会突然兴致缺缺。
被这么一劝,她忽然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想通了,她眼眸逐渐变亮,提出道:“我想组建一个全女子的钳工班组。”
温东鸣真的吃了一惊,抬头看林巧枝,诧然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一个班组的实力,很多时候是会助力/限制高工发展的。
因为到了高工,很多时候都不是单枪匹马了。
比如翁工,因为培养出技术最好的班组,所以红旗厂几乎所有最顶尖、最复杂的技术工作,都会默认去找他,让他带领班组完成,经年累月下来,机会和锻炼也更多,实力更强,晋升更快,形成良性循环。
林巧枝:“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她把名单往前推了推,人往椅背深处靠,让自己显得气势更足,“温厂长,我可得给你做做思想工作。”
她认真强调:“解放妇女,不是口头说说,而是要从思想上解放的。”
“你这腔调,和孟主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东鸣看林巧枝,确实有点爷爷辈看小孩的感觉,倒是不觉得冒犯,还有点笑呵呵的。
林巧枝却摇摇头:“宣传咱们中国第一位火车司机田桂英同志的电影里,也有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她看向温东鸣,“您知道是什么吗?”
温东鸣不由正色几分。
林巧枝不等,继续看着他道:“在田桂英同志成为火车司机之前,也有很多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铁锹铲煤的师傅说她力气不够,10来斤重的大平板锹,10分钟就要投几百锹,觉得她吃不了这个苦,干不来这个活。”
可田桂英却把自己锻炼得身强力壮。
她的父亲说,“做火车司机又累又危险,你哪能干得了!”她的母亲说,“你这孩子怎么想的,开火车哪是你们女孩子家干的!你一个女孩子,你能开动火车?”*
基本没有人支持她。
可她却说,她不比男儿差。
要练力气她就练力气,要学技术应对火车路途中出事故,她就学技术。
不仅是她,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三八妇女节,足足有九名女职工同田桂英同志一起组成了包车组,驾驶火车驶出大连,那辆机车被命名为“三八号”,授予她们的彩旗上写着“妇女的火车头”*
司机长的名字,叫田桂英。
各大媒体都争相报道,这群“铁姑娘”的事迹也被收录进中小学课本,做成宣传海报,很快又被拍成电影《女火车司机》。全国人民都能看到,中国有了自己的女火车司机长,女人也能开火车。
这是妇女解放征程上吹响的号角。
林巧枝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女孩,怎么会愿意相信女孩做不到,不擅长,比男儿差?
林巧枝静静地看着温东鸣的眼睛,一直看到他满腹经纶都消弭,口才也无处可施,不把这话当做笑言,而是正视内心。
温东鸣一时有些出神。
沉吟片刻,才笑道:“林同志的批评很中肯啊,我解放妇女工作思想学习得不到位,该去孟主任那儿再上上课。”
他看着此刻的林巧枝,恍然间想到自己年轻刚刚入党,离家奔赴革命时昂首阔步地往外走,朗声高念:“我,温东鸣,共产主义者。我会严守秘密,服从纪律,牺牲个人,阶级斗争,努力革命,永不叛党!我坚信,我们的革命终会迎来胜利!”*
那时站在书房里,看他大步离去背影的父母,会不会就是此刻他的心情呢?
他的父母持悲观的态度在写中华史书。
他们的孩子却大步奔向革命。
现在,他觉得革命成功了。
眼前的孩子却觉得革命事业还未尽,人民解放了,解放妇女的道路却还有很长一段要走。
林巧枝还是头一回,在与人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得到正面回应。
她也心里涌出复杂的情绪,满心感慨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不愧是主席,真是字字珠玑。”
她们妇女解放的革命征程,亦是如此。
也同样要有这样豪迈的气概!
林巧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思路逐渐清晰,她就是要组建一个全女子钳工班组。
不仅要是全女子的,还要好,还要优秀!让世界看到,中国有自己的女钳工班组,女人也能干好机械。
而今迈步从头越,她们难道没有这样的气魄?
有些种子,从童年就种下了。
慢慢开花,慢慢发芽。
林巧枝思绪回转,转而看向温东鸣,眼睛炯炯有神:“厂长,我觉得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咳,什么道理?”
温东鸣不敢轻忽,对上林巧枝明亮锐利的眼睛,心惊于她年轻皮囊下藏着的灵魂,好像比他认识的,更强大许多。
也是,是喜欢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人,还把它用以感叹自己未尽的征程,能简单吗?喜欢以文识人的温东鸣,心里感慨着。
林巧枝笑出一口白牙:“我是铁了心想打造一个全女子班组,您也不好看着咱们红旗厂的招牌,您的宝贝苗苗,带班组的名声不好,然后被拖累是吧?”
温东鸣听她这话,呛了一下,就没有见过如此简单直白、单刀直入的威胁。
搞得他都一时接不住这个乱拳,只能问:“然后呢?”
“我想要几个组建班组的招工名额。”
林巧枝把椅子往他旁边也搬一搬,有理有据道:“您看啊,咱们厂子弟本来就少,天赋也不能确定,二年级就算比黄彩霞这一批多,也多不了几个,选择面不就少了吗?但是我在全江城,或者全省全国选,还怕找不出好苗子吗?”
话说回来,林巧枝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带的班组实力差劲的,她是个要强的性子。
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林巧枝继续扯大旗:“主席在妇女解放上做了那么多工作,您也是老党员了,思想跟上,行动也要跟上才行!”
温东鸣瞪她一眼,无奈的道:“行了行了,再让你说下去,我不仅要去孟主任那儿重新上课,怕是还要再去上上党课。”
他思索片刻,“也不是不行,等这个项目做完,赵局不是说到时候补偿你,号召大家向你学习?那时候给你特批几个名额,后面再想要,一年一个也好安排了。”
林巧枝不等他反悔:“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巧枝组里松口收了第一个徒弟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红旗厂。
成为家属院人人好奇的火热话题。
尤其是家里有正在学钳工的,当即屁股就从板凳上弹了起来,赶紧跑出去打听具体消息。
优秀的,满怀希望是自己家的被选上了。
一般般的,也抱着“万一呢”的希望,万一就是运气好被选上了呢?
眼看跟着林巧枝就是前程远大!做大项目、攻克大难关,造大家伙!
林工可是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挣到一套房呢,那分房公示后面小山一样战绩,大伙都可都一点没忘。
——谁这么好的运气,被她看中了?
第87章 呜呜呜,他一点也不羡慕!
黄家。
“我、是我吗?”
黄彩霞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紧接着,她兴奋在屋里蹦起来,声音颤抖又高亢:“啊啊啊啊二姐我选上了!!我被林工选上了!!!”
她高兴的扑到旁边女人身上, 激动的抱住她,仍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 真的是我吗?”
二姐黄红岩差点被她撞歪了身子, 连忙稳住,笑着拍拍她的背:“真的,真的!我之前不就跟你说了,巧枝真的有可能选你的。”
黄红岩比小妹大几岁,才是真的看到小巧枝一路走来的大姐姐。
偶尔心里也会感慨, 若她晚几年出生,或许人生际遇会大不一样吧。
她给刚刚喂完的婴儿擦擦嘴,又把小孩抱起来拍背,站着边走边晃悠, 转身藏起眼底看向小妹的羡慕,好声叮嘱道:“你可得好好准备, 等到了岗位上, 别怕苦,多学多问。咱们彩霞打小聪明,肯定行的。”
又逗逗怀里的小女孩:“是不是啊,肉肉是不是也觉得小姨肯定能行?”
