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宋如楠咬住下唇,死死盯着林慕禾,她不会听不出林慕禾的言下之意,虽是退缩妥协*,可字句间亦在暗戳戳地提醒她:再这么下去,就两边都落不到好了。
“不必了!”见林慕禾拂开顾云篱的手,又要弯下身跪下时,宋如楠终于出声,“二娘子身子弱,孝心既已经送到,便不必再跪了。”
几人等得就是她这一声,听见宋如楠松口,随枝与清霜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跑上前,递上临走时为林慕禾拿的披风。
“你身子弱,因此跪出毛病来,便又是我的不是了。”掖了掖手,宋如楠眼底的情绪也忽地平静下来,一双眸子如墨,看着昏黄烛火下,忙碌着扶林慕禾起身的几人。
“多谢太太体恤。”林慕禾也只是虚虚一跪,借着顾云篱的手站定,身上便被披上披风,皮肤上的冷意缓缓褪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拢了拢衣袖,半贴进顾云篱。
“顾娘子倒是重情义之人,”宋如楠忽然道,语气分不清究竟是何用意,“不收片金为二娘诊治,果真赤诚。”
果然,后半句图穷匕见,又是意在挑拨,可这招早就不好使了,林慕禾恍若未觉她话中之意,笑了笑:“得遇顾神医,是我之幸事。”
“林姑娘。”听她声音愈发虚浮,顾云篱皱眉,忍不住出声,“既然得了首肯,便快些回去吧。”
见此情形,宋如楠纵使心中有气,也只能隐而不发。
“太太、太太!”
忽地一声传报,自门口处响起,打破这低沉压抑的气氛,几人闻声扭头,不解地看那神色仓皇的小厮。
宋如楠瞬间被分了神,朝门口看去。
“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情,何至于此!”宋如楠怒喝了一声,问。
“是郎君、郎君正在岁华园……主君请了家法,要惩戒郎君,大娘子在那头拦着,嬷嬷怕主君一时气急打坏了人,知会我来叫太太回去!”
话毕,果见宋如楠面色一变,冲了过去。
“好端端的,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祭堂内,几人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
宋如楠则一下子没了方才的从容,由那小厮搀扶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祭堂内还有那么一群人。
她停下脚步,身子却还在颤抖。
小厮提着灯笼站在她身旁,还在小声絮语着。喘息了片刻,宋如楠回过头来,看着被顾云篱搂进怀中的林慕禾,忽地惨然一笑:“二娘,你总恨我这些年薄待你,恨我让你从小没了亲娘。”
看着虽然清明,可意识已经有些混沌的林慕禾闻声,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手指,可身体已经疲累至极,使不上力气,她拼命调动力气,也只是在顾云篱怀中拱了拱。
“万般恨意,我收着了,”宋如楠抬起脚,迈过门槛,手轻轻扶在门边,“只是,你莫恨错了人才是。”
不明所以的一段话,就连顾云篱都听得一头雾水,可她怀中的林慕禾却动了动身子,沙哑着开口:“太太的话……我记住了。”
不等深究,宋如楠扔下来一句:“带二娘子回去罢!顾娘子,我今日之言,绝非恐吓,你,好自为之!”
语罢,她不待小厮引路,提起裙角便迈出大门,飞快地上了马车,往咸宁坊赶去。
*
岁华园外,人人敛声屏气,大气不敢出一声,一群黑压压的龙门卫将整个岁华园围住,就连侍奉的女使仆役都不得进去。
隔着一道门,只听见里面林慕娴的哭喊声。
“阿耶,何至于此,长兄再不是,也不该这么打啊!”
林胥手中拿着已经断了一截的戒尺,面色黑沉如水,一把将上前阻拦的林慕娴塞给身后的龙门卫,厉声道:“我在教训他,你插什么嘴!去把大娘子带下去!”
语罢,那龙门卫就要扯着林慕娴离开。
一旁的青砖地上,林宣礼跪在原地,脊背挺的笔直,那张肖似林胥的脸格外阴沉,颌角紧绷着,在林胥每一次戒尺打下来时,他的眉心都狠狠一颤。
林慕娴被拉走,院中的鞭打声仍不停下,一众龙门卫少见林胥如此盛怒,纷纷都不敢上前阻拦,只低着头,听着那一声一声。
“户部尚书之子,你竟随随便便就那般处置打发,你可知何家在东京是什么地位!”
“何照鞍勾结广平赌坊,心思歹毒,其罪不容诛,我心恨之。”林宣礼忍着痛,答。
“你不过皇城司之人,审讯是三法司之责,此举僭越,都察院有多少人会借此说事情,你可曾想过?!”
“还有三日前,你会见太子宾客,又是为何!”
这一回,林宣礼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忍受着。
见此情形,林胥怒火中烧,又要抬起戒尺打下去。
“住手!”可突然,龙门卫拉扯着一个人,冲了上来,一把将林胥手中戒尺夺在空中。
“林胥,你果真冷血薄情,泽礼流的是你的亲骨血,你也能下如此重的手!”一把将林宣礼护在身下,宋如楠声调颤抖,仰首厉声斥责。
目眦欲裂地盯着那看着自己的妇人,林胥气得双唇颤抖,手中戒尺与宋氏的手僵持不下,久久没能动弹分毫。
“让开!他私交外臣,落人口实,至满门清流之风不顾,依家法则该打,莫在此处添乱!”
“你这样,又是在做给谁看?”情绪激动,宋如楠眼底湿润,歇斯底里吼道,“你的面子、你的声誉,比不得子女康健半分重要吗!”
“母亲……!”林宣礼一惊,急忙止喝,可已来不及,林胥怒极,手中的戒尺竟然“咔”得一声,被他从中间捏断成两截。
“你这……”
“主君——主君!!”
就在他即将情绪爆发之时,蔡旋从一众龙门卫中挤了出来,匆忙奔来。
“宫中急报!圣人传您入集英殿议事!”
天已入夜,竟然要再传官员入大内议事?蔡旋一句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在两人头顶,登时将方才剑拔弩张的火焰熄灭了。
手中戒尺落地,林胥一把甩开宋如楠,上前问:“可说了是什么?”
“不曾,”蔡旋低头,“只是万分紧急,宫中内侍骑马而来,神色仓皇,想来,是极要紧事!”
顾不上再惩戒家法,林胥不再分给院中众人半个眼神,匆忙便奔出岁华园。
“去替主君将官府帽子拿来!”蔡旋急忙吩咐了一人,又看向跪地的林宣礼,“郎君,也快去西华门等候,恐怕是大事,莫等御前召见了才去,在门外也好给主君个照应!”
忽略了后脊的痛感,林宣礼起身,也不敢耽搁,没再多说一句话,便奔了出去。
蔡旋正想赶紧跟着离开,可目光一错,看见了还呆立一旁的宋如楠,他这才收住脚步,冲她行礼:“太太快回去歇息,今夜主君恐怕回不来了,府中还要您操持啊!”
