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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渴了吗,可要喝些茶?

    不等她为自己的飞毛腿感到骄傲的时候,便结结实实撞在前头的人身上,撞得眼冒金星,瞬间头顶虫鸣鸟语,天地倒转间也不忘骂:“哪来的没眼贼,敢挡我的路……”

    语罢,身子不受控制地就要向后栽倒,然而没来得及跟身后的大地亲密接触,衣领便被前面的人一把攥住,狠狠提了回来。

    晕眩感消减了大半,她朦胧中看见,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娘子。

    等等!方才追逐自己的那人映入脑海,她浑身一寒,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呸!是你清霜小姑奶奶!”来人喝了一声,不等她告饶,利落地便给她胳膊来了个反剪,膝盖顶着她的后背便将她摁倒在地,“敢偷我们的东西!赶紧交出来!”

    “啊哟哟哟……疼疼疼!”此人手上力道没有轻重,她一瞬间疼得眼泪飙了出来,哭着讨饶,“救命救命,我错了我错了!”

    赶来的顾云篱一行刚停下,便看见这一幕。

    眼看着再这么下去就要把这小妮子弄脱臼了,顾云篱及时喊道:“清霜,不可!”

    “姐姐!她都偷咱们东西了……”清霜眉毛一耷拉,道。

    “当心被反讹一口,找你要看诊钱啊!”随枝总算道出*关键,这才让清霜恍然大悟,赶紧松开了这小贼。

    然而刚一松开,那小贼依旧不死心,撒丫子就想再次开溜,顾云篱早就防着这一手,抬脚随意趿起一块石子,捏在指尖,对准那小贼后腰处的穴位,嗖得一声射了出去。

    “唉哟!”一声痛叫,小贼身体一瞬间失力,脸着地狗吃屎般摔在地上,疼得呲哇乱叫。

    听见偷药的被抓住,提着一口气的林慕禾总算松了口气。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在这人最多的闹市中,自然吸引来不少人前来围观凑热闹,那小贼见都是些看热闹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躺在地上嚎丧:“有没有王法诶——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啦打人啦!”

    清霜立时气得不轻,撸了撸袖子:“你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还不等她发难,就听着耳边人群的议论声传来一道尖刻的声音:“穿得这样破烂,看样子不像是本地的!”

    “莫不是城外那群逃难的逃过来了!”

    “我认得她!前天在我摊子上吃白食,送进官府里打了一顿,没想到又出来了!”

    “她身上是不是带了病?快快快,快离得远些!”这声音一出,众人立刻对这小贼避如蛇蝎,连连退了三四步。

    “小娘子,”有人看着清霜,好心相劝,“你不是本地人,不知近来状况,这小贼是无父无母,整日偷鸡摸狗,打一顿还继续犯,官府都没办法啦,保不齐还带着赖病!你就当丢些钱财,别跟这种人缠上才好!”

    竟然是逃难的?清霜一慌,看了眼这偷东西的贼,瘦弱又干巴,连衣服都破破烂烂,灰扑扑的,不知多久没有修补洗涮了。

    “你……你把药还给我姐姐,我就饶你一次!”终是有些不忍心,清霜“啧”了一声,选了最温和的方式。

    “药?我何时偷了你的药!没有凭据别污蔑人!”小贼原本眼含热泪,可听着周遭围观之人的议论声,那眼泪便干了,她挣扎着爬起,身形还有些摇晃,“逃难怎么了,吃你半粒米了?!”

    “你!”

    “清霜,耽误不得,快要到开船的时候了。”顾云篱皱了皱眉,随即递给了她一个眼神。

    清霜了悟,点点头,转身,不待小贼看清,起手就在她脖颈后来了一记手刀,登时,吵闹的声音停歇,看着她这么一出,周遭的人群也一时间没了声。

    她将那贼一把扛在肩上:“不是偷东西吗,扛去官府再议论对错便是!”

    她做得没错,众人面面相觑,没得指摘,纷纷道:“犯了这么多次,这回也该好好惩治这小贼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不明不白结束,清霜扛着人,暗暗朝边上的几人挤了挤眼,扛着肩上昏迷不醒的小贼,朝这条闹市长街的岔路口走去。

    *

    乔万万睁开眼的时候,后脖颈还穿来一阵难以忽视的酸痛,她用了几秒钟便回忆起了昏迷前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来,却摸到了手下的木板。

    慢着,木板?她一愣,竟然发现这木板还有些起起伏伏的摇晃。

    “你醒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柔和的询问,她惊了一下,兔子一样扭过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扛上了船,带进了一处船舱里。

    那说话的人一身浅黄色的素衣褙子,身形若细柳抽条,坐在船舱内的长椅子边,好似话本里弱柳扶风的神妃仙子。乔万万视线上移,却是一怔。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被一道醒目的白纱裹覆上,看起来不能视物,朝自己说话时,她也并未感受到视线。

    “你是谁?这是哪!你们要干什么!”陌生的环境,终于勾起乔万万的惧意,“不就是偷了你们一个荷包,至于这么对我吗!”

    “这是船内,我们没什么恶意,只是取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林慕禾一字一句解答,“我叫林慕禾,是这荷包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

    “乔万万。”乔万万敷衍回,也大抵听懂了,看她看又看不见,看着也不像那个逮自己的人那么有功夫,姿态也放松了不少:“那又如何?那荷包你们不是拿回去了吗?既然如此,各自两清,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这船已经行出庐州渡十余里了。”

    “天杀的,你们要绑我灭口?!”

    “非也,”林慕禾摇头,“你不是庐州人,是城外难民,再待下去只会惹来官府羁押,将你治罪,你犯得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有了此次教训后,今后切莫再去行偷窃之事了。”

    乔万万听完,不屑道:“你又懂什么。”

    这还真是秀才遇上兵,林慕禾无奈笑笑,不打算跟她逞口舌之快,摸到桌上的茶壶把,问她:“渴了吗,可要喝些茶?”

    直勾勾看她半晌,确实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其他意思,乔万万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一边觑着她,一边磨蹭到板凳上:“喝。”

    林慕禾便去摸索着去够茶杯,动作还有些笨拙,纯靠手感,摸了几下无果,乔万万总算看不下去了,一把从她手里夺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自己来!”

    清茶入口,清醒几分,她正待喝下第二口时,船舱的门却被从外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那个扔石子打她的蓝衣女子,她眉眼清冷,搁下食盒看了自己一眼,便单刀直入:“你是滇州人?”

    茶水险些噎在喉咙里,乔万万猛咳了几声,警惕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咬字发音都是西南巴蜀口音,我自然知道。”

    乔万万一噎:“是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顾云篱一挑眉,倒也没生气,只是打开食盒把餐饭摆了出来,给林慕禾盛好饭,再递给她:“上午吃了不少,这会儿少吃些。”

    她点了点头,接过碗筷,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乔万万看得吞口水,忍不住瞟了几眼,便听顾云篱继续问:“西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弄出这么大一批难民?”

    乔万万:“这不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蝗虫过境,老天爷不给饭吃,没收成,官府又重税压迫,没活头只能走咯。”

    直觉告诉顾云篱她没说实话,但没有凭据,她也只能反问一句:“仅此而已?”

    “自然,你什么意思,莫非还希望再来点灾祸才满意?”

    顾云篱没说话,只是径自从衣兜里掏出来林慕禾丢了的那只荷包,以及一个长而薄的木盒子,问她:“荷包是偷我们的,这盒子又是从何而来?”

    看见那木盒子,眼前的乔万万却忽然变了脸色,双瞳一缩,不顾与顾云篱体型上的差距就要上来抢:“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顾云篱轻巧地向后一撤,却还是将那盒子任她拿走:“还是机关锁,如此珍重,是什么东西?”

    她眯了眯眼,心下有了计较。若西南之事仅仅是蝗灾那么简单,顾方闻断不会这么久没有消息,这丫头为何又不说真话?

    “这是……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乔万万慌忙将那木盒子收进衣服里,结巴着回。

    “顾神医,”林慕禾出声,“她也是可怜人,不想说,便作罢吧,左右药已经拿回来了。”

    “也罢,”摇了摇头,顾云篱也坐到长椅上,给自己盛了饭,扒拉着吃起来,“这船五日后途径宿州,那地方富庶,水路之上,应当还没有多少难民过去,你不如去那里讨份生活。”

    看着她们吃饭,乔万万也吞吐起口水,忍不住坐了回去,试探着摸了双筷子,看两人都未出声阻拦,索性大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模样,像是饿了许久,连桌上掉的米粒也不放过,她一边把饭往嘴里扒拉,一边抽空问:“既然如此,那我问问,你们这船要去哪?”

    “从汴河一路北上,去往东京。”顾云篱拨了两口菜进嘴,也吃了个半饱,想着上午跟着清霜没少吃,便停了筷子。

    她这一停,那乔万万竟然也停了下来。

    “东京?”

    筷子一掉,林慕禾与顾云篱忍不住都看向她,一脸莫名。

    “我不去什么宿州了,你们,能不能,把我、把我带去东京?”

    第92章 顾神医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的?

    林慕禾扒饭的手也是一停,蹙眉问她:“东京路远,且周边戒备森严,别说难民匪盗,连无诏与凭由公验的官员都进不得,你要去那里作甚?”

    乔万万一愣,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茫然,显然没想到,只是去个东京,竟然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我就是要去,我有自己的事情!”她脸一红,像是不想被人知道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呛了回去。

    她这越来越冲的语气,夹枪带棒的,林慕禾却没生气,只是无奈笑了笑,把桌子上没动过的几口菜向她那边推了推:“多久没吃饭了?多吃些吧。”

    乔万万低着脑袋扒饭,时不时偷偷摸摸抬起眼珠子瞟她一眼,抬起筷子又是一番饿死鬼般的夹菜吃菜,直到吃得塞不进去了,这才遗憾地将筷子放下。

    顾云篱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她揣在怀里却漏出一角的机关木盒,便快速将碗筷收拾进食盒,提了出去。

    兴许是有些雏鸟效应,乔万万总觉得这个第一眼看见的眼盲姑娘比那蓝衣的女子和善好说话多了,于是趁顾云篱不在,她抹了一把还有些油光的嘴:“那个……谢谢了。”

    林慕禾歪头,不明所以:“嗯?”

    “我是说,多谢你给我饭吃!”说实话,这是她流亡在外第一次吃得一顿饱饭。

    “一餐一饭而已,何至于谢?”林慕禾笑笑,这回总算是准确摸到了那茶壶,凭着感觉给她倒了杯半满的热茶,“方才听你吃个不停,喝些茶水顺一顺吧。”

    面对这样的人,乔万万那张尖刻不给人留活路的嘴也不忍心说重话了,接过茶水又嘟囔了句谢谢,喝了干净。

    她个子很矮,看起来连十三岁都不到,却磋磨成这样,林慕禾不由心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思索片刻,便问:“逃难之路艰难,你怎得不和人搭上伴?你还这么小,若是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

    乔万万捧着茶杯,听她问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也听那群人说了,我本就是农户女,干了一年庄稼活没收成,爹娘死了,姐妹跑路,只能自己讨生活了呗。”

    语罢,她看了眼林慕禾莹润的指甲盖,嗤了一句:“你这样的官家娘子,怎么懂我们平头百姓的苦。”

    林慕禾愣了愣,没有反驳她,只是岔开话题:“你方才说要去东京,可没有凭由公验,连京畿路都踏不进去,你又要怎么办?”

    有人心平气和和自己说话,乔万万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我看你也是大户人家……一顿饭三个菜,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林慕禾失笑:“你方才偷了我的荷包,现下叫我帮你,我该如何帮你?”

    乔万万一窘,忙迭声道:“不是不是、我是实在饿得没办法了……”

    想起那群庐州百姓说她是个“惯犯”,林慕禾也只是抿抿唇,没有拆穿她,撑着下巴回:“你若不说句实话,我想帮你也难。”

    闻言,乔万万咬着唇,抠着木桌子上的缝隙,半天才嗫嚅道:“我有房远房亲戚,在开封做些布匹生意,走投无路只想着去投靠她们,否则,真不知怎么活了。”

    林慕禾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听她语气里带了哭腔,便忍不住心软下来:“也罢……若是帮得了你,我自是会帮你。”

    说着,她站起了身,整了整衣袖,便摸索着朝门口挪动去:“带你上船是避着人的,我在家中说不上话,还要转圜一番,白日里,你不要出这个船舱,知道了么?”

