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心中层层障翳被一阵清风拂开,拨云见月,一直淤堵的心口终于在此时疏通,先前与她相处时,种种难以描述、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此时都得到了解释。
她似乎喜欢身前的人,不像是清霜那样,见人和善可爱便心生喜欢的那种喜欢。
就像是那日从矾楼出来,路遇杜含和蓝从喻时的那种心境。
郁闷时,我看见你,就觉得欢喜,就觉得所有阴郁不悦都烟消云散了;看见你,哪怕从来不苟言笑,也想冲你轻笑。
指尖一烫,心火燎旺,霎时间引燃山林,熊熊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直把全身都烧红了。
她视自己为至交好友,甚至将故人所赠转赠给自己,而自己呢?
可这些从不是能够控制的,或许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一些奇妙的种子便被埋下,这数月朝夕之间的相处,逐渐滋养,直至如今,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她脆弱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似山野之中的木荷,耐火,抗火,难以燃尽,就连烈火也摧毁不了她。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千万种所遇之事,都叫我日渐对你心生爱慕,怜你不易,爱你之贫弱却亦刚强。
人世间太多悲愤交加的苦痛,苦海无边,顾云篱不知在这经年的仇恨中行走了多久,才终于瞧见这一处彼岸。
缓缓地,她睁开眼,手掌抵上她后背轻薄的衣料,用力将她抱紧。
“抱歉、抱歉。”她开口,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我……今后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忧了。”
她突然的抱紧,也让林慕禾一瞬间有些无措,抱住她的手一下子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顾云篱细微的情绪变化,她似乎也感知到了,只是她不知道,对面的人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心境变化。
烛火葳蕤,照得林慕禾的眉目模糊,影影绰绰,即使离得这么近,顾云篱还是觉得看不清晰。
她鬼使神差地松开怀抱,藏匿于林慕禾后背的手自她身后的腰窝向上,一路蜿蜒流连,引得怀中的人身子禁不住刺激地轻轻颤抖。
顺着脊骨向上,她柔顺的墨发之间,白纱的衣角落入顾云篱掌心,她没有眨眼,轻轻一扯,眼前人覆眼的白纱顿时宽开,失去束缚,一圈一圈从林慕禾的山根处松懈下来,顺着她鼻梁,滑落到唇瓣。
显然,她并不知道顾云篱要做什么,但她没有反抗,没有疑问,只是静静收紧着自己的呼吸,三浅一深,维持着不让自己露出太过失态的模样。
身前的人再一稍稍用力,那一圈圈的白纱彻底失去控制,一头逶落在林慕禾的肩头,另一头被她攥在指尖。
这下就能看清了,从她伤痕累累的眼睑,到她细而浓密的睫毛,以及她因白纱落下,而缓缓尝试着颤抖着睁开的眸子。
那依旧是一滩死水般的灰色,没有焦距,没有光亮,只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即便每日都要解开她的白纱去看这双眼,顾云篱还是心脏刺痛了一番。
她也想将内心剖白,将真相从头至尾告诉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苦楚不易,让她怜惜自己的痛苦,亲手抚过那些伤口,拭去自己的泪,渡自己的苦厄。
再等等,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能看见了,待自己身上的仇恨消解,她一定会亲口将这些不得已的苦衷告诉她。
“顾神医?”见她久久没有出声,只是一点点攥紧自己的白纱一头,林慕禾有些茫然,阖上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声。
“快了,”对面的人却怔怔说着,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眼睑上斑驳的伤口,“有了掌门所给的药,你的双眼马上就能看见了。”
“我知道,”林慕禾回,“我一直相信顾神医,相信你能让我双眼复明。”
离得太近了,她还圈着自己的腰身,与指尖冰凉相反,她呼吸薄烫,带着淡淡的火燎味与仍有余味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已经不复方才的不安,她气息包裹拥上,在这寂静的夜里,莫名的安心。
“顾神医,”调整了一番呼吸,林慕禾稍稍动了动身子,“再不睡,就要过五更了。”
环着她的动作顿了顿,顾云篱才察觉,这动作挨得太近了。于是发乎情,止乎礼,她只愣了一下,便轻轻松开了她。
温热的身体离自己远了几分,她手心里却还捏着那根长长的白纱,低头看了一眼,却听对面的林慕禾极轻地吐息。
顾云篱眼睫轻颤,烛火摇动,在她眼下的皮肤之上投下疏密的阴影,她眸色浓郁,看着林慕禾抓着另一头的白纱,轻轻扯了过去。
还有余温的白纱从指缝间穿过,被她捏在手心,再草草地系上,白色纱穿过她的发丝,是这昏暗环境中唯一醒目显眼的存在。
“你不宜熬夜,快睡吧。”眨了眨眼,顾云篱收起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扶你回去。”
语罢,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小厅,走到木床边,为她撩起乳白色的纱帐。
床头的小香炉的香已燃尽,她从抽屉里又取出安神香,对着微弱的烛火点燃,又插回香台中。
袅袅香烟起,林慕禾躺回床内,一直注意着身边的动静,以为她点完香就会离开,可这次却没有,她似乎一直在床边的圆凳上坐着。
还想再保持几分清醒,但有安神香的作用,她翻了个身,便觉困意袭来,强撑着清醒了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帐中人的呼吸声平稳下来,顾云篱这才轻轻起身,吹灭了那仅剩的蜡烛,转身出了主屋。
月明星稀,院子里仅剩夏蝉在入秋前最后的苟延残喘声,一声声躁动,就仿佛她现在的心情一般。
也罢,该睡了。她闭了闭眼,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一夜,顾云篱从头至尾做了一场梦,梦里的自己还是幼年的模样,她梦见自己与林慕禾两小无猜,同居长干,梦见自小陪她长大,没有目盲,没有丧父丧母之痛。
许是梦里的世界太温馨美好,她这一睡,直直睡到日上三竿。
苏醒时,还是被屋外一阵通报声吵醒的。
清霜正在树下擦剑,看见来到的女使,想到顾云篱还在熟睡,正想提醒她小声些,那女使就已经开口了:“太太让我来传话,午后去大相国寺进香,问问二娘子可能去?”
清霜龇牙咧嘴,无奈垂头,摆手示意她等等,转身跑去了主屋。
片刻后,林慕禾披了件外衣出来,站在廊下回她:“去回太太,我能去,劳烦她费心备下车马了。”
那女使应下,福了福身子就要离开。
顾云篱的房门也被从内打开,女使瞧见她,也行了一礼:“顾娘子万福。”
她刚刚起身,洗漱了一番,还未佩头饰珠花,点头示意过。
“先前你不是想去大相国寺祈福?”她走到林慕禾身边,低下头问她,“正好,此次想求什么,一并去了吧。”
声音太过柔和,清霜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今日顾云篱身上有些不对,但是一时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上下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林慕禾,随后一脸深沉地去找随枝。
随枝还忙着对账,在房里对着账本劈里啪啦地打算盘,她不耐烦地在账本写写,头也没抬,回:“这有什么怪,顾娘子也开窍了呗。”
“什么——”清霜倒吸了口凉气,又摇摇头,“莫非……是真的?”
“你再在我案头嗡嗡,我就要将你扔出去了,”随枝揉揉眉心,“午后还要去相国寺,我早些弄完好不耽误啊!”
清霜的注意力瞬间又转移了:“算账?随枝姐姐,让我试试呗,我还没试过学算术呢……”说着,摸起架子上空余的一个算盘,拨弄了两下。
好歹看她有个东西可以摆弄,不用叨扰自己了,索性扔给她一本已经算罢的账本:“那你试试,这两篇全算完了!”
清霜乐得接过,低头摆弄起来,凭借着幼时在学堂里仅有的那小半年珠算经历,磕磕绊绊算起来。
好容易安静下来,随枝算得更快,与一旁一个一个拨弄的清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这般算了一中午,吃了饭,女使就来叫几人出发了。
阖府女眷出行,每个人头顶都戴着白纱帷帽,乘马车一路顺着大街走,两刻钟后,就到了地方。
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进香的人更多,大相国寺深受皇室尊崇,修得格外华丽古朴,四处都是买卖佛具或是香灰的贩子,热闹程度,不比瓦子那边逊色。
林家车架一一停靠在庙前的广场边,林慕禾被顾云篱扶下马车,便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檀香味。
今日此处热闹非常,人来人往,还有孩童在外面放着风筝,清霜正想看看这闻名世间的寺庙到底有什么名堂,就猝不及防被一个飞奔来得小孩撞得向一边歪倒。
“诶哟!哪来的小毛孩!”她不待去捉那孩子,手心里便猛地被塞进来什么东西。
顾云篱上前问:“没事吧?”
“没事……”她揉了揉胳膊,将那张纸抬起来,看了一眼,竟是密密麻麻的字,“什么玩意儿?”
顾云篱皱眉,接过那张写满字的纸,定睛一看,便看见右边抬头那醒目的一行——讨长公主檄。
扯了扯嘴角,她顺着那群孩童的来处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摆着一张摊子,围了一群青衫儒士举子,正嚷嚷着,义愤填膺不知在说些什么。
“姐姐,这是什么?”
抖了抖纸,顾云篱笑了笑:“是举子共创的檄文。”
林慕禾一怔:“檄文?讨得是谁?”
“正是长公主殿下。”
“哈?!”清霜瞪眼,接过那纸看了一眼,许多生僻不认识的,但勉强看懂了第一行字,“维嘉兴二十一年,岁在丙辰,天下士子,愤懑难平,特举义檄,以讨长公主之不道?”
第132章 自以死来正道,保佛门至纯至真
还不等她接下去看,就听那书摊边传来一阵骚乱,竟是有人已经上手要拆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举子的檄文摊子了。
“天家威严,岂容尔等酸腐儒生妄议?写檄文前,你们眼中可还有礼法纲常!”
“长公主不义不忠不孝,讨檄是顺天下举子之心,你是长公主门客?莫不是她李繁漪要堵这悠悠众口!”
“笑话!”那说话之人冷笑一声,“我是笑你们,檄文写成这副样子,也敢散于市井,好叫众人看看你们这群举子何等无用吗?”
清霜认出来那说话之人,正是杜含。
“你……你一介女流,还敢评判起我们?你又有多少能耐!”那举子气得脸色涨红。
“莫不是没话说了,指摘我女子之身?”杜含挑眉,说话更是一针见血,“我今口撰反讨檄文,叫你们看看便是。”
“盖闻天有常道,地有常理,国有常法,家有常伦……”
众人本以为她是夸下海口,却在她完全没有卡壳的口撰中纷纷惊在原地。
方才气焰嚣张,还不将眼前的女子放在眼里的一众举子纷纷呆立原地,哑口无言。
见状,清霜本就愤怒,当即扯嗓子喊了一声:“好!!”
话音一落,一呼百应,抚掌声大盛!
喝彩声此起彼伏,既然有喝彩的,便也有唱反调的。
“空有才学,却当众羞辱旁人,可有半点君子风范?”有人扬起袖子,见她真的口撰出来一篇反檄,气急败坏,竟从这里开始攻击了。
“君子?”杜含上下打量了那说话之人一眼,目光扫过,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君子,何必行君子之风?阁下方才还说我一介女流,怎得现在却要以君子德行框束我?”
一句话便将方才那还妄图以德行绑架他人的人堵得哑口无言,他牙关颤抖,“你”了半天,也没挤出来半个字反驳,已经到了词穷的境地。
“写下檄文竟都是这些号称国祚之基的举子,”杜含淡淡将那群人的写下印好的檄文拿在手中看了看,“传出去莫不是笑煞旁人?”
语罢,她捏起那纸,竟然直接从中生生撕成了两半!