语罢,他也带着一群龙门卫,匆匆离开。
方才还吵闹的岁华园,一下子归于寂静,宋如楠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忽然一股索然的滋味涌上心头,一阵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无论自己如何庇佑爱护子女,似乎都比不上林胥随便的一句话,分明方才还是父子对峙,可下一秒,又好似冰释前嫌,自己的出现,似乎才变成那个可笑的存在。
她隐隐收紧自己的掌心,头一次有些茫然。
抬起头,却看见门外同样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来往进出的龙门卫的林慕娴,她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母亲!”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林慕娴急忙上前,扶住了她有些颤抖的身体。
她面上担忧的神情不似作假,宋如楠眸子颤了颤,不知是该哭该笑。
岁华园内的仆从这才敢上前,将有些失魂落魄的宋如楠送走。
自宗祠内出来后,林慕禾剩下的力气与意志终于消耗了干净,昏倒在顾云篱怀中。
马车不停,快马加鞭赶回府中,可甫一下车,便见一大群龙门卫冲出府,林胥神色凝重地一边走着,一边将官帽扣在头上,从府门外紧随而出的,还有此次回来祭祖的林宣礼,一行人行色匆,甚至都没有选择坐马车,而是径直接过小厮手中的马绳,一跃而上,奔了出去。
似乎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林胥一行人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们,不过片刻,府门前便没了人影。
“出什么事了?”见此情形,随枝压低了眉,喃喃。
“这个时辰,衙上应当也都闭门了……”
除非火烧眉毛的事情,再很难让这群人如此慌张了。
眼下顾不上去管这些,顾云篱还背着昏迷的林慕禾,飞快地看了眼那群远去的人,便抬脚进了西角门。
好在她及时喂给林慕禾丹药,回到观澜院中,诊脉一查,知晓她并无大碍时,顾云篱才重重松了口气。
片刻后,林慕禾已经睡了过去,替她将衣物褪去,只留一身中衣,顾云篱将她的裤管挽起来,取来药酒,沉眉擦在她已经跪得发青的膝盖之上,她本来便瘦,双腿之上更没有几斤肉,跪在那算不上柔软的蒲团之上,就愣生生地将膝盖跪出了淤青。
她不敢用力,只一遍一遍,耐心地将药酒揉进林慕禾的皮肤内,动作尽力放轻,直到把淤在膝盖的淤青揉开。
药酒的刺鼻味道盖过了帐中的香味,林慕禾睡得并不安生,时不时踢打被褥,直到点起了安神香,她这才舒展了眉头,渐渐熟睡了过去。
拂开竹帘,院外却来了两个女使,手中捧着两个高高的锦盒,低眉顺眼地站在廊庑下待命。
第122章 望顾娘子慎之重之
“顾娘子安好,”为首那个行礼,“绣绫楼送来二娘子前几日订做的衣裳,太太那边顾不上看,直接让嬷嬷打发我们来给二娘子送来了。”
随枝见状,叫上清霜一道将锦盒接过,打点了银钱,便拿进了屋内。
“这东京人的速度果真快,这才几天,就做好了!”清霜看着那几个锦盒,感叹道。
“绣绫楼内绣娘就有几百个,全城贵人们都爱从这里做衣裳呢,自然是越快越好。”随枝将锦盒放下,瞧了眼那上面精致的纹饰,“我取出来再熨一熨,熏些香吧。”
顾云篱:“劳烦你了,我去厨房看看药汤。”
随枝笑了笑,便揭开第一个锦盒的盖子,将里面的衣裙取出,是件白玉色的云锦织金窄袖小衣,下面还有配了的百褶裙。
顾云篱没再多瞧,转身就要去小厨房看火。
可刚刚踏出半只脚,就听见身后的随枝惊呼了一声:“顾娘子!”
只这么高声了一句,接下来,声音便被她刻意压低:“衣服里面有东西——”
脚步一顿,顾云篱转身走进,屋里烛火通明,那件云锦流光溢彩,在烛火下若有浮金,随枝手中却捏着一沓东西,定睛一看,是两封信封上没有任何痕迹的信。
随枝赶忙递给她:“多半是给你们的!”
清霜见状,连忙出去瞧了一圈,近处没有监视的龙门卫,她看罢,佯装侍弄花草,便赶紧溜了进来。
“姐姐,附近暂时没人。”她猫了进来,看着顾云篱手中的信封。
“哪里的东西,怎么会掺进林娘子的新衣里?”随枝凑了过来,就见顾云篱打开那信封,捏出来一张漆黑的纸来。
看见那张纸的瞬间,顾云篱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便走到窗边,借着那里的烛火,将纸移到了光边。
随枝看着,叹了一声。
那黑纸上,全是削得极浅的一层蝇头小楷,细细刻下一段话来。
对着光,那纸上的字迹显露。
“顾云篱亲启,敕广司委托已受任,呈西南邸报与圣手顾方闻音讯于此:
丙辰五月初三,西巫暗与质子商王密谋篡逆之事,隔日,商王以敬献灾荒之计,入西南王府,杀世子,杀宾客,全府一百五十余口,无一生还,尸身皆被以西南秘术存于暗道,此后数十日,秘而不发,商王鸠占鹊巢,取而代之。西南邸报,皆由圣手联同西巫正道调查转而告知。”
顾方闻果然与西南这场灾变有关联,顾云篱深呼吸了一下,闭了闭眼,接着向下读。
今年四月份,也就是顾云篱与清霜同顾方闻分开的那会儿,多年不将顾方闻视为派内弟子的巫术一派请顾方闻回派内,共商修复巫术残本之事。西巫之中,最大的两派分为隐宗与明宗,明宗主拓宽西巫势力,野心勃勃,意在江湖之中称霸,而隐宗则反之,主张偏安一隅,认真研习巫术,将巫术存于后世。
然而邀请顾方闻回去修复残本,不过是明宗长老的幌子,引顾方闻回到西巫同上贼船,好在他及时发现,欲脱身时,多年在门内信任的师弟却背叛他,联合明派将顾方闻困于西巫之内,好在之后常焕依察觉事情不对,救出了他。
然而不死心的明宗不知何时搭上了李商誉这条线,后者答应帮助明宗拓展宗门势力,并吞并隐宗,顾方闻得知,本无意去管这些事,可却发现,明宗内一直想要他修复的残本,乃是西巫禁术,或许,会与顾云篱自己的事有些关联。
敕广司的邸报到此为止,末端,仅用两行字结束:圣手已脱困,不日赴东京,望顾娘子慎之重之,静待时机,此信阅后即焚,敕广司碟部敬上。
这短短三月余,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顾云篱读完,才发觉自己的眉头已经深深蹙起。所以那时,常焕依才会说顾方闻“自身难保”,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的险境。
清霜看得一知半解,随枝便替她简单复述了一遍,她有些心慌,忙问:“姐姐,那师父他会不会再被那群人算计啊?!”
顾云篱摇了摇头:“他的心眼子加起来比我们几个的都要多,且敕广司传信来,便说明他已暂时没了危险,且与外界取得了联系。
这封邸报不易,但最令顾云篱牵动的,还是末端的那句话——西巫的事情,或许会与自己背负的旧案有关。
随枝看着她揪着那张纸,低着头沉思,提醒了一句:“既然这是敕广司的,那这又是谁递来的?”
清霜也一愣,看着那另一封信:“林姐姐这件衣裳还真能藏……”
顾云篱也将那封信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颇为熟悉的青竹叶印记。
“阆泽。”看了眼那个标记,顾云篱当即得出结论,“他们为何……”
展阅那文书,却只有寥寥一句话:“七月十六,于绣绫楼,盼前往一叙,含敬上。”
三人面面相觑,看着这来历不明的信,一时无言,不知究竟该作何反应。
阆泽之约,莫不是又与顾方闻有关?
思虑良久,这信来历不明,顾云篱还是决定与清霜一同前往。
隔日,便是赴约的时候。
几人去马厩要来马车,那管事留了心眼,问道:“几位娘子出门可是要去哪里?我也好为几位赶车。”
府中尽是右相或是林宣礼的眼线,不论出行还是平常府中走动,大多都在监视之下,这管事也是受了上头叮嘱,一直关注着这边。
“昨日的衣裳,我有不满之处,”林慕禾冲他笑笑,“想来支使女使去传信,总归会有偏差,倒不如我亲自去了,讲给那绣绫楼的,省得她们来回走动了。”
身旁几人也跟着点头,清霜更是为了可信度,补充道:“林姐姐的衣裳太好看,我也想去让他们帮我也做上一套呢!”