    乔万万忙不迭点头,又想起她看不见,赶紧应声:“好好,姐姐,你人真好,比刚才那个凶巴巴的温柔多了!”

    林慕禾有些哭笑不得,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不过几步,便察觉身后有人跟了上来,紧接着,手腕上一热,熟悉的药香飘了过来,便知是顾云篱来了。

    “你心太软。”被人背地里说了一句“凶巴巴”,顾云篱觉得有些冤枉,见林慕禾从船舱出来,便快步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腕。

    “看着她,总是会想到自己,忍不住便这样了。”林慕禾无奈笑了笑,跟着顾云篱走到了甲板边。

    “谎话连篇,没有一句真话。”看了眼船舱的木门,顾云篱道,“她手心光滑,绝不是农户女,就更别说什么时时帮做农活的鬼话了,那去进京投奔亲戚的话恐怕也是见你心软唬你的。”

    林慕禾一扬眉,脸上表情呆滞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片刻后,她叹息一声,有些懊丧:“我听她语气真挚,心一热,便说什么信什么了。”

    “这没什么,”顾云篱拍拍她的后背,“其实也未必没有几分真挚。”起码,难民身份不是作假,家园不能生存,被迫流离失所,所表现出来的悲伤也并非谎话演技能够的。

    “她要去东京,这也着实难办。”顾云篱思忖道,“但萍水相逢,我们不计前嫌,帮她这么多已经够了。”

    “我觉着,她脾气很倔,”林慕禾认真分析起来,“且素来危险惯了,不太爱听别人劝说,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

    顾云篱侧眸:“你的意思是……”

    “对,”怕被别人听见,林慕禾悄悄立起手掌,想在顾云篱耳边说话,却瞧不见身边的人,顾云篱终于机灵了一回,仅仅怔了一下,就乖乖把脑袋低下,让耳朵贴住她的手掌,“我想,索性带她一遍去了东京外边罢。”

    耳廓痒痒的,身边的人还用着短短的气音说话,顾云篱发觉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痒了痒,她默默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用心去听林慕禾的话。

    “去了东京外,便知晓不易,自会打消。届时,再送她去宿州谋营生也好。”

    她压低声音说话,声音短促,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可爱,顾云篱游移了一瞬:“也罢,栖风堂的生意遍布江南,让她在那里做份工,也比过偷抢蒙骗的好。”

    大致商量出个解法,林慕禾便又想起乔万万方才说得话,实在印象深刻,便忍不住与顾云篱说笑起来:“她说你‘凶巴巴’的。我倒有些好奇,顾神医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的?”

    实则,顾云篱很少生气,身边有顾方闻与清霜这两个人的磨练,早就让她对大部分事情免疫了,就算心中有气,也绝不怒形于色。

    但林慕禾的话,让她不由得想起了早先初遇时,那住持方丈的一句“眉宇凝愁”,当时忍不住问了清霜,答案是否定的,如今想起来,顾云篱眯了眯眼,不由得有些怀疑,这其中是否和那邹忌问吾与徐公孰美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

    她不禁摸上额头眉心处,回她:“不常揽镜自照,我也说不清。”

    于是忽地不知哪里福至心灵了,她一顿,看了看林慕禾掖着的手,道:“先前有人说我总皱着眉,像是恼了的模样,果真如此吗?”

    林慕禾像是意会:“顾神医向我求证?”

    顾云篱应了一声。

    林慕禾笑,更多是有些忍俊不禁,便轻声道了句:“那便冒犯了。”

    语罢,她抬起手,衣料垂落,便想着触摸顾云篱的额头眉心。手指如蜻蜓点水,在镜湖上点起一阵波澜。

    她察觉到顾云篱略有惊愕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了自己的指腹,有些痒。

    此处是她的眼,再向下些,便是她的山根、鼻梁,在向下些,是她日日与自己说话的嘴唇。

    她摸得出来,她的鼻梁很高,如山峦,皮肤也极是细腻,像上好的羊脂玉料。

    可她仅仅停留在此处,不敢向下了,再向下,有些贪心,也有些冒犯,这般浅尝辄止,已经消解了大半迫切想要看见一切的欲望。

    于是,依照着原先的约定,她摸了摸顾云篱光洁的额头,确实感知不出来眉心是皱着的,于是舒了口气,打趣着回她:“顾神医不必担忧,想来那住持相面之术亦有些不精。”

    对面的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愣了一刹,她这才发现,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见她手放下,才敢一丝一丝恢复气息。

    可她忘了林慕禾听力极好,早就看穿了她的窘迫。

    不过,林慕禾也乐意当这糊涂客,收回手,冲她继续说道:“想来顾神医平素里没什么表情,那乔姑娘便觉着你凶了。”

    她的手指离开了,可那点温度却似乎还顽固在顾云篱脸上,她抿起唇,狠狠咬了自己下唇一下,才轻咳了一声:“兴许罢,不过,你我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正好。”

    林慕禾笑笑,没有说话。她向前舒展了一番臂膀,感受着船行时拂过脸颊的清风,心情甚好。

    只是徒留顾云篱一人还在和自己较劲,莫不是林慕禾那手指上有什么引火的火油,不然自己脸上怎么到现在还降不下去温度?

    顾云篱一愕,忽然有些惊悚地想,莫非,自己得了什么怪病?

    常言道医者难自医,面对这种情形,顾云篱有些乱了阵脚,兀自给自己把了一脉,得出结论:心脉搏动有力,非常健康,甚至能跳进河里游两圈。

    不成,她大概有些“只缘身在此山中”了,还是有空闲找个郎中给自己瞧瞧才好。

    *

    清霜吃过饭,在后船舷扎了半天马步,才有些困意,于是吸了口气,缓缓站正,扭过头一瞧,那给自己数着时间的随枝早已困得脑袋撞钟,撑着下巴打盹。

    她叫起随枝,后者如蒙大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抱怨道:“吃过午饭就该歇晌,哪有你这种练功的?真是上赶着给自己找苦吃。”

    清霜反驳道:“我师尊叮嘱过我,每日扎马步两个时辰,早中晚各三次,有益于经脉疏通,体内气息流通,所以自小起,我就没怎么过生过病!”

    第93章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

    随枝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闻言也懒得反驳,附和道:“妙啊妙啊,这其中真是有大智慧,那你以后扎马步,别拉着我给你计时了。”

    两人拌嘴间,已经到了船舱门外,随枝推门而入,却一时间愣在原地,连哈欠都忘记打了。

    “你堵在门口不走作甚?”清霜探出去半个脑袋,向里一瞟,登时“啊呀”了一声。

    只见那地上,乔万万弓着身子缩成一团,听见人声,艰难抬起脸,朝两人伸手:“救命……救命……”

    随枝吓了个冷汗贴背:“小贼,你这是唱哪一出!”

    清霜挤了进来,便见那乔万万艰难从地上起身,腿并着,急得快要哭了:“求你,哪里有恭房?我憋不住了,方才喝了太多水……”

    随枝:“……”

    “快快快!”清霜大惊失色,连忙把她扛起来,“恭房在下层,怎得没把你憋死!”

    困意也被吓走一半,随枝有些认命,一同跟着这两人出去。

    怎料才走出去一个拐弯的功夫,就被那眼尖的船工管事看见,立刻便叫住了几人:“小娘子且住!”

    后背一绷,乔万万面露痛苦之色,思来已悔之晚矣。

    “坏了,情况紧急,忘了这茬!”清霜一拍脑袋,道了句坏哉,就想把乔万万往自己身后塞,但为时已晚,那船工管事已经瞧见了,再加上她这番做贼心虚的模样,更加笃定了。

    乔万万面露猪肝色,弓着身子已经快要憋不住了,憋得满头大汗。

    “救命,我只想上茅厕……”

    说话间,那船工管事一甩手边的活计,快步走来回打量了三人一眼,那中间被箍着胳膊的穿着却与周旁两个大不相同,甚是显眼。

    “这两位小娘子我倒是认得,”他停下来,目光锁在中间的乔万万身上,佯做和气,“不过……这位倒是看着眼生。”

    “你自然觉得眼生,”危机关头,随枝两眼一转,叉起腰来,“这是我的小妹,方才接上来的。”

    乔万万两眼一瞪,愕然看着她,但奈何憋得难受,只能无助地低下脑袋。

    这船工认得随枝,知道她的来历,对她也是颇为恭敬:“怕是庐州上来的?可是随娘子,这到底是主人家租的船,你往上带人,也要和主人家打声招呼啊……”

    “那知不知道,不都是管事您的一瞟眼的事情吗?反正主人家在上层,多日也不下来一趟,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说着,随枝一把将乔万万掩到自己身后,冲那管事笑了笑,道。

    “这……”管事的心里也门清,拍了拍手背,无奈道,“随枝娘子,我实在难办啊。”

    随枝只是冲那管事笑笑:“我急着带着我小妹上茅房,你这么挡着也不成办法。这样吧。往后往庐州运的香料,就交给管事您的船来运,您看这样成不?”

    眼看乔万万憋得已经快要麻木了,随枝便快刀斩乱麻,果不其然,那管事闻言,脸上顿时云开雨霁,点头哈腰地应下:“好说好说,既然是随娘子的小妹,不过是多个人的事情,哪里还要叨扰主人家?上茅房是吧,从这下去右拐就是……”

    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人人见了钱,脸都换了一副,这管事都恨不得给随枝扫干净路上的灰尘,一路护送着把她们送下甲板,还不忘再提醒随枝一番,别忘了方才说过的话。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乔万万终于如愿上了恭房,再出来时,身心舒畅,方才跟着林慕禾她们吃得太多,出了下方暗舱,还不由得打了个嗝。

    随枝捏着鼻子看了她一眼,还是有些肉痛,长叹一声道:“世上哪有我这么菩萨心肠的,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还给你圆谎……啧啧啧。”

    乔万万自知自己理亏,脸色顿时一换,双手合十拜佛状对随枝道谢:“多谢这位……呃,姐姐,是我一时糊涂,走上歧途,经几位姐姐搭救,我算明白了,今后定洗心革面、洗心革面!”

    随枝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了一声:“没关系,你不洗心革面,姐姐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

    *

    如此这般,收了钱与给了钱的,还有偷钱的,心照不宣,没人拆穿,一直谨慎活动在甲板层上,总算没被人发现。

    乔万万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把清霜有些小了的衣裳免了免衣角勉强穿上,每日睡在船板上,不敢再过分要求睡床。

    汴河水汹汹,推举着船行无阻,行了两日,终于快到宿州地界。

    从昨夜起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洒在甲板上,夜半睡觉时,乔万万猛地被一阵湿意惊醒,猝然睁眼,她被凉得一个哆嗦,一摸身下,雨水不知何时从船舱木门的缝隙中漏了进来。

    她打了个喷嚏,在黑暗中摸着地板起身,身侧却忽然幽幽亮起了光。

    一时间她有些睁不开眼,缓了片刻,才看见那光的来源:是清霜,起身将夜灯点了起来,举着那幽微的烛火起了身。

    看了眼她湿了一角的衣裳,她撇撇嘴,递来一张薄毯子:“我给你拿凳子拼了个小床,你还是在那上边睡吧。”

    语罢,她把夜灯递给乔万万,押开一道窗缝朝外看了一眼,原本无人的甲板不知何时走出来三两个水手,说着什么,隔着浓浓的夜色,清霜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女侠,”乔万万跟着她想朝外看看,奈何她没有夜视的本领,只看到了一团漆黑,“外面怎么有点吵?”

