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大桶粥刚刚抬了过来,守在一旁的难民顿时就一股脑奔来,有的甚至为了率先喝上这口粥,不惜一把将身边的人甩开,举着手里的破碗冲上施粥的桌旁:“好姑娘,给我口粥吧!给一口吧!”
林慕禾守在桌边,被这人猛地伸来的一爪狠狠吓了一跳,再往前些,这些人就要挤过桌子,爬到人眼前了。
这乱象隔三岔五,粥少人多,总有人吃不上。一旁的官兵与家仆也纷纷上前,拼命维护着秩序。
“你方才已经领过了,怎么还来领一回了!”有人看出那人来过一次,急得呛声。
“老子饿!老子饿!多吃一碗怎么了!”怎料那人丝毫没有羞愧,反而更加嚣张,这副姿态顿时惹得身后眼巴巴等这吃粥的人的不满,一时间骂声一片,怨愤顿生。
那人死赖着不走,举着粥碗杵到林慕禾脸前,骂骂咧咧嚷道:“看什么看,老子要吃粥!”
“你多吃一碗,别人便少吃一碗,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其余人还活不活了?”厌恶地皱了皱眉,林慕禾一把拍开他伸来的手,“你后面还有饿了很久的人,烦请让开!”
“你这小娘们——”那人立时怒目横眉,又看数落自己的是个弱女子,那点可悲的自尊心作祟,瞬间便恼羞成怒了,“哪有那么多废话!”
拳风到达之前,林慕禾听见周旁护卫的疾呼:“二娘子——”
“砰”得一声,林慕禾头皮一阵发麻,只觉一阵凉风堪堪擦着额前而过,她心惊肉跳,还未来得及感知同感,一颗小铁丸擦着鬓角的碎发而过,打在那男人抬起的手腕上。
碗登时脱落,碎在地上,顾云篱也收回了弹指的手,快步上前。
还未来得及察觉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男人身后被引得发怒的难民便一股脑想要涌上来:“我也要吃粥!凭什么给他多一碗,却不给我们多!”
没人去看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本属于自己那碗粥被旁人夺走而怒不可遏。
清霜急了,大声嚷道:“没有多给!没有多给!”
群愤已起,为时已晚,且人群中还有人拱火,人群一拥而上,乱象登时四起。
东京周边的几个府县都太平惯了,无论官员兵卒,都从未见过真正的饥荒岁月,自然对吃不饱肚子的难民的威胁欠了许多考量,自认为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官兵数量也稀疏,是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乱,这群人就显得手足无措了。
闻声而动的人越来越多,连日的饥饿早就让人将秩序抛掷之脑后,看见粥棚被人冲上,便也不管不顾起来,推搡着身边的人就向前冲来。
原本尚且算得上有序的队伍一下子被乱流冲散,积攒已久的矛盾就在此刻顷刻间爆发——
“官府不管我们,要撵我们走,又寻了这由头!那好,都别好活!”
“都别好活!”
“给我起开!别挡道!”
一呼百应,连日来被驱赶的难民都将压抑的情绪爆发了出来,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群人哄抢那刚端上来的粥,就连粥棚前的木桌也被一把掀翻。
那从未见过此等场景的行伍长气急败坏道:“刁民!刁民!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这点声响丝毫威慑力没有,反倒更激起这群人的反骨。
“轰隆”一声,木桌被掀翻,在木屑即将飞溅在林慕禾皮肤前,顾云篱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将她迅速拉出漩涡边缘外,护在了身后。
清霜还想抽剑出来,可面对的又是一群无辜可怜的难民,她抖着手踌躇挣扎了许久,还是没能忍心抽剑。
“随枝,你腿脚快些,避开这群人,去通知林大娘子那边有个叫柴涯的侍卫!”一边护着林慕禾退,在嘈杂吵闹的人声中,顾云篱喝了一声。
得了令的随枝立刻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眼皮疯狂乱跳,那极为灵验的感应又一次发作,顾云篱隐约也推测出,这突如其来的暴动必定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方才那几声拱火的声音很可能便是罪魁祸首。
这一切,说不定与方才那找茬的难民也脱不开关系。
心中一凛,她向身后开口:“乔万万,你护好自己——”
但向后一捞,却只捞到一团空气,回过头来,哪里还有乔万万的身影?
“人呢!”她额角青筋跳跃,深吸了口气,向越来越像后挤来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却无果。
“坏了,方才还在这里的!”清霜慌了,四下瞭望依旧没能找到。
乔万万呢?
乔万万在这。这忽然攒动暴动起来的难民人群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被困在人群中,危机感扑面而来。
原本只是在粥棚旁看见了人群里一对因为忽然吵闹起来的人群,而被挤出队列外的母女,她便心一热,想着上来帮帮忙,到底都是同乡,再者,这妇人带着个干瘦的孩子,看着实在可怜。
怎料刚出去不久,还未近身,这原本排队井然有序的难民人群竟然就忽地乱了起来,原本跌坐在地的那对母女又不见了踪影!
人流一旦流动起来,不确定性便极大,她个子矮小,第一时间便想着赶紧走出这地方,免得找不到人还被人踩死。
可还是晚了一步,等她想要出去时,已经被形形色色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或是愤怒或是伤心的声音从人流中的各个角落传来,一股脑进入耳中,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周遭的人推搡着前进,一瞬间,乔万万失去了方向。
比这更绝望的是,她在人群中听见了不合时宜的苗语,有骂人的,有哭号的,还有一道格格不入的——
“做掉她!”
这一瞬间,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都明了了,乔万万心头一震,果然在人群中看见几双阴恻恻的眼睛。
——他们想要趁乱把自己解决了,隐匿自己!
不行,要快些逃!硬挤过去,应当能到那边上原先维护秩序的官兵身边,心里留存着最后的希望,乔万万不敢耽搁,卯足了劲挤进人群!
但她还是小看了这群六亲不认的难民,硬走了几步,还未迈出去几尺,那追杀之人反倒先一步追了上来。
“找到了!”她听见有人用苗语知会了一声。
刹那间,乔万万如坠冰窖。
*
四下找了一圈没能找到她,顾云篱拉着林慕禾先躲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清霜便跃起到高处查看,然而扫了一圈依旧无果。
此时,人群内矛盾升级,不知是谁痛叫了一声,人群非但没有寂静,反而又窜起来几声尖叫:“啊!!!见血了!别走了!别走了!”
“抢什么抢!别抢了!”
“谁的血?!谁的……是我的血!啊啊啊啊——”
一阵阵令人脑袋作痛的声音响起,顾云篱才发觉自己面对这种情况,竟然束手无策。
果真应了当初还在江宁时的那句话——难民一多,定生动乱。
“顾神医——万万,她,她有危险!这暴动一定是那日潜进船里的人撺掇起来的——”听着越来越凄厉吵嚷声,林慕禾一阵心惊肉跳,几乎是有些急迫地扯住顾云篱的衣角,说道。
“我知道,可——”可她实在找不到乔万万的踪迹。
若是让人群停歇下来,那其中意图借着骚乱杀人的西南杀手就会停下计划,只是现如今的情况,又该如何制止这场惨剧的发生?
她正焦头烂额时,头顶却突然炸起一声“砰”的震天巨响!
白日生烟,惊得几人都是一个激灵,仰起头看,竟是不知何处来的烟花。
还未来得及研究这烟花从哪来,顾云篱便听见自不远处,传来一阵有序而密集的脚步声。
披着铁甲的军队训练有素的从北边走来,盔甲摩擦声簌簌,带着让人不由得肃正的威仪感。
人群有了刹那安静,尽管还有人在吵嚷,但那自远方传来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了。
——“长公主仪仗到此,难民中凡有作乱者,一律拿下!”
那行军仪仗中,为首之人人高马大,快有两个清霜高,手持一柄红缨枪,声如洪钟,离了几丈远,那声音都依旧清晰,震颤得人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一时间,不明所以的难民纷纷停下,朝声音来处看去,黑压压的军队踏着齐整步伐走来,极具威严,无人敢藐视,声势之浩大,令人群中那几个带头闹事的闻之浑身一寒。
军令一下,两列纵队立刻提着长枪将这群闹事难民从外围了起来。
被牵连其中无辜又不知情况的难民被这架势吓得不敢动弹,柔弱的妇人更是抱着自己的孩子在原地跪下,恳求这群人放自己一条生路。
听见这群突如其来的士兵的来处,顾云篱暗自惊心——她有想过这位长公主会权势滔天,却从未想过,她手中还握着自己的兵力?难怪她会与继后不对付。
但眼下并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人群稍稍安定下的那一瞬,顾云篱安顿好林慕禾,扭身挤入人群中,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难民,人群虽然停止了攒动,可低语声却依旧,嗡嗡嗡如飞蚊在耳边,吵得人心慌意乱。
挤开一众人,顾云篱来回仔细看过,仍旧没有发现乔万万的踪迹。
正彷徨不得踪影时,耳边纷杂的人语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突兀的声响。
“救命——顾娘子……林……”声响很快淹没在更喧嚷的人声中,顾云篱不敢侥幸,循着那道声音便向后找去,她拨开人群,目光一处不敢放过,确保每一个人的脸都过一遍,一边又喊着:“乔万万!”
“乔万万!你在什么地方!”
而隐没在人群中的乔万万似乎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比方才还要大些的回应声也传来:“顾神医,我在这——”
然而,回应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第102章 忽见火苗一起
顾云篱指尖猝然一痛,沉下眸子,步调骤然更快,朝声音来处奔去:“乔万万,你在吗!回我一声!”
那道回应的声音流星般转瞬即逝,无论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顾云篱奋力掰开身边的人,凭着方才的记忆挤过众人,攒动的人头中,她的视线瞬间被其中一个仓皇的身影吸引过去。
那正是乔万万,顾云篱总算感觉自己紧绷的额头松快了一下,但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又喊了一声:“乔万万!”
听见这一声呼唤,乔万万总算回过头来,她脸上仓惶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敛,看到顾云篱终于寻来,喜悦之色刹那间便爬上脸庞。
顾云篱来了,她不用站在这里手足无措,像猎物一样待宰。
她扭过身子,心里呼啸而过一阵“得救了”的声音,就要逆着人群去找顾云篱。
然而,身后却猛地划过一道破空之声。
起先,有一人尖叫了一声,将乔万万最后一声呼救盖过,但顾云篱看得清楚,她嘴唇张合,喊了一声“救命”。
下一秒,一只红羽箭自人群中某个隐秘的角落射出,直指人群中某个身穿鹅黄短衫的女孩。
刹那间,顾云篱瞳孔骤缩,看着距离自己三尺之遥的乔万万忽然好似受了重击,整个身子如被石子击中的飞鸟般,重重一颤。
她的身体一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像地上倒去。
眼前景物极速放大,不等乔万万切实体会倒下的痛楚,身后传来的将要将人崩裂的痛楚便狠狠击打着她的神经,剧痛转化为麻木,无暇思考这一箭自己是否会直接死亡,黑暗便侵袭了她的脑海。
“砰”得一声□□落地的闷响,乔万万摔在距离顾云篱几步之遥的地上,紧接着,围堵在一块的难民退开,有人嚎哭着:“杀人啦!杀人啦!”
“死人了!救命——有人死了——!!”
宛若洪钟震过,顾云篱双手颤抖,看着地上倒下的乔万万,她单薄的身体上直直插着一支羽箭,面朝地趴着,也不知这一箭究竟深入到了哪里。
哄乱的人群像一群无头苍蝇,四处奔逃,却被围堵的士兵堵住了去路,不等顾云篱做出反应,便听有人怒喝了一声:“乱贼在内,还想往哪里跑——?!”
红缨枪扫过,将一众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难民一把扫到一旁,枪尖直指人群中穿着粗布黑衣的罪魁祸首。
那人正要逃跑,那身着轻甲的年轻武官挥着红缨枪便飞身而至,拦住了他的去路,人群之中,他的同党也被一一抓住。
“故意煽动民愤,怂恿闹事——”那武将低头看了眼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乔万万,“甚至蓄意杀人,来人,将这几人,通通拿下!”