那管事挑不出毛病,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松口“也罢,我让小六送二娘子,主君与郎君昨夜一夜未归,府中不安生,自然更要看顾好二娘子。”
顿了顿,林慕禾颔首,道了句“有心了”,便起身进了马车。
有个人盯着,管事总归放下不少疑心,送几人出去了。
马车走过曹门大街,一路过桑家瓦子,走了越有两刻钟,才停下。
绣绫楼建在内城边缘,地处僻静,有一片镜湖,在楼外停下,便依稀听见楼外的捣衣声,漂洗布料的声音。
从数个染色池子前走过,踏入绣绫楼内,宾客甚多。多是各家置办衣裳的管事,正与人详谈,或是哪家的贵女娘子,正在那推销布匹样式的人讲述自己的需求。
人声嘈嘈,今日这绣绫楼似乎格外繁忙。
清霜发出如斯感叹,便有在一旁等候侍弄的女娘上前,笑吟吟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小娘子不知,即将入秋,正是置办秋衣的好时候呢,楼里这才这么些人,我看小娘子身体紧实,衣裳却单薄了些,今日来此,可是也要置办衣裳?”
清霜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推销吓了一跳,正想拒绝,她身后的顾云篱却先开口了:“正有此意,只是府上咸宁坊林家送去观澜院的衣裳,有些觉得不大合适,是而今日来了,想叫贵楼依照我么娘子的意思,再改动改动。”
“呀,”那女娘笑了,“原是咸宁坊的贵客?”她偏头看了看身后的林慕禾,眨了眨眼。
“那快随我来吧,可是尺码不适?”说着,引着众人朝一楼一处隔间走去,“刚巧了,我们楼里的裁衣娘子今日正空出来一位,娘子衣裳有哪里不合适,当下便改了!”
她说着,在那隔间前站定,凉凉地瞥了一眼那从下马车开始跟着的小厮:“小郎君,我们女娘家裁衣裳,恐不能让你进去,你在此处待着,可行?”
本就是不情不愿来办事的小厮自然乐得如此,当即拍手道:“是我不懂规矩了,我且在外候着!”
此时此刻,清霜才终于有些迟钝地发现,这一进来便贴上来接待她们的女娘似乎从开始便在支开人,叫她们单独相处。
隔间门合上,屋中竟然还有两个侍候的女娘,顾云篱正想着该如何提起这事儿,那领她们进屋的女娘便让开一条道,请她去屏风后:“几位小娘子,来量体,记下尺寸吧?”
莫非是她会错意了,她们真是来推销绣绫楼衣裳的?顾云篱一边想着,一边应下随她走入那屏风后。
绸布的帘子挂在两旁,那女娘转身,轻轻扯掉帘子的系带,于是,上一秒还在思考自己是否会错意的顾云篱,下一秒便脚下一空,一声惊呼都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跌进脚底突然多出来的地道之中。
还好,这地道铺着毯子,她也反应地飞快,跌进去后,立刻便爬了起来。
隔着地板,林慕禾与随枝的交谈声还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正与那侍者讲述衣裳的不足,林慕禾似乎对此颇有见解,说了几句,还引来那侍者的夸赞。
顾不上揉弄摔得有点疼的胳膊,顾云篱仰起头,看见那扯系带的女娘也从上边爬了下来。
她手里捏着盏灯,向前推了推:“顾娘子,久等,且向前走吧。”
这正是那另一封信的接应人?顾云篱了然,甩了甩胳膊,但也提起气来,小心翼翼地预备上袖中的飞刃。
只是没想到,这地道出奇地长,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看见些亮光来。
隐隐的,有什么吵闹声隔着厚实的地面或是墙壁传来。
究竟是谁,见一面还要卖这么大关子?心中更加疑惑,而前面的女娘也停了下来,朝前方道:“娘子,人带来了。”
顾云篱闻声,顺着这女娘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这地道连通一处密室,似乎建在什么热闹之地下方,烛火通明,那站在不远处的身影,顾云篱却觉得熟悉。
“知道了,丽娘,辛苦你了。”
前方的人转过身来,顾云篱也终于瞧见了这人的庐山真面目。
——“含娘子?”她双眼睁了睁,有些愕然。
第123章 想叫你离开东京,从此不要再回来
那人一身白衣,穿得格外妥帖干净,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依旧冷淡没有温度,看起来颇为冷漠。
“顾娘子。”她冲自己点了点头。
“含娘子传信寻我,还约在这种地方,究竟是要做什么?”即使是见过的人,顾云篱也仍旧有些警惕。
谁知杜含却摇了摇,沉声道:“不是我要找你。”
“要同你说话的,另有其人。”
她的表情很是严肃,转身提灯在前方引路。
居然另有其人?是谁为了见她一面,还要通过这么多层的人来打点?找她,又究竟所为何事?
顾云篱满腔疑惑,抬头看见杜含那算得上冷漠的背影,自知从她嘴里,应当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了。
这条地道修得完备,从铺陈得严谨的墙面地砖来看,应当精心设计,且有数十余年的日头了。
顾云篱目光扫过一切,前方终于出现了向上的阶梯。
拾阶而上,便见一扇从外紧锁的木门,杜含上前,抬手轻轻敲了一个暗号,那木门之后,便有人贴了上来,只露出个剪影,向外问:“是含娘子?”
“是我,你去知会掌门,人,我带到了。”
掌门?
不待顾云篱思索这掌门是何人,面前的木门便被从外打开。
此处,似乎已经到了地面上,陈设也精致了不少,杜含与那开门的女人点头交换了眼神,便转身提灯离开:“人已带到,你同掌门说,我先回去了。”
应了一声,那女人便目送着杜含重新折返了回去。
“顾娘子,恭候多时了。”女人冲她福了福身,轻轻展臂,为她侧身让开一条路。
动作之间,她的手腕露了出来,顾云篱也看见了她手腕之上,象征着阆泽门派弟子的青竹叶木雕手绳。
“含娘子将我领到这里,又交付于姑娘,是为哪般?我自认与你们掌门不熟,又为何要秘密相见?”
“娘子的疑虑,只管去问在内的人吧。”
说着,那女人拉开顾云篱眼前抽拉的木门,珠帘之后,却并不是什么陈设华丽的家具,而是一排排摆放的书架,那书架之上,书籍挤得满满当当,甚至压弯了书架。
“掌门,人带到,我先出去了。”
“知道了。”书架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应和,顾云篱有些恍神,竟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小娘子,绕过书架,上前来吧。”带领自己来的女人退下,顾云篱一愣,那之后的人便唤她上前。
于是绕过排布有些无序的书架,顾云篱朝那声源走去。
绕过一扇屏风,那之后的光景明朗起来。
书架之前,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案,高高垒起来许多书籍与卷轴,甚至还有竹简在上。
那之后,有人缓缓直起了身子,朝自己看来。
那是个年逾花甲的妇人,束着高髻,簪着梅花银簪,那鬓发之间已染微霜,连皮肤也亦松弛,她穿着朴素,一身没有纹样的宽袖袍子,衣衫打点得也格外干净。
她站起身来,那打量的目光也朝自己投来,似有温度般,格外具有存在感。
皱了皱眉,顾云篱在脑中搜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有关这人的印象,于是便推了推手:“掌门费心让在下从暗道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是你。”盯着顾云篱的脸,这妇人上下将她的容貌看了个完全,忽地喃喃出声。
顾云篱一愣,有些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在下正是顾云篱。”
“我自然知道,”那妇人仍旧没有将目光移开,“我知道你,也曾见过你,你……与你母亲真像。”
幼时,母亲?脑中忽然嗡了一声,原本平和跳动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一瞬间,无数个猜想从顾云篱脑中迸出来:幼时,她认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她叫来自己,来意究竟是好是坏?
也许是一瞬间表情不可控,尽管顾云篱飞快地稳住了心绪神情,可面对面前阅人无数,阅历城府极深的人来,还是露出了破绽。
指尖上屈,从袖口中摸住飞刃,顾云篱十分戒备地望向那人,正预备只要她一发难,自己就将高处烛台打下来,引火烧来。
可那妇人,却并未展现出其余的情绪,反倒从那高高的书案后走了出来,眉宇深深陷了进去:“你可知东京如今是怎样的局势,就这般冒险进来!你——你不要命了?顾方闻,没有阻拦你?!”
