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什么情话,甚至她个中究竟何意、包含了什么心绪都未知,却足以动人心魄。
双眼好似又轻轻作痛了一瞬,林慕禾缓缓合上眼。
哪怕珍重誓言之后真是算计,那她——也甘之如饴。
*
扬州城郊,马蹄声如奔雷,数十人一袭玄黑蓑衣,扬鞭策马而过,激出水洼的积水,溅湿马蹄。
夜奔数十里,林宣礼心头躁郁,满脑子都是到手又泥鳅一般逃走的萧介亭,接连不利之事愈发烦人,他恨恨扬鞭抽在马背上,面色阴沉,夹紧马腹加快速度就要往江宁府去。
可突然,夜空之中骤然乍起一道炽白的烟花,“砰”得一声,炸亮半个夜空。
“吁——!!”用力勒紧缰绳,硬生生将马逼停,林宣礼仰起头,抬了抬笠帽,看了眼夜空中还残存的光点。
“大人,是皇城司特制的烟花。”身后的下属立刻出声道。
“什么方向?”
“似是西北处,约有十里,还算近,”顿了顿,那下属问,“要去看看吗?”
“扬州府地界,何时有了皇城司耳目?”林宣礼蹙眉,立时便扭转马头换了方向,“去看看!”
十里之外,清霜正惊魂未定。
这特制烟花她愣是没弄明白,险些崩着自己,好在总算是放出去了。她与柴涯兵分两路,只因出城之后,劫走林慕禾的车驾似是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又分出另一辆混淆视听,两人只得分开行动,以烟花为号。
顾云篱沿路留下的记号已被雨水冲刷得差不多了,但总归有迹可循,马到溪边时,记号便彻底断掉。
可顺着溪水,却有一只银钗顺着溪水流向流到脚下。
火把映照之下,那钗子上原本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清霜俯身从溪水中拿起,只觉得格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极其信任自己的第六感,隐隐有预感,她们离自己不远了,于是放出烟花通知柴涯回合。
分给她的两个皇城司吏也看到这钗子,顺着溪水流向一瞧:“她们想必在上游。”
不再耽搁,她翻身上马,立刻便顺着溪水上游去找。
大雨暂时停歇,空气中格外潮湿,就连人的心情也被此影响着,清霜本就焦灼,可自从捡到那只钗子后,心中便一只憋闷地难受,却又无处觅得缘由。
于是只能不停催马,抽打马背来缓解那愈加攀升上去的不安感。
火把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四下皆是抱山的树影,清霜眯了眼去看,却越发感觉前面乌泱泱奔来一群人,待到听见那马蹄声时,她方才确认了,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一群人骑着马冲这边来了!
“等会儿,前面是谁?!”她心中警铃大作,手立刻抚上了腰间的剑。
还不等身侧两个人细看,前方的人便大喝出声,给出了答案:
“皇城司提点在此!前方三人,可是皇城司吏下?速下马答话!”
皇城司提点?清霜先是蒙了一下,一时没记起来这提点是谁,只顾着想这来人好大的架子,却没注意身旁两个皇城司吏已经面色惨然了。
等等——
乖乖,怎么会是林宣礼?!一个激灵想起来这人是谁,清霜浑身一寒,就想扭头换条路,但林宣礼已带着十来个人马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火把滋滋燃烧着,也将远远看不清的脸照得清晰起来,林宣礼目光触及,立刻便锁定了在中间的清霜。
“是你——?!”他眉头拧起,顿时,一股不好的预感萦绕上心头。
“见过大人!”身侧两个皇城司吏立刻下马,叉手作揖。
“不守在老宅,你们夜半三更跟着她出来是为那般?柴涯呢?”眸色阴冷,林宣礼看了一眼清霜,问。
“回、回提点大人……”那开口的司吏垂着脑袋,面色痛苦,支吾了半天也不见出声。
他这副德行,林宣礼心中那不妙的预感更甚。
不等他再次开口盘问,清霜便敏锐地捕捉到呼啸的风声中,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擦过地面,饶是极力压低声响,也依旧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来自身后的灌木林中。
立时,她弃马奔下,朝着那声源处追去。
下一秒,果然听那脚步声频率加快,一时间更加确定了那边有鬼:“站住!什么人!”说话间,她已抽出软剑,随手挽了个剑花,踩着两边树木飞身而上。
身后的一众人也反应过来,不等了解清楚情况,林宣礼便也飞身追了出去。
清霜越叫,那人越不要命地跑,脚步声彻底暴露出来。
起先还只有一个小妮子,他还想着能否一个人应付下来,可这想法刚一出来,十来个人便突然追了上来,他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哪里顾得上隐匿身影,扛着肩上的尸体就飞奔起来。
远远的,清霜便看见那奔逃的人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她一瞬间便以为那人是林慕禾,怒发冲冠,怒喝了一声:“把林姐姐放下!!你这泥腿贼!!”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见她嘴里喊得是谁,林宣礼一瞬间明白的不明白的都反应过来了,他霎时间面色铁青,自背后摸出一张弯弓,迅速拉弦搭箭,瞄准了那慌不择路奔逃的人。
“嗖”得破空之声擦着耳边射出,清霜一个激灵,就见一只红羽箭簇擦着自己身侧飞射而出,“铮”得一声,直直射进那人身前的一棵巨树之上。
那人如何见过这阵仗,当即吓得腿软,尖叫了一声,“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他看见箭擦着自己脑袋过去,还心存侥幸,也顾不上肩上的尸体了,连滚带爬地就要继续跑。
可刚一抬起脸,黑夜之中,泛着寒光的剑尖便直逼眼球,再稍上前一步,就要血溅当场。
“奸贼!你把林姐姐怎么了,还有小叶姐——”
随着那人的跌倒,他肩上的尸体也翻滚着落在地上,轻飘飘的,黑夜中,清霜看着那尸体,却隐隐觉得,这身形并非是林慕禾的身形。
太过娇小了。
喉间一紧,她的呼吸瞬间滞住。
随着身后林宣礼一行人的赶到,火把的火光也照射过来,熊熊的火焰下,将那尸体的全貌照映地一清二楚。
失去了簪钗束缚的长发散落一地,她双目紧闭,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纤弱的脖颈处,却极不协调地被捅穿了一个血窟窿,此时,那血液已流尽,是而,浑身呈现着一股阴沉的死气。
看着她毫无起伏的胸口,黑漆漆的伤口,无不在昭示着眼前的人早已命丧黄泉。
这张脸,清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小叶。
“轰隆——”,一声天雷自九重天劈下,雷光霎时间照彻天际,尤是神明,也为这暗夜的冤屈动容。
“乒乓”一声,手中软剑跌落在地,清霜手臂无力,呆呆地看着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片刻,林宣礼在她身后站定,同样看清了歪倒在一旁的尸体。
也许是这雷光太过强悍,又加上这人内心早就摇摆脆弱,一声响雷过后,他吓得尖叫了一声,“扑通”一声以头抢地,用力重重地磕在地上,声音惶恐不安:“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不是我干的!”
“饶了我、饶了我!!”
一声一声,五官皱在一起,丑态百出。
他这一通祷告求饶,周遭几人也都明白了过来。
不等他下一句话出口,站在清霜身后的林宣礼面色陡然一沉,扬起腿,照着他胸口处狠狠一记窝心脚,伴随着一声“咯吱”得肋骨折断声,他飞出去两丈远,耳边还响彻着来人暴怒之下几近怒吼的声音:“畜生!二娘去哪了!”
很快,这人便发现,眼前之人的怒火远比远处降下的天雷还要恐怖。
胸口处传来几乎要把人撕裂的痛苦,鲜血下一秒便不由分说从嘴里涌了出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转瞬间又被架着手脚提了起来。
“提点息怒!眼下还是要打探到二娘子的消息,不能白白让着畜生死了!”好在一旁的暗卫提醒,林宣礼才收住了脚,阴沉地看向那剩一口气的人。
“你受何人指使?若如实说来,提点还能留你一命!”
那人好容易清醒过来,“哇”得嚎啕大哭,口涎不止:“冤枉!冤枉!我只是个善后的!只知道是京中的贵公子花了钱差人办事,哪里想会是这种勾当!”
又是一番令人心惊肉跳的拷打,那人依旧是这样的说辞,也大抵能确定他说得是真的了。
“柴涯呢!怎么这么半天了也不见!”林宣礼面色不善,也越来越浮躁。
“应当正在赶来,方才也派出人去追踪了,前方溪流尽头有一处密林,属下斗胆揣测,二娘子应当是躲到里面去了。”
语罢,林宣礼不耐烦地甩手,便打算先骑马追去。
刚一回头,便看见了自方才伊始便一直沉默的清霜。
火光照不清她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她似乎紧绷着下颌,掏出一张帕子,颤着手给已经没了呼吸的小叶擦拭脖颈脸颊处的血痕。
瀑水剑被她丢在一边,泛出的寒光照在小叶脖颈处骇人的伤口。
一瞬间,林宣礼眨了眨干涩的眼,心中古怪地涌起了一丝陌生的不忍。
“我欲先去追二娘,清霜小娘子,你要跟来吗?”这倒是他第一次这般心平气和地与自己说话。
清霜愣了愣,仰起头看他。
不等她回应,林宣礼已牵过下属牵来的马,翻身而上。
“待柴涯过来,告诉他,若二娘有丝毫差池,我唯他是问!”语罢,扬起马鞭狠狠一抽,一夹马腹,朝更幽深处奔去,他身后,几个皇城司吏也纷纷跟上。
马蹄声轰然,清霜也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将小叶的尸体交予剩下的几人,重新拾起瀑水,跃上马,伏低身子,追了上去。
第72章 就像寻常陷入恋慕的少女一般,总是想打听心上人的事情,多了解她几分。
*
几只迷了路的松鼠窜进土地庙中,窸窸窣窣地一阵动静,吵醒了顾云篱。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了,那道巨响的雷声后,龙王止戈,不再降雨,但密林中却依旧噼噼啪啪,积攒的雨水正一个劲地向下滴落。
月出东山,细碎的月光洒了进来,刚好可以照得清晰林慕禾闭眼休憩的模样。
她靠着自己的身体睡着了,但并不安稳,这矮小的土地庙本就阴冷,再加上绵绵阴雨,她虽然睡着,身体却一阵一阵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
顾云篱抿唇,尽量维持着身体不动,想从袖袋里摸出方才吃的固本的药丸。
方才闯进来的那两只松鼠许是把这土地庙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来回窜动,绕着两人,瞪着两个大眼睛滴溜溜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顾云篱看着它们的呆样,忽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个头稍大的看了半晌,下一秒,就冲了过来,快得顾云篱看不清,便闯进两人之间的缝隙。
原本正浅睡的林慕禾自然很快便察觉了这动静,一只手便有些不安地在身边摸索。
黑暗之中,手心里似乎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手感颇佳,怎料她戒心还未放下,手里那团东西就猛地动了一下。
登时,她迅速清醒了过来,心里更是惊悚地毛了一下,下一秒,就当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时,手里那团东西又动了。
“啊——!”再也忍不住,她惊叫了一声,手触电般抬了起来,一瞬间也没想身边究竟是谁,一把抱了上去,“救命、救命!”
顾云篱被吓了一个激灵,紧接着就这么猛地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好在并未碰到她后肩的伤口,湿凉的气息拥了上来,她下意识地就勾手搂住林慕禾的半边身子,又怕她磕到这土地庙极低的顶,便按着她坐定。
“顾、顾神医!有老鼠!”她惊呼了一声,“就在我手边!”
说着,伸手一指,止了处黑漆漆空无一物的地方。
顾云篱沉默了一瞬,缓缓看了一眼她脚边那只同样被吓得不轻的松鼠。
“只是林间松鼠,并非什么老鼠,你别怕。”她搂得死紧,应当是怕极了,自己都有些要喘不上气。
“当真?”
