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整日被梁聿缠住,梁初楹那幅画完成得十分艰难。
画面还是抽象了梁聿的形象,并不写实,身体像软体动物一样被拉长,面色苍白,唇角向上翘着,是一副装乖的模样,但一双眼睛被抹成透亮的绿色,中间一点红,像手枪的准星,更有盯住人时毛骨悚然的潮湿感。
梁初楹不确定这画是否能被院里老师接受,不过目前也没有余力再重新绘制一幅了,只能就此作罢。
在学校工位上挤颜料的时候,梁初楹听见楼下有很绵长的猫叫,不少人掀开自己工位的帘子扒着窗户往楼下看。
“靠!小猫发春了!”
“现在不是秋天吗?怎么在咱楼底下就运动起来了!”
“还是第一次看猫片……”说这话的人被赵老师瞪了一眼:“能不能正经点儿,成天满嘴跑火车。”
他堪堪噤声,伸手把嘴拉上。
课间结束以后,赵老师叫他们各回各位:“学校会派保安赶猫的,用不着你们在意,专心画好自己的画就行了,一个个交的作业一看就是最后一天晚上熬夜赶出来的,颜料还没干就交上来。”
梁初楹又往窗户外面眺了一眼,抿住唇。
隔天上午,秦可在他们美协的群里发:
唐娟拿纸巾揩脸:“要我说,女娃子念了书有文化还是吃香,唉,要是果果——”
“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果果的事!”孙福生吹胡子瞪眼地拍桌子,“当初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他指着唐娟破口大骂,唐娟委屈得不行,泼辣性子又上来了:“我当时哪里知道她是带果果去做那种生意的!我不就是想了个招儿给家里多挣点钱吗……不然我们儿子——”
“天天就知道儿子儿子,儿子成器了吗现在除了抽烟打牌还会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急匆匆结婚不就是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才慌里慌张来求你吗!”
“好啊你现在怪我重男轻女是吧,儿子是我要生的吗”唐娟简直想尖叫起来,“是你!是你爹妈!我爹妈!院子里那么多婆子婶子,男的女的,他们指着我生儿子!我要是再给你添个女娃,他们都要怪我的肚子,不知道有多少臭口水要吐在我身上……我就不害怕吗!”
“……现在新时代了,号召妇女解放了,我们这种没读书的就要被扣一个封建糟粕的名头,就还是要被千人指万人嫌了是吧,我、我……”说着说着她就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声跟秋天下的小雨似的,一道连着一道,止也止不住。
孙福生的脑袋痛得他想一头撞死,只得塌坐在木头凳子上,哆嗦着手指掐太阳穴。
唐娟大闹了一场,带走了孙福生存下的所有钱,他一边扶着门框一边看外头垂垂老矣的树,门口那盆铃兰花还是果果小时候种的,开过好几个轮回了,现在却蔫巴了。
晚上小曜又不乐意地扔筷子,不愿意吃饭,要往稀饭里蘸糖,孙福生佝着腰,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拿糖罐子,发现已经空掉了。
这才月中,离下个月发退休金还得十多天,孙福生却就剩下口袋里一点儿零钱,连给孙子买砂糖都要斟酌再三了。
早些年都盼着生儿子,觉得能干事,能挣钱,到现在却又挨个排队地后悔起来,觉得要是把养儿子的钱给果果,不知道现在要轻松多少倍。
事已至此,把所有人都害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孙福生回头看着耍脾气的孙子,觉得他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哪哪儿都像果果,于是对着柜子揩揩眼泪,哄着孩子,说姥爷现在出去买糖,小曜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小曜在院子里折纸飞机,他觉得像果果;小曜坐在门口撑着脸盯着别人吃泡泡糖,他觉得像果果;后来小曜在邻居王婶的窗户下面发现一个空的泡泡水罐子,孙福生把那塑料瓶子捧在手里,脸突然就变得皱巴巴的了,像刚拧干的衣服一样皱成一团。
小曜从没见过这个坏姥爷哭得这么惨,虽然一脸不情不愿的,但还是拍拍老人的背,把孙福生当小孩一样哄。
晚上睡觉的时候,孙福生捏着他的小手,突然问他:“要是有一天姥爷生病了,你就乖乖跟妈妈走,好不!”
小曜困死了,睡得四仰八叉,动了一下手指头,懵懵的:“……生什么病会死的病吗!”
“姥爷坏,姥爷不对,做了太多亏欠别人的事了,所以菩萨说我要大病一场,要惩罚我。”
“哪有什么菩萨,姥爷你是做梦了吧”小曜翻了个身,舔了舔嘴巴,咕咕哝哝的,“我不能跟妈妈走,妈妈太累了,我得赖着姥爷,给妈妈报仇。”
孙福生摸摸他的头,“姥爷病死了,不就给妈妈报仇了吗!”
小曜往他怀里钻,热腾腾的脑袋抵着他肩膀,说你别病死,明天还要姥爷送我去幼儿园。
“那要是姥爷生病了,你会留下来照顾姥爷吗!”当天梁初楹没有留在清湖湾过夜,梁聿同她约定好时间后,次日一早便驱车将她接过来。
冬季的清晨看上去同夜晚无异,梁上没什么车辆。
梁聿没按喇叭,看着她从单元楼里出来,纤细的身形裹着件长款羽绒服,羊皮短靴挡风效果良好,即便如此,她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啊,昨晚没休息好。”
梁初楹戴上口罩,拉开同他的距离,梁聿看出她面色苍白,递给她一杯早上现磨的豆浆。
“感冒了?”
她点头,“嗯,不过还好,不是很难受。”
捧着一杯温热的豆浆,梁初楹感受到了雪中送炭的滋味。梁聿将车内空调温度调高,让她先阖眼休息,到了目的地他再喊醒她。梁初楹这会特别困倦,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同他客气。
梁聿淡定地驱车开了一段梁,到底不是很放心,停靠在梁边,压低了声问她:“座椅加热要给你打开吗?”
梁初楹嗯了声,细若蚊呐。
“昭昭。”梁聿唤她,倾身靠近时,似有浅淡的茉莉香气缠绕而上,他眼尾松了下,“你右后方有个调节按钮,将座椅放平会更舒服些。”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空寂。
她似是睡得并不安稳,小巧挺翘的鼻尖轻皱,眉心拧成了一个结。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沉思良久,梁聿掌背落在她额间探了探。
她的额间烫得惊人,从围巾里露出来的一截脖颈隐隐泛着红,似有薄汗氲出。或许是处在睡梦中的缘故,察觉到他比她稍低的体温,蓦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往自己脸颊贴紧。
羽绒服领口本就宽大,她没有将拉链拉到底,经过这么一挣,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视线中。
梁聿喉结滚动,克制地移开目光。
温沉的语调含着自己都未能捕捉的喑哑,“昭昭,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怕她没听见,他清嗓过后,又重复了一遍。
她轻轻哼了声,蹙紧的眉梢似是不满他的离开。指尖交握的地方反倒收得更紧。
这是很没安全感的表现。
梁聿趋近无奈,只能用近似于哄小朋友般的语气,“昭昭,你先松手,我才能开车。”
梁初楹悠悠转醒,入目便是一张近在咫尺的俊颜。他坐在主驾位上,身体却是往她的方向倾斜,向来端方自持的人,衬衣因此而绷紧。得益于他常年锻炼,宽肩窄腰在单薄的布料下,几乎无所遁形。
她没怎么去过健身房,但刷到过许多身体格外健壮的男博主。过分夸张的鼓胀感她难以欣赏,薄肌又觉得缺乏一定的荷尔蒙张力,而梁聿胸腹处的肌理,让她觉得恰到好处,哪怕仅扫一眼,都让人面红心跳。
这样盯着别人看已经算是越界,梁初楹敛了敛眸,“梁先生。是到了吗?”
“最近流感肆虐,你可能生病了。”梁聿语速慢下来,很轻地抬眉示意她,“我正准备带你去最近的医院。”
经他提醒,梁初楹这才意识到,她正抓着他的手当作降温贴!
“对不起……”她口干舌燥,说话带着生病的熹微虚弱颤音。
好在梁聿没有介意她的冒犯,两人心照不宣地掠过了刚才那一瞬的心猿意马。
“不用麻烦了。”梁初楹回忆了下自己的症状,轻微发热、头痛、鼻塞,以及畏寒,“大概率是风寒感冒,待会我去买点抗病毒颗粒就好。体温计、布洛芬、伤风感冒冲剂之类的,梁先生那里有吗?”
“常见的药医疗箱里应该备齐了。”
梁家各处常备的药都是赵女士一手配制,她本就是协和的心内科专家,格外注重急救类药品的配置。根据每家的情况列了清单,仔细记录了药品保质期。
她不肯去医院,梁聿也没再坚持,见她对这些很熟悉,“我记得你本科和硕士不是医学类相关。”
“嗯。在国外就医很贵,所以有看一点医学科普类视频和书籍。”
“一个人在外留学,的确辛苦。”
梁聿知道她这段留学经历,车辆重新回到道梁上时,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隐约闪过一些片段,但并不真切。
斯坦福Knight-Hennessy学者项目毕业的全额奖学金硕士,能够覆盖日常支出,不过偶尔会有汇率变动,以及意外情况,仅靠此作为经济来源,的确拮据。这段经历梁初楹没有提及太多,梁聿也不难想象她曾熬过怎样一段辉煌又艰辛的时光。
转弯灯点亮,在滴答声中,梁聿漫不经心地问:“你之前参与过在法国的项目吗?”
闻言,梁初楹有片刻的怔愣。她和梁聿的初见,便是在她为了准备竞赛时,恶补了两个月法语的前提下。只不过那时的身份差距太大,他是投资竞赛项目的投资者之一,而她只是位前途未卜的学生,需要靠项目经历来丰富简历,以及用奖金支付回国看望院长的机票、火车票。
“有。梁先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梁初楹压着隐秘的雀跃心跳,故作冷静地询问。
“没什么。”梁聿音调沉哑,似是无心的随口一问,提醒她:“你还在发烧,尽量少说话。身体有异样记得告诉我,清湖湾附近还有个医院。”
关怀的话涌出,梁初楹也不好继续引导。两人心神各异。
梁聿望着前梁,有几秒短暂的出离,旋即很快恢复如常神色。
梁初楹优秀明媚,如同一束清婉宁静的阳光,怎么会有结巴到脸色涨红的时刻。
他很快否认了这段停留在心底,至今困扰他,但又没有留下丝毫波澜的记忆。
“我……”小曜沉默了很久,最后的声音跟蚊子似的,“好吧。”
孙福生抱抱他,又发出一声叹息。
他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是上周查出来的,孙福生从医院*领完检查报告,听完医生给的建议以后,在长凳子上坐了很久,喃喃自语,说怪不得前阵子头痛欲裂。
梁聿跟梁初楹就坐在他对面,两个人的大拇指搭在一起,梁聿张嘴哈了一口气。
梁初楹问他:“他住你楼上的时候,你知道他得病的事吗!”
“知道。”梁聿说,“孙老头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去找过他,跟他说我打算明天就离开,在我走之前把那一千块钱留给他,他不要,所以我才放在那花盆底下的。”
虽然那时候孙福生因为老年痴呆,不好说听懂了梁聿说的几句话,但是会执拗地拽着他的手,说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大好时光,怎么就那么想死。
梁聿说,活不下去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但让人活下去的原因却只有一种,叫“爱与被爱”,失去这一点以后,就没有路可以选了。
孙福生当时神经质地重复着他的话,还认同起来:“没有爱的人,也没有人爱,确实很苦啊……确实很苦啊。”
而时至今日,梁聿坐在孙福生对面的长凳上,看着他呆呆地捏着那几页纸,心想,孙老头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情况。
妻子,儿子,女儿,甚至孙子。
有谁爱孙福生。
起了这个名字,也没享到福,倒是被吃空得连渣都不剩,病成这样,却也没钱治病了。
除了那天晚上跟孙子说了几句,孙福生后来再也没提过,只坐在凳子上,捉起家里的座机给果果打了电话,说她什么时候能把小曜接走,说小曜不喜欢他,在他这里待不下去。
这话叫小曜听着了,他很生气,爬上孙福生的腿要挂他的电话,孙福生叫他别捣乱,小曜大喊:“姥爷撒谎姥爷撒谎!姥爷不守信用!”
“我怎么撒谎了!”
“我没有说待不下去,为什么要把我送回妈妈家你说你要是得病了就留我下来照顾你的,姥爷大骗子!”
这话被果果听去,她问孙福生是不是真生病了,孙福生知道瞒不住的,只得先挂了电话,说晚上等小曜睡了再打给她。
果果说她要跟国平结婚了,到时候拿一笔钱给他,先去治疗,孙福生拒绝了,但果果很坚持,他又怯怯地问:“那个……国立,他能行吗!”
果果沉默很久,声音哑下去:“他是小曜的爸爸,而且,爸,我这样的人……没得挑了,我也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我想有自己的家,过自己的日子。”
她口中的“日子”是什么形状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子
值得盼望吗孙福生不知道。
他哀叹,说要是果果不生孩子,一个人过不行吗
“别说这种话。”果果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小曜很好,生下他,我很感激。”
孙福生说:“生下你,我也很感激。”
果果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小曜最后还是要跟着果果回去,孙福生已经没有余力再照顾这么小的孩子了,被果果带走的时候他又开始闹,依旧喊着那句“我讨厌姥爷我讨厌姥爷”,然后哭哭啼啼地被牵上车。
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出现矛盾心里,一边说讨厌,一边还哭哭啼啼的不愿意离开。
孙福生心里大概也是难受的,果果还是给了他一笔钱,说她知道孙福生的钱都让唐娟拿走了,她给他约了医院的手术,按照医生推荐的,还是去做保守治疗。
那个治疗孙福生没有做完,每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觉每次呼吸都在烧钱,他待了一个月就出院了,说自己在家也能保守治疗,左右跟待在医院里没区别,医生只能宽慰他,说保持心情良好,说不定还能活个十来年。
这下,真是所有人都走光了。
孙福生这一生里,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谁也没留下,最后临了了,只剩他孤寡一个,顶着脑子里定时炸弹一般的瘤子,搬着个小板凳,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
他就只是那么静静坐着,吹吹风啊,看看云看看花啊,有时候拿个蒲扇扇凉,两只眼睛变得越来越浑浊,待了一天,太阳东边起西边落,孙福生脑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想。
得知他要死了,唐娟又找上门来了,向他诉说家里的窘境。
唐娟后续带着儿子二嫁过,她说,你知道的,二嫁的女人只有被嫌弃的份,她在新丈夫那里也过得不如意。
叨叨了一大堆,不过是念着他在这个大院里的房子,唐娟想叫孙福生把房子留给儿子,她还高兴得不得了:“他也有姑娘啊,你不就喜欢姑娘嘛,跟果果那儿子没差吧,你公平得不得了,不能最后只把钱留给外孙吧。”
孙福生气得不行,叫唐娟滚出去,一边扶着桌子咳嗽一边大骂:“我就是捐出去也不给他!你们真是打的好算盘,要吃我的肉还要喝光我的血!”
“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们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孙福生哀声质问,“啊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说活不下去了,要死了啊,他要死了,老头!”唐娟还在哀嚎。
“叫他去死!跟我一起死,看他先死还是我先死!”
唐娟又哭起来,说他们爷俩要逼死的是她才对。
孙福生缓了很久,坐在凳子上,说:“唐娟,这么多年了,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没变啊。”
裹脚布没有缠住人的脚,却缠住了别的地方。
唐娟那天坐了很久,默不作声地回了,再也没来找过他。
孙福生就这么又活了十三年,每天就是一个人坐在门口,或者坐在家里的凳子上,摆弄一下小曜没有带走的玩具,夜里守着那个红色的电话,渐渐地忘性越来越大,最后连话也不说了。
某天夜里,红色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是果果打来的,哭声压都没压住,她说:
“爸……你能不能过来,你把小曜带走吧,我撑不住了。”
可是孙福生那时候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他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在手忙脚乱些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着“好好好”。
他痴痴傻傻地卖了老房子,别人少给他五万块钱他都不知道,拿着一张存折,坐了一天的火车,去了霖城。
那是接到果果电话的第三天,果果死了,小曜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孙福生什么都记不得,就知道天天找他的外孙小曜。
他在霖城的廉租房里住下,把自己的存折藏得好好的,说要给小曜,孙福生住在五楼,很高,没有院子,他连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吹风都做不到了,只能坐在家里,但是这个家里没有那个红色电话了。
就算有,也不会再响了。
半夜里脑袋痛得他唉唉直叫,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拿头撞墙,打翻了药罐子,他从床上摔下去捡,吃了药以后又在地上睡着,嘴里还在喊着“对不起,果果,小曜”。
他说菩萨要来惩罚他了。
其实梁聿并不是孙福生第一个带回家的孩子,在痴傻以后,孙福生几年间陆陆续续往回带过十几个小孩,有男有女,楼下的人都说孙老头已经意识混沌到连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认不得了。
但不是这样的,那些孩子有的好有的坏,毕竟人性总是难以揣摩的,有的性格稍微善良一点的孩子,在孙福生家吃了一顿饭,抹掉眼泪就悄悄离开了;性格差一点的孩子,看出来他脑子不清晰,就把孙福生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再走。
孙福生的认知停留在好多年以前,他惦记着小曜要吃的肉包子,一个人慢慢吞吞拖着脚去买了两个回来,拎着凉透的包子,他看见楼底下坐了个人。
梁聿已经将近半分钟没有呼吸了,他的手越攥越紧,把梁初楹都抓痛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因为只有他们看得到,此时孙福生对面坐着的,是一团蓝色的影子。
梁初楹说:“哇,你说,怎么会有人见了自己的姥爷,没认出来的。”
孙福生停在蓝色影子面前,对蓝色的影子说:
“小曜啊,怎么又坐在外面,小心被人贩子拐走,快,姥爷给你买了肉包子。”
其实早就见面了啊。
红萍——红苹果。
梁初楹用力攥着他的冲锋衣,指甲几乎隔着布料都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精准覆在梁聿腰侧纹身的位置上,接吻接得要窒息,尽管她可以憋两分钟的气。
口腔被舔出发黏的声音,在小小的电梯里散发热意。
电梯从十六楼下坠到一楼,一共需要三十秒,唇舌直至最后一秒才撤离,叮咚一声,映着两人模糊影子的电梯门拉开,外面是漆黑的夜,明亮的灯火。
梁初楹看见他眼里的怨念,被彩色的灯照亮,他说:“姐姐,你猜的没错,有的时候我真想杀死你,跟你葬进同一个棺材里。”
没人光临,楼上清吧里低频的音乐浸透了整座大楼,电梯门再次把两个人关进一平方米的空间里。
他再度靠近,梁初楹看着他森然的双眼,突然心腔一紧,逃避一般偏开头,错开梁聿的吻。
“只有在床上的时候你是礼物,其它时候,你都是我弟弟。”
梁聿不知道是真想笑还是感觉到挫败,“呵”出一声:“哪位好姐姐会跟弟弟接吻、上床,在万圣节约会呢?”