她质问着,上前了几步,在靠近顾云篱的刹那间,原本严厉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你……”
顾云篱听得脑袋发懵,愣在原地,一时间没能消化她这一句话中扑面而来的信息。
她认得自己,认得顾方闻,似乎还熟知自己的往事。
“您……认得我。”目光呆了呆,顾云篱看着走近的妇人,半晌,只说出这句话来。
“你幼时只零星见过我几面,不认得我,是应该的。”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低头笑了笑,“我认得你母亲,也认得你父亲,你四岁时,随你母亲拜访杏花馆,还来我这里看医书啊。”
顾云篱早慧,记事也早,只是经历了那场变故,神魂受创,一些琐碎的记忆,更无处找寻,听她描述,她也只依稀记得个模糊的大概,幼时,确实来过阆泽在东京驻地的杏花馆。
“我名叫权淞,是如今阆泽掌门……也是,将你父亲推举至太医院的人。”
提起旧人,顾云篱终于回过神来,她想过京中会有已故双亲的故人,却未曾想到,相见来得竟然如此之快。但权淞并未表现出态度立场,不知她究竟要作甚,顾云篱心中的戒备还是未放下心来。
“几近二十年,我总在想,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权淞抵着桌边,声音低低的,“但万不该是如今这个时候,可若非如今这个时候,又无可奈何!”
深吸了一口气,权淞终于抬起眼,直视顾云篱的眸子:“我知你心中仍有疑虑,还不信我。”
语罢,权淞轻轻舒了口气:“你师父年春传信于我,说你今岁可能入京,带来了信物,以证此身。”她说着,松开的手掌,露出了掌心的一枚三角的楔令。
那之上,还用篆书刻着一个“顾”字,顾云篱认得,这正是顾方闻的敕广司敕令。想来他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信物,就拿这个充当了。
眼前这人,既然是顾方闻信得过的人,那自己应当也能信任。
顾云篱躬身,朝她一拜:“云篱不识,见过掌门。”
手中的楔令重新收回袖中,权淞叹息了一声:“我知晓你,正在右仆射府中为那位目盲的二娘子医治眼疾。”
“你接近她,进府中,所为之事,就是当年的旧案吧。”
看着那枚楔令,良久,她眨眨眼,问:“不错,那掌门……想要说什么?”
“若我说,想叫你离开东京,从此不要再回来呢?”
*
大内议事堂中,争吵声沸反盈天。
“先前早觉商王此子狼子野心,放他回西南,无异于放虎归山,若早先提防,又何至于此!”
“你早干什么去了?火烧眉毛了,在这里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处!”
西南探子传回来消息与证据,隔日,白崇山得到信报,当晚便依托内侍,紧急将奏报递上了中书。
是夜,议事堂中官员皆被紧急召来,在确定白崇山上奏之事并非杜撰之后,整个议事堂炸开了锅。
“商王此时未必成了气候,此时发兵,镇压西南,或许还亡羊补牢!”
“西北战事未有定数,国库已为守战掏了多少银钱,如今又要动兵戈,国库又如何吃得消?百姓又该如何安居?”
“西南不平,百姓谈什么劳什子安居,且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若要安定,便要付出代价啊!”
争论声不止,看起来混乱无章,谁说一句,立刻便有千百种反驳的说辞涌出来,实则,不过是主战的右相一方与求和的左相一方的博弈争斗。
“开封之外的流民,如今还未安置,西南如此,难道要把他们赶回去自生自灭吗!若能一战,灭掉反贼,兴许这群流民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两码子事情,何至于混为一谈!”
“老匹夫,与你说不通道理,看我——”
眼看硝烟弥漫,没等商议出来对策,自己人就要先干起仗来,一直沉默着的右相终于忍不住怒气,爆发出来:“皇子在上,议事堂内肃静,你们胡乱吵嚷些什么!”
声音之大,愣生生将白崇山吓了一个激灵。
这一句惊雷般的声音,终于将滚水般的议事堂兜头来了一盆冷水,冷却了下来。
“诸位,”瞥了一眼愤怒的林胥,那左边的红袍官服的中年男子颤着胡子笑笑,“叫诸位来,并不是吵闹的,而是尽快商议对策才是,几日前,巴蜀怀马驿传来消息,庆亲王已下榻,预备之后上京,如今看来,这‘庆亲王’,恐怕另有其人。”
“左仆射又有何高见?”听见他说话,林胥抬起眼,冷冷问。
“所谓擒贼先擒王,何不直接派人,去往西南入京必经之路,一探究竟,将反贼就地斩杀?”
这似乎是目前来说最容易的解法,若能避战,这样闷声不吭解决了自然更好,风声传不出去,百姓不会风声鹤唳,自然是皆大欢喜的。
林胥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主座之上,自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二皇子,李淮颂。
“殿下,从昨夜至今,您可有什么想法?”
面容尚且还有些青涩的年轻皇子愣了愣,随即顺嘴便道:“我觉得,左仆射所言甚——”
“如今之局,不在杀与不杀李商誉!”他整句话还未说完,突然,都堂之外,传来洪亮的一声,一时间将堂内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不用去看,白崇山都对这道声音无比熟悉,熟悉的头痛感涌了上来,他心里哎哟了一声,看着都堂之外,李繁漪缓缓走入。
第124章 莫非,她能看见了
“殿下何出此言?”他对李繁漪虽然头疼,可幸好重点没有搞错,便问。
“西南今年天灾,诸位觉得,是天公不作美?”大踏步走入,李繁漪一甩袖子,直*接无视了首座之上目瞪口呆的二皇子李淮颂,坐在了位左空余的位子上。
“天灾人祸,自然无能为力,这又与商王谋反有何干系?”
“干系大着,”李繁漪摆手,“毁一方国土,先乱其民,今年的蝗灾,或许,与李商誉背后的西巫江湖之人有关。”
“且,我已听闻,近来百越亦不安生,岁贡将至,其使节正朝京赶来,百越西南相距甚近,在座的诸位,谁又能保证,这二者不会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那怀马驿中的,未必就是商王。”
*
绣绫楼内,被按着裁衣的林慕禾总算察觉到有些不对,她推开一旁贴上来的尺子,问:“不是尺码的问题,何必再量?只是绣样的事情,我与绣娘说清楚便是了!”
那女使干笑了一声:“是是,我这就去叫绣娘来和娘子商议……”
林慕禾敏锐,听出来这女使语气中的不妥,暗觉不对:“且慢……顾神医呢?这么久了,也应当量好了才是。”说着,就要绕过那女使,走出屏风去寻。
“林娘子,顾娘子正与人商量绣纹去了,顾娘子对此要求颇高,是而才——”
听见那后半句,林慕禾总算确定了,这量体裁衣便是幌子。顾云篱最不在意吃穿,又怎会因一个纹样的事情斤斤计较?
“我知道顾神医来此另有事情,你们也不必隐瞒这种事情,究竟去了哪,我们一同来的人,还不能知晓吗?”
那女使脸上划过一瞬间的尴尬:“小娘子既知,又何必再刻意打听?”
“你们!”林慕禾心中一急,又想起昨日那封不知好坏的约函,心里打起鼓来,“顾神医究竟在哪!”
那女使没了法子,没想到她这么不好糊弄,正想着究竟该如何化解此事,可却忽然感觉,身后站来一人。
比声音先来的,是那股药香,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入林慕禾耳中,
“我在这里,林姑娘。”
呆了一瞬,林慕禾恍然回过神来,方才那不安与惊疑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了下来。
“你……”那方才还拦着她的女使总算松了一口气,悄悄撤到一边。
“顾娘子可算回来了,方才林娘子还以为,我们把你拐走了呢。”
“我太心急,误会了姑娘,实在抱歉。”耳朵一烫,林慕禾双手合十,做抱歉状。
女使笑笑:“娘子心系朋友,我理解,至于衣裳还有什么问题,稍后,我叫绣娘与裁衣娘子过来,娘子与她们说便是了。”
说罢,那女使冲着两人行礼,转身离开。
顾云篱也对她颔首示意,随后,带着林慕禾走出屏风,忍不住笑问她:“绣绫楼紧靠东京重地,我能出什么事?”