隔着衣料,顾云篱似乎都能听见她害怕地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她轻轻动了动脚踝,把那松鼠驱走,随后和声宽慰还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已经被我赶走了。”
林慕禾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又后知后觉有些赧然,脖颈上浮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薄红,一时间说话也有些磕巴:“抱、抱歉顾神医,我一时……你身上还有伤。”
说完,才小心翼翼地将环住她脖颈的手褪下,抿唇半晌,加上一句:“没碰到你吧?”
“林姑娘分寸拿捏得当,并未碰到我。”揉了揉有些酸的脖颈,顾云篱唇边不自觉勾起抹笑来,“身侧寒凉,不要贪觉,清醒清醒。”
林慕禾连忙点了点头,身侧的人声音很轻,像是羽毛一般在她心间一挠。
她也伸手在脸上拍了拍,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又听耳边窸窣,她呼吸陡然一紧,以为是那松鼠回来了,屏气了半天,手却被旁边的人轻轻拿起。
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但她却迷惑地觉得,顾云篱的手比自己温暖了几分。
“这是重伤过后用来固本的药丸,”她说,一边将自己的手掌摊开,轻轻倒出两粒药丸,“本不能随意吃的,但今夜遭逢大雨,我怕你出去了又要大病一场,先吃两粒垫着。”
浑圆的药丸落入掌心,顾云篱的手掌也转瞬间离开,林慕禾下意识蜷曲了下手指,指尖留存的温度稍纵即逝。
“多谢顾神医。”她回,随即将那两颗药丸送进嘴里。
药丸的气味却是与顾云篱身上的药香味相似,但味道很是甘苦,算不上好吃,身边又没有水,她只能皱着眉硬吃下,被苦的一阵哆嗦。
“不要睡了,雨停了,要多提防着。”见她乖乖吃下,顾云篱松了一口气,朝外望去。
乌云已经散去大半,经过雨夜洗涤的夜空澄静的不像话,烟笼寒水,明月如搂纱。经月光一照,原先那些犹如鬼影的树木也变得风月了几分。
实则这林间蛇鼠横行,只不过逢今夜大雨都蜗居不出罢了,此时雨停,还尚且不知这些东西是否会出来,她们的运气是否还会再好下去了。
但夜半三更哪有不睡觉的道理,林慕禾总是犯困,看她三番五次地点着脑袋几欲睡去,都被她适时地伸手挡住,才不至于磕在那原本就有些不稳固的泥塑神像后。
几次下去,她也有些无奈,生出些困倦。
打了个哈欠,顾云篱思索片刻,打算和她说说话提提精神。
“我和你聊会儿天吧,你听一听,也不至于困倦了。”幽凉的声音响起,林慕禾脑内缓缓清明了几分。
“也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顾神医要讲什么?”
顾云篱一愣,倒是没想过要与她讲些什么,于是凝眉片刻,还是将问题抛了回去:“林姑娘想听些什么?”
“就……讲些你们的事情,”她悄悄绞着手指,心里砰砰跳着,“顾神医和清霜姑娘,还有那位‘鬼医’圣手都出身自江湖,想必见闻也比我丰富许多,就捡一些讲与我听罢。”
顾云篱性情疏冷,主动谈起过往放在她身上更是不大可能,相处的这两月有余,林慕禾更是鲜少听她讲起,最多的,还是旁敲侧击问清霜得到的。
是而,她早就对顾云篱极少谈及的过往生出了好奇之心。
就像寻常陷入恋慕的少女一般,总是想打听心上人的事情,多了解她几分。
如今,从她口中直接说出,自然甚好。
“我们三个的?”顾云篱垂眸,盯着鞋尖思索了半晌,“无非东头跑完西头跑,行走江湖便是这样。”
林慕禾接:“难怪顾神医见闻丰富,见一山河知一隅事。”
“也不尽然,”顾云篱摇头,“自我满十六起,我们三人就居无定所了,师父不太靠谱,清霜又莽撞,如今是稍有收敛,过往时却总是闯下不少祸事,一路从滇州向北来,鸡飞狗跳。”
顿了顿,她忍不住笑了笑:“如今思来,倒是不错的回忆。”
“清霜姑娘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稳重。”听她语调有笑意,林慕禾也想跟着勾勾嘴唇。
“你不知她以前多荒唐。”顾云篱道,“她十岁时自剑道修习过罢,那位师傅放她下山历练,她初出茅庐,好战,练剑时剑风不知惹了哪户农庄的鸡,竟惹来一群来啄她。”
她讲这些时,神色温柔,虽看不见,可林慕禾却还是能从她和缓的语调中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
没有出声接话,她默默抱着双膝,听她娓娓道来。
“本是跑了就能躲过的事情,谁料她竟跟一群母鸡过不去,拿起剑一阵乱舞,那些鸡有得被她划伤,有得被剃光了毛,有只凶悍的,她情急之下一剑就不慎弄死了。”
“啊,”林慕禾讶然,不过关注点倒不在清霜干了什么啼笑皆非的事情上,“十岁便能有如此功夫!”
“怎料那养鸡的农户找来了,见她干得好事,大发雷霆,找上我与师父。”说及此处,顾云篱神色不太好看,“师父掏遍了全身只摸出来四五个铜板,那农户就瞧我,我只能贴了自己攒下的私房钱赔给他。”
说到这,林慕禾才知道顾云篱最终那个“不靠谱”的鬼医到底是怎么个不靠谱法。
“是而,那整整一个月,我们没碰别的荤腥,陪着清霜吃了一个月的鸡。”
话毕,她叹了一口气。
这事情确实惹人发笑,林慕禾也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夏蝉声自土地庙外传来,顾云篱听她笑,目光定定,心也沉了沉。
讲些愉快的事情,分散些她的注意力,暂且不为方才的事情神伤,效果也不错。
此后,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林慕禾生出的那些困意,便于不知不觉中被悄悄打散了。
鸟雀叽啾声自庙外延伸出来的枝头响起,顾云篱回过神来,发觉东天之边已微微显出些许鱼肚白,天光泄*露,几近破晓。
然而,与天光同时来到的,却是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脚步声与马蹄声。
顾云篱能明晰地感受到庙外沙土扬起落下的声音,还有被马蹄声震颤的枝叶晃动声。
林慕禾听力敏锐,自然也听到,方才闲谈时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那点放松的氛围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屏住呼吸,从贴身的衣袋里再次摸出那柄匕首。
幽暗的土地庙内,掉漆斑驳的土地神像仍旧微笑着,朝向庙外那危机四伏的林间,一时间,二人如同惊弓之鸟,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人色变。
这个时间,看到自己久久未能回去的清霜也应当寻找她了,只是对面到底人多,届时他们三个是否能活下来又是另说。
看林慕禾摸出匕首,顾云篱眸子微动,道:“林姑娘,匕首借我一用。”
林慕禾惊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塞给她。
实在不行,拼死一战,破釜沉舟,能让她逃出去就好了,余光再次在身后身形孱弱的女子身上流转了几遍,顾云篱捏紧匕首,竖起耳朵做好准备应对庙外的一切。
“找了一夜都找不到!一群废物饭桶!养你们有何用!”
“郎君莫急,左右她们出不了这个林子,不得已了,总会出来的。”
“去将我那只灵缇牵来,我不信还找不到她们!”
灵缇嗅觉灵敏,哪怕一夜暴雨,恐怕都能找到她们,顾云篱愕然,只求他们再次略过这里——
第73章 她倒进林慕禾怀中前,只剩下这么一个想法
可这个念头刚起,便被立时击破。
“郎君!郎君,”有人惊呼,“这里!这里有一处土地庙!”
“叮”得一声,顾云篱听见自己脑袋里闪过这么一声,是最后一丝侥幸破灭的声音。她握紧匕首,看着前方,一手压住林慕禾有些发抖的手:“你在这里,不要动,哪怕我遇不测,你也不要出来。”
“不、不行——”几乎话毕的下一秒,林慕禾便出声拒绝,一把扯住她的衣角,“顾神医,他们要拿我去,也当是我!”
顾云篱却一把将衣角抽了出来。
“好个奸诈的女人,居然藏在这里!”何照鞍一喜,提了提腰带便驱马而来,经由随从一指,果然看见那树荫遮蔽下极为隐蔽的土地神庙。
“我看你们还往哪里逃!折损我这么多人,还敢耍我,今天便是土地爷爷显灵也护不了你们!”他一想起自己的窘状,就怒上心头,不由分说地,便把腰间宝剑抽了出来。
顾云篱已经在脑中预想了多个办法,趁他们找来,冲出去割喉也好,还是跟他们缠斗也罢,只要能争取点时间让清霜赶来便足够了。
她伏低身子,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以自己所处的地点为中心,压了过来。
然而,预想的危机并未到来。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另一声惊叫声跟了上来,伴随着一阵重物落地声响,原本气势汹汹欲压过来的人群登时混乱起来!
鸟雀被惊起,从枝头直冲云霄!
微微破晓的树林中光线昏暗,何照鞍甚至不知何时,自己身侧的随从便被一箭射穿咽喉,从马上栽了下去。
马匹惊叫,不受控制地四处乱奔,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顷刻间崩散如一盘散沙,何照鞍心中大骇,想也没想,立刻调转马头就要逃走:“废物!废物!还不快来保护我!”
可周遭乱成一团,余下几个随从保命还来不及,哪里抽得出闲空去保护他?
他暗骂一声,身下的马也不听使唤,甩着马头就想摆脱他的控制,大骂了一声“该死的畜生”,他只得下马,好似一只夹着尾巴逃窜的野狗般在在一片混乱中窜行逃跑。
“郎君!郎君!救命!救命!”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入耳中,何照鞍看过去,一身汗毛登时被吓得竖了起来。
那随从左肩中了一箭,箭端插在他身后的树木之中,将他牢牢钉在树上,鲜血汩汩,好不残忍恐怖。
他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哭号道:“哪里来得好汉!放过我们!要钱你随便拿!留我一命!!”
一边说着,他一边扶着脚下泥泞的地面向外爬,屁滚尿流。
“别动。”却见几尺之外,有个身形高大的人正紧紧拉着一把弯弓,箭在弦上,泛着寒芒。
他吓得就要向后爬,可谁料一转身,却又对上一柄还滴着血的剑尖。
呼吸一滞,他愕然仰起头,却见那看不清面容的人举起长剑,就像自己劈来!
“啊啊啊!!”
剑锋削铁如泥,却擦着他头顶而过,一把将他束得精心的发冠斩断,满头黑发登时散落。
何照鞍却以为这一剑劈在了自己身上,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眼眶涨得发疼,清霜沉着脸,朝着地上的人啐了一口唾沫,扭过头,又忧心忡忡地扯起嗓子喊道:“姐姐!姐姐,你在这里——”
话未说话,她话音蓦止,几丈外,灌木丛窸窣,片刻,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一身血气的人。
临走时穿着的蓝衣褙子早已脏污不堪,肩头甚至还有红得发黑的血迹,她身形颤颤,虚虚抬眼看了一眼清霜,道:“我在这里。”
林宣礼瞳孔一缩,当即走上前来,看她孤身一人,拧着眉头问:“二娘呢!”
然而,那边的人却不及回他的话,一个趔趄,毫无预兆地歪倒了下去——
“姐姐!”
“顾神医!”