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声应是,吓得方才还群情激愤的难民都纷纷不敢动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也已被制裁,面对这群人,没人敢再喊一声不。
忽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烧焦味,顾云篱眉心一跳,忽见火苗一起。
*
睁开眼,眼前是木质的菱花床顶,四个角上还挂着精致的香囊,满室都是淡淡的馨香,奇妙地将人的情绪抚平。
乔万万睁开眼,眼前也并不是预料中的牛头马面,也没有恐怖的阴曹地府和奈何桥,反倒有一束光穿过木窗,和煦地打在她膝头的被子上,没有炎热之感,反倒格外清爽。
她艰难地撑着双臂从床榻上坐起,才发觉手心里被褥的手感格外的细腻,不似凡品,就连这屋内凉爽的感觉,都来自屋中的地毯上,摆放着的那只冰鉴。
愣愣看着屋内奢华的装饰,乔万万看得脑袋发懵,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这生活境地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愣神之间,门被从外推开,竟是随枝。
太好了——不是梦,她还活着!乔万万眼眶一热,一双圆眼湿漉漉地看着随枝,嘴巴也忍不住扁起来。
“且住!刚醒,哭什么,死也没死,偷着乐吧你!”在她发作前一秒,随枝及时道,拎着手里的三层食盒就走来,打开后一一摆在桌上。
乔万万这才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抹了一把泪,穿上鞋就跑来,拿上筷子就吃。
“你也是命大,”舒了口气,随枝看了眼乔万万,“怎么样,死过一次的滋味好受吗?”
乔万万没空答话,抓着馒头一个劲往嘴里塞,只能摇摇头作为回应。
“吃慢点,这副模样,饿死鬼转世了!”看她这副样子,随枝嗔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后背。
这些声响引来了屋外的几人,听闻她醒了,清霜也跑了进来,左看右看了一番,看见她确实喘着气儿,且四口一个馍,终于确定她并无什么大碍。
跟着进来的林慕禾也听见她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声音,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顾神医没有骗我……你果然没事。”
看见她进来,乔万万这才搁下手里的碗筷,最后嚼了几口,咽进肚里,揉了揉还在作痛的后背:“这滋味,确实不好受,我不想再来一遍了。”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们说做就做了,若是一个不查,真被那群人取走性命,届时又要找谁讨要公道……”这般说着,林慕禾才敢松一口气,越说,声音越低。
事以密成,这两人的谋划,甚至连清霜都不知道,与随枝一起,其余几人一概被蒙在鼓里,心脏跟着兜了黄河十八弯。
“若不以身做饵,还钓不出来这群人。”吃了半饱,乔万万叹息一声,“不过还好顾娘子深谋远虑,紧要关头十分靠谱,这才能成功啊。”
这一场险些要人性命的动乱,顾云篱早有预料,追杀乔万万的人势必不死不休,倒不如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将她做饵送到这群杀手面前,引他们出手,再利用前来镇压的长公主的势力将其一举拿下,以绝后患。
只是这过程凶险,乔万万穿了一身贴身的软甲,最终还是藏在后背的机关木盒为她挡住了那致命一箭,火油溢出,火焰起,才让顾云篱反应过来。
“你倒也临危不惧。”面对她的夸赞,顾云篱颔首谢过,“幸而殿下得力,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乔万万咧嘴笑道:“这还是顾娘子第一次夸我,少见少见,惶恐惶恐。”
林慕禾听她揶揄,不由得也跟着笑笑:“顾神医她……只是有些不善言辞。”
看她笑起来,顾云篱眸子颤颤,轻咳了一声,眼底春水般的笑意轻轻漾开,复而,又慢慢融进眸色之中。
“事到如今,你的危机算是解除,那你……”她重新收敛了笑意,神色也有些严肃,说话时,也定定看着乔万万。
乔万万一愣,便听顾云篱继续问起:“你是否也可坦诚相待,和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
话音落地,清霜面色空白了一瞬:“怎么还有瞒着我们的——?”
随枝没有说话,只是环胸站着,轻轻打量着乔万万。
她脸上孩童般天真的笑收敛了不少,圆圆的眼睛敛起来,竟然多了几分沉静:“那,顾娘子,你想知道什么?”
林慕禾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
“比如,你究竟是谁?”
见她要开口,顾云篱又补充:“绣户之女的话,便不要继续说了。”
“还真是瞒不过顾娘子,好敏锐!”乔万万眨眨眼,兀自喝了口茶,“如你所说,我确实不是什么绣户之女。”
清霜的眸子瞪大了,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旁随枝掐了一把,住了口。
“我本名乔莞,是庆王座上宾乔润松的孙女。”
眼中那仅剩的疑云消散,顾云篱面色恍然:“果然。”是而,她才肯冒尽千难万险,不惜舍命护那封乔润松拼死送出去的密信。
她是绣户女,却不会针脚,不会劈柴,不会烧水的种种也都有了解释——都是胡编乱造的假身份罢了。
“那乔老他……”
“祖父已死,临死前,护我出府,托我将迷信交由监察御史白崇山,护送我的几个护卫,这一路上,也都死尽于奸人刀下……”她说着,脑袋低了低,眼泪终于滑下,“奸人屠了王府上下百余口人,里外换了一批人,一点风声不曾透露。”
她忘不了这一路走来,每一个疏冷的夜晚。
风声飒飒,雨点拍打在身,过树林,穿草地,每日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夜晚甚至不敢入睡,只怕再一睁眼,便辜负祖父临终嘱托。
“奸人?既如此,你一定知晓那奸人是谁了吧?”听她说起,顾云篱连忙问。
“正是。”吸了口气,乔莞用手背擦干眼泪,“此人……正是二十余年前,被官家贬至滇州作为弃质子,商王李商誉。”
“他连同西巫一派,趁庆王出发去往东京前夜,假借献计缓蝗灾一事,夜杀庆王,取而代之。”
心口重重一震,顾云篱一瞬间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继而弥漫开来,如一条线,将她脑中堆叠了数日的思绪穿了起来。
西南、庆王、难民、西巫、蛊虫,乔万万带来的一切谜团,在此终于串联成珠。
自打顾云篱幼时遭难,跟着顾方闻逃到滇州时,便对西巫一派印象深刻。
他总是跟自己吹嘘,当年在西巫门内多么风光,而门内弟子多诡谲难测,性情各异,善恶混淆已是常事。
但若安分些,这些便都无可厚非了,可门内时常分裂为多个派别,立场不同,所行之事也不同,这其中便有一股势力并不安分,甚至当年顾方闻叛逃出西巫,都与这个势力有关。
如今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顾云篱也大概猜到了——也许顾方闻多日没有消息,在西南身陷囹圄的原因,便是牵扯到了这场内乱之中。
“庆亲王身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个半月前,连日奔逃,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是端阳节前夕。”越说,乔莞眼中的恨与泪便汹涌不绝,手足亲人活活被乱刀砍死、甚至死于那群邪道们残忍的蛊毒之中,都足以让她夜不能寐。
端阳节前夕。顾云篱默念一番,那正是常焕依带着顾方闻的消息来找到她的那次,或许在庆王遭难之前,西巫之内便爆发了什么冲突,牵连顾方闻不得不涉入其中,自此,再无音讯?
第103章 她心里的火烧得更纯粹
夜奔出逃前,她本也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女,本应有锦衣玉食的前程,可却不得不踏上逃亡的路,隐去名姓,伪装着一路风餐露宿,甚至与野狗争食,只为将那木盒送到该送的人手中。
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联想到她前几日故作乖张的模样,几人脸上都涌起动容,饶是自己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人唏嘘了,听见她的描述,林慕禾心口还是揪痛。
她蓦地想起初遇乔万万那天,乔万万嘟囔着说了句“你又懂什么”,彼时自己在想什么呢?想过往的种种,也不必与她争个谁惨。可却从未想过,她那句话之后又是包含着怎样的经历。
家恨在前,没人能说得出那句“节哀”,只是抚着她的肩头,无声地安慰她。
一片令人悲凉的沉默后,清霜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啊”了一声,也有些急:“可你拼死相护的木盒,不是已经被那群杀手一*箭穿烂了吗!”
“……”乔莞看见她真情实感为自己着急的面容,也终于破涕为笑,“木盒已被顾娘子亲手破解开,我所拿的,不过是空空一个盒子罢了。”
说着,顾云篱从思绪中抽离,从袖兜里将那封密信取了出来,交还给乔莞。
“这密信里是……”听见纸张翻动声,林慕禾问。
“是祖父绝笔,他说,那位大人与他是同僚,认得他的字迹,是而,这也是……”
“是商王谋反的罪证。”目光与乔莞对视,顾云篱轻声接道,“是而这一路,才会杀手不断,都要取你的性命。”
怀中揣着惊天的秘密,她这才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谎话连篇,也不过是护自身周全。
这是祖父给她留下唯一的遗物,也是为满门冤死的亲族、无辜的生灵昭雪的砝码。
“顾娘子,你不是说你认得白崇山白御史吗?那你可有法子……”她手中攥着那封密信,想起了那日顾云篱的话,但自己又无法出入东京,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身边的人身上。
她已经哭过一场,眼睛湿漉漉的,闪着希冀与决然:“那商王假借庆亲王之名前往东京,谁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要尽快将此事上报朝廷才是!”
看着她因奔波瘦弱的身板,连日来的苦痛,让顾云篱心中剧烈震颤了一下,那个一直缠绕自己心头的问题再次袭来困扰起她——一旦答应为她将信件送至白崇山手中,便又一脚踏进了另一个漩涡泥潭。若是换做先前的自己,兴许能够毫不犹豫答应她,可如今,有另一个人紧紧与自己绑在了一起,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再向先前那般毫无顾忌,反而牵动着另一个人。
她若松口,就代表着也将无辜的林慕禾带入泥泞之中,若一招不慎,等待她们的是怎样的万劫不复,也无法想象。
然而,不等她在这利害中厘清,林慕禾却先开口了。
“无关乎帝王家社稷江山,”她握住乔莞的手,“只说商王此人,单屠尽王府所有人便知他暴虐残忍,并不可靠,西南百姓又该如何?”
顾云篱愣住了。
“百姓苦困太多,天灾不够,再添人祸,世上可还有这些无辜之人的活路?若将密信交予白御史,能为百姓解困,我也愿帮你。”这连日来,她看不见,却听得见难民之中的苦困。
食不饱,穿不暖,无人医治、甚至死了都无人过问,天地太大,生灵太多,人声太密匝,以至于微弱不值一提的人的生死便从不被上位者放在眼中。
呆呆看着她嘴唇张合的侧颜,顾云篱忽地便为自己方才那一阵踌躇感到一丝好笑,林慕禾心中似乎没有那么多考量,也许有,但那都不重要了,她心里的火烧得更纯粹,或是因为她本身已经并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在这一方面,她比顾云篱决然了许多。
“你——”乔莞一愣,眼泪说着便又要落下。心一热,就要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她。
“牵扯谋逆大罪,焉能让你们几个手无寸铁的人来承受这种风险?”