她逗得小婴儿咯咯得笑,轻轻捉住胳膊朝黄彩霞挥了挥。
黄彩霞噗得一声笑出来,又转头去手脚利落的收拾碗筷,把碗筷装到一个大盆里, 擦好桌子,把桌子收起来, “我肯定好好学,姐,等我以后出息了,我也争取当高工,就像林工一样,看谁还敢欺负你。”
把收好的桌子贴墙放好,她看着姐姐忙不停的瘦弱身影,从身后抱了抱黄红岩,“二姐,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帮我,鼓励我,相信我。
即便自己都很难了。
好在,这段喘不过气的日子,终究被她闯过来了,以后会好的,“等我以后也挣一套房子,到时候我们姐俩带上咱妈一起去住。”
黄红岩拍拍她的手,又看看小妹那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眼睛。
真好。
小妹都敢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
如果她小时候,身边也都是巧枝、珍珠、彩霞这样的女孩该多好。
她只是退了一步而已,那么一小步。
“姐等你。”
等你也闯到前面,走到高处。
等往后,女孩们都能看到前人开出的条条大路,而不是环顾四周,荆棘满目。
“好。”
黄彩霞满怀信心地应道。
一直到晚上睡觉,黄彩霞都还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疼得在被子里咬住被子直抽气,才乐得嘴角翘老高。
她在厂技工学校读书的时候,就一次次听到林巧枝的大名了。厂里的英模墙上,贴着林巧枝的大幅照片,是百工比赛的冠军得主,是省技术标兵,是能造20吨大家伙的青年钳工……在黄彩霞的眼里,林巧枝真的是偶像般的存在。
黄彩霞在第二天去上工的路上。
感受到周围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有藏不住的羡慕,有的热情:“彩霞,上工啦。”
“也幸亏你是个女孩,享福了啊!”有的笑中带酸,暗为自家孩子抱屈,要不是都知道林巧枝打小就喜欢女孩多点,连玩具都只借给家属院里的小女娃,这机会说什么也轮不到黄彩霞啊。
“彩霞啊,帮李婶打听打听,看林工还收不收徒弟。”也有关系不错的,走近了往彩霞手里塞了个鸡蛋,握着她的手小声拜托道。
……
黄彩霞走过这样热闹的家属院,觉得很新奇。
这是她从没有感受过的……瞩目和热情。
这一切,只因为她成了林工带教的徒弟而已。
她飞快吃了个二姐蒸的窝头,早早等到车间门口。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兴奋忐忑,又有些惴惴不安。
***
林巧枝自然接到一波又一波的询问。
有许多家属院的熟人来打听。
曾经为儿子补考舍下脸来拜托林巧枝的周常、周妈妈啊,也携手而来,想为至今还没有进高工组的周树筹谋一番。
有人带,总比在一线闷头干来得强不是?
宿舍里,几个舍友也都帮忙打听。
林巧枝从前可能不在意,不过如今打定了主意,便一律回道:“今年就收黄彩霞一个,而且以后我的班组只收女生。”
这番回应,激起多少浪花且不说。
连走林父江母这条路的关系,也全都无功而返。
并不是林巧枝拒绝的,而是林武强和江红梅都没敢应,心里没底,又不愿露出来,林父纷纷笑道:“孩子出息了,她的事都自己做主……对啊,你说说我出什么主意?我又不懂,是吧?行行行,帮你问问,你放心好话肯定说的。”
从前门可罗雀的家,一波波人来热闹极了。
尽管已经看出来了,闺女和他们不亲,真是个心硬的,现在就只有逢年过节送点礼节性的东西,以后只怕是等他们老了,才能得到闺女点好。
可林父两口子都不想让外人晓得,不敢让人知道闺女其实对他们实际如此冷淡,因为哪怕是沾着一点点光,平时都不知道多有面,多顺溜。
前几十年,都不晓得日子还能这样过。就连排班,他们都是最舒服的那批班次。
不管说是巴结也好,讨好也罢,林父都不去想那些,他们要把闺女的心焐热点啊。
送吃的,送衣服,送擦手油……
这不,炖了一锅藕汤,选的是洪湖野藕,慢火小铫炖得粉粉的,筒子骨煮出来浓郁的肉汤,香得不得了。
林父边盛汤,边小意道:“就教黄彩霞一个?我这边也有几个好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就是问问,也都是父母替孩子操心。”
江红梅帮着碗里撒上一点葱。
真是香得不能再诱人了。
林巧枝看了一眼:“父母替孩子操心?要是替儿子操心就不用跟我说了,要是有替女儿操心的,我倒是可以听一听。”
替儿子操心的人够多了。
这大半年,江红梅一次次欲言又止,一次次眉梢带愁,她何尝没有看出她身上的挣扎?
她没有理由和立场,去阻止一个母亲心疼自己的孩子。
但那是江红梅自己的人生课题了。
没有人能插手,她也不行,试过了不是吗?
除非她愿意成为下一个江红梅,帮弟弟帮家里帮一个个亲戚任由血肉被吸食,然后换一声“好女儿”“好女人”的称赞。
不了。
她从小就是野丫头。
长大了,难道还要自己走进世俗给女人打造的框架里?
静待结果吧,无论是一年、两年,江红梅不会永远犹豫挣扎在这个分岔路口。
总有事情发生,会推着她往前走。
林父表情都讪讪的:“倒是没有为女儿找来的,你也知道,学这个的女孩子不多。”窥着林巧枝神色,又笑笑,“都还挺优秀的,你要不要听听看。”
“那就不用说了,我的班组只收女生。”林巧枝随手夹了一块藕。
“哈哈哈那也挺好,都是女孩子也好,你干什么都方便。”
一直到目送林巧枝离开,林武强才转头看江红梅,笑着的表情露出不愉:“你说你,连几句好话都不会说?”
江红梅不理他。
林武强:“再三俩月就过年了。”
江红梅收拾的手顿了一下,气氛一时沉默。
他们现在什么都好。
工作舒服顺心、双职工钱多福利好,面子也是足,关起门来如何一团烂摊子不说,起码走到外面腰杆是直的。
发愁的只有一双儿女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就想儿女都日子过好点,老家老人也体面,怎么就这么难呢?
***
林巧枝推进项目不算顺利,但也不算艰难坎坷。
不过是迈过一个又一个坎罢了,工业人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要说新鲜和不同,那就是黄彩霞,还有余组长、天拖、长拖两队跟着学习交流的人吧。
当林巧枝的徒弟,并不容易。
参加大型复杂项目,要学的东西很多。
林巧枝要求还高,对每一个细节,都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完成起来有太多困难了。
所幸黄彩霞都硬是坚持下来了。
她想到差点没有落脚地方的二姐,想到姐姐被骂吃白饭的,却是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都凑给妈妈让她请了师傅学手艺。
想到在窄小的床边拼凳子,姐妹俩挤着睡的日夜。
要是不能学出来,她怎么对得起红岩。
黄彩霞心里憋着一口气。
她每天最早来车间,到晚上又最晚走,申请的宿舍好像真的只是一个落脚睡觉的地方。
每天都在飞速进步着。
林巧枝都对这个开山弟子,有些改观了。
她或许天赋不是最顶尖的,但心性何尝不是天赋的一种?
走到黄彩霞的操作台边,林巧枝递了一本书道:“这本教材你再看看,尤其是第三节,能帮你理解制作工件的问题。”又提醒,“找王工借的,看完记得还给他。”
“我记住了。”黄彩霞点点头。
她每次被零件的工艺流程困扰,林工都不会直接给她讲想法,而是教她道理,让她自己琢磨理解。
起初觉得有点难。
可后面却发现,再遇到类似的问题,她能举一反三了。
“该看书学习还是得看书,手上技术不是死练就能练出来的。”林巧枝看着手里的工件,点出她这个毛病,成绩没排到前列就是理论课考试拖了后腿,做工件也受影响。
想着,她又说了好几本课本的名字。
都是要回炉重造的课本,“你平时就放在手边,常看常新。”
黄彩霞不免露出一点脑壳疼的表情。
又把操作台上第二件工件,往林巧枝手边稍微推推,冲她笑:“您看看。”
不远处,准备着晨会的周明林掩饰不住羡慕的表情:“林工不仅给徒弟做了新项目里的工件,还每天都亲自看,给她找不足,找问题,又是讲又是练的。”
曾富田刚刚吃过早饭踱步进来,也是思索着晨会要说的内容,闻言也都惊讶得合不拢嘴:“林工还有这功夫?”他怎么不知道林工还能这么有耐心!!
“好一段时间了。”周明林觑他一眼,又撇撇嘴说,“要不然,为什么黄彩霞能进步得这么快?”
尽管新人刚刚上手的时候,是会有一段比较快的成长期,但做什么东西,参与什么项目,还是只老老实实在一线做带有重复性质的工作,效果肯定是完全不同的。
这就好像做饭。一个厨师,在初步上手厨房工具和流程后,天天做家常菜,天天做宫廷菜,或者天天做国宴,还是只每天看看菜谱,一段时间后,对厨艺的理解,必然天差地别。
当然了,在这个做菜的过程中,还是要不断的学习和思考的。
而这个过程中,有非常厉害的大厨手把手教,还挑出关键部分,一针见血地讲解细节和窍门,可想而知效果会截然不同。
周明林羡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嫡系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呜呜呜,他不羡慕,真的,他一点也不羡慕!