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在看到赶来的清霜与林宣礼一行人时,顿时一松,靠着意志维持的清明也迅速耗尽,她知晓自己是太累了,想抓住最后那一丝清明,却失之交臂。
视野边缘的黑色一点点爬了上来,她身体失力,向后仰倒而去。
意识的尽头,清霜的呼声犹如隔了三重山脉,而身后那一声呼唤,却切切实实地传进耳中。
合上眼的一刹,她看见了林慕禾因跑动而扬起的衣角,一闪而过。
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倒进林慕禾怀中前,只剩下这么一个想法。
随后,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混乱依旧持续着,她想,眼下她与林慕禾总算安全了,这就够了。
这一晕,便不知到底流逝过多少时间,黑沉沉的梦拉着她无限下坠,肩头的箭伤牵动着她神思,烈火一般灼烧着,她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在梦里那下坠的失重感。
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下坠。
可梦境持续一半,却陡然转变了画面。
碎片般的光景在她眼前闪过,但无一的,那抹白纱时常掠过,轻柔地触碰着她的额头,似乎在唤她醒来。
于是,下坠终于停歇。
恍惚间,人间似乎已过去百年。
眼前骤然一白。
她颤着眼睫睁开双眼,入眼的却是一片天光好景。
动了动身子,肩头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她脑袋有些昏沉,正欲抬手揉一揉换来些清醒,这动作却引来一阵铃响。
眼前模糊骤然清晰,顾云篱呆呆地抬起手,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同。
自己的手腕之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串骨铃。
如玉般瓷白,做得小巧精致,状如垂开的铃兰,轻轻晃一晃手臂,悦耳的铃响在耳边清脆地响起。
她对此有些记忆。
以往不知那几次陷入迷惘或是险境,耳边似乎总有这道铃声。
一瞬间,顾云篱恍然,知晓了这骨铃的来处。
阳光正好,她放下手,才隐隐感觉到身后那处箭伤还在作痛。
忍着一阵刚刚苏醒后的头晕目眩,扶着床边起身。
拨开帐帘,屋外传来一阵跑动声,顾云篱还未走到门边,便感受一股迅疾的风向自己冲了过来。
珠帘噼啪声惊起,甩了顾云篱满耳,屋外窜进来个青色的身影,伴随着那声熟悉的呼喊:“姐姐!”
声音带着哭腔,甚至有了几丝沙哑。
她冲进来,一头扎进顾云篱怀里,搂住她的腰身:“你醒了!”
“嘶……”险些扯到伤口,顾云篱轻呼了一声。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松开顾云篱,用手背摸了一下眼睛,吸了吸鼻子,一贯清澈的眼眸里也爬上了些许红血丝。
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顾云篱便问:“我昏了多久?”
清霜看了她一眼,道:“姐姐倒是金刚身体,只睡了一天就醒了,那郎中来了,见你那伤口都直吸气。”
“幸而未伤及关键处。”否则昨日那样的环境,自己能不能挺过来就是另一说了。
实则也并非她天赋异禀,只是心里有一股力量催鼓她醒来,因为此事必然不能够善终,林宣礼也好,还是那个嫌疑巨大的林慕娴也罢,各个心怀鬼胎,不知其所图,只留她们几人应对实在太过危险。
更何况,林慕禾还刚刚失去了小叶。
念及此处,顾云篱欲言又止地看向清霜,她应当没怎么休息过,白净的脸上也浮现出几丝疲态,双眼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方才进来说话时,都带着哭腔与颤音。
“你知道了?”她松弛了眉间,一概清冷的脸上也露出些许无奈不忍,“我去的时候,她已无力回天。”
“人之生死,本是无常。”清霜答,头却垂落寞地了下去,“只是……”
她的鼻音陡然有些重,低头垂下的发丝在净透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弧度,阳光照射下,那半张脸有些透光。
顾云篱的眸光黯淡了下去,手心杯盏里的温水也渐渐失去了温度。
“只是断不该死在那样的人手中,死在那样的地方。”她说着,将脸埋进了两掌之中。
“天地不仁,人心不古,”顾云篱的眼眶也有些酸涩,“如今世道,人人如刍狗,算计勾当应接不暇。因是近些日子,太过平静,因而失了警惕。”
“小叶姐姐她心思纯善,是非黑白看不清,又偏逢有心之人算计……”清霜怨道,“这世道,从来不是什么善恶有报!”她说话时,愤愤着,手拧作拳,攥得吱吱作响。
顾云篱搭上她发抖的肩:“所谓的善恶有报皆凭天意,当下的道理,这因果报应,都是要自己挣来的。”
清霜愣愣地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看她。
“不说这些,我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听她问起,清霜这才胡乱擦了一把泪,为她讲述起来:“你晕倒在林姐姐怀里,之后,她顾不上其他,恳求林宣礼立刻回扬州为你治伤。”
顾云篱眉心一颤。
“那追杀你们之人的身份也清楚了,竟与林宣礼认识,是东京人士,还是……”话及此处,清霜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顾云篱追问:“是什么?”
“……是去岁林姐姐还在东京时,为她强定下却被退了的那门亲事的那人,叫何照鞍。”
顾云篱面色沉了下来:“既是如此,也还要下此杀手!”
“府里有认识他的,都说是这闻家郎君的朋友,留了个假名,先前还在江宁府打过照面,这会儿闻家人百口莫辩,整个宅子都被皇城司的人封住了,等林宣礼调查发落。”
轻舒了口气,顾云篱抿唇,缓神又问:“林姑娘如何了?”
“淋了一场雨,有些风寒,不过幸而有姐姐给的那粒药吃,不至于发高热,只是些许症状,可林宣礼不许她出门,只让她在屋里养病。”
“她经此一事,身心大恸,是该休息。”话这么说着,顾云篱的目光却垂在手腕上那只精巧的骨铃上。
第74章 她是否醒来了?还是仍在昏迷?受了那那样的伤,有没有发高热呢?
提起林慕禾,清霜像是才想起了什么事,忽地压低了声音:“说来……奇怪,只是我不知是不是我歪打正着,还是有其他的缘故。”
顾云篱:“是什么事?”
清霜屈指抵上下巴凝眉道:“前日姐姐离开闻家宅子时没来得及给那位大娘子写方子,我也担心你与林姐姐,便随手记着你先前的方子配了服药喝下,本想着回来再为大娘子医治,可谁料昨日回来时,大娘子哑毒就那么痊愈了。”
顾云篱越听越觉得离奇,问:“歪打正着?你为她配的什么方子?”
清霜一凛,随即想了想,答:“是八正散的方子,我记了有车前子、栀子和木通的那些,我记得粗糙,不知这些药草是否能克化了那大娘子的毒症。”
“你这清热解毒的方子,如何能给她把哑药的毒解了?”眉头深拧,顾云篱又有些不确定,“可是府上来了其他医师?”
“这可没有!”清霜摆摆手,“是那幼月姑娘亲自拉着我的手谢我,我、我还以为我医术精进了呢……”
实则她背出来的那几位药草也有不对的地方,顾云篱却没心思说这个,低下头沉吟:“……不对劲。”岂止不对劲,清霜歪打正着的几率不大,如今看来,倒像是刻意为之。
这时机怎么会卡得这么好,偏生在林慕禾被骗走时,她便中毒发病了?若这毒症没有痊愈,便只当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小厮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下的毒,但如今分明没有解药却痊愈,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她这失声一事是自导自演了。
思及此,在加上前些日子林慕娴刻意的接近,叫她瞧病,顾云篱心口顿时一寒,迷雾缠绕上来。
“我去见林姑娘。”立时,她站起身便将外衫穿好,就要朝外走。
清霜赶紧追上来:“姐姐,林宣礼那里又怎么办……”
“正巧,我与他有话要说。”顾云篱系好衣带,“他心中若有是非,就该将此事查个明白!”
她语气恳决,语罢,一阵风似得跨出门槛找了出去,清霜眨眼反应片刻,只得连忙跟上。
出了这间院子,门外果不其然站满了皇城司隶卒,见她从院中出来,纷纷看了过来。
她路飞快,衣裙都跟不上似的跟在身后,带起一阵凉风。
有人先认出了她,扶着腰间的刀便走上前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冷冰冰地叫了一声:“顾娘子。”
这人却不是熟悉的模样,气质甚至比柴涯还要再阴冷几分。
顾云篱蹙眉,讽道:“郎君何故拦我?这府中还不允人行走了?”
“非也,提点有令,正要来向顾娘子答谢。”
自己方才醒来,他那边就得到消息了?顾云篱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林大人要答谢我?正好,倒省的他来寻我,我与他也有话要说。”
那人似乎并不讶异,只拱了拱手,侧身为她让开路:“那正巧了,娘子随我来吧。”
狭长的府宅胡同内,十步之隔便立着一个隶卒,黑压压地,好似报丧的乌鸦,顾云篱跟在那人身后,心绪浮躁。
手上的骨铃随着她走动的幅度轻轻发出脆响,终于令她回过几分神来。
冷静,冷静下来才不会出错。她默念了几句,手指勾上腕间的骨铃银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好在这闻宅并不大,没走多久,两人便已经到了前厅,然而还未踏进院子,隔着一堵墙,便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啊——!!”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伴随着的,还有一阵鞭子擦过空气的破空之声,和狠狠抽打在人身上的皮开肉绽之声。
清霜兀自打了个寒颤,心道这林宣礼果不其然又在对人施酷刑了。可怜这闻家人的院子,就这么硬生生沾了这晦气的血腥。
“大人,仇干办来了。”一股血腥味迎面而来,前院中捆着几人,顾云篱粗略一扫,已经有三四个撑不住拷打昏在了地上,只剩下一个何照鞍被困在长凳上,背后已经被抽打得血肉模糊,黑乎乎地看不清原来的皮肉。
清霜连忙就是屏息。
“顾娘子来了。”持鞭的人脸上的阴狠之色还未褪去,便冲来人生硬地扯了下嘴角,效果格外瘆人。
身后有人接过他手中的鞭子,为他搬来了凳子。
“还未谢过你护着二娘。”他幽幽说道,擦了擦手心。
“我答应为林姑娘医治眼疾,自当护她周全。”她没有在他所指的交椅上坐下,只站着回话“我来,一是想看望林姑娘,二是想要与提点说件事。”
“二娘染了风寒,还在静养,何时康复了,顾娘子再去也不迟。”
“她是我的病患,”顾云篱冷声道,“理应由我为她医治。”
“一个小小风寒,那群酒囊饭袋若是还治不好,倒是真的脖子痒了。”林宣礼却不咸不淡地说道,直接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顾娘子不妨说说第二件事?”
额心跳了跳,顾云篱长袖之下的手攥紧,压着火气,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事还需大人屏退手足。”
闻言,林宣礼抬眼瞥了她一眼,便示意身旁的人退下。
只剩下地上已经意识模糊的何照鞍,九进一出的呼着气儿。
“眼下人已经走了,顾娘子有什么想说的,但讲无妨。”比起先前几次打照面,林宣礼的态度说得上温和了,顾云篱心里古怪,但还是继续
顾云篱睨了他一眼,转身便冲林宣礼一拜:“我要说的事,与林姑娘有关。”
“前日我被闻家的人带来时,却正巧赶上了府中大娘子被投毒以至于失声之事。”
“我已听闻此事,不过慕娴她也已无事了。”
“这种意外刚好赶在林姑娘被骗走之时,提点不曾怀疑过?”她说得很委婉,也知不能直接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林宣礼何等一个在意门楣光耀的事情,断不能容忍自己这样猜忌她们姐妹之间同室操戈。
自然,这样的猜想若是自己的错断是最好的。
她见林宣礼蹙起了眉,便继续添了把火,道:“且在这事情还未发生前,大娘子总是传我为她看诊,可是从那时起便有人算计起了此事,才令大娘子觉得不适?如若此事为真,那旧宅之中怕是已有龉龃。”
林宣礼眼神一冷,重复道:“慕娴传你看诊?”
顾云篱颔首,正要答,那地上本来马上就要昏迷的何照鞍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个抽抽便醒了过来。
“慕娴……?”他口齿中尽是鲜血,说话也咕哝着,重复完这个词句,他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激动起来。
“慕娴!林慕娴!”
“嚯”得一声,林宣礼站起身,面色阴沉地朝他走去:“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唤慕娴的名字?”
