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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我也想帮你,哪怕是小事也行

    周边恭贺道喜声她没心思听进去分毫,余光时不时都在瞥着上方的林慕禾。

    “娘子,小心脚下。”沈姨娘的提醒声适时地在她身旁传来,恍然间,她才发觉,已经走上了台阶。

    手心里沁出汗来,林慕娴咽了咽口水,重新将目光收回。

    然而,原本站在柱子前的林慕禾却动了,连同着身边的顾云篱与清霜,也一并从人群后,走至前来。

    她方才稍稍宽松的心顿时又提起,脚步停滞在阶梯前,任沈姨娘如何提醒,都没能再向前迈一步。

    众人看见她的反常,又看着走来的林慕禾,一时间你一眼我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红色的高柱在她视野里擎起,连接着林慕禾身后厚重肃穆的神色大门,这般看去,仿佛整座府宅都要朝自己压来,而视野中心的人被人扶着,站在离自己三四级台阶远的高处,看不见眼神,唇角勾起,笑得温柔娉婷。

    但她硬生生从那一点笑意中看出些渗人的意味来。

    慌乱从激烈跳动的心脏处抽芽,她手心冰凉,问:“二娘?”

    清风拂过,吹起眼前人衣摆,那道和煦的声音也随风传来:“慕禾特为大姐姐道喜。”

    浑身一松,林慕娴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快速端正了自己姿态:“难为你病体还出来迎接,风大,快随我进去吧。”

    她脸色还有些发白,不敢看林慕禾,眼神乱飘,却蓦地又对上了顾云篱的眼神。

    “恭喜大娘子。”她垂首,语气淡淡地恭贺了一声,说不上真挚。

    林慕娴应,已经带着几人步入了前院。

    下人们散去,只剩下些平日伺候她的女使仆役,沈姨娘又在一旁清点贺礼,林慕娴吸着气,却忽然感受到身后站来一人。

    她错愕回头,却见是顾云篱。

    她神色如常,语调平和,像是不经意想起这事才提起般:“前几次大娘子托我为您诊脉,几次都平稳如常,如今可还要再诊一次,干脆放下这个心来?”

    林慕娴哪里还敢再让她诊脉,忙说不用了。

    顾云篱却眸色流转,扶着压襟道:“也罢,我还说,那日清霜为娘子留下的解药,本是为了救林姑娘的脱身之计,怎料却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治好了娘子的哑毒。”

    林慕娴一怔,瞳孔骤然一缩。

    “如此看来,娘子也算是有福之人,能逢凶化吉。”她违心地夸着,一字一句间却在细细观察着林慕娴的神色,“想来此后,娘子也定能顺遂。”

    这不是试探,而是旁敲侧击地告知林慕娴,她的那些手段已经被剥得一干二净了。

    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就这般让她碰上了?再者,顾云篱不是傻子,她中的毒究竟是如何痊愈康复的,焉能不知?

    一瞬间思考通这些事,林慕娴张了张嘴,才发现喉间凝滞,恐慌几乎已经化作实质,堵住了她的喉舌。

    她猛地抬起头,才发现,连同林慕禾与清霜,都在看向自己这里。

    登时,宛如有一千根针悬在头顶,光是锋芒就要将她扎得千疮百孔。

    她到底是从小深受教养,行动之间都从未出格过的女娘,哪怕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除了面色微微的变化,还是看不出破绽。

    半晌,她双眼涩痛,才晓得眨眼,声音发直:“多谢顾娘子吉言。你为我诊治费心,于您的酬谢,自然不会少。”

    顾云篱应了一声:“娘子家事,我便不在这里打搅了,林姑娘还今晨还有些不适,我再为她熬些药去。”

    林慕娴维持着体面:“是了,二娘的身体要紧,顾娘子快些忙去吧。”

    “清霜。”顾云篱唤了一声,抬步追上前面的人,“回去吧。”

    于是携着林慕禾一同折返,离开了林慕娴的视野。

    好似悬在头顶般地针芒瞬间消失了,林慕娴松了口气,冷汗从脖子后渗进了衣料中。

    还未发现她们话里锋芒的幼月看见她的汗,惊呼了声:“娘子是怎么了?今日的天也不是很热,要不要去再叫那个……?”

    “不必。”喝止住幼月,林慕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不其然摸出来一手汗。“我累了,你替姨娘清点,我放心,叫姨娘送我回房休息,我有些话想与她说。”

    幼月还想再问,但看她紧抿双唇,怔了一下,还是依她所说,照办了。

    熏香的室内,打扫整洁,和谐宁静。

    可林慕娴却躁动不安地来回走着,直到珠帘被破开,她才终于止住步伐。

    沈姨娘面有倦色,但看向她时,还是笑笑,问:“姐儿叫我来说有话说,可是有什么事?”

    一看见她,林慕娴鼻子一酸,快不上去抓住她垂下来的胳膊,低声问:“外面可有人?”

    沈姨娘答:“都让她们退下了。”说话间,她似乎已经料到了林慕娴要说什么,眸色不经意间已经暗了下来。

    见此,林慕娴也克制不住心中鼓噪的不安,手指冰凉地越发抓紧沈姨娘,声音颤抖哀切:“姨娘,我怕。”

    一挑眉,沈姨娘轻叹一声,抚上她用力的手,温柔地拂了下来,抓在手心里捂热:“姐儿怕什么?”

    “她、她绝对已经知道了!方才还在我身边旁敲侧击暗示我,怎么办,她会不会说出去……”一边怕道,林慕娴一边清点自己的罪孽,与外男有染,陷害庶妹,间接又害死了人,这一趟回来,半点好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腥。

    “姐儿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稳住,被她吓到,才是正中下怀。”眉心轻蹙,沈姨娘道,“方才我听人说了,那马厩的小厮昨夜也已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死无对证。”

    “至于那何家孽障的指摘,姐儿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眸色暗沉,“他若有脑子,就不会继续纠缠下去。所以,姐儿没什么要怕的。”

    “就算她真的知晓,又能掀出什么风浪?不日归京,太太做主,还能任凭她造次了去?”嘴角噙起冷笑,沈姨娘怜惜地摸了摸林慕娴的脑袋,“姐儿如今要操心的,就是婚事了,这是主君为你筹谋的大事,你今日也看了,那纪家郎君,也并非什么真的草包,不是么?”

    听她一席话,果然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不过片刻,林慕娴原本忐忑的心情便平复了几分。

    也奇怪,这人和自己没有半分血缘,可总是能让自己安下心来,所以比那个总是令人感到喘不上气的母亲来说,亲近多了不少。

    但她还是有些惴惴:“可万一她……”

    “回了东京,是生是死,由不得她。”轻笑一声,沈姨娘扶了扶云鬓,笑意却不达眼底。

    *

    “姨娘来人传话,明日动身回江宁,遣我来知会几位娘子,收拾好东西,明日辰时动身。”

    来传话的女使悄悄向帘内觑了一眼,只看见了两个模糊的身影。

    林慕禾风寒痊愈,但还有些咳症未消,她说话间,还夹杂着些咳嗽声:“知道了,劳你特地来一趟,快回去吧。”

    隔着一张小几,顾云篱的手指搭在她手腕间,还在为她诊脉。

    待那女使离开,她才开口:“好得差不多了,江宁扬州路程不远,倒也可行,我熬了些陈皮水,明日路上带些喝。”

    林慕禾抿唇笑:“好。”

    这几日刻意调养,她的气色总算不像几日前那么苍白孱弱了,脸颊上也有了些健康的红晕,红润不少。这样看来,原先的那身绿褙子才真正将她衬得更有生气了。

    眼神黏在她脸上几个来回,终于确定了没有再在她脸上找到什么不适的迹象,总算移开。

    林慕禾也感受着她如有实质的目光,片刻,才缓缓飞走。

    她心中一直记挂着顾云篱回江宁的安排,见自己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音,忽得便想起这事,启唇欲说。

    “我有件事……”

    “林姑娘,我有话同你说。”

    谁料两人却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顾云篱一愣,立刻道:“林姑娘要说什么?”

    林慕禾摇头:“不要紧的事,还是顾神医先说吧。”

    “……”顾云篱犹豫了片刻,斟酌了一番,品了半天,没品出来林慕禾言下还有什么她悟不到的意思——实则林慕禾确实没有那个意思。

    腕间骨铃轻响,再次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她一顿,翻手取了小几的建盏,提起玉壶注入进茶水。

    落进盏底,瓷盏将茶水映得如琉璃。

    水波缓荡,顾云篱将茶水推至林慕禾身前:“我大抵要讲好久,林姑娘,你先说吧。”

    淡青色的茶水皱了几分,缓缓归于平静,渐渐映照出两人的模样。

    林慕禾的笑一顿,片刻,摸到建盏,轻轻托起:“也好。”她也不推辞,应了一声。

    “我是想说……而后回江宁,顾神医要去办的事,我想同你们一起去。”

    顾云篱一愣,还欲给自己斟茶的手一顿,错愕地看她:“一起?”

    “总是顾神医在帮我,”她抠了抠杯盏的涩胎釉面,发出轻微的细响,“我也想帮你,哪怕是小事也行。”语罢,轻轻啜了一口茶。

    或者说,她想更加了解她,更靠近些,离她离得得近了,那种深宅中缠绕上来的阴凉孤寂感就会被驱散。

    想起自己在雨夜时对她说的话,顾云篱眸色闪烁,也仅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应下:“也好,你独自留在旧宅中我也不放心。”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对面的人脸上也缓缓扬起个轻浅的微笑:“如此,便说好了。”

    说罢,曲起小指,朝她勾了勾。

    顾云篱懵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小孩子们拉勾许诺的法子。

    第82章 愿见我所想见之一切

    她心头也涌起股忍俊不禁的笑意,双睫颤颤,也屈起小指,轻轻勾了上去。

    她的手果真也如这青釉建盏般,细腻温凉。

    “嗯,说好了。”她忍不住蜷缩手指,被林慕禾只当作是勾手的动作。

    语罢,两人都默契地勾紧,拇指打了个印。

    手腕间的骨铃,也因此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慕禾心情不错,松开手指,藏在小几下轻轻抚了抚方才勾触的小指皮肤,又问:“那……顾神医要说什么?”

    眼前茶水氤氲的蒸汽爬上她眼上的白纱,便不由得让顾云篱再次想起那日常焕依的话。

    ——若任*由蛊虫停留,她眼部溃烂,便将溃体而亡。

    “你的眼疾,我已经找到医治之法了。”

    语毕,小几下的手轻轻一颤:“找到了?”

    “原本早就想告知你,可没想过会发生这么多事,如今,风波平息,就该为你医治了。”她没有把常焕依所说的告诉林慕禾,这样的话太残忍,况且,有她在,定然是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那次佛寺之时你因禁药病发,短暂看到过光明。”顾云篱耐心地为她解释起来,“还有上次,师叔也曾为我打探消息。”

    提及那一次密谈,顾云篱忽地一停,轻轻扫了一眼林慕禾,却并未在她脸上看见什么异样的神色。

    莫非,她那日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顾神医是想说,禁药是解我病症的关键?”

    “是。”

    林慕禾蹙眉,抿唇沉吟一瞬,问:“事已至此,顾神医不妨告诉我,我的眼疾究竟只是病理所致,还是另有隐情?”

    她聪明,自然意识到了这异样:究竟什么病症,要用禁药来做解?若是普通的伤病,肯定是用不到的了,再者,她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眼疾的来处简单。

    顾云篱轻叹一口气,自知这件事总不能隐瞒着她,她是病人,更该知道病症缘由。

    思索良久,待林慕禾的茶水热气都不再翻腾时,她才开口。

    “你的眼疾,并非病理,也不是有人下毒。”

    “而是不知沾染了不知何处的蛊虫,才引来这无妄之灾。”

    话毕,她见对面的林慕禾打了个寒噤,手指一颤,建盏也被搁在了桌案上。

    “蛊虫?”