第88章 谁给你的勇气,和林工意见不同?
“夹具往左调两格。”
“好的。”
“钻头进给要稳, 听见异常响声怎么办?”
“退刀检查刃口。”
“这个R角,你准备怎么处理?”
“唔……用三角锉走交叉纹?”
检查完布置的任务,林巧枝又指导了一段操作。
两人间的对话, 也是保持着林巧枝简单直接的风格。
旁边,周明林都嫉妒得要生吃柠檬了。
好不容易熬了半宿, 把白天积累的一堆问题想通了, 又起了个大早,顶着疲惫黑眼圈的周明林听到林巧枝指导黄彩霞的声音,感觉牙齿都发酸:“林工的声音好温柔啊,从没听过林工这么跟我说话。”
曾富田瞅瞅小年轻跟流浪狗看到骨头一样,眼巴巴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啊,嘴角压不住笑:“不会吧,没有吗?”
周明林震惊地转头看他:“老曾!”
你居然背叛团结,吃过独食吗?
亏我还拿你当一个战壕的战友!
曾富田咳咳两声:“咱们内部还是不能搞分裂, 得团结。”他努力忍住笑意,作好声劝道。
他毕竟还是老资历了, 学起来肯定比小年轻容易得多嘛, 有了对比,心情瞬间明媚轻松不少。
已经从小嫩青瓜,逐渐向老丝瓜瓤憔悴的周明林,故作镇定的扭过头。
没事的!没事的!
转头就看到焊工组的余组长。
余ῳ*Ɩ 组长看到他的眼睛,也乐了,打趣道:“哟,咱们厂什么时候来了只熊猫?”
“哈哈哈哈……”
陆续来开晨会的人发出善意的笑。
“小同志要注意休息啊。”
这个拍拍他的左肩膀。
“也是, 往林工面前凑也是要有点勇气的。”
这个佩服地拍拍他的右肩膀。
看周明林蔫蔫的生无可恋的崩溃模样,就不由想到他给林巧枝送的那个煎饼果子。
周明林:吃人嘴短, 再不该盯着我一人了吧!
林巧枝:吃人嘴短,再多教点真本事吧。
周明林:!!
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讨饶状:“各位大哥,饶我一条小命,可千万别在林工面前提那个煎饼果子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上工铃声响了。
林巧枝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就是她自己的项目习惯了,每天开一次晨会,一次十五分钟。
在这十五分钟里,通报信息,总结昨天的工作,汇报进度,再确定今天的工作。因为时间短,要求言简意赅,每个人都会提前打好腹稿。
看到林巧枝来了,本来闲聊着的人,都纷纷提了提精神,暗自凝神回忆,准备等会儿要发言的内容。
“林工。”
“林工。”
林巧枝从胸口口袋拿出一支笔道:“开始吧。”
她认真听着,时不时记两笔,给出自己的意见、判断和要求。
也同时在本子上列出了她今天的工作重点。
——电子传动系统的性能测试。
这会儿,龚厂长和骆主任已经带队离开了,但留下学习交流的技术组还没走,时间还延长了。
预计是要一直待到年前。
有这样一批人投入项目,林巧枝当然也是要用起来的,工期缩短不少,进度也稍稍提高了许多,各个模块也都逐渐成型。
开完早会。
林巧枝开始例行巡视车间,身后跟着黄彩霞和周明林两队人,她走在最前面,后面呈雁字阵,看着还挺声势浩大,颇有几分气势了。
一个个车间巡视过去。
等到测试传动系统车间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了。
除了测试组,翁工本人也在,靠在一辆叉车上,亲眼盯着传动系统的测试情况。
“翁工。”
翁工良转头看她,表情算不上特别好,提出:“我觉得发动机声音有点不太对。”
林巧枝凝神,点头表示:“我看看。”
她走到前面,问道:“费组长,测试做得怎么样了?”
费组长是个黝黑干练的中年男人,把胳膊夹住的测试记录手册递给她:“力输出测试、速度控制测试,效率测试都已经做完了。”
林巧枝接过,低头翻看,顺口问了一句:“正常吗?”
“正常!”
林巧枝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数据指标一切正常,这才是最可怕、最麻烦的。
翁工也是这么多年的高工了,如果不是真觉得有问题,不会贸然开口。
这就好像一个病人,明明体感不舒服,但体检报告一切正常。
是个医生都会觉得棘手。
林巧枝逐一看完了测试数据。
这些数据能反应很多问题,比如传动性能不达标,动力不足,速度不稳定,传动效率低下等。
但看测试数据,确实好像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把测试记录表递回去给费组长:“继续吧,我在旁边看看。”
看了一会儿。
“这不是挺好的吗?”周明林道,学习了一阵子,他也多少能看出点名堂了。
黄彩霞也点点头,看向林巧枝。
林巧枝却不敢大意,她拿了双手套,戴上后活动一下双手:“教你一个经验,千万别小看和忽视一个老资历高工的感觉。”
因为她自己也会有这种感觉,越是明白这是一种什么体验,就愈发不敢轻视。
费组长这一项测试结束,宣布道:“传动方向切换灵活,双向无误!”
当即有人上前准备下一项内容。
林巧枝也趁着这个空档,亲自上手检查。
表面看不出什么后,又钻进了机械底部。
“咱们要不要帮忙?”黄彩霞左右看看,问道。
“咱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递递水,擦擦脸,再递个扳手之类的。对林工来说,都嫌不够添乱呢。”周明林很有心得地沧桑道,再看林巧枝,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这个裸露的机械底部,不由有些触动。
林巧枝的动作当然谈不上什么优雅,在车间这种地方,又是地上,灰尘、温度、机油这些污浊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但林巧枝神色正常的仰钻进去了。
“林工是做事的人啊。”周明林看着,还是很感慨。
曾富田听着就觉得有些好笑地提醒:“与其有时间感慨,不如想一想可能是什么问题,林工等会儿出来,指不定要提问的。”
技术交流,就是这些细节问题最能锻炼人,能盘活所有知识结构。
听到提问一词,本有些昏昏的众人,顿时精神一震。
三五分钟后。
林巧枝从机身下钻出来,身上蹭了一些黑色的机油,摘下手套,表情有些肃然:“测一下发动机的温度,然后再做一组高扭矩下的力输出效率测试,测完之后,再量一遍发动机的温度。”
“这就准备!”费组长也意识到不好,不敢拖延。
他指挥着,人都纷纷动起来,有的拿着测温工具也钻进去测量温度,有的检查柴油机油冷却液,有的架设机器设备。
不多时。
“刚刚还不明显,在高扭矩工况下,发动机温度是高出了一点。”费组长皱着眉,看着最新测出的一组数据。
易过热,可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影响传动系统的寿命。
周明林看了看,不懂这点问题为什么林巧枝要思考,试着提:“难道不是做一个液冷散热就好了吗?”反正其它数据没有问题,不是吗?
林巧枝只看他一眼,摇头道:“你这就是典型的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周明林笑两声,道:“先医了再说。”又情商满满的下意识嘴甜道,“咱也不是谁都能像林工你一样能力强嘛。”
说完,他像是死鸭子一样声音卡住。
表情僵硬。
完蛋……死嘴,你怎么就不能笨一点!
曾富田拍拍他肩膀,对他投以同情的注目礼,这嘴甜的水灵灵小蜜瓜,来搞技术真是可惜了啊。
林巧枝瞥了他一眼,又设置了几组对照测试。
看到结果眉头微微皱起。
“发现什么问题了吗?”费组长见她表情问道。
“再确认一下。”
林巧枝发现升温都伴随着传动系统的高负荷,又把数据拿到一边算了一下,同时说:“这个传动负荷不太对。”
“是什么导致的?”曾富田也过来看。
林巧枝顺着数据一项项排查,带着人一查就是几个小时,最后发现是螺旋锥齿轮提供的扭力不够,进而导致传动负荷变大,最后发动机温度升高。
费组长也是有些疲惫了,活动一下肩膀,眉头皱了起来,察觉道:“这没有达到齿轮厂给出的参数标准吧?”