“可方才,我分明,听不见那边的一点动静,是而这才着急了。”林慕禾突得揪住她的衣袖,“顾神医,许是我经历那些事,草木皆兵惯了,我只是……不想再担心受怕,再失去身边的人了。”
听她的话,顾云篱心底浮起些密密匝匝的细痛,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脸。
“我不会有事的,”她抬手将林慕禾因方才推搡而弄皱的衣衫褶皱捋平,“方才,也只是应了昨日在你新衣里的那封密信的邀约……琐碎的,还有个消息,待回去后同你说,可好?”
压在心底的秘密一日不能宣白于她,她面对林慕禾,便一日的心觉愧疚。最起码,这些事情,不要再对她说谎了,也能消磨些那总是存在感极强的愧疚感。
林慕禾搭着她的手,问:“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顾云篱顿了顿:“是好消息。”
林慕禾听得蒙蒙的,点了点头,随着她走出去,正好碰上一便量好了尺寸的随枝与清霜。
“这里卖衣裳的小娘子能说会道,”随枝看着荷包里的银子,长吁短叹着,“三言两语就哄得我置办下两件衣裳!这门本事,还得继续学,往后香坊的人要是个个能说会道,还愁卖不出去香?”
清霜也颇为肉痛:“只看人说这里衣裳多好看了,却没曾想价钱这么吓人……”
语罢,她扯了扯衣裳,观察了一番顾云篱的面色:“姐姐,你……去过了,没事吧?”
“没事,约我之人,是以含娘子的名义下的帖。”
“含娘子?她也是阆泽弟子?”
阆泽弟子遍布百八十行,大多以入世为己任,联想起杜含那一手娴熟的验尸本事,确实合理了不少。
“上车说罢。”看见楼外正站在马车边打哈欠的车夫小六,顾云篱抿唇,不再多言。
几人了然,应了一声,随即上了马车。
跟着盯梢的小六一无所获,见她们出来,也没什么异常,索性便不去管这事儿,靠在车辕上,吹着口哨便一挥马鞭,驶向右相府。
清霜憋了一路,回了观澜院,便赶忙问了起来:“含娘子约你,可是长公主殿下那边有事情了?也不对啊……她要是有事儿,直接请咱们去的事……”
她问了一串,叫顾云篱有些头疼,忙叫她停下:“且慢,含娘子约我去,并非是殿下的意思。”
下一秒,清霜果然噤声:“哦……”
看她的反应,顾云篱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何时对李繁漪这么上心了?
“既不是殿下,那她引你去见了谁?”林慕禾问。
“是阆泽掌门,她是我旧识,认出了我。”
随枝一顿:“她先前见过你?怎么认出你的……”
“是那日在汴河渡口时,为那得了癔症妇人施针,”顾云篱自己也回忆了一番,“那掌门发现我曾为那妇人施针,那套针法,是我师父的绝学,她便因此发现了我。”
“既然是顾神医师父的旧识,那应当,可以信得过吧?”林慕禾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那顾神医说得‘好消息’,又是什么?”
提及这个,顾云篱的眸色柔和了几分:“好消息,事关你的双眼复明之事。”
语毕,林慕禾呆住了。
清霜与随枝俱是双眼一亮:“林姐姐的眼疾?莫非,她能看见了?”
林慕禾抿起唇来,手搁在腿上,搅在一起,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相反,表情还有些战战兢兢,似乎不太确定,顾云篱接下来所说的,是否真的是好消息。
“是,她应允我一味极难找寻的药材,若用此药引你眼中的蛊虫,可事半功倍,再过两个疗程,便能复明了。”
一听这个消息,清霜快要比林慕禾还要激动:“真的?!那也太好了——这东京也不算白回来一趟啊林姐姐!”
可林慕禾的脸上却只是一瞬间闪过喜色,她忽地拉住顾云篱的衣裳:“极难找寻的药材,就白白给你?顾神医,她是不是还提了什么条件,这条件,会不会……”
“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毕竟还有与我师父的交情在。”顾云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便拍拍她的手,“你若能早些看见,就比其他一切都好。”
林慕禾还想追问,那条件究竟是什么,但顾云篱却一把揭过:“不用担心这个,若是过分的请求,我自然不会同意的,以我之力,治好你也是时间问题而已。”
听她给自己保证,林慕禾的心才放下来点。可转瞬间,新的忧虑又涌上了心头。
治好了自己,顾云篱又要何去何从?是继续“利用”自己,还是离开自己?她会和自己,一直在一起吗?若不能,自己又该如何?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她听着与清霜说话的顾云篱的声音,第一次有些矛盾犹豫。
她想看见顾云篱,可又怕,失去现在拥有的。
若真要抉择,自己该当何为?情之一字,苦也,乐也,哀也。
她沉默了半晌,也被顾云篱收入眼中,只以为她还在想那阆泽掌门提出的代价一事。
闭了闭眼,顾云篱收紧袖口的衣料,回忆起方才与权淞的那片刻的交谈。
她知晓当年云家阖府灭门之事,在自己随顾方闻逃出生天后,也在东京城内帮忙打点,自己才能安然出了城,躲过桑氏与左相势力的清算复盘。
明白自己的苦楚经历,自然更不希望她抛下好不容易换来的安稳,而再来东京冒险为家人翻案,踏上一条不归路。
但顾云篱早已心意已决,只平淡地拒绝了她:“云篱来此,便意已决。若再不能为家人翻案,今后,恐怕再无如今的机会了。”
“时局虽乱,可机会便于乱中所生,掌门知东京危机,又可知绝处,才能逢生?”
权淞那双满是城府的眸子颤了颤,看着她决绝的面孔,良久,才摇了摇头:“你不仅与你母亲肖似,就连性子也与她不差几何。”
顾云篱垂眸:“我所行之事,九分危险,无意拉掌门进这泥潭……”
“若同门之情、故友之情止息于此,这偌大江湖之上,还可再谈半点情义?”她说了一半,权淞却打断了她,仿佛知道她解下来要说什么似的。
“我既然找你来,劝不走你,便只能助你,也算……全了多年前的遗憾。”
“您……”顾云篱心头一热,看着权淞,却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人,“云篱……无以为报。”
“你,可是要为那二娘子治好眼疾?杏花馆的弟子之中有几个颇有天资的,若你需要,尽可叫他们去帮你。”
心头一动,顾云篱忽然想到了什么:“医治之法,云篱已有眉目,只是,苦于收效甚微,进程太慢,于我,于那位林二娘子,都有如上刑。”
权淞挑眉:“阆泽收纳世间珍奇药草,你是想——”
“正是,这药草名贵,七岁只结一颗,可助药物加快发挥药性。”
“凌秋槲。”权淞眯了眯眼,道,“杏花馆中,曾收过一颗,我可以给你,但云篱,你务必答应我一件事。”
第125章 打你还要挑时候?