说着,抬脚毫不留情地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后背狠狠来了一脚。
他被踢翻在地,却仍然喊着:“林慕娴!林慕娴!你这个……”
顾云篱一惊,一瞬间好似任督二脉被打通了,快速地反应了过来:莫非这何照鞍与林慕娴也有勾连?
“你这个奸诈狠毒的女人!!”他恶狠狠地说道,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含恨又挑衅地仰视着林宣礼。
“林大人,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好,我现在便告诉你!”
瞳孔一缩,顾云篱忍不住咬牙,只待他讲出来。
即使对前情还不了解的林宣礼,此时也大约反应过来这何照鞍要说什么了。
他眼下的皮肤狠狠抽搐着,一双墨黑色的瞳孔闪着杀意,手背青筋暴起,下一刻便不假思索地便抽出腰间的佩刀!
“林慕娴……”偏那人还不知惧怕,似乎知道自己早晚会死,索性也不怕他这寒刀的震慑,破罐子破摔,和盘托出,“她,早已与我苟合!”
“哈哈哈哈哈!”
“放肆!”
下一秒,刀光闪过。
“林提点!”千钧一发之际,顾云篱惊喝出声。
*
林慕禾正盖着锦被,卧在软榻上,鼻子还有些滞涩,但是感染风寒的症状已经好了大半,绝计不到林宣礼说得需要静养的地步。
她虽是坐在榻上,耳朵却一直听着屋外的动静。
也不知顾云篱怎样了,是否醒来了?还是仍在昏迷?她受了那那样的伤,有没有发高热呢?
思索着,手便抚上了腕间仅剩一只的骨铃上。
四岁前,她在林宅也并非无依无靠,起码还有一个乳娘照顾自己,这两串骨铃便是她满了年岁放出府邸时交予她的。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戴在她身上已十六年有余,仍旧铃声清脆。
若母亲的在天之灵还在,庇佑自己的同时,也庇佑顾神医平安吧。她闭了闭眼,心中默念道。
晨时停在窗外桃树枝桠上的鸟雀扑扇着翅膀飞走,空寂了一日的院子里总算传来了些除了传饭喝药之外的人声。
林慕禾还以为是顾云篱来了,忙拨弄了一番刘海,从软榻上起身,整了衣裙褶子,小心翼翼地扶着不太熟悉的器具便朝外走去。
珠帘拨开,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来人的步调故意放缓,却不是寻常顾云篱的步调。
方才迈开的脚收了回来,唇角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林慕禾驻足在原地。
“二娘,我来看看你。”来人声音也有些不太正常的沙哑,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知晓了来了是谁,方才身上那股欢喜的意味顿时消散,林慕禾抿起唇,朝她交手行了一礼:“长姐怎么有空来了?”
第75章 顾云篱身后的蓝纱衣料被她揉皱
“我早听闻你的事情了,”说话间,林慕娴已经走上前来,扶上林慕禾的手,“只是偏我也不知被什么歹人下了哑药,直到顾娘子开了方子,才得以痊愈,稍能说话了,便赶紧想着来看你是否周全。”
看不见她的面色,但林慕禾猜想,也多半不会太真挚。
“我并未受什么伤,只是前日晚上阴雨不停,受了些凉,有些风寒之症而已。”说着,她兀自轻咳了两声。
林慕娴瞬间便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生怕也被她传上风寒。
料想到了她的反应,林慕禾倒没有什么感受,便侧身请林慕娴进去:“长姐不妨进来说。”
幼月已识得她的眼色,匆匆进去替她在软榻上张罗出了位子。
待坐定,她便退到了屋外,这屋子里便只剩两人。
“我听人说了,那晚何其凶险……”林慕娴不知从何开口,思索了一阵,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你受苦了。”
林慕禾唇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哂道:“小叶死于奸人刀下,顾神医因我受伤至今昏迷不醒,我又有何苦?”
提及一人的死亡,林慕娴一噎,脸色又白了几分。
“小叶之死,我也甚是惋惜!”她语调似是恳切,脸上却并未有几分动容的神色,林慕禾看不见,她索性连装也懒得装了。“你若还需贴身的女使,我将我屋头的一等女使给你使唤!”
林慕禾却咬了咬舌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于林慕娴来说,死一个小叶无伤大雅,左不过一个不重要的下人,没了再换一个就是,哪里值得伤神?
“不必了。”开口,语调有点冷硬,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愕然。
林慕娴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一瞬间便有些不虞,但还考虑着有事要商,便忍了下来。
“那马厩的小厮着实奸诈可恶,我竟然从未发现他藏了这么歹毒的心思!”说着,愤慨似的捶拳。
林慕禾却问:“长姐来,是只与我讲这些吗?”
话音骤然一止,林慕娴僵在原地,一瞬间,她发觉眼前这个一贯懦弱的幼妹有些陌生了。
她虽然微微笑着,可出口的话语间,却格外冷硬。
“慕禾谢过长姐怜惜我失去小叶心酸悲痛,特地来宽慰我。”她一字一句说着,除了语气,挑不出一丝错处,“我还染着病,切莫过了病气给长姐。”
额角抽了抽,林慕娴嗓子发紧,见惯了林慕禾低声下气的模样,如今她这样,倒打得自己措手不及了。
“你我一家人,谈这些伤和气的话作甚?”她干笑了一声,眸光却不加掩饰地宛如刀子一般,狠狠盯了她一眼。
“长姐也急于查清此事,便特意来问问你,我也好帮你查查,不叫小叶冤死。”
林慕禾却不置可否,笑了笑,静等她的下文。
顺了口气,林慕娴的手忍不住捏紧,斟酌着开口:“你被他们掳去时,那何照鞍和那马厩小厮可说了什么?”问罢,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长姐问这些,也是为了查清真相?”林慕禾却并不急着回她,只是勾勾唇,“只是这不由兄长操办吗?怎么劳动长姐?”
“你不知,内宅转圜,还是我在其中更好话事些。”林慕娴急着,便随口搪塞道。
林慕禾一副了然的模样,装作思索了半晌,才缓缓道:“若说他们的话,我倒是记得些。”
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林慕娴手心里出着汗,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问:“是什么?”
林慕禾却不说话了,似乎在尽力思考,拉扯得林慕娴一阵着急,指甲嵌进了肉里都不觉得痛。
“有人说——”她故意拉长了音调。
林慕娴瞪大了双眼,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紧接着,她看见林慕禾嘴唇一张一合,她要的答案传入耳中。
“问我,为何还能说话,为何没有被毒哑。”
没有感情的话音落地,犹如冷水倒进烧红的铁锅之内。
林慕娴呼吸滞住,瞬间乱了方寸:“你、这是何意?!”
林慕禾却只是平静地抚了抚衣袖的褶皱,问:“长姐怎么了?不是你要我说的吗?”
“不、不是,”林慕娴恍然惊觉自己失态,险些咬了舌头,“我只是……”
林慕禾却停下了动作,平静地替她答了出来:“你只是心虚了?”
林慕娴顿时一怔,脑袋里“嗡嗡”叫了两声,下一刻,她厉声道:“林慕禾,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大力拍桌起身,脸色涨红,本以为能吓到林慕禾,却不料她依旧八风不动,并未受到一丝影响,反倒自己,因这一句话,一瞬间便显得更加心虚理亏。
“长姐比我明白才是,”林慕禾笑了笑,淡声道,“我原本还想,那日为何长姐偏要带我去与闻家人吃那顿晚膳,如今想来,原是早有预谋。”
“你在胡说些什么!”
“长姐不认?那小厮早就同我说了。”听她声音越来越尖,林慕禾的心就更下沉了一分,自己的猜想竟然没错。
“什么?朱青、朱青他?不可能!”
“长姐原来早就知道他叫朱青了。”林慕禾挑了挑眉,凉凉道,“他们将我追得如何狼狈时,长姐还在锦绣窝里受人照料。”说着,她缓缓直起了身,有向林慕娴前逼迫的趋势。
“小叶被杀时,长姐又在做什么?”她的双眼被厚重的白纱挡着,理应看不到自己,此时却直直朝向着自己,语气平静地有些诡异。
林慕娴一瞬间怀疑自己生出了错觉,竟然觉得她的双眼,正隔着白纱审视般睨着自己。
无端的视线好似能窥人魂魄,识破人的谎言,林慕娴手抖个不停,怕得牙关打颤。
“冤死之人,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她又死在了那样的地方!”说着,脑海里闪烁起与小叶诀别时那一声凄厉的惨叫,林慕禾话也不禁带了哭腔,“你夜晚入睡时,不怕冤魂入梦吗?”
林慕娴急得浑身发抖,冲上前就要捂上她的嘴,却被林慕禾轻巧避开。
“我究竟做了什么,竟令长姐要处心积虑,下此杀手!!”她怒喝出声,一手攥住了林慕娴扑上来的衣料。
后者一惊,大力挣扎起来,尖叫了一声:“闭嘴,你放开我——!!”
“砰!”得一声巨响,小几上的香炉应声而碎,香灰洒了一地。
正欲下刀杀人的林宣礼一刀砍在长凳上,瞬间,长凳劈成两半。
他怒而侧头,看向伸来的那一剑的主人——清霜。
与此同时,院外飞奔而来一个随从,在他身前抱拳,急道:“大人!不好了,东苑出事儿了!”
“什么?!”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顾云篱心口一紧,看了一眼林宣礼。
林慕禾暂住的院子便在东苑,这么多皇城司的人把守,又能出什么事?莫不是又有人来报复?
然而紧接着,那人便将情况说了出来:“大、大娘子,与二娘子……起了矛盾,尤其激烈。”
顾不上这里还半死的何照鞍,三人旋即扭身便要离开。
前厅离东苑不远,片刻,便走了过去。
矛盾还在持续,一阵巨大的响动声传来,将来人都吓了一跳。
不等林宣礼开口,他身侧的顾云篱便快他一步,飞奔进了院子。
眉心狂跳不止,一把拨开哭着冲上来告状的幼月,她拂开帘子,迈了进去。
穿过后厅,她听见一阵喧闹声。
一片狼藉之中,那抹熟悉的身影倒在一片香灰之中,身形犹如弱柳,比先前还要单薄几分。此时她发丝凌乱,下颌瘦削,脸上红红的,就连覆眼的白纱都被扯开了一些,那些伤口隐约可见。
心口一瞬间便被揪起,怒火冲上心头,她没有看另一人是什么样子,上前便将她从撕扯中拨开,唤起那人的名字:“林慕禾!”
听见她的声音,林慕禾心口一热,支着地板趔趄地向前爬起,裙摆扬起,好似残荷,握住顾云篱的手腕便躲在了她身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顾神医!”
身后,林宣礼也赶到,刚一踏进屋里,就听见林慕禾委屈可怜的声音传来:“我不知怎么得罪,竟惹得长姐下这样的手!”
珠帘后,顾云篱身后的蓝纱衣料被她揉皱,覆眼的白纱被不不知何时的拉扯扯乱,歪歪斜斜地堆逶在脸上,这样一来,她眼上那些伤口也一览无余。
再看林慕禾的脸颊上,也有一个醒目的红痕,像是刚被人抬手打了一掌。
这间屋子里再没有除了林慕娴以外的人,那这一掌是谁打的自然是不言而喻。
偏那人此时还不认,衣衫不整、冠发纷乱地坐在地上,毫无长姐*应有的风范,指着藏在顾云篱身后林慕禾喝道:“你胡说些什么!你……!”
说着,她就要从地上爬起来,想上前捂住林慕禾的嘴。
“林大娘子。”轻巧躲过她伸来的手,顾云篱将身后的人交给跟进来的清霜,“无论何事,还请冷静下再说话。”
林慕娴气得喘息,胸口一阵阵起伏,可对上顾云篱那寒潭一样的眼神,又瞬间色厉内荏,迅速移开了视线。
又是一阵踏踏脚步声,一扭头,她浑身陡然一悚,仓皇不定的眼神顿时与林宣礼那饱含怒火的眸子对上。
一瞬间,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看见他垂在两侧的手已经紧拧做拳的手,以及那阴沉得快要滴水的面色。
“姐儿!”