忽而,屋外传来一声轻笑,女子冽泉般的声音透过窗框传来,自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威仪。
清霜浑身一震,某些久远的记忆被勾起,紧接着,背后一凉,便闻见一股山茶花香。
几人闻声,俱是起身,随枝与乔莞还有些发懵,没搞清楚状况,那三人,甚至最跳脱的清霜都乖乖起了身,叉指拱手,向门口那突然出现的人行礼。
两人不明觉厉,不敢耽搁,立刻也跟着行礼了。
这时,清霜就有些后悔自己要在门口站着听她们说话了,这人一进来,视线便垂在了自己身上,她呆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挡了路,脸上一窘,赶忙侧身向顾云篱那边挪了挪。
只是那道视线依旧揶揄,似乎还不尽兴似的又在自己身上打转了一圈,才收回。
“不知长公主殿下驾临……请恕罪。”
来人正是李繁漪,她身侧照常跟着那位崔内人,见了屋内那几位熟面孔,笑着冲几人点了点头。
只想着这来人气势极强,气质不俗,应当是富贵人家,却没想竟然是这种来头,随枝与乔莞一惊,瞬间感觉身子都直了不少。
“方才处置了那几个闹事的,来得晚了些。”李繁漪坐了下来,摆手让几人也坐,清霜眉梢一喜,当即挑了个最近的圆凳坐下,然而,剩余几人却都没有动弹。
她脑袋一凉,汗落了下来,刚想弹起来,李繁漪便笑了笑:“拘谨什么?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坐下说话吧。”
这回,这几人谢了一声,才终于坐下,清霜紧绷的后背这才缓缓松弛下来。
“你们说的,我已了解了。”她看了眼乔莞吃得还剩一半的饭菜,眸色也柔和了几分,“万里奔逃,受苦了。”
乔莞苦笑了一下,道:“祖父嘱托,未不敢忘,只是……”
李繁漪看出了她想说什么,便拍了拍手,道:“密信之事牵扯皇室与谋逆大罪,落在平民身上,便是敲登闻鼓都要先打个半死的事情,此事,不必你们来做。”
乔莞眸子一亮:“殿下的意思是……!”
“我受封享禄,自然比你们更使得便利些,信便由我来交给白御史吧。”
乔莞却有些踌躇,看了眼顾云篱,像是在向她征求意见。
“殿下可曾听到过风声?”顾云篱眨了眨眼,朝她颔首肯定,问。
“他有些手段,至今朝中没有一点消息,但江湖之上,却起了‘天降不详,国运衰败’的论调,妖言四起,必有内情。”
崔内人接过了那封信,递上来呈到李繁漪手边。
“既如此,殿下打算怎么办?”
“谋反是大罪,何况还有一桩皇室的命搭在其中,”接过那封信,李繁漪拿在手里看了看,便揣入怀中,“绝非简单上书便能解决……我想,在此之前,还要派人前去求证,那商王到底是亲王子孙,死也要死得明白些。”
乔莞闻声,有些激动:“可西南那么多人,他们如何等得!”
林慕禾一把按住她:“万万,殿下所言不错,这也实属无奈。”
李繁漪也叹了口气:“我不愿做恶人,已遣了一批人先去探查情况了。”
话毕,她身侧的崔内人顿时狠狠皱眉:“殿下,这事您怎么不与我商量——”
“崔娘,如这姑娘所说,这群平头百姓等不得。”她闭了闭眼,轻声道。
后者一怔,
听见她已经派人去了,乔莞也松了口气,就听顾云篱继续问:“商王从不发迹,在西南这么多年都未出过事,又怎会一朝便谋逆……”
她话问出去,李繁漪与崔内人的脸色变了变,有些莫名,有些耐人寻味。
心里“叮”了一声,顾云篱后知后觉,这恐怕又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他,且还算我一个兄长。做出这种事,只能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李繁漪轻咳了一声,道。
这话说得令人莫名背后一寒,几人也明白了,想必其中牵扯什么皇室的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还没问呢,”李繁漪笑了笑,将这有些凉的气氛缓和了几分,“你们预备何时进京?”
林慕禾答:“顾神医几位随我一同入京,本该昨日就去的,但主君命我与长姐在此以林家名义施粥两日,算来,明日就该启程回去了。”
“是右仆射的吩咐啊,”李繁漪眯了眯眼,“他倒是会钻营。”
林慕禾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
“无事,”李繁漪抿唇,摆手起身,“你父亲近来在朝中可有些不顺,昨日我还听闻,在班房里与几个宰执争辩了一下午呢。”
“朝中诸事,慕禾不懂。”林慕禾愣愣地回。
“只是知会你一声,千万别触了你父亲的霉头。”李繁漪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崔内人的眼神,便悻悻闭上了嘴,“也罢,明日我也要回京,不好与你们同行,待回京之后,找个时间再叙,如何?”
几人便纷纷起身相送,跨出门时,李繁漪却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几人,目光最后落在顾云篱身上:“不过,我还有些话想与顾娘子说。”
被点名的顾云篱也并不意外,推手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后者满意顿首,与她一同出了屋子,连崔内人都没让伴侍身侧,走到延伸到院中的凉亭旁。
树影投下,在李繁漪白净却充满攻击性的面庞上留下疏落的叶影。
她看着顾云篱许久,终于问:“离中秋还有一月,顾娘子,我上次让你考虑的事情,你可有头绪了?”
几声麻雀叽喳,像是给她的话打了一个句号。
第104章 小娘子,带我去吧
“今日你也看到了,西南出事,有人比你更果决了几分。”
知晓她是在说谁,顾云篱无奈垂了垂头:“她向来比我清明几分。”
李繁漪眯着眼,凤眼里蕴起些许笑意:“西南的浑水,不用你去淌,但我想你犹豫那片刻,应当也有自己的顾虑。”
“殿下已经打听清楚了?”顾云篱仰起头,语调也平静了不少。
“你师父——那位鬼医也身陷西南乱局,不是吗?”笑了笑,李繁漪身上那股凌人的气势也消退了不少,“局势混乱,以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转圜。”
顾方闻失踪也并不是什么秘闻,想来李繁漪也有自己的方式得到这些消息。顾云篱阖上眼,静静吸了口气,复又惆怅地吐息。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在东京若无倚仗便无法立足的道理,她也比任何人都需要倚仗,更谨慎地走在这东京城内。
风铃摇曳,顾云篱被倏忽的风声分走了刹那注意力,向后一瞥,却看见林慕禾站在不远处的门边,担忧地看向这边。
心口一热,她忽然觉得多了几分底气在。
李繁漪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触及那一片白,她也笑了笑:“女子立于世不易,更何况又是林娘子这样的……我先前曾在烧尾宴上见过她,她过得,很是不易。”
顾云篱有些诧异,林慕禾对这位长公主殿下印象深刻,却不曾想,李繁漪也对她留有不浅的印象。
“……我知道,是而,才伴她入京。”
李繁漪挑眉,调侃道:“顾娘子对她,总与对别人不一样。”
顾云篱眨了眨眼,以为她是察觉了自己接近林慕禾的另一层目的,笑了笑:“殿下何出此言?”
李繁漪却不回她:“想来她也一样,不过出来没半炷香,便守在门口,怕我吃了你。”
这话有些荒诞,顾云篱却罕见地理解了,耳根也有些热,便想着揭过这茬:“殿下要与我共事,为何却不曾打听过我的意图?”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只知道,顾娘子于我有助力,可帮我成事,这便够了。”李繁漪向后靠了靠,倚在红柱上懒散地抬起手,将从屋檐下射来的日光挡住,“顾娘子想要成什么事,去做便是了。”
顾云篱的眉心也舒开:“殿下爽快。”
李繁漪抿唇一笑,那张脸更加昳丽:“顾娘子的意思是,要与我合作了?”
喉头滚咽,她眨眼后,语气也坚定了几分:“愿为殿下驱使。”
见她终于应下,李繁漪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了几声:“当不得驱使,你我共利。”她明显心情好了许多,连眼角都弯了弯。
顾云篱也松了口气,兜兜转转,还是要与这公主合作,但愿她做得选择没有做错吧。
听见李繁漪的笑声,林慕禾才终于松了口气,也明白两人的合作就这般定下了,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股熟悉得几乎一瞬间便能辨认出来的药香袭来,她轻笑了一下,唤来人:“顾神医?”
顾云篱走近了些,她又问:“怎么样了?”
“我与殿下议成,日后在东京,也不算孤立无援了。”
“若回京后,也能一直顺遂便好了。”林慕禾道,复而想起了什么,“回京后,顾神医得闲空,能陪我去趟大相国寺吗?”
“好,”她顿顿,“是去祈福?”
林慕禾答:“是呀,一为今后顺遂,二为我双眼早日复明……”
三为你祈福,愿你所求之事,也能如愿。
“我还当林姑娘不信这些神佛。”顾云篱失笑,看见她发顶翘起的头发,又抬手替她抚平。
“一个念想,就当它心诚则灵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李繁漪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说来,我还有件事。”
两人回头,里面的清霜也跟着随枝与乔莞探出了个脑袋。公主离去,屋内所有人自当都起身相送,随枝看她又窝在里面,一把便把她薅了出来:“畏畏缩缩着干什么!”
连着几次与这公主见面,留下的印象都不太美丽,清霜不敢面对,最终还是被随枝拉着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顾云篱问:“殿下还有何事?”
崔内人也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又不知她要整什么幺蛾子。
“也没什么,”李繁漪转身,“方才桌上那蟹粉酥可还有?瞧着油亮亮的,我也许久没吃了。”
崔内人眼前一黑:“殿下,府外吃食要上一万个心,怎能在外……”
“崔娘,你话好多。”瞥了一眼崔内人,李繁漪嘟囔了一句,“不用管她,顾娘子,可还有剩的?我拿回去些吃。”
随枝看着惊奇,嘀咕对清霜道:“好妹子,你这蟹粉酥做得还真像样哈……”
清霜头皮发麻:“她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吃这蟹粉酥作甚……”
乔莞两眼一亮:“原来是女侠你做得啊,好吃好吃!”
顾云篱有些莫名:“这客栈后厨应当还有,只不过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清楚,是……”她说着,转身看向清霜。
后者瞪大了惊恐的双眼,直愣愣迎上顾云篱的目光,眼中尽是抗拒。
奈何这人没能看懂自己的暗示,还朝她勾了勾手:“殿下想吃,清霜,你便给殿下把那些拿上吧。”
李繁漪也满意笑笑,看向清霜:“小娘子做得蟹粉酥,卖相都赶上开封里的乳酪张家的卖相了。”
清霜汗颜,一时间有些矛盾,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面对,原地踌躇了半天,还是上前:“我给您去拿些哈。”
崔内人叹了口气,便要跟着清霜去取,怎料刚迈开步子,李繁漪便抬手拦住她:“崔娘,你去打点这位乔娘子的衣食住行,她与林娘子一同入京,终归有些不妥,办好凭由,就安置在长庆巷那边吧。”
被点名的乔莞立刻应声。
崔内人满脸无力:“殿下,那您……”
李繁漪不答,朝清霜勾了勾手:“小娘子,带我去吧。”
顾云篱与林慕禾也没想明白,清霜是哪一步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能看着清霜一步三回头,最终不得不认清现实,手搭着腰间的剑柄,头也不回地带着李繁漪向驿站的厨房去。
她步伐飞快,不敢看后面跟着的李繁漪,只听着身后的人行走间,衣裳之间环佩叮当。
这人穿了身白玉色的绸群,烟紫色的刺绣褙子,个子又高挑,长得也漂亮,一进驿站后厨,便与这灰扑扑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来众多好奇或是惊艳的目光。
本以为这一路能相安无事过去,清霜也刚刚觉得松快了不少,身后那人的声音便响起:“小娘子,慢些走啊!又不急,走那么快干什么?”
清霜赶忙停下脚步,才发觉自己已经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她抿住嘴,等着她走来。
走得近了,她方才感受到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自己不过堪堪到李繁漪的肩头,若是正常与她说话,还要仰起头来。
她笑眯眯赶了上来,四下看着锅气腾腾的后厨院子,似是不经意问起:“总叫你小娘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还真是,清霜一怔,回她:“我叫清霜,霜降时清晨的意思。”
李繁漪“唔”了一声:“这是有什么意义么?”
清霜也不觉不妥,为她解释起来:“师父是在霜降清晨捡到我的,他懒得再细想名字,便叫这个名字了,没什么意义。”
她说完话,身后的李繁漪却愣了愣,嘴角边的笑意收敛了不少:“是个好听的名字。”
清霜哼哼了两声当作回答,心里却默默腹诽: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听!