    “雨大,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清霜挠了挠头,“我也不清楚。”

    雨声大,本就睡不安生,这下加上船舱外越来越密匝的人声,几人都陆续醒了,随枝掌灯出来,将烛火一一点上,潦草将头发盘在脑后,便问:“雨大,怕是船出了什么问题,从前跑商时,最常遇上这样的天,船也最易出问题。”

    林慕禾已披了件外衣,听见声音,同顾云篱从里间走了出来。

    下一秒,仿佛为了印证随枝的话一般,有人前来敲响了船舱的木门。

    清霜起身开门,就见外面一个小厮半湿着衣裳,撑着把纸伞朝几人点了点头:“二娘子,船出了些问题,雨水排不出去,惊扰您休息,望您恕罪。”

    林慕禾忙说了句哪里的话,担忧问起:“靠岸,周边可有村镇?要靠在哪里?”

    “前面不远是符离渡,停在那里修船,娘子放心,天亮之前应当便能修好。”那小厮安抚了几句,“只是今夜,恐怕几位都睡不好了。”

    谢过这小厮,再将她送走,林慕禾甚至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样的暴雨少有,没有雷声的雨,往往更为来势汹涌。

    乔万万扒着窗框,透过窗缝看了眼外面,整艘船已经陆续点起了灯,船舱外蒙蒙的亮堂,她却在心中战栗了一下。

    “你扒着窗户做什么?雨大风寒,落了凉怎么办?”随枝打了个哈欠,在小炉子上烧起了热茶。

    顾云篱却看着乔万万的背影,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扯来一个圆凳,带着林慕禾在烧水的小炉子旁坐下:“多穿些,别着了风寒。”

    乔万万也凑了过来,与四人围坐一团,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凉感总算消退了几分,她揉了揉刚醒来酸涩的眼,看着几人淡定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你们不怕吗,黑灯瞎火的在荒郊野外停下来,不怕……”

    顾云篱莫名看她一眼:“怕什么?”

    乔万万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目光扫过众人,欲言又止。

    清霜还在纳闷,随枝却从她有难言之隐一般的表情中窥到了一二。

    “怕鬼啊……月黑风高杀人夜,厉鬼多行于风浪中无依无靠的船上,这雨天,阴气还重……”她越说声音压得越低,凉丝丝的,配合着这雨声,渲染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吊诡气氛。

    林慕禾也是被她阴恻恻的声音弄得一寒:“子不语怪力乱神,乔姑娘,大半夜的,你就别……”

    随枝更是打了个寒颤:“呸!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住口!”行商的人最信鬼神之说,她颇为忌讳这些。

    清霜忍不住摸了摸剑柄,声音有些磕巴:“你别瞎说,吓死这一屋子的人才满意吗?”

    “我没瞎说!”乔万万呛了一句,“你可知水鬼?这种鬼,最喜欢半夜……唔!”

    她话没说完,便被一旁的清霜捂住嘴:“还来劲了!”

    “人心尚比鬼神可怕的多,”顾云篱却表情淡淡,提起煮沸的茶水给几人挨个倒了一杯,“若是真有鬼神,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善恶无报的事情了。”

    茶杯递到林慕禾手上时,顾云篱刚好说完这话,有些烫的杯子捏在手中,温热了身子,她的注意力却不在手中茶杯,而是怔怔的向着顾云篱,听出了她这平淡的一句话中淡淡的落寞。

    “对对对!”总算听见句正经话,随枝松了口气,连忙应声,“你不大点年纪怎么脑子里尽是鬼神之说?快快住口吧,活得都要被你吓成死的了。”

    船体颤了颤,舱外船工相互吆喝,片刻后,船稳稳停在符离渡。

    顾云篱喝着茶水,在昏暗的灯光下,似是不经意瞥了一眼乔万万。

    有一批符离渡的修船工热情地前来帮忙,一阵声响过后,便在船下忙活起来。

    夜里,又是陌生的地方,还上来一批陌生的人,不得不警惕戒备。

    清霜上了门闩,几人各自叮嘱多留心些,这才都歇下来。

    脚步声、雨声、低微的交谈声在这夜里交杂纠缠,有些催眠,乔万万躺在清霜给她用凳子拼成的“床”上,裹着一层被子,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片刻后,便抵不住困意,沉入睡梦之中。

    可乔万万睡得不太舒服,梦里一团乱,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可言,她睡了不知多久,便被一阵窸窣声吵醒了。

    已过子时,船舱外静的出奇,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船也似乎修好了,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第94章 屏息之间,禁不住抚上自己的眼睛

    刚醒的困倦霎时间跑了个没影,乔万万一激灵,心里愈加发毛,暗自骂自己:早知道就不没事儿找事讲什么鬼故事了!

    她挤住眼睛,尿意上涌,随枝烧得那壶水她喝了不少,这不,报应就来了。

    从长凳起来,耳边却飞快擦过一阵纸破般的窸窣声响。

    她呼吸一紧,猛地便确定了声音源头——就在距离自己三步之遥的窗户边。

    紧接着,在屋外幽微的夜灯照射下,她看见什么东西,伸出长长的手指,轻轻将糊窗户的纸捅破。

    一瞬间,乔万万不敢呼吸了,狠狠眨了眨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天娘,真遇上鬼了?!

    尖叫声卡在嗓子眼,乔万万在黑暗里张大了嘴,却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

    她手抖得快哭了,肩头却猛地搭上一只手。

    这一瞬间,三魂七魄险些离体,她浑身一僵,克制住恐惧回过头来——

    清霜却不知何时醒来了,黑夜里,她表情严肃,无声地将腰间软剑缓缓抽出。

    剑身反光,映出了乔万万白得像纸般的脸色。

    还好还好,不是鬼。她摸摸胸口,又看见那窗户边细长的手指在捅出来的窟窿眼转了转,汗毛一立,她昂首无助地看着清霜。

    清霜只冲她做了个口型:噤声。她回过头来,却发现这船舱里的人竟然都醒了!

    敢情只有她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顾云篱贴着隔开两间舱房的置物架站着,压低声音对后面两人道:“屏息。”

    乔万万也立刻照做,她还不明白这所为何意时,那捅穿的窗纸窟窿便被从外伸进来一支细长的竹管,紧接着,一缕乳白色的烟便从那截竹管里涌出*,逐渐向内飘来。

    清霜已经扯了面巾捂在口鼻,乔万万见状,也慌忙照做。

    她蜷缩在角落,感觉等了漫长的时间,快要呼不上来气了,屋外那只鬼手的主人像是终于耐心告罄,听见里头没了响动,才肯行动起来。

    插门的门闩被从门缝里伸进来的刀一把挑到,“哐啷”一声,跌落在地,乔万万吓得不敢睁眼,就听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

    有几人轻手轻脚的跃了进来,却“咦”了一声。

    下一秒,一声暴喝突然在乔万万耳边炸开:“不好!”

    只听“兹拉”一声,听得人牙根发酸的金属碰撞之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拉开了混乱的序幕。

    清霜反手出剑,抵上挤进来的黑衣人奋力一刀,火星子登时迸裂了一地!

    “铮”得一声,刀光乍起,打斗将不大的船舱内的布置桌椅翻了个满地,包括乔万万那刚刚拼成的临时床榻。

    时不时乍起的火花与那令人牙酸的碰撞声中,乔万万吓得双腿发软,愣是往出爬了些距离,就被打斗飞来碎成一地的茶盏吓得僵在了原地。

    “这死丫头,发什么愣!”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把牵住手臂,狠狠拉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被拉着倒地,紧接着下一秒,方才僵立的地方砰得一声碎裂了一个粗口花瓶,碎片飞溅得老远,甚至擦过她的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

    顾不上脸颊的疼痛,她有些崩溃地在地上大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拉着她的随枝脑仁一阵剧痛,骂了一句:“闭嘴,说什么不吉利的,你去与林娘子待在一起!”

    黑暗之中,乔万万看不清,只能摸黑爬到林慕禾床榻边,泪汩汩流着:“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别怕,别怕,”林慕禾将她扶起,面对这种情况,她比乔万万镇定了不少,冷静地应对,“我看不清,只能你去,把柜子堵在后窗口……”

    随枝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哭没有用,快去!”

    乔万万没有法子,只能一边抹着泪,一边撑起还在打着哆嗦的双腿,颤颤巍巍去搬柜子。

    这几个刺客力气极大,一刀劈下来,也震得清霜虎口发麻,她愕然看了眼那刀,下一秒,翻手起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踩着那刺客的胸膛便飞身跃起!

    经历剧烈摩擦的剑身温度极高,“嗖”得一声擦过烛芯,“噗”声后,烛台霎时间被点亮!

    顷刻间,黑暗唯恐避之不及地退散,船舱内亮堂起来,也将这三个刺客照得无所遁形。

    满室器具散落一地,无处下脚,那三个刺客一身暗紫色布衣,头戴遮雨的蓑笠,用黑巾蒙着面,见屋内亮堂起来,气急败坏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这群人说得并不是官话,随枝听不懂,气恼道:“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他们要灭口。”顾云篱道,紧接着,不等随枝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能听懂时,她已将飞刃掷出。

    顺着她所扔的方向与力道,飞刃快速避开清霜,射向她身后那人,对方功夫亦是上乘,挥刀便要将飞刃甩开,也是这么一下,清霜反应过来,空余的一只手飞快从腰间摸出一枚弹珠,屈指一弹,将那原本偏离轨迹的飞刃打回正轨——

    “噗嗤”一声,锋利的刃尖划破刺客颈间皮肤,割开了他的动脉,下一刻,血水飞溅,那刺客手中的刀应声落地,连对面究竟如何弄死自己的都没搞明白,便与世长辞了。

    猝然损失了一员,余下两个刺客都没有料到,但意识到这几人不简单,想脱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乔万万死守后窗,闭着眼等了半天,吓得牙关都在打颤,才终于听见前面的打斗声停了下来。

    她听见一阵阵喘息声,把眼睛支开一条缝,就看见林慕禾已经起身,要去查看前面的情况。她一阵心惊肉跳,赶忙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即将被歪倒在地的灯杆绊倒的林慕禾。

    “小心!”她一把握住林慕禾的手腕,眼皮还在跳个不停。

    “前面一片狼藉,没有下脚的地方,”听见响动,顾云篱抬起手背擦了擦汗,出声道,“先不要过来。”

    除去那个被割喉的,剩下两个刺客便被绑在了椅子上,背对背靠着,还在挣扎。林慕禾总算松了口气,问:“你们有没有受伤?”

    “我们没事。”抬脚将身边的杂物扫开,顾云篱看了一眼清霜,随即吩咐随枝,“你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为何打斗声这么大,满船一点动静都没有?”

    清霜被那一刀震得至今虎口还在隐隐作痛,此时终于收剑入鞘,抬起手掌,却发现虎口处竟然被生生震裂了一个口子。她眉心一跳,目光落向那两个被捆住的刺客,顾云篱将他们的蓑笠与面巾扯下,露出二人真容。

    两个面貌平平无奇的男子,此时从剧烈撞击中缓缓清醒过来,眼中神色阴毒狠辣,死死瞪着清霜与顾云篱。

    “深更半夜造访,你们是谁?要做什么,又受谁指示?!”这一眼看得清霜火冒三丈,翻手又把剑抽出,直指那人喉间。

    顾云篱:“屋中五人,你们要取谁的性命?说了,尚且能保个全尸!”

    那人不为所动,只是扭了扭脖子,看着顾云篱,想到她听得懂那不知名的语言,张嘴说道:“嘛奈白。”

    清霜面色一变,瞬间被点燃了怒火:“你还敢骂上人了——”

    “清霜!”顾云篱喝了一声,按住她即将再往前一寸的剑。

    那人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笑,狂妄地笑了两声,清霜便察觉不对,飞速往这两人嘴里塞了两块木头:“还想咬舌自尽?”

    可两人脸上依旧没有惧色,而是仰起头,眼中含满挑衅,紧接着,肉眼可见的,两人双眼忽然充血,愈加鲜红,甚至连瞳孔都有波及。

    顾云篱只觉神经一跳,飞速出声:“不对——清霜,离他们远点!”