“掌门乐意解囊,什么条件,云篱自当还报。”
“若一日你暴露于白日之下,不要去管其他,离开东京,再也不要回来。”权淞所收的,却并不是什么真金白银。“我保全不了所有人,不愿郁娘仅剩你一个骨肉,还要再死于桑氏人手中。”
“你若答应我,明日,我便叫人将凌秋槲,送予你。”
她看着自己,已显苍老的脸上只剩下恳切之色,顾云篱知晓,无论常焕依也好,权淞也罢,劝她都是怕她再重入地狱,落入恶人手中,为恶人全了嫁衣。
但那终究是自己的心魔,一日不除,一日无法安歇。
她低下头,良久,才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尽量,依照掌门的话去做吧。”言下之意,若没了办法,去飞蛾扑火,也是她心甘情愿。
权淞无奈,只能握紧了拳头看着她,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都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
顾云篱没有接话,过了许久,才听她妥协般叹息了一声:“不止你一人想知晓真相。”
“但如你所知,当年牵涉旧案的人,几乎已经全部被桑家人暗杀灭口了,”权淞说道,“如今在我所知之内,仅剩一人,或许还知道些那年旧案的些许。”
顾云篱本已不报太大希望,桑氏下了那种决心灭口,这东京里哪怕有知情之人,恐怕也不愿冒头,引来杀身之祸了。但听权淞说起,还是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此人性情耿直,忠贞不二,是我信任的弟子,亦是你父亲曾经的同僚,他名叫沈阔,如今,在太医署内,与蓝从喻并为左右院判。”
*
僵持一日,议事堂内的混乱,终于在李繁漪的主持之下有了个定论。决定先派新一任西南驻地将领去边陲安定蠢蠢欲动的百越,再着人去试探传信中在怀马驿的商王。如若怀马驿中真是商王,那便就地绞杀。
从巴蜀入中原,则必须经过剑门关一地,那处险隘,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今之计,维丨稳当先,若能将还未成气候的叛军堵截绞杀于剑门关,此患也不足为提了。
至于各州府涌去的流民,皆命当地府县衙门收留,以工养人,暂时稳定住如今混乱不堪的局面。
秋闱在即,这节骨眼上,无论多大的岔子,都要放到后面才对。
灯火长明了一天一夜的议事堂终于散了人,被紧急召集来的官员都陆续打道回府,片刻间,都堂内便只剩下李繁漪与一直没能怎么说上话的二皇子李淮颂。
或许是桑氏太过宠溺,此人总是狠戾有余,手段不足,心机城府也逊色不少,最最致命,却是有些自命不凡。
如今太子失踪不见下落,他掌监国之权,似乎更加无所忌惮,就连往日看见连声招呼都不敢打的李繁漪,他也敢说上几句话了。
“皇姐今日好威风。”
正预备离开的李繁漪闻声一顿,原本就疲累的心情在此之后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你高坐明堂,静看群臣斗,不说只言片语,倒是清闲地很,”扭过头,李繁漪冷冷睨了一眼李淮颂,“你猜猜这满堂朝臣,有几个愿意听你的安排,安心将社稷江山之事,交予你定夺呢?”
李淮颂气得不轻,可还是狠狠咬着后槽牙保持最后的风度:“听你的又如何?李繁漪,你终其一生,恐怕也只能做个不能摄政的——”
“住口!”话不及说完,都堂之外,传来一声怒极的厉喝,李淮颂还未反应过来人声是谁,眼前便忽地窜起来一阵风。
“啪”得一下,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应声落在李淮颂脸上,力道之大,竟生生将他扇得后退了一步。
不可置信地捂上脸,他愕然抬眼,正对上李繁漪面无表情的脸来。
“伏玉!!”都堂之外,来人平缓的脚步声一下子乱了章法,她惊叫了一声,快步奔了进来,“你在做什么!”
李繁漪施施然收手,抬起手掌看了眼还有些火辣辣的掌心,她指节微屈,揉了揉发红的指尖:“娘娘来得正好。”
冲进来的妇人一身漂蓝色长褙子,头戴金玉冠子,无论脸蛋还是手指,都保养地极好,她慌忙捧起被一巴掌扇得还发懵的李淮颂的脸,眼中尽是心疼。
脑袋里嗡鸣了片刻,李淮颂从那一巴掌扇过来时的不可置信、到懵住、到反应过来,怒火中烧,只用了片刻,他腾地站起身,将桑氏甩开,脸涨得极红:“李繁漪,你敢打我!?”
“颂哥儿!”桑盼惊叫了一声,连忙拉住他即将抬起的手掌,“不要冲动!”
冷冷瞥了一眼那怒发冲冠的人,李繁漪收回手掌,道:“打你还要挑时候?”
“你这泼妇!我如今监国理政,你居然敢打我——你可知我现在位同储……”
“李淮颂,给我住口!”桑盼浑身上下吓出来一身冷汗,一句穿透力极强的厉喝声,终于将李淮颂亟待说出口的悖逆之言塞回了嘴里,“你爹爹重病,正需内闱和睦的时候,你在这里生什么事!”
见他被桑盼强行悬崖勒马,李繁漪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娘娘也是时候改改他目中无人,藐视亲族的毛病了。”
“我是你皇姐,就连淮仪见了都要尊称句姐姐,怎得你便直呼我名,且不说……都堂之内,朝政之事,岂能儿戏?”
桑盼深知如今言官看待自己是怎样的如狼似虎,一句话不对,若叫人听去,便不止要面临怎样的一番弹劾。
“淮颂是有错在先,可伏玉,你怎能动手打人?”她咬咬唇,稳下声音,重整旗鼓反问。
“娘娘不愿责打亲子,便由我来,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二哥儿,只今日一次,再有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言罢,她一甩衣袖,向两人敷衍地福了福身子,便扭身离开了议事堂。
议事堂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只剩下李淮颂愈加粗重的呼吸声。
堂内实则还有些许未曾下值的官员,但无人敢在这两位皇子之间的斗争中露头,屏息凝神听了半晌,听见长公主离开,二皇子重重踢到了一把椅子,便被桑皇后领走了。
从都堂回大内并不远,宫人内侍拥簇抬着皇后与皇子的步辇走在空旷的宫道之上,李淮颂仍旧不太甘心,或是说,自己从未料到过,哪怕是已经掌监国理政之权,李繁漪也仍旧不把他放在眼里。
“娘娘方才何必拦我,她不把你和我放在眼里,就该……”
“你还嫌惹下的麻烦不够多?”不等他愤愤说完,桑盼便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前几日矾楼香会上的事情,你以为你做得有多缜密!你叫她拿住把柄还不知,竟还想跟她再起争执!”
蓦地被人说中刻意隐瞒了的事情,李淮颂险些咬了舌头:“娘娘怎知——”
“蠢货!”桑盼只觉得眉心跳得厉害,前所未有的心累,“若要做,就做得干净些,还要我来给你料理,也是她还不曾想借你的把柄发难,可你都察院的人都是死的吗!”
李淮颂有些呆滞,听着桑盼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彻:“这几日总有些参你的本递上中书,若不是有内侍在其中拦着,你!”
她看了一眼发呆的李淮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下了步辇,独身走在宫道之上。
一众内侍女官看她心情不佳,没人敢多说一句,都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
刚下步辇,离右掖门便不太远了,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右掖门便被人从内推开。
一个身着深蓝直裰的内侍慌张小跑而来,瞥了一眼后面的人,凑上前来。
桑盼身侧的殿直蹙眉喝道:“慌慌张张跑什么,可有些体统!”
“娘娘恕罪,实在是、实在是有极其十万火急的事情!”
桑盼拧眉,抬手示意殿直噤声,问:“什么事,气喘匀了再说。”
内侍却没顾上喘气,跪在低声便大声道:“方才、方才传来消息,后省、后省那位致仕出宫的孙押班,他、他……”
听见内侍口中的人是谁,桑盼的手倏地握紧,急忙追问:“他如何了!”
“回娘娘,孙押班他、他自缢于信陵坊宅中!!”
*
“轰隆——”夕阳即起,却忽而狂风大作。
屋内的帘子、书页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猎猎,纷乱不堪,随枝带着几个女使赶紧合上窗,才避免屋内的陈设器具再被打翻损失。
清霜捂着脑袋跑了进来,吃了兜头吹来的满嘴土,漱了好半晌口,这才感觉把嘴里的泥沙唾了干净。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刮起这么大的风?”