七歪八拐进了后厨,幸而她方才用过的灶台还无人收拾,边角处的竹编浅盘上还放着五六块油晶晶又饱满的蟹粉酥,李繁漪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四下打量,摸摸风箱,又瞧瞧那几个调料罐子,清霜则摸了两张油纸,一张抓在手里衬着,将那几个胖乎乎的蟹粉酥都抓了进去,又快速包好,将最后一个角掖了进去。
菜板案头还有许多没来得及收拾的菜,李繁漪接过那油纸包,拿在手心里掂了掂:“我看清霜姑娘不仅会舞刀弄枪,连庖厨都很是擅长啊。”
这不是她第二次夸自己了,清霜本来因她上次强硬的态度,对她印象并不太好,但这两回,又加上顾云篱也与她达成了合作,这份芥蒂也减淡了不少。
挠了挠头,清霜答:“师父和姐姐都不会做饭,就只能我来了呗,殿下,这后厨都是油烟,别把您衣裳污了,快出去吧……”说着,便下意识要推她出去,推了两步,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这动作的僭越不妥,连忙收手。
李繁漪被她推得向前走了好几步,心下震惊:这小丫头手劲也忒大了!
好在清霜及时收手,一脸尴尬惶恐地偷偷拿余光觑她,给自己让开道:“抱歉抱歉殿下,您这边走!”
后厨外,公主的几个护卫连同崔内人已在外候着了,院子里的厨娘们聚在一起悄悄看着那边乍一看就贵气非凡的人,议论纷纷,都猜测是什么人。
看见她手里拿着的油纸包,崔内人掖着手上前接过,埋怨道:“殿下,您……何故如此啊。”
清霜眨眨眼,看见跟着过来的顾云篱一行人,赶忙朝李繁漪作了一揖,飞奔了过去。
站在顾云篱旁边,她又忍不住再去看一眼,却正对上她的目光,一对视,这人又眯起眼,朝她勾了勾嘴角。
过往人生中,清霜少有碰见这样的人,与常焕依的泼辣不同,李繁漪强势,却彬彬有礼游刃有余的模样,且关键的一点是,她长得很漂亮,是有些攻击性的漂亮,清霜本以为这样的人一定不好相处极了,但走了这么一遭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何故?”李繁漪看了眼手里的东西,抿唇,“有意思而已。”
第105章 善者入世,行远道深
崔内人疑怪地看她:“……乔娘子的事情已经让人去办了,殿下,该启程回去了。”
一行人便送她出去,这一出去,却看见林慕娴与沈姨娘等一群人在驿站外守着,见为首的李繁漪出来,几人脸上皆是飞快过去的讶然。
“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林慕娴客套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李繁漪打断:“虚礼不必了,这位便是林大娘子吧?”
林慕娴慌忙点头:“正是。”
“我与二娘子有些交情,从西京返东京路过,听闻她也在此,便过来看看,孰料碰见这种事,便顺手解决了。”
“这些刁民实在可恶!殿下,您没伤着吧?”
“没有的事,”李繁漪摆手,打量了林慕娴一圈,“前几日还听右仆射说起大娘子的婚嫁,便提前恭喜了,依着我与二娘子的交情,届时,再给大娘子备份薄礼。”
几句话,便点明了与林慕禾交情不浅的意思,虽是客气的恭贺,但也不乏有威慑在内,听得沈姨娘几人的脸色都阒然一变。
可见这世间,钱权才是上上道。
顾云篱与林慕禾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原来有了靠山,是这种感觉。
林慕娴与这沈姨娘也是人精,自然听得出来这位殿下的言下之意,不待她们思考林慕禾一个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子如何与这样的人结交时,李繁漪又开口,转身朝身后几人看去:“回京事忙,二娘子与顾娘子几位若是有事,尽可托人去公主府。”
说罢,她看看崔内人:“寻这位崔内人便可。”
崔内人也笑笑,上前朝几人叉手躬身:“殿下还有要事,故不能停留,几位出来相送,有心了,但也便在此分别吧。”
林慕娴忙赔笑:“既有要事,那便不能耽搁殿下行程,殿下……慢走,改日得空,定携礼登门谢过殿下对二娘照拂。”
李繁漪抿唇笑笑,只颔首示意,扭头最后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便带着一众仆从离开。
直至这群人消失在视野尽头,原地的几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随枝早就忍不住想盘问,见她离开,便一巴掌拍在顾云篱毫无防备的后背上:“顾娘子深藏不露,怎么从未听过你说还认识这样的人物?”
“阴差阳错,说来话长,便不说了。”顾云篱被她拍得后背火辣辣的疼,闭了闭眼,回,“与上位者共事,更需谨慎,她既能为我们带来权势倚仗,也定会收取相应报酬。”
随枝也面色一凛:“那你们答应了她什么事?”
顾云篱看她一眼,也神秘兮兮的:“不可说。”
一般她这么说,那便说明这件事确实有些玄妙在内,随枝“唔”了一声,点点头:“好好好。”好奇心害死猫,她还有大把的钱没赚够,还不想绝了财路。
那头,林慕娴也暗自松了口气,尽管心中有诧异,亦有不解,她还是扯了一抹笑,握上林慕禾的手:“受惊了吧?”
“还好,大姐姐挂心了。”林慕禾也只是淡淡地回她。
“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父亲的吩咐又不能不做……好在明日便要回京了,待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同父异母的姐妹,好歹有那么点血脉相连,说起来话来,却总觉两句都长,陌生得还不如与他人亲近。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想应付,互相福了福身子,便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跟着沈姨娘回去的路上,林慕娴不禁回想起先前的时光,林慕禾还未被送回老宅的日子,一个深居简出的深闺娘子,常年缠绵病榻,除了必要时,她几乎从不出门,毫无存在感。
因而,林慕娴从不将她放在眼里,偶尔碰见了的关照,也带着一丝不屑。一个盲女,体弱多病,能做成什么事?
母亲对她不喜,几乎是不愿见她,久而久之,她便也依着母亲的喜恶,对她厌恶起来。可回过头来,她似乎也并未做错什么事情。
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分明干净无尘,指甲盖都格外莹润,她从小保养,这双手更是养尊处优。
可恍惚间,眼前闪烁,那双手又突得沾满鲜血,她吓得浑身一凉,使劲眨了眨眼,才发觉是幻觉。
“姐儿。”身侧的沈姨娘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异样,唤了声。
没有回头路了,林慕娴缓缓睁开眼,指尖摩挲,既然做了第一步,便没有转圜,她也绝不会原谅自己所作的一切,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姐儿又在想什么?”蹙了蹙眉,林慕娴没有看自己,沈姨娘的眸色便有些冷。与她母亲宋氏相比,她太过优柔寡断,做善人不够温良,做恶人又诡诈不及,无论如何,都差那么一点。
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旦迈上那一步,哪里还有让你后悔的机会?
“只是想,二娘竟然还认识这样的人。”她随口搪塞,沈姨娘也看得出来这并不是真实所想。
“此事,且回去与太太从长计议。”林慕禾骤然多出来一个靠山,自然令人觉得有些棘手,“那锦衣女官来头不小,是先皇后在时的坤宁殿殿直*,先皇后薨逝,便一心伺候起了长公主,因是旧人的随嫁,就连官家也十分看重她。”
“那如此,今后成事岂不是更……”林慕娴咬住嘴唇,有些忧心。
“那又如何?”沈姨娘嗤了一声,“官家不喜长公主乖张强势,就连台谏都看不惯她的行事,不必我们对付,自有人去料理。”
话虽如此,可林慕娴心中仍旧觉得没底,犹豫了一番,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跟着沈姨娘回了客房。
*
李繁漪做事果断,镇压作乱的难民当即扭送官府,余下一批,各自设立粥棚,分开管辖,便比先前更有序多了,经历那一次暴动,难民果然安生了许多,但政令在此,遣送离开只是时间问题,唯一寄希望的,便是今早将质子谋逆的消息证实,做出反应来。
整理好马车出发,再次途径难民领粥的地方,顾云篱撩起车帘向外看,却看见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几处难民扎堆的地方,却有一群白衣医者在内,搭脉问诊,为难民熬药。
愣了愣,清霜也探出脑袋,看见此景,若有所思:“总算有人来给这群人看病了。”
以顾云篱一人之力,手断了也未必能给这么大规模的难民诊治,但若是成群的医者,便不一样了。
“好眼熟,姐姐,你可见过吗?”
“是阆泽杏花馆的医士。”她眨了眨眼,放下帘子,“有他们在,也可放下心来了。”
林慕禾愣了愣:“杏花馆?”
“阆泽门内所修众多,包罗万法。”顾云篱为她解释起来,“从武学诸如剑术拳馆,路边走卒贩夫的经商,医道,诸如此类,百八十行门类,无不有他们的身影。”
林慕禾恍然:“多有听闻,却不知阆泽涉猎之广,深入百姓之间了。”
“‘善者入世,行远道深’,是阆泽门训。”也正因深入世间,才更能体会人间疾苦,怀人善之心,施仁善之术。
这是有人曾教给她的道理,是支撑她行善救人的源头。
看见这些人,顾云篱终于有了一种“即将回到京都”的实感,马车颠簸的感觉也更加真实,反馈于她的神经之上。
清霜终于要见到那个无数次在别人口中形容得繁华无尽、满布金粉的东京汴梁了,心情激动忐忑,时不时都要撩开帘子朝外看看。
出陈留二十里,四处行进的马车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越来越密匝,即便是东京城外,也遍布行商的商贩,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时不时也能听见砍价还价、妇人呼喝孩子、幼童奔忙嬉戏声。
果然,离东京越近,不见饿殍难民,农桑商贾其乐融融,似乎盛世之下,那般惨状才是个例。
临近东水门,马车逐渐慢下来,官道之上,来往马车也更多了起来,人车在此分离,仆从车夫赶着马车去做进城前的搜查,而主人家则下马步行,在东水门*前核验入城凭由。
前些日子东京下了场雨,因而甫一下车,林慕禾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再次回到这里,她呼吸了一番此处的空气,暗暗给自己打气。
一行人形形色色,神色各异,似乎都有来此的目的,因而心情各异,面对着着高大巍峨的青灰色城墙,和那巨大红底黑字的匾额上的“开封”*二字,都暗自吸了口气。
城门口林立着黑甲红衣的官兵,手持长枪看守城门,维护秩序,朱门前,例行检查的官员整盘查来往凭由,东水门外只摆了三桌,但进城的人多,便只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正值午时末,一日内最热的时分,又是晴空万里,热得人叫苦不迭,顾云篱撑了把遮阳的纸伞,给林慕禾与自己投下一片阴影,天热,饶是再怎么做都挡不住热浪,看见林慕禾后颈处泌出细汗,她思索了一阵,便把腰间放了冰片的香囊摘了下来。
手里被塞上纸伞,林慕禾愣了一下,还是接过,顾云篱的个子高她几分,她只能抬高伞,感受到对面的人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紧接着,腰间传来一阵轻微的触感,她浑身一紧,有些不确定地叫她顾云篱:“顾神医?”
“天热,”顾云篱心无旁骛,半蹲下身子,手指翻飞,将自己的香囊系在林慕禾下裙的衣带上,“把我的香囊给你用,莫再中了暑热。”
她拍拍手,做完一切,站起身来,又从林慕禾手中接过纸伞,却看见她抿着唇,连前额都出了细汗,耳根也红了。
还不待自己发觉,就中暑热了?她皱眉,抬手在她额头一测,更加确定:“你……”
“姐姐!”还未询问,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顾云篱下意识转头,就见清霜身后跟着随枝一同回来了。
两人手中一手一个手掌宽的竹筒,随枝显然看见方才那一幕,本要制止清霜上去没眼色一番,但奈何这人一见吃得就什么都忘了,跑得飞快,手里竹筒的东西竟然也一滴没洒。
她气喘吁吁跟上,冲顾云篱尴尬地笑了笑。
第106章 朱楼碧瓦,群楼掩映,此为东京
“做什么去了?”看她跑来,顾云篱问。
“那边路边有卖香饮子的,加了槐花蜜呢,这天好热,我就买了四碗,解解暑!”说着,便将手里的两个竹筒塞给林慕禾与顾云篱,自己则跟随枝站到后面喝那剩下两个。
“也好,喝些饮子去去暑气。”顾云篱扬眉,也觉得这饮子来得及时,正好给好似得了暑热的林慕禾去去热。
林慕禾也应了一声,接过竹筒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槐花的清香伴随着冰凉的糖水送入口中,口齿生香,将她方才那一瞬慌乱引起的燥热驱散了许多。
从前在府中或是旧宅,她都鲜少能尝到这种市井甜食,如今尝了一口,也顿时理解了,难怪宅内的女使们总是聚在一起讨论这些香饮子吃食。
几人喝得正香,前面排查的官兵也方才查到了这里。
看见几人不同于平民*的穿着,这官兵的态度比对待上一波人好了许多,还向几人作揖:“几位娘子,京中有疑犯至今未捕,特来盘查,还望谅解。”
疑犯?顾云篱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在那官兵让身后人卷开通缉画像时,这种猜测果然被应验了。
只见那画上画了个胡子拉碴,粗眉牛眼,蒜鼻厚唇,看着完全陌生,可偏偏右上角还要用朱笔写着大剌剌的“萧介亭”三字。
若不是见过他本人,顾云篱也要以为这就是萧介亭了。
难怪这萧介亭奔逃了数月却仍然抓不住,敢情这东京府的人根本不知道萧介亭长什么样子!