    下一秒,方才还嚣张至极仍在挑衅的两人喉咙间突然发出一阵极其沙哑古怪的“咯咕”声,与此同时,清霜飞快反应过来,向后撤去。

    青色的血管暴起,转瞬间,血管都变成了青紫色,皮肤之下,那血管颤动着,就好像有虫子在内蠕动一般,随着血管的颤动,两人面色也逐渐涨红。

    林慕禾看不见,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躲在烂了半个的架子后的乔万万却将这画面一览无余,她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猎奇最骇人的画面了,可下一瞬,只听“噗”得一声,她看见什么东西爆开了,紧接着,血液从地上那两人的眼眶里如岩浆般涌出,顺着脸淌下。

    腥臭的味道霎时间在船舱内爆开,她直接恶心得一个干呕,险些将今晚吃得东西吐了出去。

    她身旁的林慕禾更不好受,脸色登时一绿,扶着墙赶紧调息,好半晌,才艰难地问道:“顾神医,他们……怎么了?”

    顾云篱看着那算得上死状凄惨的尸体,心中一阵一阵地发凉:“眼球爆裂而亡。”

    清霜捂着口鼻,嫌恶地皱眉:“这不是……”

    “同生蛊。”顾云篱屏气说道。“这三人被喂下蛊虫,倘若一人死了,其余绝对活不过一炷香。”

    “又是蛊……?”林慕禾讶然,忽然浑身一寒,屏息之间,禁不住抚上自己的眼睛。

    “与你眼中的蛊虫不同,这种蛊虫太过阴毒狠辣。”顾云篱蹲下身,出声安慰她,“乔万万,你带林姑娘去床榻上休息,床头有清神香,点上驱散味道。”

    “顾神医,你、你要小心!”

    “好。”隔着一段距离,顾云篱回答的声音传入耳中,听着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对劲,林慕禾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就在应声间,清霜眼力过人,看见尸体上的异常,连忙唤了一声:“姐姐!”

    只见那人眼中,缓缓爬出一只短小的黑色小虫,爬得缓慢,还未爬到地上,便被顾云篱飞来一片飞刃斩断,彻底根绝。

    第95章 你究竟是谁?

    “符离渡,为什么会有蛊虫?”清霜最讨厌这类爬行的虫子,这蛊虫首当其冲,说话时,小脸还皱在一起,恨不得将拿蛊虫碾成齑粉。

    “……”顾云篱低着头,看着那两具惨烈的尸体,陷入沉思。

    冲着她与清霜来的?那便是顾方闻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甚至波及到了自己这里。若是冲林慕禾来的,那便是当初为她下蛊的人察觉了什么。

    除此之外……

    乔万万害怕得还在打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坐在床榻下的木梯上,脸色发白:“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惹来这种亡命徒来杀人!”

    清霜不忿道:“这些人来路尚且不知,你胡说什么?若不是我们,你今日便要被拿去祭河了!”

    林慕禾也有些不悦,第一次声音有些严肃:“乔姑娘,他人来谋财害命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若觉得这船上不安全,待行至宿州,便下去谋个生计吧。”

    听见要把她留在宿州,乔万万连忙补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清霜还想说什么,身旁的顾云篱却缓缓直起身子,垂下眼睫,眸色幽凉,又不知在作何想法。

    她闭上嘴,也明白与乔万万议论这些没有意义,索性扭身要出去:“我去看看随枝姐姐!”

    “不必了!”舱门外传来一声应和,清霜回望过去,正是随枝一脸凝重地从外面回来了。

    “如何了?”见她回来,顾云篱也收回思绪,急忙追问。

    随枝深吸了口气:“不太好,全船上下五十多号人,竟然都被迷晕了,主人家在上层昏迷得正香,没有被惊动。”

    “只是被迷晕了?”顾云篱有些错愕,她本以为,这船上的人要死几个才是。

    “正是,他们似乎不想惊动太多人,应当是跟着修船的船工上了船。”随枝道,“只是……费尽心机上船又是为哪般?冲着谁来的?”

    “走,”顾云篱放下抵着下巴的手指,飞身走了出去,“把船管事叫醒!”

    船舱外,七歪八斜地横陈了一片被迷晕的人。

    不用顾云篱去找,那船管事已从甲板下层跌跌撞撞地爬了上来,他方才苏醒,头重脚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甲板,紧接着,几个暗卫也苏醒了,同样歪歪扭扭地爬了上来。

    一层船舱的舱门已破,还有浓重的血腥气传来,是个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几个暗卫脸色一白,顾不上脚上知觉还未恢复,便跌跌撞撞跑到舱门前。

    顾云篱一个闪身,避开跌倒的暗卫,一把握住了那船管事的手腕。

    “修船的船工呢?”她厉声质问。

    船管事血已经凉了一半,根本不敢看门里那三具身体,颤声答:“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带他们上船,船修好了,就猛地闻见什么味道,再后来,就晕过去了……”

    随枝也没什么耐心,骂道:“谁问你这些了!那些船工一共几人,都哪里去了!”

    船管事这才唯唯诺诺答:“一共六人,在甲板下,本想着修好给他们工钱,熟料有这种烂事儿啊!”

    六人?若是人多些混上来尚且可以理解,但区区六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会引起注意,怎么会悄无声息潜上船?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三个刺客买通余下三个船工,将他们带上了船。

    已有机灵的暗卫去找那三个船工的踪迹了,然而等了半晌,回来却一无所获。

    “船舷上有泥痕,他们跳船跑了!”

    船管事唯恐将此事归咎在他头上,跪在地上哀求:“实在没想过这太平盛世还有这样的事情!这群人的来历我当真不知啊!”

    “你的失职,自会有主人家来过问过错,不必向我们三跪九叩求饶。”顾云篱面上浮着阴云,有些不甘。

    这刺客有备而来,甚至提前买通船工,却谨慎地没有将满船的人都解决了,只为了不惹出其他祸端。

    她思绪飞乱,只觉脑袋里有一大堆的信息,马上便要成型了。

    “顾顾顾娘子!你来看看林娘子、她她她开始吐了!”纷乱的信息被这一声呼喊打断,宛如即将拼成的碎纸片再次被风吹散,散在顾云篱脑海的每个角落。

    抬起眼,她也顾不上厘清思绪,吩咐暗卫处理尸体,急忙步入屋内。

    乔万万正慌乱跪坐在榻旁,笨手笨脚地拿着一个痰盂给林慕禾接着。见顾云篱来了,她起身让开,脸上还有一层薄汗。

    床榻上,林慕禾一手扶着床架,奋力想呕出来什么,但晚间根本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也没呕出什么,只不过是胃一直在反酸水而已。

    取出药瓶喂她吃下几粒清气散,顾云篱坐回她身旁,一下一下轻抚着因呕吐过后而一直咳嗽的林慕禾:“随枝,取些水来!”

    “来了来了!”那边早已倒了一杯,递给顾云篱,让林慕禾就着漱口。

    “这蛊虫发作的味道恶心难忍,你嗅觉更甚,难免受此影响。”看着她平复下呼吸,顾云篱轻声安慰。

    清气散下肚,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感总算消退,林慕禾心有余悸,忍不住抚上双眼,声音很低:“若有一日我身上的蛊虫发作,也会这样吗?”

    这样腥臭、这样恶心、这样不堪?

    “近来我施针,已经压下去它继续作祟的可能。”顾云篱看见她的手在抖,眼底涌上不忍,上前握住,紧紧捏在手心里,“不会有事的,这样的蛊虫仅是个例。”

    林慕禾却像是怕极了,反手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想要寻找到给自己勇气的依据。

    获得光明当真没有任何代价吗?一个同生蛊尚且如此,那她这样的,甚至是在顾云篱遇到自己前,都从未听闻见过的蛊毒,真的会简简单单便治好吗?

    她心中一直有惧,只是从未表现出来,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若让自己双眼复明的代价条件,是她不能够承受之重,又该如何?

    屋外那三具横陈的尸体仿佛就是答案。

    察觉握着自己手的人的体温越来越凉,顾云篱心头一颤,余下那只手取出手帕,轻轻替她把嘴角的水痕擦干净。

    “你在害怕。”她睫毛很长,阴影投在林慕禾的脸颊上,随着她说话声轻轻晃动着。

    “顾神医,”林慕禾的声音隐隐有了哭腔,“看得见,就要付出代价吗?”

    “不会的,林慕禾,”回答她的是身旁人沉稳的声音,“你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我会治好你的。”

    “这个世道本就欠你诸多,讨回光明而已……”她的声音镇定而轻缓,就如一旁香炉中的宁神香,“不过是你应得的。”

    “……顾神医。”不知是不是宁神香的缘故,林慕禾脑袋有些昏沉,或是今夜不太平,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原本的困意便重新回笼,催使着她遁入梦境。

    手中的人体温终于渐渐回归正常,呼吸也沉了下来。

    随枝悄悄看着,复又添上一根宁神香,才带着清霜与乔万万蹑手蹑脚离开,生怕将睡过去的林慕禾吵醒。

    屋内恢复了寂静,船舱外收拾残局的人也不敢大声动作,小心翼翼的,清霜与随枝几人蹲在舱外,被这安静的氛围熏得也有些困顿。

    里屋的林慕禾已经熟睡过去,顾云篱替她掖好被角,沉着脸走出了船舱。

    乔万万正蹲在墙根下,紧紧抱着前胸,黝黑的眸子盯着地板,不知在出什么神。

    见她出来,随枝扯着清霜起身:“今夜睡不好了,顾娘子,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顾云篱吸了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这一晚纷扰,辛苦了,先将就着歇一晚吧。”

    说罢,掠过两人,向后面蹲着的乔万万走去。

    清霜问:“那姐姐你呢——”

    随枝却看见她不虞的面色和那严肃的表情,捂着清霜便朝一边走去:“我困了,咱们去甲板下面凑活一晚,别打扰你姐姐了。”

    清霜:“诶——”

    *

    顾云篱停在乔万万身侧,深蓝色衣角沾了些许污秽,在乔万万狭窄的视野里飘动片刻,最终停下,垂在脚边。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墙根,微微仰起头:“顾娘子,你不困?怎么不去睡?”

    轻舒了口气,顾云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冷声道:“乔万万,站起来。”

    “啊?啊……不要吧,我蹲久了,有点麻,起来会……”

    “起来。”顾云篱却不管她的抱怨,面无表情的重复道。

    终于察觉她面色不太对的乔万万连忙颤巍巍地起身,扶着木墙才站稳:“既然已经没事了,我就、我就先去睡觉了啊……”

    说着,就要顺着墙根离开。

    “站住。”然而身后的人并不打算放过她,冷声叫停,“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啊?对你……顾娘子,那夜安……?”她手里还抱着那个木盒,弯着腰,试探着看着她。

    见她这副模样,顾云篱气急反笑,眼中的温度已经消失殆尽:“你不愿说,我便也不与你多费口舌。”

    乔万万神色一凛,咬住嘴唇,抱着手中木盒的力道更甚了几分。

    “今夜的刺客,是冲着你来的吧?”

    “我?怎么会,我一个没爹没娘没权势的难民,从哪招惹这么邪乎的仇家?”

    “这便要问你了。”顾云篱并未被她的话说动,“你是滇州人士,口音证明了这一点。”

    乔万万没说话。

    “这三个刺客,也都是西南之地的人,所说的苗语,我不信你听不懂。”

    “他们原本只想迷晕你解决掉你,却不想我们都醒着,才动了全部灭口的心思,甚至满船的人,他们也只是迷晕了,并未伤及重要。”

    乔万万额角渗出汗来:“我……听不懂。”

    “你知道为何吗?”

    “因为他们所要解决的事情,绝不可惊动太多人,绝不可让更多人注意到,是而才如此谨小慎微。”

    “我们四个,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并无引来刺杀的动机,那么,便只剩下你了——西南逃出来的难民,不知底细,甚至连名字真假都不知。”

    乔万万的脸已经有些僵了,她还想再开口解释,顾云篱已不为她留下机会了。

    “我这一切,都与你拼命想要去东京有关?”

    “乔万万,你究竟是谁?你手中的木盒,究竟又是什么秘密?”