“确实。”
林巧枝大致确认了问题,就是不清楚什么原因导致的,是这一批做呲了,还是这一批参数就是给高了,或者就是设计本身的问题。
又不是搞**了,真没必要特意报高。
她还是主要怀疑设计问题。
这一批齿轮设计出厂之前,可能适配过很多情况,但是测试并没有做全。
但换句话说,齿轮的应用范围太广了,也根本不可能做全。
打个简单的比方,一个自行车厂家,说他们的自行车可以骑上陡峭山坡,试过了黄土路,试过了有草有小石头的山路,觉得可以了,就对外这么宣传,这些路摩擦力都是很强的,结果没想到没两年外地居然已经有了光溜溜的水泥坡,就有人骑着去冲了。
在这个眼下没有水泥路的年代,厂家就:“……”
实际上,自行车出厂之前,不可能把全天下的路都试过,也不可能提防着未来可能出现的路,只需要满足如今大部分的情况,其实就可以对外宣称了。
或许不那么恰当,但就是这么个意思,工业产品很难做穷尽测试。
因为产品出来,永远不知道使用者会怎么千奇百怪的去用。
林巧枝结束了车间巡视,前往温东鸣办公室。
一通电话打向了供应螺旋锥齿轮的齿轮厂。
对面齿轮厂的厂长叫作姜邦宪。
温东鸣同他简单寒暄两句,就把电话递到林巧枝手上。
林巧枝也不兜圈子,直言道:“我们厂做了几次测试,根据高扭矩工况下传动系统负荷情况,重新核算了一下螺旋锥齿轮的指标,发现你们齿轮性能似乎达不到参数标准。”
“你根据传动系统负荷判断的?”电话线对面姜邦宪一听这话,就不太高兴了,“就算林工你天赋高,能力强,也不能这么不讲理,为什么不怀疑传动效率的问题,而怀疑我们的齿轮……”
“姜厂长您不是技术出身吧?”林巧枝简单问了一句,也没有生气,姜邦宪既不是技术人员,也不懂传动系统和拖拉机,和外行争辩这些,成败都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您叫一位高工来,我们交流一下?”
姜邦宪听她平静的语气,看了看话筒,一时有些怀疑起来,这么自信?
他随意从办公室门口捉了个人:“小王,你去把齐工喊来。”
很快人就到了。
见人推门进来,姜邦宪来了精神,连忙道:“红旗厂那边的来电,那边的钳工觉得咱们的螺旋锥齿轮性能达不到参数标准,你给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他就不信了,不搞齿轮的小年轻一个,还能挑出他们的毛病来?总不能自己遇到难关,就把脏水往他们身上泼?
“性能达不到参数标准?”
齐荣闻言,也是奇异地眉毛高高挑了一下,重复地嘀咕了一遍,瞬间一个激灵,忙不迭问:“红旗厂的钳工,不会是林工吧?”
“是她,她要找懂技术的聊,”姜邦宪有一丝气忿的把话筒塞到齐工手里,底气十足的样子。
齐荣感觉头皮要发麻了。
怎么不早说,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啊!
“齐工你好,我是红旗厂的林巧枝。”林巧枝主动开口问候道。
电话对面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椅子擦地声,很快就是清嗓子的几道咳咳声:“林工,我是齿轮厂的齐荣,你还记得我吧,我们之前在信里讨论过一种多级可调速比齿轮组,您帮忙设计了一套集成6组不同速比的齿轮。”
“嗯,对你们有帮助吗?”林巧枝印象更清晰了一点,毕竟提到了具体的技术,她自从交流会之后,日常收到的信件就不少,很多时候都记不清太多来信人,重点的注意力还是在探讨的技术上。
齿轮这个东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但几乎所有重工业产品,都离不开齿轮这个基础零件,林巧枝在梦里实在是看太多了,而且她本行是拖拉机,对齿轮的运用也是非常有心得的。
齐荣大方地笑道:“帮助不小,我们用在了一套军工品上,几乎没怎么改动!”又吸一口气,试问:“嗯,林工……你来电是想说螺旋锥齿轮性能达不到标准?”
林巧枝:“这套齿轮供应的时候,理论上是可以切换轻载高速工况和重载低速工况,对吧?”
齐荣思索着道:“是的,如果是在拖拉机行业的话,高速工况应该是路面行驶,重载低速工况的话,比较典型的就是耕地,是这样没错吧?”
按理说应该没问题的!
林巧枝:“按照你们给出的技术指标,重载的时候切换到7:1的大速比,让输出扭矩放大,避免发动机过载,理论上螺旋锥齿轮能增大扭矩,从而降低动力负荷,但是我们测试发现,平均负荷降低没有达标。”
听到具体位置和这个结果,齐荣的头皮有些发麻了,声音都不自觉柔和:“没达标?差的多吗?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姜邦宪脸皱成一团,黑得像是锅底,惊讶得表情都绷不住了,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平时在自家车间怼人喷人都中气十足的齐荣。
林巧枝知道齐工能听懂,于是更为细致地试着分析道:“发现问题之后,我也仔细看了一下,螺旋角在23度,压力角在20度,你是根据啮合力公式算的吧,但是那个肯定是有误差的,拖拉机耕地的时候,转速低、扭矩大,啮合的滑动摩擦会显著增长,再有一个,我们还得考虑田地里泥泞的环境,对齿顶齿根也会有影响……”
齐荣声音都微弱下来:“确实需要灵活一点处理。”
姜邦宪:???
他看着眼前这阵地拱手让人的情况,站出来打擂,拉场子道:“我们当初确定齿形参数的时候,不是还特意请了顾问,参考了长拖的乔工和松汽的曹工的意见吗?”
齐荣手忙脚乱想去捂听筒,比手势示意姜邦宪:你先别说话!!
姜邦宪哪里能理解他此刻的紧张,正气道:“我们又不是随随便便定下的齿形参数,不仅角度是长拖的乔工把关过的,负载方面松汽的曹工也是给了准话的。”
姜邦宪还是做行政工作更多,从齿轮厂的视角来看,林巧枝纵然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天才,工业新星。但拖拉机行业的龙头大哥还是多年霸主长拖,乔固山更是成名已久的行业大牛。再有,汽车行业对齿轮的理解,肯定是深于拖拉机行业的。
到底谁更值得他信任,谁资历更深、经验更足,姜邦宪心里自然有一杆秤。
这种先进的东西,国内此前造不出来的零件,被他们厂造出来了,姜邦宪当然是自豪骄傲,出厂测试也一遍遍做过,不是谁来说不好他就要认的!!
但从技术角度看,实际上很少有测试能覆盖产品的全部功能。
测试通过了,也不代表没有问题,否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故障的机械。
这就是技术和行政的意识差别所在了。
工业圈还真不大,林巧枝一听名字就觉得耳熟,道:“您说的是长拖的乔固山,还有松气的曹越吗?我刚好都认识,乔工就在我们红旗厂,这样吧,我去把乔工找来,咱们一起交流一下。”
她还建议道:“这中间的时间,您也可以找曹越曹工沟通一下,让齐工传达一下我的观点,听听看他的想法。”
乔固山没随着队伍一起离开,虽然也没跟着学习队伍一起,但是每天都会绘制一部分图纸,然后在下午抽空和林巧枝讨论。
听说是林巧枝找,他也没什么防备,图纸卷一卷往纸筒里一装,就拎着去了。
见人来了,就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主要是说明拖拉机的测试数据。
乔固山自然一听就懂:“螺旋锥齿轮的扭力跟不上?”
“目前是这样考虑,” 介于乔工的实力,林巧枝直接上更纯粹的技术道:“当初应该也是考虑到小转速比可以减少空转损耗的,但是大转速比这边,齿面粗糙度影响就有些大,用高螺旋角+小压力角的组合,您觉得会不会更好一些?这样可以增加齿面接触线长度,降低单位面积压力……”
乔固山最近一直在和林巧枝面对面讨论交流,甚至还特意去关注了她写的内部资料,去看她曾经参与过的项目。
思想碰撞是最能感受到对方实力深浅的。
为什么?碰赢了还是碰输了自己心里还都是有数的。
交流得久了,乔固山已经很能确定林巧枝天赋了,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天赋卓越,更吓人的是,她对前沿技术异常敏锐的、准确的把控。
这就不仅是思维活跃了,很难想象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听了林巧枝的想法和判断,乔固山才苦笑着说:“这也是我们国家第一次造出螺旋锥齿轮,这方面,你可比我敏锐多了,想得也深,的确是我没有想全面……你说的这个高螺旋角+小压力角,应该是能再提高传动效率,降低发动机负荷。”
他确实是被请着看过这个螺旋锥齿轮,也给出了建议和肯定的答复。
但实际上,北方的技术里,大多还是平原为主,压根没有积累多少丘陵的经验,那么大片的黑土地难道放着不种,去种犄角旮旯的山沟沟?