    对于林慕禾来说,这个词确实陌生,本不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但她也只诧异了一瞬,随后,怔愣的神情收回,她点了点头:“稍懂事些的时候,我便有些感觉,这眼疾或许另有隐情,不然,就不会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了。”

    “普陀寺那次,你也是因眼中的蛊虫被禁药的气味勾起,才会复发。”

    原来如此,林慕禾终于了然,片刻,抬手缓缓地抚上自己眼上的白纱。

    得知自己身体里,还有一个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东西的存在,这种感觉无不令人胆寒,纵使在顾云篱说之前,她已经做足了准备,猛地知晓,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

    “所以,顾神医的解法是要……”她很聪明,稍稍一想,便想通了。

    “是要用禁药,引我体内的蛊虫?”

    “正是,但因以前车之鉴,禁药勾起的蛊虫祟动,你实在无法承受,只得另寻他法。”她说着,再次抬起眸,直视她眼上那圈白纱,“所以,我要问你,我用的法子凶险,你可愿意?”

    “……”林慕禾却并未露出多么惊讶的表情,闻言,也只是轻轻一怔,“我信得过顾神医。”

    “现如今,顾神医于我如同江上孤舟,若我不信顾神医,便只能溺水了。”

    得她这句首肯,顾云篱心中的惴惴不安感总算消散了不少。

    既然她愿意全然信任自己,将她全全交给自己,那顾云篱,也定然不会辜负她这一腔炙热滚烫的真心。

    “回江宁后,为你调养几日身子,便要用毒,慢慢勾起你体内的蛊虫,再辅以药浴,缓解用毒的候症。”

    “这个过程,未必会比你那日被禁药引出蛊虫的感受好受,但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不那么痛苦。”

    她说完这句话,从开合的窗扇外忽而涌进来些许晚风,屋外的橙黄色的落日余晖之景不知觉间已被缓缓爬上的月白色的夜色侵袭,由下至上地逐渐变换。

    窗外的槐树从窗顶向下伸展,被菱花的窗框分为了三格唯美的画卷,将二人框入画中。

    眼前茶盏内的茶汤被吹进盏内的槐花弄皱,波纹推开,映出顾云篱的面容。

    林慕禾的声音也在此时传来:“这般说来,顾神医,我离双目见明是否也不远了?”

    她倒是乐观,就这么笃定自己能治好她。

    顾云篱心中不由得一阵失笑。

    “若那日真的来临,我想亲眼看看顾神医所说的江湖之大,庙堂之高。”

    顾云篱端起茶盏,没有管那里面落进去的槐花,就着一股槐花香啜了一口茶水。

    “那应该……也不远了。”

    “当然,还更想亲眼看看……顾神医的模样。”槐花轻佻地触碰到饮茶的嘴唇,顾云篱手一颤,情不自禁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问阿难眼,阿难口,阿难鼻,阿难行步。

    她慌乱垂下眼,想了半天,也只回了一句:“不过皮囊罢了。”

    皮囊之下,不过是森然白骨,有一日皮肉腐烂,不过都是虚妄之物。

    但由那白骨生出的、勾勒的、绘画出的皮囊,她也想亲眼去看,恰如佛前长跪时,发愿于佛陀前的心愿般——

    长生殿前,得见光明时,愿见我所想见之一切。

    *

    三日后,林家老宅人启程回往江宁府,因车驾不足,来回运输的东西又太多,便行了水路。

    两岸青山夹道,船舶划开层层水浪,卷携涛涛江水,重新驶回来时的地方。

    打点好一切,林慕娴也决定在江宁休整两日后,启程返回东京。

    期间,仇沔又来了一趟,交代了那几个恶贼的结局。

    林慕娴正同林慕禾喝茶,猛地听见朱青被绑在马后拖行羞辱,后一头撞死在墙上时,还是忍不住一个寒噤。

    林慕禾闻言却一哂:“他倒是走得痛快。”不咸不淡,冷冷扔下这句话时,连林慕娴都有些惊疑,这话全然不像林慕禾说话的风格。

    “死了也好,这般畜牲货色,倘若还活着,可叫人安息?”听见她语调古怪,林慕娴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道。

    林慕禾只哂了哂,没有继续说话,看着林慕娴将禀报的人遣退。

    “我来还有一件事,今日,要与顾娘子同行出趟门,前来告知姐姐。”

    林慕娴自然巴不得她离自己越远越好,这妮子如今在自己眼前,眼皮子就跳个不止,看一眼心惊一次,可若不在眼前,心里又更没底,她亦是有些纠结。

    思索一瞬,林慕娴摆手,笑答:“既然是你的意思,那便去吧,我看你同她在一起,总比在府里宽松些,出去也好散散心。”

    “你如今身边没有小叶,没个照看你的,不如这样,叫映月跟着你,也好照顾你。”

    林慕娴却回绝了她:“多谢大姐姐好意,只是大姐姐有头等要事,犯不着再为我费心,此次,有那位仇大人一同跟着,大姐姐大可放心。”

    后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挥手让她离开。

    应了一声,林慕禾起身向她行了一礼,便要退开。

    室内被四角的木窗框扇遮得密不透风,仅有朝南的门户大开,向内打进些光来,可却仅仅停留在门槛的三寸之处。

    林慕娴这才发觉,自己隐没在四角笼中的黑暗中,目送着林慕禾独自摸索,衣裙斜扬,迈过门槛,朝屋外阳光正好的中庭去。

    忽而传来一阵笑声,林慕娴垂下的眼又一瞬抬起,看向声音的来处。

    中庭拱门之下,钻出来那个一身短衣,头扎双髻的女孩。她跳进门内,唤了声林姐姐,扯着她扬起的衣袖,将她从拱门内拉了出来。

    视野尽头,有个人被阳光轻柔地镶起一圈光边,听见动静,微微侧过身,看着里面的人迈过门槛,朝她伸出手来。

    盛夏的末尾依旧炎热,可林慕娴还是在身处的阴暗房间里感受到一股沁骨的冷,随后,打了个寒颤。

    眼前猝然闪过了一幕幕画面,是那日闻家来人后,自己遇到何照鞍,形容失态之后的事情。

    有人向她递来了帕子,轻柔地为她拭去冷汗。

    “我愿为大娘子解忧。”年轻的马奴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瞳色漆黑。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一阵阴冷,惹得她一阵反胃,却没有力气搏开。

    随后,他的声音继续传来:“只愿大娘子怜我、爱我。”

    “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因贪恋自己的皮囊,渴望通过爬上主人的床的马奴甘愿成为自己的棋子,随后,死在残破的棋局中,粉身碎骨。

    林慕娴心里却没有悲凉,只觉得后怕,怕一个不慎,那马奴将真相说出。

    害怕自己的阴私暴露于阳光之下。

    但好在,此事终于揭过了,就算并非自己一开始构想的结局,也算完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听后面有人轻声唤自己。

    “姐儿。”浓重的阴影里,沈姨娘走了出来,缓缓握住林慕娴冰凉的手掌。

    她浑身一个震颤,想回头,却发现,阴暗的泥沼早已没过自己的胸膛。

    *

    这是清霜与林慕禾第二次踏入秦楼,也是顾云篱的第三次,因而,她比前两者熟稔了许多。只是这次邹妈妈却选在从后门接待几人。

    马车停下一阵,却没等来邹妈妈,倒是等来了随枝。

    “哎呀清霜姑娘,久等久等!”扭头跟财神爷打照面,随枝自然乐得高兴,兴冲冲走来想挨顾云篱近些套个近乎,怎料下一秒,却见她身后马车的帘子微动,顾云篱拨开帘子走下马车,复又转身,接住马车内林慕禾伸出来的手。

    第83章 真要以为她就如表面这般柔弱可欺了

    她换了身清丽的打扮,鹅黄的小胸衣与浅青色的褙子,宛如开在春日的一朵小白花。

    若非那日见识过这位二娘子的脾性,随枝倒真要以为她就如表面这般柔弱可欺了。

    手上的动作一停,她停在原地,礼貌地冲林慕禾行礼:“林二娘子也在,您安康。”

    一早在马车上听见外面的响动,林慕禾也知道对面是谁,对她回了一礼。

    “今日有些要事,耽误了片刻,不敢让顾神医多等,妈妈特意让我下来接您。”她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人把后门的门帘卷开,引着几人走了进去。

    与前门踏入时的感觉不同,后门进入的环境安静了许多,隐隐能听到隔着木墙传来的前楼的喧闹声。

    随枝轻车熟路上楼,嘴里还在念叨:“清霜妹妹呀,上次见你爱吃那扬州酥饼,这回我又带回来了点给你尝,还有咱们的梅子茶……”

    实则管钱的是这小丫头,随枝算盘打得很响,但无奈清霜对金银这方面很是敏感,刚乐了没一瞬,果断警惕起来,问:“给我准备的?那又要多少银钱?”

    随枝一顿:“你这话说的……”

    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咚咚响,顾云篱一直在前方引着,手牢牢攥着林慕禾,提醒她何时该迈步,何时该停下。

    林慕禾鼻尖有一阵香味萦绕,细细嗅了片刻,她忍不住道:“好别致的香,上次来时,这秦楼似乎用得就是这样的香。”

    ’

    顾云篱对此并不敏感,她提了一嘴,方才分神去嗅,却越发觉得熟悉。

    “香内掺了白芷,倒是不同于这风月之地。”她品对出来些许,顺着她的话答。

    “小娘子倒像是行家。”未等林慕禾回她,就听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两人应声抬头,瞥见楼梯尽头的雕花木栏边,倚着一个妇人,神色温和,眼波流转,正是邹妈妈。

    “邹妈妈。”挑了挑眉,顾云篱又带着人走完最后一截楼梯。

    “一别数日,不知小顾郎中的要紧事,可解决了?”邹妈妈说话温和,少了前几次的揶揄,倒有了几分长辈的感觉。

    “托妈妈尽心帮助,事情已成。”只是个中过程,至今不敢细细回想。

    林慕禾显然有些记不太清这位邹妈妈,只听声音,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只能听顾云篱与她一言一句。

    “林小娘子倒是比上次见到时气色康健红润了不少。”她此话一出,聪明如林慕禾,很快便将三言两语串联起来,想起了她身上熟悉感的来处。

    “原来是您。”她忙福身再一揖,“闹市搭救,慕禾还未谢过妈妈。”

    邹妈妈摆手过去,笑道:“上次小顾郎中来托我办事不曾见你,还疑心你们闹了什么不愉快,如今看来,是我乱猜了。”

    不愉快是真,但隔阂消除也不假,顾云篱不想再被领着回忆一番,忙出声:“妈妈多虑了,我今日来,正是想来兑现那日许下的承诺。”

    随枝也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妈妈,有什么话进来说吧,茶要凉了。”

    “也好也好,”邹妈妈说着,牵起林慕禾的手引她迈上最后几级台阶,“我也是瞧着随枝机灵会办事,特意嘱咐了她。”

    林慕禾有些莫名,不知她为何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但还是跟着她进了抽拉木门后的屋子。

    矮几前摆着软垫,几人挨着坐下,顾云篱便开始为邹妈妈诊脉。

    如她所说,五感之中缺失一感,且已经年累月,逐渐要连带起其他脏器感官了。

    “妈妈近些日子可否觉得味觉、视觉都有些不灵敏了?”

    邹妈妈恍然:“正是,我也想着,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顾云篱收回手指,又掰着她的下巴看了一番她的喉舌,行完望闻问切,思索良久,才得出结论道:“妈妈是脏腑失衡之故,肺主气司呼吸,开窍于鼻,脾虚则运化失职,湿浊内生;肾藏精生髓,脑为髓海,鼻为脑之苗窍,肾精不足则脑髓失养,嗅觉亦随之减退。”

    邹妈妈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也不墨迹,只问:“依小顾郎中所说,我这病症可还有医治的余地?”