“你……!你欺人太甚!”那举子的面色发黑,手心狠狠攥拳,看着似乎想上前将这人打一顿,但碍于这相国寺边上人太多,不敢发作。
不等他再骂出声,杜含将手中的檄文当作废纸一般扔在地上,扭身便走。
一转头,便看见了满眼崇拜的清霜与围观的顾云篱一行人,目光相交,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待她带着人走远了,清霜才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这就是读书人吗?好厉害……”
围观之中,也有林家下了马车的家眷,见这热闹结束,人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方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娴儿,发什么愣?”为首带着一众女眷的宋如楠见林慕娴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杜含离开的背影,“该走了。”
在过往的半生,很少看见女子这般谈论天经地纬,她虽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但却从未想过,读这些名家经典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今日看见杜含在寺前滔滔不绝,林慕娴方才明白了些。
但顾不上再向深处思考,身后的沈姨娘已经戳了戳她的身子,低声提醒:“娘子,该进去了。”
恍然回过神来,才看见就连林慕禾她们也已经走上了寺前的台阶,迈入了佛寺。
一行女眷祈愿拜佛,手中执香,拜完后再投入殿前巨大的香炉之中,就算结束。
再接着,就是往功德箱里添些香火钱。
宋如楠喜好礼佛,宅中就有专门收藏佛经的地方,近年来大豊贵妇人与贵女们都有添钱供养佛寺的习惯,在这佛风盛行的东京自然也不稀罕,带众人拜过主殿,便有僧人特意前来接待她,引她去别处观阅近来新添的佛经。
于是女眷们也可自由行动了,几个表亲家的女娘们笑嘻嘻地要去祈愿树底下挂红牌,求姻缘,求财运,林慕娴早已定了亲,也没了这些兴致,比起这些,还是去佛前跪一跪,祈求些现实的东西吧。
见沈姨娘还想跟上来,她揉揉眉心,摆手让她不要跟着,便从正殿绕到了后面。
大雄宝殿后,是供奉足高的千手观音像的八角琉璃殿,一股浓浓的檀香从殿内袭来,熏得她头脑发晕,诵经声盘旋在头顶,林慕娴顿了顿,刚想跨进去,却看见里面蒲团上跪坐的顾云篱与林慕禾。
她一下子停下脚步,没敢迈进去。
点燃长明灯的案台前,林慕禾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三拜后,又继续三拜。
待行完所有,她又从荷包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塞进前方的功德箱内。
起身来,顾云篱问她:“怎么拜了这么多次?”
林慕禾抿唇笑道:“嗯……一个愿望三拜,这样显得虔诚些。神佛听见了,兴许会更乐意替我圆梦。”
顾云篱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林慕禾便认真给她解释起来:“若像太太和大姐姐那样,捐一笔相当可观的功德钱,就能先让佛祖了我夙愿了。可惜我拿不出多余的钱,只能更虔诚些,好让佛祖看到我的虔诚。”
顾云篱了然,“哦”了一声:“那你许了什么愿?”
林慕禾摇摇头:“神佛在上,我怎能说给顾神医听?那样就不灵了。”
清霜倒是很实诚,说道:“我把这寺里的财神挨个拜过了,只求让我发财。”
随枝在旁揶揄她:“诶,那不成了,你诚心拜一个尚可,拜了这么多,究竟要谁帮你发财?难不成叫他们在天上打一架?”
清霜一愣,渐渐便觉得随枝说得居然还有几分道理,顿时有些欲哭无泪:“那完蛋了,我再挨个跟他们说不要理我方才的愿望吗?”
几人忍笑,便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
一抬首,却对上了看着她们嬉笑,看得发呆的林慕娴。
顾云篱脸上的笑意褪去,看见她,点了点头:“大娘子。”
身后那几人也向她行礼。
“大姐姐也来拜观音?”
“路过而已,来都来了,便拜一拜。”正面对上这几人,林慕娴心口还是抽抽了一下,不敢去看顾云篱的眼睛。
“既如此,便不打扰姐姐了。”林慕禾福了福身子,轻声道。
不敢再多停留,林慕娴移开目光,快速应了一声,便踏了进去。
香烟袅袅,几个人无所事事,便绕着寺里参观,贵为国寺,这里修得比普陀寺豪华了不知多少,但是听僧人介绍,就知今年已经为多座大佛重新镀了金身,贵妇们出钱做供养人,听闻城外,还雕起了佛龛壁画。
啾啾喳喳的鸟雀声四起,几人走累了,正碰上斋堂,里面人来人往,多是效仿僧众吃素斋的贵人,好在这里的吃食卖相看起来比原先在普陀寺吃得好多了,几人午时吃饱了,买了几个箬竹饭团,准备走到斋堂后的游廊檐下休息。
刚过拱门,便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上了。
顾云篱赶忙拉住林慕禾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小心!”
她皱眉抬起脸,定睛一看,却愕然出声:“明空小师傅?”
那人匆忙抹了一把泪:“两位檀越,竟然在东京见着了。”
垂手一拜,他拎了拎肩上的包袱,就要继续走。
清霜急忙追上去问:“小师傅,为何在这里哭?”
话音刚落,明空忍住悲色,尽量保持着平静,道:“寺中出了变故,监寺师叔叫我来送信。”
眉心一跳,顾云篱忙问:“变故?”
“顾檀越与几位来普陀寺里做法事后的十日后,住持方丈他……”
“在禅房中,圆寂了。”
圆寂了?顾云篱眸子愕然睁了睁,有些不敢相信,临走时,那方丈还格外康健硬朗,虽有七十高龄,却不曾见他有什么病症缠身。
“好端端的,怎会……”
“方丈是自刎而死……”明空垂眸,淡漠慈悲的脸上也显出几分悲色,“诀别信上,说自己犯了佛戒,自以死来正道,保佛门至纯至真。”
一时间,心底的愕然惊讶不知该怎么表达出来,几人多少都对那普陀寺的方丈有所耳闻,骤然听闻他圆寂,还是自杀身亡的消息,都说不出话来。
顾云篱却忽然想到临行前,方丈对自己说得那番“贪嗔痴论”。
“我来相国寺,是交还方丈的度牒……他在大相国寺剃度,此番也算落叶归根。遇几位也是机缘,若今后能回普陀寺,还请几位来寺中进香。”
生死太过无常,谁能想到,那样通达*□□的人,竟然会以自刎来了结生命,以身证道?
语罢,他重新捡起那个包袱,背在身上,向几人合十双手,吐了句佛号,迈出了步子:“阿弥陀佛,几位檀越,若有缘,再会。”
看着他的身影,顾云篱与清霜怔了片刻,最终也只能说出来一句“节哀”。
*
寺中金钟长鸣,惊起一群飞鸟,已经将寺里参观的差不多的几人在讲经坛边听高僧讲经,虽听得不太懂,但催眠效果极佳,清霜听得昏昏欲睡,坐在那蒲团上,就好像幼时在学堂上课一般。
林慕禾这一番倒是听得认真,那僧人讲那观音的法相,待听众散去,几人又到一边小憩。
她靠在栏杆边,身旁站着顾云篱,微风吹过,衣摆被风吹拂而起,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指尖,像是清风不经意的挑逗。
神念一动,她心里还在琢磨方才的讲经:“妙法莲华经曰‘应以何身得度者,既现何身而度之’*,既说观音大士既有男相,又有女相,顾神医是怎么认为的?”
第133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这倒问住顾云篱了,她对佛家不太感兴趣,没什么研究,索性顾名思义了一下:“我听得不太懂,莫非人心中想是什么模样,大士所化便是什么模样?”
虽有些道理,但实在偏离,林慕禾轻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对错,只顺着她的话去问:“那顾神医心中的观音,是什么模样?”
她心中?顾云篱恍惚了一下,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实际的概念。
见她不答,林慕禾继续道:“你心中……至纯至善的心念,慈悲而渡一切苦厄之人。”
她穿着一身轻薄的珍珠白裙,束着包髻,用一块软纱罩着,还坠着些许珍珠珠花,融在晌午后的阳光之中,像是引世人开悟的仙子。
她心中所想,就是渡她苦厄的观音之相吗?
八角琉璃塔上的风铃被风吹响,好似一阵明经入耳,眼前骤然间闪过白光,却显现出林慕禾的模样。
她唇边噙着笑,绀色的佛眼低垂,白纱盖身,站在光里盈盈看着自己。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请……渡我苦厄,送我至彼岸。
眸色幽深,她笑了笑,低下身子将林慕禾鬓角滑落的钗子向内推了推:“那我明白了。”
林慕禾问:“明白了?是什么样的?”
“我所见之人,是我心中观音之相。”她不敢说得太直白,隐晦地说完,才敢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慕禾的表情。
但今日,她穿得宽松,披散头发,又有那层白纱遮挡,顾云篱只看到她匆忙抿了抿唇,似乎是慌乱了一瞬。
就像是烟花在心底炸开,林慕禾不知她是无意之言,想什么便说什么了,还是刻意为之。但无论如何,那一瞬间心跳的错乱是错不了的。
她正想说话时,却听那边的清霜忽然雀跃开口:“乔万万!”
乔莞冲她们比了个“嘘”的手势:“殿下在后面禅房,要我来叫你们去。”
面面相觑了一番,顾云篱率先反应过来,扶一旁的林慕禾起身:“殿下也在?”
她手心温热,与平时凉凉的触感不太一样,顾云篱恍惚了一瞬,眼前闪过林慕禾耳尖的飞红,很快便掩藏在了发丝之下。
“听闻这边有点动静,便来瞧热闹了。”乔莞努了努嘴,意指大相国寺之外那群闹事写檄文的举子。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跟着乔莞朝禅房走去,与普陀寺不同,这里的禅房明显豪华多了,甚至有专门给贵客准备的禅房,李繁漪所暂歇的禅房还带着个小院子,禅房里陈设更是完备,快要赶上普通官家娘子的布置了。
一一见礼,李繁漪窝在躺椅上懒懒的抬手,示意几人起身:“好巧啊顾娘子,我好容易出来一趟,就碰上你们了。”
顾云篱倒是不信什么巧合,道:“殿下雅兴,也来相国寺内上香吗?”
“我不信这个,”李繁漪摆摆手,从躺椅上坐起,“只是听闻太平升国寺那边一群酸儒书生不舍昼夜地写了讨伐我的檄文,在这里广告众人,正想看热闹,却撞见含娘舌战群儒。”
“含娘子出口成章,极通文墨,可见不输这些空有傲气的男人,”林慕禾接道,“今年秋闱,定能出个极好的成绩。”
李繁漪哈哈朗笑了两声,抚掌道:“那就借林二娘子吉言!”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展了一番臂膀:“叫两位来,也不是说些闲话的,来谈些正事吧。”
说话之间,几个女史上前,给几人抬上了椅子与茶水。
“殿下请讲。”
“想来随娘子与几位讲过了那赌坊的事情了,”崔内人呈上一叠纸,“昨日听桃也与顾娘子在鬼市排下了一个‘药人’,今早盘问,便知同出于广平赌坊。”
“但此事……还与几位娘子熟知的一个人有些干系。”
顾云篱:“熟知?”
“正是前几日,被皇城司提点越职上书弹劾的户部尚书家独子,何照鞍。”
语罢,见林慕禾面色一变,几乎是一刹那,顾云篱一把攥住她的手,那手却已经不可控地变凉了,她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对李繁漪道:“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在此提到此人,她还是忍不住胆寒,眼前似乎又划过那夜的一幕幕。
好在,那带她逃离灾厄的人还在身边,此刻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将她心底生出的不安再次压了回去。
“如你所说,此人先前装得极好,光风霁月的,近来才被人掀了老底,但……前日,他被打更的在子时左右发现,浑身是伤的倒在东十字街街口,只剩下一口气,到现在,还命悬一线中。”李繁漪有些头疼地点了点脑袋,“问了那药人,才知一件更恶心的事情。”
“还能再畜生?!”清霜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就恨得牙根痒痒,“这腌臜贼真是没下限!”
李繁漪轻轻瞥了她一眼,勾勾唇角,继续道:“那药人本是他身边的护卫……名叫‘东亭’,摔马致残,却被他拖进暗室里剜眼拔舌,卖给了广平赌坊。”
再提起这个名字,林慕禾身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此人带给她的阴影,远不止被追杀,还有那枉死的小叶。
顾云篱垂下眸子:“不想欺瞒殿下,我等先前在江宁被人追杀,此人正是那何照鞍身边的一条走狗。”
李繁漪抿了抿唇:“可见……恶人还需恶人磨,只是此人现在对我来说还有些用处,暂且还不能了结这条狗命,望两位见谅。”
一个重伤濒死,一个被拔舌剜眼做成药人,确实已经是很惨烈的结局了,但小叶为此命丧黄泉,又岂能就这样算了?