更别说林巧枝这一款,是前所未有的设计了,他考虑过类似的情况,但是没考虑到这种强度上。
就相当于新出的水泥坡,自行车厂考虑过类似的情况,愣是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林巧枝和乔固山交流着,就顺手拨通了电话。
姜邦宪电话一刚刚接通,就听到对面乔固山那一通说辞。
姜邦宪满脑子问号。
确实是长拖乔工的声音。
但听起来怎么这么好相处,这么柔和?
不是,曹越这样也就罢了,乔工怎么也这一副语气?
他不禁想到刚刚和曹越的通话,也是一副天塌了的抓狂语气,“我把乔工介绍给你们,是让你们这么用的吗?”感觉好像红旗厂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林巧枝厉害是厉害,名气大也是真的,但不至于这样吧?
林巧枝见乔工说完,便对电话那头,询问道:“姜厂长,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唔。”姜邦宪感觉思绪有点混乱。
林巧枝等了一会儿,见对面没反应,主动开口道:“那新的齿形参数建议我传给你?还有实测需求数据,你们再商量一下,确定下来……再尽快生产一批新的运送到红旗厂。”
姜邦宪也是有点被拳头打晕了,只能茫然道:“呃…尽快。”
挂断电话后,看着座机电话,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这种被拳头迎头痛击的感觉,有点糟糕了。
新的螺旋锥齿轮加班加点,五日后送到了红旗厂。
“温度还真的降下来了。”再次做测试的费组长惊喜道。
林巧枝仔细检查过,在测试通过单上签字:“拖拉机动力系统负荷降下来了,发动机温度自然就降下来了。”
随着复杂的传动系统测试通过。
其余模块也都陆续完工。
在红旗厂第一车间,一台“小巧玲珑”的拖拉机样机,逐渐一点点成型。
这台在梦里,让林巧枝数不清多少次感觉不可思议的拖拉机,跨越了时代巨壑,以另一种全新的面貌。
出现在世人眼前。
第89章 从她身上汲取钢铁般刚强的力量
红旗厂, 后面荒地。
在新家属院的更西边,仍旧有一片被荒草和黄土覆盖的土地。
此刻,这里热闹极了。
到处都是人, 还有拖拉机、柴油机轰隆隆的施工作业。
林巧枝裹着军大衣,整个人看起来略厚重。
她一边看手里的一摞测试资料, 一边指挥着布置测试场地。
“林工, 喝点热水。”黄彩霞提着两个绿皮仿军用水壶小跑过来,跑得脸上都冒热气发红。
同时说起林巧枝布置给她的工作,已然有了一点稳重的样子:“备用零件我都检查过了,有问题随时可以替换,西4测试点的陡坡从5°到30°的倾斜坡度都一一测量过, 全部是按照测试计划实施的……”
林巧枝接过水壶捂在手心里,边听边思索着。
她翻了翻手中的测试计划:“西4那边除了爬坡测试、侧翻测试,今天还有一个挂载配重的测试?”
“对,挂载的配重沙袋也都准备好了, 模拟深耕犁、播种机这些农具的阻力完全足够了。”黄彩霞翻看着手里的小笔记本点头道。
因为考虑到冬天土地会被冻住,不好再处理, 这些地形都是提前在秋天就请人挖好。
但是更为细致的准备工作, 还是要现场来进行调整。
不远处。
路锋也来看这边看测试现场,一路走来,自然是众多问好的人,见他来了,王柏强也是迎上去,“路工。”
路工点点头,又关心了几句进度, 看了一会儿林巧枝那边,笑道:“以前还觉得不明显, 现在看两个年轻小姑娘在里面跑来跑去指挥调度,年轻人真是不得了啊。”
他的语气里,不免都带着点感慨。
王柏强把手套脱下来:“之前也没想到,巧枝这么会带徒弟,不过她的风格也确实挺突出的。”
“嗯?”
“您看黄彩霞做事的习惯和细节,处处都是巧枝的风格。”王柏强对这方面最是敏锐,细节抓得严,做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像谁。
路锋再仔细看看,不由也笑眯眯地道:“你别说,还真是。不过也是,这些习惯入行时最好打基础。”
反而是坏习惯、散漫一旦成习惯,极为难改。
“照这个样子,巧枝她指不定还真能打造个声名赫赫的女子钳工班组。”路锋越看越像,笑指着说,“真的是有点样子啊。”
“没错的,您是没看到,黄彩霞做的工件,才更有巧枝的样子。之前当学徒的时候还不明显,现在拿出去一看,都不需要署名,一看都知道,就是林巧枝教出来的。”王柏强都有些稀奇,为什么从前不太起眼的黄彩霞,到了林巧枝手下,忽然就成长得这么快了。
路工摇摇头:“其实还是林巧枝在,比如现在,你看那小丫头的操作,完全是因为有林巧枝在前面拍板定锤。”
“也是,有厉害稳妥的带教在前面带路,年轻人的操作确实就能放开些拳脚。”王柏强点点头,接过刘国友递过来的几把椅子,摆在旁边平地上。
“您坐会儿,这测试一时半会儿做不完。”刘国友把椅子摆好,又把周围一两个碎石头踢走,听他们讨论道,“巧枝这样多少也是跟您学的,我要是黄彩霞,也敢多做点平时不敢上手的事。”
“怎么个说法?”路工都转头看他。
刘国友淳朴又不好意思的笑:“天塌下来有个头高的顶着呗。”
真搞砸了,这不是还有林巧枝兜底吗?
路工反应过来,一阵笑声,又看了看王柏强:“你这徒弟,没你说的那么老实啊,这算不算带着你也一起夸了?”
王柏强脸一黑,鼓起眼睛,佯怒:“怎么哪儿都有你!”
刘国友也不怕,嘿笑一声:“我说的是实话嘛,师父你教我做人要实诚的。”
王柏强憋了半天,“滚~”
都被林巧枝带坏了!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刘国友被撵去检查万向节联轴器了。
路过时,还听到黄彩霞的声音传来,带着十足的信心:“林工,那我就去了!”
林巧枝又提醒了两句,才道:“去吧。”
她感觉其实还不错,慢慢学会带人之后,她能从纷繁复杂的事务中抽离出来,更专注地思考最关键的问题,倒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黄彩霞就感觉更好了。
她从没有感觉自己这么好过,更感恩自己得到的机会,同年级不是没有之前比她更优秀的男生,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在飞快进步,不断超车。
她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心里的感激和震动,只能努力做得更好。走在努力前进的路上,她真的每时每刻都能感受林巧枝留下的惠泽,感受到她开出的道路,没有人会对她说那些打击、看轻的话,即使只是玩笑,谁都知道玩笑话才是真心话。
她理所当然就能去申请困难复杂的工件。
因为真的曾经有年轻女孩做到过。
她可以十分自然地袒露野心,她也想当高工,她也想像林工一样厉害,受人尊敬。
不会有哄然而来的嗤笑,因为她是林巧枝的徒弟。
她把林巧枝当做自己追逐的光和方向,从她身上汲取钢铁般刚强的力量。
她也可以做到的!
***
112厂。
“陆良同志,感谢你们热情的接待,实在是受之有愧。”带队的谢老书记主动握手。
这是当年拍板引进的老领导介绍来的单位的党委书记。
陆良真切又爽快地笑,一看眉梢眼角就知道他是多么春风满面,心情大好,“都是咱们自己的同志,您实在客气了。”
他边引着人走,边恳切道:“实不相瞒,我们112厂自从请到林工,自主维修了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问题之后,已经接待过很多单位来访了。”
“我给您吃一颗定心丸,自从修好之后,我们的加热炉最高纪录是连续开工两个月零十五天,没有出现任何故障。”
顺着往里面走。
能看到粗糙的墙面上刷着【听党指挥,国家至上】【万众一心,改天换地】的标语和口号。
谢老书记叹了一句:“你也知道,超大型塔机技术一直被国外垄断。”
塔机,塔式起重机。
超大型塔机,是动臂装在高耸塔身上的旋转起重机。
陆良在业内,自然知道这些:“我知道一点,大型项目都离不开塔机,就是不知道您是为了哪一个重点工程来的?”