    顾云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自然有法,我稍后为妈妈开一道‘辛夷散’,再辅以针灸,多行数月,便可开解。”

    缠绕多年的病症竟然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开解了,邹妈妈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好啊好啊,我早看顾娘子华佗再世,这等小病自然不在话下啦!”随枝立即拍起手捧场起来。

    于是便为邹妈妈写下药方,又闲谈起旧事,恍然不觉便到了午后。

    木门忽然被敲响,从屋外走进来一个竖着山髻的女郎,进来唤随枝:“当家的唤您过去清点最后账目呢。”

    被叫的人连忙支着席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酥饼渣子,冲屋内的人行礼:“有些要事要办,不能与诸位寒暄,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

    语罢,趿上鞋子就起身随着那女郎离开了。

    谁知刚离开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来。

    不等屋内人反应,抽拉门便被从外推开,声音来处,一个束着红玉带的女人走了进来,脚步匆匆,方一入内,目光便在屋内扫了一圈,紧接着,锁定了小几旁的顾云篱。

    “顾小娘子!”她眉梢一扬,喜色蔓延,拂袖整了衣襟,并着手快步走近。

    邹妈妈也是一愣,看看她,又看看顾云篱,不明所以。

    有些久远的记忆走出笼子,这回,顾云篱没让清霜提醒,便想起了来人的身份。

    “六娘子。”她拂手一揖,“好巧。”

    “是是是!是巧!”六娘子笑道,身后的随枝也跟着进来,面色有些紧张,在六娘子身侧,她显得乖顺多了。

    “原来二位是旧识?”邹娘子也明白过来,抚掌笑。

    “我方才就听随枝这丫头说起来,越听那治病的神医越像顾小娘子,就想来一看究竟,没成想真是!”六娘子也不扭捏讲究,径自接过丫头递来的软垫,便坐了下来。

    林慕禾还有些没明白状况,迷茫地转向顾云篱那边。

    顾云篱则微微侧了侧身,离她近了些,低声为她解释起来:“是还未到临云镇时的旧识,帮了她一把,如今,这位六娘子的产业也逐渐壮大了不少。”

    靠得近了,她的热息便打在林慕禾耳际,只是如今,面对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林慕禾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接受了。

    她搁下茶盏,似乎是因为顾云篱的低声,还有些许未听清,稍稍侧脸,就欲将脑袋支得再近些。

    可似乎把控不好与顾云篱的距离,稍稍向前及身,飘扬的发丝便轻轻触上对面人的鼻尖。

    紧接着,她清晨刚洗过的发丝上的皂荚香气便顺着她的动作一同涌入顾云篱的鼻腔。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没有听清,下意识的带着疑问的“嗯”声。

    她瞧不见顾云篱的神色,却能感受到陡然间,对面人的呼吸声乱了一瞬。

    而对面的顾云篱却正好低下头,看见了她洁白纤弱的脖颈,以及因扭头时,被勾勒地单薄好看的颈窝。

    她眨眨眼,迟钝地收回目光,又一字一句重复:“是我的旧识,在去临云镇前帮了她一把。”

    “正是正是,”六娘子眼底生辉,“若不是顾小娘子出手,我们早冻死在那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了。”

    “不敢当。”顾云篱吸了口气,侧过脑袋不去看林慕禾,有些紊乱的呼吸声这才平息下来。

    隐秘地勾了勾唇角,林慕禾也退了回来,大致明白过来:“既然是顾神医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六娘子唤我林慕禾便好。”

    六娘子笑眯眯打量她,目光在这两人之间徘徊了一瞬,片刻后,又收了回来。

    “林娘子,幸会。”她礼貌地回应,便继续谈起,“我前些日子还试了办法去找顾小娘子,却一直没个消息,如今好巧不巧清点账目时遇上了!这果然是缘分,是顾小娘子与我们栖风堂的缘分!”

    不愧是生意人,说出来的话也中听。

    邹妈妈讶然:“是而你说得那位传授你制香之法的恩人,便是这位小顾郎中?”

    六娘子说正是:“正是顾娘子传授的香法,才得以让栖风堂壮大,如此说来,也算是栖风堂半个东家!”

    清霜迷茫地看着这几人你来我回,终于理清了:“原来随枝娘子是为六娘子做事!姐姐又给六娘子传授了香法!这不巧了吗!”

    “哈哈哈……”随枝干笑了几声,挠了挠脸颊。“正是巧了。”

    谁能知道,自己这几日一股劲坑钱的冤大头,竟然是自己的隐藏的东家?她忽然感觉前几日进兜里的银钱有些岌岌可危了。

    “呵呵呵……”清霜眯了眯眼,搓了搓手,忽然身心舒坦起来。

    谈及此事,又是一番说来话长,几番了解,顾云篱才惊讶地得知,如今的栖风堂已遍布苏杭之地,最远的,已有了在东京的驻京办,经过改良的香也甚是受东京府的贵人们的喜爱,是如今大豊风靡一时的香坊。

    难怪从进秦楼伊始,她便觉得这里的香味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缘由竟是如此。

    “是而,如今还做些情报消息生意,姑娘们跑商,亦打听各路消息,若是以后顾小娘子有需要的,只管托随枝来告诉我们,什么消息,我定然竭力帮你打听!”

    被点了名的随枝脸色阒然一变,隐隐发觉有些不妙。

    天降一员助力,顾云篱猝不及防,也甚是欣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起身便朝六娘子拜谢。

    故人重逢,又有新人添进,将林慕禾的注意力分出去不少,小几旁没有人刻意冷落她,女子聚在一起聊天,哪怕是不喜言辞的顾云篱,也跟着说了不少话。

    第84章 坚韧、不肯弯折才是她纯白外表之下的底色

    这般,也消减了不少小叶离去后的孤寂。

    茶水饮罢几盏,竟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为邹妈妈施针罢后,已有晚霞爬上天幕。

    清霜在前面领着林慕禾下楼,今日少有的好心情,也没有人来影响,几人都颇为愉快。

    “六娘子襄助,云篱感激不尽。”临走前,顾云篱又谢过六娘子。

    “你来我往,若没有顾神医,便没有今日之栖风堂。”晚霞的火红颜色烧到了人的衣角脸颊,六娘子声音温和,却在顾云篱即将离开时叫住了她。

    “顾神医,留步。”她道,四下只剩下两人,“我还有事。”

    顾云篱蹙眉,停下脚步,扭过身子:“六娘子还有何事?”

    对面的人一边从胸口摸出一只斑驳的信封,一边道:“有京中的人,托栖风堂将这封信交予你。”

    信封没有任何花纹,只用纸浆封了口,被六娘子递来。

    接过信封,掂量着却极轻: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

    “适才我说前几日找顾神医,也是为了此事。”她垂下眼眸,神色也严肃了几分,“为防秦楼之外有人暗自监视,顾神医,还请在此拆封吧。”

    她话音一落,顾云篱也没有犹豫,撕开封口,将里面单薄的纸片取了出来。

    可入目的,却是一串血渍。

    “六娘子……递信者,是谁?”她愣了愣,指尖忽地有些颤抖。

    血渍太过触目惊心,下一秒,不等六娘子回答,她搓指将纸展开,一行飞速写下的潦草字迹映入眼帘——

    “嘉兴四年,林慕禾,药引。”

    六娘子回答的声音也传到耳边:“传信之人,自称姓楚,嘱咐了京中的人,一定将信无损交予你手中。”

    眼瞳一乱,顾云篱眼前好似又弥散起浓雾来。

    与此同时,行至秦楼外的林慕禾还在等待着顾云篱,仇沔却不知何时来了,神色也相较前几次凝重了许多。

    清霜质问的话没能出口,便见他交手一揖,不给别人机会,声调也冷硬:“旧宅来报,主君传家书,请二娘子回去共商。”

    原本轻浅的呼吸重了一刹,林慕禾身子一顿,半晌,似是对他口中的词有些陌生:“主君……?家书?”

    嘉兴……四年?

    四个字卷入喉舌,只在心中又重复默念了一遍。

    姓楚的人传信,无疑确定了传信的人便是楚禁,他果真回到东京,并且将自己嘱托放在了心上,第一时间便帮自己调查。

    可染着血的纸片,潦草的字迹,实在让人一阵心慌。

    “顾神医放心,京中据点的人说过,传信的人虽受了重伤,可却没有丢了性命。”

    悬着的心总算回落几分,但看着纸片上的字迹,她心口又是一团乱麻。

    嘉兴四年,是所有祸端的起始。

    林慕禾,药引?不到十个字,却勾连起人心底各种猜测。这药引指得是什么?是林慕禾?可又为何要以她做药引?

    加上嘉兴四年这太过刻意的时间,她便不得不将自己的事情与楚禁传信而来的事情连接起来。且有一股莫名的直觉告诉着自己,这般巧合,便定然不是所谓的“巧合”了。

    她太久没有眨眼,眼睛干涩到了疼痛的地步,这才想起来眨眼。

    手指快速将纸片卷进衣袖,她将信封揉做一团,捏紧在手心,才想起眼前的六娘子。

    她的视线未曾离开,观察着顾云篱的神色,见她终于回过神来,才问:“顾神医,日后可要打算入京?”

    愣了一下,顾云篱看着她,缓缓点头。

    六娘子舒了口气:“我不知顾神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但如我早先所说,只要顾神医有需要,整个栖风堂可为你所用。”

    “能为顾神医助力,是我之幸事。”

    她原是东京人士,五官不甚有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和,反倒更加坚韧几分,脸上风霜斑驳,可双眸温润地含着笑意时,却又展现着一股慈和的既视感。

    顾云篱胸口酸涩,少有的有些动容,半晌,她冲六娘子一拜:“娘子助力,顾云篱日后定结草衔环相报。”

    “顾神医,”扶着她的胳膊扶起顾云篱,六娘子道,“停留太久引人起疑,快些回去吧。”

    语罢,将她身子掰过去,推了推她的后背。

    “六娘子,还请保重。”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顾云篱将手心的纸团揣进怀里,沿着楼梯快速下了楼。

    出了楼外,却明显感觉这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除了同行的那几人外,她还看见了仇沔,只是他神色严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楼上逗留的那几分是在做什么了。

    清霜听见她出来,赶忙迎了上来:“姐姐,你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

    “也不算什么事……”清霜挠挠头,“似乎是林姐姐的父亲来了家书,传林姐姐回家听训。”

    仇沔已催促起来:“顾娘子,还请上马,一同回府。”

    不敢耽搁,顾云篱不动声色,撩起车帘,走了进去。

    林慕禾正倚着软枕,听见她的响动,方才仰起头。

    “家书?”顾云篱单刀直入,没有过多废话。

    “是。”林慕禾颔首,又抿唇,思索片刻,继续道,“只是我来江宁两年之久,主君从未递过家书。我猜此刻来信,也是为了祭祖之事。”

    只是值此多事之秋,回京之后,又能否抵挡住那繁华京都后的经营算计,又是另一番回事了。

    林慕禾似乎从她片刻的沉默中读懂了顾云篱的忧虑,柔声出口:“回京祭祖的事情是一早便定下的,也并非我愿与不愿能够左右的,我想的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蜗居不迎,反倒会更惹祸事,倒不如来什么,面对什么。”

    是了,她一概是这样的。

    顾云篱抬起眼,细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容。比起初见时,她脸颊上的肉长了不少,再也没有原先那样气虚盈亏的虚弱感了。可即使是原先那样的面容,她也从未在林慕禾身上找到一丝惧色,一丝妥协。

    坚韧、不肯弯折才是她纯白外表之下的底色。

    思及此处,顾云篱方才发觉,自己的有些担忧实则是多余了,她忍不住自哂,眉心松弛下来,良久,看着面前的人,道:“好。”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林慕禾垂着手,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在为自己积攒决心,少顷,她忽觉手边一阵温凉,有人的手轻轻穿过她轻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四指指尖。

    虚虚握着,好似害怕再紧了些,就会逾矩,不成礼数。

    她不动声色,被轻轻握住的那只手没有动弹,人身旁的人握着,也向那一握,营营汲取着勇气。

    *

    回到旧宅时,夜色已经融进了月白色天空中,树影迷离,夏日晚风吹过,将在马车内久坐的困顿吹散了几分。

    仇沔迎林慕禾出来,稍一抬头,就看着一人站立在旧宅府门前。

    一身严肃的紫衣,妇人抿唇含眸,静静掖着手,看着林慕禾被顾云篱掺下了车。

    “小夫人,二娘子已周全护送回来了。”仇沔抱拳,道。

    “有劳仇大人。”颔首示意过,沈姨娘目光扫过台阶下的两人,“二娘子,东京传来主君家书,请随我去小祠堂听受。”

    顾云篱还想跟上,沈姨娘却早就看出她要跟上,在她抬脚前,应声道:“顾娘子,林家家事,不宜外客打扰,我已让女使将二位先前住处打扫一遍,请二位去客房歇息吧。”