    第96章 “悖逆臣纲”“万劫不复”

    听到她说及木盒,乔万万的神色一瞬间沉了下来,赶紧将那东西塞进前胸衣襟中,脸上佯装的无辜也渐渐褪去,她垂下脑袋,轻轻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顾娘子,你不是想知道西南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顾云篱眉心一颤,顿时被乔万万一句话勾起心绪来:“你知道——”

    然而,话不及说完,她忽觉一阵晕眩,脑袋一沉,眼前乔万万的人影也开始摇摆起来,就连眨眼都变得迟钝了,她一惊,垂下眼,混沌间看见了乔万万手里捏着的竹管:“你……”

    原来她方才蹲在墙根,是在捡那根遗留下来的迷烟竹管?

    “顾娘子,对不住。”

    视野四周爬上黑暗,顾云篱的话还未说完,意识便被迫离开大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紧接着,一切五感便彻底淹没在意识长河之中。

    这迷烟劲儿倒是很大,在身体感知到摔倒的痛苦前,就让意识溜走,因此,顾云篱并未感受到疼痛。

    昏迷了不知多久,她意识才终于回笼,在梦境里狠狠挣扎了一番,才终于有转醒的苗头。

    耳边是一阵轻缓有序的破水声,她感知了片刻,大约知晓,是商船在平稳地行驶。

    睁开眼,眼前是陌生的纱帐床顶,她脑袋有些疼,眨了眨眼,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动了动腰,想要起身,顾云篱却蓦地发觉小腿有些沉重,她立刻撑着床榻起身,才看清床边的境况:林慕禾正枕着交叠的双臂,趴在自己腿边,坐着小凳正熟睡着。

    甩了甩脑袋,顾云篱还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本想着轻轻将薄被子扯下来给林慕禾盖上,但动作又有些大,轻轻一扯,原本睡得就轻的林慕禾便猝然醒了。

    她戴着白纱,旁人无法发现她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听见耳边窸窸窣窣,刻意压低声音的动作摩擦声,林慕禾没有动弹,埋着脑袋继续佯做睡着。

    顾云篱轻轻抽着被她压在胳膊下方的薄被,一点一点,缓慢进行,终于全部抽出,在手里抖了抖,便低下身子,轻轻将被子披在林慕禾的身上。

    还带着她体温的薄被盖了下来,轻轻带起一阵风,拂起她垂在鼻尖的碎发。

    身前的人为了给她掖好被角,轻轻探下身子,捏住被角欲扯得紧些。

    也是低下身子的这一瞬,林慕禾适时的醒了。

    原本有序的呼吸被她突然苏醒的动作打乱,一息之间,炙热的呼吸从鼻尖沁出,打在对方的脸上,鼻尖轻触,好似两颗滚烫的火石相撞。

    顾云篱心中一慌,如触电般迅速向后撤去,心口一阵剧烈的跳动,久久不能平息。

    而林慕禾却像是还未发现发生了什么,只是摸了摸鼻尖,声音还有些困倦:“顾神医,你醒了?”

    捂了捂鼻尖,顾云篱飞快地眨了几次眼,重复了几次深呼吸,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是……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揉了揉脑袋,错开话题,企图掩盖自己那一瞬间的慌神。

    “嗯……”林慕禾打了个哈欠,“外间床榻尽数被毁,今日才要弄新的,里屋也只剩这一张床了,你晕着,便让你躺在这里了。”

    经她一说,顾云篱这才猛然记起自己是怎么晕的了,她连忙从床上爬起,问林慕禾:“我晕了多久?”

    林慕禾愣愣的:“才不过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那足够乔万万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心中一急,下床便穿上鞋:“你们在哪里发现的我?还有,乔万万她……”

    “顾神医,你刚醒,先吃些东西再……”

    “不、”顾云篱摇了摇头,有些僵硬地从床榻上下来,努力催动着还有些僵硬的四肢向外走,“她跑了?去哪了?”

    “你倒下不久,清霜她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上来查看,才看见她正要把你钱袋偷了逃跑,就赶紧把她制服了。”

    “那她现在在哪?带我去。”身侧被林慕禾扶上,顾云篱才终于深吸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没再废话,林慕禾便带着行动僵硬,身形看起来有些滑稽的顾云篱到了甲板下。

    远远的,顾云篱闻见一股饭香,隐隐还有一阵人声。

    待走近了,才看见桅杆下的小房子里,乔万万被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颓丧地垂着脑袋,随枝和清霜搬了张竹椅在一旁大马金刀坐着,手里还端着一碗炒三香配玉米饼子,吃得正香。

    “小兔崽子,跟姑奶奶玩心机?我先前怎么说的来着?你不洗心革面,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看见她没有成功逃跑,顾云篱松下一口气,扶着扶梯栏杆歇了两口气,寒意也爬上眸子,被林慕禾搀着,她费了阵功夫走下来,停在乔万万身前。

    她视之如命的木盒子被搜了出来,放在一边堆满酒坛的桌上,顾云篱没有去动,只是问她:“为什么要迷晕我?”

    闻声,乔万万才抬起头来,有些不敢与顾云篱直视,毕竟是自己亲手迷晕的人,罪魁祸首遇上受害者,好比仇人相见,顾云篱没觉得有什么,她已经有些愧疚不堪了。

    “顾娘子应该都猜出来了,何必再问我……”

    “我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冷声打断她,顾云篱余光瞥了眼那木盒,“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还要你说。”

    乔万万沉默了半晌:“你发现了那群人是冲我来的,我信不过你,与其那么被动,倒不如另寻出路,换个法子去东京……”

    压了压眉心,顾云篱把那机关木盒拿在手中,摆在乔万万面前:“你去东京,为了这个?与西南有关?”

    “顾娘子是我见过最聪明……不,第二聪明的人。”乔万万笑了笑,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那木盒,“你一直想知道西南的境况,我便告诉你吧。”

    “西南驻守的庆亲王,如今已死。”

    不过第一句,便让几人瞠目结舌,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顾云篱额角青筋跳了跳:“庆亲王……死了?怎么死的?”

    乔万万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那木盒上,随即,闭了闭眼,那日的景象,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闪回。

    “我……确实不是什么农户女,只不过是王府绣户的女儿。”

    西南蜀绣闻名世间,庆亲王聘请十个绣户为病重的官家绣一件长寿龙纹衣,乔万万的母亲便在其中。

    今岁收成不好,家中全靠母亲的手艺来接济过活,这样的单子,母亲几乎耗尽了心血。

    事发的那夜,官家的长寿袍最后一个纹样绣好,再过几日庆亲王便要启程去往东京,探望重病的官家,这最后一块纹样耽误不得,待绣好时,已经熬得眼睛快要瞎了一半的母亲将纹样细细叠好,放进锦盒中,叮嘱乔万万送到王府。

    从家中出发到达王府时,已经入夜,王府管事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等待,那夜,庆亲王似乎在接待什么人。

    乔万万只记得在那间屋子里等了好久,等到她都压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开眼时,整个王府内静得出奇。

    她顺着屋子绕行,想要找到王府管事尽快交差,却有些悚然地发现,原本每处都有仆从下人走动的王府不知为何空无一人,就连点着的灯都很少。

    汉白玉铺就的路上,乔万万走着走着,却觉得脚底粘稠,待行至最近一盏亮着的灯旁,她才低下头去看,可这一看,浑身血液温度霎时间降至冰点。

    脚底粘稠不是什么水痕,而是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的血液。

    她双腿一软,惊叫出声,又快速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不倒在地上。

    可她的响动还是惊动了府中的作恶之人,慌乱间,乔万万从不知哪个房间开着的窗户爬了进去,躲过了闻声追来的人。

    王府太大,她迷路了。

    但她不知,自己不过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还未松口气,这间屋子里便再次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与打斗声。

    惧意几乎要将她吞没,她抱住脑袋缩在角落里,在混乱中听见了什么“悖逆臣纲”“万劫不复”的怒骂指责声。

    紧接着,是刀刃划破血肉的绽裂之声,在角落里,她看见前面隐隐透着烛火的门窗“噗嗤”一声,溅上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呼吸一紧,她慌忙寻找退路,猫着腰又向房间深处翻去。

    这一路爬,不知爬到了哪里,待她仰起头,却对上了一双苍老的眼。

    凌乱的书堆里,有个须发发灰的老者正颤抖着身子,提笔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看见她误闯进来,他像是看见了希望,嘴唇战栗着,朝她招手:“孩子,快来!”

    还未搞清楚状况的乔万万就想拔腿就跑,怎料屋外,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刀剑搏斗声逐渐逼近,仆从绝望的喊声传来:“乔老——挡不住了,要杀进来了,快逃,快逃!!”

    愣神之际,那老者已经一瘸一拐走到乔万万身侧,快速将他刚刚写成的书信塞进机关木盒里扣好机关,塞给了乔万万:“我求你、我求你——”

    说话间,乔万万被他推搡到角落,揭开了地板一角,露出一条暗道。

    “你从这里一路离开,直达大理城外!”老者握着她的手,看见了她眼里的泪花,“大王已死,我逃不了,只能寄希望于你!将这木盒,带、带去东京!找白崇山,面呈官家,就说、就说——”

    “我不要!我不要!”乔万万崩溃大哭,死活不愿接那木盒,可那老者手劲极大,硬是塞进了她手里。

    一阵门板断裂的巨响在身后爆发,老者喃喃了句“来不及了”,便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塞进地道之中。

    第97章 轻轻搭上她的手,引着她走下阶梯

    浑浊沙哑的声音最后给乔万万留下信息:“去东京,找白崇山——将此信递交于他,就说是、说是旧友、旧友所托!”

    眼前的地道门被猛地被合上,乔万万被推的一把摔进地道内,一时间骇得无言,甚至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只可惜,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冲进来的贼人一剑捅穿了胸口。

    “砰”得一声,乔万万听见重物狠狠摔在地板上的闷响,从地板缝隙里漏出的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挡住了她的视野。

    一滴还滚烫着的血液从木板缝隙里渗了进来,凝结成滴,“啪嗒”一声,滴落在她脸颊上。

    有人用苗语说了句“还有人,马上给我抓出来”,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乔万万浑身冰凉,求生的欲望托着她迈开步伐,在一片黑暗的密道中跌倒又爬起,泪水干了又流出来,她紧握着手中木盒,终于在天亮之前逃出密道。

    她甚至不知道王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刀光剑影,死了很多人,那个尊贵的王爷似乎也死了,自己一直生活的家乡天灾人祸并行,已没有活路。

    她不敢回家给家人带来灾祸,只得跟着大批的难民一路北上,几次险些死去,直到如今,遇上顾云篱一行人。

    这便是敕广司口中那“西南形势复杂”的隐秘一角,堂堂亲王,不明不白死在夜中,甚至一点消息都没有,封锁得死死的,恐怕大理城中的百姓都不知道,这庆亲王已经死了。

    听完讲述的一切,随枝面色有些难看,看着乔万万,不知她还在撒谎还是实话:“可我听闻*,庆亲王半月之前便从大理城出发要进京了……”

    乔万万瞪圆了眼:“不可能,庆亲王已经死了,他莫非还能借尸还魂?!”

    林慕禾咬着嘴唇,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面色有些难看:“除非——”

    “除非,这个庆亲王,并不是原本的‘庆亲王’。”

    这么一说,此事就一下子扑朔迷离,诡谲难测起来了。

    庆亲王便是庆亲王,不然还能有谁?

    清霜与乔万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平白在顾云篱这话里品出来些许诡异,清霜更是哆嗦了一下:“被、夺舍了?”

    “哪有什么夺舍的鬼神之说!”随枝拍了拍她的脑袋,有些不成器地看着她。

    林慕禾轻叹了一声,为她解释:“顾神医的意思是,那位庆亲王恐怕已经不是庆亲王了,不过是被人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了。”

    “杀庆亲王的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乔万万回:“我本来就算误打误撞进来的,连杀手的面都没见到!”

    这条路不通,顾云篱又问:“你方才说,那老者屋外有人喊了他一声‘乔老’?”

    “只模糊听到了,我一个草民,连知府叫什么都不知道,但看他的模样,应当也是在王府里做事的。”

    姓乔,滇州大理城中。

    清霜像是想起了什么:“姐姐,是不是那个老头!”