顾云篱与清霜见过萧介亭真容,一时间面色难以言喻,倒是随枝看了片刻,道:“萧介亭?这是何许人也?”
“此人勾连鞑靼,设计陷害太子殿下失踪至今,十恶不赦,眼下正举国捉拿!”
“嚯!”随枝一惊,“好大的胆子!”
那官兵似乎也是酒逢知己,又痛诉了一番。
余下知情的三人,也都不由得想起这人,也不知他逃脱了林宣礼的追捕,如今去哪了?
“几位小娘子不认得他?”那官兵见几人都没作声,便收起这画像,喃喃,“也是,举国抓人,这奸人恐怕连东京都不敢来!”
这便犹未可知了,几人随意应和了几句,便躬身目送着这官兵接着去问下一波人了。
默契地没有提及此时,手里的香饮子喝完了,前方的队伍也行进了一大半,在这太阳更毒辣之前,终于轮到了她们检验凭由。
林慕娴与沈姨娘排在前面,已经检验过罢,站在城门口,接过随枝递上去的一沓凭由。
几个人翻阅着,有人却喃喃出声:“林家二娘子?右仆射家何时有了个二……”
“住口!”位首的蓝衣官服的男人横眉怒斥了一声,“多嘴作甚!”
说罢,将几个凭由合上,恭恭敬敬递了回去:“他才入京公干一年,不知您的名讳,若有冒犯,还请二娘子见谅。”
顾云篱的眸色也凉了几分,看了眼那被训斥后心虚地在计簿上胡写一通的小吏。
“小事而已,不知者无罪,大人言重了。”林慕禾面色倒没什么变化,冲那官员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开。
至此,入京最后的一个关卡就这样过去了。
东水门内墙有一段距离,林慕娴几人在前方走着,昏暗的城墙甬道内来往人形色各异,尽头处,似乎站了一群人,在等待着她们。
清霜好奇地来回张望,随枝则在一旁谨防她不慎撞到路人。
直至尽头处的光亮越来越强,比东水门外更加嘈杂的人声逐渐跃入耳中,一些寻常人家商贩小馆子也逐渐映入眼帘。
再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天光大明,低矮的院墙建筑与后面朱墙碧瓦的高楼错落于宽大的街道两旁,人流如织,马车也跟入街巷,驮运货物,不远处汴河直入外城,从大大小小鳞次栉比的建筑中穿行,河面上,还有众多行商商船,叫卖吆喝、或是拌嘴吵架、呼朋引伴声交错在一起,构成了东水门旁的市井热闹景象。
“好多人!”清霜叹了一声。
“东水门临外城东桑瓦子*,后有十字街商铺,是而热闹得很。”听见人声和清霜叽喳的声音,林慕禾解释道。
在此等候多时的林家家仆已经迎上林慕娴,热络地唤了几声“大娘子”。
为首那家仆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应当很受重用,穿着也比一旁寻常嬷嬷妇人华贵了几分,见林慕娴,泪眼汪汪地打量她,拉着她的手来回丈量,最后,声音哽咽道:“娘子又瘦了。”
“奶娘又说胡话,”林慕娴笑着将她的手扒拉下来,“我还觉着我胖了几分。”
“哪里的话!”妇人破涕为笑,“太太还在家里等着您呢,快牵了马车回府,早早修整去。”
林慕娴便回头,看向在后面默不作声站着的林慕禾,唤了句“二娘”:“东西都带齐了吗?早些回府,你也好歇歇,缓缓近来路上的疲累。”
听见她呼唤,那妇人仿佛才看见她身后的林慕禾般,不咸不淡地瞥了过来,声音也冷了几分:“娘子不说,我都要忘了此行二娘子也要回来了。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请二娘子上车?”
那身后几个女使仆妇这才行动,上前冲几人福身,侧手引路:“二娘子,这边。”
林慕禾轻轻应了一声,便跟着女使上车,那妇人似乎还在议论什么,声音也不大不小,刚好够她们几人听得清楚:“二娘子回来一趟,怎么还拖家带口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娘子可查验好了……”
京城人说话,总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且林慕禾在东京一概受气惯了,这妇人无论其他,便依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点评起来。
顾云篱眸色一凉,扭头盯了一眼那老妇,这一眼太凉,那妇人一个寒噤,不慎对视,后面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眼里。
清霜闻声,气得不轻,可这又是不熟的人,更怕自己发了火,给林慕禾招惹麻烦,便只能吹胡子瞪眼,手攥得死紧。
她正要一气之下滚进车厢里,就见正走上角凳的林慕禾一顿,回过身子来:“苏嬷嬷,我敬你一声嬷嬷,也念你在府中资历老,不想与你伤了和气。”
饶是苏嬷嬷怎么想,都未曾料到这个窝囊受气包一别两年,竟然会反驳人了,一时间,她愕在原地,愣愣看着马车边上的林慕禾。
“体面总是相互给的,我敬重您,也烦请您,对我的客人同伴也放尊重些。”语罢,她不等苏嬷嬷回答,便低身进了马车。
清霜郁结顿消,冲那老妇哼了一声,也跟着钻进车内。
随枝则咕哝着骂:“我还当话本子里骂人的老虔婆都是杜撰呢,原是经典源自现实啊。”
苏嬷嬷面色顿时气成猪肝色,一个“你”字还未出口,便被林慕娴伸手拦住。
她倒是面色不变,气定神闲,笑着拦住自己:“奶娘,二娘如今大了,先前那样,再不能够了。那位蓝衣娘子是为二娘医治眼疾的医女,不是什么腌臜人,您放心吧。”
“眼疾?这瞎……她那病,能治好?连太医都没法子……”
“苏嬷嬷!”沈姨娘厉喝了一声,睨了她一眼,“你话怎恁多?且带姐儿上车,回府安顿去!”
被喝了一声,苏嬷嬷脸上明显有不服,可也不敢忤逆她,只能没好声好气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车厢外,车夫甩鞭子轻喝了一声,马车终于开始行进。
东京广大,共分内外二城,大内*则居于内城中心,右相如今官居一品,府宅也在内城,马车外人声喧嚷,于是便从东水门前的东桑瓦子沿着水门大街一路向西,便去往内城。
沿路尽是清霜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哪怕是白日,这街上也有吹火杂耍,她撩开了帘子,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眼怎么使都不够,恨不得把这街上所有的铺面都瞧一遍。
正兴奋着,几声议论声却在马车边响起,车内几人都是好耳力,在车内,便听见外面苏嬷嬷的抱怨声。
“她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对我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
“嬷嬷别气,可人家再怎样也是夫人心腹,又是主君枕边人,还是少招惹为是。”
“哼,”苏嬷嬷笑了笑,“天下可真奇了,还有这给别人孩子打算的女人,她莫非忘了,她那儿子是怎么……”
“嬷嬷,别说了,保不齐听见了,又要……”
声音支离破碎,却也拼拼凑凑听了个完全,车内几人面色各异,听她不说了,清霜才慢慢放下了帘子:“大地方的人,都这么爱说人闲话吗?”
林慕禾失笑:“是她们几个原本就不对付,且说大宅院中,各自揪着那点利益,也常为小事争得头破血流,”她顿了顿,“不过往日,这些算计尚且轮不到我,最多议论几句罢了。”
顾云篱:“总比处处有人陷害的好,只是你这次回来,恐怕没有先前安生了。”
随枝想起方才那苏嬷嬷的嘴脸,笑:“都是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娘子不是早就知道了?今后硬气些,别给她们好脸色,自会绕道走。”
清霜也附和:“有我们呢,有些话林姐姐说不了,便让我们来说!”
林慕禾心中一热,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东京,也并不算孤立无援,时隔两年再回来时,她已经不是那个只和小叶相依为命的落魄庶女了,该属于自己的自由、光明,她也都要争取到。
本以为会很快便能抵达,但一路上人流众多,直到走出了水门大街,马车才终于能行进快些了,一入内城,主路便都是由石板铺就而成,比来时平稳多了,清霜倚着车壁,一路睡了过来。
待顾云篱将她叫醒,她懊丧不已,本打算用这时间好好看看沿途的东京风光,结果全睡了过去!
第107章 磨喝乐
西侧门外站了许多女使婆子,还有家丁前来迎接,欢喜热闹的氛围下,她们几人便好似显得有些多余了,女使们拥簇着一个身着鹅黄色窄袖交领小衣的女子,一声声唤着“浣月姐姐”。
在她面前,一贯在女使堆里打眼的幼月也不吱声,规规矩矩朝她行礼。
她三下五除二安排好这群人各自的去向,将苏嬷嬷和沈姨娘各自送回,安排人再护送着林慕娴回她的院子,直到最后,人声褪去,才看了一眼余下的几人。
“二娘子,太太说,您回来就回院子里歇息便是,今早都打扫过了,您身子骨弱,怕再添您的麻烦,”看了看她身后的顾云篱,她笑得甜甜的,“几位来的消息太太也知道了,也让我在观澜院收拾出来屋子了,请安的事,过后再说。”
语罢,她扔给身后几个女使一个眼色,便又一笑,福了福身,去追林慕娴了。
令顾云篱没想到,这林家的主母竟然看都不想看到林慕禾,可见对她的厌弃,已经到了人人心照不宣的地步了。
“不去倒也省事,”林慕禾松了口气,冲几人笑笑,“我还怕见着太太,不知说什么才好。”
几人面面相觑,看出她那一瞬的尴尬,便打着哈哈过去:“就是就是,我也累了,咱们收拾收拾,歇一歇吧。”
院子里仅有两个女使,也都颇为懒散,几人也并不是习惯旁人伺候的,干脆打发走两人,是而,待安顿下来,已是日暮西山时。
观澜院也不大,院中有一处镇山石,两面种着两三棵杨树,东西南北六间房。许久未归,林慕禾对这里又陌生许多,从进入门口时,便由顾云篱牵着,从入内的第一扇屏风起摸索,记住位置。
“至此,向前……”低头看了眼她裙裾下的藕荷色翘头云履,顾云篱眸光流动,“约莫三步,便是软榻。”
五指握着她的掌心,带她向前三步,摸到软榻上的厚垫子,再侧头问她:“这样可好?”
“好。”林慕禾仔仔细细感受着,同身边的人尽量步调一致,逐渐熟悉起这半陌生的环境。
她也观察着林慕禾前半生生活的居所,太久没有人住,屋子里又陈设简单,显得冷清了许多,但她看得清楚,无论床榻还是桌椅,有锐处的地方都被包了一层软软的棉布,防止着什么人磕碰。
这样的东西在旧宅中也曾见过,那是小叶怕她不在时,林慕禾一个人走磕碰搬到,特意做的。心中有感慨,顾云篱心里也有些泛酸,但很快便将这情绪掩藏下去。
“由此,向你左手边走去,”带着她的手摸过四角的隔断窗,“一、二……五步,是床榻。”
府中的人不敢明面上怠慢,也确实给她换了床新的被褥,四角上,还挂着垂下来的鹅梨帐中香,顾云篱一个不查,被打了个正着,轻轻“呃”了声。
林慕禾被她少有这样的姿态逗笑,缓缓松开她的手,坐到床榻之上:“顾神医,你可否帮我看看?”