    这话反驳不得,顾云篱也明白,也只能看看林慕禾,好半晌,道了一声:“照顾好自己。”便和清霜一起跟着女使向住处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听不见音声,林慕禾这才徐徐转过身,朝沈姨娘拜:“烦请姨娘带我去吧。”

    后者轻轻瞥了她一眼,催使女使领着她,一路弯绕,到达了小祠堂。

    林家祖上并不生长于江南,依宗谱所记,实为东京府的门族,只是后来横遭贬斥,逐渐没落,才举家搬迁于江南,留下一座旧宅。是而,这里的祠堂才称为“小祠堂”。

    祠堂内燃着香,刺鼻的香从幽深的祠堂内部传来,黑压压的木梁高悬,烛火幽微,将供奉在香案前的牌匾牌位照得晦暗不明。

    林慕娴跪在蒲团前,朝那几排牌位叩首跪拜,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才提起衣角起身。

    “午时父亲传了书信来,”她整整鬓角,开门见山,“询问我近况,又吩咐了许多旧宅事宜。”

    “此外,还有一部分,特意提及了你。”

    语罢,林慕禾挑眉,福身叉手道:“慕禾敬听。”

    “一封家书而已,无需这样大礼。”摆手示意她起身,林慕娴将书信展开,“后日我启程回东京,与父亲母亲复命,着手操办余下的事情,父亲在书信中说,临近祭祖,也不便再耽误太多车马人力,叫我连同你一起带上,回返京都,赶在祭祖前再学些规矩,调理身子。”

    “祭祖,也只剩一月有余,来回车马奔波的时日,如今出发也正当合适。”林慕禾答。

    “我的意思是,”原本以为她还会拒绝一番,她却应得爽快,林慕娴愣了一下,“如果你不想太早入京,晚些时候也行,你身体有恙,一切听你的意愿便好……”

    “既是主君想让我早些回去,那我便依照主君意思。”林慕禾答,“也省得来回麻烦。”

    这倒也省事,但林慕娴心里有鬼,比起林宣礼,她更为惧怕的是那个父亲,害怕她的事情败露,右相又要如何处置自己,而林慕禾进京,更增加了败露的概率。

    听见她的话,久久没有言语的沈姨娘却开口了:“姐儿,主君的意思便是后日一同回去,莫因着怜惜二娘子,惹了主君生气。”

    她话说得温柔贴心,却向林慕娴递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第85章 林慕禾便被她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缩了缩脖子

    后者蓦地噤声,目光落在林慕禾身上,半晌,终于开口:“如此也是,既然二娘不愿再费周折,那便后日同我一起吧。”

    不自然也只是刹那,说完,她不等林慕禾回答,便自顾自安排起来:“既然要回去,也不知父亲的意思,是继续留在东京,还是回来……索性我回去的车驾多,回去我让女使收拾收拾你的行囊,各样的东西,也都要置办上……”

    沈姨娘看出她的失态,皱皱眉,咳了一声,打断她:“这些琐事不必劳烦姐儿,我来操办,比起这些,还有个要紧事。”

    静静听着的林慕禾闻声,身子倏地一僵,片刻后,她意识到沈姨娘是要说自己的事情,便只能接:“姨娘但说无妨。”

    “唉,早先礼哥儿回来公办,应该也与你说过,今年祭祖,主君也是力排众议,决心迎你母亲的牌位入宗祠。”

    早早知晓这件*事,也算有些预防的效果,林慕禾脸上没有露出沈姨娘期许的神色,也没有感恩戴德,她微微顿了顿,回道:“主君能记得小娘,已经很好了。”

    “他自觉亏欠你小娘许多,然斯人已逝,实属无奈,如今接你小娘回去……”眼看她又要将那乏善可陈的亲情说得再大些,林慕禾轻笑一下,打断她。

    “主君的苦心我明白,姨娘不必多言,今日天色已晚,我回去收拾片刻,明日,去普陀寺将小娘的牌位请出来便是。”

    沈姨娘:“……”默了一瞬,她看看林慕娴,应了一声。

    语罢,不等她让人送她出去,林慕禾便要福身退走。

    谁知方才走到门边,就听林慕娴在身后叫住了她:“二娘,还有一事。”

    她扶着门框轻轻回身,静静听她的下文。

    “你眼疾未愈,那位顾娘子又该如何安排,你可想好了?东京府路远,凭由路引也不易,再者,你可问过她的意思,她愿意陪你……去往东京吗?”

    在林慕禾看不见的黑暗中,林慕娴的神情已经有些急躁了。

    好半晌,林慕禾才轻轻咳嗽了两声:“大姐姐挂念,此事……我会问询顾神医的意思的。”

    语罢,行了一礼,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偏要迎她小娘的牌位,母亲那般反对,竟然都说不动父亲……”看着她走远,林慕娴这才眼眶红红,语气有些愤愤道。

    “若不迎回邱娘子牌位,朝中不知多少言官又要借此做文章来参主君,姐儿,就当是为了家中前程着想,何必与一个死人过不去呢?”

    道理她都懂,可又忍不住替自己母亲不忿。

    沈姨娘只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见她独自垂眸怄气,那双已经有些皱纹的眼褶堆积下的眼瞳里,愈加幽深起来。

    *

    翌日一早,请牌位的队伍便已整装待发。

    一行只有几个护卫与女使,来回一驾马车,天刚蒙蒙亮,便有人来将院中几人唤醒了。

    清霜还睡得迷糊,模模糊糊爬起来,便看见窗边立了个黑影,她一个激灵,从榻上弹起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才看清那黑影正是站在窗前沉思着的顾云篱。

    见她这副模样,清霜摸不着头脑,轻舒了口气,抹了一把脸,趿上鞋问:“姐姐,你是整夜没睡吗?”

    “只是起身早了些。”听见她起身,顾云篱侧了侧脑袋,答。

    然,世上总是有这么一种人,你睡前她还没睡,但隔日起身时,她又早已准备完好,这样的自制力,着实让人惊叹。

    清霜默默吸了口气,惺忪睡眼里的世界也逐渐清晰起来。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晃动间,她看见顾云篱手里捏着一角纸片。

    隐约间,那纸片上似乎还有点点血迹。

    她刚刚苏醒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几分:“姐姐,这是谁的血……?”

    语罢,却不见顾云篱答她,只是复又深深看了眼那纸片上的字迹,旋即,就将它移至身前那盏跳动的烛火前。

    仅仅单薄的一片纸很快被温度极高的烛火外焰舔舐吞噬,眨眼间,顾云篱松开纸片,火苗贪婪地向上卷携,瞬间,便将那片纸,连同上面潦草看不清的字迹烧成了灰烬。

    “姐姐?”清霜不解。

    “没事。”顾云篱眨眨眼,面色不变,将灰烬收拾起来,掘开一旁的花盆土,埋了进去,又严严实实地压好。“不必管它。”

    她神色说不上轻松,清霜很熟悉这样的表情,又是有些棘手,令她头痛的事情了。

    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却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

    是林慕禾,隔着门窗,她叩门声很轻,生怕吵到里面的人:“顾神医,你们醒了吗?”

    清霜眸子一亮,赶忙答:“起来啦起来啦!”

    然语罢,不等她穿衣服去开门,顾云篱已经先她一步,拔下门闩,将她迎了进来:“晨起寒露重,怎么这么早就起身?”

    她应当是自己梳洗了一番,但看不见,总会有些地方照顾不到,是而顾云篱目光轻轻一扫,便看见她被水濡湿的额发与未擦干净水痕的脖颈。

    “有女使叫我起身用饭,待会儿便要出发去普陀寺了。”她朝着屋外的方向顿了顿,复又问,“今日的天气如何?”

    瞥了一眼澄碧一片,逐渐日头上升的天,顾云篱笑答:“昨晚有晚霞,今晨万里无云,今日应当是个大晴天。”

    林慕禾跟着笑:“这样最好,迎母亲牌位,我也希望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清霜把衣裳穿齐整,拿着铜盆急匆匆去打水洗漱,顾云篱引林慕禾坐下,起身将窗户支开,才让逐渐明朗的天光泄进屋内。

    甫一进屋,林慕禾鼻尖翕动,闻到了空气中稀薄的烧糊味。

    “顾神医,屋内烧了什么东西?”

    从昨日,顾云篱便因那纸张难以安寝,辗转反侧到半夜才入睡,复又早早醒来,思索琢磨那张纸上的信息与自己所知事情的关联。

    可那事实却不容置喙,林慕禾的眼疾确有隐情,在她前半生从未出过东京城的经历推断,这眼疾中的蛊毒便是她家中人所致。

    这样的消息对她来说,究竟是雪上加霜,还是太多的失望悲痛后的麻木?但无论如何,这对林慕禾来说都算不得好事。

    与其让她得知此事真相,再痛苦一回,不如再等等,等到一切都能好起来时,再将这残酷的真相告诉她也不迟。

    当她问起时,顾云篱下意识双睫一颤,不动声色地扯谎:“没什么,师叔递了信,我不便留存,索性烧了。”说着,她伸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佯做疑惑状,问:“味道很大?”

    “不是,我对这些气味敏感些而已。”林慕禾没有怀疑,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不说这些。”顾云篱低头看着她脖颈边淡淡的水渍,眉心微蹙,取出手帕,以指轻点,为她擦拭起来。

    “你这里,”说话间,隔着一道薄薄布料的手指已经盖住她脖颈上的湿痕,轻轻为她擦拭,“没有擦干净。”

    她毫无预兆伸来,林慕禾便被她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缩了缩脖子,听见她嘴里的话,方才木登登地僵在原地,任由对面的人为自己擦干。

    脖颈擦完,她又屈指拨下她黏在鬓角处的湿发,顺着水痕擦干。

    那帕子上沾着她衣料上的药香,本应是让人立时清醒的味道,林慕禾却蓦地觉得脑袋发懵,直到她擦拭干净离开,那药香浅淡了几分,她才觉得眼前清明了几分。

    她心猿意马的时候,顾云篱却想,以后回了东京也无人照料她,这些起居又该如何?

    果然,早些医治好她的眼疾才是上策,只是右相突如其来的家书,又不得不暂时搁置。

    她有些头疼的蹙眉,清霜也匆匆洗漱罢了,进来收拾好东西,背上小包,也没注意到两人不对劲的气氛,招手道:“姐姐,我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有些含糊暧昧的氛围戛然而止,林慕禾却兀自松了口气,抹了抹有些烫的耳垂,忍不住轻呼出一口气。

    跟随旧宅车队,一路马车行路平稳,只用了多半个时辰,便抵达了普陀寺。

    恍然过去半月有余,这里的万姓集市又大开,四下瞭一圈,顾云篱甚至看见了栖风堂的铺子,但马车疾驰而过,她也没看清铺子上究竟是谁,便朝着更深处的普陀寺去了。

    遥遥的热闹人声再次传来,一下马车,几人分别都有了恍若隔世之感,看了眼黄墙朱瓦的寺庙,不由得感叹这修行之地,真是无论什么样的纷扰都打搅不了。

    昨日差人告知请牌位一事,今早,普陀寺外便有小沙弥认出了前来上香的林慕禾一行人。

    “长生殿已有法师在为邱娘子设坛作法,平安请出牌位。”

    “有劳诸位。”双手合十敬礼,那小沙弥侧身引林慕禾入内。

    顾云篱自然而然想要跟上,却不料那小沙弥一顿,转身拦住她,道:“顾施主,住持一早知晓您要来,想再请您叙旧。”

    脚下动作一滞,林慕禾闻声回头,听见顾云篱久久没有回应那小沙弥,便知她又是担忧自己:“顾神医不必管我,今日有家仆侍卫,不会出什么事的。”

    话虽如此,但顾云篱还是思索片刻,让清霜留了下来。免去再吃一顿斋饭风险的清霜自然乐得如此,

    山门前的小道,三人分成两路,向不同的目的地走去。

    原以为那小沙弥会领着自己去住持平日清修的住处,然而他领着顾云篱没费多大功夫,在讲经坛外停住。

    六角风铃随风摇曳叮铃着,来往香客进香而燃起来的檀香格外浓郁,甚至有些呛人。

    第86章 她却总觉得心中一个劲地砰砰作响

    不知是不是因为寺外的万姓集市的原因,今日的讲经坛没有听经的沙弥与香客,仅有住持一人跪坐在蒲团上,双眸闭合,嘴中念念有词。

    回头一看,那小沙弥已冲自己一拜,转身离去了。而前方的老僧又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来到,依旧咕哝着经文。

    顾云篱伸手打散面前遮挡视线的香烟,没有去打搅他,只是随意找了个蒲团跪坐下,朝前面的小尊佛像叩拜。

    “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身侧的人忽然停止念诵,用顾云篱听得懂的话复诵了一句。

    这是顾云篱罕见知晓的一句诫言,出自《佛说八大人觉经》内,讲贪欲无为。她略有不解,不知为何他会冷不丁说这么一句,于是放下合十的手掌去看住持。

    这一次,那老僧的眸子却睁得相当亮堂,眼褶皱纹被撑开,那双晦深的眸子看着顾云篱,似乎想要在她身上看穿些什么。

    “人心向欲,多贪不知饥饱,是而世人奔波,谋于算计,醉于权术,世道因此而混沌,众生皆苦。”他看着顾云篱,眼睛良久才眨一眨,说道。

    身后莫名渗出一丝薄汗,顾云篱眨眨眼:“不知住持看见了什么,得此结论?”