    也只能是他了,顾云篱念出他的名字:“滇州定西骠骑将军的旧部参谋,乔润松。”

    随枝眼睛一亮,问:“这又是什么人物?”

    “西南临近百越,三教九流齐聚,对于定边来说不是易事,十多年前是彼时的定西将军在大理驻守,才守得西南安定,可五年前,定西将军徐敬檀病故,朝廷派了新任定西将军前往,但收效甚微,这乔润松,便是当年徐敬檀的旧部,后来大抵是入了王府做幕僚,谁曾想,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随枝听完,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顾娘子怎么这么了解这些事?”

    林慕禾也不由得顿了顿,似乎在等顾云篱的答复。

    “我久居西南,与师父混迹江湖,自然知道不少。”顾云篱话声一停,复又说道,“当然,这只是其一。”

    林慕禾:“其二呢?”

    “其二,徐敬檀对我来说,印象深刻——她是大豊境内少有的女将,她病故时,也不过五十多岁。”

    听顾云篱说起这位女将军,乔万万也低下脑袋,似是也想起了什么,声音也有些落寞:“徐将军在时,是百姓心中的定海神针,那时滇州再乱,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境况……”

    此时回忆旧人,不是个好的选择,顾云篱也只是眼神黯了黯,便支着膝盖起身,声音也恢复了原先的寒凉:“诸般无奈,也不是你迷晕我,几次三番欺骗的理由。”

    她背过身,捏起乔万万一路用命护送的木盒,细细观察了一番:“机关木盒,要交给白崇山白御史?”

    乔万万忽地抬起头,眼神也亮了亮:“你知道他?”

    顾云篱敷衍地笑了笑:“知道,还有几面之缘。”

    乔万万顿时痛哭流涕悔罪不及:“哎哟,是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这等来头,既然你们认识,哪里还需要绕这么大一圈,这木盒……”

    “这木盒便是一根点着了的炮仗,谁拿着谁就要遭殃。”她话未说完,顾云篱便打断她,将那木盒拿在手中掂了掂,“你想交给我们,自己择干净一身轻?”

    原本还想着回京将这个木盒送给白崇山不过顺手的事,没想到还有这种算计!清霜恍然大悟,看着那木盒,有些愤愤:“这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既然打不开,那便一剑劈开不也成?”

    “不可!”乔万万急了,“我千辛万苦逃出来,就是为了把它送到该到的人手中,你不能……!”

    顾云篱:“木盒夹层中包着火油,蛮力劈开,只会把里面的东西烧成灰,谁也得不到好处。”

    “今日刺客只不过是一部分,想必仍有追杀你的人在赶来,”研究了片刻那木盒机关,顾云篱没什么头绪,又转头看向乔万万,“你打算怎么办?”

    *

    夕阳沉沉,在泛着层层波涛涟漪的河面上镀上一层金光,成群的河滩鸥鹭低低掠过河面,滑开一道长长的水波,将镀金的颜色划破,紧接着,像是瞅准什么一般,向着不远处在河面上行驶着的商船俯冲直下。

    忽听几声鸟鸣,清霜困倦登时消散了大半,待仰头看时,已经来不及了:几只鸥鹭从空中冲下,不待她反应,长长的鸟喙便衔住她手里的烧饼,用力向后拉扯。

    “这畜生!还盯上人吃的了——”清霜大惊失色,一时不查,反叫几只海鸟得逞,扬手去打无用,那海鸟身形灵敏,扭身便从她掌风下飞快逃走,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飞上晴空,觅不得踪影。

    一顿晚饭就这样被打搅了,清霜有些郁结,叹了口气,不远处的随枝冲她扬了扬手,扬声喊她:“清霜——别吃了!快靠岸了!”

    距离上次刺杀已过六日,水路行进极快,待行至陈留地界,水路只允许来往运送军械与皇商入内,至此,便要改乘陆路。

    因刺杀之事并未惊动住在高层的人,只以为睡得沉了些,那晚所有经历事情的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大有烂在肚里的意思,顾云篱一行人也识趣地不再议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这六日。

    水路最后一站在汴河渡口,待将船上东西搬下来,置办好走陆路的车马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渡口处把守着一大批官兵,四处都能看见难民的身影跪坐在路边乞讨,紧接着又被沿途巡逻的官兵赶走,顾云篱暗自有些心惊,这西南难民,竟然一路已经逃到了陈留?

    这一路上,遇到的州府郡县,就没有管的吗?

    她思索之际,林慕禾已从甲板上走下船,察觉她停在原地,便回过头唤她:“顾神医?”

    “啊,”回过神来,顾云篱收回落在那群难民之上的目光,走上前轻轻搭上她的手,引着她走下阶梯,“只是看着这群难民,难免心生疑惑。”

    “难民很多吗?”林慕禾问。

    目光所到之处,除了专门设下的难民棚,其他角落甚至都睡着一些姿态狼狈的难民,碍于官兵在侧,他们不敢出手乞讨,有的妇人,只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双黝黑的眸子注视着来回路过的行人,企图能从他们手中得到一些施舍。

    “……数目其实算不上多,”她见过真正的饥荒,远比这惨烈几分,但这也并不能否认这些难民的苦痛,“只是这些数目一路逃到陈留,实在有些异常。”

    身后,清霜与随枝架着乔万万从船上下来,四下瞧了一圈,也是有些惊讶:“我听闻朝廷已经颁布应对之策,陈留距离东京不远,怎会还有这么多难民?”

    说话的是随枝,她狠狠掐了一把乔万万,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消停些,环胸喃喃起来。

    “几位小娘子不知,朝廷下了令,却是将这些人遣回的令。”渡口有不少船工,几人停下议论的不远处,便有一群歇脚的船工汉子,听见几人议论,便接了一茬。

    “遣回?西南没有生路,遣回去,是要他们自生自灭吗?”闻言,乔万万有些激动,呛声道。

    “这也不是我等庶民能知晓的呀。”那船工一摊手,“只是说,官家病重,是代为监国的二皇子下的令,怕这群难民冲撞晦气,给官家再找来厄运。”

    “……晦气?”闻言,顾云篱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天灾人祸,何成晦气?”

    那船工立时闭上嘴:“小娘子,还是少说两句吧,这里可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顾神医。”身边的人扯了扯她的衣角,适时地将她心中即将燃起的怒火熄灭。

    冷静了片刻,顾云篱跟着几人向渡口外走,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林慕禾才打破沉默,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小惠未遍,民弗从也。从前读《左传》,无甚感受,而今想来,先贤所言,却每每总在后世应验。”

    “难民不愿走,官兵又有上令驱赶,长此以往,必生祸端。”顾云篱叹了口气,应道。

    第98章 她时常能闻到林慕禾身上那皂荚香

    “且住!”随枝见这两人兀自又低迷起来,扬手一摆:“这么悲观作甚?朝中尚有士大夫斡旋,又怎会容忍这种不合理的禁令?再说了,东京的清流士大夫最好散财与民共苦,不会坐视不理的。”

    “就是,明日就走了,我们也心有余力不足,何必忧心这个呢?早早回客栈歇息才是。”清霜也附和。

    但面对这些难民,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路过时,还是和乔万万与随枝一道将随身的干粮分给他们许多。这样的世道,更不敢施舍银钱,只怕给他们招揽更多的祸端。

    一路这给点,那给点,等到了暂住的仙山驿,清霜兜里买的烧饼已经分了个干净。

    林慕娴一行人早已到达,吃过晚饭歇下了,驿站内拴着几匹马,还有许多其他住客,除却这几张陌生的面孔,顾云篱还看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来人依旧一身黑衣,站在槐树下整饬马匹,听见陌生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

    待清霜看见此人,低低唤了句:“姥姥欸,这才是真晦气……”

    “柴官人,”看见故人,顾云篱并没有几分喜悦,只是讶然,“许久未见。”

    “二娘子,顾娘子,还有两位小娘子。”看见几人,柴涯停下手中的活,朝几人叉手作揖,“奉主君之命,来接应诸位回京。”

    他错眼,看见了又多出来的乔万万,但神色没有异常,只是瞥了过去,没有过问:“既然到了,便入驿内歇息吧。”

    自上次雨夜后,再没见过这人,再次遇见了,林慕禾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只是料想上一次见面,这一行人中还尚且周全,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

    “柴官人何时回的东京?”

    “几日前罢了,奉命来接应几位。”

    不知他经历了什么,竟然没有先前那么招人嫌了,清霜撇撇嘴,仍旧不想继续跟他打交道,推着林慕禾便朝不远处的客楼走去:“林姐姐,咱们去歇会儿吧,我好累~”

    林慕禾愣了愣,很快看出她的意图,便由着她推搡进了客楼。

    楼下有些吵嚷,楼上的人自然一览无余,靠在窗扇上,林慕娴垂着眼喝茶,目视着林慕禾走入了楼内,才收回视线。

    沈姨娘正打发走邮差,手中捏着一封信,递了上来:“姐儿,主君的信。”

    连日来行船的疲惫感使得林慕娴无暇应对,只摆手道:“姨娘拆来读给我听吧。”

    沈姨娘没说话,照做,展开信一目十行:“信上说……姐儿到达陈留的消息已经知晓,但主君说,不急于回京。”

    “不回京,作甚?”林慕娴眉心一跳,脸上早已是疲于应付的不耐,“我都已经到陈留了,还要有什么事!”

    “姐儿莫急……”沈姨娘连忙上前宽慰她,“只是近来东京周边难民一事成灾,主君信中说,叫咱们在仙山驿停几日,给当地难民施粥布施。”

    林慕娴不解:“他们固然可怜,可不是已有驱赶的诏令了吗,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近来朝中波动,二皇子此举已受不少言官诟病,主君急需摆明立场,他的意思,布施于民,安抚民心,才能稳固地位啊,你是长女,如今礼哥儿不在,只能由你来代表林家……”

    “又是这些!”林慕娴眼眶有些红,身子颤抖,眼中尽是怨愤,她一把将茶盏碎在地上,咬唇死死道,“可这些与我又有何干!”

    无辜的茶盏碎落在地,林慕娴丝毫没有收敛力道,瓷片碎裂,险些伤到了沈姨娘。

    她气喘吁吁,手心里捏着那张纸,攥成不像样子。

    沈姨娘没有说话,低下头看了眼碎在自己脚边的瓷片,眸色沉了一瞬,片刻后,直到林慕娴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她才出声:“姐儿,再忍忍,待出阁后,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林慕娴却笑得惨然,手心的力道松懈,她倚着桌边,像是妥协了似的,将那张信纸缓缓铺开,眼眶中还蕴着欲落不落的泪水。

    仰起头,她拿袖口拭了拭泪,从桌案上取了张信纸,沈姨娘立刻意会,轻轻松了口气,上前为她研磨。

    “我回信给父亲,府里面派人来了吗?”

    “派了柴涯来,明日晨起,便在汴河渡口旁设粥棚,只设两日,便回府去,多不过两日,也不用姐儿整日施粥,只是做给朝中那些长舌鬼看……”

    “知道了姨娘。”林慕娴吸了吸鼻子,提笔润锋,“你去知会一声二娘,叫她也做些准备。”

    又看了她一眼,沈姨娘应了一声,搁下墨块,轻轻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片刻后,幼月携了令,敲响林慕禾的房间,将此事告知,临走前,她又偷摸瞧了几眼林慕禾的面色,被顾云篱发现,一眼盯了过去,才讪讪笑:“我瞧着二娘子气色好了不少呢。”

    “幼月姑娘挂心了,”随枝笑眯眯地上前将她送出门外,扒着门框看了她一眼,“我们娘子好吃好喝调养着,自然气色不错,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幼月也不好再看下去,又冲随枝笑了笑,便快步离开了客房。

    “啪”得一声合上门,随枝拍拍手上的灰,翻了个白眼:“三天两头的过来瞧一眼,是生怕这边人有点好!”