“殿下不必介怀,”林慕禾开口,也已逐渐平复了呼吸,“我想要这几人碎尸万段不得超生,一命偿一命,但也不想假借他人之手,终有一日,我想亲手报此深仇大恨。”
果真如她所想,顾云篱呆了一瞬,她不是柔弱需要呵护的芙蓉,而是那火也烤灼不尽的木荷,小叶之仇,她终归要报。
语罢,她感受到握着林慕禾那双手,缓缓地收紧了几分。
回了回神,顾云篱问:“那这与广平赌坊的联系是……”
“何照鞍先前在广平赌坊内欠下一笔巨额赌债,又是高利贷,利滚利,如今已是一笔惊天数目,依照那药人的话说,他们先前拼命想要抓住林二娘子,也是看中二娘子目盲,正是做药人的体质,如今药人难以炼制,鬼市之上,完全的药人甚至拍出万两之价,若他当真抓住二娘子,便可抵消大半的债务。”
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便说明,那夜的林慕禾,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抓住,活活制成药人了。
如今虽已无虞,可如此听来,还是令人浑身一个冷战子。
李繁漪继续说道:“但他没得逞,又与赌坊立下字据,没了法子,便将守卫致残送了过去,谁知后天致残,顶多就是残次品,赌坊的人反应过来,前几日,逮住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扔在街头,如今这事情都传进中书了,今早那折子雪花一样堆上来,都是参那户部尚书教子无方的。”
听罢,林慕禾脑中的那块一直缺了一角的拼图这才终于拼凑完整,这场几乎让所有人重伤的局,从一开始便是有人恶意盯上了自己——与何照鞍曾有苟且的林慕娴被威胁,情急之下将她这个庶妹卖了出去,伙同旧宅的马厩小厮,骗取信任,骗出城外,好让等候多时的何照鞍将自己抓取练成药人抵债。
可笑先前的自己一再忍让,却换来步步紧逼,不但没能脱险,反而还将小叶的性命也搭了进去。真是所谓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也*。
“我按插进赌坊的线人来信,赌坊制的药人,近来却并未流向江湖之中,反倒……指向内廷。”
“内廷?”又是大内,又是蛊虫所炼的药人,这两项碰在一起,便过于敏感,引得顾云篱不由得重视起来。
“还在查,”李繁漪喝了口茶,“今日碰巧与你们撞上了,又涉及林二娘子的旧敌,这才叫你们来说这事儿,若我查出幕后主使,还要牵连几位,再做一次证言。”
“若能让这几个恶人一命偿命,但凭殿下支使。”深吸了口气,林慕禾指尖还是发凉,却仍旧语气坚定。
“有这话便放心了,”李繁漪道,又勾手叫来几个女史,“先前宫里上贡几匹蜀锦,我用不上,就给二娘子你们用吧。”
“郑宫人,带几位去瞧瞧料子吧。”
顾云篱也起身,正打算谢过她,却见李繁漪朝她勾了勾手,眸色有些幽深:“顾娘子,我还有些事情想与你说,先留下吧。”
刚走出没有几步的林慕禾停下脚步,有些隐忧,似乎是想知道李繁漪究竟想做什么。
看了看李繁漪的表情,顾云篱应下,走上前拍拍她的脑袋:“去吧,若有好看的样式,给我留一匹,如何?我和殿下谈罢,就去找你。”
手指绞在一起,林慕禾还是有些纠结,只怕顾云篱再答应李繁漪什么事情,再惹上麻烦。
“二娘子放心吧,”看见两人说了半天话也不见分开,李繁漪笑了笑,道,“不用半刻钟空就好,那料子多着呢,你们先挑。”
她发话,再留下就不对了,林慕禾也知晓,轻声应了一声,揉了揉方才被顾云篱拍过的地方,跟着清霜她们离开。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顾云篱才重新坐了回去,开门见山:“殿下留我,是为何事?”
“先前和顾娘子的合作,是你和林娘子等人一起的,如今的……是本宫与顾娘子单独的合作。”她笑了笑,将方才崔内人端上来的纸递了过来,“听桃今日与我说了,你们认出她了。”
眸光一寒,顾云篱五指缓缓收紧:“正是。”
“那我也便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李繁漪摊了摊手,“我这里有桩大买卖,不知顾娘子有没有兴趣?”
第134章 我宁可一直瞎着
顾云篱一颗不敢眨眼地观察着李繁漪的神色,道:“那我且听殿下说说,究竟是什么买卖?”
李繁漪抿唇,颇为欣赏地看她一眼,“我知道你想在大内查些什么,其余隐情我不知,但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随我入宫,为官家医治肺痨,”原本那副有些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收敛,李繁漪的神色变得格外严肃认真,“不需你治好他,只需让他……能清醒一段时间就好,你想查什么,我让你去查。”
语罢,她挑了挑眉,声音压低:“我这买卖,你不亏。”
只听医治官家,顾云篱便吸了口气:“官家尊贵,圣体安康容不得马虎,我一介江湖医生,不敢以身犯险。”
“你若是江湖医生,那寻常医生便都不用说了。”李繁漪摇摇头。
“蓝太医医术高超,闻名京华,又师出阆泽,难道便没有一点法子吗?”话说到了这份上,顾云篱还是不太想应下来。但若能进宫探查,今后行事自然也会方便许多,但涉及一个君王的生死之事,这么相比起来,会不会有些得不偿失?她能承担起相应的后果吗?
这东京就好像悬崖峭壁,她必须谨慎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一旦走错,她也不可能寄希望与同谋的李繁漪身上……况且,如今还有林慕禾,她还没有医治好,自己又怎能放心去大内那种地方?
“蓝从喻,”李繁漪眯了眯眼,将这个名字在口中翻滚了一遍,“她志不在此……牵累太多,更想如何保全自身,她虽是杜含的红颜知己,却意不在我。”
从她口中听见“红颜知己”二字,这才确定了前几日的猜想,这蓝从喻与杜含,竟然是情侣关系?
错神一瞬,顾云篱看见李繁漪神秘兮兮地冲自己笑了笑:“毕竟这世上啊,向你和林娘子这样同仇敌忾的,还是少了。”
猛地被她这么一说,顾云篱顿时有些窘,忙揖道:“殿下说笑了,我和林姑娘……”
“诶。”李繁漪摆摆手,“我又没说什么,你急着解释什么呢?说正事。”
话被堵了回去,顾云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欲盖弥彰,于是低下头,抿了抿嘴唇,继续听她说话。
“你也看得明白,如今无论大内还是朝中,局势混沌,水火不容,”李繁漪叹了口气,“既然你有所求,我有所需,为何不能一道呢?”
顾云篱皱了皱眉:“这与最先开始与殿下约定的,已经大不相同了。”
“我不问你想探查什么,且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保你,助你,”李繁漪忽然压低了声音,“官家难说能挨到今岁之冬,他必须清醒过来,否则我李家国祚,就要毁于外姓之人手中了。”
她神情严肃而认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给了自己承诺,顾云篱终于动摇了。
“崔娘,取纸笔来。”她见顾云篱神色间还有犹豫,扬声让人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下一张字据,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以此为证,若官家清醒过来,我许你百金,和寿昌坊的宅子,如何?”
这样一来,也足以看见她的诚意,顾云篱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我可以答应殿下,但……还请让我医治好林姑娘,再为官家医治。”
李繁漪笑笑,将那字据塞给她:“我就喜欢顾娘子爽快性子,只要应下便好,其他……都看顾娘子的意思。”
*
禅房的另一处隔间内,女史们捧着那些流光溢彩的蜀锦,正笑吟吟给几人介绍。
随枝和清霜看得眼花缭乱,见一个爱一个,那捧着料子的女史见林慕禾半天没有动静,上前柔声问她:“娘子不来摸摸这料子?我可以给娘子一一描述。”
林慕禾愣了愣,手边便被递上一匹布,那蜀锦果然不愧是御贡之品,前几日绣绫楼的料子已经算是上乘,眼下她手心之下的,就如温和的流水一般,轻轻从指缝中穿过,格外细腻。
手指忽然动了动,她忽然问:“有蓝色的料子吗?”
那女史一愣,旋即笑道:“自是有的……娘子喜好蓝色?”
林慕禾没有说话,抿着唇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那女史为她选出来一匹浅蓝色的宝相花纹蜀锦,轻声道:“进贡时巴蜀上了十二匹,各地分赏下去,仅剩这两匹了,殿下说了,若娘子喜欢,一并拿去吧。”
“多谢。”林慕禾摸了摸那料子,唇角漾起笑容。她已经新做了衣裳,上次去绣绫楼,顾云篱却也没做上衣裳,她虽不知顾云篱每日穿得什么衣裳,但依照她的性格,节俭惯了,恐怕也没有新衣裳穿。
那女史笑意盈盈,将蜀锦撞进锦盒中,转头,便见李繁漪和顾云篱一同走了进来。
见林慕禾手里的锦盒,李繁漪随口问:“林娘子选好了?要做什么衣裳?”
顾云篱缓缓走了过去,替她将那锦盒抱起,也低头听她回答。
“不是给我自己,”她说得很认真,“我先前在府上已经做了不少,这次,就给顾神医做些衣裳吧。”
怔了怔,顾云篱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已经是开春时做的了,但这一套就做了三四身,轮换着穿,所以平日里看着,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不自觉地,嘴角轻轻勾了勾,她低声在林慕禾身边道:“多谢你。”
李繁漪“哦”了一声:“还是林二娘子心细,顾娘子,你好生受着吧。”
清霜也在旁边应声:“是该做一身了,不如做个时下最流行的样子?”
听她说话,李繁漪也眯了眯眼,笑着又问她:“清霜小娘子,挑了什么样的,要做什么衣裳?”
清霜没想太多,干干脆脆答:“那件鹅黄色的团纹料子……要做嘛,自然是做个窄袖小衣,这样方便多了。”
李繁漪了然,环胸道:“我府上裁衣的娘子们近来也闲着,几位的衣裳,交给她们做好了。”语罢,递给崔内人一个眼色,后者立刻点头,随之应声。
眼看天色将晚,也要到了临出门时林家约定的离开的时间,几人纷纷告辞,拜过之后,走出了禅房。
林慕禾仍旧被顾云篱扶着,迈过陌生的门槛石阶,李繁漪却忽然叫住了林慕禾。
顾云篱亦随之转身,她站在门口,玩味地看着有些紧张的顾云篱:“林二娘子,你要早日康复,重见光明啊。”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林慕禾愣了愣,还是礼貌地回她:“多谢殿下。”
直至上了马车,林慕禾方才回过味儿来,辘辘马车声中,车体摇晃,车厢内几人昏昏欲睡,顾云篱正打着瞌睡,便忽然听林慕禾问:“顾神医,你今日与殿下……说了什么?”
一瞬间,方才的瞌睡劲儿消失殆尽,顾云篱一个激灵,脑子飞快地反映过这句话来:“……她要我入宫,为官家治病。”
单单就这么一句话,不光是林慕禾惊讶,就连一旁昏昏欲睡的清霜和随枝两人都一个猛子清醒过来:“官家?!”
顾云篱点了点头:“因而,我可以进宫,在太医院中为你去找能够根除你眼疾的药方,殿下允诺的报酬丰厚,我没理由不应。”
“但那是官家,”林慕禾声音都有些不稳,“稍有差池,就问罪九族,这太冒险了,我先前便说过,我的眼疾若要搭上顾神医的性命,那我宁可一直瞎着!”
眼看她语气越来越激动,清霜赶忙上前揽住林慕禾的肩膀:“林姐姐,你你你……冷静一下,姐姐她医术高超,一定没问题的。”且不说,官家的病,其中又有多少势力在盯着,那大内与龙潭虎穴又有何异?