    闻声,那双眼眨了眨,灰白的须发颤了颤,随后,那住持才慈和的笑笑:“并非贫僧看见什么,而是世人一贯如此。”

    顾云篱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没往深处想,便又问他:“不知住持邀我前来又所谓何事?”

    “我已听闻那日山寺中的事情,只是未料想到,我们一时不查,为顾施主造成这样的麻烦,实在愧疚。”他站起身,顾云篱也随他一起,道:“不是住持的过错,不必有愧。”

    她隐约明白了些,住持方才的那番话所指,似乎便是赵玉竹一事。

    “顾施主可曾去过东京?”

    “曾去过几次。”她眨眨眼,走在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佝偻老僧后,答。

    “此次林施主请母亲牌位出长生殿,想必也要去往东京了。”忽地,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顾施主可想好了,要同她前去?”

    一股风拂过葱郁的大树,带起一阵沙沙的摩挲声,眼前僧人的朱红色袈裟被风吹鼓,随着风飞扬,佛珠磕碰,顾云篱稍一仰头,就看见了老僧背后肃穆行说法印的金尊神佛,眼前人的身形被摇晃的树影遮盖,时明时暗,等着自己的回答。

    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

    与住持所说那般,这些缘法因果,都要让她一一解开,才得以安生。

    她正欲开口回答,却在忽而刮起的风中看见住持的嘴唇张合,说了句什么,然而风声很快将话音卷成碎片,顾云篱没有听见,疑惑地想要追问,那住持却忽地转身,向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下一秒,风声停歇,可顾云篱忽然听见一阵“噼啪”的珠串崩裂,碎了一地的声音。

    她闻声向前看去,正好看见了那住持右手虎口处断裂的佛珠。

    被整日念诵盘摩的佛珠滚落一地,有一颗,顺着地缝咕噜噜滚落在了顾云篱脚边,她忙低下身捡起,欲还给住持。

    然而她捏起那滚圆的佛珠,却看见那佛珠上青色的刻字——“贪”。

    她心中忽地一颤,愣神的刹那,那住持已经走了回来,缓缓朝她伸出手掌,和声答谢:“多谢顾施主。”

    眼神错开,顾云篱看见了他手掌连接手指处的厚茧。

    脑海里似乎飞快闪过了什么,只是住持一说话,她错开神,错过了那一瞬,再去找寻,已经没了踪迹。

    她很快将这点刹那错神抛之脑后,帮着住持将佛珠一一捡起,不少佛珠沾染了灰尘,她略有惋惜道:“这珠子想必陪了您许久,这样断了,实在可惜。”

    “诸行无常,世上哪有恒常不变的东西?”住持呵呵笑了笑,将佛珠收拢进袖袋中,“这佛珠伴老朽四十余年,细绳龟裂,不堪佛珠之重才断裂,待回去,换一节细绳便好。”

    顾云篱一愣,仔细想了想,这普陀寺立寺也才三十余年,看来这住持便是早早出了家。

    “普陀寺立寺不过三十余年,方丈此先又是在哪出宝刹修行?”

    住持闻言,“啊”了一声,惆怅叹息:“原来已有三十余年了。”

    “说来与顾施主又有些缘分,老朽二十岁出家,曾在东京大相国寺修行。后云游四方,路遇这方才由百姓香火供奉起的普陀寺,又居于此地。”

    “方丈竟是东京地界的?”顾云篱挑眉,跟着他在角亭停下。

    “前尘往事,不可追也。”住持摆手,“聊表愧疚,我稍后将弟子为施主取两本佛经孤本,赠与顾施主。”

    顾云篱连忙谢道:“如此,多谢方丈。”

    “顾施主若去往东京,定要当心。”临了,他忽然补充道,“繁华之地,人心犹为险恶,盛景之下,多是腌臜。”

    顾云篱侧眸看了看他,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么一句话,但提醒终归就是好意,她点点头,应了下来。

    *

    从讲经坛出来时,顾云篱按着记忆里的方向朝往生殿走去。

    可去的时候,只有殿外在吟诵往生咒,做法事的法师,却不见林慕禾的身影。

    她向里走进,看见清霜坐在青石板台阶上,正聚精会神地把玩着地上的几株狗尾巴草,听出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便看见了顾云篱疑惑的表情。

    她拍拍屁股上的土,起身小声对她道:“林姐姐想要安置小叶姐姐的牌位,去与长生殿管事师傅谈去了。”

    点了点头,顾云篱又皱着眉提醒她:“石板阴凉,坐在地上,小心腹痛。”

    清霜连忙捂了捂肚子,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揣进怀里:“好吧好吧,姐姐,你要进去吗?”

    “邱娘子的牌位还未请出来吗?”

    “说是要等法事做得完全,才可移走,林姐姐方才进去洒洗跪拜了一番,我也问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这样的事情急不得,顾云篱应了一句,提起衣角,迈进往生殿内。

    殿里设得宏伟高大,四方神佛,她叫得上名的,叫不上的陈列其中,佛光辉映,是一旁牌位中盏盏长明灯的灯火。

    无量佛居于正中,顾云篱拜过,便在寂静的殿内,数不清的牌位中循着记忆寻找着那位邱娘子的牌位。

    脚步声沙沙,终于,在一处方才擦拭得干净的牌位前停下。

    邱氏以微之灵位。

    小小的香炉上,三段香已经燃尽,顾云篱又取了三柱香,在长明灯上点燃,向这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牌位拜了三拜。

    若你在天有灵,便保佑你的骨肉能安稳度过这世间劫难,保佑她双目重现光明。

    伴随着殿外不断的梵文咒语的吟诵,她将三柱香轻轻插入香炉中,才看见牌位上的自己,有些已经斑驳得掉了漆。

    她愣神,却忽然听见大殿后门一阵风掠过,吹起檐角的六角风铃,似乎有人在外走动。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循着声音向外走去。

    被神佛压抑了光的殿内晦暗幽微,出口处却一片明净。

    她拂开写满经文的咒幡做得门帘,低身走出往生殿,那阵风仍旧未停歇,刹那一白中,不知从哪棵树上吹下一片玉兰花瓣飞上她的睫毛,遮住了一只眼的视线。

    顾云篱没什么欣赏风雅的雅兴,怔了一下,便不解风情地起手将那花瓣捏了下来。

    花瓣移走,眼前光景明晰起来,玉兰树下,一地飞白,林慕禾正站在一株伸下来的枝桠下,垂着脑袋,手指摩挲着手下石桌的棋盘上的纵横沟壑,不知在琢磨什么。

    是听见她走来的沉缓步伐,她才回过神:“顾神医,你与住持方丈说完了?”

    “没什么大事,上次的事为表歉意,方丈送了我两本佛经孤本。”她瞥了一眼林慕禾随意摆在棋盘上的棋子,问起方才清霜说得事,“小叶姑娘的牌位……”

    “方才与管事的法师相谈,母亲牌位撤走,还能余下位置,便来安置小叶,打理的费用,我用我的私钱打点便是。”

    提及已故之人,总是免不了叹惋:“也愿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免受凡世间的苦厄。”

    林慕禾抿抿唇,没有说话,只是又自顾摸索到一只温润的棋子拈在指尖,看她姿势生涩,应当不是熟手:“今日偶见这棋盘,才想起以前尚能看见些光景的时候也曾学过些,可时间久远,如今就是连棋盘位置都记不清了。”

    这石桌上镌刻的棋盘被她歪歪斜斜放了几颗棋子,不成阵型。

    顾云篱垂眸看了几眼,抬手将一颗棋子放在角边星位上。

    “待我能看见了,顾神医若有闲空,可否教教我下棋的法子?”

    不知不觉,顾云篱数不清对她许了多少“待她看见”之后的诺言了,她不自觉笑笑:“不必待你看见,如今就行。”

    说着,她一一将棋子捡起放归一旁的棋篓中,握住林慕禾的手,引她抚上棋盘:“今日便能教你些许。”

    她的掌心温热,恰好将林慕禾手上的阴凉驱散几分,她心底并无遐思,一心握着她的手引她抚摸中腹的天元位:“此处是为天元,是执棋者历来必争之地,最为险要。”

    听她语气认真,林慕禾也不敢错神,慌忙收回有些错乱的气息,跟着她的动作感受。

    “棋盘十九道纵横,三百六十一个交点,九个星位。”语罢,她又领着林慕禾的手触摸棋盘的凹槽,“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吗?那是定然感受到了,除了棋盘冰凉的凹槽,还有身旁人的温度,分明没有旖旎,她却总觉得心中一个劲地砰砰作响。

    第87章 她又该如何在这世间绽放光彩

    “九个星位。”听她问,林慕禾呆呆地回,语气紧巴巴的,似乎格外紧张。

    顾云篱一挑眉,察觉她语气的不对劲,这才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见了林慕禾额角沁出的薄汗,和微红的耳尖。没有朦胧夜色遮蔽,这些东西便一览无余。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才发觉挨得太近,正想松开她的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呀呀呀!在呢在呢,六娘子神机妙算也!”

    顾云篱瞬间忘了松手的事,回过头去,便见大殿墙角处拐出来两个女人,正是随枝与六娘子。

    前者咋咋呼呼,被六娘子照着腰间拧了一把:“佛家净地,随枝,低声些!”

    轻呼了一声,两人方才得空去看有些傻楞地站在树下的两人。

    本来是幅美妙画卷,只是这两人表情都不太自然,气氛滞了一瞬,随枝立刻随机应变:“顾娘子和林娘子好雅兴,青天白日围棋对弈,妙呀妙呀。”

    被揶揄调侃了的顾云篱方才回过身,咳了一声,才故作镇定眨眼,轻轻放下林慕禾的手:“今后有机会,一定教你。”

    随枝插嘴调笑道:“围棋多难,林娘子,我会五子棋,要不要我教你?”又换来六娘子暗戳戳一拧,她方才收声。

    “集市上瞧见林府马车,便想着顾娘子是不是会来,于是跟了来,没想到还真是您。”她将随枝扒拉到身后,看见玉兰树下缓缓走来的林慕禾,柔和地笑了笑,道了声林娘子。

    “万姓集市还要劳动六娘子来监工?”顾云篱问。

    “香料鲜少在市井乡里售卖,若是能在此开商渠,自是极好,因而看重了些。”

    林慕禾听着,却道:“寻常人家用不起动辄几两银子的香料,想必六娘子这番卖得并不顺畅。”

    顾云篱诧异地看看她,一旁的六娘子也是愕住,片刻后笑了笑:“正是,我一时有些急功近利,竟没有林娘子通透了。”

    “香料成本过高,寻常百姓生计还犹然不及,自然不会过目这些,但市井乡里的妇人娘子也并非不爱这些意趣。”

    六娘子起了兴趣,一时间忘了来见顾云篱的目的,追问下去:“那依娘子见解,该当如何?”