    她说得太直白,林慕禾也只是笑笑:“也罢,被惦记上也无所谓……只是明日又要早早起身施粥,辛苦你们还要和我一起。”

    清霜无甚所谓:“我每日起得也早,还要扎一个时辰马步,正好明日歇一天。”

    余下顾云篱和随枝也说没问题,话毕,屋子里沉寂了一瞬,似乎在等某个人说话。一直将自己置之度外的乔万万被这阵诡异的沉默惊了一下,抬起头来,才发现几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她挠挠头,心情有些复杂:“我也要去吗……?”

    清霜环胸,撇嘴看了她一眼:“人不能忘本!你先前不也是难民?”

    “是是是……”乔万万悻悻拢了拢衣服,赔笑道,“我起来就是,劈柴生火都做得来!”

    清霜这才满意,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从凳子上跃下:“既然如此,早早睡下吧!”

    顾云篱也起身,点了点头,就欲起身离开这间屋子。然而还未站起来,就被随枝一把按在了椅子上:“诶诶,顾神医,你上哪去?”

    被这么一按,顾云篱愣了一下,茫然抬头,就对上随枝坚定的眼神。

    她一把薅起乔万万,推给清霜示意她带出去:“这妮子心眼多,还是在我眼皮底下老实点,顾娘子你这种老实人,别又着了她的道。”

    乔万万呛了一句:“你这话说的——唔!”万幸被清霜捂上嘴,挣扎无果,只得妥协。

    活了这么些年,顾云篱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老实”形容:“随娘子,你……”

    “你跟林娘子睡一间屋子,也好照应不是吗?我们两个睁眼瞎,夜半有个风吹咳嗽都不省得……”随枝抿唇一笑,当即罗列了一条足以说服顾云篱的条件。

    思索片刻,顾云篱看了看坐在榻上林慕禾,她似乎没有发表意见的打算,便点点头:“也好,这里终归不是城中,夜半入睡,也记得留个心眼。”

    随枝迭声应了,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屋子里的两人。

    门合上,顾云篱才有了些后知后觉的赧然,她摸了摸鼻子,上前将蜡烛烛芯挑高,看了眼还坐在榻上的林慕禾:“夜里风凉,回床上坐吧……”

    似乎是同有所感,林慕禾也摸摸脸颊,呆呆站起身,应了两声“好”。

    先前船舱里虽是明面上有两间,但不过是置物架隔开的屋子,如今在这仙山驿里,却是实打实的同一间,身处一个地方,顾云篱甚至觉得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荚香气。

    她看过林慕禾洗漱,拿着帕子蘸上皂荚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脸的每一个角落,有时候,衣袖会被水轻轻沾湿,因而靠得近了时,她时常能闻到林慕禾身上那皂荚香。

    明明是最普通的味道,但却印象深刻。

    但若是现在就休息入睡,却也为时尚早,思来想去,顾云篱脑袋空空,没有一个好的主意,看见她起身回了床榻,忽然心生一计:“也罢,天色尚早,又闲得无事,趁着这会儿空闲我帮你把经脉理通,也方便日后为你医治。”

    好不容易听见顾云篱主动开了一次口,林慕禾也没管她说得究竟是什么,脸颊热乎乎的,点头应了一声。

    于是顺理成章为她解下眼上白纱,帮着她轻躺在床榻上,掀起衣料,在她手腕关节施针。

    过程很平静,仅有几次,扎到了痛处,林慕禾轻轻“嘶”了一声,顾云篱便立刻放下力道,轻轻旋下针来。

    她已经有些忘记了,第一次为林慕禾施针时,林慕禾从头至尾都没有喊过一个疼字。

    然而专注于施针的顾云篱早已忘记此事,屏气凝神控制力道,半炷香后,终于完成。

    林慕禾还想抓住这个机会多与她说说话,可也许是针灸过的缘故,这次的困意来得极快,不等她想好要说什么,潮水般的困意涌来,她只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喃喃了一句“顾神医”。

    睡着前,那人似乎听见了自己呼唤,转过身来,握上自己的手,用微不可察的语调轻轻回了她一句“我在”。

    看着榻上的人熟睡过去,顾云篱才终于舒了口气,她眼上白纱还未来得及覆上,双目阖着,比寻常陌生了几分,垂首看了看,竟莫名知觉出几分可爱,于是慌忙收回目光,将林慕禾脸上的碎发理了理,撤下针,她才洗漱睡下。

    然而这一夜,也注定不会太平。

    一声哭号骤然将人从睡梦中抽离,惊起树上的乌鸦,黑夜里,有女人突痛哭了一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伴随着渡口外鹧鸪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瘆人恐怖。

    第99章 依稀还能闻到她身上浸泡过酒液的清冽酒香

    顾云篱一个猛子惊醒,下意识翻身下榻,才慢慢反应过来,这声音来自外面。

    林慕禾也被这一声吵醒,应当说,这仙山驿里的大部分人都被惊醒了。

    夜很晴,顾云篱撑着脑袋甩了甩,看了眼案头的香与窗外的月亮,大抵确定了时间,快要破晓了。

    “顾神医,怎么回事?”听见她翻身起床的动静,林慕禾颤着声音问道。

    快步走了过去,握住她因夜惊而有些冰凉的手,顾云篱支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仙山驿内已经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有人在哭,不知究竟何事,再看看。”

    探查间,隔壁屋子的三人也醒来,跑过来敲门。

    清霜捂着心口走进来,飞速点上了灯:“天菩萨,大半夜生生来这么一嗓子,死人都能吓活了!”

    乔万万显然也刚醒不久,不过看她的模样,似乎是被硬拉起来的,可能她便是这仙山驿中少有没被影响的那个。

    随枝走到窗边,朝外望了一眼:“马上就要天亮了,到底什么事情啊……”

    她话音刚落,就听方才那阵女人哭号声再次传来,这次,大家都清醒了不少,也听得清楚了,只听那女人嚎着一句“我的儿啊”,一边哭,一边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片刻,便有打更人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曹娘子,你这又是何苦?你那儿子死了多少日了,谁也救不成了!”

    “你放屁!我儿活得好好的,只是病了,醒不过来而已!”

    几人面面相觑,隐约猜到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一会儿,仙山驿中就传来不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的抱怨,那几个值夜官兵与更夫果然不耐烦了,驱赶着她离开。

    谁知那女人不理,反而趴在地上不走,撒泼打滚,哭得更是惊心。

    “驿中都是贵人,你若冲撞了贵人,别说你,你儿子的尸身也不保!”

    紧接着,那几人竟然撕打在了一起。

    这下,谁也别想睡个好觉了。

    林慕禾叹了口气:“也罢,本来也只能睡半个时辰了,既然醒了,那便不睡了吧。”

    乔万万懊恼打哈欠:“这三天两头,还能不能睡个好觉了!”

    林慕禾却察觉顾云篱的沉默,她歪头向顾云篱,似乎听出她的分神,便问:“顾神医,你要下去看看吗?”

    那几人争吵声还在,顾云篱闭了闭眼,取了褙子穿上,道:“医者仁心,若能帮一把,也算行善积德了。”

    没人反对,清霜也应了声好,回屋穿上衣服,便跟着顾云篱下楼,找到了在仙山驿门口还扭打一团的妇人。

    天还未亮,随枝在后面提了盏灯,淡淡的烛光围绕在几人身侧,这令人绝望的夜里,宛如几个下世普渡的仙人,让那疯癫的曹娘子看红了眼眶,一个蛮力提肘顶开那推搡自己的官兵,抱着怀里的一团东西,跌跌撞撞跑来。

    “菩萨!菩萨!菩萨救救我的孩子……”

    那官兵看着客楼走出来这几人,登时青筋直跳,连忙上前拦住几人:“几位娘子!这妇人死了孩子失心疯了,莫再上前,看冲撞了你们!”

    “我没疯!何二,你闪开!不要挡着菩萨来救我的孩子!”

    说着,那妇人再次上前扒拉开官兵,脚下却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顾云篱眼疾手快扶好她,也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女人。

    枯蓬样的头发,憔悴的面容,以及陌生的西南口音,这让她不得不认识这个惨痛的事实,这又是西南跑来的难民。

    可也是这么一靠,顾云篱便已经闻到这妇人怀中散发的腐臭味,只一眼,她看见了那破破烂烂的襁褓中已经呈灰白色,且因盛夏天热而开始腐烂的孩童尸身。

    如那更夫所言,这曹娘子的孩子早已死去了。

    站在她身后的清霜同样也发现了,可那妇人却依旧坚信孩子没死,捧着那尸身便推到顾云篱身前:“菩萨,你看看我的孩子,他就是晕过去了!你一定有办法,有办法让他醒来的……”

    “娘子,你的孩子确实已经……我,无能为力。”捏在手心里的银针被重新塞回腰间的针包,顾云篱压低声音,道。

    “你胡说!你胡说!”那妇人不信,更加激动起来,“我看见你手里的银针了!你是郎中!你为什么不救人!”

    清霜被这人猛地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架住她的手:“你不要胡来!”

    那妇人发了疯似的怒吼,脸上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割裂又怪异,只厉声质问着顾云篱:“你是个郎中,为什么见死不救!你明明可以——”

    “啪”得一声,她话音骤然停歇,那拦着她的官兵一愣,抬起头来,才看见清霜忍无可忍地给了这妇人一记手刀,让她晕了过去。

    只听“扑通”一声,那妇人两眼一翻,抱着怀中的孩童尸体便瘫倒在地。

    扰人的吵闹声终于消失了,可顾云篱却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狠狠重锤了一下,那妇人撕心裂肺的话回荡在神魂之间,久久不能回神。

    可是已死之人,又能如何转圜?医者行走世间,救人水火,面对已死之躯也终究无能为力,世间并无起死回生之术,若能腐肉生新,世上又哪里会有这么多生离死别的悲歌?

    见这麻烦事终于有个解决,官兵终于松了口气,跟那更夫一把扛起那妇人,冲几人哈腰抱歉:“几位小娘子,实在抱歉,这是西南跑出来的难民,几日前死了孩子,疯疯癫癫每夜都吵吵,扰得人不安宁……”

    “为何会死了孩子?你们难道都不管吗?”清霜看了眼那妇人,眼底也是不忍,问道。

    “这是一路奔波来带的恶病!平日里官府施粥设粮棚都养着他们,只盼赶紧回去了,她孩子的死,与我们也无关啊!”

    道理如此,没什么可辩驳的,这些官兵也是奉命行事,无可指摘,顾云篱瞳孔颤了颤,摆手示意两人停下:“她怕是骤然失去亲人,神志受创,我是医女,且给她诊一脉吧。”

    那更夫愣了愣,眼里闪过落寞,叹了口气:“小娘子何必白费功夫……也罢,左右明日又要出来闹事,不如你来看看,兴许能给她这疯病治好了呢。”

    于是将那妇人放平,将她怀里依旧抱的死紧的孩童尸身移开,顾云篱衬了一张手帕,搭在妇人枯瘦的手腕上,静静诊了片刻。

    心脉紊乱,没有规律,果然是神魂受创,受了刺激的缘故,一口气郁结心中所致。

    起针替她将阳关几处淤结的经脉疏通,果然见她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

    那更夫喃喃了一句“或许真有用”,眼睛亮亮的,看着顾云篱:“小娘子妙手回春,若真能给她疯病治好,真不知如何感谢了!”

    顾云篱扯了扯嘴角,看着这两人再次将妇人扶起,扛起来的一瞬间,她手臂上单薄的粗布衣服滑落,露出半截手臂,顾云篱一口气还未舒出去,便看见她手腕上的零星的红色小点般的疹子。

    “慢着!”立时,顾云篱喝住,那两人回过头来,一脸狐疑。

    快步走到那妇人身旁,隔着绣帕将她衣袖撸起来,就看见她手臂上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点。心中一震,清霜几人还想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顾云篱却张臂拦住几人:“慢着,不要过来。”

    怪了,她身上有疹子,为何方才诊脉时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她拧起眉,对那两人道:“她身上起疹,你们可有发现?”