他向后撤退半步距离,拽着她上衣下摆,垂下眼:“姐姐,我还要多努力。”
第 42 章 发酵
梁初楹认为梁聿说的只有一点不恰当,他们不应该将其轻易地定义为“约会”。
这只是没名没分的厮混。
她没有坦诚跟梁聿说过,其实选择隐瞒这段关系,梁庆是原因其中之一,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并不认为这是一段能够走到终点的感情。
有多少人这辈子只会谈一段恋爱,一段就百年?说不准再过几年,没等爸爸和奶奶发现,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腻了,到时候还能当姐弟,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曾经也在一张床上偷过情。
并不是所有的关系都有昭告天下的必要,梁初楹认为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最后散了伙,彼此都还体面,家里人脸上也还有光。
先耗着吧。她无力,闭一下眼睛,不想继续思考下去。
十二月底的时候,万宝丽给梁初楹发了个消息,说下午有个饭局想约她一起去。
【Monet】:“什么类型的?用得上我去吗?”
【日进斗金】:“上次你见过的,杨瑞明,德国有位艺术家来京办展是他接待的,今天中午他们正好有时间,杨瑞明托我定饭店,我想着正好把你也带过去,大家多联络联络。”
【Monet】:“我有时间!”
【日进斗金】:“行,北辰世纪中心B座一层,电梯旁边等你。”
楼上姓孙的老头在冬天跳楼死了。
死的时候梁聿正蹲在外面刷牙,老家伙坠楼的时候他还含着一嘴的泡沫,然后听见“嘭嗵”一声,像内脏摔碎的声音,那件洗得皱巴巴的白色老头衫就那样泡在血泊里,热的血融化了冰的雪,红色铺在白色上。
梁聿没叫,呛了一口,把牙膏沫咽了个干净,将搪瓷杯子里放在地上,拉开自己出租屋吱呀叫的旧门,侧身进去。
在他往床边走的时候,听见住在他隔壁的婆子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梁聿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又转了脚步走回去,从窗户往外看,隔壁住户已经操作着小灵通一样的老人机打起了120。
如果梁聿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今年死的第三个人了。
这是这片儿租金最便宜的一栋老楼,住户也多是一些孤寡老人,有不少孤独死的,一年到头清扫团队要过来好几次。
梁聿进屋以后又漱了一遍口,把嘴里的牙膏沫全部冲掉,听着外面咿咿呀呀的议论声,脑门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抬抬眼睛看了天花板,发现又掉下来一块墙皮,砸中他脑袋以后飘在洗脸盆的水面上。
外面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咂舌议论的,没几个人真的在缅怀死了的老头。
梁聿穿好提前放在床上的一件打折的新羽绒服,把拉链拉到顶,然后又跑到大门旁边的窗户那儿,人群把孙福生的尸体团团围住,他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愣,最后只能收回视线,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梁聿自己知道,他在那一刻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更换一个死期,先帮孙老头处理一下后事,毕竟也吃过老头几个包子。
下一秒他又觉得还是算了,总归会有社区的人料理老人的后事,他跟孙老头非亲非故,何必趟这趟浑水自己还是按照计划,在今天悄悄地死去,等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孙老头的事情应该也都处理完了,正好可以把时间错开。
衣柜里放着他从五金店里买好的粗麻绳子,吊一个人完全不费力气。
梁聿很迷信,还往羽绒服的兜里揣了只喷漆的金龟,希望下辈子给自己招点财。
一切准备就绪,他摆好了凳子,最后看了眼天花板上的悬梁,然后一鼓作气拉开衣柜,把视线落下去、僵住。
一团蓝色的、像染色的蒲公英团、看起来又轻又松软的、幽魂鬼火一样的东西从他散发着潮味的衣柜里飘了出来。
鬼魂凄凄惨惨地哀嚎:“我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我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梁聿站定在原处,眉毛都没动一下,掀了一下眼皮。
兴许是昨夜没睡好,他见鬼了。
蓝色鬼火见他不为所动,连脑袋顶上的小火苗都摆得更厉害了,好像窜高了一点儿,像冒烟的锅气。
“你没看见我吗”它说。
梁聿在衣柜里找自己买的绳子,大半个身子都埋进了进去,闻见很浓的潮味,心里怀疑这木头柜子这么潮,怪不得生出一个蓝色的脏东西,人在临死前原来真的会看见这样乱七八糟的幻觉,但他明明还没上吊,怎么就到走马观花的那一步了。
他一边找一边懒懒跟鬼火搭一句腔:“你谁!”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哦。不认识,找错人了,离开我家,谢谢合作。”
鬼火磨了磨牙齿,开始威胁他:“你被我选中了,需要帮我完成一个心愿,不然你的下场就会像刚刚死的那个老头一样!”
梁聿没在衣柜里摸到自己的绳子,疑心是被这小东西吞了,扭过身子瞥了它一眼,两手揣在羽绒服的兜里,冰凉的双手被自己的体温捂热了一点。
他突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你威胁错人了,如果你没来碍事,我现在就已经如愿死掉了。”
按理说正常人看到这样超自然的事情一般都会慌一下,梁聿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就好像这种事会发生无数次一样。
鬼火安静地在他眼前飘了一会儿,梁聿漆黑的眼瞳里映出一点儿蓝色的亮光,外头救护车的声音覆盖了鸟鸣,宽大的车努力颤颤巍巍地挤进这样窄小的破巷子里,但那条不值钱的命早就失去了挽救的余地。
一人一鬼就在这样的喧哗中安静对视了两秒,鬼甚至没有眼睛的实体。
梁聿低下眼,平静道:“你这鬼的运气也是挺差的,找上我这么个货色,我本来就没打算活,你不如再偷偷躲进别人的衣柜里吧,我可以告诉你哪户人家最有善心。”
它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你就是我找的最有善心的人。”
梁聿扬了下嘴角,但并不想笑:“你眼瞎!”
它开始转着圈地细数:“半年前,你家门口来了一只躲阴凉的瘸腿猫,你给猫洗了澡喂了饭,把猫装进自行车的篓子里,骑了一个小时送去了救助站。”
“三个月前,一楼尽头的周奶奶一个人死在家里,周奶奶没有家人,你给她雕了块木牌,烧了香磕了头。”
梁聿定定看着它,表情变得沉默,眼里无波无澜,最后也一个字都没说。
鬼魂继续叙述:“今天跳楼死的孙老头,他以前没糊涂的时候偶尔会把你叫到家里去吃饭,你昨天晚上往他窗台上放了一千五百二十三块五,把你全部的钱都留给了他,然后打算今天干干净净地死去。”
仅仅十多平米的出租屋里,只有两扇脑袋大的窗户能往死气沉沉的屋子里透来一些光线,窗户下面的小桌子上摆了没用几次的锅灶,跟洗手池挨在一起。
逼仄到喘气和呼吸都没办法掩盖的屋子里,此刻安静了下来。
梁聿关了柜门,转过身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
“你牙都没刷完就跑进屋子里就是想拿你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叫救护车,只是有人比你快而已。”
梁聿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有种被人猜中心思的心虚,他错开眼嗤笑:“鬼怎么会懂人心。”
蓝火荡了几下:“鬼,怎么不能懂人心!”
它飘向梁聿的方向,在他肩膀上跃来跃去,梁聿眼前不断闪过蓝色的虚影,鼻间嗅到一点玉兰花的香气,他恍惚两秒,又听见它的声音:
“我知道你的一切。”
鬼火往下坠,梁聿抽手出来接住它,掌心像落入了一团蓝色的羽毛,轻得没有任何重量。
“梁聿,你别不信。”它落在他温热的掌心,“我是来救你的。”
“砰砰”几声,外头有人叩响了门,梁聿回过神来,往门外看去,斑驳的窗户上出现几个攒动的人影。
“刚刚老头跳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外头看着呢警察局的人来了,要问问情况。”
鬼火和梁聿那种莫名其妙的对话被这声音打断,梁聿甫一眨了下眼睛,两手一撒,小火苗就从他掌心坠下去,晃了几下又很努力地往上飘,像什么笨重的鸟。
梁聿往大门处走去,先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把门拉开,外头乌泱泱的聚了不少人,视线交错落在他身上。
寒风一下子往屋子里灌,鬼火毫无避讳地飘到梁聿肩头,外面的人表情未动,看样子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第一个到处叫人的就是梁聿的邻居,他连对方姓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很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服,站在冰天雪地里跟朵花儿似的。
还有几个穿警服的,应该才来不久,挤过来问了他几句,比如老头什么时间跳楼的,当时他在做什么,是不是除了孙老头,没别人在楼上。
梁聿面色很镇静,语气也平淡:“楼上没人。他年纪太大,得了痴呆,挺多人都知道。”
对方粗略地点了几下头,又问张老头在这儿有没有熟人,难道一直都是一个人住的吗,梁聿没说话,边上人替他答了:“喏喏喏,就你边上那孩子,以前经常上姓孙的家里吃饭,就他跟跳楼的老头最熟了。”
梁聿还是没说话,警察打量了他几眼,说行,去警局做个笔录。
他进了警车,鬼火还趴在他肩膀上,跟甩不掉的口香糖一样,话也很多。
“我猜你刚刚一定想翻白眼骂他,明明孙老头有自己的亲孙子,要了解孙老头的事儿怎么非得把你这个假孙子扯上。”
梁聿侧目看了它一眼,因为不能平白无故在警车里自言自语,他索性不理。
它倒是不依不饶:“你又在想,这幻觉什么时候才会消失,自己一定是发神经了。”
车里安安静静的,坐在副驾驶的警察就跟他唠了几句,问他怎么认识孙老头的。
他直白地说:“之前穷得要饿死了,他给了我几个包子,我看他人傻,就一直去他家里吃饭,老头认不清人,把我认成他孙子了。”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会穷到这种地步,你爸妈呢!”
“死了。”
“都死光了!”
他的教养和用词都十分妥帖,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造成了这场误会。
“那就冰释前嫌。”梁聿慢条斯理,为总算解开的乌龙感到如释重负。
窗外万里无云,梁初楹第一次白天到访,这才发现他这里采光通透,视野极佳。
梁聿带着她来到侧卧,“到时候你搬过来的话,可能要委屈住在这里了。我中午不会回来,要是老爷子突然到访,可能需要麻烦你将护肤品之类的东西,挪到我的卧室。”
梁初楹点头记下,“没事,我可以准备两套。其中一套放在你的卧室里当摆设。”
“好。”梁聿唇角微抿,依旧是那副容色清淡的模样,“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你微信发我,我去采购。”
当然有。
梁初楹想了下,觉得这东西也没必要准备。毕竟没有人会把计生用品摆在显眼的位置,长辈也不至于四处翻找。
两人简单交代好注意事项后,梁初楹回家倒是真的想了份清单。
夜里,想着梁聿大概还没休息,她从备忘录里复制过去。
[1、沐浴露+洗发水 2、囍字的窗花剪纸 3、花瓶及鲜花 4、空气炸锅]
前几样都是为了营造浪漫气氛,梁聿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大部分植物都是不开花的科属,倘若她搬进来后,仍旧一成不变,看起来也太假了。
梁聿自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发来消息问:[家里有蒸烤一体箱,空气炸锅还需要吗?]
梁初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复:[我看你家没有微波炉,才想着早上可以热一下面包。]
梁聿:[微波炉确实没有,厨师都是带着食材过来现做。没事,我一起采购吧。]
厨师?梁初楹想起那天在他吃的那顿,那几位送餐的时候全都戴着厨师帽,她还以为是高档餐厅的送餐员。
不过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他平时工作那么忙,没时间做饭很正常,对于有钱人来说,选择也更多,大概率不会选择点外卖。
因为不是常住,只是临时搬点东西过去,应对下特殊情况,梁初楹没有收拾太多东西。
一个中号行李箱就足够了。
梁聿提前开车在她的小区外等她,他向来准时,这次却提前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期间梁亦宵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帮他参考下剧本,梁聿语气平缓,“明天接老爷子出院的时候,你顺便带过来。”
梁亦宵不理解他这段日子到底在忙什么,“今天不行?”
“今天帮昭昭搬家。”梁聿降下车窗,对盘问的保安报了梁初楹的楼栋单元和手机尾号。
保安是个尽职尽责的,哪怕他开的是辆低调的豪车也不肯放行,坚持道:“您给业主打个电话,确认身份后,我才能放您进去。”
梁亦宵也听到了他那边的对话,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事。
梁聿给梁初楹发完消息,拧眉问梁亦宵,“你笑什么?”
“笑你居然也有碰壁的一天。”梁亦宵自然不信他们两人已经结婚的说辞,“你赶紧把车牌录入弟妹的小区系统吧,要是让老爷子和二叔知道,可就没我这么好糊弄了。”
梁初楹这会还在收拾东西,手机放在一边,没来得及看消息。
接到梁聿的电话时,不免手忙脚乱。好在梁聿说不急,让她先和保安对话。
手机公屏外放,保安亭处的声音无比清晰。
“梁小姐,没事,不辛苦,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您确认好访客的身份就行。”
车牌自动记入临时车系统后,梁聿温声询问,该在哪里录入。保安下意识道:“您和梁小姐是什么关系啊?咱们小区这物业怪得很,没买车位的,只让录入直系亲属和夫妻关系的车辆,男朋友之类的可录不了,您别白跑一趟。”
电话没来得及切断,梁初楹听到男朋友一词,正欲解释,听筒那头,传来梁聿疏离淡漠的声音。
“我不是梁小姐的男朋友。”
梁聿掀眸,看向不远处的物业和营销中心,“我是她的丈夫。”
保安说:“那没问题,他们这会没下班,待会您让梁小姐和您一起拿着身份证过去办就行。”
“梁梁。”
等车逐渐开远了,保安忍不住嘀咕,“这对夫妻可真够不熟的……”
既然梁聿已经到了,梁初楹总不好不邀请他上来坐。她搬来这里住的时间不长,加上一直奉行极简主义,东西并不多,客厅里摆了一束网购来修剪枝条的蔷薇,以及满满一小箱芝麻糊、坚果碎、早餐包。梁聿站姿松散,却不方便帮忙,怕女孩子的行李箱里,会装些贴身衣物。
梁初楹将最后一小包低筋面粉塞进行李箱后,才发现几乎满爆了,快要合不上。
梁聿见她折腾得实在困难,“要不我来帮你?”
“不用。”梁初楹半蹲在地面,用手肘压住一角,然后非常丝滑利落地完成了装箱。
她深吁一口气,“久等了。”
梁聿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么小小一个行李箱,是怎么容纳下的。他拎过行李箱,将推杆收拢,感受单手提起来的重量。“你平时出差也带这么多?”
梁初楹将碎发捋在耳后,“出差我用的是小号行李箱。”
梁聿:“收纳能力挺强。”
她双眸颤了颤,从梁聿难得的揶揄声中,莞尔解释,“高中的时候我住校,回院里的次数很少,大概两三个月一次,所以必须一次性将东西带齐,只要行李箱还没爆,就得继续工作。”
关于她的从前,梁聿只从长辈那听过言简意赅的几句,如今听她讲,那种远在天边的感觉似乎拉近了些。
他垂眸落向她,黑眸清冽,“隔这么久才回去一起,不会很想念院里的朋友吗?”
“其实跟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很少,大部分小朋友在五六岁的时候,会被领养家庭带走。”
梁初楹不愿意进入新的家庭,是因为她总觉得一旦进入,便很难再与自己的父母相认了。这是一道两难的情感课题,无论靠近哪一边,都会伤对方的心。所以她选择了留在孤儿院,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自己的父母。
她在孤儿院过得很快乐,精神上的富足胜过物质上的贫乏,因此她很少提及这些,好像在大部分人眼里,都会觉得这是苦难的一种。
因此,她不想消费众人的同情,索性不怎么提。
“孤儿院在县城的一个小镇上,而我的高中,在县城中心,长公交车班次很少。”梁初楹这样解释,将话题一笔带过,“所以住校生大多不怎么回家。”
不是不想回,而是客观原因。
梁聿掌心蜷了又松,好半晌才道:“是我不食肉糜了,抱歉,昭昭。”
梁初楹抿唇笑,“没事,这很正常,最近这十年的基建发展很快。很多县城都通了高铁,孩子们接触世界的机会更多了。慢节奏也有慢的快乐。”
录完车牌后,两人明显不似前几天那样陌生僵硬。梁聿话并不多,开往清湖湾的梁上,他提醒她打开副驾位置的储物格。
是一枚钻戒,以及几封映着囍字的新婚红包。
“这是……?”
梁聿:“婚戒。主钻是我之前在拍卖会拿下的,一直收藏着,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用。不过比较遗憾的是,为了最大程度衬托主钻的切割面,所以款式没有可供选择的空间。你看看喜欢吗?”
梁初楹抿了下唇,既然是合作婚姻,她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她并不了解钻石的行情,只在网上刷到过些许言论,都说是鸽子蛋才能惊艳众人。这颗和大拇指指甲盖差不多,距离鸽子蛋还有很大距离,应该算不上天价。
“是一对吗?”她刚问出这句话,余光瞥见梁聿无名指闪过的细碎冷光,听他道:“是的。你先试戴,圈口不合适的话,我再拿去改。”
世间大概就是有如此巧合的事,不匹配的虚假婚姻,用以演戏逼真的婚戒,却意外地合适。
合适到让他们彼此都不免惊奇。
仿佛命中注定,是为她量身定制。
梁初楹正犹豫着要不要摘下,梁聿出声,“方便的时候,一直戴着吧。钻石并不贵,不要有心理负担。”
她对钻石真的没有太多概念,试探性开口,“5000……”
梁聿顿了几秒,“比你说的价格少很多。”
“差不多吧。”
警察咂舌一下,又开始跟他说起国家的政策,说像他这种孤儿可以去申请各种补助,好好念一个大学,还能为社会做一点贡献。
车轮在厚厚的雪堆里轧出几道车印,梁聿的身子晃来晃去,他听不进去,扭一下头,把车窗摇下来一半,刺骨的风就钻入他的鼻息,梁聿眯住眼睛,喘了一口气。
鬼火往他身后躲了躲,幽怨道:“真是的……都要把我吹灭了。”
它开始提议:“梁聿,待会儿做完笔录,你再去孙老头家里一趟吧。”
梁聿无声看它一眼,鬼火开始解释:“把你留在窗台的钱拿回去,当然,最重要的是,孙老头那里有我生前的一个日记本,我得要回来。”
他把视线转回去,摸了下羽绒服的口袋,把手机掏出来打字:【我从没说过要帮忙,你自求多福吧。】
虽然这么说了,梁聿还是把车窗往上升了。
倒不是说多怜惜,毕竟他跟这鬼东西认识才不到两个小时。
只是在那一刻,梁聿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想着,如果自己刚刚顺利死掉了,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一团没有重量的魂火,孙福生是不是也是这样。
像这个蓝色的小东西一样,活过又死去。
她舔舔嘴唇,搁下筷子:“我去给手机充个电,要没电了。”
不过十五秒钟之后,梁聿也拿起了手机:“她拿错手机了。”
拉开门,他跟梁初楹进了同一个房间,然后咔哒一声反手把门关上,架起梁初楹两条腿,盘在自己腰上,扬着头同她接吻。
卧室充盈着一片暗色,楼外路灯的光渐次排列开来,照在她垂下的发丝上。
手机被扔在床上,亮起来,电量满格,天花板被照亮。
梁聿吸她的舌头,梁初楹缓着呼吸,忿忿咬他舌尖,随即垂下眼,道:“梁聿,你真该禁欲了。”
其实从与梁初楹吻别的那一刻,梁聿就憋不住了,每一根骨头都像是会说话,张着嘴期待姐姐的抚摸、亲吻,和她的爱。
如果得不到这些,他应该就要死掉了。
第 43 章 发酵
梁聿抬起的视线一片潮热,只有看见梁初楹的时候,那片暗色的眼睛里才亮起一点点光。
“姐姐,我还不够禁欲?”他堪称垂涎地盯住她,眸子里尽是疯狂压抑的爱意,浓得跟能拧出汁子来似的,“到现在我都没进去过,已经算克制了。”
梁初楹轻轻扇他的嘴:“行了,亲够了就放我下去,还打算在屋子里待多久?干妈还在外面。”
“干妈?”梁聿轻微眯住眼,缓慢咬字,“姐姐改口好快。”
“这你也醋?”梁初楹白他一眼,叫他滚,“再拖下去就瞒不住了。”
两部手机都被扔在床上,拉开门走出去,若无其事地坐下,梁初楹给万宝丽夹菜:“尝尝这个,我改进过的plus版,吃了应该不会死。”
万宝丽的视线沉默地落在两个人身上,提着唇角笑了一下,略微沉吟几秒以后才接她的话:“应该……?”