    “我想,六娘子不妨削减些成本,做些务实好用,用得更久的香膏,想必会更得这些百姓受用。”

    “可胭脂铺子里从不缺香膏,人家为何不去胭脂铺子里买呢?”随枝摸了摸下巴,真诚发问,倒是没有任何故意的意思。

    林慕禾道:“娘子的香如今已远近闻名,相同味道的香膏更便宜,自然会有人听着名声来买,二则,娘子再使些功夫,弄些别的功效,清凉提神也好,安息宁神也罢,总会有人发现香膏的好的。”

    与她相处也算有些阵子,顾云篱却没想到林慕禾对经商还有几分自己的见解,眼神便更加柔和了几分:“林姑娘好见解。”

    林慕禾一赧然:“粗浅之见,娘子听听便罢了。”

    “好坏我分的清,”六娘子越看她越惊心,“娘子三言两语,倒是给我脑子里开了新源,若真能赚到钱,我定然好好答谢娘子。”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人,好端端双眼失明,倘若没有这顽疾,她又该如何在这世间绽放光彩?

    说罢话,六娘子才想起来时的目的,她眉眼弯弯,笑看着林慕禾:“我来找两位,还有件事。”

    “听闻两位,明日便要启程去往东京了?”

    顾云篱:“正是。”

    六娘子神色一松,舒了口气,道:“正好,我有桩生意在东京,要人去操办,我看林娘子身边也没个侍奉的,顾娘子难免分身乏术。”

    她一边说着,她身边的随枝的神情便凝重一分。

    “娘子,你的意思不会是……”她愕然看着六娘子,话还未说完,就被六娘子推搡到林慕禾身侧。

    “既然如此,随枝,你便跟着林娘子她们一同进京吧,一路上好生照看林娘子,去了东京,生意办成,我有好赏。”

    身边蓦地被塞了个人,林慕禾忙说:“这怎么使得……随枝娘子不是我的家仆,这样也于理不合……”

    随枝头一次这么应和林慕禾:“对对,于理不合!”

    “哪有这么多忌讳的?”六娘子朗笑了一声,“这妮子平日偏爱银钱了些,但最有主意,若能帮得上两位,也论功行赏!”

    林慕禾还想说什么,六娘子却摆手:“娘子不必和我客气了,就这么定下吧,随枝,你若做得好,待回了江宁,杭州铺子和京畿路的生意,便都由你来做。”

    方才还在挣扎的随枝闻声立刻将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也好,能和顾小娘子一起,我也是与有荣焉呐!”

    身边的两人禁不住汗颜,本想着拒绝的顾云篱却被六娘子的话说服了,若是入京,自己着手探查旧案的事情,照顾不到林慕禾,便只能委托于他人。

    那还不如是起码有过合作,算得上信得过的随枝好些。

    “林姑娘,多一个信得过的人,也好照应你,我与清霜总会有疏漏,倒不如像从前那般,有个人贴身护着你更好。”思索通了这件事,顾云篱也帮着六娘子如是劝道。

    随枝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那样的抗拒,反而一把贴住林慕禾,哀求道:“好娘子,我保证不给你添堵,从今往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就依了我吧……”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林慕禾头皮一阵发麻,只能连忙应下:“也罢……若随枝娘子愿意,我再推拒,反倒驳了心意。”

    随枝也是利落,听她应下,立刻松开了她,转而看向顾云篱:“顾娘子,先前的事情不作数,待去了东京,赚银子的机会一把接着一把,都少不了你与林娘子的!”

    知道她是说前几次狮子大开口朝她们要钱办事的事情,顾云篱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无妨,随娘子既然愿意与我们同行,何必计较先前的事情?”

    “那便这么办,”六娘子一拍手,颇是欣慰地看了看随枝,“东京府的铺子我已差人传信去了,顾娘子今后若有差使,只管去差使她们便好。”

    “多谢六娘子。”

    得添一员助力,顾云篱心里的底气又稍稍上涨不少,她吸了口气,六娘子已叉手又要离开了。

    “我铺子上还有生意不得不照看,随枝,你留下跟着林娘子她们……”语罢,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六娘子留步。”顾云篱却出声叫住她。

    “嗯?顾娘子,还有何事吩咐?”

    顾云篱轻叹一声,看了看林慕禾,又看看她身侧原本应当是小叶站着的位置,手握紧了几分:“实在是还有一事想要托娘子帮我完成。”

    “不必扭捏,有话便说吧。”六娘子笑了笑,停下脚步道。

    “先前曾与娘子一句带过那日我在山林中与林姑娘所遇之事,不知娘子可还记得?”

    她只记得顾云篱拿一句“十分凶险”将那件事带了过去,可也从随枝边角料的话中隐隐猜了出来,她所谓的“十分凶险”想必更加棘手凶恶。

    “其中细节,今时今日不好细说,”她说着,刻意看了眼林慕禾的表情,果然在她刹那垂首间看见她唇角转瞬即逝的落寞,“只是经那件事后,林姑娘的贴身女使折了进去,她于林姑娘来说如亲生手足,却被奸人设计陷害。”

    心口一揪,六娘子忍不住多看了林慕禾几眼,问:“那奸人……”

    “那奸人虽已伏诛,可该死之人仍旧逍遥快活,奸人亦不知是否会被正法……我查觉那日真相绝不止姐妹相残这般简单,可身处这境地,没有手段,更不知真相何时才能明了。”

    “是而,娘子想让栖风堂来查?”

    “正是。”

    “那奸人名叫什么?”

    “此人是户部尚书之子,名为何照鞍。”

    *

    午时刚过,往生殿前的巨大香炉青烟快要遮盖住人的视线,在最后一声佛号中,邱娘子的牌位被用黄绸包裹,轻轻送还给林慕禾,正如两年前她从普陀寺为母亲请来普陀寺牌位一般。

    法事不能有外人打扰,顾云篱便与清霜随枝在寺外等候。

    “吱呀”一声,寺门被从内推开,抱着牌位的女子身披白纱,抱着一块斑驳的牌位,朝那为她开门的沙弥颔首致谢。

    随枝很快领悟了自己的职责,机灵地上前,扶住了孤零零一人的林慕禾:“林娘子,小心脚下。”几级湿滑的台阶却是有些危险,原本就打算上前去扶的顾云篱脚方才迈出去半只脚只得讪讪收了回来,抠了抠脸颊。

    清霜却将两人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隐隐吸了口气。

    好在顾云篱总算开了点窍,待随枝将她搀扶着走到马车前时,她好似灵台一清,当即从随枝手边接过林慕禾的手:“上车吧。”

    听见熟悉的声音,林慕禾身上那股略微紧绷的感觉才消散了下去,随枝了然,识趣地收回了手,将二人送进马车内,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了车辕上:“车里挤,还是外面宽敞,我就不进去和你们二位争地方了!”

    赶车的车夫亦是浑身一紧,瞥了一眼身后莫名多出来的人,想叱问一句,但奈何主人家又没发话,他只能默默忍受。

    一挥马鞭,身后的护卫跟在马车后,护送着马车从普陀寺离开。

    申时一刻回到旧宅时,却见旧宅前停了长长一队马车,原本应当搬着行李上马车的小厮们却一个个面色郁郁,怨声载道地将放在车上的行李细软一一搬了下来。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顾云篱随便扯了个小厮来问:“明日便要启程回东京,为何要把行李都搬下来?”

    第88章 迫不及待地,她更想让林慕禾早日复明

    那小厮面色不太好,闻言也只能哀叹,“嗨”了一声:“主人家的令,谁能知道?好好的陆路不走,临时改换水路,问了半天也没听见个缘由,顾娘子想知道缘由,还是去问主人家吧。”

    改换水路?顾云篱蹙了蹙眉,福身谢过那小厮,转身去接林慕禾。

    她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思索片刻,也只是道:“也无妨,水路进程与陆路差不了几天。”

    “我是怕……”三个字出口,顾云篱蓦地收声,瞥了眼四下。

    林慕禾也很快领会,毕竟这旧宅人人心怀鬼胎,突然改变计划,又不知打了什么算盘。

    随枝摸着下巴,打断了两人越想越阴暗难测的猜想:“诶,想那么深作甚?问问不就得了?我听闻近来陆路确实不太平,更改计划或许真有人家的考量呢。”

    清霜也附和:“是呀是呀,姐姐,去问问便是。”

    应了一声,几人从侧门入府,弯弯折折,一路上竟然没有什么侍从仆役,直到临近前厅,才听见一阵嗡嗡嗡的人声。

    清霜率先跑过去瞧了一眼,才知这府里有品级的女使侍从都三三两两聚在前厅边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怎料还未走到前厅,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崩溃声音:“天杀的,如今是什么世道!太平盛世怎么钻出来这么一群难民?可怜姐儿,回来一趟不易,却总遇上这样的事情!”

    正是季嬷嬷。

    顾云*篱也听见了那“难民”二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拨开一众围堵在门口的小厮女使,几人步入前厅,便是扑面而来的消沉气氛。

    林慕禾虽看不见,但季嬷嬷那一嗓子下去无人应答的寂静,也隐约品出来些许不对。

    林慕娴眉间愁云不展,甚至都未曾注意到进来的林慕禾一行人。

    位首之右的沈姨娘正撑着额头,看见她们进来,应付了一声:“二娘子也来了,正好,此事也要告知于你。”

    林慕禾应了一声,被女使引着在圈椅上坐下:“在宅子外也依稀了解了些,怎得不知为何又要改换走水路?”

    沈姨娘叹了口气:“谁也不知为何忽然多出来一群从西南逃难过来的难民,听闻江南之地富庶,一股脑全扎了过来,江宁本就经历上次一事没了主心骨,这多出来的难民不知该如何应对,全一股脑扎堆在官道旁恳请施舍,更有甚者……”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喘息了一下,端来茶水喝了一口。

    顾云篱便替她将没说完的补了上来:“更有甚者,已成暴民,企图劫掠路过的人家?”

    沈姨娘只能疲惫地点点头:“顾娘子混迹江湖,想必也看过不少这样的事情。是而,官道走不了了,只能改换水路。”

    又是西南,她已经知晓西南形势严峻,甚至连敕广司的人都慎重了许多,可这地方四方讯息都较中原来说闭塞了许多,更有一群异类聚集在那里,想要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是难。

    “这也怪,西南有商王质子与宗室亲王驻守,怎得出了这种事情,都听不见一点风声?”

    “沉疴之疾,非一日之功,想来那驻地亲王也并未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林慕禾听完所有,静静分析说道。

    清霜亦有些愁眉不展,顾方闻那老头子至今下落不明,且不说西南还有许多认识的亲友,出了这么些难民,也不知他们如何了?

    “官家病重,这四方的天竟也就乱起来了,果然……”沈姨娘也揉了揉眉心,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来一回容易,回去却不易,水路也并非十分安全,亦是比寻常凶险。”沉默了许久的林慕娴终于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顾娘子,你要与二娘一同去往东京吗?”

    掸了掸灰,顾云篱端起建盏,吹散漂浮的茶梗,却并未饮下,随即回道:“自然,林姑娘眼疾未愈,我答应了要治好她,自然她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直到医治好为止。”

    她已经有些忘记了,当初答应为她医治眼疾时便想着是利用她右相之女的关系,顺利入京。如今这层早已被她放在了最底层,比起这个,她更怕林慕禾独身一人在东京那样的虎狼窝。

    勉强扯了抹笑,林慕娴佯做宽慰:“也好,你与这位清……姑娘在,我也放心几分。”

    唯今之计,也只有接受现实了,顾云篱隐隐有些预感,回京之路,可能并不会太平。

    几人再商量了些出行的事宜,便摆手散去。

    刚要起身离开,一个小厮弯身从抄手游廊奔来,通报道:“禀大娘子,有龙门卫前来,指明要府中顾娘子与二娘子、清霜小娘子相见。”

    话音未落,清霜“突”得站了起来,看向顾云篱。

    古怪地看了眼那小厮,顾云篱心中又算了一遍,自己并未做什么惹这群黑乌鸦怀疑的事情,且说得是与林慕禾一同相见,应当不会是……

    她旋即引着林慕禾起身:“不知来的是哪位龙门卫?”

    “奴问过了,那位大人自称姓秦。”

    秦?顾云篱哑然,看了看林慕禾,显然,她也想起了什么人。

    秦知树,那个不知道究竟为谁卖命的龙门卫,楚禁的旧识,虽仅有一面之缘,但两人对他算得上印象深刻。

    林慕娴不敢不应,自小她便对这群黑压压的人心怀畏惧,遂赶紧摆手:“也罢,去吧去吧,既是龙门卫,那应当可以放心些。”

    几人起身,拜别前厅几人,朝着西门廊去。

    这秦知树来,又是代表谁来的?是公主?还是林宣礼?