大风之日总有扬尘,林慕禾在帷帐内咳嗽了好几声,才探出脑袋,问。
不一会儿,屋外的大风便刮得昏天黑地,这个时辰,就算是日暮也该有些光亮才是,可如今却刮得没了光,宛如黑夜,不得已之下,屋内只能提早将灯点了起来。
顾云篱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透过窗纸看了眼屋外:“夏末初秋爱出些古怪的天气,正值,也快转凉了,恐怕此次大风去后,东京城里就要入秋了。”
今日外出了一趟,几人都有些疲累,但屋外风吹得声音犹如鬼啸,响得人心底不安,林慕禾多少有些受了影响,在榻上坐着,只能不停喝茶来缓解喉咙的不适与心情的压抑。
随枝适时地点起了安神香,屋里有些浮躁难安的气氛才稍稍被安抚了些。
这个时辰,睡也睡不着,也不能出门纳凉游玩,清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法子解闷,反倒是顾云篱忽地想起了什么,知会女使从库房取来了颜彩。
林慕禾明白了她要作甚,也干脆从榻上坐起,随她进寝屋,将那个已经掉色掉得差不多的磨喝乐取了出来。
第126章 引她在磨喝乐上上彩
“呀,林姐姐屋里还有这东西呢!”清霜从女使手里接过那一盒子颜料,看见那磨喝乐,叹了一声。
“以前答应你,给它上个彩,今日刚好没事,索性便做了吧。”拿起那磨喝乐,顾云篱上下又仔细看了看,继续歪头问林慕禾,“你可还记得是什么颜色吗?”
顺着她的手,林慕禾抚上那磨喝乐,顺着底座向上摸了摸,思索了半晌,也没记起究竟是个什么颜色。
清霜见她半晌没出声,索性摆手道:“都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记得清?林姐姐,不如把底色刮掉,按你喜欢的,重新上个色吧!”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随枝附和,“先前的日子不好过,就干脆不依先前,重新上个颜彩,何必再与先前一样,那有什么意思?”
顾云篱没有说话,只是低着脑袋去瞧林慕禾的神情,似乎只是在等她的意见。
她看不见林慕禾的眼,长久以来,竟然已经学会了从她的嘴唇、眉心或是脸颊的松弛或紧绷来揣摩她的心情了。
还好,林慕禾只是思量了一瞬,便采纳了清霜的意见:“也好,索性我也记不起来了。”
清霜一乐,赶忙就去盛水磨颜料。
随枝在一旁帮忙刮磨原先的颜料,清霜磨起颜彩的原料石粉,顾云篱则带着林慕禾,商量起究竟要画什么颜色。
待入了夜,清霜与随枝的工序完成,便跟着来一同上彩。
只是两人忙碌了大半晌,又被窗外呼啸的天气搞得困倦不已,撑着下巴看着顾云篱一点点上色,无异于催眠,没看多久,便生了困意。
顾云篱做事专注严谨,拿着笔按着林慕禾所说上色,一点缝隙留白都不留,等听见“哐当”一声,她才抽神,看见清霜直直趴在矮桌上,和随枝睡在了一起。
林慕禾倒是没睡,只不过也点着脑袋,看起来有些困倦了。
怕吵醒那两人,顾云篱刻意压低了声音,轻轻在林慕禾耳边低语:“林慕禾。”
轻声一唤,却不是熟悉的“林姑娘”,林慕禾瞬间清醒了大半,忍着耳后的痒意,慌忙也压低声音问:“顾神医……?”
顾云篱提笔蘸了蘸颜彩,递到她手中,问:“你要试试吗?还有半个莲蓬就画好了。”
噎了一声,林慕禾说:“可我也瞧不见……”虽这么说,手却已经抓住了顾云篱递来的笔。
“我来帮你。”顾云篱伸指点了点她的手,紧接着,便扶起她的手腕,扶好笔,引她在磨喝乐上上彩。
虽然惊讶,可林慕禾还是稳住身形,逼自己全神贯注地去画,但身侧这人的存在感太强,几次她笔下一颤,换来身边人呼吸一瞬的微妙暂停,她便更赧然了一分。
好在半个莲蓬,只用了片刻便画完了。
顾云篱起身,提着底座将那磨喝乐放在立柜上晾:“干几日,就有新的磨喝乐了。”
耳边除了她的声音,还有桌上熟睡着的二人的呼吸声,林慕禾晕乎乎的,再让她回想,已经不知那晚究竟是怎么睡下的了。
这夜风声呼啸,几人都留宿在她房中,清霜与随枝在地毯上四仰八叉睡了一地,后被顾云篱不忍心盖上被子,直到后半夜,才觉得凉,摸索着上了榻上睡觉。
第二日,除了林慕禾,几人都睡得腰酸背痛,清早醒来,又嘟嘟囔囔地回各自房里补觉去了。
临近午时放饭,前门的女使却来传话了。
“宫中的那位蓝太医,来给府里的人请个平安脉,方才去过太太那处,稍后用过午饭,就要来观澜院了。”
林慕禾问:“蓝太医?”
“是主君上个月用名帖去请的,只是这月,蓝太医才丁忧回京。”
说了句知道了,林慕禾便挥退她,等了半刻钟,便听见一阵客气的交谈声,从观澜院的拱门外传来。
浣月领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走来,她穿着素雅,头顶包着白色的绿带襥头,提着一个药箱,颔首别过浣月,便在几人或是好奇或是疑虑的目光里走了进来。
“这位便是林娘子了。”看见最远处那蒙目的女子,她笑了笑,目光又略过了她身侧的顾云篱,“我听闻院中有医女,来此,也只是走个过场。”
顾云篱却愣了愣,眼前这人并不陌生,正是那日她们从矾楼回府路上,遇见的那个与杜含相谈甚欢的女子。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客气地请人进来:“蓝太医辛苦,且进堂中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蓝从喻抿唇一笑,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提起衣裙便走了进来。
一进屋,便将竹帘拉了下来,蓝从喻坐上圈椅,松了口气:“想给你们送些东西,还真难。”
林慕禾一愣:“蓝太医认得我们?”
“准确说,不认得,只是听人说起过,”蓝从喻摆手,目光却停在林慕禾那白纱附着的眼上没有离开,“我来,是履行掌门与顾娘子的约定。”
语毕,她打开药箱,取出一条锦盒,递给了顾云篱:“凌秋槲,是掌门命我带来的。”
心口突突跳了一下,顾云篱眸子亮了亮:“掌门相助,云篱定结草衔环相报。”
可蓝从喻却猛地把锦盒抽回手中,扬眉看了一眼她:“我之拙见,你要以此来为林娘子治病,恐怕只是治标不治本吧?”
身形一顿,顾云篱抬起眸子,目光却不在被她抽回的锦盒之上:“蓝太医……为官家医治,果真名不虚传。”
林慕禾听得一头雾水,疑道:“蓝太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娘子面色红润,气色康健,可见眼疾之症,非器质之疾,”她转了转眸子,“凌秋槲虽能催发药性,却也含有剧毒,顾娘子不惜兵行险招,想必这眼疾,来路不正,且相当诡异。”
她说着,拿着锦盒指了指林慕禾的白纱,继续解释:“器质之疾,除非换眼,别无他法;病理之疾,恐怕林娘子此刻早就瘫痪在床,无法行动了。”
顾云篱也来了兴致,倒没急着跟她索要那锦盒:“那依蓝太医之见呢?”
“莫不是外邪入体……?”蓝从喻摸着下巴,轻轻颦眉思索起来,“不过顾娘子既然已经寻出药方,我也不必再猜了。”
说着,她笑了笑,重新将那锦盒递给她:“阿含与掌门都曾与我提起过顾娘子,早就想来拜访,只是近来大内之中常走不开,今日应帖前来,也刚好将东西带来,再见见顾娘子。”
接过那盒子,顾云篱打开瞧了一眼,素白的软绸布之上,静静躺着一株叶尖发红的药草,正是那株“凌秋槲”。
这倒也巧了,从入京之前,顾云篱便对这位“蓝太医”的名声略有耳闻,入京后,也几次三番也听人说过。
“蓝太医盛名,我也久闻。”她客气地回,忽地话锋一转,“蓝太医在宫中……是为官家医治?”