未等林宣礼开始发难,他身后便快步奔进来一个妇人,行色匆匆,侧身从门边冲了进来,搂住了正呆在原地的林慕娴:“到底发生何事!这样的大的响动也不省得拦着点!幼月,你是怎么护着姐儿的!”
第76章 捻起她的手腕为她抹着手腕上的红印
还掉着眼泪的幼月猛地听见这么平地一声惊喝,泪瞬间一收了回去,反应迅速,扑通一声跪地就开始使出惯用的招数:“是奴的错!”
是那位沈姨娘。顾云篱皱了皱眉,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站到了清霜与林慕禾一旁。
她们也懂得看人脸色,看着林宣礼面色愈沉,支支吾吾了哭了一会儿,就赶紧收了声,拿着帕子拭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宣礼的神色。
“郎君。”沈姨娘安抚好了失魂落魄的林慕娴,才慢吞吞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姐儿们偶尔有个矛盾也是正常……”
“已经上手打成这样,小夫人却还觉得是正常姐妹的打闹?”听她胡搅蛮缠,顾云篱讥道。
却见那沈姨娘斜眼瞟她:“这位顾娘子终究是外人,我们府里娘子争执,又与你何干?”
“小夫人这难道不是以此故意偏私?林姑娘是我的病人,大娘子这,若是将她打得更虚弱了,那林姑娘眼疾又要何时才能治愈?”
经她一说,林慕禾像是悟了什么,又抬起手掌,捂了捂发红的脸颊:“公道自在人心,姨娘不必如此。”
林宣礼未尝听不出几人话里的机锋,他背手凝视了两人一圈,半晌,终于下了发落:“顾娘子且为二娘看伤,林慕娴,你先给我出去。”
没人敢出声反对,林慕禾吸了吸鼻子,别过头去。
声音淡去,清霜嘟囔着咒骂了几句道貌岸然,扭头看见林慕禾红了半边的脸,也红了眼眶:“打人不打脸,这人也太可恶!”
“我没事,清霜姑娘。”她抚着脸笑了笑。“害得你们行色匆匆,为我担心了。”
“我去给你打盆凉水!”清霜没被安慰几分,抹了抹眼角,提起裙角便跑了出去。
顾云篱已经取出一盒膏药,沾在手指上,捻起她的手腕为她抹着手腕上的红印。
一时间空气寂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拂开她的衣袖,看见了那串和如今自己手腕上同样的骨铃,倏地一愣。
也察觉她瞧见,她并未有什么扭捏,径自为她解释起来:“这是我故人送予我的两只骨铃,保佑我安康和乐,长命百岁。”
许是想起这些年的境遇,她后半句说得有些磕绊,垂下脑袋思索了片刻:“虽说磕磕绊绊,但到底活到如今……幸而,还遇到顾神医,几次都能救我于水火。”
她歪了歪脑袋:“我想这骨铃,保佑得便是我与顾神医的这段缘分,不是吗?”
她说得好像有理有据,顾云篱听着,心里颤了颤,不由得看着自己腕上垂下的骨铃,心情一时有些说不上的奇妙。
“所以,还望顾神医不要推辞。”
她阖着眼,手里握着那段白纱,只等她替自己上好药再系上。
“既然是林姑娘的心意,我自不能推辞。”
她手指替林慕禾抹匀,嘴角又忍不住勾起。
“顾神医能收下,已经是了结我的心愿了。”
话毕,清霜端着水盆走了进来,又哼哧哼哧从冰鉴里取了一堆冰块堆进水里,拧了一把递给了顾云篱。
后者接过,轻轻折起衣角,拂开她耳边的碎发,轻声问:“敷一下才可消肿,再为你上药,才不会留印子。”
发凉的巾子抚上脸颊,冰得她一个哆嗦,林慕禾轻轻吸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既然林姑娘如此信任我,”看着她眼上的伤口,顾云篱眸色黯了黯,压低了声音,“那……今日你与你长姐的冲突,可否告知我原委?”
林慕禾面上的笑轻轻一顿。
片刻,她轻轻接过顾云篱手里的凉巾子,捂在脸上,低声道:“自然。”
“我心中虽有不解,但大抵已经理清此事原委。”脸上麻麻的痛感消散了几分,林慕禾整肃了声音,“这场无端的祸事、小叶之死都不是什么巧合,是她与那何照鞍……刻意谋划。”
顾云篱挑眉,这事情并非出乎意料,可见方才那何照鞍崩溃之下的胡言乱语也未必不是真话。
清霜也撸起袖子,出门瞧了一圈,确定没有了刻意偷听的,这才回来凑近了一起听。
“你心中可有指摘她的凭据?”
“她做得缜密,只是心急出了纰漏,我也只是偶然那日在她身上闻到了与那何照鞍身上一样的熏香,心里起了疑。”
“那日小叶与我被劫持,那劫匪疑怪我们为何没被毒哑,我原本没放在心上。”话及此处,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可回了府中,却听闻她被下了哑药一事,骤然间,便一切明了了。”
她话说得平铺直叙,没有故弄玄虚,也没带什么情感,可将这种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还是令人凭空一阵恶寒。
便是最陌生的萍水相逢的人,都不会这般精心钻营这样恶毒的计谋来谋害人。
更何况,她与林慕娴之间,还隔着一层稀薄的血缘。
“我想,我大概明了了,你嫡姐的事情,你兄长也已起疑。”听她说罢,顾云篱沉吟道,转而又看着她渐渐消退红肿的脸,“那适才又为何起争执?”
林慕禾哂笑道:“我刻意激她,她心中有鬼,便自露马脚,恼羞成怒……”
话至一半,她一顿,轻轻吸了口气:“我说的,顾神医全然都信吗?”
“信。”后者想也没想,应道,“我自然信你。只是稍后,你断不能这般和盘托出,需要让她自己一步步把真相剖出来,此时,你不可强硬。”
“明白了吗?”语罢,怕她不解,她又抚上她掌心,搭在她掌心的白纱之上。
“我明白。”林慕禾耳根一烫,眼皮上轻轻颤动了一下,“顾神医,我想讨回一个公道,可也有预感,此事不会叫我们太过如愿。”
“但无论多晚,我都要这个公道。”
*
另一间偏房里,林宣礼手里拿着藤条,眼里没有一丝怜悯,重重抽打在跪地的林慕娴掌心。
她憋着泪,挨这一下,疼得浑身一颤。
“郎君!郎君不可再打了,娘子细皮嫩肉,如何挨得这样的打!”沈姨娘实在看不下去,哭着上来求情。
“母亲教给你的礼仪体统,我看你忘得倒是一干二净,如今不打你几下,你是愈发没有规矩了!”可林宣礼却不理,一把将她推给下人,抬手又是狠狠一抽。
也不怪右相府里亲缘疏冷,有时候沈姨娘总是想,他这个兄长实在是过分冷漠,过分无私了,这样的事情,拿在屋檐底下就能揭过的事情,为何偏要弄成这样?
她自知说多只会再给林慕娴找来一顿藤条伺候,只能无奈站在原地。
“我来问你,究竟是何事,需得你对自己的妹妹下那样的手?”语罢,又是一藤条。
林慕娴哭喊着哀求:“兄长恕罪、是我!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是我,明知她失了小叶,还偏要塞给二娘女使,言语里轻慢了逝者,又觉得她有些……有些……”
林宣礼扬眉:“有些什么?”
她抽噎着,结结巴巴回:“有些,不知好歹……”
“仅仅因此,你便要动手?”
“我……临近我请期前出这样的事情,我也有些怨怪。”
语毕,预想的藤条伺候并未降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起脑袋,呆呆地看向林宣礼。
“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他眸色阴沉,仔细一看,那藤条已经被他在手心里折断了,“慕娴,你何时成了这样?”
“兄长!我说的话,句句都属实啊!”
“属实?”林宣礼扬眉,“你以为我不敢审那何照鞍吗?”
话音一落,林慕娴周身一寒,话音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一时间哑然,在原地呆立。
脑子里混成一团乱麻,林慕娴眼前发黑,无助感、恐慌感一起涌上心头。
慌乱中,她仰起头,正对上了林宣礼身后的一双沉郁的眼。
一瞬间,神志回笼,她猛地哆嗦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下去:“……我不知那贼人究竟说了什么,惹得兄长这样怀疑我,可慕娴身清,不是我做的,我断不会承认!”
“你还在嘴硬——”
话音未落,被一声由远及近的传报声蓦地打断。
“提点!逃犯朱青,已被捉拿!”
“逃了一日,终于抓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如皮球泄气,无影无踪,林宣礼盯了地上的林慕娴一眼,“提上来!”
与之而来的,还有听见响动一同前来林慕禾一行人。
原本以为能喘口气的林慕娴忽然发觉脑袋有些晕眩,心情比方才还要紧张几分。她屏住气,片刻后,听见一阵响动,紧接着,她便控制住自己不去理会四肢的反凉,装作适然地看向那个被两个司吏提上来,几乎失去了生气的人。
听见是这罪魁祸首,林慕禾恨得咬牙,她站在偏房的廊庑下,手紧紧攥着,使劲掐着自己的肉,才控制住不上前,给这人剜心剥肉。
“林姑娘,先进去。”身后的人握住她颤抖的手,扶着她走进,“走。”
朱青双腿血污不堪,被“砰”得一声扔在地上,好久没有声响。
少顷,他抬起乱蓬蓬的脑袋,一双幽深的眸子却瞬间与林慕娴试探看过去的目光相触。
心口突得一跳,林慕娴快速收回目光,表面一副平静模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有多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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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奴!”不等林宣礼发难,沈姨娘便先开口,“你吃了什么狗胆,安敢合着外人算计章事府的娘子!合该直接将你这猪狗不如的绞死!”
这人却恍又低了脑袋,不回应一句。
林慕禾唇咬得紧,然林宣礼不说话,她也不动。
第77章 怎么跟她扯上就是来路不明了
将林慕娴的事情捅出去,与她而言实则并没有几分好处,她早已预想到,此事若是被林宣礼知晓,为了家族颜面,他也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此时此刻,她就该做好受害者和庶妹的本分,静等他的公道便是。
“贱奴……有罪。”朱青被摁在地上,口齿不清地低喃了一句。
“你自然罪无可恕!”林宣礼道,“趁着你还有几日活头,说吧,究竟受谁人指使,胆敢谋害主家!”
林慕娴心跳愈加快,面色白的有些可怖。
她这样的反应,坐在对面的顾云篱便了然了几分,看向她的眸光便更冷硬了几分。
朱青张了张口,像是要说话,她心中的那根弦也在此时超出了负荷,“嘣”得一声断裂。
“长……”
“是我一人所为。”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林慕娴浑身一震,双瞳紧缩,像是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僵硬地扭头看他。
众人皆是噤声,看向两人。
“是我贪图何家郎君钱财相邀,才要骗走二娘子。”
“也是我为了掩人耳目,给大娘子的吃食下了哑药。”
“无人指使。”
空气寂静了一瞬,林慕娴一颗狂跳的心终于归于平静,她怕人看出端倪,小心翼翼地伏在地上喘息。
“可笑。”林宣礼没有说话,顾云篱却先开口了,“无人指使,你一个马厩小厮,哪里来得胆子算计主人?”
“是我家中老母病故,无钱置办后事,何照鞍开出千金的条件,为我母亲风光大葬,允诺我回东京府的官职,只要我能劫走二娘子,便能得到这一切。”
他说得似乎句句有凭据,甚至说出了自己预先得到的那部分金银藏处,似乎便坐实了此事无人指使的事情。
林宣礼仍旧半信半疑,摆手让人将他拖了下去:“再给我审!”