    待到行至西门廊时,那提着刀肃立的人便十分显眼了。

    远远见几人走来,秦知树轻轻瞥了一眼走在末端的随枝,冲着几人十分官方地笑笑:“许久未见,顾娘子。”

    他并不打算寒暄,只是递来一叠书信:“殿下已至西京,知晓顾娘子会前往东京,特命我来与顾娘子送来凭由路引。”

    惊了一瞬,顾云篱接过那叠文书,展开一看,是两份已经盖好官印的凭由。

    “这……”

    “公主正在西京处理些事情,盼再与几位一叙。”完成使命,秦知树松了口气,“龙门事务繁忙,话已带到,不便多留。”

    顾云篱对这群龙门卫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客气地谢过,便巴不得快点送他从自己眼前离开。

    只等他走远了,清霜才敢暗戳戳吐槽起来:“可怕,太可怕了,怎么她就知道我们要去东京?”

    顾云篱敛眸,思索了一瞬:“想来旧宅仆从中,或许有她的眼线。”有秦知树这么一个二五仔,旧宅里再安插一个公主的眼线也并不难了。

    但无可否认的,李繁漪做得确实精细,甚至都考虑到了她们入京凭由难办这一点。

    将那两份文书揣进怀中,顾云篱忽然注意到,从方才开始,林慕禾一直都沉默着,看着她与秦知树短暂的交谈过后,也似乎在沉思。

    “林姑娘?”她出声,微微伏了伏身子,吐息声吹来,终于将林慕禾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在想什么?”

    “啊……”回过神来,林慕禾愣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只是想,顾神医似乎已经决定,要向着殿下那边了。”

    不知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思考得来的结论。顾云篱却敏锐地蹙眉。

    皇室之间的明争暗斗,可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平头百姓一无钱财二无背景,一旦卷进去,失败了,便是粉身碎骨的份。可顾云篱选择答应与李繁漪合作,自然还有一个不得不考量,也是最为重要的原因。

    那便是李繁漪所要对付的人是继后桑氏,也是导致她举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只要有了共同的敌人,那么合作便轻而易举了。

    只是林慕禾不知道,她也绝无在此时将这件事告知林慕禾的打算。

    “她已认定了我们要与她上同一条船,加之三年前京奂湖一事,我与我师父干涉插手进去,或许早已惹了权贵忌惮,今后回到东京,与这位殿下合作,想来也有个支撑靠山。”

    眼下境地确实孤立无援,回到东京更是孤舟浮萍,是而,顾云篱的回答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

    林慕禾笑了笑:“也好,顾神医有自己的考量便好。”

    她静静笑着,再一次让顾云篱无法窥见其周全的神色,更不知这一刻她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

    迫不及待地,她更想让林慕禾早日复明,迫切地想从那双眼中看见色彩、情绪,看见那灰白的瞳孔渐渐染上墨色,填满她的情绪,以来参破她更为隐秘的心绪。

    只是聪慧如她,哪怕目盲也从未影响过她对世事的窥探认知,那么自己的秘密,究竟又能藏几时呢?

    待一切明了的那天来临,真的面对上那双澄明黑亮的眸子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地?

    *

    从水路去往东京的事情便就此定下,为了更平稳从水路上走,特地又重新挑了个日子,晚原先定下日子三四日才出发。

    这三四日的空闲,随枝也被林慕禾以仆从之由留在府中,只是她为商户籍,没有身契,比府中的女使们又宽松自由了几分。

    此事的林慕禾正没人敢多为难一寸,尽管这随枝娘子来历有些不寻常,但念在手边确实没个趁手的女使塞给林慕禾支使的,林慕娴也只能同意了让随枝留下。

    于是原本有些安静的凭御轩又热闹了几分,即使马上要离开了,随枝还是带着顾云篱与清霜在院子里修整了一番,将花草侍弄得体了不少。

    小厨房熬上林慕禾调养身子的药,趁着这空闲时期调养了几分。顾云篱思虑周全,又在院中通宵达旦地磨药煎药,做出来一小瓶药丸状的调养药,随身带着,方便路上随时服用。

    一切准备妥当,六月廿七这日,风和日丽,河面上风速温度适宜,正是出行的好时候。

    第89章 顾神医,在想什么?

    林家置办了两艘中型商船,一艘用来运送来回行李、以及从纪家接来的贺礼,另一艘则是主人家乘坐的。

    清早开始整饬搬运,日上三竿,巳时初时,终于修整完毕,主人家登船。

    林慕禾的行囊很简单,带了几身换洗衣物和一些寻常物件,甚至不及林慕娴装衣裳的箱奁大。船行数日,商船内的装潢与普通人家居所无异。

    林慕禾与顾云篱居于甲板所在的一层,除却在外的护卫与皇城司暗卫,这里面便只住着她们四个。

    铜镜前,随枝正为她算着带着的衣裳:“好娘子,来来去去就这么几身衣裳,都是去年的旧款了,东京的太太女娘们早不流行这样的了,待去了东京,我去裁衣店好好给你添补几身。”

    “依你罢,我双目不能视物,再鲜艳的衣裳穿在身上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林慕禾说着,循着记忆摸到一只妆奁匣子,轻轻将铜锁叩开,她摸了摸,取出一只银钗,问身后的顾云篱,“顾神医,还劳烦你为我看看,我手中的可是一支梨花银钗?”

    看了一眼,顾云篱怔了怔:“正是,你要戴这个?”

    林慕禾应了一声,她也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那钗子替她簪好,顺便又强迫症似的将她几缕杂发并入耳后。

    这钗子她自是认得,是小叶的旧物,也是亲手送走歹人、送走了她生命的那只银钗。林慕禾并不忌讳什么沾了晦气,在顾云篱簪好后,她兀自轻轻碰了碰那钗子,像是在做什么约定,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顾云篱静静看着,没有打扰,在她结束一切后,原本平稳泊着的船忽然轻轻摇晃了一下,船舱外传来一阵号子声,是船要驶出码头了。

    几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一同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之上。

    河面风速正好,暑气也被冲淡了许多,清霜正扒在船边四处张望,码头上,送行的旧宅一帮人摆着手,其中以季嬷嬷最为卖力,一边摆手,一边还拉长嗓子喊:“姐儿,回了东京定要稍封书信回来——”

    这回,是真真切切要去东京了。

    周遭忽然涌来些实感,顾云篱的手忍不住颤了颤,她做了个深呼吸,才平复下来。

    那个噩梦里燃烧着大火的地方,也是那个承载着亲族记忆的地方,更是她前半生最温存的残留之地。

    此后,便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她誓要亲手将旧案的蒙尘擦拭干净,将真相洞悉,公布于世人之前,还亲族世人清白,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手心忽然一热,她猛然回过神来,身侧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林慕禾,她抚上自己的手,察觉了掌心的汗,轻轻一笑,歪头问她:“顾神医,在想什么?”

    是了——还有一件事,那便是为她医治眼疾,将困扰她半生的眼疾之谜一一解开。

    “没什么,”她拨了拨被江风吹乱的发丝,回握回去,“许久没有去东京,一时间,百感交集罢了。”

    且看她的神色,应当与自己差不多。

    由此,方得始终。

    *

    同日,陈留。

    临时搭建的难民棚吵吵嚷嚷,有妇人的哀求,抑或是不知缘由的谩骂声,或是孩童的啼哭声,无比纷扰,听得人心头火起,烦躁难忍。

    看守的官兵亦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向身边的人抱怨:“南蛮子真能跑,竟然一口气跑来这里,到头来还得是咱们来管这烂事!”

    “难民一多,最易生时疫,今日不是说有阆泽的人来给这帮人看病么?怎么还不见踪影?”

    那官兵说着,身后却蓦地伸来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纵使青天白日,这么一下子也险些给人魂吓出个好歹,他惊叫了一声,提起长枪连连后退几步,才看清方才拍自己的人。

    来人一身轻简的灰色布裙,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药箱子,身后还跟这个个子很高却佝偻着背的人,低着脑袋,十分可疑。

    “你是谁?!”他松了口气,没好气问。

    “在下正是收到阆泽飞笺,特来援助难民的郎中。”来人和善地笑笑,朝两人拱了拱手。

    “噢……那他又是谁?”那官兵说着,提着长枪指了指她身后的人问。

    “是我老家跟来的药童,是个治不好的偻子,一脸麻子,从小自卑,不敢面目示人……”

    “说那么多没用,十分可疑,抬起脸来!”毕竟至今陈留城墙外还贴着某个通缉要犯的告示,他们也不敢松懈。

    “六子,愣着干什么,给他看看!”灰裙女子踹了身边人一脚,那人才颤巍巍抬起一张毫无可取之处的、布满了麻子的丑脸。

    仿佛觉得再看一眼就要长针眼似的,这官兵只看了一眼,立刻移开眼,嫌晦气道:“行了行了,去吧去吧!”

    这麻子脸更消沉了几分,扭头又老实站回那女子身后。

    “还有些问题想向官爷打听,”女子将药箱放下,拍拍灰问,“这批难民从何而来,来了多少?”

    “能是哪的?西南的呗!这是腿脚快的,各地州府都不敢要,一路推诿塞来了这边,再有难民,就要往别的州府赶了!”

    “是啊,官家如今重病,更不可能让这群蛮子的去东京徒增晦气啊!”

    女子了然,拱手谢罢,领着身后的偻子向距离最近的难民堆里去了。

    这人正是蓝从喻,而跟在她身后的,正是易容伪装过后的萧介亭。

    “此地距离东京还有多远?”离那群官兵一段距离后,萧介亭终于憋不出,问道。

    “陈留是进京最后一道防线,去往开封不过四十余里,确实近得很。”蓝从喻带起了面纱手套,执起最近一个昏迷的难民的手掐起脉来。

    “多谢你一路带我来,不如就在此地别过吧,四十余里路,我脚程快,明日便能到了。”他实在等不及了,再耽搁下去,比把他架在火上烤还难受。

    说着,他就要作揖别过。

    “东京府查验比寻常州府严格了几倍,入城皆需各地州府开具的凭由公验,你一个官府通缉在逃,勉强算作黑户,如何去进那严防死守的开封城?”蓝从喻说着,已着手掏出来针包给眼前的病患施针,丝毫不受影响。

    “我起码还有这一身身手,飞檐走壁,还怕……”

    “得了吧,亭州兄弟,”蓝从喻眉心蹙成一个忍俊不禁的弧度,“如今开封江湖人混得可不比方才建朝时那般快活了,你飞檐走壁,对面的羽林卫便一箭给你射下来,只怕等我回返开封,你已经与我阴阳两隔了。”

    此人说话总是一针见血,颇有种杀人不见血的感觉,萧介亭哑口无言,刚燃起的精神头瞬间熄灭成了灰:“照你说,我该怎么混进城里?”