闻声,林慕禾瞬间颓下身子:“我何尝不知……”
她真心实意的担忧自己的安危,可自己却迫不得已,还要隐瞒其中的理由,顾云篱闭了闭眼,试了半天,也无法消解此般带来的痛苦。
“你相信我,”好半晌,她才轻声开口,“我不会有事,你的眼疾也会康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查清真相,为她治好眼疾,终归是要去一趟大内的。
“若有不对,我一定及时脱身。”她定了定神,抚上林慕禾的手,轻声道。
可真到不对的时候,还来得及脱身吗?她咬了咬唇,感受到那握着自己手心的力道,便知自己再多说无益了。
处在风暴外的清霜与随枝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两个死倔的人互相碰上,果然只有一方服软的份儿了。
见她低头抿唇,顾云篱心头一动,主动将脑袋凑了过去,轻声道:“待你能看见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所以,先不要管这些,早日看见,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她毫无防备的靠近,引得林慕禾呼吸停了一瞬,脑子晕乎乎的,想了半天,只能败下阵来——还能怎样呢?她意已决,只能答应她,好好配合她,早日摆脱这黑暗,说不定还能早日助她脱离那危机四伏的泥潭。
*
暮鼓已响,李繁漪缓缓从躺椅上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崔内人端上清神的茶,道:“香客们走得差不多了,殿下,该回去了。”
懒懒地起身,李繁漪就着茶水漱了口,问道:“去接李磐的人如何了?”
“已经到大名府了,”崔内人道,“殿下令下,就将他接来东京。”
“不必,”李繁漪摆摆手,“好好看住他,这几日想来桑氏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作,就且让他们应对那边吧。”
她缓步走出禅房,女史们纷纷跟上,寺中僧人见了她,也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一拜。
“殿下要成事,又为何拉上那顾娘子?若要为官家争得几日清醒,多请几次蓝太医,想必也能顺遂。”
“非也,崔娘,”李繁漪回头看她,笑笑,“医治官家只是其一,其二,我觉得此人身上,还有我不知的秘密,听桃同我说夜探孙福全的宅子时碰见了她,我才更确定了几分,或许她的秘密,会助我更上一层楼。”
第135章 若能见到慕禾,便将她接回剑道
崔内人一愣,还想说什么,前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循声看去,是乔莞小跑了过来。
“殿下,”她气喘吁吁,匆忙叉手行礼,“派去怀马驿的探子传回消息,昨夜,有江湖人闯入驿站,亲手结果了那个‘庆亲王’,探子查看过,尸体……并非是商王的尸身。”
也就是说,李商誉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入京,所谓庆亲王的行在,也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
“老狐狸,”李繁漪磨了磨后槽牙,“我就知道他不会犯险亲自来,这些日子他混淆视听,只怕蛰伏在滇州,不知又憋什么坏水儿!”
乔莞也面色发黑:“可惜我,不能手刃了他!”
李繁漪揉了揉眉心,挥手道:“崔娘,即刻上书递上中书,召宰执商议,就说我的意思,立刻让成都府的人派兵,镇压此人。”
“那殿下您……”
“我不能再去了,”李繁漪哂笑一声,“前几日已有一堆参我的劄子了,起码在秋闱前,不能再出茬子了。”
崔内人了然,立刻便着手让人去办。
长舒了口气,李繁漪看见面前的乔莞,忽然笑了笑:“乔娘子,若有一日这厮打上来,你可想过要怎么办?”
乔莞面色一沉,没有犹豫多久:“若有一战,哪怕蜉蝣之力,也要撼他一刀……也不算辜负祖父,不辜负义母。”
“徐将军若在天有灵,也不会容忍此等下九流的宵小染指西南寸土。”
轻笑了一声,李繁漪眯眼拍了拍她:“我果真没看错人。”
*
碧波涛上,杏花疏影,长风渡前停靠着数条简朴的船只,几个在渡口做面粥生意的贩子聚在一起,聊起这停靠渡口的船只来力。
“看模样都是江湖人,”一人笃定道,“腰间都佩着剑,看模样,各个都孤高得很!”
“出手阔绰,像是这辈子没用过钱似的,”一人啧啧两声,“不过一碗粥,给了我十文钱!”
嗡嗡的议论声从身后传来,被议论中心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一味听着身边女子好奇的询问:“娘子今岁几何?用什么保养的?皮肤怎得这般好……”
说着,便想伸手去摸,谁料此时,这人才有了反应,反手将她的手扣在桌上,冷声道:“小娘子,点到为止。”
她一身贴身的素白长衣,墨发用发冠束起,插银簪固定,两绺刘海在额角垂下,遮掩住她疏冷的眉眼,更衬得她眉心一点朱红更加惹眼。
几近四十岁的年纪,除却眼角的细纹,再看不出来风霜,白以浓站在那里,不仔细看,还只以为是长生的仙人,不染凡尘。
“世间没有青春永驻,若有意,日日晨起修炼,你也能成。”她冷冷抽回手,道。
女子眼睛一亮,忙追问:“那要如何修炼才能成娘子这样?”
“每日卯时初起身,打坐调息半个时辰,马步半个时辰,跑步半个时辰,练剑半个时辰。”白以浓认真道,却是真真要传授给她。
然而第二个要求刚说出来,那女子面色就已经颓丧下来:“唉……这么难,那我还是老实呆着吧。”语罢,颇觉无趣,转身拿起桌上的抹布,一边去了。
耳边终于清净了,白以浓眉头舒展开来,将杯底的茶一饮而尽。
“白师姐,”正安静了片刻,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呼唤,“你在这里。”
来人同白以浓穿着相似,同样束冠配剑,但不同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差不多打扮的人。
“邱掌事。”见了来人,白以浓点了点头,指指茶杯,“坐下喝一些?”
“不必了,我不渴。”来人名邱以期,与白以浓同属东南剑道一派,“师姐要在此与我们分别吗?”
白以浓摇摇头:“今夜有雨,休整一晚,明日再走。”
邱以期应了一声,随即摸了摸下巴:“想来……你那徒弟已下山六年有余,怎得又辗转来了江南?”
“不清楚,”白以浓答得直白,“年初与顾方闻通信,告知我她与顾云篱在江南会长住些时日,只是不知她具体在哪,否则,也去通一封书信了。”
“敕广司的江宁分舵前段时间被朝廷倾覆,江南也不稳妥,此去,师姐也要当心。我们今夜也休整一夜,明日各自启程。”
手边的茶杯一顿,白以浓面色呆了呆,似乎在考虑是否该礼尚往来一番,也关心关心此人,于是愣了片刻,她语气严肃:“你也小心,待我看过她,很快就追上你们。”
剑道颇为避世,门内弟子除却天下之事,很少干涉江湖之事,与其说身涉江湖之内,倒不如说个个都是些剑痴。
这么多人出行,对剑道来说已经颇为罕见了。
“此番若能见到慕禾,我在想……便将她接回剑道,找位名医来为她调理身子,也好过在东京那种地方,世多纷扰,回去了,也让她见见阿姐从前见过的风光。”
白以浓愣了愣,半晌,道:“若她身体康健,回剑道继承邱师姐衣钵也好,只是可惜了。”
“只是那林胥多年死咬着不放,怎么如今却同意你去探望?”她思索了片刻,“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留心着些。”
话说到这里,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邱以期也知道白以浓不善言辞,颔首应过,便转身离开。
白以浓便又恢复原先的模样,笔直地坐在长凳上,喝茶,冥想,调息,直至夜深入睡。
但似乎她同邱以期所说的那句话成了谶言,今夜,偏偏就还不太平。
夜深人静,渡口寂静无声,只有波涛声依旧。
白以浓睡得正熟,却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动吵醒,常年习武,她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那声音刚起,便醒了过来。
船体突然摇晃起来,紧接着,船外乱声猛然四起!
她的剑常年跟她一起躺在榻上,旋即,她提起剑,一个飞身破开船舱的门,一剑刺了出去。
登时,温热的鲜血四溅,好在白以浓躲避及时,没能溅了一身,被她一剑刺死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她也意不在此,提着剑就奔了出去,抬头一看,却见长风渡内火光四起,拼杀声一片。
迎面又冲上来一群黑衣人,见了她,好似看见软柿子,对视一眼,便道:“先解决她!”
白以浓眸色凉了几分,挽了个剑花,一语不发,不待他们冲来,便欺身而上。
一时间,剑光与血液飞洒,酿成这独具一格的夜色。
待一剑看清那人腰间配饰,她面色更是一寒,一剑将那腰牌挑下,拿在手中:“龙门走狗。”
*
顺衡武馆内。
忙碌擦洗了一日的萧介亭累得满头大汗,接着去将木桩子摆整齐,这才到了下工的点儿。
值守的老人见他一如往常般从武馆出来,笑呵呵开口:“小伙子,是习武好还是干活好啊?”
萧介亭无奈:“干活自有学问,我虽想习武,但寄人篱下,只能听别人安排了啊……”
只可惜这老人并不吃他卖惨这套,笑了两声,便继续道:“明日辰时,记得准时来啊。”
萧介亭曾多次怀疑此人耳背,但苦于没有证据,每次都被这老头气得够呛,见状,他认命叹息一声,束紧衣服便赶紧离开了武馆。
深夜的东京城贫民区,格外安静,家家门窗紧闭,只能听见狗吠鸟鸣,萧介亭一路顺着记忆走着,路上碰见打更的更夫,开朗地打了声招呼,便拐入曹门里内。
漆黑的路上几乎没有灯光,仅靠上面的月光找路,萧介亭困得打哈欠,一路向里,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自己暂住的小院边。
他顿时精神起来,摸出腰间的小匕首便压着步子凑了上去。
“兄台,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他喝了一声,手里匕首还没来得及下,那鬼鬼祟祟之人便一个利落的转身,一脚给自己踢出去老远。
“呕!”这一脚正中腹部,险些将他肚里那点晚饭给哕出来。
手里的匕首应声跌落,萧介亭怒了,捂着肚子站起身,就要给这贼人个好看。
怎料刚起身,头顶的月光便恰好落在了他脸上,将他五官照得格外清晰。
“哪来的小贼,赶上你爷爷家造次,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黑夜之中,不待他的口号说完,就听见一声怒而发颤的声音,有些熟悉,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地在面前响起:“萧介亭?!”
被叫住名字的人浑身一凛,连忙揉了揉眼,看了过去。
这一看,险些给他三魂七魄吓得干净——大晚*上的,林宣礼为什么会在这里!
萧介亭自问一生不算行善积德,也不算烧杀抢掠十恶不赦,但在运气这方面,一直未能如意。
看清眼前这活阎王,萧介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几乎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般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一阵抽刀声,林宣礼在他身后怒喝:“站住!!”
但他哪里会听他的话?萧介亭挤住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一通乱跑,后面的人似乎终于被他甩开了,正感叹这回老天总算站在他这边时,头顶便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头皮一凉,下一秒,一阵鸣金之声在黑夜之中炸开,火花四溅,萧介亭只觉虎口一麻,紧接着,匕首被振飞,他险险避开那劈来一刀,一个翻滚向后滑铲了数尺。
“林狗贼,你还不肯放过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跟我们没有关系!”见刀尖已经横在了自己脖颈处,萧介亭终于忍不住崩溃了,歇斯底里吼了一声。
然而黑暗中林宣礼,却久久没有言语。
片刻后,横在颈间的冷冽刀锋忽然移开了,泛着寒意的长刀被收入鞘中,林宣礼沉着脸,眸色幽深,盯着萧介亭:“我知道。”
已经准备了一箩筐骂人的话的萧介亭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啊?”
第136章 你果然……爱穿蓝色
“大计未成,”他一脚将脚边的匕首踢了回去,“东京保不了你多久,你若有些脑子,就赶紧滚出去!”
“我呸!”听见这话,萧介亭怒了,“我好不容易来东京,就为了给师尊翻案,岂能就这么走了?!”
“你所谓翻案,就是蜗居此处,静待时机吗?”林宣礼冷笑道,“萧拥雪被关在大理寺典狱,非官家之令不得探视,你在这里,怎么进大理寺那种地方?”
“大不了……!”
“大不了杀进去?”后者冷笑了一声,“你还想萧拥雪在狱中过得再惨些?”