“嗯?”
“床榻靠窗里侧的床垫下,有个小抽屉,里面的东西是否还在?”
于是顺着她的指引,顾云篱探进去身子,果然摸到一处倒着的抽屉,她一把拉开,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床榻外的光照射下来,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个已经斑驳掉色,刚好够掌心大小的磨喝乐。
大豊民间,这种摩喝乐在孩童之中最为流行,顾云篱也依稀记得,自己幼时也有这样一个玩具,压在枕头下,夜半常常陪她入梦。
“果然还在。”林慕禾笑起来,摸上顾云篱手里的木偶,指尖轻触它已经被磨得平滑的鼻尖,“我三岁记事,上元节时,长兄拜入前太师私学,太太高兴,去看灯会时甚至也将我带上了。”
她娓娓道来,顾云篱眸子颤了颤,似乎也透过那模样斑驳的摩喝乐听见了她所描绘的那副场景。
“那会儿记得不全,只记得瓦子上人很多,路过时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三彩摩喝乐,被爹娘抱在中间,头上还攒着两串‘闹嚷嚷’,路过时,那闹嚷嚷簌拉拉的,镀金蛾子颤来颤去,金灿灿的,特别漂亮。”
那应该是一段过去时光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所以即使是很久远的孩提时的记忆,她都记得很清晰。
“之后呢?”顾云篱静心听着,半俯下身子,微微仰起头看着林慕禾张合的嘴唇。
“我回去之后,心心念念着那个摩喝乐和闹嚷嚷,”林慕禾道,“央着奶娘给我买一个摩喝乐,但闹嚷嚷太贵,奶娘也无能为力,因而便作罢了。”
语罢,她摸了摸手心里的木偶,仰起头回忆起来:“我还记得,是绿衣裳,手持长梗莲蓬,底座还被我儿时玩耍时磕掉了一块。”
依着她的描述去看,顾云篱也看见那处缺口,脑中忍不住想象起来林慕禾贪玩的模样,在这个并不算大的院子里,年迈的老妇伴着她玩耍,从门口的矮树,再到入西寝屋的台阶。
只是这一路磕磕绊绊,就连心爱的玩具都磕绊损坏。
顾云篱的思绪也再次扭转,忽地恍然——她将那段记忆记得太清晰,或许并不是因为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不过是四岁前的时光还能清楚的视物,那段记忆便变得弥足珍贵,以至于她在之后双眼逐渐失明,绝望愈加的过程总是忍不住去回忆先前的那段记忆。
至此周而复始,不厌其烦地回忆,想要记住记忆里那些对自己有意义的物件的模样、颜色,反复回忆,便深深烙刻在脑海之中。
这摩喝乐是为数不多颜色鲜艳的东西,是而记得这么清楚。
心口泛起来一阵难言的酸楚,顾云篱从林慕禾手中接过那只摩喝乐,摸上那处缺角:“确实有一块,你记得不错。”
林慕禾欣然,反问她:“你瞧,我记性好吧?”
“只是这摩喝乐褪色了许多,”顾云篱又道,“改日,我去买些颜彩,再给她重新上个色,如何?”
她也想让林慕禾那段记忆,重新覆上更鲜艳的颜色。
“顾神医还会彩绘?”林慕禾抿唇应下,“那就麻烦顾神医,重新为它更新神采吧。”
“好,”将那摩喝乐重新放入盒子中,顾云篱垂下眼,“待你重新看见了,再看看它的颜色是否和先前一样。”
不知她在心中翻腾了什么思潮,林慕禾突然感觉到,她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别样的感觉,怔了怔,她缓缓应了一声。
*
东京外城,北水门外,停靠着一批待运检的货物,门口司吏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扫了两圈,才抖着胡子将文书交还给她:“大人见谅,近来外城戒严,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的车马还是船只,都要过检。”
灰衣的女子挑了挑眉:“大人查便是,北水门来往船只甚多,尽早查了,别耽误后面的百姓。”
那司吏“诶”了两声,笑着就要招呼身后的官兵前去搜查。
“且慢!”可他手还未抬起来,便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止住他的动作。
几人愕然回头,就见一艘华贵的雕栏小舟之上,有人缓缓从小舟上走出来,几步踏上来。
来人一身灰蓝色直裰,头戴乌纱巧士冠,掖着手走来,他身后,也跟着两个差不多装扮的人。这司吏也是见过市面的人,一眼认出这人一身都是大内装束,顿时眉心一跳,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那来人叉手作揖:“不知是哪位大人……”
那人轻轻瞥过去一眼,没有理他,只是径直走向那灰衣女子,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换,扯出来个难看的笑来:“蓝太医,您总算是回来了。”
蓝从喻抿抿唇,客气地回过去:“应都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那司吏登时一骇,在身后的小吏还未反应过来时,便率先知晓了这趾高气扬之人的身份——大内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应江,当今圣人皇后身边的红人。
“原来、原来是您!”他连忙谄笑,“中贵人*来此,怎不知会一声……”
不待应江说话,他身后的人便叱了一句:“噤声,都知与蓝太医讲话,你插什么嘴!”
他固然知道这女子是太医,但还没想到,竟然如此受重视!
应江微笑:“官家与圣人都盼着您回来,一早听陈留那边传来消息,这不就派我来接您了吗?”
蓝从喻表情依旧莫测,盯着应江“哦”了一声:“不知官家和圣人有何吩咐?”
“您也知道官家的病如今……自然是希望您快些入宫,如今秋闱*在即,大家都盼着官家好些呢。”
“我明白了。”蓝从喻点点头,看了看身后那船,“我从老家运来一批药材,不知……”
那应江立刻接茬:“查什么查!你们几个没眼色的,还不快快放行?”
蓝从喻满意笑笑:“那这便没什么事情了,都知待我回府换身衣裳,整理过罢,便入宫去。”
“好好好!”松了口气,应江迭声应,一挥手,便让她身后的船放行。“这下,我也好给圣人复命,大人且行,我届时在西华门接您。”
“我省得。”蓝从喻点点头,叉手送走了一步三回头叮嘱的应江。
朝那已经目瞪口呆的司吏点了点头,转身便登上了船。
船工划船,船桨推开水波,在一声放行声后,缓缓从北水门驶入了东京外城内。
那几个船工划着船,却总觉得这船吃水不对,按理说不过几箱药材,马车从新宋门过去便够了,可这人偏要多此一举租船从北水门进。
但看这人身份不简单,几人也没敢说什么,一路加速,终于将船停在了离北水门最近的京淮渡。
那女人从腰间摸出几块碎银正发工钱,比普通走一趟付的钱多了不知几倍,船工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一阵“哗啦”声,紧接着,水花飞溅,原本平静的水底突然一个猛子钻出来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第108章 脸上终于露出了见所未见的温柔之意
“啊——”惊叫声还未出口,那女子便朝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船家,”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块银子,“这多余的银钱,带着你们兄弟几个吃酒去,今日所见,权当没见过,可好?”
她笑得温和,但那船工却莫名感受到一股阴冷。
说话间,那男子已经钻入船舱内,三下五除二换了身干净衣裳走了出来。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既然已经给了钱,那便保守这个秘密,这些市井百姓容易知足,接了钱,立刻点头应下,没吭一声。
萧介亭攀在船下,憋了一路气,也得亏习武之人容气比寻常人深些,否则就要气绝而死在这汴河水里了。
“这、这就是你说得‘自有办法’?”他说着,又甩了一把头发上的水。
蓝从喻睨了他一眼,冷声道:“闭嘴,别磨蹭,走!”
说着,她扭头,便精准在码头外一众停靠的马车中找到一辆挂着青竹旗幡的,带着萧介亭钻了进去。
不待萧介亭感受一下勾栏瓦舍或是东京市井风光,马车一路飞快,挑着人少的路一路疾驰,七歪八扭地使劲一处巷子内。
延庆巷,内城边缘,临矾楼以及东京几家出门的正店,地处曹门大街,十分热闹,马车驶入,便被嘈杂的人声包裹其中。
待下了车,蓝从喻更是不允他多看一眼,一脚将他踹进了小门中。
不待站稳,院内响起另外一阵脚步声,有个人似乎是等了她们良久,将两人带入了屋中。
萧介亭还一脸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再看那引她们入内的人,是个与蓝从喻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穿着身水蓝色的窄袖交领旋袄,她不理萧介亭的问话,合上门,便与身后的蓝从喻对视一眼。
紧接着,在萧介亭愕然的目光中,她快步迎上去,一把抱住了风尘仆仆的蓝从喻:“阿喻,怎么才回来!”
后者自然地揽住她,紧紧抱了许久,才堪堪松开,那水蓝色的衣衫也被揉皱了。
“路上耽搁,”蓝从喻一贯平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萧介亭见所未见的温柔之意,“来得迟了,阿含,诸事安好?”
*
咸宁坊,林宅。
最后一处摸索完,林慕禾也回忆地差不多,朝顾云篱打起了包票:“我想我记得差不多了,待再熟悉熟悉,想必便能和当初在旧宅那里一样熟练了。”
顾云篱失笑:“记不记得住,都无所谓,还有我们。”
见里面的人差不多了,清霜也探进来一个脑袋,知会二人:“姐姐,外面有刚才那个领路的人,说有事禀报。”
轻舒了口气,林慕禾也做好了应对这宅中一切的准备,便道:“让她进来吧。”
清霜又一溜烟奔出去,在门口的随枝也端起架子,叫那名为浣月的进来。
“二娘子。”她依旧笑得很妥帖,礼数也挑不出错,“太太叫我给您带话,中书衙门递回消息,主君突然休沐一日,太太命灶上做了菜,请您与这位顾娘子一行人一同用饭。”
林慕禾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太太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身体见好,主君也要来,叮嘱您换身衣裳,也说若有缺下的衣裳,明日唤布庄的人来给您裁新衣。”
这宋氏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叫人议论也无从下口,谁看了不会说一句慈母?但林慕禾知道,这又是做给右相看的。
于是换了身尽量看起来不那么素净的衣裳,穿戴好去吃这顿饭。
想起右相,顾云篱便不由得心生紧张,他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且很可能与旧案有关,就不得不认真思量如何面对此人了。
一介寒门做到如今位及人臣,他的城府之深恐怕连顾方闻那种老江湖都要敬让三分,自己更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可怎料,宋氏命人做了一大桌子菜,特地摆了个小型家宴,众人却从酉时等到戌时,也不见右相回府。
坐在主位上的宋氏脸色极差,阴沉着脸吩咐几人随意吃下,便被苏嬷嬷扶着离席。
这一顿,吃得食不知味,连清霜都没怎么动筷。
直至戌时末,饭厅外才传来家仆的通报声:“主君回府了!”
林慕娴还想着母亲的模样,拽住那小厮问:“阿耶现在在哪?可还来吃饭吗?”
“主君径直去了岁华园的书房,说是在衙门上吃过了。”
林慕娴眸色也一沉:“阿娘费心做了……他怎能!”
小厮的神情也有些难言:“主、主君说,官家病重,不宜铺张,今日一切,往后不可再摆了。”
林慕禾倒是庆幸他不来,没有说话,静静坐着喝茶。
林慕娴也气得不轻:“他还说什么了?”
“主君、主君让您稍后与二娘子去岁华园问话。”他战战兢兢答,生怕林慕娴迁怒,“还有、还有……”
林慕娴恼了:“还有什么!”
那小厮慢吞吞抬起头,看向了正静坐喝茶的顾云篱:“说、知晓二娘子带回来一位医女,事关二娘子身体康健,也叫这位娘子,待您二位问话完后,去与主君一叙。”
右相,邀请她去说话?
闻言,顾云篱忍不住将脊背挺直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看了眼那小厮,搁下茶杯,应了一声。
主母宋氏也只是在屏风后一直等着,可等来的,却是右相泼来的一盆冷水。
一气之下,她竟将一直盘在手中的碧玉佛珠摔落在地,一阵碎玉滚珠之声,佛珠四散,足见屏风之后的人气得有多深。
“既不吃,那都撤下去!让他做他的清流好人,我来做这个恶人罢!愣着干什么,撤下去!”
