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指令一下子难受了两个人,何葳蕤觉得自己成了柏叙秋的保姆,柏叙秋觉得自己身边多了一条劳伦斯安插的眼线。
劳伦斯下车之后,维亚纳里陷入了一片凝滞的死寂,柏叙秋向来是不惧沉默的,反倒是何葳蕤浑身刺挠,他打开自动驾驶系统,解放双手,把眼镜当做姓柏的榆木脑袋,狠狠的上推一下。
“就没见过你这么低情商的人,主任请吃饭还这么不情不愿的,这是多少人等都等不到的福气啊,是主任器重你的表现!”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柏叙秋转眸看向窗外,态度异常冷淡。
何葳蕤猛地回头,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
“嘿!你这小子——是彻底不装了吗!”他难以置信道。
柏叙秋不吭声,又变回了那个人形的美丽花瓶,只是一眼也不看他,或者说是一个眼神也不稀得给他,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淡淡的厌世情绪里,何葳蕤震惊之余倍感愤怒,大声道:“好啊柏叙秋,枉我以为你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没想到你平时都是装的!装来骗主任的对不对?”
“原来不被拿捏欺负就不算老好人,那这个老好人谁爱当谁当吧。”柏叙秋从车窗里瞥了他一眼,玫红色的眼眸清冷古怪,“你在生什么气?难道就是因为在我这里没有得到跟山姆·劳伦斯一样的待遇?”他哂笑一声道:“他是主任你是助理,待遇不同不是很正常?还是说你想取他而代之的心已经这么放到台面上了?”
他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每一句都极尽阴阳怪气,偏生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些客观事实,何葳蕤张大了嘴,他能跟在劳伦斯身边,也是有些能说会道在身上的,现下居然被噎的一愣一愣的,如果不是新星时代崇尚无边科学,他简直要怀疑柏叙秋被人夺舍了!
“阳奉阴违,不识好歹。”他嘟囔着转回身去,环起手臂骂道:“真不知道齐医生喜欢你什么!”
柏叙秋:“?”
青年终于有了点活人该有的反应,他歪了歪头,目光绕过车后背落在何葳蕤的脖子上。
过了许久,他奇道:“你喜欢齐萱啊?”
何葳蕤的后背一僵,屁股下面宛若不是座椅而是一个猝然加热的火盆,他开始坐立难安。
“什么东西!听,听不懂你说什么!”
柏叙秋的唇角上扬了一瞬,又落下,那点嘲讽之意转瞬即逝。
“听不懂算了。”他也懒得解释,复又看向窗外。
安全署到了。
-
何葳蕤显然不打算践行除了司机以外的任何职责,幸而柏叙秋也没对这个死恋爱脑抱有任何期待,自顾自的拎着包去往宿舍楼。
工程部的大多数员工都是本地人,比起住员工宿舍还是宁愿住在自己家里,远远看过去整层楼除了柏叙秋的阳台上亮着一盏呼吸廊灯,其他地方都是晦暗一片。
这种清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柏叙秋呼出一口气,感觉到了久违的松弛。
他进入大楼,走到尽头刷开房门,门一开,墙上就跳显出房间的参数。
气温:8c
湿度:20%
含尘量:较高
......
智能管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先生,检测到您的房间参数暂不宜居住,是否需要我为您维护室内环境,友情提示:您还没有录入个人信息,我将无法为您提供个性化生活服务,请在首次使用之前——”
“休眠。”柏叙秋说。
“好的。”
ai顷刻间归于沉寂。
209的房间楼层不高,朝北背阴,唯二的两扇窗户还有一扇正对着隔壁工程部的行政大楼,楼间距极近,即使是白天也透不进多少光亮,不开灯的话简直要昼夜不分,这种构造的房间阴湿,一般没什么人会选,作为这层楼唯一的住户,柏叙秋明明有大把的选择权,怎么看都不应该落户在此。
拒绝了ai协助的柏叙秋亲力亲为的打开吊灯,开窗通风,大致清扫了一下落灰,去到浴室冲澡,在这个人工智能烂大街的时代,房间智能管家的存在能为屋主人解决大部分问题,包括不仅限于灯光,温湿度,噪音等等,屋主人只需录入自己的个人信息就能闭眼享受服务。柏叙秋却不然,他冲完澡出来,听见那个闲置的ai复又开启试探:“先生,检测到您无法精准控制热水器水温,右拧开关被烫到三次,左拧开关冲凉一百二十秒,存在很大的健康风险,请问是否需要录入个人信息,开启优渥贴心的个性化生活服务。”
柏叙秋头上搭着毛巾,轻轻打了个喷嚏,他眉头皱的越发厉害,而后起身直接将电闸拉了。
墙上的感应装置彻底熄灭。
柏叙秋站在黑暗里,低着头,玫红色的眼睛微微发亮。
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ai,对方却能精准的称呼他为“先生”,甚至连他怎么跟热水器斗智斗勇都了如指掌。
科技的高速发展势必伴随着信息的大量泄露,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多了几条垃圾信息推送,无关痛痒,但于有些人而言却是致命的。
青年捏了捏鼻梁,于床畔坐下,摸出老式终端,盯着那条邀约看了许久。
或许他应该跟对方商量换个时间。
可这就意味着他会跟对方产生更多的纠葛。
真的很让人恶心。
十一点半,柏叙秋攥紧了终端机,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的锁了屏。
——赶一赶或许来得及呢?