萧介亭哑口无言,如他所说,自己空有一腔孤勇,却也无谋,怎样救出萧拥雪,他还未曾细想过,只想来东京,见她一面……
面色怔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有多么可笑。
“我给你七日,尽早离开东京……过往种种,我不追究你。”
活阎王竟然也有难得仁慈,萧介亭一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你不抓我了?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有那大计,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朝廷钦犯,我没有抓住斩了你已是仁慈,若想活下去,就少问。”
“你充什么谜语灯笼!有话便说,既然知道我们是无辜的,为何还要我师尊关在牢中!”
“你再不走,还在此处多嘴,待巡夜金吾卫来,大可直接将你抓取监牢。”面对他的怒吼,林宣礼不为所动,“不可因你一人,伤了大局。”
比起被抓住,再没机会,萧介亭自然拎得清,但胸中愤怒无处发泄,自己与刀术如此多人的命陨,竟然就因这群朝廷之人的谋争而卷携其中,实在枉然又无辜。
咬了咬牙,他愤然扭头,飞快地跑入夜色之中。
只留下林宣礼一人,站在原地,手握着刀柄,攥得吱吱作响。
*
一片幽寂的雪夜之中,刀光剑影,金器相撞,血花飞溅,怒极的辱骂声,哭号声好似癫狂的鬼魅,缠绕在人身侧,甚至想要通过毛孔渗透进去,将人拉入火烹油煎的十八层地狱之内。
昏暗的书房内,窗扇紧闭,清晨的一律晨光穿过窗缝,投在林胥脸上,他皮肤轻轻颤了颤,方才苏醒。
尽管做了一场磨人心智的噩梦,再醒来时,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就没什么其他异常。
蔡旋走了进来,看见他倚在书案上,眸色有些涣散,便知他又是做噩梦了。
“主君,中书的劄子送来了。”林胥浑身冷汗,深深吸了口气,指了指桌案,示意他放下。
“派去围截剑道的人,传回来消息了吗?”
“还未有消息,”蔡旋答道,“算算日子,他们也应当快到江南了,只是主君……到底是二娘子的母族亲眷,此举会不会……”
“二娘不需要这些母族亲戚,”林胥眼皮都没抬,冷冷说道,“多年来他们挟恩图报,以龙门之便做了多少事,不过附骨之蛆,不足为提。至于二娘,她本也不知,就索性……不要知道就是了。”
“明白了,”眸色变了变,蔡旋沏下一杯茶,“观澜院那边,近来有些动静,据说那顾娘子寻来一味良药,马上便能治好二娘子了。此外,近来她们与长公主颇为亲近。”
书写的手一停,林胥终于抬了抬眸子:“若能拉拢长公主,自然也好……但公主此人心思深沉,只怕,利用了二娘。时刻盯着与长公主的动向,另外……再往观澜院送些药材,告诉那顾郎中,今年冬至前若能医好二娘,我有重赏。”
蔡旋挑了挑眉,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打算,应了一声,他掖着手,快速退了出去。
观澜院中,飘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儿,女使守着锅子看药,听见主屋内传来一阵阵雀跃的喳喳声,她也好奇,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主屋内,清霜与随枝围坐在林慕禾身边,一脸雀跃期待地看着她,时不时还要紧张地喝一口茶。
顾云篱手指搭在她脉搏之上,片刻后,终于确认无误,收了回来:“脉象改善,蛊虫已经游走至别处了。”
林慕禾脸有些烫,问:“顾神医,那我是不是可以……”
“虽然已经离开,但要重新复明,还需一些功夫,”顾云篱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很快了……你双眼久被压抑,蛊虫离开尚且还不能立刻见明,恢复得会很慢。”
语罢,她抚上林慕禾的手,拉着她的手搭上脸上的白纱:“现在,应当可以感知到些光了……你想试试吗?”
从第一句话伊始,林慕禾的心里就扑通跳个不止,一直孤心所求的东西,眼看着很快便要得到了,此时此刻心中的忐忑,太过复杂,她说不清,就连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我、我想试试。”
见状,清霜怕室内的光不够亮,她看不清。连忙翻箱倒柜找出蜡烛点上,一时间,屋子里更加亮堂了几分。
“那好。”顾云篱抿唇,垂下眼眸,走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抓住她脑后白纱的衣角,动作轻柔,轻轻地缠开。
林慕禾微微垂着脑袋,将半截脖颈露了出来,她很瘦,即使补回来了不少,也依稀可见后颈脊骨的凸起,发丝掩藏之下,在她后脖颈的棘突之上,一颗红色的小痣格外明显。
顾云篱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她的皮肤很白,那点红痣又很鲜艳,这么低头看来,格外明显,发丝掩映之下,硬生生被她看出来些绮靡之感。
飞快地移开目光,顾云篱吞咽了一下口水,手指飞快地给她将白纱打得结解开。
眼睛上那已经被林慕禾习惯了的束缚一圈一圈褪去,宛如卸下了一件件令人喘不过气的重担。
睫毛颤了颤,她感受到顾云篱冰凉的指尖点在自己的眼睑之上,她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慢慢睁眼,不要一下子睁开。”
语罢,她才轻轻移开手掌。
一瞬间,好似有蝴蝶在她眼睑处停留了一瞬,又毫无怜惜地振翅飞走,林慕禾只觉眼睑痒痒的,多年如死水一般的上眼睑皮肤忽然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
这感觉太陌生了,她吓了一跳,睁眼的动作霎时间一停。
“不用怕。”温暖而有力的声音在身后坚定地传来,是顾云篱。恍然间,林慕禾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她第一次听见顾云篱声音的时候,疏离、冷漠,好似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情绪变动,然而如今,她的声音温柔多了,虽然一贯的没什么特别的起伏,但林慕禾能够感受到,那微妙的变化。
“你的眼睛能感受到些许光了,才会这样,简单说……它们‘活过来了’。”
有她的话,心里果然有了几分底气,林慕禾忍不住笑了笑:“我明白了。”
语罢,如顾云篱所说那般,轻而缓地睁开眸子。
灰色的瞳仁依旧,但自瞳孔开始,属于她眼睛原本的墨色已经可见一斑。
眼前太过模糊,四个边角还有黑边如影随形,如顾云篱所说,只能感知到四周的光,眼前的一切好似被蒙了一层纱,她看不清离自己极近的桌柜模样,只能依稀判断出来,屋子里点了灯,烛火围绕着自己,让她能更清晰地感知一切。
她低了低脑袋,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
肌肉好像没有跟上大脑的速度,她艰难地眨了眨眼,才欣喜地发觉,这一点微弱的光感,并非自己的错觉。
即使飞蛾扑火,也有浴火重生的那一点可能,林慕禾忽然不敢眨眼,害怕自己再一眨,就连这些微弱的光芒都留不住了。
清霜看她呆住了,知道她这是太高兴了,于是便问:“林姐姐,我今天穿了浅绿色衣裳,你能瞧见吗?”
循着她的声音望去,可惜,一片雾蒙蒙的光之中,她没能看见清霜所说的浅绿色,只有模糊的一团黑影,但知道那黑影就是清霜,就已经足够了。
随枝也凑上来:“我呢?今天下坊里,只穿了个耐脏的灰色,是不是更看不清啊?”
林慕禾微笑着摇了摇头:“能看见些许光,已经足够了。”
清霜看了眼顾云篱,她不出所料又穿着那身深蓝色的纱质褙子。
“那你能看清姐姐的颜色吗?”她说着,上前扶起林慕禾,带着她转身。
一片雾蒙蒙的白光的视野之中,一抹极其稀薄的,但格外显眼的蓝色闯入,将原本那颜色的平衡打破,混入其中,很快地,将她眼前染就得只剩下那抹蓝色。
她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夏日里那点身体微微的热度,也被林慕禾完全感知。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感受,一片迷蒙的白,似乎只有那抹蓝色是独属于她的。
就好像破碎的一面镜子,她的心脏,只会折射出独属于对面那人的光芒。
镜者自知,而观鉴者又何知?
顾云篱感受到了那一瞬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晚来了多年的风,将她蛛网结尘的心脏重新吹动,心口砰砰作响,不知为何,她的鼻尖也有些酸涩,看着她呆呆的眼神,笑着问:“林慕禾,你看见了吗?”
说话间,林慕禾看见视野里,那抹稀薄的蓝色轻轻晃动,告诉着自己,眼前所见,并非幻象。
“我看见了。”熟悉的酸涩感涌上心头,此刻,她已经做好了流不出眼泪的准备,可是下一秒,一滴滚热的泪珠顺着眼角,轻轻从她脸颊划过,一时间,她呆愣在原地。
“你果然……爱穿蓝色。”
自此后,见巫山云雨不做巫山云雨,唯见那一角蓝色,是打湿她心头的那一片云雨。
第137章 顾神医比什么神药灵验多了
看见她眼角毫无征兆地滑出一滴浊泪,顾云篱心头立刻慌了一瞬,抽出帕子便低身给她擦干。
她鼻尖红红的,长睫被泪滴沾湿,顾云篱指节一凉,才发觉沾到了她的眼泪。手帕上依旧是熟悉的药香味,林慕禾吸了吸鼻子,转而又噗嗤笑了出来。
顾云篱顿时有些看不明白了,不知她是高兴还是伤心。
“顾神医以后也要穿这个颜色,”她屈指点了点眼角,“好让我一直都能看见。”
听她说话,顾云篱总算舒了口气,失笑应她:“好。”
也许是睁眼太久了,一阵细痛感从眼球处传来,林慕禾“呃”了一声,捂住了眼。
“不要再看了,”顾云篱急忙出声,“你的眼睛方才可以见光,用得太久也不好。”
合上眼缓了缓,林慕禾这才感觉缓解了不少,低低应了一声:“嗯。”
清霜长叹了一声:“可总算有些盼头了,姐姐能看见,就可以去瞧瞧前几日做得衣裳了,都特别好看!”
重新系上白纱,林慕禾重新将纱布抚平,轻轻舒了一口气。
“看来今后要穿点颜色浓郁而鲜亮的衣裳,”随枝抿抿唇,忽然眼睛一亮,提议道,“娘子能看见点东西了,是好事,咱们晚间出去吃,庆祝庆祝,怎样?”
清霜早就想这一遭了,立刻应声道:“好呀,咱们自来了东京,还没有一起去过瓦子呢!”
这几日也算忙碌,为了给林慕禾医治眼疾几乎很少出门,她们自来了东京,除了那日鸡飞狗跳地赴长公主的香会,就未曾一道出去过了。
林慕禾也欣然答应:“也好,眼看夏天就要过去了,一起出趟门吧,待入秋了,可就没这么多好天气了。”
“姐姐呢?”清霜眨了眨眼,问,“我昨个上街,听人说那赵氏茶馆今天有杂剧,咱们去看看吧!”
看了一眼林慕禾抿着嘴巴,有些期待的模样,顾云篱也没有扫兴,笑了一下,应:“好。”
*
赵氏茶铺,曾是由一群女子创立的茶馆,以其令人神往的各种名茶、创新吃法而闻名,在东京创立五十余年,已是几乎能与高阳正店齐名的名馆子。
瓦子最热闹之处,赵氏茶馆的三座茶楼将楼前的场地围成一圈,那空地上搭设戏台,临窗户边的座位上,食客们一边喝茶吃饭,一边看着底下空地戏台上的杂剧表演。
这里热闹非常,很是火爆,几人来时算得运气好,竟然便赶上了最后一桌靠窗的位子还未卖出。
随枝难得大方,一人自掏腰包包下那桌,又凭借对东京商铺的了解,点了几个有名的菜和甜果子。
几人落座,楼下正有人杂耍人表演喷火,尽管知道其中玄机,清霜还是看得很高兴,还精准地朝他们在前面摆着的善盒里扔下了几文铜钱。
“这‘碧涧豆儿糕’配上槐蜜饮子,”随枝说着,那上菜的跑堂小娘子便端着托盘来了,“再有这‘雪堂丹砂’,配上这茶馆头一绝的‘松涛雪浪茶’,非常完美了。”
顾云篱不明觉厉,看了一眼那几个精美异常的兔毫盏,一时间还不知该怎么下手。
那呈上来的两个银台盏上精细地放着碧绿色的藕花糕点与用小红豆做成的软糯团子,模样可爱,还叫人有些舍不得吃。
她眸子动了动,拿起夹子给林慕禾夹了一块:“尝尝?我方才听食客们都在夸呢。”
“好呀,”林慕禾侧着脑袋,接过那块糕点,“顾神医也吃……若是好吃,下次,我们还一起来。”
语罢,她悄悄一顿,微不可察地向顾云篱这里偏了偏脑袋,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好。”顾云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慕禾嘴巴里嚼着糕点,属于绿豆的香甜味道从唇齿间蔓延开来,她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又细细用舌头感受了一番那股清香的甜味。
几人正品茗,楼下的空地却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鼓声与锣响。
清霜一激灵,立刻高兴地探出半个身子:“姐姐,有杂剧表演了!”