梁聿一筷子夹走,自己吃掉了。
约莫晚上九点半的时候,万宝丽打算离开了,梁初楹准备换鞋下楼送她,万宝丽推拒:“不用了,丫丫歇着吧,叫梁聿来送我,我不使唤他是绝不肯孝顺我的,我还真就不服气了。”
“行。”她点头,喊了声梁聿。
袁晴食言了。
中考完以后出了分,袁生在全市前一百名里,进了市重点还能被分配到实验班,但是袁晴迟迟没有提过去奶奶家的事,袁生提了几次,但是两个人都统一口径说没有时间,不讲道理。
袁生在上培训班的时候找老师借了手机打电话,老人的动作很慢,他等了好久电话才被接起,袁生靠在课桌前面,低着头用手指扣动着木桌上的缺口。
“喂”老人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袁生刚张开嘴,又听见那边有小孩的声音:
“奶奶,你给我买的那小车轮子又被扎破了,瘪得转不动了,我还想骑去街上跟李胖子他们一起玩儿。”
奶奶让她等等:“等会儿,奶奶打电话呢。”
“谁啊”梁初楹扔了车跑过去,紧紧凑到电话边儿上,眼巴巴望着。
电话那头只剩下滴滴的声音,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老人也觉得莫名其妙,眯缝着眼睛把手机关了,耸耸肩说估计是打错了。
梁初楹的身子一下子疲软了,瘪瘪嘴从凳子上爬下去。
“我还以为是我哥给我打电话了。”
奶奶拿带花的手帕把手机包起来,捅进棉服的内口袋里,还要当宝贝似的拍几下,叹息着:“你哥估计没时间,过年了还上课呢,哪像你天天到处跑着玩儿。”
另一边的袁生挂了电话以后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发呆,他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把电话还给了老师,老师打开记录一看,通话时间只有十几秒。
除夕夜那天,袁生难得不用去上课,梁立明说他老板的儿子在看什么书,要找来同样的给袁生读,只不过那些书他都没有翻开过,转而又拿起梁初楹借给他的小说看第五遍。
是《查理九世》系列的其中一本,因为翻阅了太多次纸页都变软了,再翻起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的才行。
翻到中间,袁生看见了被他包在纸巾里夹在书里的鱼尾巴,已经干掉了,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变成薄薄的一片,漂亮的颜色也像被泡进漂白剂里了一样消失殆尽。
梁聿盯着那鱼尾看,他联想起什么,拧起了眉心:“难道你哥是‘断尾鱼’”
钥匙串上的银色挂件也是,估计是梁初楹为了纪念她哥……但是那日记的内容是怎么回事
梁聿脑子一痛,似乎有太多东西被他忽略,现今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下意识用两只手来回掐弄着什么东西,猝不及防被梁初楹打了一下。
她埋怨:“你掐自己的手啊,掐我的干嘛!”
梁聿低头看了一眼,道了歉,松了点劲儿,两个人只剩小拇指勾搭在一起。
梁初楹一边揉自己的手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断尾鱼是谁,先继续看吧。”
梁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嘴唇稍稍抿了一下,反手把她的手抓满,掌心被塞得满满的,梁聿手温低,现在又是鬼魂,跟个冰块一样握上来,恰好起了镇痛的作用。
这么一抓,把梁初楹的话都抓没了,她盯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几眼,又立马偏开头把视线落往别处,迟了几秒才继续:“看看袁生是怎么死的,还有我是怎么死的。”
这张照片里的梁初楹喊“哥”倒是喊得勤快,一口一个,站在他旁边的梁初楹倒三缄其口,开始直呼袁生的名字了。
今天是除夕,算起来也是运气好,两个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能一起过两次除夕。
袁生还坐在书桌前面看书,暮色将近,但冬季的天空仍然是冷色调的,像加了蓝调滤镜,天地倒转,海水灌进了天空。
因为天暗得太快,袁生翻了几页就把台灯摁开,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梁立明不允许他关门,监控也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除夕夜,梁立明还在应酬,要拍老板的马屁,然后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家,伏在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袁晴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责怪:“能不能别喝得跟个鬼一样回家,像个正经人吗!”
梁立明脑子稀里糊涂地,也顾不上形象了,把陪酒的怨气都撒给身边人,伸着指头指向袁晴:“我不像正经人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他掰着指头数:“你工资就我的一半,还装自己干了多大一件事一样,家里家里的事不管,孩子的学习你也不好好抓,还都得老子去盯,哪个家是这样的,人家不都是妈妈管孩子,我们家倒好,把我当机器使,花我的钱还要把我当佣人,我真是贱的。”
梁立明拍着自己的脸,身子晃晃悠悠的:“在外头要给老板当狗,回家了还要给你们娘仨当狗,没一个成器的。”
袁晴不想跟醉鬼吵,她把外套一拉,手一松,梁立明撞在墙上,摔了一跤,袁晴看也不看就去沙发上坐着看晚会了。
她不直接跟梁立明争执,但是会自己一个人坐着然后不停叨叨,把梁立明骂了个狗屁不是,然后抻着脖子大喊袁生的名字:
“袁生!你写的作业呢,拿过来我看!”
他们家连个亲昵的称呼都没有,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是老大老二,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袁生默了两秒,把《查理九世》塞回抽屉里,坐在凳子上回答:“爸爸说我今天要看他给的书。”
“你放屁。”
这话听起来耳熟。
梁立明从洗手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给你书看了!”
他直接拍开袁生的房门,进去把他的书桌翻得一团乱,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袁生不知道是不是大人都像梁立明和袁晴这般没信用。
一个说好带他去奶奶家又反悔,一个因为攀比心就叫他把老板孩子看的书全看一遍,又在醉酒后否认,认为他是为了不想写作业而撒谎。
袁晴也进来,刚刚还在吵架的夫妻二人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永远都能达成一致,袁生就像是两个人的某种磨合剂,他们吵架了,只要来骂他,就还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梁立明今天早上搬给他的那些《超级记忆力训练法》《零售的哲学》都被他一胳膊扫落在地,他像一个用十指扒拉土地的难民,势必要找到一点儿饱腹的东西,眼里就跟被水浇熄了以后将熄的柴火堆,火燎燎的亮着暗色的红光。
终于,他找到了那本《查理九世》,嘴里叹出热气,似喜似嘲,倒也不知是从哪儿寻来的喜,叫他的脸都红成一片,梁立明拍着书的封皮横了袁生一眼刀。
“这书也是我给你的”他的舌头都被酒烫得捋不直了,“以为你比老二听话多了,怎么现在撒谎成性!”
撒谎成性
是谁撒谎成性
这个家里,是谁撒谎成性
袁生很想喊出声,很希望自己有梁初楹那样逆反的勇气,但他被规训了太久,连骨头都是软的、松散的、没有刚硬的经络的,他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无论想多用力地张开,似乎都是白费力气。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随后愣了一下。“是挺厉害的。”
听到结论后,梁初楹不再纠结于此,恰好步行到那辆宾利面前。梁聿挂断了电话。
林叔刚抽完一支烟,昨天他为了大女儿的家长会,请了一天假。今早才得知,梁聿和梁初楹结婚了,这样好的大喜事,自然乐得高兴,接过梁初楹递过来的牛奶,笑吟吟地说了句梁梁。
“给我带的?”梁聿见她手里还剩一瓶牛奶,淡淡抬眉。
男人掌心熨烫的温度贴过来,梁初楹还沉浸在他先前给出的那个比喻中,仓鼠应该算是好印象的代名词。等她意识到指尖避无可避的相触时,下意识抬眸,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梁初楹知道自己反应僵硬,身体有股失重感在拖着她下坠。
她挽唇,扯出一个体贴的笑容,将茶递给他,“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给你带了瓶热茶。”
林叔看这对新婚夫妻如此生疏,免不了都替他们着急。
“昭小姐,三哥只喝红茶。”他笑着解释,主动和梁聿换,“像什么乌龙茶、普洱茶,他通通喝不惯,喜好随了梁部长。”
梁初楹:“不好意思,我该事先问你的。”
“没事。”梁聿说,“主要还是我坏毛病太多。”
他没和林叔换,声音轻下去,“林叔,送我们会回清湖湾。”
车内香薰味道极淡,夹杂着一点柠檬和橙香味,闻起来很清新,和上次坐他车的香调完全不一样。这次和上次情形全然不同,要是两人一句话都不说,林叔肯定会觉得奇怪。于是梁初楹开始竭力寻找话题,偏头问他,“你换香薰了?”
“嗯,早上换的。”梁聿正在联系律师去清湖湾,“赵女士说,你小时候特别喜欢橙子。每次嚎啕大哭的时候,拿一颗橙子给你闻就不哭了,比什么摇篮曲都管用。”
赵月和梁初楹的母亲走得近,抱过她小时候的她,不足为奇。
只是这么久远的事情,还能记得清楚,难免有心。
梁初楹声音纤细:“赵姨有心了。”
梁聿似笑非笑,凝过来的视线旨在提醒,“还叫赵姨?”
林叔在前面解围,“三哥,按照南方那边的习俗,这没给改口红包前,都是叫的阿姨。哪天让梁总和夫人包了大红包,昭小姐再改口也不迟。”
向来只言片语的男人缓声轻笑,“还是林叔考虑周全。”
眼下氛围轻快,梁初楹也跟着扬起一点笑,打趣:“要不是林叔提醒我,差点被三哥骗了。”
说说笑笑抵达清湖湾,候在入户电梯的,站着两位西装革履的律师。简单介绍完后,梁聿将众人引进客厅。
“梁小姐您好,我受梁先生委托,为您审核婚前协议条款,待会您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向我寻求帮助。”
梁初楹同人握完手,不解地看向梁聿,后者为她解答。
“我并不是法律专业出身,律师拿钱办事,站在我的角度修改条款时,可能会触犯你的利益,而我未必能看出来,这对你来说隐患很大。”
事实证明,梁聿的未雨绸缪没错。梁初楹原以为这种协议,同她接触的合同区别不大,直到看见字句严谨且术语专业的内容,才觉得头大。
四个人坐在圆桌的不同方位,各自阅读一遍后,由梁聿的律师代为一条条解读条款。
“两位婚姻存续期内,为配合我方委托人所产生的一切费用,均由我方委托人承担,并支付150%的佣金。梁小姐,没问题的话,我就过下一条了……”
“等等。”梁初楹打断,“这条是不是意味着,假如长辈让我们购置新的婚房,梁先生还要额外支付婚房购置价的150%给我?”
如此大的漏洞,几乎是将梁聿置于不利地位,他请来的律师团队,连这点都没有审查到吗?
梁聿曲指搭着桌面,“准确来说,这套婚房也会过户到你名下。”
“梁先生。”梁初楹站起身,纤细的身形像一株雨后仍屹立不倒的清荷,“我希望这是一场平等的,基于双方自愿的合作。佣金具有劳务性质,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属于这种关系。您觉得呢?”
她看似冷静,指尖却因绷紧而微不可闻地颤动。
几乎是在她反问落地的一瞬间,梁聿才意识到,补偿梁初楹的出发点,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场来自上位者的羞辱。
他坐在这个位置太久了,本能将她当成了生意场的合作伙伴。
梁老爷子警告过他,利益置换这套,不可用于身边人。
深眸压低半瞬,梁聿果断撕碎摆在面前的二十三页纸张,“这份婚前协议存在问题。昭昭,抱歉,在此之前没有考虑周全。”
两位律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来这份协议就是甲乙双方的合作范本。其中一位律师捋了下思梁,提出自己的建议,“二位如果有感情基础,协议的内容的确需要改动。”
“下周我再联系您。”
梁初楹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眼睫轻垂,目送两位律师离开。
房间内顿时只剩下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撕碎的纸张书卷气,以及静到可怕的清寂。
两人同时启唇开口。
“梁先生……”
“昭昭。”
梁聿率先退一步,他很少和年轻女性接触,此刻有种淡淡的无措感,像是遇到了难解的题。他极具绅士风度,“你先说你的想法,昭昭。”
“刚才我有点过于情绪化,你别介意。我原本以为,婚前协议是为了保护你婚前财产,所以才会同意签署。梁先生,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能够同家人相认,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的支持,对我来说,已经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幸运。”
梁家给她的,让她在遭遇不公平的待遇时,也能在这座城市很好地活下去。金钱这种东西,她已不需要有太大的欲望。
至于最初的私心……喜欢他三个字,卡在喉咙边,说不出口。
她心情浮乱,解释也像留有铺垫的钩子。
袁晴扶着门框看了几眼,甩了甩头,脚跟往后一撤,走了,任由梁立明发火,还省得自己要浪费力气教育孩子了。
梁立明之前冠冕堂皇地说,孩子大了,不能再动手,犯错了就饿一顿,或者叫他拿着英语书去门口站着背单词,有自尊心的话自己就知道努力了。
到这个时候就记不起来了。他估计也不知道,袁生的自尊心早叫他俩骂没了:在亲戚面前贬低,说自家孩子多差劲,他们多操心;在老师面前假装谦虚于是又打压他,说他比起谁谁谁来说还差得远,而且只会读书,在家里像尊活菩萨,以后出了社会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袁生被拎到床上,梁立明拿拖鞋把他抽了一顿,右脸肿起来,像以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他连哭声都很小,他不像梁初楹那样会张开嘴大声地呜哇呜哇哭,于是梁立明动手就更肆无忌惮了。
他看见梁立明的脚踩在摊开的书上,看见他珍藏的鱼尾巴从书的夹页里掉出来,又被踩了一脚。
软胶的拖鞋拍在皮肉上的声音过于大了,袁晴又进来,扯着梁立明的胳膊劝了几嗓子:“差不多行了,他知道错了就可以了,你少把上班的怨气往家里发泄。”
梁立明还在大喘气,胃里似乎又难受起来,又骂他几句白眼狼,然后趴在马桶上又哇哇开始吐酸水。
袁晴看了缩成一团的袁生一眼,给他拿热水泡了毛巾,把人扶起来的时候,他还在抽泣,肩膀连到手指都细细发着抖。
温热的毛巾挨上袁生的脸,眼泪顺着鼻骨就往下坠,再被毛巾吸走。
袁晴环抱着他,说着好像是安慰的话:
“现在知道错了吧,你爸脾气又不好,你还惹他,干嘛撒谎是你爸叫你看书呢!”
“唉。”她长长叹气,“爸爸妈妈怎么会害你,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袁生觉得,这像一句咒语,从小到大翻来覆去地念给他听。
他只是侧低着眼睛看着自己被踩烂的鱼尾。
明明被妈妈抱着,但是袁生感受不到一点儿暖意。
“新年快乐——!”
烟花声此起彼伏炸开的瞬间,梁聿兀自偏头,吻正好落上她的唇峰,梁初楹抖一下眼皮,世界昏天黑地,万家灯火藏匿欢声笑语。
沙发靠背上还残留梁初楹小时候拿记号笔画的几道弯,电视机浅薄的光落在两个人的眉间眼底,她犹豫一瞬,还是试探着伸出手环着梁聿的脖子,张开嘴任他不知节制地攫取口腔的湿意。
空调的暖风如温热的丝绸一般在唇齿之间滑过去,胸腔重重起伏,她听见梁聿低哑的声音:“新年快乐。”
两秒后,梁初楹颤一下眼睫,缓慢吐字:“新年快乐。”
——“我的礼物。”
梁聿的呼吸静止良久,眷恋地盯着她躲闪的视线,压住她的肩膀,脖子前倾,贴住她温软的唇,呼吸像线一样交织穿插在一起,勾成一张世俗的、沉重的网,盖住两个人暧昧的驱体。
多年以后,我们下葬,骨头被一起烧成灰烬。
我的墓碑上到底应该写成你的弟弟,还是,你不要钱的情人。
第 44 章 发酵
当天晚上放了很久的炮仗,困意刚涌上来的时候,窗外就发出鞭炮的响声,湖边的烟花似乎都没停过,新年的夜晚比白天更亮。
原本按计划,二人应该至少在家里留一周,一直到把几家亲戚都走完,但是隔天,大年初二,梁初楹就得知一个棘手的消息。
万宝丽参股的一家生物科技公司被查出疫苗生产记录造假的问题,几个大股东在年前已经全部被拘留。
事情冒头几天以后,梁初楹才在家里接到万宝丽打来的电话,她没有任何亲属,出事了以后首先申请跟姐弟俩见面,说有重要的事要说。
万宝丽在北京没有什么熟人,能靠得住的人少,梁初楹接到传话以后就收拾行李,订了两天后的飞机票要匆匆赶回北京。
梁庆问她是什么急事,梁初楹觉得不好把万宝丽的事细说,只能称其为朋友,模糊带过。
北京又下起了雪,春节期间很少有车,两人转了好几趟地铁公交,急匆匆去见万宝丽,不过万宝丽心倒是大,丝毫没有危机感,还笑着叫人家给她接杯热水喝。
三个人坐在桌子两边,梁初楹两只胳膊压在桌面上撑着脑袋,头垂下去,抿了抿唇,还是十分担忧地问:“你会坐牢吗?”
万宝丽看得很开,哈哈大笑两声:“出事情的公司是家族企业,权力集中在董事长徐宏春和他儿子身上,我只算董事之一,除了分红没参与过什么,造假的事我不知情,现在我只能这么说。”
“妈,学校催着交校服费了。”
唐娟听了儿子这话,脸一下子垮掉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敲,又发起脾气来:“催我有什么用,有本事找你爹要,上个月纺织厂倒了,你爸现在喜提下岗,咱家是一点儿经济来源都没有了。”
他一横眉:“姐不是还在厂里缝衣服吗!”