众人敛声屏气,不敢出声,就连林慕娴也不敢上前安慰,只指挥着下人收拾残局。
僵持了许久,屏风后的宋氏似乎终于忍不住,起身拂袖而去。
听不见她饱含怒气的脚步声,饭厅内的众人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清霜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余光瞟着屏风后,才敢开口:“姐姐,我陪你去?”
眸色酝酿了片刻,顾云篱思索了一瞬:“不必,你和随枝在外面等着我们便是。”
林慕娴也低头整理了一番情绪:“二娘,你修整好了?一同去吧。”
林慕禾点了点头,也从圈椅上起身,随枝上前扶好她,一行人便步出饭厅,从抄手游廊后穿过中庭,一路无灯,便有女使提着降纱灯在前方引路。
来接几人去岁华园的,是右相身边的得力助手,亦是府中管家,名为蔡旋,讲话时彬彬有礼,见了顾云篱几人,也温厚得体,他约莫五十多岁,与右相差不多大的年纪,据说是当年右相入京赶考时便伺候在侧的书童,如今已成为了他的心腹。
“蔡叔,父亲为何突然休沐?寻常不是每十日一休吗?”林慕娴问。从前,右相每旬末休沐,在林慕娴记忆里,右相并不经常回家,时常歇在中书衙门中,也只有每月的休沐,才会一定回到家中。
他与母亲的感情并不太好,说相敬如宾也并不贴切,只是维持着夫妻间基本的体面。
“呃……”蔡旋顿了一声,“告诉姐儿也无妨,今日衙门中,主君与御前那位闹了点不愉快,放衙时,便让主君休沐一日,好好消消火气。”
“御前那位”大抵指得便是二皇子了,顾云篱默默听着,暗想眼下的争执,恐怕便是处置难民一事了。
“……那他如今心情怎样?”林慕娴还隐隐怕着这个父亲,不敢在他心情不好时触了霉头。
蔡旋抿唇勾了勾嘴角:“主君再盛怒之下,也绝不会迁怒与两位娘子的,尽可放心,快些去吧。”语罢,他脚步一停,侧开身子,掖着手站定。
原来这一路言语,竟然已经到了岁华园外。
从拱门向内望去,只见正对的屋子亮着灯,从此处通向书房,是一条鹅卵石路,两旁种满了翠柏青竹,月华降下,竹影重重,斑驳的投在地上,隔着几步放置的木质高立灯,将这段路照得清楚。
走到此处时,清霜已经敏锐地扶上了腰间的剑柄,压低声音对顾云篱道:“姐姐,屋顶上有人。”
但蔡旋耳力惊人,将这句话听了去,温和地笑了笑:“小娘子莫惊,这些人都是主君手下的人,对府中人并无恶意。”
顾云篱疑道:“既是住处,又地处咸宁坊,临近大内皇城,金吾卫应当夜夜巡逻,怎么还需这么多人值守?”她抬眼看了离自己最近的屋顶上的黑衣人,确定了一件事:这群人皆是龙门卫。
蔡旋咳了一声:“顾娘子不知,一月前府中莫名来了贼人,在书房中偷找东西,府中动用数十人都未能将他捉住,书房重地,主君因此加强了此处的巡防,以防再有人趁虚而入。”
“原是如此。”睫毛轻颤,顾云篱联想到楚禁给自己递信的时间,猜出来蔡旋所说的贼人,恐怕便是他了。
数十个人围堵下,逃出生天,再加上那片染血的纸片,他情况必定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如今如何了?来了东京也未曾听闻他的消息,待安顿好,一定要尽快联系上楚禁,也好进不来了解那纸片背后的其余隐情。
书房外站着四五个佩刀的龙门卫,衣物甚至都与那夜从刺桐港出来时遇到的那群龙门卫一模一样。
林慕禾与林慕娴先入书房,屋外,蔡旋摆来几张圈椅,请几人坐下等待。
书房内,灯火通明,入内掠过四折的屏风,向左拐去,入眼的是两三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熏炉里的清神香烧得正浓,林慕禾不动声色地皱了皱鼻子,跟在林慕娴身后,步入左间。
席地的软毯上,摆着一张红杉木矮桌,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宽松的墨色深衣,头戴乌纱立帽,半支着腿坐竹席上,低着头正翻阅着什么。
他蓄着短胡,眉心很深,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是休沐在家,也依旧坐得笔直,一双眼矍铄有神,听见声音,抬头望向进来的二人。
第109章 偏在她身上,就觉得岁月静好
“阿耶。”
“主君。”
两人各自行礼,叫出口的称呼却各不相同。
蔡旋叫人在书案前放上软蒲团,便遣退了几人,退了出去。
“几时回来的?”搁下书卷,没有在意两人称呼的不同,林胥开口问道。
林慕娴答:“今日未时末便回来了。”
“嗯。”点了点头,他揉揉眉心,看了一眼跪坐着至今还未开口的林慕禾,神情似乎怔了怔,“二娘也回来了。”
“听说你身子好了不少,看来回江南两年,那边气候宜人,调养的还不错。”
调养的不错?没有病死在老宅中就算谢天谢地了*。林慕禾自嘲地想着,若不是遇上顾云篱,她能不能活过今春还要另说。
“顾神医医术高明,日日吃药补气调理,看着确实比先前好些了,多谢主君记挂。”她一板一眼地回。
托起茶杯喝了口茶,林胥舒了口气,没有继续寒暄,缓缓道:“江宁和扬州发生的事情,我已知晓一二。”
林慕娴的身子顿时一抖,但还是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和:“这事情怎么就传到您这里……”
“泽礼不说,不代表我不知,”林胥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幼妹身陷危机,折损一个忠仆,你作为长姐,临行前如何叮嘱的你,你可做到了?”
问话一出,便知他并不知自己与何照鞍的那些破事,林慕娴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猛地提了口气。
只见右相从软垫上坐起,从身后的书架中取出来一只半掌宽的戒尺,提步走了过来。
林慕娴登时吓得打了一个激灵:“阿耶!你、你……”
“庇护不力,依家法,训四戒尺,以正家风。”他说话没有温度,也没有对儿女的怜惜之意,“伸手。”
自己方才归家,刚刚定亲,见到父亲第一面不是寒暄关照,而是一番带有训斥意味的戒尺,这任谁都觉得委屈,林慕娴眼中登时含泪:“阿耶,我才回来……”
可她也不敢违逆,眼中的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却还是伸出手掌。
林慕禾跪坐一旁,静静听着那四声戒尺响,和林慕娴忍痛的哭声,心情却并无波动。用家法惩戒,又能挽回什么?这礼教不可违,不容置喙,甚至就连备受宠爱的林慕娴都没有法子避开,只让她心中生寒。
这四下到底没用全力,林慕娴手掌红肿着,噙着泪收回,委屈地坐了回去。
“此去见了那纪家二郎,你觉得如何?”收起戒尺,林胥又坐了回去,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问。
“……”林慕娴低着头,“尚可。”
“尚可?”林胥反问,“你还未打消入东宫的念头?”
“没有,阿耶,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不忿,我为何将你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揉了揉眉心,他也不避讳林慕禾,“秋闱在即,依纪家二郎的学识功力,定能摘榜。有我在朝中,扶他入吏部又有何难?届时诰命还是名利,他哪个不能给你?”
如今左相把持吏部,官员任免科考,都由吏部主理,若在这里没有自己的势力,与他抗衡,便又难上一分。
“我想你自幼聪慧,不能不明白这道理。”
“女儿……明白。”眼里的光黯了黯,林慕娴声音低落,也垂下了脑袋。
“明白就好。”轻咳了一声,林胥又看向林慕禾。
于她,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除了问询身体,好似再没别的可讲了,她比林慕娴更“懂事”几分,一直温吞有礼,从小到大,也没让他过多操心几分。
眸色一变,他问:“我听闻,你的眼疾找了医师,可有转圜的余地?”
“顾神医只说,可以一试,没有确切的把握。”
“是吗。”低下头沉思片刻,林胥抬起眸子,“你刚回来,有缺的东西,告诉你母亲便是……你小娘的牌位,我会叩请族老,列入宗祠的。”
这是她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了?林慕禾心下情绪翻涌,先前在江宁时,这话由林宣礼说出来也好,林慕娴也罢,都远不及眼前这人说这话时的怒气来得更多,嘴唇颤抖了片刻,她垂头:“谨凭主君吩咐。”
眼角的皮肉抽搐了一瞬,林胥似乎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顾云篱在屋外候着,隔得略远,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但看着林慕禾出来,周身气压低了不止一星半点,眉头便深锁起来,轻轻抚了抚林慕禾的肩,她轻声道:“待明天,跟我一起上彩,你回去好好休息,可好?”
能让她心情好些的话,现在她也能逐渐琢磨地说出来了,见她轻轻应了一声,顾云篱微微松了口气,跟着蔡旋进了书房。
她进去时,右相正背着手,盯着书房高处的四季图出神,见她进来,才回过头,那双眼一瞬间包含了无数信息,闪着锐利地光,朝她看来,似乎想要洞穿她。
身居高位者,总爱这样审视他人,这样的眸光,她也曾在李繁漪那里感受到过。
“顾娘子,”他掸了掸衣衫,挥手示意她坐下,“这该是你我第一次见,还是第二次?”
果然,他认出自己了,或者说,是他身边的龙门卫,一早就探查过了自己的底细。
“实在是……造化弄人,竟不知当时救得人,竟是右仆射大人。”她装作愕然,缓缓朝他作揖。
“没有顾娘子,我还不知能不能活过那晚,没能亲自答谢,实在惭愧。”林胥笑了笑,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可顾云篱却了然,等他醒来的“答谢”,是真金白银,还是杀人灭口,就不得而知了。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且时至如今,他已经没了理由再来杀自己了。
“大人言重,医者救人,举手之劳罢了。”
“嗯……”林胥挑挑眉,自案头的绿釉瓷壶中沏了两杯茶,比手示意顾云篱也喝,“白毫银针,是泉州特供。”
“多谢。”
“缘分真是阴差阳错,我听慕禾说,你要为她彻底根治眼疾?”他轻尝一口,掀起眼皮,问。
“拙手一试,究竟能否为林娘子带回光明,还不得而知。”
“哦。”林胥顿顿,复又抬起那双眼,似乎不想错过顾云篱身上任何的情绪或是动作的变化,“那顾娘子,可知慕禾这眼疾病因几何?”
他眼中有试探,尽管转瞬即逝,但顾云篱察言观色多年,自然没有放过。心下一震,她脸上没有变化,只搁下茶盏,抬起眼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娘子的病,有些眉目,只知与脑中有关,但究竟如何,还未知晓。”
——林慕禾的眼疾,他果然知道什么。
几乎是对视的一瞬间,顾云篱确定了此事。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是他心中所期盼的答案,未能看清他的神色,林胥便低头饮茶,勾唇呵呵笑了一声:“我不通医理。近些年遍寻名医,想为她将眼疾治好,但天下之大,还未曾找到。”
手心里沁出来汗,顾云篱道:“医术浅薄,若能为二娘子治好眼疾,是在下之幸。”
林胥摸了摸胡须,随手铺开卷轴看起来:“听闻顾娘子身涉江湖,是大名鼎鼎的鬼医弟子。据说鬼医毕生浪荡随心所欲,竟然收了徒。”
顾云篱抿唇笑了笑,没有应声。
“顾娘子既然师从圣手,那医术也不必做疑,”他顿了一下,“慕禾交给你,我也放心。原本还欲为她去请宫中的蓝太医诊治,如今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蓝太医,这是顾云篱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个人了,她似乎有些印象,但不深,只依稀记得,这人似乎与已故的父亲同样师出阆泽,也曾在太医院为同袍。
只是也不知,这蓝太医会不会也知晓些当年旧案的眉目?