陆良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一座跨江大桥建设中,他曾亲眼目睹,一座塔机在200多米的高空,稳稳当当地悬吊起240吨重的桥梁构件。
那种震撼从毛孔里颤出来,重工业真的是世界魔法,可以改天换地。
谢书记却摇摇头,转而道:“我们现在主要是在等待要更换的零配件,听到你们这边的消息,就想来取取经。”
陆良自己身处三线建设,自然不会再追问。
他太明白这些陆陆续续前来112厂单位的心思了。
像是塔机技术他们尚且空白,要依赖它的国家重点工程和项目,都必须依靠引进,否则建设要么停滞,要么缓慢进行,严重影响国家的发展。
而引进的弊端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几乎每一个前来112厂“取经”的单位,都逃不过几个共同点。
陆良都已经心里有数了,第一就是价格昂贵,但再贵也只能接受;第二就是进口周期很长,从提出需求,谈判价格,到最后发货安装,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第三就是售后不好,要么长时间等待更换配件,严重拖慢项目进度,要么维修过程受制于人,比如他们的步进梁式加热炉。
听到他们112厂的消息,但凡遇到点问题的,谁能对“自主解决”不心动呢?
但这真的不是说着好玩的。
动辄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资金引进的设备、生产线、成套装置,哪个单位不是当祖宗一样小心供着,生怕这爷一个不高兴,就折腾出一个花费几十上百万的大毛病。
于是,陆良这半年多,考察、取经的队伍是一个又一个的接待。
等暖乎乎、热腾腾的车间转过一圈,陆良又摆出一份简单资料:“您再看看这个。”
技术员拿到资料简单看了看,也没太复杂的,大略可以看做一本技术书的目录那样子,扫了一遍不免哑然:“你们都到这一步了?除了最核心的关键部分,整个算是摸透了。”
到这一步,真的可以说是摆脱国外维修、售后方面的掣肘了。
毕竟最关键的部分坏了,一般即使是原厂,也是整个模块直接替换掉,而不会进行维修了。
陆良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折一折放到胸前口袋收起来:“也是林工。”
“不是说,她一共就待了五六天,总共都不到十天吗?”谢老书记不解。
“后面肯定还是我们厂自己努力,林工这不相当于给我们起了一个头吗?毛线球先揪出一根线头来,后面再想理清楚,就顺着这根线头一点点来,可比面对一团乱麻好处理多了。”陆良心里当真是感谢林巧枝,“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老书记不由点点头。
他懂人心,若非林巧枝真的给112厂带来莫大帮助,陆良不会言辞切切,句句都离不开赞叹。
谢书记带队考察了五天四晚。
在离开前,陆良收到了赵局那边的消息,便在握手送别时,同谢老书记道:“我刚听说江城那边,林工手头的重点项目好像进入测试阶段,要完成了。”
谢老书记手都一抖,猛地握紧。
陆良笑容一僵。
“不好意思,早年留下来的毛病,一激动手就下意识想紧握武器。”谢老书记佯若无事笑了两下,来不及关心他,就又追问,“什么情况?我记得江城分局通报出来的消息,说是这个项目预计到年后。”
陆良自认也是个大老爷们,当然不可能喊痛,手背在身后,暗自搓了搓:“工期快了一些吧,凭林工的本领,都是正常的。”他不太清楚加入了两个单位劳力帮忙,自然是直接往林巧枝身上想,也是很有一些信任在身上的,又提醒,“您如果想请林工,可得抓点紧,我听说好几个单位已经往江城那边去了。”
“几个?”谢书记的声音都不自觉高了两个音调,脸上分明写满了“这群瘪犊子,哪里来这么灵通的消息”的震怒表情。
当然是埋了眼线。
工业是个圈,你认识我,我认识你,等官方通知,那不就和所有人都待在同一起跑线上了?
谢书记匆匆忙忙的带队走了。
留下陆良一个人空搓发红的手。
在前往江城的火车上,还遇上了另一队人,两拨人当即在心里齐齐暗骂:“陆良看着粗眉大眼的,没想到也不是个好东西。”
***
“是的,是的,我们红旗厂今天要测试的这款拖拉机技术是世界一流的……没错,用的是电子传动系统,通过电信号直接切换拖拉机正反作业的方向,完全能解决丘陵小地块农业机械化的问题……怎么不行?你等会儿看就知道了,我们的驾驶舱非常灵活,这在全世界都是独一份儿,没错,完全由我们中国独立自主研制!”
温东鸣出面接待完一批应邀而来的记者,从厂区穿越人流来到办公楼。
跨越时代巨壑的技术,光是听到就十分震撼了!
温东鸣表情满是骄傲,高兴得都哼起歌来了:“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离不开共产党ῳ*Ɩ ~”
光是看记者们热情的态度,温东鸣就觉得乐极了,从前有什么需要见报的,还需要他们红旗厂主动去邀请报纸,但是这次就不一样了。
只是收到只言片语的信儿,听到消息的报社都纷纷联系上红旗厂,希望能采访到一手新闻,见证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当然了,报社只是对外的,温东鸣少不了还要通知业内的朋友,最紧要的,就是长拖和天拖这两个老大哥。
当然了,肯定还免不了江城本地的单位,温东鸣不信仪器仪表厂没有关注他们的消息!
他直接连了本地内线,笑得见牙不见眼:“老霍啊,我们红旗厂做的全丘陵地形拖拉机要实地测试了,对,就是林巧枝,你认识的那个。”
直接说上次带队砸我场子的那个呗,霍丰没好气:“有事说事,没事别浪费电。”
温东鸣笑声停出一声猪哼:“邀请你来看实地测试,中国首辆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同时还是世界首辆,咱们新中国弯道超车的首例领先技术,你不感兴趣?”
得意和骄傲都要透过电话线喷霍丰满脸了,霍丰冷哼一声,“我又不是做拖拉机的。”
“超越世界一流的技术,中国面对美西方技术封锁打响的响亮第一枪,你真不想看看?”温东鸣一点不在意这家伙的口不对心,笑呵呵地说。
“不想看。”
温东鸣有点破功了,放下茶杯,默然半晌,“我保证不对着你嘚瑟,行了吧?”
“不信。”
“我要是当面对你嘚瑟了,下次来江城的资源分给你的那部分,我保持沉默,不跟你争。”温东鸣给出承诺,以作为他诚意的保证。
“不仅是不能当面,还不能找人跟你打配合,一唱一和搭戏台子。”霍丰提防着这家伙。
温东鸣嘴角一勾:“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啊,哈哈哈你还别说那次咱俩搭配得还挺好的,一起把那个没脸没皮空手套白狼的给说挂脸了,那个脸色难看得哟……”
霍丰腹诽,就是防你呢,坏水咕噜咕噜往外冒,“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行行,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至于这么防备我吗?好了,你赶紧出发,搞得好像我巴不得你来看一样。”温东鸣放完狠话,连忙往座机扣上听筒。
怕一个忍不住,真的透出“眼巴巴”的感觉。
锦衣夜行是不可能的,温东鸣这会儿,就像是家里有孩子上了清华北大,恨不得认识的同学、老师、同事、同乡人、所有亲朋好友都来吃席,即便是席面贵一些也无所谓。
当然了,通知的时候还是要含蓄谦虚一些的。
等温东鸣通知了一圈,心满意足地往后面的测试场地走。
到了地,看到路工身边空出的椅子,顺势坐了上去。
他左右看看,开口问道:“测试快要开始了?”
“林工在做最后的检查了,你看,在跟拖拉机手交代行车细节了。”路工指了指围线里面的林巧枝说。
“这一大早,巧枝效率也太高了,还有一些报社记者和考察单位没有赶到呢。”温东鸣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笼统地通知是今天了,直接通知到具体早上八点,“有没有可能稍微晚一点?”