    “我自然有办法,答应了你的,定是能做到的,别废话,煮药去。”她眼睛不抬一下,掐着面前的老翁的人中,看着他逐渐苏醒了过来。

    手捧一只用得不知多少遍的破碗,萧介亭心情无比酸涩,他面朝北遥遥望了一眼,继续佝偻着背,起火开始煮药。

    *

    夜风徐徐,吹入帐中,河道之内的盛夏夜晚,远不及在陆上那般炎热,窗户半支着,留给夜风趁虚而入的空间。

    船舱内寂静极了,临近子时,所有人都已歇下,除了船上值夜的护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以及推着船只平稳前行的水浪外,只剩下人们入睡的轻浅呼吸声。

    榻前的灯案下还放着一本未来得及合上的医典,顾云篱只盖了半边的薄被,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悄然潜入的夜风将她点在床头的灯吹得忽明忽暗,随时准备着熄灭。

    她自然也睡得不安稳,夜行水路,于顾云篱来说多少还是有些阴影,这一晚免不了提着一口气入睡,不太好的梦魇趁虚而入,又让她难受地蹙起了眉。

    仿佛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日。

    父亲入宫为贵妃保胎,一去一月有余,仅有几次归家,直到前次归家后,再无音讯。

    守在宫外的家仆传来的消息,也仅仅是官家留下了父亲谈话,再无其他有用的信息。

    顾云篱睡得很轻,还是被一阵压得极低的轻语声吵醒。

    心中惦记着事情,她挣扎着从沉睡中起身,唤了声阿娘。

    闻声,有妇人连忙拨开她寝屋的帷帐,轻踏步伐走来。她已经有些忘记了母亲的容貌,即使是梦境,也只有模糊的模样,睡眼惺忪,她却恰好看见了母亲脸上还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泪痕。

    她还记着父亲至今没有归家,便问那母亲他的去向。

    一改前几次诸如“快回来了”的搪塞,她拉起顾云篱的手,轻声唤了句“槿儿”:“你阿爹怕是回不来了。”

    紧接着,有人拉她起身,惶恐不安的交谈声如石子落入波潭中波纹般散开,顾云篱隐约听见有人说了句“时候到了,宫里没有消息”。

    她被人服侍穿好衣服,推推搡搡出了寝屋,没了炉火,才觉得冷了些,清醒了不少。

    “今夜恐怕便要生变,太太快带着姐儿趁着夜晚出城才是……”

    然而,不等屋里的人商谈对策,顾云篱便听见一声巨响——府门破开,人声忽然嘈杂起来。

    “太医署院判云纵!勾连后妃,谋害皇嗣,罪不容诛,下狱畏罪自杀!官家有旨,抄没家产官邸,妻女一同下狱!仆役家丁,一律发配漠北!”

    又是铺天盖地的哭号声,顾云篱听得清楚,当即愕在了原地,一时间,周遭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快!快带槿儿逃!不必管我,不必管我!”

    不要。顾云篱听见自己心中呐喊,可梦境里的她却身不由己,被壮实的家丁抄起腰抱起来,身后母亲跟着,从后门离开。

    那时正有一批从西南运来的药材,眼见官兵已经涌入府中,那家丁自知逃不出去,将她塞进了空箱子内。

    母亲颤着声音叮嘱她:“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阿娘!”

    “闭嘴!槿儿,你听话!”说罢,不待她再说话,母亲塞给她一柄匕首,重重将箱盖合上。

    四下归于寂静。

    第90章 想不到顾神医对市井吃食也颇有造诣

    顾云篱猝然睁开眼,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做噩梦了,必定是那床头的灯又被风吹灭了,她一哆嗦,而预料种的呼吸困难的症状却并未出现。

    温柔的月华从半开的窗扇前洒下,河道波澜正好,平静无比,她身上的薄被不知何时被拉好,喘息了片刻,她支着榻边坐起身,眼前却蒙蒙绰绰坐着一个人。

    床帐被夜风卷起,极尽婉约地落在坐着的人身上,宛如月华化为了实质。

    听见她起身的声音,林慕禾偏了偏头:“顾神医,做噩梦了吗?”

    她没有梳头,披散着头发,长及腰间,是顾云篱从未见过的另一种姿态样貌,像是最平常的日子,温存点滴间,她最寻常的模样。

    这样看她,似乎离她更近了些。

    “水路浮沉,神魂不宁。”她移开眼,看了眼一片晴朗的夜空,也幸亏是这月光,才不至于让她着了魇,“你怎么不睡,反倒起身了?”

    林慕禾也轻呼了口气:“与顾神医一样,神魂不宁,睡得浅,到最后睡不着。”

    为何又睡不着呢?总归是离京两年,再次回京,心中不免又是一番复杂的心情,辗转反侧,安不下神来。

    “明日到庐州停半日,下船也好修整修整。”她清醒了不少,干脆撩开被子,披上外衣与她同坐在窗前的小桌边。

    这商船并不大,四个人睡一间船舱,清霜与随枝睡在外侧那边,她睡得永远很香,此时静下心来,还能听见她熟睡的微鼾。

    “庐州牛肉汤和烧饼一绝,到了地方,且可尝尝那边的风味。”

    林慕禾失笑:“想不到顾神医对市井吃食也颇有造诣,还拿心惦记着。”

    “也不是,”顾云篱撑着下巴,看她笑了,心中那刚从噩梦中脱身的后怕与不适感也消退下去,“还未行船那几日,随枝便拉着清霜说了好多,我在她俩身边,免不了听去不少,但记住得不多,这牛肉汤算是一样。”

    某些方面来说,这随枝娘子与清霜也算是志趣相投,两人整日叽叽喳喳,这漫长无聊的水上旅途也多了几分趣味。

    水浪声涛涛,渐渐催使人又生了困意,林慕禾困得点头,却还想说什么,片刻后,她身形一倒,险些栽在桌上。

    好在顾云篱眼疾手快,抬手将她差点与桌子来个重创的脑袋扶住。她已经困得支撑不住,顺着那只扶着她脸颊的手,便倒在顾云篱半边身子上。

    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惊醒她,再让她难以安睡,顾云篱屏气片刻,忽地反应过来,懊恼地皱眉,也不知自己屏气个什么劲儿。

    可有人在她怀中熟睡不假,怎么把她安顿回床榻,又不惊醒她成了另一桩问题。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才认命般地轻舒了口气,勾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林慕禾的腿弯,将她抱起,也不敢用力提劲儿,就这么憋了一口气,一路脚步极轻,飞快地将她送回了床榻之上。

    也不知是自己确实抱得稳当,还是林慕禾这一睡确实睡沉了的缘故,她这一路安安静静,并没有被惊醒的迹象,直到顾云篱替她拉好被子,她才轻轻蹙了蹙眉,轻轻将脑袋向枕头里拱了拱。

    将帷帐拉好,重回自己榻边,合上窗扇,点好一夜长明的灯,顾云篱合上眼,困意才姗姗来迟,拖着她与周公相会。

    感受到几尺之隔外的床榻上,顾云篱呼吸声渐渐沉缓平稳下来,原本“熟睡”的林慕禾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再向上拉了拉被子,忍不住在黑暗里笑了笑,听着耳边那轻浅而有序的呼吸声,伴随着水波声,终于沉沉睡去。

    待再睁开眼时,顾云篱难得没照这原先习惯的时辰起身,自然睡醒时,已是天光大亮,自己案前还摆着一份冒着热气的早饭。

    船舱内只剩下自己,另一侧的林慕禾也先她起床,不知去了何处。

    洗漱一番,又把早饭吃过,顾云篱舒展了睡了一晚有些僵硬的身子,拨开布帘,走出船舱。

    那三人正在船舱之外,倚靠着船舷向远处眺望,见她出来,随枝扬手朝她打了个招呼:“顾娘子醒得太是时候了,正好要在庐州渡停船了!”

    顾云篱这才隐隐听见隔岸的嘈杂人声,走到船舷边,向对岸看去,已经能看清些许劳作的码头力工了。

    林慕禾正与清霜说着话,似是听她罗列庐州当地特色小吃,难得睡了个好觉,顾云篱心情不错,嘴边也忍不住翘了翘。

    这一幕也刚好给随枝看去,她瞥了眼林慕禾,没有注意到这里,凑上来,眯着眼,调侃道:“顾娘子,好臂力。”

    头先听见这一句,顾云篱还有些不明所以,扬眉看了她一眼,待看见她揶揄的眼神,她浑身一紧,立刻明白了过来:“你——”

    “不忍打搅你与林娘子蜜意,我特地没出声,没想到顾神医看起来细瘦一个人,扛起个人也不在话下啊。”

    面对此类调侃,顾云篱一向毫无招架之力,她欲盖弥彰地眨眼:“原来随娘子也醒着。”

    “那是……你们两说话窸窸窣窣的,也就清霜那样睡得船沉了也不知道的听不见吧。”

    顾云篱:“……”她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随枝点到为止,看见她这模样,便不再说了。

    船舶靠岸,沈姨娘叮嘱了几句船工,便带着一行人下船。

    清霜早就做好了这半日规划,几人由来过此地办商的随枝领着转悠着吃喝,在闹市上闲逛。

    实则闹市之中,也最易打听到近来的讯息。

    等烧饼的空闲,便听见隔壁桌的几人议论起近来突然多起来的难民。

    “我家那个去打听了,听说是那边不知为何闹了场蝗灾,几乎没什么收成,官府又不敢上报,怕惊扰官家的病,不让难民出逃,却也一直不给个办法,压不住那么多人,能逃的就都逃了!”

    “我怎么听说,是天降异象,有人说……”

    “嘘!可不敢瞎说哟……”

    这两人各执一词,不知真假。听罢,烧饼也上了,清霜嚼着烧饼问起顾云篱:“也怪了,西南出事儿,师父也没个音讯,莫不是真的没那么简单?”

    “敕广司已经答应去找师父,在他带来消息前,暂且别胡乱揣测了。”

    只是顾云篱隐隐觉得,这难民一事可能并不止蝗灾这么简单。

    吃罢这最后的烧饼,也快到了约定起船的时候,几人便顺着闹市的小路朝庐州渡去。

    人群拥挤,摩肩接踵,时不时便与行人碰撞,叫卖声、吆喝声与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交杂在一起,格外嘈杂,偏偏此时,人群中还有人在不停横冲直撞。

    待波及到林慕禾身边时,众人都未曾预料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形钻过人群,猛地撞了一下艰难行走着的林慕禾。

    她当即闷哼了一声,那黑影方才停了一瞬,也是这么一瞬,顾云篱看清了,是个衣衫褴褛,脸蛋上尽是脏污的小女孩。

    下一秒,看着顾云篱将林慕禾扶起,她没有一句抱歉,又快步钻入了人群,引来一阵抱怨。

    “没事吧?”扶着她在一旁摊子坐下,顾云篱撩起衣袖检查她被撞的那条胳膊,已经有了淡淡的红痕。

    “哪家的泼皮小子,走路也不看着……”随枝骂了一句,忽地顿住。

    “不对,林娘子,你看看你丢了什么东西没?”她一提醒,顾云篱才反应过来——那小妮子怕根本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为之!

    林慕禾也缓过神来,一摸腰间,系在那处的荷包果然不见了。

    “不好,顾神医给我的药——”她心里一惊,声音也跟着一紧。

    “那里面都是药丸,她估摸是当银子偷了!”随枝恼了,朝拥挤的人群看去,远远就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身影在远处狂奔,大抵是估摸着她们已经意识到被偷了,那小孩跑得飞快,撞得闹市中的人骂声连连。

    “我去追!”话音未落,还不等林慕禾出声,清霜便已经一个翻身跃上最近的房顶,“嗖”得一声追了出去!

    “小泼皮,遇上你清霜奶奶,还想溜?!”

    众人只觉一道疾风掠了过去,竟看不见踪迹。

    “欻啦”一声,清霜飞快追了上去,带起瓦片一阵脆弱的哀鸣,她生怕弄坏了这群百姓的屋舍,连忙加快步伐,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寻找那个胆大包天的小贼。

    随枝的呼喊声早就被她甩在了身后:“清霜——当心砸坏了东西让咱们赔——”

    好在那小贼并不难找,她横冲直撞,把人群撞得七零八落,所到之处骂声一片,清霜眯了眯眼,便在人群中锁定了衣裙花花绿绿衣裙间,那个小贼一团黑,缩着脖子鼠窜,奔逃中,时不时还要向上瞟一眼,看看清霜追没追上来。

    “小贼,恁多心眼!”清霜气得火冒三丈,眼看距离够了,借着屋檐瓦片之力,一个翻滚便从高高的屋檐上落下!

    那小贼没想到来追自己的人有此等本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气急败坏间更加卖力地跑,边跑边骂:“闪开!都闪开!别挡路!”

    “哪来的小妮子!”

    “你要死啊!不活了你!”

    猛地窜进来这么个不知死活的黑影,路人瞬间被激怒了,骂声四起,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着猛地窜出来的黑影到底是何许人也,另一声喝骂就自头顶如天外来音般传来——

    “小贼!哪里跑,给我站住——”

    来人一个猛子扎进人群!

    几声尖叫后,人群中被迫腾开一条道,那黑不溜秋的小贼则一下子便无所遁形了。

    她看着瘦弱,这么久的奔跑早就让她的力气消耗了大半,跑到一半,喉咙就有一股血腥味了,仰头一看,那追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影踪,她便不由得一喜:莫非真让她甩开了?

    然而,下一秒,她便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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