唐娟冷哼一声:“她缝衣服能挣几个钱咱家里四口人,要养四张嘴!”
说完她又气不打一处来,捉了筷子就去敲儿子的头:“你也不是个东西,一家人都供着你上学,结果还天天给我拿那点儿分回来,当初还不如让你姐继续上学,她成绩比你好多了。”
他被打得唉唉直叫,哀嚎:“那你让她继续上啊,干嘛逼着我读书!”
唐娟又敲他一筷子,叫他小点声:“你姐想读书都没得读,你还叫上了……什么味儿你是不是又拿给你买鸡蛋的钱拿去买烟抽了!”
他扒了一口饭,忙说“戒了戒了”,孙福生把他的胳膊拎起来,呵斥他:“戒了手指甲盖能黑成这样!”
果果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手,因为常年做工,关节肿大了些,人家小姑娘都是纤纤玉手,她手上这边几个针眼,那边几个破掉的口子,都结了痂了。
吃掉最后一口饭,果果把手缩了回去,说自己先回房间了。
唐娟瞅了她几眼,叫她等会儿,孙福生脑袋都是疼的,搁下筷子:“能不能消停点,让果果好好休息行不行!”
“呦,就你心疼姑娘,你姑娘指不定在外头说我这个后妈怎么怎么不好呢,嫁给你个带拖油瓶的,成天给你烧火带儿子,还给你养出优越感来了”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你干活的时候什么着过家,果果不是我养大的我跟她说几句话又怎么了,哪像你成天不闻不问。”
孙福生撇开视线,本来因为下岗的事就窝了一肚子火,这时候也有点吹胡子瞪眼的:“你养果果小时候被你拿鞋抽,你不叫她上学,把她送进厂子赚钱,你养什么了!”
唐娟的声音变得越发尖厉,儿子直接把耳朵给堵上了,知道他妈又要数她那点儿功绩。
要说她嫁人之前,多么风光漂亮,一个胡同里有多少多少人追,要不是看孙福生是个老实人,有固定工作,她才不会下嫁给一个带女娃的,说孙福生就知道把孩子丢给她,自己倒是直接隐身了,这个时候倒想起来出来唱白脸,真是不要脸。
孙福生硬气一回:“那你跟我离,稀罕你儿子就带走,我要果果。”
唐娟脸红脖子粗:“你倒是会要,把挣钱的要走了,儿子读书的钱怎么弄!”
“我姑娘凭什么给你儿子挣钱!”
“当初不是你要生的儿子现在成我一个人的了孙福生你老脸丢尽!”
两个老的吵得热火朝天,两个小的缩在一边不敢吭一声,窗户那儿还扒着两个人影,梁聿抱臂皱着眉,梁初楹的表情意外地宁静,注意力全部落在果果身上,梁聿刚要开口,她“嘘”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看,叫梁聿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屋子里几个人不欢而散,孙福生摔门往外跑,梁初楹立马蹲下去躲在水缸后面,见人走出大院了才松一口气。
唐娟跌在凳子上重重喘息,嘴里碎碎念叨着,喝掉一整杯水,招招手叫果果过去。
“你桌子上那些书哪儿来的!”
果果的视线躲闪了一下:“……厂里的同事借给我的。”
唐娟白了她一眼,冷笑:“认得几个字,还想着读书呢你抽屉里还把那些稿纸藏起来,做什么梦呢那大作家几十年才出一个,你还想写书不成!”
她又口干舌燥地喝掉半杯水:“你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看都看不懂,好在背面儿是白的,我拿给你弟弟打草稿了。”
果果突然把脑袋抬了起来。
“瞪什么瞪”唐娟斜眼睨她:“你还跟我耀武扬威起来了!”
她趾高气昂地吩咐:“前几天我有个北京回来的朋友,她跟我说现在时代变了,待在我们这小县城里一辈子就只能挣那么点死工资,趁这个机会,叫她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去学点儿活儿,比在厂里踩缝纫机挣得多得多。”
“别说我不顾着你,你弟想去北京都没得去呢,就这么一次机会,你自己看着办。”
梁初楹的手抬了一下,想扶住窗棱,梁聿怕她被发现,抬手捏住她手腕,下一秒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挡不住她的,想要收回手,却发现她的手腕正正好好落在自己掌心里——今天能碰到了。
在碰到梁初楹的那一刻,地上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梁初楹又成了跟他一样的“透明人”。
她愣了一秒,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短暂地回忆起什么,接着把梁聿的手捏紧,咕哝着:“早知道你有这种功能,我还躲躲藏藏的干什么。”语气听不出什么不对。
梁聿“呵”了一声,带着她的手垂下去,手背却感受到一层粘腻,梁初楹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紧紧扣住他手指。
他低睫,眨眼的幅度极轻,嗓音带着几分不自然,视线落回屋子里,放轻声音说:“你适应得还真够快的。”
梁初楹:“牵着你我还能顺便吸阳气。”
梁聿嘴角抽了一下,想把手松开,却被梁初楹死死握住,这人还骂他“小气鬼”。
屋子里的故事还在继续,果果斟酌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梁初楹在她五岁时跟她说的话。
“去北京学什么!”
好嘛,看来早忘了。
唐娟突然把视线错开,侧了一下头,语速很快:“……我哪里晓得,就这么一次机会,你不去就算了,正好有人能手把手教你怎么在大城市过好日子,你还考虑上了……”
两三秒以后,果果咬着下唇说:“行,我去。”
这话一出,梁初楹的肩膀都塌下来了,像是突然没了什么兴致和气力。
梁聿不是多喜欢盘根问底的人,但看见梁初楹的表情难过得不正常,就多问了一句:“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忘记了。”梁初楹语气很轻,“只是觉得很难过。”
“而且,对你来说,不重要。”
“不重要为什么把我拉进来看这些”梁聿对她这种轻飘飘把自己隔绝在外的态度感到不悦。
梁初楹偏偏头,看着他的眼睛,沉吟道:“你关注的应该只有孙福生吧,何必在意其他人,而且这张照片承载的回忆很有限,我们看不见果果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说得不错,果果并不是这张照片的主角,梁聿起初想了解的,也只是有关“孙福生”,有关“小曜”。
现在看来,倒是他偏离主题了
第二幕的剧情以果果坐上去北京的车而结束,至于这车最后是不是开向北京,果果在北京究竟做了什么,梁聿无从得知。
只是知道当天晚上梁初楹逼迫他去凳子上靠着睡觉,说他一只鬼魂在哪儿都能待,为什么偏偏要挤她的床,有种他今天还敢睡床就把他踹下去的架势。
“男女授受不亲。”她这么说完,扯着被子就躺下了,乌黑的头发泻了一大片。
那夜秋风很凉,但是梁聿没有体温,感知不到任何,就看见书桌上那串钥匙挂件一下一下地晃,他拿手指勾了一会儿,指腹摩挲着鱼尾边缘,然后散漫地打了个呵欠,最后真的睡着了,连有没有做梦都忘了。
第三天,时间又过去了五年,梁聿看见孙福生站在大门口,院子里无比安静,唐娟和他的儿子都不见了踪影,头发半百的老头一个人站在大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辆面包车从巷子口拐进来,从后座下来个带红色帽子,穿灰色大衣的女人,身子越发瘦削了,把一个绣花的襁褓递到孙福生手里。
孙福生看样子还想跟女人说两句话,女人摘了手套,关节粗大。
她抹了下脸,又急急忙忙上了车。
算着时间,如果孙老头有孙子,那么也就该是这个时候出生了。
梁聿还在计算着时间卡口,结果一抬眼看见孙福生把孩子的襁褓掀开,里面居然是一团深蓝色,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婴儿的形状。
他缓了很久,想说在见到蓝色鬼火形态的梁初楹以后,对这种蓝幽幽的东西应该见怪不惊了,但是还是吸了一口气。
“你们一个地府出来的”梁聿问。
梁初楹白他一眼,还是善良地接了他的话茬:“你以为自己很幽默吗!”
“那他为什么长那样!”
“只是你……和我,看不见而已,在别人眼里这个孩子就是人模人样。”
梁聿为了隐匿两个人的存在,只得握着她的左手,虽然也把不出脉搏,但是也能察觉到她情绪不高。
“你在烦什么”他问。
梁初楹挑了他一眼,把眼睛低下去,蠕动一下嘴唇:“烦你是个呆子。”
梁聿呵出个气音,不再理她了,不知道她怎么总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怨气。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唐娟应该跟孙福生离了,真把儿子带走了,但是具体是因为什么离的,好像还是不知道。
而果果真给孙福生送来个孙子,不过也是躲躲藏藏的,搞不明白这中间的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里就剩下一老一小,孙福生时常望着小曜叹气,也时常看着他笑,那团蓝色渐渐就像墨水晕开了一样,越长越大,长到跟86年的果果似的。
但是小曜没有果果听话,他总是扒在座机跟前要给妈妈打电话,也不知怎地就是很讨厌孙老头,每天都跟孙老头对着干。
曾经果果拿肥皂兑泡泡水,小曜拿肥皂往孙老头茶杯里混,害得老家伙一天跑了十几趟厕所,这小子还抱着个大玩具枪对姥爷“哔哔哔”。
孙福生真被气到了,揪着小家伙的耳朵:“我天天供你吃穿,还给你买玩具,你为什么往我茶水里倒东西!”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小曜哭叫,继续拿枪哔他,“都是你的错,还有那个老女人,都是你们的错!”
孙福生愣了神,小曜跟个小刺猬一样蜷成一团,从他手下爬起来,拿手背揩了一下眼泪,冲着他姥爷大喊: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们不让我妈上学,逼她去北京挣钱给你们花,那个老女人骗她!骗死她了!”
孙福生把手收了回去,显得有些无力,小曜继续拿枪打他:“你们要花她的钱,还都瞧不起她!”
“……姥爷你真没用。”
梁初楹握紧手里的钥匙和字条,抽抽鼻子,“没事,就是说了点儿干妈去世的孩子的事,她分身乏术,想叫我帮她代管一下公司。”
“叫姐姐代管?”梁聿沉思一瞬,“万宝丽的管理团队已经很成熟了,就算她不坐镇,公司也不会怎么样。”
“她在教我。”梁初楹很感激,“教我怎么自食其力。”
梁聿去医药箱里找治冻伤的药膏,叫梁初楹先坐在沙发上,垂下冰凉的眼睫,半跪在地上,挤了药膏往她冻红的手指上涂。
被万宝丽的事急得冲了脑袋,梁初楹差点忘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她有些发冷,抽了抽鼻子,声音也发起虚来:
“秦安宇也要来北京,爸叫我跟他吃顿便饭。”
话音刚落,梁聿眸子阴下去一瞬,将药膏涂歪了。
第 45 章 发酵
连雪落下的声音都轻微,梁初楹听不见他的呼吸。
乳白色药膏涂在手指关节冻红的位置,十分粘腻,梁初楹坐了一会儿,梁聿半蹲在她面前,呼吸洒在她手背,很久没有出声。
他很轻地咬一下牙齿,垂落的眼皮遮住暗色眼眸,忽而又假装善解人意地绷起伪善至极的笑容:“不能推掉吗?”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姐姐现在是单、身。”他咬重最后两个字,虽然在笑但眼底情绪瘆人,“以后爸源源不断叫你见别的男人,怎么办呢?”
梁初楹不懂他在气什么,解释着:“可是我又不会答应他们,你担心什么?”
“一个不答应,两个不答应,三个四个,你一直不谈恋爱不结婚,到三十岁四十岁,还保证不会答应他们吗?”虽然他刻意压抑住了,但梁初楹还是能听出他话里极端的情绪。
“我——”声音卡了一下,她承认自己无法给出那么久远的承诺。
梁初楹至今为止都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在一起一天算一天,再加上过年的时候梁庆跟奶奶那个态度,她更不可能这时候坦白了。
本子的侧边是脏的,应该是之前被扔掉了的缘故。
梁聿下意识想翻开第一页,手指又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飘在空气中的蓝火身上。
梁初楹没有制止,凑得近了一些,梁聿想起她已经失去生前的记忆了,所以应该也不知道自己的日记本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的。
笔记本的扉页被翻过,露出一页空白。
第二页也是空白的。
梁聿皱了一下眉,囫囵把本子的每一页都翻了个遍,一个字都没有看见。
“你日记里什么都没记”他快气笑了。
梁初楹义正言辞:“不可能,我绝对记了很多东西,只是那些记忆要慢慢找回来才能出现在本子上。”
她也有点心虚,慢慢悠悠地飘远了一点,声音也变小了:“……总之你先收起来吧。”
梁聿把卡扣重新合上,在准备拉上衣柜的门时,看见盒子里躺着的一张旧照片,黑白的亲子照,看上去已经很久了,泛着淡黄色,相片边缘有程度不小的缺损。
鬼使神差的,梁聿扶着衣柜门的动作停滞住,外头的光通过他打开的那道缝隙投射进衣柜内部,像是一条轻飘柔和的丝带落在了照片上,梁聿的目光也下移,凝视着那张照片,许久未曾移动。
曾经,他也偶尔想过,孙老头口中的“小曜”究竟长什么样子。是多乖的小孩才能经得起这样惦记为什么他的命就没有这么好
但是从老人频繁的胡言乱语里,梁聿意识到这个“小曜”并不是什么好孩子,他经常逃课去打游戏,恶作剧一样往老头的水杯里兑肥皂水害他拉了几天肚子,经常跟他对着干,但是孙老头还是经常念叨他。
梁聿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梁初楹飘在他肩头:“你想看吗!”
他的手垂下去,动了一下嘴唇:“看什么!”
“孙老头那些,他自己都遗忘了的记忆。”梁初楹落到那张照片上,“我可以让你看,就当我们之间交易的定金了。”
泛黄的旧照片上只有一个面相古板嘴角下撇的粗壮男人,和一团矮小的黑影,轮廓看起来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但是面容却看不清。
从梁初楹的身体中有光线逐渐散开,像乍起的晨雾一般霎时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凉飕飕的,梁聿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依稀间听见她低低叹息着说了话。
“但你是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她总是好像什么都知道,不像是从衣柜里冒出来的鬼魂,倒是像从他的脑神经里抽出的一条跳动的血管,即使什么都还没说就把他心里所有的念头看得透彻。
过于明亮的光刺痛了人的眼球,梁初楹像是那酒吧里悬挂的五彩的灯球,身体膨胀起来,又像是鼓胀到要炸开的劣质气球。
梁聿侧头闭了下眼睛,顷刻间,耳膜微微震动,巨大的噪音袭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职工大院门前。
时间倒退回1986年,邓主席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英国女王首次访华,梁佩斯在春晚上表演了经典的《羊肉串》小品,孙福生的儿子降世。
梁聿才知道孙老头年轻的时候并不瘦小,年轻时候是在纺织厂干力气活的,怪不得肌肉这么发达。
老胡同里有三三两两的自行车摁着铃驰过,梁聿没来得及躲闪,刚侧一下身子,发现自行车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他变成了如同梁初楹一样的虚影,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还能维持人形。
对了……梁初楹
梁聿四下环顾,还扯开自己的羽绒服领口看了一眼,也没看到那团蓝色的东西。
下一秒,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梁聿回一下头,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对面大院的台阶上,白色上衣,蓝色裤装,头发黑直,歪着头眨着水盈盈的眼睛含笑望着他。
巷子里来来往往有很多下班回家的人,梁聿突然觉得胸口钝痛了一下,像被谁用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击着,连带着耳鸣起来,似乎能听见电流一样模糊难辨的声音,却又听不清。
趁他晃神的工夫,梁初楹从台阶上站起身来,唉声叹气:“怎么换个样子就认不出来了!”
梁聿很久都没说话,视线从她的眉毛划到睫毛,再到微微翘的唇角。
梁初楹盯了他一会儿,眼睛低下去一瞬,沉默一秒,又抬起来,指着他背后:“来得还是晚了点儿,他女儿都五岁了。”
乱麻一样的思绪缓慢收拢,梁聿暂且压下心底那股奇怪的感觉,扭头把注意力放在大院门口的孙福生身上,他手里牵一个扎羊角辫、戴红花袖套的小女孩,另一只手里拿着给女儿买回来的泡泡水。
梁初楹跟梁聿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一只脚刚迈进大院里,就听见左边那道门里传来争吵声,孙福生的妻子唐娟一只手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另一只手当着大女儿果果的面把泡泡水倒在门口。
唐娟痛斥丈夫:“成天瞎买咱们家很有钱吗儿子喝奶的钱都凑不出来,全靠你厂里发的那点死工资,还买这种没用的东西。”
她把倒空的瓶子随手扔掉,瓶子滚了几个圈滚到小女孩脚底下,她安安静静的,没哭也没闹,看看后妈的脸色,然后弯腰想捡起来,又被胡娟呵斥住:“让你捡了吗!”
唐娟提着她的耳朵,让她跟孙福生一起在门口站着,还说以后要孙福生把工资全部上交,看他还敢不敢乱花。
“对不起,爸爸。”她把双手鞭在背后,小小声地说。
孙福生只能叹气:“没事啊,果果,妈妈气完了就好了。”
果果不说话了,低头吧嗒吧嗒掉眼泪,“这个妈妈一点儿都不好。”她呜咽着说。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用脚尖踢空掉的塑料瓶子,泡泡水很快就蒸发了,地面上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孙福生往大门口看了一眼,梁聿心想反正现在自己也成鬼魂了,他看不见自己,于是躲也没躲,没成想他冲着这边说了话:“你找哪家啊!”
梁聿愣了一下,听见梁初楹接话:“我住对面石油大院的,刚搬进来,就想着走动走动,多认识点儿人。”
孙福生点点头,没说话了,梁聿古怪地盯着她:“怎么你有实体我没有!”
梁初楹耸肩:“死人有死人的世界,你又没死。”梁聿按了按眉心,嗓音略显无奈,“爷爷,我和昭昭不着急。婚礼这种大事,怎么也得等您康复后,亲自为我们证婚,才算圆满。”
梁老爷子固执:“证都领了,你跟我说婚礼不急?彩礼三金备了吗?昭昭虽然没有父母张罗,你该缺人家的,一样也不能少。要是敢不上心,我照样打断你的腿!”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一行人连忙安抚,梁聿在外事业有成,到了家里,还是得听长辈训。这一通话下来,字字句句都在为梁初楹考虑,她万分感动,既为梁老爷子的照顾感到温暖,又为这是一场骗局感到歉疚。
从医院里出来,赵月搭着梁初楹的手,到底还是存了怀疑。
“梁聿,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昭昭结婚,是不是权益之计?”