“那你可得自个儿找林工说。”路工笑睨他一下。
温东鸣:“……那还是算了。”他咳了一声,颇为正义,“林工她肯定有一套自己的测试计划,还是不要轻易打乱了。”
路工没忍住笑,早些年还在北边的时候,他就知道温东鸣这皮下到底藏了个什么样子,还是道:“实地测试一开始,最初也是挂载负重,模拟拖拉机长时间牵引农具作业,磨一磨机器,没什么特别的。”
“丘陵山地的挂载模拟测试,不也要安排在角度不同的倾斜坡上?从5°到30°估计都有,要不侧翻,不滑坡,还要有十足的马力进行农耕作业,也是很精彩的啊。真是可惜了,你说说那些单位怎么不能提前一两天到?”
“外省出差要花经费的嘛。”路锋见旁边一个看热闹徒弟的路过,抓过来丢去给林巧枝帮忙,又转头说,“你说的是那些丘陵地区的领导班子吧?能这么早关注到我们红旗厂,都是关注农业,关注丘陵地区农耕情况,一心想为老百姓办点实事的,哪里舍得挥霍经费?”
“也是。”温东鸣叹息一声,心痒痒也只能忍住了。
“你反过来想,也是好事。真要来一来来那么一大堆,各个都跟你哭诉,诉不容易,跟你伸手要拖拉机,怎么应付?”路锋对这个事是很有发言权的,当初红旗厂第一台红旗铁牛55问世,也是类似的场面。
温东鸣顿时从椅背上弹起来,淡化的记忆涌上来,坐直的他大冬天的都有些汗流浃背了。
他再厉害的一张嘴,也抵不过一群来自广大基层的能人啊。
“我先去看看。”
他心有余悸地主动结束这个话题,背着手往围线入口过去。
就这么几步路,他能看到胸前挂着黑色相机,或者扛着三角固定架的报社记者陆续过来。
林巧枝胸前挂着一个铁皮哨子。
因为不是脱胎于从前机型和框架的拖拉机,所以这次测试项目格外多,测试的场地也很大。
“哔——”一声清脆短促,穿透力强的哨响。
“全部人员离场,退到安全线外。”
随着所有工作人员都离开测试场地,测试组人员就位。
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实地测试,正式开始了。
第90章 所以您并不看好这次测试吗?
“所有测试组人员已经就位了, 测量仪器也都检查过,全部完好……”黄彩霞又飞快检查了一遍现场,快步来到林巧枝身边, 低声说着情况。
林巧枝听着点头。
她把人员和流程确认这方面工作分出去,自己则是重点关注、且最后检查了一遍拖拉机样机。
别看黄彩霞天赋不是顶尖的, 但心细, 做事也认真仔细,这些项目准备阶段的工作,确实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像是准备沟通这种事,黄彩霞做过一两次,林巧枝就发现她做得很好。她眼睛偏圆润, 外表看起来没有太强的攻击性,不是林巧枝这种偏狭长凌厉的眼型,不笑的时候目光看起来就很锐利,像是暗藏着看穿人心的锋芒。
黄彩霞在沟通的时候, 要是遇到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小问题, 以徒弟的身份沟通两句, 反而让很多人心理压力减少许多,甚至还会有种“你可千万别告诉林工”的拉进感,能减少很多麻烦。
毕竟,也不是人人抗压能力都那么强的。
“周师傅,咱们测试开始?”林巧枝转头看向此次选定的拖拉机驾驶师傅,以确定他没有其它问题。
周师傅不仅操作好,头脑也好, 学新型拖拉机操作快,他坐上了驾驶位, 用力点了点头。
又朝着车外的林巧枝比出大拇指,代表他准备好了。
“咔嚓~咔嚓~”
几道照相机的白光闪过,伴随着快门声,记录下这一画面。
“点火。”林巧枝的测试计划已经准备的得很完善了,也让所有参与测试的人员都烂熟于心,但在测试的过程中,林巧枝还是不吝啬用声音引导一下秩序,让整个测试都更有节奏和效率,在她的把控之中。
“西1测试点,道路通过率测试,开始。”
林巧枝的声音,简短有力地从铁皮喇叭里传出来。
西边一侧测试点的所有测试人员,都抬头朝着这边拖拉机驶来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
掐表的。
握标杆的。
拿木质倾角仪的。
提着一桶石灰粉,手里持铁勺的。
还有手里举着记录本,观察排气管黑烟浓度、听发动机声音的。
拖拉机笃笃笃的启动,声音并不大,朝着西边测试路驶去。
西边这一排测试点,安排了不同的路面。
平坦的,碎石子的,泥泞农田,坡道……
随着拖拉机驶过路面。
“十二秒三,通过。”掐表的人喊了一声,飞快往下个点跑去。
“西2测试路,车身无歪斜。”用标杆对比车身是否倾斜后,握标杆的人大声汇报,同时在手中测试册上手动记录。
“轮胎不啃地、齿轮无异响!”
“排气管烟浓度正常,颜色正常。”
……
林巧枝听着一项项数据汇入耳脑,抬起铁皮喇叭,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拖拉机,按计划命令指挥道:“紧急制动。”
“嘎 ——!”拖拉机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刹车声。
拖拉机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往后扯,向前的速度越来越慢,在人造的泥泞路上发出甩泥浆的“噼啪”声,还有轮毂碾压烂泥的“咕啾咕啾”声。
随着气缸压缩的“噗—嗤~”吸气声,拖拉机稳稳停了下来。
提着石灰粉的测试人飞快奔上去,利落的挖一勺白石灰,在地上迅速点两下。
紧随其后的人卷尺一拉。
测试制动距离的、听发动机声音和齿轮声音的、观察轮胎是否打滑的、用卷尺量轮胎下陷深度的……
数据纷沓而来。
林巧枝眯了眯眼,果断道:“上千斤顶,换2号轮胎。”
周师傅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不是很明白林巧枝换轮胎的操作。
林巧枝在本子上飞快写几笔,记录着,边确认道:“刚刚轮胎轻微打滑甩泥了,转速突然升高,你有没有在打滑时做特殊操作?”
经验足的师傅,在感受到拖拉机轻微打滑时,有一些下意识的操作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周师傅否认,“这点打滑很正常,没必要做什么多余的操作。”
林巧枝点点头:“那就是动力流失了,需要增加后轮配重,等会儿第二遍,你感受一下两遍操作的不同。”
“好的。”周师傅也点头应下,然后根据林巧枝的询问,如实地汇报驾驶拖拉机的感受。
紧接着,在这条平坦的多地形路上,拖拉机一趟趟的测试。
反复地从这一头、开到另一头。
掉头回来,周而复始。
偶尔会有更换配件,或者是握着扳手钳子锉刀上去调整的时候。
“林工做事真仔细,平坦路面的测试方案都做得这么详细。”一名并不眼熟的年轻男技术人员忽然开口,似乎在对林巧枝表达赞美。
围观的人便也按捺不住了,七嘴八舌的低声讨论起来:
“林工确实工作仔细啊。”
“一点也不松懈,边边角角都测试到,这种对产品认真负责的态度,还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么反复来回会不会太仔细?是不敢上坡度吗?”
周遭这些议论没有干扰到林巧枝,无论好坏。
项目推进到如今这个地步,林巧枝自然对细节有足够多的把控。
从她的视角来看,其实并不会特别担心功能实现上的问题,因为她已经见过了前路,知道这是一条无比清晰确定、一定能成功的路,其他人担心的设计失误、构思有漏洞,功能无法从纸面落地等等,在林巧枝看来,不是会让人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问题。
以至于她的情绪到现在也不算暴躁,反而有种深湖般的平和。
即便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她也有信心能解决,反倒是,如何能发挥出这台拖拉机最大的性能,如何能把每一寸设计利用到极致,才是林巧枝最为关注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平面路段调试是非常有意义的。
因为目前中国拖拉机行业,在平原地区的积累和经验是非常深厚的,相关的数据也十分充足。
如果在平面路段多花一些时间,尽量去从各方面细节上,将拖拉机的状态调整到最佳,以优化整体性能,其实是极其划算的。
在足量数据支撑下,可以说事半功倍。
林巧枝这样想,也确实这样去做了。
于是,拖拉机在西1-3测试点,反复的启动、加速、缓慢制动、紧急制动、空载通过、重载通过……
林巧枝还一边测试,一边思考,对拖拉机进行一些备用件的替换调整,故而花费了不少时间。
此时,业内人士都渐渐安静,暗自对比、观察起来,看不懂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一众记者的围观下,也只能努力做出沉稳冷静、淡定自若的模样。
“刚刚那组的数据记了没?”一个看着就年龄不浅的高工却是忽然对身旁道。
“我记录了,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我看看。真的太牛了,这身本事硬啊。”
“当然了,没一身真本事,造得出这辆拖拉机?”