叮叮哐哐一阵敲锣打鼓声,几人把椅子向一边挪了挪,围到栏杆边听戏。
“这是那出《眼药酸》,”顾及她看不见下面的表演,顾云篱坐到了林慕禾的长凳边,离她近了许多,低声给她描绘,“是书生求官无门,出门卖眼药,却招摇撞骗,逢人便说此人有眼疾,要把自己的药水卖给他,就能药到病除。”
咿咿呀呀声,还有演员摔打声传来,楼下滑稽的剧目惹得众人欢笑。
林慕禾抿唇思索了一瞬:“真有这么神奇的眼药,给我使一使,保不齐明日我就能看见了。”
顾云篱失笑:“哪有什么包治包灵的灵丹妙药,若真要说灵药……我有医者仁心,不比药石死物管用多了?”
她话一出口,便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劲,就好像是要为了林慕禾的一句话,偏要跟这莫须有的眼药争风吃醋一样。
看了眼林慕禾的反应,似乎她也有所察觉,愣了愣,便掩着唇笑了两声:“我知道,顾神医悬壶济世,比什么神药灵验多了。”
她无意撩拨,但话中揶揄却还是让顾云篱慌了神,还好楼下喧嚷,心跳声被掩盖得很好,她抿抿嘴,抓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戏演得正好,到了那几个被骗的人暴打那书生的部分,一时间你追我赶,两方使尽浑身解数,引得看客们哈哈大笑。
那跑堂的小娘子又端着热菜上来了,随枝和清霜忙着看戏,顾云篱便起身,帮着她把热菜端上桌。
那跑堂收起托盘,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小娘子,有人托我给你捎张纸条。”
顾云篱一愣,手心里便被塞来一张叠得整齐的纸。
“那人在对楼从西边数的第三个窗边座。”跑堂轻声对她说,语罢,抱起那托盘便离开。
顾云篱忽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这一眼就看见了正悄悄听着这边动静的林慕禾。
她还不知道顾云篱回过头在看自己,直到顾云篱无奈地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她这才赶紧扭回了身子。
“菜来了,不吃点?”顾云篱坐回她身边,问。
清霜已经端着碗夹了几筷子菜,又蹭到栏杆边看戏。
“我少吃些。”
她抬起碗筷吃起来顾云篱替她夹得菜,顾云篱也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双指一搓,那张被叠好的纸条无声地展开,几个写得端正的字显露眼前:“掌门所托,请来茶前一叙,含敬上。”
收回目光,顾云篱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回袖中,抬起筷子也吃了几口。
“含娘子也在,”思索了片刻,她还是决定告诉林慕禾,“阆泽掌门叫她传些消息给我,我去去便来。”
林慕禾也没有问她究竟要做什么,又听见是杜含,便欣然道:“顾神医去吧,莫不是还要征求我的许可?”
耳根子一烫,顾云篱快速眨了眨眼,这一瞬间都快以为自己被看穿了:“没有……只是和你说一声。”
林慕禾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又吃了一口碗中的菜。
松了口气,顾云篱道了句“我走了”,便快速向对面的茶楼走去。
茶馆内人流密集,谈笑声,议论八卦声,喝彩声一齐从顾云篱身边掠过,路过一桌客人,她转手将那纸条射进温茶的炭火之中,下一刻,火焰快速吞噬,神不知鬼不觉,在炭火中化为了灰烬。
一路走着,终于瞥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杜含带着包髻,鬓角发丝垂下,正侧着身子,手里捏着茶杯,看着楼下引得众人喝彩的杂剧。
“含娘子。”顾云篱叉手行礼,拉开凳子在她对面坐下。
“顾娘子万福。”她也回礼,坐下之后,便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张帖子,“掌门前日与沈师叔交谈过,再三考量,他也说想见一见你。这是拜帖,明日未时,在康宁坊的清风巷。”
她说话干脆利落,没有多余赘述,便告知了主要的事情。
顾云篱拿起那拜帖展开一看,一串字下,印着沈阔的私印,所见无误。
“阿喻未时之后休沐,我特地定了这里的位子,和她一起喝茶看戏,碰巧看见了你,也省得再费心思送去右相府里了。”
顾云篱是知道她和蓝从喻的关系,但眼前的人,在讲述二人之间的亲昵时坦荡而直白,这人好似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模样,就连这些情人之间的约会,也都井井有条并不扭捏,一时间,她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其他。她愣了愣,隔着茶桌前的竹编帘子,看了眼对面林慕禾所在的那扇窗。
她细微的动作也被杜含收入眼中,后者搁下茶杯,道:“顾娘子,你的朋友还在等你,快回去吧。”
顾云篱眉心一跳,看杜含的表情,便知自己的小动作被看了去。她抿唇起身,也大方道谢:“多谢含娘子,少陪了。”
再之后,喝茶看戏,吃饱喝足回到右相府中,也是晚上时候了,再闲聊或各做各的事情,都各自就寝。
隔日用过午饭,林慕禾睡下歇晌,顾云篱便换了身低调的衣裳出了门,直奔拜帖上的康宁坊清风巷。
刚进巷口,便见几个寻常布衣的百姓正提着药包从沈宅中走了出来。
见她站在原地看着来往的人,有人踌躇了许久,终于上前,问她:“小娘子是要看病?快去吧,今日沈大官人休沐,这会儿正没人呢!”
顾云篱一顿:“看病?”
“这康宁坊谁不知道沈大官人的名声,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给治,不取分文呢!”
阆泽门规也是如此,只是这沈阔已经入仕,却也仍然能不忘百姓,实属难得。
顾云篱了然,点了点头:“多谢婶婶,我明白了。”
那女人看她生得白净漂亮,乐呵呵地赶忙让开路,让她进去。
按理说,沈阔位居左院判之职,俸禄不低,寻常接诊官员,应当也有一笔收入,但他所住的地方却是寻常巷陌,也并不是多大的宅院,仅两进一出,阖家下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看来这人也很是清廉,日子过得简朴节约,联想权淞对他的评价,顾云篱的心也放下来不少。
接待她的是沈阔的妻子,普通的布钗荆裙,笑得温和,请她进了沈阔的药房。
没有焚香,仅有进门处挂着的几个八角香囊给满室加了点清香,顾云篱探身进去,就听见里面一阵响动。
高高的药柜之后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朴素的儒士袍,蓄着文士胡,看见顾云篱,神色恍惚了一瞬。
第138章 有人似乎已经等了自己许久了
他沉下脸,快速合上窗扇,确保没有一处透风。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停下一切动作,缓缓转身,看向站在竹帘之下的顾云篱。
片刻,竟然红了眼眶:“你、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以为你……”语罢,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
“沈伯父,请受云篱一拜。”见他落下泪来,顾云篱整肃,叉手向他郑重地行礼。
这便是父亲的旧日同僚,据权淞所言,他是在狱中见了云纵最后一面的人,也是很可能能够触击到当年旧案真相的人。
“快二十年了,我从未听掌门还是他人提起你,”沈阔长吸了口气,扶起她,“这近二十年,你去了哪里?不过去哪里,都比在东京好,这些年你跟着谁?日子、日子可还好?”
像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太多关切的疑问,都不知从何说起。
顾云篱一时间也心头百感交集,道:“随鬼医在西南学医,这几年,我过得不错。”
“你也从医,”沈阔一愣,“是了,你从小就爱摆弄药材……”
他拉着顾云篱坐下,倒上茶水,询问起她的近况,几次都泪眼欲泣。
好容易平复了情绪,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声音陡然升高:“不对,你、你为何要来东京?”
“你可知现如今是什么局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城中一切的风吹草动!”
温情的关切褪去,那背后冰冷骇然的局势显现出来,令所有人都胆寒。
顾云篱眸子动了动:“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来。”
沈阔看着他,“你”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顾云篱闭了闭眼,垂下眼,忽然面色一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撩起衣摆,重重跪在地上:“沈伯父,你既不愿我来,就知当年旧案必有隐情。”
沈阔瞳孔骤然一缩。
“父亲含冤下狱,在狱中不明不白死了,母亲葬身火海,全家上下除了我无一生还。”她吸了口气,就连气息都在颤抖,“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如今已经不止十年了,我全族之死,定有蹊跷。”
“你跪着作甚,起来说话!”沈阔语气一急,赶忙将顾云篱扶了起来。
“沈伯父……父亲生前在狱中,你见了他最后一面,你一定知道些什么。”顾云篱抬起头,“几近二十年,我夜不能寐,梦魇侵袭,都是当年旧事……此番,只想知道真相!”
看着她恳切的模样,沈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你何苦如此执着……你可知你活下来,已经耗费了多大的气运!”沈阔闭了闭眼,无奈至极。
“家恨不消,不为她们讨回公道,我一日不能安寝。”顾云篱眸色沉了沉,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沈伯父多年自避锋芒,明哲保身,已属不易,不愿牵扯进这桩重则杀头的事中。”她继续道,“我只想知道……那夜父亲在监牢之中,究竟同您说了什么?”
沈阔十指颤抖,眼里倒映出顾云篱那双仿佛燃烧着的眸子,嗫嚅着嘴唇,半晌,才无力地抓住她的手臂,问:“你就这么想知道?哪怕这件事,会危及你的性命,稍有不慎,不但不能为你父亲翻案,还会跌进更深的深渊之中,尸骨无存?”
平头百姓对抗皇权贵胄,就是蜉蝣撼树,飞蛾扑火,烧死在那场大火的几率远比赢的可能更大,但她身为飞蛾,尚且可以扑火,便证明不是那么无力。
“我只想知道真相……起码,知道并非我父亲之过。”
话音落在地上,没有震起片粒浮沉,药房内寂静了许久,久到顾云篱以为沈阔不会再说话时,他却开口了。
“你意已决,那……我便告诉你。”他喟叹一声,转身朝内走去。
顾云篱赶紧紧随其后。
“嘉兴三年,你父亲以谋害皇嗣之罪下狱,他自知贵妃滑胎并非他的过错,是而,在狱中便钻研调查。”
呼吸一紧,顾云篱手心缓缓攥紧。
“彼时风声很紧,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买通狱卒,长此后我进狱中探望,他告知我,贵妃滑胎,并非是毒药所致,而是……”
顾云篱的指甲已经快要嵌入肉里。
“是西南巫蛊之祸。”
沈阔说罢,好似浑身脱力般,身子一颤,颓坐在椅子上。
顾云篱舌尖一痛,紧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尝到鲜血的味道,一股汹涌的火浪霎时间从喉管涌了上来,她双目一红,一时间,竟然还未能消化这短短的一句话。
“那蛊毒几乎不名于世,哪怕你父亲对西南巫蛊之学深有研究,都不曾听说,后来他才知,那是西巫禁术,名为……雀瓮引。”
耳边嗡鸣了两声,顾云篱艰难地眨眼,一时间,心脏仿佛被人重击。
雀瓮引,常焕依也同自己说过这种蛊毒,但那次,分明说得是林慕禾眼中的蛊虫。
她一瞬间想起了楚禁那拼死打探消息,送来的染血纸片:嘉兴四年,林慕禾,药引。
原本这九个字,她一直不解其意,直到今日,从沈阔口中亲自说出,她才敢确定一件事——困扰自己多年的灭门之事,与林慕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狠狠咬了咬舌头,让自己回过神来:“雀瓮引?”