“大人言重了。”她惜字如金的回答,在林胥看来,似乎就是一个不善言辞,性情冷淡的医女。
一番试探无果,林胥也暂且搁下疑虑,唤来了蔡旋:“明日起,二娘院子用度按人数再添几成,既是为她诊治的,那便也是府中座上宾,不可怠慢。”
“明白。”
将手中卷轴搁下,林胥抬眼,目光却瞥过她手腕倏地闪出来的那串骨铃:“顾娘子若有用药,尽管打发人去采买。”
“谢过大人。”她抬起衣袖,叉手向他行礼,也将那串骨铃掩藏在了衣中,飞快的一眼,林胥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很快便错开了目光。
“夜深,蔡旋,送顾娘子回观澜院去。”他说着,也起身理了理衣衫,“娴儿那边,嘱咐送去些消肿的药膏。”
蔡旋道了句省得,便躬身请顾云篱离开:“顾娘子,请。”
步出书房,那有些框束人的气氛总算消退了不少,明明只是几句话,顾云篱却觉得度日如年,待出来时,才发觉夜空晴朗,明月与稀疏的星点都犹为清晰,夜间有风,东京的夜比江宁冷了几分,清霜正倚着柱子打盹,随枝也刚好回了趟观澜院,带回来一件素白的穿蝶披风。
檐下,似乎是抵不住困倦,林慕禾点着脑袋,昏昏欲睡。
从随枝手中接过那披风,为她披上,顾云篱轻声在她耳边道:“夜里风凉,回去睡吧。”
刚打起来那点瞌睡被这天外来音弄得烟消云散,林慕禾清醒过来,顾云篱的手已经轻轻绕过她的脖颈,将披风为她系上了:“快入秋了,夜里出行多穿些。”
为她打好衣带的结子,随枝也识趣地扶林慕禾起身,笑呵呵道:“娘子,清霜走之前温了糯米圆子,咱们回去吃。”
扶她起身,再自然而然地将林慕禾的手递给了顾云篱,自己打着灯,一把扯起还在假寐的清霜,走在了前头。
几人脚步轻缓,穿过黑压压的龙门卫,走出岁华园,顿觉天清月明。
月光足够亮,甚至随枝手中的灯光都有些聊胜于无了,身旁的人偏得月神偏爱,这月华洒在林间觉得孤寂肃杀,洒在清霜与随枝身上又觉得差些意趣,偏在她身上,就觉得岁月静好,更为她添些朦胧的绰约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顾云篱心头忽然涌上这么一句,抬眼看了夜空的玉盘,轻叹了一声:“今晚月色……甚好。”
第110章 甚至比寻常发高热时还要难受
“是吗?”林慕禾听她没来由得这么一句,也若有所感地仰起头,“今晚有清风,想来应当月明星稀。”
走在前头的随枝和清霜听见,互相对视了一眼,撇了撇嘴,眼观鼻鼻观心,一路无言地向着观澜院走去。
小厨房里果然温着糯米圆子,几人坐在池塘边的小亭中分食,恍不觉夜深。
同样的场景,远在内城边缘的延庆巷中也有三两人坐在凉棚下吃着晚饭。
萧介亭端着碗扒拉着碗里的烩面,至此已经五碗下肚。
“你的意思是,想要找个藏身的地方?”杜含吃面吃得很文静,没有声响,听见他发出巨大的嗦面声,不由得皱眉,“亭大侠,锅里还有,不必吃得这么急。”
萧介亭打了个嗝:“正是……抱歉,跟着蓝大人一路风餐露宿,没吃过饱饭,小娘子见笑了。”
“且不说你没有路引便进京,哪日被巡防的逮住了,又是一桩官司,”她搁下筷子,分析起来,“再说你这名字,一眼便知是假名,连句实话都没有,为何大言不惭地要我们帮你?”
萧介亭大惊:“假?!你们都知道我是假名?”
后者看他的反应,忽地释然了,一时间,只能点点头,用沉默回应他。
一直喝茶的蓝从喻也放下杯子,道:“临近东京,我就大抵猜出你的身份了,一口漠北口音,肤质粗糙,应当是常年受风雪打磨,两手厚茧,关节粗大,是北地习武之人。”
这下,萧介亭连面都忘了吃了。
“遇见你时,身受重伤,又千方百计躲开入城审查进东京,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你犯了事儿,且不轻——我猜,你的真名,便是城外张贴的那通缉榜的‘萧介亭’吧?”
一口面汤险些喷出去,萧介亭目瞪口呆:“你既然知道,又为何……”
“因为我也想知道真相,”蓝从喻揉了揉太阳穴,扶着额头,盯着萧介亭,“这关乎我全族生死。”
萧介亭不敢看她,慌忙低下头:“抱歉,蓝大人,我也有我的苦衷,在见到我要见的人前,决不能说。”
杜含被他的话气得不轻:“你这厮——”
“阿含,”蓝从喻及时阻止她,握上她的手,“我累了,想歇息会儿,你帮我煮一碗姜汤,可好?”
知晓她要与萧介亭谈得消息必然十分隐秘危险,是而才支开自己,杜含有些气恼,但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待她进了厨房,蓝从喻才长舒了口气:“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有一件——那位失踪至今毫无下落,与你们是否有关?”
几乎是一瞬间,萧介亭便高声否定:“全无关系!我们世代护佑北地,怎会置漠北百姓不管不顾,行那种事?刀术百年,甚至跟着开国皇帝出生入死过,谁曾想,落得如今卸磨杀驴……”
意识到自己多话了,萧介亭猛地止声,一脸愤然地握紧了拳头,复又无力地松开,埋头将碗里的面汤喝了个干净。
紧紧盯着他,但从他脸上也看不见撒谎的痕迹,蓝从喻收回目光,默默把水喝完,重重搁在桌上:“明日你去顺衡武馆做事,那是阆泽地处,可暂且保你,但今年入冬前,你若没有被发现,这事情也没有解决,你必须离开东京。”
萧介亭:“入冬?为何?”
长吸了口气,蓝从喻望了眼天,语气有些沧桑:“为何?重病的那位,恐怕活不过今岁冬日了。”
若到那时东宫还未回朝,无人能制衡愈加猖狂的二皇子与继后,自己恐怕便会步上一任院判后尘了。届时东京,还有这群人的活路吗?
她不由得想起方才入宫时,继后对她说得那番话。
“陛下愈加没个清醒时候了,可如今朝中局势不稳,不能没有陛下,蓝太医,你师出阆泽,可有法子?”
吊着皇帝的命并不难,真正让蓝从喻头疼的是,她话里的暗示——官家的清醒或是生死,都要堆在她这个太医手上,若局势没有转圜,等着她的便只有听从继后指示这一条路。
且不说她会不会卸磨杀驴,单是她要自己干得事情,就足矣诛灭九族不足为惜了。
自己一届草根郎中,何至于掺和进这庙堂之争?果真这现世,真是半点不由人啊。可一入阆泽,便注定入世,只有入世,才能历练,千百种缘法,也定有化解自己困局的钥匙。
且,静待时机吧。
*
岁华园书房内,已快子时,右相还在翻阅公文,时不时提笔书写。
一个龙门卫快步走来,朝侍候在外的蔡旋耳语了几句,便又转身离开。
“主君。”
“何事?”
“大内传来消息,傍晚时蓝太医入宫又为官家诊治,被圣人单独拉出去谈话了许久。”
林胥眉都未曾皱一下:“知道了,知会继续盯着。”
“还有一事……”蔡旋面露难色,“有关二娘子。”
终于停笔,林胥抬起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在泉州府的龙门卫递来信报,邱掌门想见二娘子一面。”
“……”林胥脸上难得露出些许不悦,“仍旧像往常那般打发了,二娘身体羸弱,待调养好再说罢。”
“主君,”蔡旋却开口,“我总觉得,这回与往常不同,他……是否已经觉察了什么?”
这番话,便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前不久发生的强闯盗窃之事,虽然书房内并没有丢任何东西,但那人同样也下落不明,那他去了哪里,是否和远在泉州的那个人有关?
眸色冷冽几分,林胥活动了一番有些酸软的关节:“既如此,到底是二娘的亲舅舅,且让他……来看一看,也不是不可。”
*
初步在林宅安顿下来,顾云篱便一门心思投入到为林慕禾配置压制蛊虫和相克的药方,观澜院内,常能听见磨药捣药声,路过的女使们都好奇,抻着脖子想向内看看,却只能看见晾了一院子的药草。
连续数日施针打通穴位,林慕禾周身已经愈发轻盈,甚觉神清气爽。
顾云篱也初见成效,试着研制出来一道相对温和的药方,以图循序渐进,让毒性逐渐渗入眼中,逼走蛊虫。
清霜在屋外熬药,屋内,随枝正往木桶里倒入最后一桶热水,顾云篱拿着称还在称量药材,一碗一碗倒入还冒着热气的浴桶中。
真到了这一日,林慕禾还是有些忐忑,上一次病发的痛苦已经被刻入记忆深处难以忘却,她害怕再次重新体验一遍那种痛苦,坐在屏风后听着几人忙碌的声音,手却止不住返寒。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自耳后响起,是顾云篱走来,看见了她绞在一起的手指。
“没什么……”
“别怕,”顾云篱知晓她在怕什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我用了最轻的药量,若这次无碍,再慢慢加,这药浴便是压制毒性反噬的,会减轻其中的痛苦。”
“嗯。”深吸了口气,林慕禾感受到身后的人轻轻给她将白纱解了下来。
“十日为一疗程,若无意外,四次疗程,若起效,便证明我的法子有用。”手中捏着她的白纱,顾云篱眸色微沉,细白的手指又抚上林慕禾穿在外面那一件薄薄的轻纱褙子,“药熬得差不多了,该进浴了。”
林慕禾的呼吸紧了一瞬,紧接着,便听她轻声道:“我来帮你更衣。”
她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披着防风的薄纱褙子,所以顾云篱也只是轻轻帮她将褙子褪下,领着她走向屏风后的浴桶。
热气蒸腾,熏上来的还有一阵阵被热水激发的药味,随枝探进去试了试水温:“可以啦。”
闻声,林慕禾握着自己的手又紧了一分,顾云篱轻轻排排她的脊背,牵着她缓缓走上台阶,再没进浴桶之内。
热水甚至有些烫,一进入,热气便熏腾着向上走来,将她的发丝染上一阵湿热的气息,单薄的中衣被热水缓缓浸透,紧紧贴着皮肤,也将她披散在后的发丝染湿。
清霜也将晾得正好的药端来,递到顾云篱手边。
浓黑的药汁,再也不像寻常吃的那般是保养身子的温养药方,但是闻到那刺鼻的药味,就连早早跟着顾云篱碾药称药材,本该早就习惯了这些味道的清霜都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喝药前,我再问你,可想好了?”顾云篱端着药,想到这一碗下去,无论如何她都会痛苦,便再次询问。
“……”轻呼了口气,林慕禾喉间吞咽了一番,“我信你。”
眸光闪了闪,顾云篱轻轻应了一声,将碗递到了她唇边:“一口气喝完,药很苦。”
冰凉的碗沿触碰上嘴唇,气味甚至大到盖过了这一桶药浴、甚至身边人身上的药香,林慕禾蹙了蹙眉,下了一股决心,颤抖着手指,接过那碗。
苦涩无比的药汁划过咽喉,令舌头都忍不住发麻,难以忍受的药味甚至激得她想要一阵干呕,可她还是忍住,紧紧皱着眉头,将那一碗浓稠的药汁灌入口中。
喝罢最后一滴,她甚至浑身都打了个寒颤。
“清霜,取针来。”看她唇边还沾着药液,顾云篱抽出绢帕替她擦拭干净,唤清霜取来银针。
厘通脉络,让体内的气顺着脉络游走,热水催发药性,这一碗药下去,林慕禾只觉胸口身心都窜起来一股火,甚至开始灼烧喉咙。
她不敢睁眼,只感受到银针推入自己的皮肤,浑身如烈火焚身的同时,身后顾云篱为她施针时,贴在她轻薄衣衫外那冰凉的手指,成了唯一的慰藉。
“感觉如何?”
“很……热。”这一瞬间,甚至比寻常发高热时还要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