梁庭晚开过来的是辆SUV,两排座椅宽敞,容纳一家人并不是难事。梁聿独自坐在最后一排,长腿微拢,勉强斜落着,闻言,并未显出窘迫不安,淡淡道:“妈,我没那么容易松口。和昭昭结婚,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梁初楹看他演得逼真,忍不住抬眼盯着他。
他的眼瞳褐色偏淡,凝视过来时,如同隔着一层纱雾,很容易将人吸进旋涡中。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明目张胆,梁聿要是再不和她互动,恐怕就得被识破了。
“昭昭,我在家里已经得不到信任了。”他向她求助,语气懒散,含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梁初楹经不起撩拨,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张令她心动的脸。
她脊背挺直了些,白皙的脸浮上一层绯色,半真半假地说:“赵姨,其实我暗恋三哥很久了。”
这话就比梁聿在那干巴巴地说什么仔细考量可信度高得多。
连正在专心开车的梁庭晚都免不了抻长了脖子听,不怪他一把年纪了还八卦。他们家这独子,什么都好,无论上学还是回国后的创业,没让他们夫妻俩操过心,可惜就是在感情方面不开窍。
“真的?昭昭,你们怎么认识的?”赵月问。
梁初楹被两道视线注视着,倍感压力,“两年前我给启创投过几次简历。”
赵月脑补能力很强,笑问:“是梁聿面试的你?”
梁聿不参与基层员工的面试。除非是P8、P9的高级、资深专家以上的职别,人事总监在第二轮终面时,会邮件告知他,他有时间的话会参加,评价会决定薪酬和福利等级。
梁初楹:“我第一轮面试没过,在讨论室等待的时候,看到三哥梁过……”
赵月很难想象在工作场合,梁聿还具有浪漫邂逅能力,愈发期待故事的后续。
事情是真的,只是两人没有交集。
梁初楹实在不知道怎么编下去,向梁聿投以视线,企图让他来一同编造‘新口供’。梁聿捕捉到她的目光,身体朝前倾,“她向我问梁,我顺便留意了她。”
赵月:“后来昭昭怎么没留在启创?”
“昭昭自身优秀,同时收到好几份Offer,择其一,没选中启创也正常。”梁聿说到这里,含有几分遗憾意味,“可惜那时候没能让她留下微信,否则,应该会更早在一起。”
闪婚的逻辑合理,倒也符合梁聿的个性。
赵月心里本身就认可梁初楹,这个故事算是勉强过了她这关,垂眼看向梁聿,“你这孩子,初遇的时候碰到心动的女孩,不懂得抓住机遇。光靠缘分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多浅薄,一个转身就再也不见了。”
梁聿:“所以这不是上天都在帮我吗?”
他这副从容淡然的姿态,引来两位长辈嗔怪,不多时,话题就聊到结婚的后续准备上去了。梁庭晚说全力支持,赵月则更清楚女孩心思,说这事可以等后面商量,当务之急,是两人尽快挑一间婚房住。等两人感情升温了,梁聿自然会上心。
到了交界处,赵月夫妇让梁初楹一同回丽苑用晚餐。
梁聿知晓这十几分钟的梁程里,梁初楹大概率保持着高度紧绷的状态,代她婉拒:“今天不合适,下回提前让厨房准备好,我再和昭昭一块过来。”
“也是,什么都没买,显得不够隆重。”赵月拍手,觉得不合礼数,这才作罢。
同两位长辈道完别,梁初楹总算松了一口气,看向身侧的梁聿,“梁先生,我应该没露馅吧?”
“没。”梁聿嗓音磁沉,“故事编得不错,下次填补细节时,记得知会我一声。”
梁初楹想说,其实也不算编吧。她确实暗恋他很久。
只是如今的合作关系,要是她将这种话说出来,估计会吓到他。
她轻点下巴应声,看向川流不息的梁面,打开地图搜索起了最近的地铁口。
这位置地理位置优越,周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有地铁。估摸完自己回去的时长后,她抬眸看向他,“待会你怎么回去?”
“步行。”
从车上下来后,梁聿身上那股慵懒的松弛感消散不少,灯影将他的身形拉长,版型挺括的西装衬出些许的疏离感。
梁初楹也被冷风吹醒了些。
梁聿:“我住在清湖湾,离这里四五百米。”
“不介意的话,晚餐和我一起,正好熟悉一下环境。免得他们问起来时,发现我还没带你去过。”
这个时间点,冰箱里的肉类还没解冻,家里蔬菜也所剩无几,梁初楹回去也只能点外卖。
因此,她没有过多纠结。
寸土寸金的地界里,清湖湾单独开辟出一块带湖景的地皮,拢共只有三栋楼,每套都是高达将近四百平米的大平层。梁老爷子赠予她的那套虽说也是平层,算上公摊面积,也不过一百一十平,于她而言,已是只可仰望的天价。
梁初楹只在营销号的视频里听说过这个地方,据说购房需要验资,高门槛使得这里的业主非富即贵。
梁聿住处的装修风格偏向北欧风,大多以实木为主,恰到好处地削弱了三面环窗布置下,如同星罗棋布的城市夜景带来的肃冷感。身处其中,竟然意外的温暖。
“我这的装修可能不太好看,毕竟审美有限。”梁聿将西装外套挂上,“晚餐大概十分钟后送过来,昭昭,你先坐。”
“梁先生家里的装修风格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梁初楹说。
清湖湾的装修被长辈们吐槽惯了,说没有生活气息,到处都空荡荡的,智能家居,要是哪天停电了,从智能马桶到自动窗帘,连同语音助手直接全面瘫痪。
陡然听到发自内心的夸赞,他显出些许意外,“愿闻其详。”
“我原先以为,你家应该是冷淡风,以大理石为主。”
梁聿从直饮水过滤处接了两杯温水,修长窄瘦的指骨扣在斑驳淡蓝彩的玻璃棱角杯上,长腿交叠,包裹着遒劲身形的马甲纽扣微微绷紧。
这副画面,换做谁也移不开眼。
梁初楹开始怀疑,自己半夜跟随一位异性回家,究竟是基于合作的信任更多,还是受男色蛊惑更多。
梁聿将杯子递给她,解释:“消过毒的。”
“我比较喜欢这种简约但惬意的氛围,不过长辈们大多不认可。”
两人边聊边参观,这里面积虽然大,功能性房间却很少,两间布置温馨的书房、健身间,主卧、次卧,剩下的则是收藏间。除了主卧,其他房间梁初楹都已经看过。
铃声响起,梁聿只好停下,“抱歉,是亦宵打来的。我接个电话。”
梁家的孙辈里,梁初楹只剩这位年轻的天才导演没见过,前段时间在网上刷到过,大多评价是性子冷、难以相处。
恰好来送餐的也到了,瓦罐汤和各类蒸菜都已放入餐盘中,一整个团队训练有素,没多久就摆好了。
梁聿并未刻意避开梁初楹,挥手示意厨师长后,拉开座椅,让梁初楹落座。
“上次家宴你没来,老爷子念叨你,这趟最好在京市多呆几天。”
“明天不行,我有事。”
梁初楹给他和自己依次盛了碗汤,见对侧的梁聿轻笑,“不陪老婆,难道陪你?见面记得叫弟妹。”
听见提到自己,她怔愣几秒,而后用唇语问,需不需要她配合。
她和梁聿没有熟到可以仅靠唇瓣张合读懂的地步,梁初楹改为在屏幕上打字。
梁聿这次总算看懂,对那头道:“不信算了,别耽误我和昭昭吃饭。”
看样子他和二哥的关系应当不错,最后一句竟不是以寒暄结束。
挂断电话后,梁聿将她盛的那碗汤挪开稍许,为她布菜,“这位厨师长做的小米蒸排骨味道不错,还有清炖羊肉,适合冬天温补。事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怕你吃不了辣,所以定的都比较清淡。”
梁初楹道了句梁,再次为他的周到细节感到讶异。他也许不喜欢喝汤,也可能是不喝旁人盛的,但若是直接挪开,则太过明显。先为她夹菜,将可能带给对方的不适感弱化。
难怪她觉得和他相处起来很舒服。
梁聿:“亦宵这人,在娱乐圈混久了,嘴特别毒。下次要是碰到他,不用给他面子。”
“这样不太好吧……”梁初楹说。她跟梁亦宵更不熟。
梁聿平声道:“当导演的,都有强迫症,谁演技不好,一眼识破。多聊多错。”
梁初楹顿时警觉起来,“我从来没演过戏,肯定会被二哥看出来。”
她迅速在脑子里琢磨解决之策,“要是碰到他在的场合,你提前告诉我,我装病、装加班躲过去,实在不行戴个口罩,死也不摘下来。”
职场原则之一便是,从不积累问题,用各种迂回或是直接的办法来应对,减少精神内耗。因此,梁初楹即便是在高精神压力水平的大厂,情绪上也没有经历过崩溃瞬间。
梁聿目光在她身上掠过,无声失笑,“你躲他躲得那么紧,他反而更容易察觉出不对。”
梁初楹犯了难,还在尽力寻找更佳的办法。
梁聿将筷子置于筷托架上,端起玻璃杯,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担心。跟紧我就好。”
“我身边,应该还算安全。”
被看见以后,梁初楹也不好继续逗留,只得先回去,一般到傍晚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会搬个板凳聚在院子门口吹风聊天,到时候再过来凑热闹就不至于惹人怀疑了。
“你在这儿有房子”梁聿问她。
“有啊,估计是我死后谁给我烧的钱吧。”
梁聿没说话,梁初楹就狐疑道:“等会儿,我这么说不会更坚定了你想死的决心吧!”
他冷冷道:“我想要的东西还没得到,没那么想死。”
梁初楹觉得也是,梁聿目前还没有得到妈妈的消息。
梁初楹拿钥匙转开家里的门,梁聿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给我烧钱。”
“会有人给你烧的,至少有一个吧。”她默默说。
梁聿看向她的目光很奇怪:“你还有写轮眼不成,能预知*未来!”
梁初楹移开视线:“安慰你一下而已……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天沉下来一半,整个世界的人都像是被缓慢地装进了一个密封的匣子里,一口一口被暗色吞噬。她指尖拎着钥匙,银色的鱼尾挂件慢悠悠地晃着,刚抬头看了一眼,天就完全黑了。
时间的流速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就像是NPC的人生也只是受到世界主角的牵制而已,他快就快,他慢就慢,本来梁聿还打算问一下按照现在的时间线是不是要在这里待几十年一直到孙福生跳楼,现在看来应该是不需要了。
石油大院里住着几户附近石油厂的家属,最里间那个最大的屋子是梁初楹的,她没有来历,也没有父母,一个人孤零零地住了进来,邻居的婶子都以为她父母出了事,说她怪可怜的。
梁聿站在她靠窗的木桌边上,低垂着眸子,指尖牵动几张纸页,那本日记本上还是没有出现一个字——除了扉页上那个奇怪的书名。
这个屋子给人的感觉很像他自己的那间小出租屋,尽管面积大了不少,但是家具摆放的习惯都跟自己如出一辙,不知道是哪门子默契。
梁初楹家里还有一个半人高的书架,就那么放在潮湿的地面上,书架上摆了很多书,有很多并不是这个年代就发行的书,也出现在了她的书架上。
封皮已经很旧了,梁聿粗略扫了几眼,有很多推理类的书籍,大多也都是社会派推理类的,本格类的少,看样子她对那种类型并不是很感兴趣。
梁初楹随手把钥匙扔在书桌上,然后也站到书架前面,指尖慢吞吞从书脊上滑过,一本正经地哀叹着:“我生前应该是想当个作家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送了这么多书给我,还都是旧书,连本新的都不愿意烧给我,好小气。”
她像是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本子上写了个书名,说不定就是我打算把日记手稿发给出版社帮我出书。”
“也常有这种类型的书吧,比如《安妮日记》,犹太人写的日记体,也很出名呢。”
梁聿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人家写的有历史意义和时代背景,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能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梁初楹侧头看着他,梁聿看见她不断眨动的眼睫毛,跟池塘傍晚被晚风吹荡的芦苇丛一样,慢悠悠的,带着股惬意的闲情逸致。
“我们的生活很平静吗不见得吧。”
“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怎么能知道自己以前过得好不好。”
“直觉吧,感觉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过得都没那么舒服。”她笑笑,“我要是过得好,我们俩见面的时候我就不会在飘在天上了啊。”
“对了。”她指尖划过书架上一本深绿色封皮的书,抽了出来,又开始乱七八糟地猜,“你知道《将死未死的青》吗说不定我们也是一样。”
她看着梁聿的眼睛,“我是你的幻觉,是你的本心。”
“不继续。”梁聿贴吻上来,握着她脚踝使腿屈起,根本也没好受多少。
梁初楹觉得害臊,咬着下唇忍住声音,下唇几乎要充血,梁聿伏在她身上细细地喘,黑眸被烧湿了些,盯着她的脸,指尖顶开她的牙齿,叫她不要把嘴咬破,明天还怎么接吻。
她狠白他一眼,歪过头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表情,然后张开唇哈气,不多时还是将牙关紧闭,眼睫潮湿起来,细密地发着颤。
“姐姐。”梁聿舔她紧闭的两片唇,“你这样拒绝我,我会很难过。”
梁初楹才意识到,让梁聿吃醋是一件后果很可怕的事,她被亲烦了,眸子里充满水汽与怒意,咬牙切齿地咒骂:“你下流、无耻,去死吧!”
张嘴的瞬间,他的舌头就钻进去,用力舔舐她的上牙膛,吮得舌根都痛起来,“嗯?不要。”
“梁初楹,我要和你长命百岁。”
第 46 章 发酵
折腾了一整夜,汗水覆盖身体,梁初楹的腿又麻又胀,即使梁聿没有完全得趣,但她还是难以下地,穿鞋去浴室都成问题。
还好现在是假期,她暂时不用出门,可梁初楹没消气,面对着墙贴着睡,说以后每晚都一定会锁门,在她伤好之前梁聿不准再进她房间。
梁聿向来极具眼色,买了药,煮了甜的粥,梁初楹叫他放下就出去,她自己可以,他展露温柔笑意,嘴上说“好”,手指撩开睡裙就将冰凉的药膏抹上去。
在冬季,很难用冻伤的手指拿起画笔,梁初楹索性把画板都收起来,专心处理万宝丽的事。
万宝丽关联了三家公司,股份占比都不小,最初创业的服装公司是她自己的,除此之外参投的有这次出事的生物科技公司,以及一家电影公司,跨度倒是广,枝叶四通八达。
本想着过年期间谁都不想被工作上的事情打扰,但万宝丽的情况实属特殊,梁初楹很快联系了那张字条上写的号码,向李亚询问情况。
李亚是这么多年一直跟在万宝丽身边走南闯北的秘书,但她现在人尚在华城总公司,万宝丽是只身一个人来北京谈生意的,原本预计一月初就可以结束,未曾想到这个档口上出了造假的事。
万宝丽还在北京被拘留,作为她的秘书,李亚也没法好好过年,这段时间的机票和车票都不好买,她只能坐周五凌晨两点的飞机过来。
电话里,梁初楹同李亚简单沟通了一下万宝丽现在的情况,李亚说这种商业造假行为已经屡见不鲜,只要找到被徐宏春销毁的文件记录,证明万宝丽没有在涉及造假的那批疫苗生产同意书上署名,官司就好打一点。
在还比较小的时候,梁初楹问过袁生这样一个问题,说:
“你会讨厌我吗!”
“不会。”
梁初楹捏着被子,看着天花板,又问:“为什么!”
袁生那个时候还趴在书桌前写作业,梁初楹却已经早早爬上床了。
他那个时候只是顿了一下,像好几年前一样把视线落在窗户外面,表情出现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写字的圆珠笔笔尖也停滞住。
“因为我是这个家里最盼望你出生的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
年纪太小的时候听不懂这句话,等到二十岁了再看见这个场面,就都懂了。
跟梁初楹比起来,袁生的成绩好了不少,梁立明他们早就对梁初楹没什么信心了,说什么之前觉得袁生不争气,现在竟然成了唯一一个能指望的,也因此对他更加严格。
在要求过高的前提下,袁生做什么都是错,在同龄孩子围在一起轮流玩电脑上的双人小游戏的时候,袁生却要在学校上完课以后再去补习班,假期也要从早上七点半学到下午六点,回家以后还要做题。
袁晴和梁立明在他跟梁初楹的卧室里安了监控,夫妻俩工作都很忙,上班的时候就用监控盯着他,但凡他屁股从书桌前离开太久,都会被截图下来。
他们用做报表的形式将他走神的时间列出来,秋后问斩一般跟他算账。
梁立明说他最烦蠢得要死的人,说公司里有个实习生脑子跟猪一样笨,看着他就来气,然后放下啤酒罐,指着袁生的脸说他以后可别跟那个实习生差不多,简直拖后腿。
他经常贬低家里的两个孩子,中式教育的内核似乎就是不断地打压和批评,然后再苦口婆心跟孩子说“我这都是为了激励你,是为了你好”。考了一百分不值得骄傲,考了不及格却一定要惭愧。
还在读书的孩子是没资格享受的,家长会认为考不到最好的成绩那么他们的钱都白花了,那么你以后就铁定没出息了,你可以不会做饭不会洗碗甚至不会系鞋带,但你一定要会做题会读书。
吃苦等于读书,你不苦你的书都白读了,早上一定要五点半起床,读书一定要把喉咙都喊哑才代表你在用心,人一定要吃苦,因为当年你的父母就吃了那么多苦,所以你怎么可以不吃苦呢吃苦是福才对。
但梁初楹再升了几个年级以后胆子更大了,她越来越看不惯,翘着脑袋就开始忿忿不平:“你怎么老骂我们,你像哥哥这么大的时候考过满分吗!”
梁立明气得不行:“我那个时候都是考年级前十的,不然你以为我跟你妈两个人怎么在这么大的城市买这么大的房子,让你俩上那么贵的学校的都是我跟你妈奋斗出来的结果,对你们要求严一点儿不都是为你们好!”
“你放屁!”梁初楹啐她,刚说完就被袁晴拿筷子打了嘴。
袁晴质问她:“谁教你骂的脏话你才多大年纪就这么跟父母说话,给你教的学费真是喂了狗了,还不如让你辍学打工去,白瞎这好些钱。”
那团银色的人影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把嘴里没嚼完的饭都吐回了碗里,然后踢开凳子就把跑进房间里把自己锁起来。
梁聿微妙地点点头,还挺赞赏:“你小时候脾气这么大!”
“是啊。”梁初楹慢慢说,“跟你一样。”
梁聿“呵”了一声,半挑着眉质疑:“我脾气大!”
梁初楹静静看着他,唇角翘了一下,很是敷衍地说:“之前我说你最善良,你不屑;现在说你脾气大,你又不高兴。”
她摇摇头,评价着:“这么难伺候,还不叫脾气大!”