一众外人都退避在外,偏房只剩下几人,林宣礼坐回凳子上,仍旧满脑袋官司。
林慕禾只觉喉咙干涩,习惯性地想扶一下身侧的人,抬起手,却摸了个空。
她恍然一愣,小叶已经不在了,自己的这些习惯却仍在。
无尽悲凉涌上心头,她提起裙摆,在地上跪了下来:“慕禾不求其他,只求长兄,还已经无故枉死的小叶一个公道,严惩疑犯!”
哪知林慕娴也扯起嗓子道:“也求兄长查清真相,洗清慕娴凭白受得这一盆脏水。”
清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在心里给她鼓掌:这样的厚脸皮,果真世间少有,不愧是东京人,这方面都甚是卓绝。
“林慕娴,你非要我将他所说之事,一字一句转述给你吗?”座上之人咬牙切齿,一身黑衣衬得他更像个阎王,饶是林慕娴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冷汗直流。
“慕娴何其冤枉,兄长不信我便罢了,但就这般轻信一个歹人,委实不叫人心寒!”
“好好好!”林宣礼大概是彻底怒了,“那我问你,那何照鞍,与你是什么关系!为何这满家人不识,便一上来就要攀咬你?!说与你有染!”
他的怒火不加掩饰,站起身来,直接便将杯盏一把扫在地上,登时,茶水与瓷片飞溅,在林慕娴与林慕禾身边摔了个粉碎。
“林姑娘!”顾云篱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便将跪地的林慕禾一把拉起来,那碎瓷片紧接着便射出,险些将林慕娴的胳膊划破。
“郎君!”那沈姨娘像是吓了个魂飞魄散,一把甩开身边人,扬起衣摆就在他身边跪了下来,“郎君息怒!您与姐儿是血亲,怎能因此犯这样的糊涂事啊!姐儿定亲在即,受不了这样的折辱!姐儿,事到如今,有什么便说了吧!”
说着,她哭着看向林慕娴,却见她呆呆地跪在原地,怔怔看着地上的碎瓷。
“没错,”等到的却不是她的解释,林慕娴低着脑袋,声音闷闷地应了下来,“他确实与我有龉龃。”
林宣礼眼球一痛,顾不上扒着他裤沿的沈姨娘,厉声问:“林慕娴,你怎敢!”
可下一秒,跪坐的人仰起脑袋,却是一脸泪花。
见此情形,顾云篱顿时一警,暗道不妙。
“是他与二娘定亲时便有意勾搭我!叫我与他苟且,我只顾着家里的颜面不敢说出来,可谁料我已定亲,他、他却还不管不顾地纠缠我,甚至、甚至……”
林慕禾攥紧了手里的衣料,两颊发紧,心中暗道:好个破釜沉舟之计。
林宣礼想听真话,那边真话假话一起说,这招顾云篱已经试过,效果自然不用多说,这林慕娴急中生智,竟然想出来这种法子。
“甚至如何?”
林慕娴哭得梨花带雨:“甚至轻薄于我!”
“我实在冤枉,想不到这畜生还会反咬我一口,更想不到,兄长宁愿信他,也不信我!”
经她如此一招混淆,黑的也说成白的了。
可她忘了哑药一事,这是她唯一没有算进去的一环,只要依凭这个,她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顾云篱难得有些急躁,看着林宣礼有些发愣的样子,正要开口将此事说出去,一旁的林慕禾却轻轻按住了她。
“顾神医,不必了。”声音很低,仅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
“现如今,再多说已无用,”林慕禾声音很低,低到听不出情绪,“再将此事戳破,便落不得什么好处了。”
林宣礼不愿家族因此事蒙羞,更不想毁了林慕娴的亲事,而林慕娴的回答,已经算是他最满意的答案了。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这满屋子人精,谁能看不出她是在囫囵揭过?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各自给各自留得最后的体面罢了。
后宅之中,多是这样的事情。顾云篱不谙熟,林慕禾却是觉得这一幕熟悉得很。
再者,往后还要回东京,她捅出去,在东京的境遇只会更难,如今手中留得一个她的把柄,面对林慕娴时,尚且还有一个砝码。
千言万语只凝在她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里,顾云篱只懵了一瞬,继而便明白了。
只是明白过后,那些不甘与愤恨便一齐冲上了心头。
“这该死的畜生!”沈姨娘嚎哭了一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姨娘!姨娘!!”一群人轰得上前,又是一阵鸡飞蛋打。
林慕禾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发丝垂落,身形显得格外落寞。她舒了口气,安慰自己:这样的结局,难道不在预料之中么?
“姐姐受苦了。”她缓缓开口,“我竟不知这桩孽缘后,还有这样的祸事,方才还与姐姐置气,都是我的错。”
林慕娴哭得通红,扭身看见她高高站在自己身侧,掖着手,配合着自己演戏,便觉得她那双掩藏在白纱之下的眼,又在妄图窥破灵魂一般,带着压迫感看着自己。
她呼吸一紧,不敢看她,低下头,又装作伤心般啜泣。
但好歹,她这个妹妹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
林宣礼这才有些体会了柴涯前几日的处境,他狠狠眨了眨眼,只觉往前数多少年都没遇见过这么流年不利的年,没有一件顺心事!
就在他头痛不止时,却见仇沔提刀大步跃了进来,神色冷凝,不用他招呼,便在他耳边耳语了一句。
顾云篱就看着林宣礼的面色陡然一变,极其精彩。
先是惊讶,继而有些喜悦,最后,又更加凝重了几分。
仇沔方一搁下手,他便一甩衣袖道:“你带几个人留下处理这些,其余人随我一起,即刻出发!”
语罢,竟然连地上的林慕娴都顾不上管,以顾云篱从未见过的步调飞奔了出去。
她愕然看了一眼清霜,后者冲她点头——她读得懂唇语。
没了主事的人,这事情又要这么含糊不清地完事,顾云篱便扶起林慕禾,轻声道:“既已如此,那便回去吧,你还要好好休息才行。”
林慕禾点了点头,浑身透着一股无力的疲惫感,任由她扶着。
然而刚没走几步,面前便忽然伸出来一臂,挡住去路:“顾娘子留步。”
顾云篱扭头看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大人,又有何事?”
“不是我的事,”他答,“方才闻宅外,鬼鬼祟祟猫着一个女子,形迹可疑,抓上来询问,才知是寻顾娘子的。”
顾云篱扬眉:“找我?”
仇沔也不废话,拍了拍手,叫人把那女子提了上来。
廊庑外叽叽喳喳传来一阵喧闹声,顾云篱隐隐觉得熟悉,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只待那女子被押上来,她才一惊,跟着清霜愕然出声:“随枝娘子!”
林慕禾身形一顿,向着声音来处扭过身子。
只见廊庑下,站了个穿得精致的女娘,被人架着胳膊,面色不爽,骂骂咧咧进来,见了屋里几人,脸上的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咧嘴笑道:“天奶奶,顾娘子,你们果然在这!”
话音刚落,就见她甩开身后抓着他那人,身上环佩珠玉碌碌作响地想要走过来。
那身后的人司吏悚然,因为他用力最大,方才随枝这么一甩,束在腕上的琉璃串子甩在他脸上,不比挨一巴掌舒服。
“慢着。”仇沔却抻臂,拦住她的去路,随即提起刀柄,抵着随枝左肩一角逼退她,“如今家中正遭逢恶事,主人家有令,凡所登门者,来路不明者一律拒之门外。”
话里的恶意顾云篱未尝听不出来,怎么跟她扯上就是来路不明了?她想笑,笑这人可笑的暗讽。
林慕禾也蹙眉,微微咬住了嘴唇。
“所以,放你进来与顾娘子相认已经是网开一面,还请这位娘子哪里来,哪里去吧。”
第78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枝被挡得一蒙,眼里先是懵,后又转为清明,继而,火上心头。
她咬牙,仰头冲顾云篱笑:“顾娘子,这不能是您欠钱不还的手段吧?那二百两银子,还是我掏自己的私库替顾娘子付了的。”
看出她眼里的征询,顾云篱眨眼,旋即道:“欠随枝娘子的银钱和代办的事情,我自然会一一还报。”
“仇大人,我与这位娘子确实还有未了的事情,她也并非什么来路不明之辈。”
仇沔却只是瞥了她一眼,笑笑,回:“提点的吩咐,未敢不从,一切当以二娘子安全考虑,这等不知阴私的人……顾娘子体谅吧。”
她算看出来了,这人与柴涯不是一个路数,上一个认死理,不通情面得像只铁王八,这人却是个笑面虎,话里话外没有冒犯,但是死活不会通融,也无端让人生起一种比面对柴涯时,还要更强烈的一巴掌扇上去的冲动。
她正想着怎么开口让这人松口,谁料随枝却先她一步发怒,骂到:“你凭什么敢说我来路不明?你上这扬州城打听打听,哪家贵人娘子不知栖风堂的随娘子?别说是扬州,哪怕江宁府的进香生意都有我的一份,你空口说这些,可有凭据?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小子!”
她说这话,手还指着,身上珠串声响甚,给她这番话打出鼓点,更加气势汹汹。
仇沔没见过这种路数,一时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等反应过来时,好脸色也没了,黑了一度:“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言语无状!”
“放肆?笑死了,便是汴梁的贵人我都给她们卖过香,你算什么东西,跟我说放肆!”他的恐吓毫无作用,话音未落就被随枝叱了回去。
“来人,给我把她……”
“别碰我,你们做官的不是最怕人参你们吗?好啊,都给我等着……”
顾云篱看呆了,连清霜同林慕禾,一时间都愕得说不出话,这人比之常焕依,也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但骂得不错,骂得她们心里也舒服了几分。
就连堂外,都站了一群听见响动来看热闹的女使小厮。
“都愣着干什么,她哪里来得门路参你们?给我……”
“好了!”
这堂内乱成了一锅粥,吵得人脑仁疼,仇沔只管压不管疏,更是让这场面更乱,终于,林慕禾冷声喝道。
顾云篱一个激灵,有些错愕地看向林慕禾,见她脸上难得冷色,虽看不见眼,周身却一股陌生的冷厉的氛围。
“林姑娘……”顾云篱眉心轻颤,喃喃出声。熟悉却有些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一瞬间明白了林慕禾的意图,心情忽地有些酸涩,谈不上欣慰,也谈不上难过。
“我方才经此大难,神伤不及,仇郎君,何必再让府中添这些麻烦事?”她道。
“二娘子,这是提点下得令,若您……”
“我认得这位娘子,只是看不见人,不知样貌,方才随娘子一番话,我也想起先前在她这里买过香。”
随枝虽气得不轻,但是脑子依旧活泛,闻言,立刻机灵地回:“哈哈,我也想起来了,原来是林娘子!”
仇沔脑袋还是嗡嗡的,但仍旧不松口:“事出从权,二娘子,烦请……”
“看来仇大人也信不过我。”却听林慕禾冷嗤了一声,掖手重新站好,“虽是奉兄长之令,却也不信我,依我看,倒也不需仇郎君在此忙前忙后了。”
传闻这二娘子性情温吞怯懦,是断不可能说出这种冷厉的话的。
怎么如今是被夺舍了吗?他愕然,叉手揖站着:“二娘子,您这话说得,卑下断然没有这个意思。”
“那仇大人就不用再刻意刁难随娘子了,放她进来吧,若无要紧事,她也不会特意登门来寻顾神医。”她叹了口气,“不是么?”