-
浅睡了几个小时,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柏叙秋翻了翻个人终端,发现何葳蕤居然没有打电话来催魂,实在不符合这职场碎催的风格。
虽说是被迫参加的应酬,但柏叙秋也不想迟到,他换了身衣服去到停车场,发现维亚纳还停在原处没挪位置,只是车灯一直在频闪,感觉不妙,柏叙秋快步上前,发现何葳蕤正以一个难言的姿势趴在驾驶台上,身体将触屏的按钮按的一片乱闪,这家伙浑然不觉,手里攥着一个捏瘪的易拉罐上下挥舞。
“齐医生......嗝!齐医生......你为什么——”
柏叙秋:“......”
柏叙秋:“你......酗酒了?”
“我没有!你!少造谣我!”何葳蕤朝他偏了偏头,半张脸驼红,眼神迷离,俨然是一幅上头的样子,“我还要奉主任的命开车送你去参加饭局......我必然不可能喝酒!我就喝了点果汁嗝......果汁!”
柏叙秋默了两秒,把他不受控制的手爪子拎起来查看,那变形的易拉罐通体粉色,乍一看确实很像某桃子口味儿的汽水——如果没有瓶底那一行“含酒精饮料未成年人慎购”的小字的话。
“真是够够的,恋爱脑就应该被开除人籍。”柏叙秋气笑。
他将何葳蕤朝旁边推了推去按自动驾驶按钮,按键却是锁定状态,触之不应。试了几次,人工智能委婉提示道:“联盟交通法规定,ai代驾需用户神志清醒,否则等同醉驾酒驾,检测到用户情况不宜行车,ai代驾服务已禁用。”
柏叙秋:“......”
“八度。”他看了眼易拉罐,又看了看烂醉如泥的何葳蕤,无语至极:“你可真行啊。”
何葳蕤鼾声如雷。
扔下何葳蕤一个人打车去星皇假日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家伙若是缺席现场,以劳伦斯的性格必然要记上一笔。
虽说恋爱脑值得降龙十八掌,但自己未曾澄清跟齐萱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善举,看着何葳蕤这德行,柏叙秋心情复杂,正纠结要怎么抉择,身后有人脆生生道:“小柏哥!我来帮你!”
柏叙秋回头,就见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小跑过来,竟是伍诚。
这小子平时看着不甚起眼,这会儿才发现竟是手长脚也长,颇有些力气,他将何葳蕤从维亚纳里拖出来架在肩头,大步流星的走着,说话还中气十足:“走啊小柏哥,顺风车捎你们!”
他的出现倒是如及时雨一般,非但解决了何葳蕤这个麻烦,连打车的钱也省了,柏叙秋喜出望外,从善如流的跟上:“谢谢!”
“说什么谢啊小柏哥,太客气啦!”伍诚笑的见牙不见眼,拉开车门将何葳蕤塞进去。
柏叙秋的步伐顿了一下,倾听着引擎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因为是在路边短暂停留所以车没有完全熄火,声音像大型交响乐团里放肆奏鸣的低声部,这车纯黑的外形并不怎么起眼,声音却是内有乾坤——最起码动力配件是极上乘的。
“小柏哥上车啊!”伍诚招呼。
柏叙秋抽回思绪,依言上车,他本以为这是伍诚的车,却没想到驾驶座上坐着另外一个人,伍诚在副驾驶座上关上门,开心道:“靳sir,出发吧!”
柏叙秋:“?”
他一愣,在后视镜里与那双狭长的茶色的眼眸对上,男人淡淡的“嗯”了一声,薄薄的眼皮垂下,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处落下一小片阴影。
车子发动,极致的推背感验证了柏叙秋对发动机的猜想,这辆车的价位绝对不低,也绝不是伍诚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能买得起的。
可伍诚为什么会跟这个男人搅到一起去呢?他们恰好出现在这里是巧合吗?这一趟又真的是所谓“顺风车”吗?