“你父亲将这些全部记在他随身的医案之中,然而自你父亲下狱,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被大理寺封印于卷宗之内,若没有官家指示,没有人有权打开它。”
一时间,顾云篱大脑混乱,呆呆地坐在长凳上,盯着地板,久久沉默不语。
这半年来奔波无止,经历生死,一路走来,她离真相越来越近,然而一路飞来的刀锋也足够锋利伤人。
嘉兴四年,一切起始,云纵受命为有孕的贵妃桑盼保胎,彼时新帝刚刚登基四年,先皇后过世,国朝未稳,对子嗣看得极为重要。云纵干脆离家住在了太医院内,妻女在家中盼望他回家,因而他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却不知此去即是永别。
紧接着,便是他被禁足于太医院的消息传来,而后,桑贵妃滑胎,举朝震惊,太医云纵渎职,是夜便下狱,大理寺定罪。
太医院中仍有为他喊冤的人,想要救他出这泥潭,然而,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不过两日,便传出他同内宫的姜修媛勾结谋害皇嗣,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然而害死桑贵妃腹中胎儿的,并非什么阴狠的毒药,而是另一桩更让人唏嘘的悲剧。
嘉兴四年,林慕禾四岁,据小叶所说,她无端发了一场高热,而后,疾病缠身,双目渐渐失明。
众人也都以为她是不幸,生了一场大病,便彻底失去看见世间的权力。
可桑贵妃那胎死腹中的孩子,林慕禾的眼疾,都是那名为雀瓮引带来的厄运。
有人一早便在林慕禾身上种下母蛊,再将子蛊种在了桑贵妃身上,他巧妙地隐身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之中,还怕做得不够天衣无缝,将云纵抓做无辜的替死鬼,活生生送上一条妻离子散的不归路,一把火断绝了顾云篱此后所有的希望。
沉默的半晌,顾云篱脑中飞快地从头至尾,将所有的线索、事情联结起来。
如一张蛛网,缓缓地,在脑中成形。
这祸及两代人的祸事,想来竟如此荒谬可憎。
她只记得,朝廷对外所说是父亲在狱中畏罪自杀,可她从未信过这些说辞。
在那个朝政尚且不稳的年岁,顾云篱能想到的只有权术之争,而事实上,最后那一招卸磨杀驴也证实了如此。
普通人的性命,当真苟且如蝼蚁,身处上位之人,果真可以睥睨万物,任意如宰杀牛羊般决定他们的生死吗?
这世道太荒唐了。
她出离的愤怒,悲愤交加,紧紧握着拳,但纵使使出了万钧力道,也不能消解分毫她此刻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怒火。
双眼憋得通红,这一刻,顾云篱感受到数不清的情绪纷飞而来,沈阔似乎也在等待她消化这个消息,药房中一时间格外寂静,她却听见了撕心裂肺哭号、是那夜火海之中,母亲一把将她推出房门决然的声音,也是将她塞进木箱的小厮那一声颤抖的叮嘱。
是家中仆役葬身于火海之前,最后一声*的哀鸣。
是她前半生颠沛流离,日日熬煎于仇恨的苦海,劬劳悲苦后那压抑的哀嚎。
忽地,她浑身一颤,怒极攻心,一股腥甜之感冲上喉头,没有防备地,顾云篱猛地捂住胸口,毫无征兆地咳出一滩鲜红的血液。
“云篱!”沈阔愕然出声,赶忙走上前,两指搭上她的手腕,“你大动肝火,怒气郁结而攻心,伤及心脉……”
他抬眼,看见顾云篱猩红的双目,话声顿时一止:“你何苦如此?”
“你才多大的年纪,心中究竟藏了多少事?”他递上帕子,“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父母在天有灵,怎么舍得你变成如今这样?”
说话间,他端来清水让顾云篱漱口,将她拉起。
“沈伯父……多谢你,只是不解此事,我心魔难消,不敢面对九泉之下的母亲和父亲,”她抬起头,眼中欲明欲灭,燃烧着镇人心魄的火苗。
“我知道你想拿到你父亲生前的医案……但,如今局势,桑氏当道,所行所言都需谨慎,尚且不是时机,仍需,从长计议。”
“沈伯父保守秘密至今已是不易,我怎敢再将您带进火坑里?”顾云篱摇了摇头,“我想亲自查明一切。”
“在一切明了之前,”她擦拭嘴角,眉头紧皱,“我只想让你们平安。”
*
日暮前夕,顾云篱回了右相府。
走在回往观澜院的路上,她第一次有些恍惚,抬头看着已经染上淡橘色的天际,心中百感交集。
她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于林慕禾的命运便已悄然交缠在了一起,但造化弄人,这织命的天神看了难道不会笑话,这故事来得荒唐吗?
走着走着,步履声沙沙,便已走到观澜院外。
青石板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从影壁前走过,院中的小凉亭处,有人似乎已经等了自己许久了。
看见林慕禾单薄的身形,和那终日围缠的白纱,她心口忽然一阵绞痛,鼻尖骤然酸涩。
第139章 待你双眼复明,我带你在此处看花
喜欢一个人,先从心疼她开始,而后,包容她的一切,理解她的一切,就想和她一起度过那些苦难。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平白成了这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这一切罪孽,无辜的人太多,顾云篱已经数不清了。
“顾神医?”听见独属于顾云篱缓而有节奏的步调,林慕禾扭过头,脸上扬起笑来,“我等你好久了。”
她站在临水而建的亭台上,对自己说道,一瞬间,顾云篱眼前恍然,好像看见了那个仍旧孤苦无依,伶仃一人的她,隔着那层层苦难,欣喜又忍不住委屈地对自己说:我等你好久了,你来得太晚了。
这人世间,宛如一杯煮熬许久的茶水,苦涩难咽。
从那高热的一夜开始,她挨过了多少日夜,才等来自己?
顾云篱提起裙角,忍住已经有些异样的声音:“抱歉,见你午睡,没忍心叫醒你。”
“无妨,”林慕禾没有在意这个,指了指亭中的小桌上的小糕点,“是殿下派人送来的御厨糕点,我分了清霜和随娘子吃了,特地给你留了。”
一个个绵豆沙包垒在盘中,十分可爱,可顾云篱却无暇去看,她眸色有些奇怪,看着林慕禾滔滔不绝的嘴巴,介绍着眼前的糕点。
“林慕禾。”她忽然开口,倏地打断了林慕禾。
“顾神医?”后者歪头,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
“我一下午不在,你为何不问我去了哪里……或者说,你不好奇吗?”
眼前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好半晌,顾云篱才看见林慕禾将手里的点心放回盘中,掖了掖衣角,缓缓开口:“我信顾神医,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怀疑,不会好奇。”
“人人都有秘密,”她道,“顾神医不愿说,我不会去问,也不愿让你为难。”
“因为我知道,我只要相信顾神医就好。”
她说着,轻轻笑了笑:“所以,顾神医,不必心怀愧疚。”
晚风吹过,带着花瓣吹入凉亭,落在了林慕禾的头顶,她说话的声音很慢,像是刻意给她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眼前飞花而过,顾云篱看着她伸出手掌,在风中凭空一握,握住两片花瓣:“顾神医,今年庭院中的花开得怎么样?”
刚来时,院中花草稀疏,但这一段时间里,有随枝和她们一起侍弄,花开得已经很好了。
“花开得极好,随枝前日还移来两株姚黄与魏紫,”她顿了顿,“待你双眼复明,我带你在此处看花,如何?”
“我也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她看着林慕禾的脸,不敢移开分毫。
林慕禾勾唇应她:“好啊。”
火焰灼烧着木柴,发出一阵噼啪的细微爆裂声。
低矮的山洞内十分逼仄,却也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人,一场厮杀似乎刚过,山洞内的几人都带着血迹,伤势或重或轻,都倚靠着石壁调息。
片刻后,有人归来,向洞内扔进来一只刚被抹了脖子的野兔。
邱以期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白以浓将那兔子的尸体抓来,熟练的扒皮穿在剑上,架在燃烧的篝火上烤。
深夜一番险些两败俱伤的夜斗,剑道此次所来的人几乎个个都受了或大或小的伤,来时将近二十号人,如今只剩下五六个人,还都吊着一口气等活。
即使一番缠斗,眼前的人依旧没有太过狼狈,一身贴身的白衣只有衣角沾染着灰尘和不知是谁的鲜血,她面无表情地翻烤兔肉,看见邱以期醒来,只朝他颔首。
经历那一场恶战,邱以期被伤及内力,此时此刻脸还是白的,声音也有些低微:“可有追杀的人来?”
“有,”白以浓答,“一共三个余党,已经全部杀了。”
她目光从兔肉上转移到邱以期身上,问:“来得人配着龙门腰牌,莫不是林胥做得?”
印象中,白以浓鲜少下山,对世事从不过问,但她却知道龙门镇官是谁,邱以期愕然挑了挑眉答:“我自剑道出山,从未得罪过其余人,他一手把持龙门近七成的人,想来就是他的手笔了……真是好一招卸磨杀驴。”
“他不想让你去东京,只想让你死在路上,恐怕还预备嫁祸给其余人,昨夜杀进来五六十号人,是必定要取你性命的架势,如今尽数折损进去,难保不会再来一批追杀的,”白以浓沉静地分析,“此地不宜久留,歇好了便赶紧启程,就近先去江南,清霜与那鬼医弟子尚且还在,暂且在那里休整几日,再去东京也不迟。”
邱以期闭了闭眼:“他如此行径,我心中便更怕。”
“从前我念在阿姐的情谊,还有慕禾体弱,跟着他在东京总比跟着我们在山上练剑好些,多年来对他颇有照拂,江湖之事也为他尽心为之……只是如今他这样,我只怕,是慕禾出了什么茬子……!”
“你身受重伤,去了也就是等死。”谁知白以浓并未安慰他,一针见血道,“快吃吧。”
她打了两只兔子,分给山洞里其余三人,自己吃得却不多。
噼啪的柴火声中,她从角落捞起一个长条的灰布包裹的东西,缓缓打开,取了出来。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剑柄剑鞘镶着银饰的长剑,白以浓双睫微微一颤,握住剑柄,将剑身抽了出来。
长剑长约三尺,银纹封边,剑柄处是被人亲手暫刻镀打的纯银刻座,白以浓拿起剑,对着火光细细查看了一番,才又重新归入剑鞘中。
悦耳的剑鸣声在山洞内回响,引得几人纷纷都看了去。
邱以期听见这收剑时的剑鸣声,便知这剑是把难得的好剑,且不说剑道上下,江湖之中,白以浓,一把“栗雾”自下山后便未曾换过,彼时她心高气傲,下山之后不停与人切磋,短短一年便已无敌手,紧接着,她回了山门,却带回来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破格收她做了徒弟。
那小姑娘也是学剑的奇才,鲜少有人能使得灵活的软剑,被她使得行云流水,就连内门掌事都对她刮目相看,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小姑娘的性子了。
“我听人说你先前在山上就忙着铸剑,原先的剑破损了吗?”看着被她插在兔肉里架在火上烤的那把栗雾剑,邱以期问。
白以浓将那剑重新裹好,头也不抬:“此行去见清霜,那把‘瀑水’已有多年,我重新给她打一把新剑。”
“她是难得使软剑使得那么好的,你就舍得让她重拿重剑?”