话说到这份上,仇沔再不松口,就实在是狂妄了。
他硬着头皮,扭过身,朝吹鼻子瞪眼的随枝艰难地行了一礼:“方才冒犯,不知随娘子是二娘子旧识,唐突了。”
后者却冷哼一声,整了整歪斜的褙子压襟,抬脚走了过去。
顾云篱却一直看着林慕禾沉着地和这仇沔对话,心情一时间说不上是欣慰还是伤感居多。
她整肃神情,抬手敷衍朝仇沔作揖:“我与随娘子有些私事未了,恐怕要与随娘子出去了结此事。”
“此事未完,顾娘子还是少跑动的好,免得再惹祸事。”对上顾云篱,他又恢复了原先那副样子。
“我救下林娘子,竟然还再信不过?”眸色冷凝,她问。
“当得,自然当得,但是如今才过去几天,我们是怕顾娘子再出什么差池啊。”
“若仇郎君不放心,那便跟着一同去便是,”听他诡辩过去,林慕禾出声打断他,“正好,此事后,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待长姐定下日子后,便一道回江宁吧。”
仇沔下意识就想反驳,可看见她并没有一丝笑意的脸,他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此事之中,受伤最大的便是她,连林宣礼离开时都特意叮嘱了多加照拂,若她因此真的反手向林宣礼告状,自己才得不偿失。
于是,嘴角边的皮肤抽动了两下,他掩下翻涌上来的不虞,拱手道:“二娘子的吩咐,我省得,只是这些天,还请二娘子先养好伤势,再议回江宁的事情。”
他态度缓和起来,林慕禾也依旧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颔首过,表示自己知道了。有时候与这些人相处,倒也没有必要一直给他们好脸色,经此一桩,她已经有些了悟了。
从前软弱,处处忍让,自以为示弱便能引起那些人微不足道的怜悯之心,叫他们放过自己,可人总是欺软怕硬,你让一寸,他进三分,变本加厉。忍让非但没有带来安逸,却为身边重要的人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只要稍稍强硬一下,这群人便露出了色厉内荏的本质,什么洪水猛兽,不过是子虚乌有之物。
“这位随娘子,”讨不到什么好脸色,仇沔识趣地移开脸,转向另一个更不好惹的,“只可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还请先行回去,待我们何时归江宁,自会再去通知随娘子,了结您与顾娘子未完之事。”
随枝心里暗道,这人还颇会装孙子,转而也勾了勾唇角,递给他一个不怎么走心的笑:“这位大人不是会通融吗?我就说,都是体面人,成那不体面的事?”
仇沔依旧笑眯眯的,后槽牙却咬紧了:“您说的是,方才怠慢,还请担待。”
“我自然是大人有大量……”随枝还在侃侃而谈,顾云篱却看出林慕禾已有些应接不暇的疲色了。
“随娘子,”唤了她一声,“请随我来吧。”
随枝立刻收声,撸了撸袖子,急忙跟了上去。
瞅见她肩上不自然的动作,又忍不住问:“顾娘子,你这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怎么整成这个样子?要不要紧啊?”苍天可鉴,她这么问,纯粹只是怕此人出什么好歹,再拖延还钱的事情,绝无它意。
可话毕,她却敏锐地看见顾云篱身侧扶着的人一顿,悄悄朝身后侧了侧脸。
“……”她眯了眯眼,不等顾云篱回她,径自又打听起林慕禾来,“方才只知小娘子姓林,却不知名甚呢,可否请教?”
林慕禾也笑,礼貌又疏离地答她:“自然,我姓林名慕禾,是‘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的慕,禾苗的禾。”
随枝了然点头,应了一声,夸道:“好名字。”
顾云篱并未察觉身边人微妙地变化,疑怪地看了眼随枝,心里还一心担心林慕禾未完全康复的风寒,一边走着,一边握着她的手腕掐脉:“还是再为你开服药稳妥些,回江宁之前,好好养病吧。”
“顾神医你的箭伤未愈,别再为我费神了。”林慕禾答,被她握住的那节手腕有些轻微的战栗,“你因我受伤,我已是愧疚不得了。”
“配副药而已,费不了什么功夫。”她身体虚弱,说是要调理,但至今经历太多事,补药也只是隔三岔五的喝,并不平均。
随枝跟在这两人身后,愣愣听着她们一来一回说话,一副别人完全插不进话的意思。
她呆滞地看了眼同样跟在后面来回张望的清霜,她倒是释然,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路经过时薅下来的花草。
察觉她的目光,清霜像是瞬间读懂了她眼中的茫然,旋即以一副“过来人”似的表情冲她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底什么在不言中啊!随枝蹙眉看了一眼前方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这两人的眼神交流。
“……”她神色凝重地抿唇,手指赶紧捏起腕间的珠串,一圈一圈滚动起来。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片刻过后,便回到了东苑。
东苑外依旧站着四五个黑衣的皇城司吏奉命把守,黑压压地,目视着一行人入苑,对于新出现的随枝,更是格外关注。
她盯着如有实质的目光,来回瞟了几眼,待几人回到屋内,终于忍不住问:“顾娘子,这都是哪来的死人,怎么紧盯着人不放啊!”
“是我兄长命人把守,随娘子不知,我经历了些事情,险些危及生命,只得如此。”
随枝似懂非懂,也没追问是什么事情。
顾云篱一路思索,她再提及此事,神色肃然,道:“此事总归*会有个了结,林姑娘,不要因小叶姑娘的离开太伤心。”
“我知道。”林慕禾勉强笑了笑。
随枝忙从中插了进去:“且慢,顾娘子,先说正事,我可等你好久了。”
第79章 但顾神医于我,确实不一样了
一直对两人际遇有些好奇的林慕禾闻之一顿,便问:“究竟是多少钱,令随枝娘子这么看重?”
顾云篱看她面色不对,就要出声阻止随枝,可后者立刻接道:“二百两整纹银。”
“二百两?”林慕禾吸了口凉气,“我这里也有私银,存下些钱……”
随枝扬眉看她:“欠钱的又不是你,你何必上赶着还钱?”
林慕禾蹙眉,不假思索道:“我的钱便是顾神医的钱。”
顾云篱猛地一颤,愕然看了她一眼,话卡在嗓子眼。
语罢,林慕禾仿佛才有些察觉这话的不对劲,忙就想开口解释。
怎料她面前的是个出名的快嘴,还未思索,便脱口而出:“哦哟哟,你俩什么关系呀?何来你的钱就是她的钱一说?老天,顾娘子,莫不是你这做医生的敲诈人家的钱……”
她一边说着,一边调笑去看顾云篱。
怎料此人不知何时,耳朵发红,手攥紧了,往袖袋里掏东西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她头皮一麻,立刻去看林慕禾,谁料这人也有些不正常,但相比顾云篱却算好很多。
随枝的话无意,听者却有心,总觉得她掺着什么火药味,像是意指自己,又揶揄顾云篱。察觉她看向自己,林慕禾轻笑,答得坦荡:“顾神医几次救我,对我有大恩,于我,早已不一样了。一点财帛又算什么?”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不去计较她的欺瞒,只一心待人,那自己的所有,都可以给这人。
万万没想到,不坦荡不明白的是这个看起来清明事理的人。
再定睛看了一眼,这两人手腕上竟然都挂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骨铃,垂在手边,是不是叮铃铃细碎地响两声。
随枝暗惊,复而心里道:不对。
“哈哈,没想到啊,林娘子也是小有财富哈。”
林慕禾:“我这些年攒过些银钱,还要留些为小叶操办后事,但待我回江宁凑一凑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能否再宽限……”
“林姑娘。”顾云篱耳朵热得异常,听得脑袋不清明,缓和许久才终于出声,拦下她,“你不用、不是,用你的钱像什么话,多谢你的好意,你日后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不用花在这些地方。”
“我还有些余钱,够还了。”末了,又赶紧加了一句。
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手绳来。
是根红绳坠着一个雕刻得细致的叶片木雕,随枝连年跑商,自然认得出来,这是阆泽弟子的信物。
那叶片背后,用篆书刻着一个“顾”字。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阆泽信物,以便我急于用钱时在最近的敕广司内取用,”顾云篱吸了口气,“我欠下随枝娘子多少银钱,你只管从这里去取吧。”
顾方闻年轻时与云纵私交甚笃,也曾跟着他在阆泽待过一段时间,便有了这象征身份的手绳。
不去查,倒真的无法知晓此人到底还有多少地方存着自己的钱,这信物还是清霜千方百计跟他抠出来的。
“好好好,”她赶忙接过,“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咱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诚信,好在顾娘子也是守信之人,我心甚慰呐。”
查验无误,确实是真货后,她笑道:“难为我这么多天蹲点,这下两清!”
“我们不日回江宁,便去兑现给邹妈妈许下的承诺。”顾云篱缓过劲来,脸上又恢复一贯的清冷,“事已至此,随枝娘子干脆说吧,邹妈妈所托之事究竟是什么?也好我做个准备。”
“这个嘛……”随枝将那手绳收好,思忖片刻,“不会为难顾娘子的,我也说了吧,妈妈年轻时在江湖之中遇到些事情,过后,便失去了嗅觉,多年来,无法感知气味,困扰多年,也寻了不少医士,没什么起色,便至此搁置。”
“但前些日子遇见顾娘子,又听闻您的名气,便想着再试试,就算顾娘子为这几次援助还个人情,从此两清。”
“是我所长之事,定然全力以赴。”顾云篱了然,松了口气,“还多谢随枝娘子为我料理这些烂摊子,实在抱歉。”
“没事,钱给到就好了。”随枝摆手大气道,“我回江宁等顾娘子,几位保重,改日再见!”
说罢,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顾云篱,抬手郑重地在她好的那边肩上拍拍:“顾娘子,你要加油。”
顾云篱又是一脸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不解其意,摇摇头,起身送她出门。
脚步声走远,清霜揉了揉肚子踱步走到林慕禾边上,戳戳她:“林姐姐,你去休息呗?”
午时的阳光从透过门框打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向内蔓延,停在林慕禾鞋尖处。鞋尖的穿花叠被光吞没,她向前迈了一步,问:“这位随娘子,又是如何认识的?”
“哦,这个啊,是我们要办件事,那秦楼的邹妈妈推荐的线人,办事利索靠谱,就是有点热衷铜臭,看重这些金银。”
“这样,”她兀自喃喃了一声,“清霜姑娘与顾神医,总是能结识些有趣的人。”
她半边脸在阳光之中,发丝有些近乎透明,余下半边脸隐没在身后满室的阴影中,清霜仰头看,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
正想着,顾云篱也折返回来了,手里还拎着食盒。
“清霜,正巧碰上送饭的女使,你和林姑娘赶紧吃些吧。”远远看见她们两人在门下,她扬声唤了一句。
见是吃的,清霜空了许久的肚子顿时收到指令般响了几声,她顾不上考量林慕禾那点奇怪,奔了出去:“我来也——”
进了屋里,清霜拿起食盒就跑去布置,哗啦啦带起一阵珠帘声。
看着林慕禾恬淡的面容,顾云篱又回想起了方才随枝那无心之语。
她有些赧然,又不知这赧然的来处,觉得自己奇怪,看着林慕禾,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顾神医,”察觉她在自己身前停留过久,林慕禾歪了歪头,上前问,“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似有若无的皂荚气息仿佛顺着光源透过的尘隙,爬上了顾云篱的心头。
腹稿一下子被她出其不意的询问打乱,她呼吸一乱,装作正色道,察觉她靠得太近,热得她想退,却无路可退,只能道:“方才那随娘子说话没有遮拦,你不要在意……”
林慕禾却似是不解,又近了些,竟上前牵起她有些出汗的手:“她说的什么,我没有在意。”
这像是还有没说完的话,顾云篱愣了一下,手心里温热,一句“那就好”就要出口,却听她的后半句又补了上来。
“但顾神医于我,确实不一样了。”话毕,原本温和的语调,落在听者耳朵里,像是带了一个小钩子,在心里轻轻挠了挠。
顾云篱忍不住蜷缩了下手指,她便像是才察觉顾云篱掌心不正常的沁汗,倏地又放开,“可是太热了?对不起,是我抓着你……”
“不是。”顾云篱下意识脱口而出,脑子里却回响着林慕禾方才的那句话,手心里一空,竟然还有些失落。
她心口异样地跳动了几分,快速又雀跃,迷糊间,暗想,夏日炎热,自己怎会这般躁郁?