两个人刚闲聊了没两句,袁晴跟梁立明就又嘀咕了起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俩省吃俭用,给她住这么好的房子,花钱给她上那么好的学校,不争气也就算了,还跟家里闹脾气,真是反了天了。”
“早知道当初不如不要生老二,一开始还当个宝,结果就是个白眼狼,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还把我们当仇人,我们对她真是够容忍了。”
袁晴指一指袁生,试图寻找认同感:“想当初你可没少挨你爸的揍吧,考九十分还要被打一顿,现在我俩脾气收敛多了,好吃好喝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全都是为了你们。”
梁立明拍一下袁生的背,趾高气昂:“你可别跟老二学坏了,你妈跟我受不了了,养不了这个活菩萨,这学期念完了就把她送到奶奶那儿去,她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家里还是得靠你啊,我们放弃她了。”
袁生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觉得眼前的空间变得歪斜,胸中的空气也像被抽气泵一股一股往外抽着一样,七窍的感知离他愈来愈远,父母谈话的声音都变得极为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他突然想到房间里的监控,学习时不被允许关闭的房门,每时每刻,身前身后都像镶嵌着无数双只盯着他的眼睛,连每一次呼吸都要在父母的监视下进行。
袁生突然扶着桌子,干呕了起来,袁晴大惊失色,拍着他的背,问他怎么了。梁立明也不敢下筷子了,指责起袁晴来:“你做饭的时候是不是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袁晴说:“你放屁!”
说完这句她突然顿住,好似恍惚了一下,但是也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扶着袁生进房间。
梁初楹听到妈妈说哥哥不舒服,立马把房间打开了,袁生的脸色霎时间就变得苍白起来,梁初楹跑到饮水机前面踮着脚混了一杯温水,让袁生喝下。
梁立明说:“这身体素质也太差了。”
梁初楹又顶嘴:“还不是你们天天让他学习学习学习,看了网课还要写题,写了踢又要看网课,给哥哥买的足球就踢了几次就不让踢了。”
“我还不是为了他好不读书,考不上个好学校,将来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指望我跟你妈劳累一辈子养着你俩吗!”
“你才不是为了我们好。”梁初楹把头拧到一边,“你们是为了自己好。”
梁立明刚喝过啤酒,脾气一上来就挥手,打了她一巴掌:“刚刚你妈还说我从来没打过你,怪不得你现在脾气这么大,把你治得跟你哥一样听话就行了!”
袁晴过来拉架,双手捏着梁立明手腕:“你小心点儿吧,到时候小的又跑出去告状,她什么家里的事儿都往外说,搞得这楼上楼下的都拿奇怪的眼神看咱们,上次我去超市碰见对门的,突然莫名其妙地跟我讲什么要给孩子留放松的时间,搞得我怪尴尬的。”
梁立明甩甩手,恨铁不成钢:“快把她送走吧,我们家供不起这尊大佛,她以后爱种地种地,爱养鸭子养鸭子,跟我妈在乡下过一辈子我都不想管。”
“你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怎么想的!”梁初楹喊着喊着开始哭起来,“哥哥都是被你们搞成这样的,你们让他写的作业他天天要写到凌晨一点,早上五点半还要定闹钟起来背英语,因为你们六点要起来查他的单词!”
“所以他比你成绩好,比你成功!”梁立明还不松口,“这都是我们严抓出来的。”
袁生闭一闭眼睛,抓着梁初楹的小指头往下扯了扯,叫她别说了。
梁初楹一屁股坐在床上,还在抽鼻子。
第二天袁生就发烧了,从脸颊到耳朵都跟烧开的热水一样,鼻子不通气,只能长着嘴呼吸。
快到上班时间了,夫妻两个又开始争起来,说请假是要扣工资的,最后以袁晴扣的工资较少所以请假而告终。
“你还行嘛”袁晴摸着他的头,“感觉也没有很烫吧,把退烧药带去学校吃掉不行吗万一一上午就退烧了呢落下一上午的课要怎么搞!”
她又开始了:“我之前怀着老二的时候,还不是一边发烧一边上班,一天工资好几百,当时还不是咬咬牙撑过去了……你倒是娇气。”
梁初楹当时已经坐公交上学去了,家里也就剩下袁晴跟袁生两个人,因为心里还是顾忌怕把袁生脑子烧坏了,袁晴还是开车把人带去了医院,还没忘把平板和测验卷子带过去,叫他听了网课还要把题写了。
她给袁生缴完费就急着回去上班了,叫他好一点儿了以后直接坐车去学校上课,袁生一边挂吊针一边握着笔,血液都回流进了软管里。
旁边的人拿手机对着他拍,然后发一条语音,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小孩,生病了还这么用功地读书,你要是有人家十分之一的劲儿就好了,唉,我都不想说你,一点儿用都没有。”
袁生抽了下鼻子,突然觉得眼睛又涩又疼,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笔下的字已经被大滴大滴的水给泡至模糊了,测验卷那薄薄的淡黄色纸张也变得皱巴巴的。
梁聿看了一会儿,摸了摸兜,说:“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是他之前拿给梁初楹兜西瓜籽时拿出来过的纸巾,还剩半包,因为现在是可触碰状态,梁聿把纸巾塞进梁初楹手里,然后松开了手。
梁初楹回望他一眼,梁聿双手插兜,摆摆手,叫她往那边走。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梁初楹,因此她说完话后,廊道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似是才想起来,梁家的孙女,不止梁滟雪。
梁滟雪和梁聿这么多年来,从未擦出过一星半点的火花,两位当事人又极其不情愿,做长辈的没办法强求。至于梁初楹,她在外流落多年,和梁聿总共没见过几次面,众人自是不忍让她参与这趟浑水。
梁聿闻言微怔,旋即跟她一同移步往露台走。
“怎么要在这说话,不怕冷吗?”
关怀的话自身后传来,梁初楹轻掩上玻璃门,回眸看他。她身后掩映着纷飞大雪,鼻尖似是不堪受冻,染上一抹绯色的淡红。大概是来得匆忙,连围巾都没披上,天鹅颈很细,站姿却笔直。
有的人,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内在的坚韧。
“我想着长话短说,不耽误太多时间。”梁初楹解释。
语罢,她看向他一袭严谨但单薄的商务西装,提议:“或者我们进去说也行……”
“不碍事。”梁聿垂下手,稍挡住风口的位置,“我不怎么怕冷。”
梁初楹自小在南方长大,怕冷,但抵不住雪对每一个南方的吸引力。
她点点头,不欲过多展开,在心底做好心理建设后,凝着他的眼睛道:“刚才长辈们讨论的事我都听到了,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梁先生,既然谁都可以,能考虑我吗?”
不知是不是今天的天气太糟糕,阴沉乌云笼罩下,让梁聿睇过来的眼神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复杂。
“昭昭,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梁聿斟酌用词,“至于老爷子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可是他要怎么解决,被梁老爷子用生命威胁,这是一盘难解的棋局。
“三哥。”梁初楹看出他的为难,转而唤他名字,“我正好也需要一段形式婚姻,用以面对各类流言。因此,倘若你同意的话,我们算是共同合作,各取所需。”
梁聿神情隐有触动,深思片刻,目光落向她:“婚姻持续两年,这段时间你可以自由恋爱,但不能让家人知晓。”
他顿了声,“事发突然,可能想得不够周全。你有别的想法,到时候可以继续补充。”
“好。”她冷淡应下,内心却烧成了灼热的火星。
“那就这么决定好了。”梁聿的声音在风雪中听起来有些磁冷。
梁初楹点头,仍旧有些拘谨,“我们什么时候领证?”
“越快越好。”梁聿言简意赅,“我怕老爷子的身体等不了太久。”
注意到她可能被冻得有点不舒服,往前半步,推开玻璃门,绅士地留出通道,漆黑的眸子同她对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最好是现在。”
他扫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距离民政局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我们现在过去,来得及。”
从做下决定到出发,总共用了不到三分钟,梁初楹直到和他一同来到地下停车场,还是有种脚步轻飘的感觉。
梁聿来得着急,没带司机,启燃车辆后,从后视镜看向坐在后排的人。
“昭昭。”
听他的声音,梁初楹以为他有话要说,倾身往前探了探。
梁聿也恰时往后看,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眉眼因此变得近在咫尺,梁初楹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不约而同的默契让两人都随之一怔,旋即意识到,现在已远超社交距离极限。
“你坐副驾的位置。”梁聿视线回正,脖颈贴靠着驾驶座椅,语气温和地建议。
梁初楹想,的确,她们还需要在梁上对回去的口供。他在开车,要是同后排的她说话的确不方便。
拉开副驾的车门,她仍旧有些紧张。
以至于扣安全带时,锁扣的位置刚好错过。
梁聿耐心等着她扣好,“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
“户口本呢?”他问。
梁初楹前段时间将户口从南城迁回了京北。很多年前,她的父母户口就绑定在了一起,直到从失踪转为确认死亡,她也因此变成了户主。
想到这里,她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带了。”
大概很少有人会随身携带户口本,梁聿注意到她的情绪,气息平稳:“那可能要麻烦你陪我回去一趟。”
行程不算远,两人之间不熟的尴尬气氛蔓延,到底让人如坐针毡。或许是为了缓解她的不安,梁聿在等红绿灯的间隙,不动声色地说,“最近频繁出台的有关婚姻的提案并不怎么合理。比如结婚,将来或许不再需要户口本。”
“嗯。”梁初楹抬起眼,拘谨的状态散去不少,“特别是离婚冷静期的出台,对于遭受家暴的女性来说,无异于惊天噩梦。”
宾利驶入环岛,梁聿单手执掌方向盘,长指调动车载屏幕,切换了导航推荐的择优梁线,隔了几秒才回复:“选择另一半很重要。”
“如果你将来打算走入婚姻殿堂,一定要擦亮眼睛,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梁初楹消化了这句话,压下隐晦的情绪,“我明白的,梁先生。”
想起他说过的,在她们的协议婚姻存续期内,允许自由恋爱。
她忍不住补充,“梁先生,要是你中途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想开启一段恋爱关系,麻烦提前告诉我,我好配合你解释,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梁聿停好车,关闭车内暖风,周遭骤然陷入宁静。
“贺昭小姐。”他第一次叫她名字,显得正式而严肃。“我没有恋爱的计划。”
“之所以特地提出这一条,是为了降低了对你的束缚。至于我本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因此,你也不用担心和我扮演恩爱夫妻时,需要顾及不相干的第三人。”
她们只是各取所需,梁聿却给出了这样的承诺。
哪怕他只是因为处在事业上升期,没有恋爱的想法,而不是为这段协议婚姻所困,措辞也让人感到舒适。
梁初楹对他的好感登时又上升几分。
“梁先生放心,我也会全力配合你,演出这场戏。”
“对了。”梁聿目光沉静,“在长辈面前,称呼可能需要改一下。别再唤我梁先生。”
梁初楹点头,暂时想不到更好的,“那我还是继续叫你三哥吧。”
梁聿未置可否,为她拉开车门。
似乎很少有人选择在暴雪的日子领证,民政局这个点的工作人员并不多。
两人拿出各自的证件,室内暖气开得足,工作人员正在昏昏欲睡,见到颜值分外惹眼的这对新婚夫妇,登时眼睛睁圆,挤出一丝笑容,问起了相关事宜。
梁初楹一一应答,梁聿看向墙面粘贴的登记流程,扫过之后,问她:“个人近期二寸彩色证件照带了吗?”
“没有。”
两人等同于闪婚,东西没准备够也正常。
梁聿给出解决方案,“旁边街道有摄像馆,我们去拍一张。”
“好。”
梁聿对工作人员礼貌说了句抱歉,手臂抬起几分,散漫地示意她。
梁初楹不解地看着他,他无奈启唇,“挽着我。”
工作人员八卦的视线在这对新人身上扫视,似是没见过领证还这么客气的。
她犹豫片刻,才将手放进了他掌心。
梁初楹的手指纤细,体温比他低上一点,细腻的触感让梁聿神色微怔。事已至此,他总不好甩开她,让她当众难堪。男人俊朗的眉心轻折,没作它言,牵着她走出去。
“提前熟悉演练一下,免得待会在梁老爷子面前露馅。”梁聿说。
“嗯。”
梁初楹从来没和异性牵过手,脸颊有些烧,一梁上没怎么说话,直到步入摄影店,还紧紧扣着他的手。
梁聿出声提醒,“昭昭,这次需要拍摄的是单人免冠照。”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他,“抱歉,我刚才在出神想事情。”
“你紧张?”梁聿淡然发问。
“有点。”梁初楹实话实说,“主要是还没适应转变如此快的身份。”
“是我唐突了。应该留给你缓和的空间。”他顿声,“我出去等你。”
梁聿离开视线后,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单人证件照打印完毕后,梁初楹顺便让老板打印了几份一寸的,留作后期投简历备用。
梁聿没有抽烟的习惯,站在店外等人时,身姿清雅。肩侧落了层薄雪,回过身时,眼底稠浓的漩涡仿佛一瞬击中她。
好在梁初楹在店里时,做了几次深呼吸,已经调整好状态。
接下来的流程倒是比想象中快,只是拍摄红底结婚照时,摄影师勾着笑引导,“先生再往太太的方向靠靠,肩膀挨在一起。”
梁初楹并不太确定自己的表情管理合不合格,莞尔露出一点笑意。
拿到红本时,莫名觉得发烫。
梁聿肩侧的落雪如今已经化了,洇湿了面料高级的西服,留下层干涸后明显的湿渍,让高山雪染上几分降落世间的亲近感。
“婚前协议,明天或者后天,我们一起拟定下条款,有时间吗?”
再度上车后,他这次倾身过来,让她将安全带递过来,而后精准扣稳。
期间梁初楹不习惯被人的服务,总觉得不太礼貌,正欲推拒,哪知帮了倒忙,致使梁聿的指尖不免碰到她手背,掀起酥酥麻麻的触感。
梁初楹余光忍不住落向他的骨掌,手指修长,筋络分布地恰到好处。
而二十分钟前,她正被这双手握在掌心。
梁初楹隐约反应过来,他并不似表面那样清冷疏离。
至少充斥男性荷尔蒙的灼热温度,几乎快要将她烫到失语。
“我只有晚上有。”她思考着自己的时间表,“下午六点下班,可能会更晚。”
工作一整天,再来分神对细节,必定会非常疲惫。梁聿出于体谅的角度,排除了这一选项,转而问她,“翘过班吗?”
极其陌生的词汇,梁初楹对上他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没能领会他的意思。
梁聿似笑非笑,换了种说法,“课也没翘过的话,上班时间陪我做私人的事,大概率会有负罪感。”
“翘过的。”
梁初楹摩挲着先前被他无意识触碰的那小片肌肤,“大学的时候我兼职做过家教,带两个高三的学生。她们市里的二模时间突然提前,为了带学生突击重点,我翘了几节公共课。”
特别离经叛道的事她没做过,譬如染发、纹身,经济条件不允许的时候,费力兼顾学业和兼职,就已经耗费了大量的精力。
听她提及往事,梁聿眼底的笑逐渐淡下去,总算明白,梁老爷子为何在初见时就送她那么大的礼。
前半生,她的确过得不容易。
“明天我让助理给初川发个会议邀请,到时候我来接你。”梁聿定好行程。
他名下产业宏大,用婚前协议来规避将来约定结束后的财产分割,自然很有必要。
梁初楹不会贪图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既然结婚证已经扯了,婚前协议必须尽快公证才有效用,因此,她没有拒绝。
两人同时消失这么长时间,再度现身医院时,长辈们很难不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他们。
只是,谁也没有开这个口。
毕竟众人撮合梁聿和梁滟雪这么多年,都没能动摇梁聿丝毫。他和老二梁亦宵一样,是宁缺毋滥,绝不妥协的个性。梁姓这一家子,都是情种,要么不动心,要么就是轰轰烈烈一辈子。
梁老爷子都逼到这份上了,此时不抱什么希望,叹了一口气。
就在老爷子准备发话划分遗嘱时,梁聿主动牵起了梁初楹的手,半垂着视线罩住她,嗓音柔和,“昭昭,东西拿出来,给几位长辈验验真伪。”
接下来要宣布的事,必定会引起长辈们的质疑。
所以,他提前预判半步。
梁初楹从斜挎包里翻出两本鲜红的结婚证,展开,让映着他和她名字的纸页,落入大家的视线。
迎着众人的审视,梁聿声色平稳坚定:“各位长辈,我和昭昭结婚了。”
她从转角拐了出来,找护士站的人要了一只笔,在纸巾上写了一行小小的字。
袁生还在哽咽的时候,梁初楹就佯装无事地坐到他旁边,把那半包纸巾推了过去。
人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有自尊心的,袁生估计是感到不好意思,偏过头去用手背擦眼睛。
“用这个擦吧。”梁初楹说。
袁生怔怔接过那半包纸,小声说了谢谢。
她说不用谢,说:“是你的亲人给你的。”
说完梁初楹就站了起来,没想着要解释,微笑着摆了摆手,嗓音轻柔地跟他告别:“下次再见吧。”
袁生把纸巾摊开,看见那行字:
——【笼中鸟,何时飞。】
梁初楹神经一跳,“你想怎么住?”
梁聿的视线满含幽怨,直勾勾盯着她。
“好了,你别说了,肯定不是我能接受的东西。”梁初楹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迟到了,“我承诺在……下午七点前回家。”
临走前,她晃晃手机:“有事就打电话。”
梁聿抿紧唇,脸色依旧难看,就仿佛在她离开的瞬间,就开始认真地思考怎么把自己种进姐姐的身体里。
或者毒晕她,关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要去。
他要是条真的毒蛇就好了,肯定会咬遍姐姐全身,叫她血里是自己埋下的毒,浑身上下都是自己啃出的糜烂艳丽的齿痕。
那很漂亮,梁聿淡淡想。
第 47 章 发酵
节假日商场里人很多,下午先四处逛了逛,到了晚饭的点儿才去排队领号,过了十五桌才排到她们,火锅一煮滚,热浪搀着辣味直往上窜,梁初楹觉得热,把外套脱了放到一边,怕梁聿不安分,她给他发了几条消息,随后注意力一直聚焦在手机上。
美协的几个人都在,说以后就约每周五晚上为团建日,秦可给每个人发了一罐RIO,还是冰的,梁初楹看了一眼,问有没有别的饮料,秦可瞪大眼睛:“你不能喝酒?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还跟我说去过华清那栋楼了吗?我以为你能喝酒来着……”
梁初楹:“我喝得少。”
说完,她接过来,心里没太在意:“算了,那就这个吧,喝几口应该还好。”
毕竟上次在南方录像厅喝了一杯也没出什么问题,这种水果酒应该都差不太多。梁初楹侥幸想。
秦可是会长,消息总比别人快一点儿,她托着脸抱怨:“这学期又有得忙,有个交换活动跟咱有关,学校成天催催催。”
吃撑了以后大家都靠在卡座上闲聊,胡可敏顺嘴问了一句:“学分就是榨取劳动力的货币,大学生纯牛马,唉,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交换生,每年不都有吗?全球各地几大高校每年都能申,因为今年是中法建交七十周年,学校谈下来好几个法国的交流活动,不过还有别的,什么日本、德国、英美……反正一堆学校,要我们给张罗。”
她扯着喉咙学领导的口气:“通知落实到位!鼓励同学申报!”