柏叙秋听不见车上的其他声音,加速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
星皇假日很快到了,这是锡兰星数一数二的星级酒店,金碧辉煌的建筑在五彩的霓虹光束里宛若宫殿一座,大大小小的悬浮车在停车场进进出出,大门前每一个穿着整齐的服务生都配有一个机器人,齐刷刷的冲着来宾热情致敬。
柏叙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车去。
靳喆熟练的停了车,走上台阶,跟早已等在门前的劳伦斯握手,后又与一些三两结伴的陌生人打招呼,一派热闹熟稔的模样。
柏叙秋看的眼睛发直,直到伍诚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柏哥你怎么了?”
“那些人是谁?”柏叙秋惊恐的指道。
“哦,是靳sir在警署的同事啊!”伍诚说:“靳sir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正都要沟通感情,请他一个人不如把整个警署的同事都请过来,往后安全署和警署就是兄弟单位了!”
柏叙秋:“......”
这么多的警察......这么大的声势......是要吓死谁?
“小柏哥你很热吗?怎么满头大汗啊?”伍诚关切道。
“没,没事。”柏叙秋僵硬的转身:“那个,我去车里看看何助理——”
“哎呀!小柏!!”劳伦斯石破天惊的叫出了他的名字,他避开来往的机器人和服务生,直冲过来在人群中精准的搂住了柏叙秋的肩膀,“你终于来啦!来来来快进来,大家伙儿都在等你呢!”
柏叙秋瞳孔地震,他像个植物人一样被劳伦斯推进包厢,霎时间鼎沸的人声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今天的寿星之一!也是我们安全署工程部的一块宝!柏工柏叙秋!!”劳伦斯扯着嗓子道。
台下掌声雷动。
柏叙秋如芒在背,手指用力掐着掌心,眼前人影瞳瞳,都是些平日里跟他不熟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陌生的人,此刻脸上都洋溢着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对他充满了爱戴。
随后他又被劳伦斯推到了一桌更为陌生的人跟前。
“小柏啊!这次你能为锡兰港立功,警署的靳sir可帮了你不少忙啊!没他你现在都没命站在这儿!”劳伦斯语重心长的拍着他的肩膀,“你说你该不该敬靳sir一杯!”
柏叙秋的下颌抵在胸前不吭声。
他看不上我,我也讨厌他,他生来在云端,我匍匐于泥淖,我们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大道朝天各走一遍。
为什么非要把这样两个人牵扯到一起去??
就为了满足你们这些上等人那些放不上台面的恶趣味吗?
饶是内心惊涛骇浪,柏叙秋还是将一个内向自闭的性格演绎到了极致。
浓睫扇子般拢着漂亮的眼睛,眼神柔弱,桌边众人看的眼睛都直了,不知谁哼笑了一声,敲着酒杯道:“靳哥!柏工长得这么漂亮,放在古代不得以身相许才能报答救命之恩啊!”
“可惜是个男的,要是个女的,靳哥真能把人带回家过销魂一夜!”
“再过两天孩子都生一窝了!”
这荤段子很桌边众人齐齐爆发出哄笑,前仰后合,有人甚至在吹口哨,柏叙秋抬了一下眼皮,看见那个话题中心的男人,坐在主位,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只淡淡道:“胡说八道。”
众人笑的更欢快了。
对方坐着,自己站着,对方从容懒散,自己局促窘迫,地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柏叙秋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被生烤的扇贝,水分被榨干时发出的尖锐的嘶鸣成为了美味的信号,他看着这些人,尤其是那个众星捧月的男人,觉得对方实在不该这么畅快恣意。
这时劳伦斯将酒杯塞进了他的手里,用眼神拼命示意他动作。
柏叙秋僵硬的端着高脚杯,里面盛着深色的红葡萄酒,摇摇晃晃,将透明的玻璃杯染成了妖冶的驼红。
——泼在身上应该很难洗掉吧。
顽固的污迹会提前结束这场闹剧,也将提醒所有人不要再对他抱有希冀,他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青年闭了闭眼,缓缓举杯,目光游离。
“靳sir......”他慢吞吞的说:“我敬你......敬你......”
男人的目光微动,身体不易觉察的后仰。
糟糕!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不能让他避开了!只这一次机会只准成功不能失败!
柏叙秋的眼神阴暗而锋利,他小指仓促间一顶杯座,“哗啦”一声酒杯倾翻,围观众人不约而同的发出短促的惊呼!
随后,一片死寂。
柏叙秋也呆住了。
他怔怔的望着靳喆□□上不偏不倚的一大片酒渍,“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