可——是怎样的不一样?
她不解,却隐隐觉得,知晓这“不一样”之处,或许是解她无端燥热的症结。
这模糊的话,足够让她平静的心湖荡起涟漪。
她一贯爱当下事,当下决断,鼓足了拥起,想再拽住林慕禾细问这疑虑,怎料一个“林”字刚出口,清霜就从里面跑出来招呼她:“姐姐,来吃饭啦!”珠帘被她甩下,噼里啪啦,却像是在顾云篱沉寂的心里点了一支燃烧的花炮,炸开来。
登时,心火泄气。
那点火的人像是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应了声“好”,又询问她:“顾神医,你方才要问什么?”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再让顾云篱深究,她忽然生不出这股勇气了。
顾云篱讷讷抬起头,盯了她半晌,应:“没什么。”
“那,来一起用饭吧?”并不意外她的回答,林慕禾笑笑,道。
……
清淡的几道小菜,两人都不算太有胃口,吃个半饱就放下筷子,就连清霜,也只是吃了一碗米便停下了。
顾云篱觉得有些不对,但又没主动开口去问,只当是今日菜色不太符合她的胃口。
有女使进来收拾过罢碗筷,询问要不要上些茶点。
“也好,那便来些,清霜姑娘,你要不要……”
“好啊好啊。”清霜应,兀自倒了杯茶喝。
顾云篱也终于靠着意志驱散了那股心火,恢复了正常状态:“林姑娘,我再给你把一脉,以防不查,再严重了风寒。”
林慕禾欣然应下,两人便撩开珠帘,向卧房走去。
清霜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在顾云篱入卧房前,戳了戳她。
想起方才与林宣礼那里的事情,顾云篱了然,冲她眨了眨眼,表示知晓。
扶林慕禾进了卧房,自己把脉过后,简单叮嘱了几句,安顿她休息,便转身回到珠帘后的小厅,唤清霜取药。
珠帘后,等了许久的清霜却快速坐正,揭开桌上上面的茶壶盖,沾水便在桌上写字。
——太子。
这是她在林宣礼离开前,读唇语时捕捉到的字句,只是那人说得太快,她只能看到这两个字。
原来他那么急匆匆不顾这府里一地烂摊子地离开,是为了太子的事?事关失踪已久的东宫,顾云篱锁眉,思忖起来,莫不是有了东宫的踪迹?
越想,这个可能越大,否则,又怎会让林宣礼扔下方才还惹他勃然大怒的事情离开?
第80章 她宁可将这苦果独吞
脑中飞快地运作一番,分析起了如今东京的局势。
继后趁着皇帝病重,便开始除掉这些旧案的祸患,无非是倚仗着二皇子代表的左相势力势大,如日中天,没人敢拿他们奈何。可若是失踪的太子回到朝堂之上呢?
这是皇帝亲自立下的正统储君,比起近来已惹不少非议的二皇子来说,更受文官们的拥戴。哪怕是站在左相那边的,也会为了不被抓住把柄弹劾,明面上装过去。
思及此处,她隐隐觉得,这东京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危机四伏了。
起码,那里还有一个一直等待着她回复的李繁漪,她是先皇后之女,太子长姐,更是对抗桑氏一派的一股强劲的力量。
是而,她有预感,时机正在慢慢成熟。
隔着珠帘,思索起入京的时机,她又看向了帘内风午后微风吹得涌动的床纱。
林慕禾正坐在榻边,静静仰头感受着那股细风,发丝也滚入风吹过的痕迹中,再轻缓地落下,垂在她有些褶皱的衣襟前。
珠串晃动,遮住她的脸,眼中的焦点迷失,她的身影也瞬间模糊了起来,眼前的红色珠子转而清晰,顾云篱眨眼,收回了目光。
若是入京,才是真真要去利用她、欺骗她。顾云篱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常焕依与自己片刻的交谈,和窗外的那一阵来得凑巧的脚步声与她。
她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想来也未然,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然经此一事,她能明显察觉到,林慕禾对待自己的态度转变了不少,且让她越来越有些看不懂了。
思及此处,顾云篱心中就一阵惴惴惶恐,怕这层薄纱被捅破后,自己找不回现如今的体面,也不知究竟该用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她。
破碎不堪的身世永远是她心口的墨点,哪怕亲近如清霜都不曾知晓全貌,那大火之后的真相,算计,宛如一颗带刺的棘果,只要她将之分享出去,就会将自己与他人伤得血淋淋的。
因此,她宁可将这苦果独吞。
“姐姐。”见她望着珠帘的方向又怔怔出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又走神啦。”
回过神来,顾云篱欲盖弥彰地垂眸,并指揉了揉太阳穴:“抱歉……”
“那既然有一点那位的消息了,她是不是也会消停点?”清霜思考得简单,遂轻声问。
这个中确实夹杂着更多两人不知道的势力的交锋对抗,然而,太子的消息回来,也的确会限制继后的动作。
“是吧……”顾云篱轻声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只是一点模糊的消息,不知真假,尚且不能武断认定,还待进一步调查下去。
话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顾云篱将药包好,起身对清霜道:“你也去休息吧,我将药送去煮。”
清霜颦眉,忧虑道:“但姐姐,你的伤……”
说到这里,顾云篱才想起自己还是个伤员,轻轻动了动那受伤的肩膀处,果然还传来着一阵痛感。
她无奈耷眉:“好吧,只能托你去煮药了。”
若是原先,还有小叶操持这些,一般来,清霜架火,她在一旁扇风,两个心思纯善的人坐在矮木板凳上聊天,那漫长的熬药时间,也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也想起原本应当和她们一样站在这里谈笑的人,清霜也落寞了几分。
两人再又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
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天终于在几日后画上了句号,天气晴朗,纪家挑了一个好时候,恭恭敬敬递上了请帖,请林慕娴去往,一同商议请期。
午时前马车浩浩荡荡由林宣礼的护卫护送离开,几近日暮时,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马车车队从巷口回来了。
鞭炮声从巷口响起,从纪家担来的定亲礼足有十六担,足见这纪家人对林慕娴这位高官家小姐的重视。一派喜气洋洋的庆贺声中,林慕禾与顾云篱一行也被拉出来添喜气,站在闻家朱红色的正门木柱前,看着载着林慕娴的马车从巷口缓缓走来。
顾云篱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林慕娴刚来时的那日。
围在路边的下人女使们脸上扯着笑,生怕毁坏了这喜庆的氛围,一派热闹之下,满目都是被抬进府中的红绸担子。
这样的场景,几乎快叫人忘记不过几日前才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可说来,那场变故只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至于她姓甚名谁,与那身世凄惨的盲眼小姐究竟是什么瓜葛交集,又有怎样一路走来的风雨故事,都无人过问,没有人在意。
主子没有事,林慕娴的请期大事没有因此而废弛,便是皆大欢喜的喜事。
而她与纪家郎君定亲的事,也刚刚好将连日来笼罩于闻宅上空的阴云打散了。
听着耳边小厮数着从纪家抬过来的定亲礼,林慕禾只侧了侧头,依稀听见几声“不愧是大娘子的婚事”。
“若是这位二娘子,怕是就没有这样的派头了吧?谁又会这么看重她一个……”
“两位郎君。”丫鬟窃窃议论声被骤然打断,清霜抵在两人肩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声。
“欸,清霜姑娘……”听见她跑出去,林慕禾立刻意会她要做什么,想叫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伸出去的手忽地被身后的人握住,然后再轻柔地带她回了远处:“不必管她。”这里拥挤了太多人,反而将两人可站的地方挤走不少,因此,挨得很近。
顾云篱又道:“总有人烂舌根,喜欢这样议论他人。”
实则林慕禾早就对这种话免疫了,并不在意,但听顾云篱这么认真,她怔了怔,转而落寞道:“也罢,这些话,早听得快起耳茧了。”
看着她低下头的模样,顾云篱更有些愠怒,握住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力:“不施以惩戒不足以威慑,今后再有这样僭越无礼的,你不用怕他们,只管惩戒。”
林慕禾笑:“议论的是我,可顾神医看起来却比我还要生气。”
语毕,顾云篱方才意识到,她一怔,发觉自己捏她有些用力了,忙松开:“弄疼你了?”
“我没事。”
顾云篱一下又止住了,皱着眉低头思索。
确实如她所说,若有机会,自己真的想为她平了这些不公,或许朋友之间,就是这样吧?总想着为她考虑多些,替她不平多些,想替她分担苦痛多些。
耳边清霜的声音却再次把她拉了回来。
“我先前学过相面之术,看两位印堂发黑,双眼凝滞无神,怕是有祸事临头。”
“你胡说什么!”顿时,小厮怒了。
“我好心提醒你呢,若是不想遭厄运,就管住嘴,少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口舌,省得烂舌根子,为自己积攒点功德。”清霜说着,笑着松开两人,“你们不也为奴,在别人阶下捡饭吃,都是苦命的,何苦去编排同样命苦的人?”
那两人顿时面色一窘,四下看了一圈,才看见在红柱后的林慕禾,顿时知晓自己议论主子被听了去,两眼一睁,赶紧灰溜溜地跑开了。
看了眼这两人逃也似的步伐,清霜眯了眯眼,不屑地“切”了一声。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嫌弃这两人,又颠颠跑回顾云篱身边:“真是长舌鬼,呸。”
听她跑回来,林慕禾失笑道:“多谢你,清霜姑娘。”
“顺手的事,”清霜摆手,有环胸看了眼在府门前停好的车驾,忍不住啧啧,“不过说来,确实有够重视,不才请个期,就送来这么多。”
顾云篱眸色微暗,也抛下方才那点迷思,道:“看来这位纪家郎君,很是满意这亲事。”
“主君位高权重,东京也有不少想攀附的贵胄高门向长姐提亲,也被拒了,这天大的好事落在纪家头上,他们自然感恩戴德。”林慕禾顺着她的话,答。
“右相也当真舍得,让女儿低嫁给一个门第远不如自家的。”
他对林慕禾这个亲生骨肉已经至此,这样谋划也并不意外了。
林慕禾笑,摇了摇头:“主君一贯自诩清流一派,最忌讳与世家沾染,败坏名声。”
顾云篱了然,“噢”了一声:“那这位纪家郎君,看来不日也要擢升去东京任职了?”
林慕禾抿了抿唇,只轻轻顿首,没有明说。
皇帝忌讳世家,忌讳的更是他们繁杂的根基、人脉,孤木不成林,世家相互通婚、结亲,将他们牢牢地圈成一体,形成了足以让皇室忌惮的势力。
是而,皇帝才更加亲近不结党、不成圈子的清流一派,这倒也是右相为何这些年能快速升迁的原因。
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皇帝急需有人能制衡逐渐势大的左相代表的世家,而出身寒门的右相又足够拔尖惹眼,自然赶上了这好时候。
帮扶一下姑爷,当然也不过他抬抬手指而已。
明白此事后,在一众庆贺的吉祥话中,这场热闹的主角也缓缓从为首的轿子中欠身,由沈姨娘扶了出来。
去请期,她穿得端庄明媚,仿若没有一丝阴私,嘴角也轻轻噙起笑来。
看来那从未见过面的纪家郎君,确实颇合她的心意。
喜气洋洋的人群中,只有几人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林慕娴抬起眼,目光倏地落在了那个站在红柱前,一身浅绿褙子的林慕禾身上。
她依旧眼覆白纱,身形柳枝般仿佛风吹即折,羸弱地站在那里。身旁,还是一脸冰冷漠然的顾云篱,还有那个站在两人身前,扎着双髻环胸看着自己的丫头,具体叫什么,她不太记得。
顿时,喜悦感减淡了大半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