胡可敏撇撇嘴:“要出钱的事就开始鼓励了。”
几个人聊聊闹 如果不是碰不到她,梁聿觉得自己现在应该会翻个白眼再用手指把她的脑袋顶回去,看看里面会不会倒出水来。
“我的另一个自己也不可能像你一样蠢。”
没有手机和电视,没有任何娱乐方式,梁聿让梁初楹随便给他抽了一本书,正好就是梁初楹刚刚挂在嘴上的《将死未死的青》,主题是校园霸凌。
他把书桌边上的靠椅拖出来,靠坐在上面就开始懒散地半阖着眼睛看,偶尔还打几个呵欠。
这屋子在角落,路灯的光是从门口照进来的,窗户是背面,一点儿亮色都没有,就煤油灯那点微弱的灯光,照得人眼睛又干又疼,梁聿看了几行就懒得看了,觉得无奈又无聊。
他扔下书,刚想出去看看情况,梁初楹正好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捏着啃了一半的西瓜,看样子已经跟职工大院的老太太们打成一片了。
她把西瓜籽吐在手里,梁聿扯了下唇角,从羽绒服兜里掏出几截卫生纸,垫在掌心伸过去,让她扔在自己手里,动作流畅得不得了。
梁初楹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直到西瓜籽全部都掉在了地上,才反应过来现在梁聿碰不到东西。
她眉头轻蹙着,只得自己低头去捡,还嘀嘀咕咕的:“真是的,你干嘛伸手过来啊。”
梁聿无语:“那你干嘛往我手里倒!”
“我是下意识的啊。”
“我就不是!”
梁初楹进屋拿扫把把地扫了,顺便把西瓜皮丢掉,跑到井口泵了一口水上来把嘴角的汁水洗掉,然后指着对面说:“果果被叫进去了,我们现在可以再过去看一会儿。”
外头没什么风,还挺热,但是梁聿现在没什么体温,所以穿羽绒服也无所谓了,只不过跟梁初楹站在一起的时候像两个季节的人。
他盯着掌心的卫生纸,自己都感到有些奇怪,唇抿得紧了些,很快把纸又塞回口袋里,跟梁初楹一先一后出了石油大院。
没人能看到梁聿,他也乐得清闲,抱着手靠在孙福生窗边,家里人好像都已经睡了,梁聿偏头看见梁初楹搬着小板凳跟几个奶奶围在一起聊得哈哈大笑,口袋里塞满了苹果、枣子之类的水果,禁不住感到头痛,认为自己跟这样不靠谱的鬼合作简直弊大于利。
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梁聿的注意力回笼,从梁初楹那边撤离到房子里,眯起眼睛往大厅里看,一个矮冬瓜努力地踮脚够着大门的门闩,一边轻手轻脚地挑开门锁,一边偷偷往屋子里看,确保没有惊动大人。
果果偷偷从家里逃了出来,踮着脚走到花坛边上,把那个沾满了灰的泡泡水瓶子捡起来,在浇花的瓦罐里涮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沾了一手。
她一边把挖出来的一小团肥皂往瓶子里塞,一边说:“完蛋了完蛋了,口袋里都是肥皂,妈妈又要生气了。”
话音刚落,果果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她皱了皱脸,舔一下嘴唇,把那点馋虫逼回肚子里,搅动着自己的泡泡水,只是肥皂加了太多,半天也没化开。
于是她的肚子就又叫了一声,梁聿怀疑胡娟今晚根本没给她吃饭。
“你肚子饿了呀”梁初楹跨过排成一排的花坛,走进来,看了一眼梁聿,又把视线移到果果身上,小孩只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因为不认识,不敢说话。
瓦砾上的夜鸟叽咕叽咕叫,声声不绝,梁初楹提一下裤子,跟果果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低头从自己的兜里把刚刚别人送的水果都掏出来,“姐姐口袋里有苹果,你喜欢吃吧。”
果果谨慎地盯着她,往旁边挪了一寸,梁初楹心下了然,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徒手把苹果掰成两半,自己咬了一口,把另一半递给她。
“院子里的王婶给我的,没关系的,要是有毒我比你先死。”
果果真的很饿,想接过来,但是手里拿了泡泡水,梁初楹就把她的泡泡水接过来,帮着她搅。
她三两下就把半个苹果吃进肚子里,果果还小口小口地品,吃一下抹一下嘴,梁聿走过来坐在梁初楹旁边,两条腿伸得很长,鞋尖碰到了前面摆的铃兰花,又穿过去。
院子大门没人看管,大大敞着,夜里起了风就直往里灌,梁初楹见肥皂都融化了,沾了几下想看看能不能吹出泡泡,结果迎面一阵风把泡泡水都吹到她脸上,梁初楹被呛了一下。
梁聿轻吐一口气,说她真够笨的。梁初楹睨了他一眼,坐在边上的果果也笑了几声。
梁初楹把盖子盖上:“不行啊,只有肥皂吹不起来泡泡,明天我给你买新的泡泡水,你带到学校去偷偷去吹吧。”
小女孩捧着半个苹果,这时候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小心翼翼地斟酌着问:“你送给我吗!”
“对啊。”梁初楹看着她,但果果看不懂她眼底的情绪,只会很幼稚地问她为什么。
梁初楹叹一口气,两只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搭着,在短暂地缄默后回答:“没有为什么啊,因为你很好很可爱,如果要报答我的话——”
“果果,要坚持读书。”梁初楹说,“就算你妈妈不让你读书,你也要想办法读。”
她偏着头直勾勾地盯着果果,梁聿只能看见她被风吹起的几缕头发,沉思了一秒,在心里默默为刚才觉得这个人不靠谱而道歉。
空气里散着一股不知道是苹果还是西瓜,抑或是脚边铃兰花的香味,渐渐让人的神思都安宁下来。
果果把嘴里的苹果嚼了几下咽下去:“要是没办法呢我们家太穷了,妈妈想让弟弟上幼儿园,说他一定能去北京上大学。”
梁初楹的声音变轻变缓:“那你就留在这里,你以后的钱也绝对不要给家里,一毛钱都不要给。”
“果果,你不要去北京。”
“她们说北京很好,很漂亮,有长城、故宫,还有天安门,还可以挣很多很多钱。”
“再好也不要去。”
梁初楹把话说得很死。
五岁的孩子听不明白这些,只眨了几下眼睛,没拒绝也没答应,梁初楹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给她填肚子,答应她以后要是又没饭吃就去对面的院子左边最后一间屋子里找她,她给果果吃东西。
夜太深了,果果吃完以后把核都扔到隔壁王婶门口的大垃圾桶里,把吹不出泡泡的肥皂水也扔了进去,只是还是没舍得把瓶子扔掉,在瓦罐里涮干净以后又藏到了王婶的窗户下面。
她跟梁初楹挥手说再见,把嘴边的汁水洗干净,沾了水的两只小手往很紧身的上衣上一擦,就又偷偷踮脚进了屋子里去。
梁初楹一直站在门口看她把门锁上才松一口气,梁聿双手揣着兜,不咸不淡地问她:“为什么不能去北京!”
“去了北京,她这辈子都会活得很苦,很难。”
“你认识她!”
梁初楹沉默了很久,“穿进照片里的时候看见了一点儿。”
第一幕结束的时候,果果五岁,离“小曜”出现还有几十年。
两个人一起回了家,梁初楹拎着一盆洗漱用品,说要去洗澡,梁聿说那我怎么办,她笑眯眯地讽刺:“一只鬼洗什么澡飘着吧。”
两个脑袋靠在一起。
他们应该是彼此终身的家人。
录音机使用到最大时限,自动停止,手机熄了屏。
阖上眼,他就那样趴在床边度过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梁初楹头痛醒来,梁聿坐在地上,上半身歪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趴在她手边睡着了。
她奇怪地觑他一眼,皱着眉伸手去拿手机看时间,入眼跳进来梁庆的消息:
“奶奶前几天拿扫帚扫蛛网的时候把客厅的监控给打坏了,唉,正在请师傅修,就是不知道以前的记录还能不能保存下来,昨晚给你打电话想叫你看看你那边还能不能查到家里监控的记录,结果你也没接,可能是太晚了,收到消息记得看一眼。”
梁初楹的视线停留在那几行字上,身子突然定住,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手机砸在被子上,梁初楹浑身的血液都凉下来。
他们几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客厅是有监控的。
第 48 章 发酵
这件事也许没那么糟糕……梁初楹惊慌地咬着下唇,侥幸地想。
现在监控已经坏了,只要修不好,应该也是查不出来的。
她紧张地捏着被角,细细回想,在家里客厅的逾矩行为应该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台风天,她看了电影,梁聿剥橘子给她吃,在沙发上说了几句话,抱着她上了楼;第二次是过年,他们在沙发上接吻,互道新年快乐。
哪就真的那么倒霉。梁初楹感觉思考超过了负荷,手垂了下去,砸在梁聿脑袋边上。
手机又震动起来,梁初楹心跳差点都漏掉一拍,慌忙拿起来一看,是李亚的消息,说万宝丽已经从拘留所出来了。
不是她爸发来的就好……梁初楹暗暗松掉一口气。
兴许是恰才的动作惊醒了梁聿,他微微转醒,趴了一晚上,脖子过于难受了些,梁初楹看见他微拧着眉头,表情不算好看。
“为什么要趴着睡?”她因为梁庆的话感到微妙的心烦,翻身寻找床下的鞋子,“床上又不是没地方。”
梁聿一言不发,像是还有些没回神,在梁初楹起身以后爬到床上去,就着她原来睡出的一个窝缩进去,梁初楹刷牙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副场景。
被子只盖住腰腹以下,领口因重力下滑,梁初楹看见自己名字的三个英文字母,不算显眼,纹在他锁骨下方。
想了想,梁初楹还是把窗帘拉上,走到客厅里,再度看见梁庆的那条消息时紧抿住唇,试探性给她爸发了一句:“反正家里也没出什么事,记录没了就没了。”
梁庆应该正忙,暂时还没回,梁初楹显得有些焦虑。
她生日在夏天最热的那天,空气着了火一样,热浪一层一层地滚来,梁初楹用力关紧房间的窗户,把空调的梁度下调一度,冷气化形,喷在客厅的桌子上。
梁老爷从厨房把最后一锅菜端出来,拿了把有点生锈的剪刀把蛋糕盒子拆开。
他买了个很小的蛋糕,水果夹层,因为梁初楹平时不怎么吃奶油蛋糕这类东西,梁老爷也看不上这种新鲜玩意儿,沾都不沾,所以每年生日梁初楹的蛋糕都比较小,够分几个街坊就行。
客厅的桌子旁就只有梁初楹跟梁老爷两个人,吃完饭后,老头把蜡烛拆出来插上,还很有仪式感的让她许个愿。
空调的冷气打在梁初楹脚上,有点凉,她缩着脚许愿。
说想成为亿万富翁,说想要梁老爷活到两百岁不要死,说希望神明在上不要觉得她太贪心,因为她什么都没有才许下这么多愿的。
吹灭蜡烛,她把蛋糕切分成几块,准备给有来往的邻居送去。
她一边穿鞋一边冲客厅里的老头喊:“我给我朋友送个蛋糕,待会儿可能会晚点回来,您先睡觉去吧,别等我了。”
梁初楹急着出门,关门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见梁老爷从屋内跑出来问了她一句话,好像是问她是不是去找她珠算班的同桌。
那时候梁初楹已经跑出门了,手里拎着几块分好的蛋糕,梁老爷又打开门,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叹着气把门关上。
她留了一块最大的给梁聿,水果最多的,因为感觉他好像不太爱吃太甜的。
因为天气太热,蛋糕的奶油化掉了一些,黏在盖子上,梁初楹骑着小黄车,跟路上送外卖的骑手抢道,骑得不太稳,那一块蛋糕被晃得稀烂。
到梁聿家拆开后,梁初楹苦恼地捧着稀泥般的蛋糕,哀怨地说:“怎么会这样啊。”
她把盖子盖上,“算了,别吃了。”
梁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把盖子掀开,“好歹是你骑了这么远的车给我送来的。”
他捻起叉子,叉出一小块塞进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眉眼说:“你生日,不吃不吉利。”
梁聿说着还想再吃下一口,挑挑拣拣半天找不出一块好的,梁初楹看不过去,直接夺了他手里的叉子,“你家有冰箱吗?放里面冻一会儿吧。”
她埋怨着说:“这奶油都快化成稀汤了。”
梁聿指了指墙角里的冰箱,梁初楹就把东西放了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霹雳闲不住地从没关紧的玻璃门里出去了,跑到院子里扑蝴蝶,梁聿见状后起了身,拉开通往院子的门,热气翻涌着混进来,室内的梁度一下子升高了。
梁初楹放完东西后就看见梁聿正站在后门处喊猫:“小霹雳,回来。”
橘猫不理他,在院子里惹了一身泥巴,好看的毛色变得灰扑扑的。
他出去逮猫,梁初楹就跟着出去,看见他院子里居然种了一簇一簇的石榴花,开得火红,特别惹眼。
梁聿抱着猫过来,白T上蹭了点儿泥,他一靠近,好闻的楹爽皂角味就塞满她的鼻腔,好似夏日里的一阵冷流。
梁初楹踮着脚,用手指拨了拨花瓣,“这些花平时也是你照顾吗?”
梁聿盯着那些花,点点头,“爷爷在的时候是他照顾,他不在就剩我了。”
这话说得可怜,梁初楹直起身子,扭头看看他,“有时间的话我来帮帮你。”
她背着手,笑得晃眼睛,“反正你说的,你家随便我来。”
梁聿半垂着眼皮,很轻地应了个“嗯”。
不知道突然有谁敲门,小霹雳也不听话,从梁聿怀里跳出去,梁初楹就自告奋勇去开门。
她拉开门,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个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开门半天那人也不出声,梁初楹就试探着问了一句:“您好?”
男人又审视了一下她,看了一眼门牌号,问她:“这是梁聿的家?”
梁初楹点头,两只手握着门把,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这个人的眼神就会很紧张。
这人总给她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总之让人不舒服。
“你是他的谁?”男人问。
梁初楹张了嘴,还没出声,梁聿直接大步走过来,胳膊从她身后绕过来,手掌附上她的,隔着她的手捏住门把手,把门一下子关上,然后反锁。
梁初楹鹌鹑般缩在梁聿怀里,好像一抬头就能顶到他的下巴。
梁聿的下巴蹭过她的发顶,他的手很凉,仍握在她的手背上,梁初楹听见他的呼吸很慢很慢,吐气却重。
大门一被关上,视线里暗下来,梁初楹突如其来地觉得紧张,心脏狂跳,她一下子抽出手,摁在自己胸膛上,好半天才想起来要眨眼。
她尴尬,不说话,手背上好像还附着着少年微凉的梁度,像热气滚滚的烈阳下突如其来地掠过一阵从北川来的风。
梁聿长睫颤了几下,盯了她发顶几秒,然后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往后退开,还给她呼吸的权利。
梁初楹做了两个深呼吸后,听见梁聿说:“别给他开门。”
她眨了几下眼睛,愣愣问:“你……跟他结过仇?”
梁聿懒散地迈着步子离开,声线很平:“嗯。”
敲门声随之又响起来,还有门外男人很平静的声音:“梁聿,你不开门我就进不去吗?”
“你知道的,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梁聿背对着她往客厅里走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他神色突然很阴聿,眉眼间变得戾气很重,嗓子也粗了些:“梁初楹,你去院子里躲躲。”
她呆愣着转身,说话很磕巴:“……但是,他刚刚已经看见我了,而且……”
而且她又跟他没有仇,干嘛要躲起来?
梁聿缓了下声音,尽量克制住糟糕的心情,平扯着唇角:“你先躲着,别被他记住或者问出什么就行,不然你以后会很麻烦。”
梁初楹越听越迷糊,怎么搞得像间谍一样?梁聿到底在瞒什么啊?
她听话,蹲在院子的草丛后面,抬眼,看着梁聿垂眸跟她对视,然后拉上帘子。
空气中,蝉鸣声在她耳边爆炸,不知道哪位大爷在用收音机听戏,黄梅戏的声音隔得很远还能听见。
梁初楹瘪着嘴,抱着膝盖,捡了个树枝把地上的土堆戳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她蹲得离大堂不远,听见梁聿很冷漠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这里是我的房产吧,谁才是不速之客?”
“那我走。”幸好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否则她真的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梁初楹沉思斟酌一阵,给他打了语音电话。
“梁先生。”她压低了嗓,唤了一声,听筒里传来略显散漫的回应,“嗯,昭昭。”
无论称呼她为贺小姐还是梁小姐都有不妥,梁聿延续了家宴那晚的称呼。
明知他是出于礼貌,梁初楹还是为此微微耳热,尽量保持音调平稳,“小冰糖没在你旁边吗?”
梁聿怔了几秒,似是明白过来她为什么会径直发语音。
“她在大哥家。小姑娘认床的毛病有点严重,在我这睡不着。她晚上挺黏人的,偶尔会跟我视频,让我念童话故事。今天不知怎地,谁哄都不管用,只好叨扰你。”
这算是将她刚才犯的傻给糊弄过去了,梁初楹面上的热意降下去不少。
她忽然想起来,昨天饭局过后,加了大哥的微信。大哥没有径直来找她,反倒是让梁聿帮忙,不知道其中是不是存了点撮合的心思。她那天克制着没频频窥向梁聿,应该不至于被看出来。
入夜后,梁聿的声线比平时沙哑,显得很有颗粒质感,听得人耳廓都酥酥麻麻的。尤其是听他念及小姑娘一词时,那种温文尔雅的基调更胜。
梁初楹拂去思绪,同他交流,“那我重新录制好发给你吧。小冰糖只见过我一面,不知道管不管用。”
“辛苦了。”梁聿说,“第一面就记住了你,说明有缘分。”
“举手之劳的事,而且我也挺喜欢小朋友的。”梁初楹挽唇。
在单身男性面前表达自己对小朋友的喜爱,似乎有那么点微妙。
梁聿未置可否,意识到的梁初楹及时拉回话题,“先挂了,梁先生。”
音频发过去后,等待回复的功夫,她注视着聊天框,将他先前发送过来的语音点了收藏。忍不住反复听了几遍。忽然庆幸自己先前闹出来这么个乌龙。
以至于梁聿的消息发过来时,她莫名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荒谬感。
“你去哪儿?租房还是买房?不管哪个,你用的是谁的钱呢?而且,我没教过你在家里藏女人吧,你跑到这儿来除了玩算盘就是玩女人?既然不要少爷身份,也别染上少爷风性。”
梁初楹听着那男人用很缓慢的声音说出一长串话来,在她的生活里,“玩女人”这种风流事还是出现在狗血小说和狗血电视剧里,在现实中听见有人这么说,说的还是梁聿,梁初楹心里就很不平静。
她手上一使劲儿,把树枝折断了,梁初楹随手扔掉,两手抱住膝盖,把下巴压在上面。
梁聿默了半晌,梁初楹听见他反问:“我不可以交朋友吗?都逃到这里来了啊,你还找我干什么?”
男人呵笑一声,“前一阵子还从卡上支出两千多,拿了我的钱,又不想给我办事情,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啊。”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梁聿找出自己所有的卡,一张张地扔在他面前,少年黑漆漆的眸子压得很沉,牙关也咬得很紧,字从牙缝里钻出来:“满意了么?”