    “嗨,哪里发现不了?渡口的医官也给看过,但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没有传染,就都没人放在心上。”那更夫说道,语罢,眼珠子又转了转,声音也低了几分,“据说……是西南那边的怪病,这逃难的人许多都有,是恶病来着。”

    语罢,他扛起那妇人,又将那孩童尸体提在手中:“官府如今容忍他们在陈留逗留,已是大发慈悲了,几位,你们都是细皮嫩肉的贵人,就不要招惹这些啦。”

    顾云篱神色还有些怔愣,看着那官兵带着晕过去的妇人逐渐走远。

    东天已经有些微霜白,日头将出。

    清霜走上前,看着发呆的顾云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姐姐,方才怎么了?”

    被一阵晨光刺进眼中,顾云篱回过神来:“没什么,但愿是我多心了。”诊不出来的脉象,异常的红疹,天灾在前,顾云篱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暗暗记下此事。

    只是那妇人声嘶力竭的喊声,对她终归是有些影响,直到回了房中洗漱,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顾云篱温了一壶热酒,倒在浅口的花碗中一遍遍洗针,林慕禾也洗漱过罢,隔着屏风,听着她洗针的声音。

    那套针洗涮数遍,甚至连酒都凉了,手还浸在温酒之中。

    “顾神医。”摸索过屏风,她露出半边身子,朝她唤了一声。

    稍稍近些,依稀还能闻到她身上浸泡过酒液的清冽酒香。

    “嗯?”回过神来,捏在手指间的银针却又再次落入花碗中,顾云篱怔怔看了眼那上面的水波。“且等我片刻,便和你一道出去。”

    语罢,低身一一将针取出,但身后的气息却一直没有消失。

    “顾神医,你是不是还在想方才的事?”片刻后,林慕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直指困扰于她的问题。

    顾云篱有些吃惊,一时间忘记回答她,林慕禾才缓缓从屏风后出来,向她靠近了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死无常,时常无能为力,这也是情理当中。”

    有些慌乱地将银针收入囊中,顾云篱拿清水冲洗着手心,笑了笑:“我明白。”

    “可我看顾神医却困顿于此。”林慕禾却没有停下,“已死之人,神仙难救,她唤你一声‘菩萨’,可你终究也是肉体凡胎,没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权能。”

    她虽目盲,心却不盲,在她身前,自己的心事好像总是这般无所遁形,只消让她轻轻琢磨,便会堪破。

    第100章 能陪我走了这么久,我已心满意足了

    “医者……素难自医,”顾云篱擦干手掌,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手持这些银针,总想着,能救多些,就救多些,可哪有那么多如愿以偿?”

    摩挲的步伐声从身边响起,林慕禾摸到一只矮凳,轻轻扶着顾云篱手边的小桌坐了下来,她曲着腿,手臂搭在膝上,又温声问她:“哪怕世间号称能让枯木逢春的圣手,恐怕都有无能为力之时……顾神医的师父,莫非也人人能医?”

    顾云篱眨眨眼,回:“自然……不是。”她小的时候也以为顾方闻无所不能,在那场大火烧起来时,跪在地上,恳求他进去救葬身火海的母亲,可化作飞灰之人,又怎么可能重回人世?

    “那你可还记得……第一次无能为力之时,是何感受?”

    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看着那人呼吸停止在自己眼前,手握银针却无从施下时的无措无奈她却永远记得。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圆满太难,便力求做到最好便是。

    这是记忆深处的那人曾对她说过的话。

    这么想着,她也喃喃出声,林慕禾也听见,轻快地笑了:“顾神医若是日后治不好我的眼疾,我也没有怨言。”

    “能陪我走了这么久,我已心满意足了。”说着,她仰起头,却看不见顾云篱垂下眸子时,眼中那一阵震颤。

    她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太过*美好,因灰尘而显形的光束照射在她发丝上,将她包裹在光内,光射过白纱,顾云篱错神,似乎看见了那之后的双眸。

    *

    日头升起,渡口外的一条空巷子内的大树下,挂着林家家幡的粥棚被柴涯呼喝着人三下五除二的搭好,米车停在棚子后,有人熬粥,有人预备干粮,各自干起活来。

    棚下支起两三口锅,乔万万被弄来生火,但她技术不精,火磕磕巴巴生了起来,脸也被煤灰熏得灰扑扑的,十分狼狈。

    另一边的粥棚前,几个侍卫在一旁维护秩序,林慕禾与顾云篱正一碗碗舀粥,闻声而来的难民也在粥棚前摆起了长队。

    清霜跟在队伍间,时不时帮衬着行走不太方便的人,另一边,林慕娴也装了装样子,舀了一会儿粥,便已经有些累了,带着幼月歇在了棚后的阴凉处。

    乔万万不敢让她发现自己,躲在大口锅后淘米,再鬼鬼祟祟地下进锅中,这幅做贼心虚看得随枝一股无名火,再看她一把撒进锅中的米,更是恨铁不成钢:“你给我慢着!这米下这么多,你要吃焖饭啊?”

    乔万万愣愣回神,又尴尬地挠了挠头,把手里的米舀子递给随枝:“那我还是添柴吧……”

    回过头来看了看,顾云篱无奈地叹了口气,舀了一碗粥递给下一个人。

    对面的人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贵人”。

    声音很熟悉,顾云篱下意识地抬头,看见的却是那张熟悉的妇人面孔。她眼睛里似乎有了些光,小心翼翼捧着粥碗,看见顾云篱愣愣地看自己,她也愣愣,转而笑笑:“贵人,你认得我吗?”

    施针下去,谵妄已消,看起来,她就连那疯魔时的记忆都忘记了。

    不过几个时辰过去,可顾云篱却一瞬间觉得好似流淌了数日。

    “没什么。”她眨眨眼,低下脑袋,却听身后的难民问这妇人。

    “曹娘子,你的娃呢?哪里去了,从前成日抱在怀里!”

    闻声,曹娘子回过头去,脸上露出个无奈悲凉的笑:“死啦,死啦,赶路的时候便被人踩死了,我却还一直当他活着呢,可今早睡醒看,早就凉啦,凉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捧着粥碗,向人群后的空地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指着她议论起来:“疯病何时好了!”

    “可怜啊……”

    目送着她离开,直到将粥递给下一个人时,她才找回些实感。

    乔万万看着,心口更加堵得难受,往火里塞了一把柴,抬手抹了一把蕴在眼眶的泪。

    随枝也看见她这副样子,兀自叹了口气,没再催她添柴。

    这一日,施粥没有遇上什么大事,除了几个不守规矩的人被护卫摁住,其余时间便也相安无事过去了。

    第二日,也是施粥最后一日,一行人照例起了大早来粥棚忙活,日上三竿,难民依旧排着长长的队伍。

    顾云篱的手已经有些酸,便换了随枝来舀粥,与乔万万在一边煮粥,看她过来,乔万万立正身子,殷勤地多添了几把柴,看顾云篱没有说话的意思,她兀自别扭了半天,才开口问:“那个……顾娘子,明日说是就要进京了,你可想好要怎么办吗?”

    “我只答应你送你到东京,至于如何进京,从未应下过你。”顾云篱淡淡回,撑着大勺在锅中搅拌。

    “不是……”乔万万眉心一跳,急了一瞬,复又赶紧恢复笑脸,“这东西要交给重要的人,我不能不进去啊……”

    顾云篱瞥了她一眼:“你从始至终没有跟我说过真话,我又何必为你一个不说真话的人忙前跑后?”

    “太冤枉了,我哪里没说实话!”乔万万扁扁嘴,正想试试撒泼耍赖,却见顾云篱倏地放下勺子,朝施粥处看去。

    “够了吗?”随枝又舀了半勺在那难民的碗中,问。

    “不够,这些不够啊……”那拿着碗的男人看了一眼,道。

    于是又添半勺,眼看已经到了碗的边界,粥都要溢出了,那人还说不够,随枝也有些不耐烦了,应付道:“不够吃,便吃完了再来要,堵在这里,你之后的人怎么办?”

    许是她气势凌人,看起来就泼辣不好惹,那男子只是阴恻恻看了一眼,便又被她瞪了回去,拿着手里的勺作势一下,他踌躇了片刻,身后的人也有了怨言,才灰溜溜捧着粥碗离开。

    “怎么了?”顾云篱将锅勺递给乔万万,上前问。

    “碰上个找茬的。”随枝愤愤说道,在后面引人清霜却不知何时回来了,冲着顾云篱眨了眨眼。

    “姐姐,”她小跑过来,在顾云篱身侧低语,“那人不像是难民。”

    眸光倏地冷了下来,顾云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看了眼在身后还在看锅的乔万万。

    “他手指甲干净得很,关节粗大,掌心厚茧,不像难民,像是常年习武的。”

    有前车之鉴,不敢不防,更何况身边还有乔万万这么个定时炸弹,更应该谨慎些。

    “看好她,”放下这一句话,顾云篱将锅勺递给清霜,“不对劲。”

    语罢,起身离开了粥棚。

    她还记着方才那故意找茬的难民往什么地方去了,跟随记忆追出去很远,却再没看见那可疑之人的身影,围在这里的难民实在太多,她眼神再好,一旦人没入人群中,就再难找到。

    仔细看了周边一圈,又不想打草惊蛇,她一无所获,蹙着眉思索了许久,才回到粥棚旁。

    乔万万正别扭地扛着斧头劈柴,已斧头下去,斧锋钝入木头几寸,她一喜,还想继续朝着这个豁口劈下去,紧接着,却惊恐地发现斧头卡在木缝中拔不出来了。

    顾云篱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将她扒拉到一旁,一脚把卡住的斧头踢了出来,顺手便帮她劈了几根柴:“你说你是穷苦绣户家的女儿,怎么连劈柴这种营生活计都不会?”

    说着,顺手将斧头递给她,果然又见她极为生疏地举起左手去接,又险些没接稳的画面。

    果然如她所料,十句话里有半句真话就该谢天谢地了。

    乔万万一怔,随即理直气壮道:“我阿娘宠我,鲜少让我做活……若不是这天灾和这人祸,平白摊上这档子事,我现在还在榻上数铜钱呢。”

    顾云篱看了看她,不置可否。

    乔万万却睁着两个滴溜溜的圆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云篱的神色,实在参不出来什么,便只能硬着头皮,扭扭捏捏问:“那个……顾娘子,你先前答应我保护我到东京,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顾云篱头也不抬的回答,“只不过,条件是你必须同我们坦诚相待,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坦诚,那便不得而知了。”

    脸上神色僵了一瞬,乔万万笑:“眼看也快到东京了,俗话说送佛送到西,顾娘子说是不是?”

    “你是不是佛,就仁者见仁了,”顾云篱瞥了她一眼,“我言尽于此。”

    “诶诶,我越在这待着越觉得心里发毛,能不能先回驿站啊……那里起码有官兵守着,应当出不了什么问题吧?”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四下打量着周遭。

    人多又杂,她害怕的表情神态也并非作假。

    但此时回去一个无人照应的地方,更无疑是犯蠢,顾云篱心中也还记着方才的那阵异常,冷声让她打消这个念头:“你若想横尸房中,可以试试。”

    乔万万被她说得唬了一下,旋即嘟着嘴又坐了回去,没再出声,只是神色依旧有些仓皇,显然方才那个找茬之后又来路不明的难民也给她心里敲响了一次警钟。

    敌在暗我在明,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清霜见她又折回去继续劈柴,语气带了丝怨怼:“姐姐当初为何要答应她?她是可怜了些,但招惹上西巫那群疯子,又该怎么办呢……”

    “我猜师父许久没有消息,必定与西南的这些动乱有关,前几日甚至连同生蛊都出来了,想必,这其中也有西巫的参与,若能顺藤摸瓜找到些师父的消息,也不算白白帮她。”

    清霜也点点头,低头看着鞋尖,背着手喃喃:“师父也是,这么久了也不见给一封书信……是死是活也吱一声啊。”

    心里叹了口气,顾云篱也只能祈祷收了钱的敕广司能靠谱些,带回些有用的消息。

    她捞起一勺粥仔细看了看,确认熟了,便唤来帮衬的几个林家家仆将锅中的粥倒入木桶之中。

    原先的粥已经吃得一干二净,没领上粥的早就眼巴巴地在一旁,盯着那口锅盯得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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