“软剑之功,是我看她年岁太小,怕使重剑伤及筋骨才给她的,”白以浓抬起眼,火光映照下,那双墨瞳格外漆黑,“她若想今后在剑道行走深远,总要使回重剑。”
“你倒是格外看重她。”邱以期倚着身后的墙壁,笑道。
白以浓抿唇不语,那点眉心的朱砂看着格外醒目,片刻后,兀自捆好了那把剑,重新背在了身后。
她站起身,看着差不多吃干净的几人,道:“休息差不多了,赶路吧。”
语罢,山洞里的众人没有异议,快速起身,盖灭篝火,提起随身配剑,走出了山洞。
*
有上次权淞掌门送来的凌秋槲,林慕禾双眼恢复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开始顾云篱预想的程度。
虽然眼前依旧是一团团模糊的色块,但对林慕禾来说,这比起终日沉浸在黑暗中,眼前光景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快要得见光明,对这林家人来说不知算不算一个好消息,但近来,林家确实有一桩好消息。
秋闱将至,远在江宁的纪家二郎,也是林慕娴的未婚夫也来东京应考,虽然婚期已定,但终究仍要避嫌,右相格外大方,将他安置在升国寺旁的别业中,升国寺有众多前来赴考的举子,他住在那里,也好联络人情世故。
可见右相确实对他给予厚望,已经顶着被言官上书的风险替他铺路了。
来得那日晚间,右相叫来家中众人一同用晚膳,经历上一次被放鸽子的事情,宋如楠没有铺张,几人围坐一起吃了顿晚饭,只可惜各有心事,一顿饭吃下来,林慕禾非但没有吃好,反而还有些胃痛。
饭后,右相与纪显允闲谈,林慕禾坐在侧位圈椅中喝着茶水缓解胃痛,纪显允注意到她,便无意问起了她的眼疾。
得知府中已有医女为她医治,纪显允显得有些乐观:“想来有医女,二娘子也快见明了。”
他无心恭祝的话,却无意间点起了在座几人的心思。
闲谈声一止,一瞬间,林慕禾便察觉有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人人各怀鬼胎,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她勉强笑了笑:“多谢纪郎君,承您吉言。”
座上的人也装模作样道:“二娘眼疾治愈,也能消我心头久病啊。”
僵硬地客套了一番,林慕禾瞅准时机,便以身体不适退了出去。
夜风有些凉,好在主院外,有人还在等着自己。
顾云篱拿着她的披风,见她出来,赶忙为她披上系好,低下身子问她:“怎么了?”
看她面色苍白,顾云篱皱起眉,扶好她,搭在她的脉搏上。
“有些积食。”林慕禾咬了咬嘴唇,泛起一阵白,“我想回去。”
不敢耽搁,顾云篱赶紧招呼人抬来小步辇,赶紧回了院子。
喝下热水和药,胃痛感总算缓解了一番,随枝煮来一晚红糖姜水给她喝下,又暗戳戳骂起来主院的人:“自回来,但凡去见他们,就没什么好事儿!”
林慕禾靠在床边垫起来的软枕上,面色仍旧有些苍白:“今日大姐姐的未婚夫问起我的眼疾……想来这么久了,主君定会怀疑我眼疾的状况,只是不知他今后要做什么。”
“总之还是防备着些,”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抬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手怎么还这么凉?”
第140章 我疼
比起先前,林慕禾的指甲已经莹润了不少,顾云篱还记得初见她时,她指甲枯白,有着明显的竖纹。
在她掌心里捂着,因为疼痛而冰凉的手指总算回暖了些,林慕禾宽慰她:“才刚喝下药,哪有那么快见效。”
随枝与清霜微妙地抿着嘴巴,看着两人,仿佛已经将其余人隔绝在外了,思索了一会儿,随枝随口找了个理由:“突然想起来还有账没算完,娘子就靠你照顾了顾娘子,先走一步!”
清霜也道:“锅里还有生姜红枣粥熬着,别糊了……随枝姐姐!你等等我!等等!”
她一溜烟跑没了,顾云篱慢慢品兑出来这几日这两人的言行举止的不对,似乎都是在刻意撮合她与林慕禾单独相处。
一时间,她相通此事,竟然破天荒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旁人早就看得比她清楚,暗地里推波助澜,自己却恍然不觉。
收起这些思绪,顾云篱才感觉手心里握着的那双手暖了回来。她起身给她把被子拉好:“快入秋了,被子盖好,东京比江南冷得快多了。”
怕她夜里还会腹痛,替她掖好被角后,顾云篱起身,要把门口泡好的热敷水端进来,可刚扭过身,衣角便被抓住。
“顾神医,”林慕禾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你要走了?”
“不……”
否定的话还没说出口,林慕禾便继续道:“我肚子还是隐隐的疼。”
一瞬间,去门口给她拿药水热敷的念头消失了,顾云篱垂下眼,看着她握着自己衣角的手,白而细,关节处,似乎还有淡淡的粉色,握着她的力道并不大,自己却还是停下了。
“我给你按一按。”她顺理成章地将圆凳搬来,在她身边坐下。
林慕禾一愣,显然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片刻,点了点头。
耳边响起靠得极近的窸窣声,像是有丝线在耳畔轻轻撩拨,片刻后,她感受到盖在身上的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顾云篱的手伸了进来。
那股药香不容分说地涌了进来,很快便漫到林慕禾的鼻尖。
她微不可察地打了个激灵,顾云篱的手便已经顺着她的小腹,摸索到她胃所在的地方。
她只穿着一层中衣,于是手触碰上来,皮肤如有所感,轻轻地痉挛了一下。
顾云篱一顿,不动声色地去看她,见她脖颈处起伏,耳根已经微红,因为方才拉扯的动作,她衣襟领口敞开,一时间细弱的颈窝露了出来,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皮肤很白,淡青色的血管也若隐若现,细而脆弱,好似先前剖开的雨燕。昏黄烛火的熏烤下,她的皮肤像是一块会呼吸的脂玉,让人忍不住想上前盘摸。
快速地移开目光,顾云篱抿了抿唇,顺着她褶皱的衣料在被中寻找穴位。
她注意不到的地方,林慕禾的手已经轻轻蜷起,呼吸都不敢用力。
医者的手指严格遵循足阳明胃经走向,却在按揉中脘穴时被衣褶勾缠住,顶揉穴位,她能听见林慕禾的呼吸声没了章法,时而从唇齿间泄露,时而又化作鼻息,微微吹动自己耳边的发丝。
手指顺着中脘滑到下一处穴位,她故意扭过头,问她:“疼吗?”
不知是疼得还是紧张,她额头上已经渗出来些许细汗,听见她询问,却只是轻轻摇摇头。
于是手指的触感堂而皇之地碾过她柔软的小腹,在脐下关元穴停下。
顾云篱蹙了蹙眉,轻轻按下。
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林慕禾没有忍住,呼吸霎时间破功,“啊”了一声,紧接着,不受控制地屈起膝盖,浑身一颤。
顾云篱没有停下,转而用手掌按压起来。
“……顾神医!”其实此时说不出来究竟是疼还是其他的感受了,但林慕禾声音已经快有了哭腔,“呃……我疼!”
忽然提高的音调,和她条件反射弓起的腰,终于让顾云篱停下手来。
林慕禾气喘吁吁的,出了一头热汗,身子疼得发颤,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顾云篱的手并未离开,仍旧放在原处,骤然升高的体温,让她的手指宛如烧红的烙铁,光是搭在那里,就让人有些受不了。
“顾、顾神医……你……”
顾云篱看着她出了一头热汗,脸颊发红的模样,悄悄移开了目光,问她:“这回呢?还疼吗?”
呼吸平复,林慕禾脑袋一片空白,听见她低柔的询问声,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去感受。
果然不疼了,甚至还能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感觉在体内升腾起来,温柔地盈护起她的肠胃。
“啊,真的不疼了。”她愣愣地回答。
顾云篱的手也从她的小腹退开,一时间,她还有些不适应,藏在被子里的手缓缓轻抚过她方才搭的地方,余温犹在,手指缓缓蜷起,勾住了那轻薄的中衣衣料,被指尖反复摩挲起来。
抬手理了理她微微沾湿的发丝,顾云篱放低了声音:“休息吧,待会儿粥好了我来叫你,嗯?”
她轻轻用略带疑问的语气“嗯”了一声,像是征询她的意见,温热的气息在身边萦绕,林慕禾止不住觉得心跳飞快,呼吸急促,怕被她看出端倪,她拉了拉被子,轻轻点了点头。
顾云篱没再说什么,起身理好她的被子,再将纱帘从钩子上降了下来:“我就在外间榻上,若是哪里还不舒服,叫我就行。”
纱帘后寂静了片刻,才传来林慕禾低低的应声:“好。”
随后,属于顾云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听见窸窣声,桌椅的喀拉声,是顾云篱在软榻上坐下了。
直到这时,林慕禾才敢大口喘气,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拉着被子便缩到里面,前面的人身上残留的药香还在锦被内,她默默勾紧了被子,侧过身子,缓缓将自己整个蜷了起来。
*
夜深,林慕娴还未睡下,她披散着头发,半倚着窗,看着窗外开得并不太好的花丛。
女使们尽心打理,可不知为何,花总开得不太好,总有枯败的,紧接着就会被女使们换下去,再放上一盆新鲜的。
“姐儿,夜里风凉,当心着凉。”支着窗户的棍子被来人取下,合上窗扇,林慕娴也躺回了软榻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姨娘,你说……那纪显允,能考中吗?”
沈姨娘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经常的碎碎念,回她:“那纪郎君也是个有学识的出息孩子,且有主君在,姐儿还在担心什么?”
林慕娴换了一边躺着,听见她的疑问,实则自己心里也并不清楚。
“二娘……若是二娘为了给她那婢女报仇,将事情捅出去,怎么办?”
“这里到底是东京,有太太盯着,主君又极看重脸面,怎么会容忍她胡言?姐儿放下心吧!秋闱一过,到了婚期……大大方方出嫁了,就不会再有这些烦心事了。”
说着,她端上来一碗汤药:“前几日蓝太医给您开得安神的方子,嘱咐每晚睡前都喝下。”
看了眼那黑乎乎的药汁,林慕娴眉心蹙了起来,尽管并不想喝,但她还是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碗底喝得干净,沈姨娘接过那药碗,垂眸看了一眼抵着脑袋有些犯困的林慕娴,便随手塞给一旁的女使,上前搀扶她:“床已经铺好,香也点上了,快睡吧。”
喝下这碗药,困意没一会儿就来了,林慕娴困得眼皮都有些撑不开,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便被女使扶回床榻。
沈姨娘在一旁看着,叮嘱着身边的女使看好香燃尽,便要离开。
“姨娘、姨娘——”刚睡着的林慕娴却忽然高声喊道,沈姨娘的脚步一顿,连忙回过身子。
她在帐中踢着被子,嘟囔道:“你别走、姨娘……”
林慕娴胡乱抓着,声音又低又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猫儿,幼月看着,忍不住心疼道:“娘子自小爱跟着姨娘……近来究竟是怎么了,夜夜都睡不安生。”
心中有压抑的事情不敢宣之于口,自然久堵成心魔,心思不善却也不够恶毒的人总是如此。
沈姨娘眸色黯了黯,隔着帘子安慰她:“姐儿,我在呢。”
没一会儿,林慕娴安静下来,呼吸也逐渐绵长。
众人都以为沈姨娘会因不舍,在外间留下睡一觉,被褥都弄了出来的时候,却见她披上披风,由女使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便要离开。
“小夫人不留下吗?”
她头也不回,身影被前方女使手中的灯勾勒出模糊的光边来,有些凉薄的声音随着夜风传入幼月耳中:“我不留了,幼月姑娘,风大,回去吧。”
夜风吹鼓她的披风,将最后的话吹散在无边的黑暗里,幼月受不住冷风,打了个寒战,再抬眼,沈姨娘已经走出了视野。
“她最近怪了好多,”搓着胳膊,她跟一旁的女使嘟囔起来,“寻常娘子有个不适,都要整夜陪护,比太太还要上心呢……”
“兴许娘子也快出阁了,姨娘这样,也是想看娘子长大些呢?”
幼月撇了撇嘴,没有细想,转身进了屋。
*
习惯了辰时醒来,林慕禾撑着床起身,还有些迷糊。
屋子里很安静,片刻后,有人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走进卧房里为她撩开纱帐,扶她起身,洗漱、梳头。
女使一反常态的沉默,林慕禾困倦消了一半,终于察觉了不对:“喜月?”
身后的人没有接话,只是温柔地给她梳发,五指插进了她发丝之中,缓慢而缱绻地滑下。
冰凉的指尖触及她的脖颈,林慕禾身子一僵,忽然感觉,熟悉的气息拥了上来,带着药香的薄烫呼吸洒进颈窝,她一个激灵,愕然道:“顾神医?”
身后的人还是没有说话,修长的指节贴着她的棘突,用轻柔缓和的力道碾磨着那处红痣,引得她浑身战栗,林慕禾的声音也有些颤抖:“顾神医,你要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