他好像冷笑了一声,“您还有那么多合同没签,项目没谈,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吧。”
“而且这处房产好像早就不是你的了,写的是我爷爷的名字吧,你有权利把爷爷留下,但没权力让我走。”
男人半晌没说话,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眯起来,他的皮鞋踩在地上的银行卡上,跟梁聿平视:“你只会弄这样不赚钱的东西,能坚持多久呢?”
他转身,最后说:“我只会找你一次,下次轮到你来求我了。”
梁聿嗤了一声,“别做梦了。”
好一会儿,屋内再没有人声,梁初楹后知后觉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她伸手挠了好多下,直接挠破皮了,流了血。
帘子被拉开,梁聿眉眼神色很沉聿,他开门让梁初楹进去,瞥了眼梁初楹腿上的破口,让她坐在席子上等等,然后从柜子上拿了碘伏和棉签,蹲下来给她消毒。
他低着头,梁初楹只能看见他头顶。
“走吗?”
“走吧。”他说。
梁初楹低了头,声音放得很轻:“你不需要我陪陪你吗?”
“不用。”
“嘴硬,你明明看上去很难过。”她歪了头,本来想摸摸他的头安慰他,后来又觉得不太好,讪讪把手收了回去。
阳光钻进屋内,她一收手,握了一掌心的阳光。
想了想,她又说:“我很会哄人的,我爷爷也老容易生气,每次都能被我哄好,你要不要试试?我想让你开心。”
看啊,她又说了这句话,总让他无力招架的六个字。
梁聿刚放下碘伏,脑袋往前一搭,垂在她膝盖上靠着,少年的呼吸尽数撒在她腿上,梁梁热热,酥酥麻麻。
“你为什么每次都不会问我?明明我已经漏洞百出了。”他突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我明天回华城之前,会先拿去公证,但这只是后手,我要是没死,你还有得等。”
“我宁愿等,宁愿你什么也不给我。”梁初楹说。
万宝丽摸摸她的头,哈哈大笑:“我在不在你都得好好加油啊,好姑娘。”
梁初楹永远会记得,万宝丽那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太相信一个人,比如你爸,又比如梁聿,很多人走到最后,信得过的人只有自己。”
不知为何,她说这话的语气跟一阵烟似地窜进梁初楹的脑子里,直到她坐车回到东里小区楼下,都还发着怔。
梁初楹察觉到,崔广平的事绝不简单,否则不会叫她爸和万宝丽都这样战战兢兢,梁聿记起来了,但他故意不告诉自己。
有什么事是她还不能知道的?
回到家,屋子里灯都是亮的,客厅没有人,墙角躺着她的画架。
梁初楹把手提包搁在鞋柜上,径直往卧室里走去,卧室里有单独的小浴室,热雾笼上磨砂门,里面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敲了敲门,沉声:“你洗快点,我有事跟你说。”
“咔哒”——门开了,梁初楹低头看着那条门缝,热水蒸出的烟雾直往她脸上扑。
一条青筋贲张的胳膊从热雾里探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往里拽。
“正好,我也有事想问姐姐。”
第 49 章 发酵
浴霸还开着,分不出来是氧气多还是水蒸气多,呼吸都被过湿的空气搅乱,胸腔里像塞了团温热的棉花,发起闷来。
梁初楹被猝不及防拽了进去,背脊抵在半透明的玻璃门上,两条湿润的胳膊压在她身体两侧,梁聿围着浴巾,一只手撑在门把上,背拱起些许,微微弯腰对上她的视线,眼睫都是湿润的,向下滴水。
“万宝丽找姐姐说了什么,说这么久。”
他头发也是湿的,柔顺地垂在眼皮的小痣上,因为热,皮肤终于显出一些血色来,水珠从短发末端向下坠,滑过肩颈处的三个英文字母,再顺着向下淌,没入浴巾里。
“说公司的事。”梁初楹挣了挣,衣服都被他身上的水沾湿,黏在皮肤上,逐渐变得透明。
梁聿靠近了些,眯眼笑起来,锐利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轻易将她看穿:“姐姐撒谎。”
梁初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抵达覆满雾气的镜子,看见两个人模糊的身形。
停了几秒,她开口:“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她还跟我说,你恢复记忆了。”
梁聿记下来的那个住处是一个小区,看上去治安也并不算严谨,保安室的大爷鼾声直起,门也不关,外人可以随便进出。
七区五号楼,1203号,梁聿在楼底下站了一会儿,把要说的话斟酌好了才敢摁电梯。
这里不像孙福生住的那个大院,在外头扒窗户就什么都能看见,如果要进屋子里,梁聿总得有个借口、有个身份才行。
上到十二楼,摁了门铃,里面传来并不热络的应门声:“谁啊!”
猫眼的盖子被打开,里面的人往外看,打量着梁聿,他开始像模像样地介绍起自己来,说自己是梁初楹大学的朋友,梁初楹有东西落在自己那里,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她,但是后来怎么她没去学校了。
梁初楹的妈妈思考了几秒,把门打开一个缝,侧着身子站在门口,问他是什么东西。
梁聿从包里掏出来一个本子,“好像是日记本,可能是不小心装错了。”
梁初楹妈妈把本子接过去,只翻开一页,在上面看到了梁初楹的名字,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一句:“还在写这种无聊的东西……”
她客气了一句:“谢谢你专门跑一趟。”
看样子还是进不去,梁聿就假装往里面看,问着:“能问一下梁初楹怎么一年都没去学校吗!”
女人脸色变得沉默了一些,紧紧抿住嘴唇,撇开眼睛,“生病住院了,估计……以后都去不了学校了。”
“哦。”他心说这下要完,一个破日记本还专程来送一趟,这理由本来就很牵强,梁聿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其实……”
梁初楹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在他衣服里跑来跑去,但梁聿的话还是说出了口:
“其实我是想找她复合的。”
梁初楹妈妈看了他几眼,有些尴尬,迟疑地开了口:“你跟她……在谈恋爱!”
他从善如流地回答:“是,但是被甩了,去年一直给她发消息,也没回我,就想着找个时间专门来跟她谈谈。”
“她是什么病,很严重吗我很担心她。”
梁初楹沉默了好久,然后小声骂他假惺惺,梁聿拍了下衣服,她又噤声了。
女人叹了口气,把门拉开,看了眼邻居,叫他进去说。
家里的窗户上还贴了窗花,好像刚打扫过,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梁初楹妈妈问他怎么挑在这个时候过来,梁聿脑子转得还算快:“因为我爸妈忙,我们家不过年,顶多是大年初一的时候去交好的亲戚家吃顿席。”
梁初楹妈妈点点头,叹气:“都一样,我跟梁初楹她爸也忙,本来今天还要上班的,回来做了打扫,顺便把东西都收了一下。”
说着,她随手把本子扔进杂物箱里,似乎打算一起丢掉。
她给梁聿倒了热水,在他对面坐下,扶住了头:“你也是山大的什么时候谈的,她从来没说过。”
梁聿猜测梁初楹家里的关系并不好,不然曹禺也不会说她父母一年只去两次医院,于是他说:“当时关系没好到要跟家里介绍的程度吧。”
梁初楹妈妈苦笑一下:“好不好的,估计她都不会跟我们说。”
“梁初楹是什么病这么久都没好,要是我能帮上忙,一定全力以赴。”
“没用的。”她叹气,焦虑地抓了把头发,看上去精神状态不太好,“躺了一年了,成天就靠白蛋白吊着一条命,跟植物人没两样,净烧钱了。”
梁聿看见柜子上摆着安定助眠的药物,他认识,因为他之前也吃过。
一连失去两个孩子,对夫妻二人来说确实打击很大。
梁初楹妈妈开始神经兮兮地嘀咕:“她哥哥当时也是这样,脑死亡,在医院救啊救,没救活,然后我跟她爸把老二从乡下的奶奶那儿接回来,结果又成这样,作孽……作孽,有脏东西缠上我们了……”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不受控,梁初楹妈妈突然住嘴,手指哆嗦着,背到了身后去,然后从凳子上起身,说自己去洗把脸,拿了柜子上安定的药物去了洗手间。
梁聿环视着屋子,那杯水也没喝,先把重要的日记本揣回了包里。
“你妈看上去很受打击。”
梁初楹默了两秒,说她看得到。
洗手间里传来弱弱的啜泣声。
梁初楹说:“估计还要哭好一会儿,你快去找照片。”
梁聿确定她跟父母的关系是真的不好了,居然一点儿触动都没有……不过也有可能是失忆的缘故。
他一连拉开了好几个房间的门,但是看上去都不像是女生的房间,甚至有一个已经搬空了,床上连被子都没有。
过道尽头是最后一个房间,里面的摆设看上去很简约,床单也是简单的卡其色格子的,但是都被防尘罩盖了起来。
梁聿进去以后转身把门关上,墙上有几个钉子,估计以前挂了照片,后来又取了下来。
在别人家里翻柜子总有种罪恶感,梁聿给自己找借口,说都是为了帮梁初楹才这样的。
抽屉里都是空的,看来都被梁初楹妈妈打扫过了,什么都没留下,梁聿怕耽搁太久会被梁初楹妈妈抓住,翻找的动作就加快了一些。
床头柜的最下面有东西,梁聿刚摸出来,就听见有水龙头的声音。
动作间,他甚至被扎伤了手,把那木制的东西翻过来一看,发现是个摔碎的相框,梁聿的指尖渗出来大滴大滴的血迹,恰好把旁边那个较矮的小孩子的脸给糊上了。
外头有人走动,估计是梁初楹妈妈开始找人了,梁聿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抖了抖衣服,叫梁初楹快点出来。
梁初楹落在那照片上,她刚出声:“这不是——”
“别管了。”门把手被拧动,梁聿催她,“管它是什么,先穿进去躲一躲。”
她的身体泛起蓝色的光,渐渐将两人包围。
卧室的门被打开,梁初楹妈妈大力推开门,只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还有撞击到窗户玻璃再簌簌落下去的雪粒。
包里的日记本卡扣突然自动打开,新的一页开始出现字迹,主人公却不是梁初楹。
而叫做“袁生”。
上了一层楼以后,她从二楼楼道的窗户看见她爸的车还在原地,一只夹着烟的手垂在车窗边上,梁初楹督促他戒了那么久的烟,今天就又破例。
走进家里,水杯、画板、滚下桌面的瘪了的颜料管、沙发上的毛毯,一切都还在原地。
刚进家门,梁聿的电话又打进来,问她到底在哪儿,他在西门等到了天黑。
“我回家了。”梁初楹只身站在黑暗的客厅里,眼睫扑簌着,声音极低,尽力保持平静,不想叫他听出端倪,“有点累,不想去了。”
原本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那家Bluenote度过一个充满爵士音乐的晚上。
而现在,两张门票已过期。
第 50 章 腐烂
梁聿是一个半小时以后到家的,屋子里很安静,连夜里刮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松松垮垮的窗棱被撞得发颤。
客厅里仍旧是黑的,梁初楹把风扇打开,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珠一瞬不移地盯着屏幕,好像看进去了,又好像没看进去,就那么一直望着。
电视机上出现几张不同的笑脸,梁聿将门关上,站在沙发前,梁初楹甫一眨动眼睛,将他扒开:“挡住我看电视了。”
“现在是广告。”他说。
梁初楹回过神来,“哦,是吗。”
她摁了下遥控板,穿好拖鞋从沙发上起来:“那我睡了。”
还没走出去两步,手腕被他拽住,梁初楹背对着他,被熟悉的体温触碰的瞬间,鼻腔突然变酸,她发起怔来。
梁聿将她转回去,背后继续播放起电视剧,浅浅的光照在两个人脸上,色彩变换来去,梁初楹抬头,就那么盯着他。
“我知道了。”
女警察看了看周围,她也没太听清,觉得瘆人,仅仅是往梁聿的方向看了几眼,什么话也没说,拿着饭盒吃饭去了。
没过多久,领着他来的警察把他叫进办公室里做笔录,问了一些很细的问题,笔录做了整整两个小时,随后警察让他在打印出来的笔录上签了字摁了手印,就放他出去了。
梁聿走出警局的时候,外面飘了小雪,鞋子一步一步踩在旧雪和新雪聚成的雪堆上,发出闷闷的响音。
小鬼火怕自己灭了,颤颤巍巍地往他羽绒服的领口钻,梁聿低眼看它一下,说话的时候喉咙会震:“你以前是女的吧,有没有点羞耻心!”
“但我现在是鬼啊,要什么羞耻心,我只要点儿阳气。”
梁聿皱眉:“你不会把我吸死吧!”
它很大方:“不会,我给你留点儿。”
“再说了。”它很笃定地说,“你要那么多阳气做什么不如分我一点儿。”
梁聿默然,接不上这种没皮没脸的话。
它又开始说他羽绒服里好暖和。
他把冻红的手揣进兜里,喘气的时候,嘴里的热流就像尼古丁聚成的烟雾一样打着旋往上飘,模糊了人的视线。
在等公交车的间隙,梁聿觉得无聊,跟衣服里的东西唠起嗑来:“你叫什么!”
它答:“一具忧郁——”
“我说真名。”梁聿截断它的话。
良久以后,它才冒出来一句:“……梁初楹。”
鬼火从他领口钻出来,好像在观察他的表情,见梁聿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又钻了回去。
他只是干巴巴评价:“好普通的名字。”
梁初楹闷闷呛他:“你名字也没好到哪儿去。”
垃圾话都吐干净了,梁聿才记起来说点正经事:“找齐你生前的记忆你就复活了那我妈,也能这样活么!”
梁初楹说:“不能,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的。”
“那找齐了记忆又怎么样”他嗓音冷下去一个度。
“会让我快乐吧。”
梁聿发现跟这个鬼东西聊天时常让自己如鲠在喉。
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梁初楹敏锐地察觉到梁聿的情绪直线下降,她就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吗人都是由记忆组成的,死后也是。”
“所以”梁聿面无表情,眼睛都不抬一下。
“所以你如果能见到你妈妈,就是以记忆的方式。”梁初楹说,“我猜你从不知道她在生下你以前的事。”
以前没想过要去探寻,以后又没机会知道。
在生他之前,孙红萍是个女人,生他以后,就只剩下一个“母亲”和“妻子”的身份,之前能为了自己活,之后好像只能为了梁聿和丈夫活。
怪不得最后死掉了,因为他们这些人也不够支撑孙红萍活下去。
梁聿只知道他妈妈这辈子都活得很艰难,后半辈子的艰难他亲眼见到了,前半辈子的艰难却无从得知,她从来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记忆只产生于相识的那一刻,倒推的过去都是需要被探究才能大白于天下的。
梁聿不想跟别人说这些,所以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嗓音平平:“……话多。”
因为所有的钱都在前一晚都放到了孙老头窗前种着铃兰花的盆栽底下,梁聿现在只剩几块钱的硬币,刚好能坐几次公交车。
只是因为路面积雪的缘故,市里的公交车开得很慢,梁聿花了两个小时才到家,他没有先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进了楼梯间上到五楼,孙老头的房门是锁着的,他应该是没有亲人了,也没人来收他的遗物。
昨天下午梁聿还见过他一次,老人很热情地淘米煮粥,期间嘴里一直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梁聿知道他听不懂,所以就把孙老头当个树洞,说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死。
孙老头居然听懂了,拉着他的手,嘴唇皱巴巴的,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梁聿默默看着他,看着炉灶上煮得烟雾缭绕的白粥,声音很平静:“哪有什么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就死掉呗,住在这里的很多人都想死,又不止我一个,没什么好稀奇的。”
缘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梁聿觉得当时的孙福生绝对没听懂他想说什么,因为在他说完以后,老头还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转身继续煮东西吃。
结果他却比自己先走一步,警察说他应该是意外跌落,毕竟老楼的装修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高楼的窗户上也没有任何栏杆,晒衣服、浇阳台上的花,可能就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了。
梁聿手里有老人家的钥匙,他先把自己那一千多块钱收回兜里,然后转开了门,看见屋子里的梁设都没有任何变动。
老人家虽然痴傻,但是行动能力还健在,平时也爱干净,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家里没有沙发,只有两个联排的木头躺椅,上面放着厚厚的软垫,就充当沙发了,电视还是几十年以前的版本,正方形带各种功能键的,电视上的机顶盒用一块白色的蕾丝布盖起来防尘。
桌子上的果盘里只剩下两个生了虫洞皱巴巴的苹果,窗户大大开着,孙老头就是从那里跳出去的。
梁聿靠在门边端详了一会儿,又把视线错开,聚到墙上,墙上只有一个小男孩一岁留念的挂像,连老头的结婚照都没挂,挂了孙子的。
“你的日记本为什么会在他家里”梁聿问。
梁初楹答:“被他当废品捡回来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但是他看不见我,我就到处飘,在这儿观察了一阵,试了很多户人家,只有你看见我了。”
梁聿没有怀疑什么,反正连鬼他都见过了,心脏已经强大了不少,对什么巧合都见怪不惊了。
“日记本在哪里!”
梁初楹飘飘悠悠的,声音不太确定:“我也不知道他放在哪里了,到处找找不就好了!”
“不要翻死者的东西。”梁聿说,“我们不是他的家属。”
他只是老头认错的假孙子,平常来这里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动过他的东西,从心底里觉得只有真正的“小曜”才有这个权力。
“不翻的话我们怎么找”梁初楹很为难,“你是人不可以,我都死了,我也是死者,我应该可以吧!”
蓝色的鬼火到处碰碰,好像真的有鼻子一样可以闻到自己日记本的气味,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老人卧室的衣柜前,喊梁聿帮她打开看看。
“我有直觉,就在里面。”她这么说的。
鬼魂碰不着东西,只有借梁聿的手才能把衣柜拉开,里面挂了零星几件老旧的大衣,这衣柜的受潮程度跟梁聿家里那个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再下面一层有个鞋盒,鞋盒边缘都破损了,看起来放了很多年,梁初楹在鞋盒周围又转了几圈,最后确定:“就在这里!你帮我打开。”
梁聿觉得自己像奴才一样被使唤,却也懒得说什么,把鞋盒的盖子掀开以后,里面确实有个皮质的笔记本,估计是孙老头摸起来觉得好,就收起来自己用了。
除了笔记本,盒子里只有一些证件和乱七八糟买东西的小票,梁聿没想动,就只把笔记本拿出来,挑开卡扣,第一页只用蘸了蓝墨的弯头钢笔写了几个字:
——《写给断尾鱼的日记》。
几乎是刚拨出去的瞬间,电话就被接起。
梁聿正满北京找她,要找疯了,想过她出了车祸、绑架、拐卖。
却唯独没想到,在他满怀欣喜接起电话的时刻,得到的,却是她说分手的消息。
“爸看到监控了,他叫我跟你断掉,这不正常。”
“我答应他了。我觉得他说得对,本来这段关系就久不了,你应该一早也知道。”
机场传来检票的通知声,混杂着电量告罄时模糊的电流声,他连梁初楹的语气都听不清。
“梁聿,我要出国了。”
胸腔里心脏都像是没有在跳动,那一秒,他想他不如就在此刻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