站在队伍里围观的年轻人:“……”这是在装什么啊,没忍住顺着声音侧头一看,看到那边徒弟环绕的情况,连忙往人群里缩了缩,满脸“看不见我”的心虚表情。
应该没有看见他刚刚不屑的表情和眼神吧?
这个行业里,年龄算是老资历的一种,但也不乏混到四五十还是技术稀松、得过且过的那种。
什么最难搞呢?人走出去,身后乌泱泱一堆人。教出来的、一脉相承的弟子遍布整个单位。
这样的人,技术上肯定是有保障,也是相对高水平的一群人。
小年轻不禁有些摸了摸脑袋,疑惑的皱眉,再往场地内探头……难道是他看漏掉了什么?
记者们却是亢奋起来。
林巧枝为什么在平面路段这样来回开,他们确实不太看得懂,但是看这情况,明显是有话题性,藏着东西啊!
“霍厂长,您能讲两句吗?”有机灵的记者,左右看看,瞬间瞄准了藏在人群里,最有话题性的那个人!
霍丰此刻也是看得心痒痒,他和温东鸣不一样,他是技术出身,看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在脑海里琢磨,这一趟的数据还有什么调整空间了。
冷不丁被记者杵到面前采访。
他脑子里第一反应——老温这大坑货!
在场记者认识霍丰的不少,毕竟也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大厂。由霍丰亲自说出口的评价,无论好坏,无论是褒是贬,明显新闻性十足啊!!
这采访对象选得好,记者们心里感叹着,纷纷凑拢过来,“是啊,霍厂长,随便说两句呗。”
“拖拉机的测试,我一个做仪器仪表的有什么好说的?”霍丰脸皮绷着。
“那您亲自前来看这场测试,肯定也是觉得有些看点的吧?您对这场实地测试有什么想法吗?以您的专业水平,点评一下?”记者可不会轻易打退堂鼓,他可是来造新闻的,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纯看一头雾水算怎么回事。
记者声音也不低,顿时惹来周围一圈目光。
除了采访的记者,大家当然也不会一直盯着霍厂长看,那就显得有点没礼貌了,但是不断飞快扫过的好奇和关注目光,依旧让霍丰如坐针毡。
“林工的这辆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水平肯定是超一流的。”霍丰脸绷着,尽力不显露出太多的情绪,真的很想说一句我不接受采访。但他气度还是有的,绝不会刻意贬低自己多年对手,当然了,也不会更多了,难不成还要他吹捧一下?
他十分熟练地错开话题,转而道:“其实现在还只是开始,接下来西边4号测试点,才是这辆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真正要面临的难点,可以看到那边准备了高高低低的斜坡,目测从5°到30°不等,我们这里离得远,你们可能觉得只是个小坡……”
只听到这里,记者们眼睛纷纷亮了,拿出速记本飞快记录,这是要设坎啊!
其实不懂行的记者们对“世界一流”,也只有一个尚且懵懂的概念。即便这时候记者大多还是很敬业的,很多人在采访和报道前会去搜集专业资料,或者选擅长相关知识的记者前来采访。
但临时抱佛脚,显然还是有点不够的,光是看行业内的年轻技术工人都看得有点懵逼,就知道那些转而去当记者的擅长机械相关人士,也是达不到理解标准线的。
那到底为什么这款拖拉机可以被称作“世界一流”呢?它到底厉害在哪里呢?如果说去仔细深究什么电传系统、四轮等大、折腰转向等等的高难度技术,那是不可能的。稍微学一学呢?记者们仍旧有点抓脑壳。
因为真的不懂技术啊!
就好像有数学家,对着一个数学定理和公式,激动得侃侃而谈,多么难,多么伟大,多么激动人心啊……普通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抱着试卷瞪大眼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仍然会双眼清澈无比:啊?这公式居然这么牛的吗?可以做这么厉害的事吗?
看不懂……怎么办?会影响我数学考试吗?
这还不是稍微学一学,而是学了好些年数学的人。
这个时候,霍丰这种能看懂具体牛在哪里,又能站在外行(仪器仪表)视角来表述的人,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霍丰仍绷着脸,坚持着对头的原则,带点坦荡荡的挖坑性质道:“远看是小山坡,近看30°其实是非常陡的,其实我对拖拉机不侧翻,稳稳爬上去不是特别有信心。我给你们举个例子,我们日常爬的楼梯,坡度就在30°到45°之间。”
他顿了顿,提出一个要求:“你们就想一想自己平时爬楼梯的时候。”
很多人脑子里,就出现学校、工作单位的楼道来。
“是不是要抬高腿才能上?那再试着想一想,即使是再稍平缓一点,让你们骑自行车上楼梯,不翘头、不往后溜车,不翻车,一口气骑车上楼梯斜坡……”
众人带入那个画面,顿时脸都有点发绿了。
有的带入自己骑车上这种坡的,呼吸都下意识屏住在用力。
霍丰道:“其实绝大多数人骑车上30度坡需要下车推着走,强行骑几乎不可能。只有小部分特别擅长骑车,且体力好的人,可以通过站立骑行,用一些左右摇车的技巧,骑上这种坡。”
“而且以我的专业经验,这其中,链条要承受极大的张力,最大齿比也不太容易驱动车轮。”
所以设计不好的话,整个动力系统的负担是极其大的。
记者们都被说得动摇了,忍不住怀疑起来。
“所以您并不看好这次测试吗?”有记者抓住机会,插问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霍丰摇摇头,客观道:“我只是从专业角度,阐述这项技术的难度。为什么丘陵山地的农业机械化难以铺开?我个人研究仪器仪表的,就不对小地块作业相关的技术发表看法了,就针对这个地形说吧,丘陵山地,就是有坡的!有丘陵、有山、整个地势坡度导致了农耕效率不高。”
简单一点,平原走着种地都劳累辛苦、困难重重,更何况爬山种地呢?
“没错啊!”
一声感慨从人群中传出来,定眼望去,是个风尘仆仆、面色略黑,拎着一个黑包的人。
他身边还围着几个人,有男人有妇女,都是类似的打扮,有的腋下还夹着黑色公文包。
看行头倒像是政府领导,但细看又觉得不太像,气质有点朴素过头了。
拎着黑包那人继续道:“这位同志说得好啊,咱们丘陵山地机械化覆盖率低,就是因为那一座座山,一道道坡,坡一陡,拖拉机都开不上去。”
自然就带不动那些需要牵引的农机,别人用铁牛,他们还在用耕牛。
别人一天就能犁完的地,他们要干上十天半个月。
别人收玉米,一台拖拉机只用一天延半宿,就能把全村的活干了,干得又快又好,他们人工干又累又不出活。
他们国家造了车、造了火电站、造了跨江大桥……时代在往前,技术在飞跃,为什么要抛下他们山里的农民啊!
他看向霍丰问道:“真就这么难吗?”
霍丰咳咳两声,他这边单论技术,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空载,进西4测试段。”林巧枝命令指挥的声音再次通过铁皮喇叭传来,极大缓解了夹生的尴尬气氛。
霍厂长发自内心的吁了一口气,不由转头看向场地,把答案交给事实道:“咱们直接看吧。”
他攥住围线,一时心如擂鼓,不觉攥出一层手心汗。
“开始了吗?”
“好像是没看到掉头返回来了诶!”
“西4段说的就是后面那段高高低低的斜坡吧?”
记者们后知后觉,负责摄像的连忙举起照相机,或赶紧收回神,紧张地扶好三脚架支起的摄像设备。
闻言,几个坐了几夜火车远道而来的基层干部也都纷纷往前挤到围线前,忐忑不安地朝着场地内拖拉机投以目光。
“小巧玲珑”的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样机,载着许多沉甸甸的期待,义无反顾地驶向了斜坡。
头也不回地,往上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