蓝从喻答:“正是,圣人娘娘点了我,恨不得我整日闷在太医署里研究呢。”
眸色沉了沉,顾云篱道:“早听闻官家重病,如今朝局不定,风起云涌,没有官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帝王生死,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换个人当皇帝而已,何必操心这个?”蓝从喻垂眸,搁下茶杯,“从方才顾娘子便旁敲侧击打听,我也不与你再打这个太极了,顾娘子想知道什么?”
顾云篱愣了一下,也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只是笑了笑:“蓝太医混迹官场,我这些花架子应当早就看腻了……那我便不说些废话了。”
蓝从喻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吸了口气,顾云篱瞥了一眼放下茶杯,跟着自己一起紧张的林慕禾,顿了片刻,才开口问:“如蓝太医所见,我所做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是先行压制的道理。”
蓝从喻顿首。
“我师从鬼医,也曾将此事与他交谈过,后得知,林娘子的病症的解救之法,多年前,便有人研究过,且说不定已留下片些线索。”
蓝从喻眼中波光流转:“此人是谁?”
嘴唇颤了颤,从自己口中说出他的名字,顾云篱还是会感受到一阵锥心的疼:“……二十年前,被冠以谋害皇嗣,以至于满门抄斩的那位太医院院判,云纵。”
话轻轻落下,顾云篱看见面前的蓝从喻脸色倏地一变,杯盏碰撞,泄露了她一时的惊愕。
她只顾着去看蓝从喻,却未曾看见,坐在自己身侧,一言不发的林慕禾在她说出名字的一刹那,身子也猛地一僵。
见蓝从喻不说话,她又继续补充:“有传言,他随身记录的医典并未被烧毁,而是抄没存于太医院,虽不知传言真假,可是若有一线可能,我也想追查到底,若真能以此根治她的眼疾,也不算白白谋算。”
究竟是什么病症,还牵扯到从前的人?蓝从喻思索了片刻,回道:“太医的医案撰书,都存在太医署内,寻常时候,我也有权调动。”
顾云篱:“既如此,那是不是……”
“但顾娘子知道,你要找的医案的主人,并不简单。”蓝从喻叹了口气,“我初入太医院时,已经是那件事之后多年,只知凡是有关他的物件,已被录入卷宗,都被存在最深处,太医院无权调动。”
“无权……?”
“云纵遗物,早已被大理寺密封,除非重开卷宗,否则便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顾云篱还是有些不甘心,问道。
“顾娘子,我只是个太医,如何能调动大理寺管着的东西呀。”蓝从喻一摊手,无奈道。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顾云篱揉了揉眉心:“是我太心急……”
“顾神医,若太为难,就不必再劳费心力了……”听她声音有些疲惫,林慕禾蹙了蹙眉,抚上她的手腕,轻声道,“能到现在这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顾云篱深吸了口气,“若没有可借鉴的方子,我凭自己之力,也要弄出根治你的法子。”
蓝从喻抵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若能重启卷宗,或许便能找到,但事关当年的圣人,我想这个可能应当很渺茫。”
那就真的没有法子了吗?顾云篱的心沉下来,忽觉喉间有些发苦。
第127章 对,喜欢你。
“大理寺近来忙碌,昨夜信陵坊的内侍自缢,不知触了哪位贵人的神经,今早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近来……应当没有再开卷宗的余力了。”蓝从喻饮罢最后的茶,赞了一句,“是好茶,小娘子雅兴。至于已故院判的医典之事,我回去再想想有什么法子罢。”
笑了笑,顾云篱与林慕禾起身,向她行礼:“多谢蓝太医为我送药,我等不胜感激。快到午膳时,何不留下用个饭?”
蓝从喻正想客套地拒绝,院子里却跑进来一个双髻的药童,神色慌张,进来连作揖都没有,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圣人紧急召见,官家方才又咳血了!要您即刻进宫!”
闻言,蓝从喻立刻站起身来,嘱咐她:“你先赶紧回去,叫郎先生和沈阔一道去殿中,我回去拿些东西,马上来!”
语罢,她歉然看向身后有些呆滞的两人:“抱歉,用饭怕是不行了,宫里召见,耽误不得。”
顾云篱拧眉:“不说那么多太医,我在来东京路上也听闻又诸多江湖医者前来,竟然还没有法子吗?”
“沉疴痼疾,药石无医,”蓝从喻揉了揉脑袋,“与其说是医治……不如说是为官家吊着一口气罢了。”
“吊着?”顾云篱将茶盏移到蓝从喻身前,这词对医者来说,实在有些极端,“不知究竟是何病症,就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林慕禾也跟着起身,道:“来东京前,我还听闻许多江湖之中的能人医者都前来毛遂为官家治病,这么久过去,果真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瘕瘿之症,神仙难救,若开胸医治尚且有几分可能,但官家年事已高,没人试过,谁也不敢拿自己的九族和脑袋来冒险。”蓝从喻却抿唇,吸了口气,神情有点颓丧,“若是官家能寿终正寝了,也算我的功德一件。”
说实在的,她也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偏偏就碰上官家重病,整个太医院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被往手心里扔了这么一块烫手山芋。
“瘕瘿……”顾云篱心中一震,“既已咳血,想必已深入脾肺,实在耽误不得,来人,快送蓝太医出门!”
“今后有机会,再与顾娘子寒暄,林娘子,愿早日得见光明,”蓝从喻快速地作揖,“几位留步,在下告辞!”
语罢,提起药箱,随着那女使便快步离开。
院中一时间又寂静下来,顾云篱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再联想方才几人的谈话,忽地觉得这些事情都巧合得有些荒唐了。
怎么刚好,根治林慕禾眼疾的线索就藏在自己灭门惨案的卷宗之中呢?
林慕禾的眼疾,难道真的会与旧案有关吗?
想起方才蓝从喻匆忙之间嘱咐那药童的话中,一闪而过的“沈阔”。若如权淞所言,他果真是对当年旧案有所了解,那无论是想要翻案,或是为林慕禾寻找根治体内蛊虫的法子,就只能见一见此人了。
她兀自沉思,林慕禾知道她还在为自己的事情费神,踌躇了半天,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角,语气尽量轻松了些:“小厨房备好午膳了,顾神医一起吃吧?”
顾云篱回过神来,看见她抿起的唇瓣,和那如今看起来有些刺眼的白纱,心里突突跳了两下。
“我久来已习惯目盲,能治好,是我的造化,是顾神医有当世医圣之才,”见她不答,林慕禾轻叹一声,宽慰她,“治不好,时也,命也,这一路来,认得顾神医,认得清霜姑娘,随枝娘子……还有那么些人,我已心满意足。”
“若治好我,顾神医要冒极大的险,”她一顿,声音有些发紧,“我宁可不要。”
她很执拗,但只可惜顾云篱更胜一筹。听完她的话,顾云篱眨了眨眼,长睫扑扇了两下:“我明白。”
林慕禾似乎察觉到她的意思,刚想要继续说下去,清霜却已经闻见饭香,揉着眼从屋里走了出来:“姐姐,要吃午饭了吗?”
顾云篱转过身,答她:“灶上热了你爱吃的狮子头,洗漱洗漱,来吃吧。”
清霜欢呼了一声,雀跃地扭头回房。
林慕禾再想开口,却觉得无论说什么,氛围都不太对了,她隐隐蹙了蹙眉,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饭罢,林慕禾歇晌,顾云篱又在院中的小花坛中侍弄药草,清霜则捡起今早没有完成的练剑任务,在院中空旷的地方舞起剑来。
簌簌的破风声阵阵,她挥剑挥得尽兴,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早就成了肌肉记忆。
正全神贯注之时,她一个穿剑,面前却突然炸起一阵狸奴受惊的嘶吼声。
登时,她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收剑,顾不上额头的汗,便朝声源看去。
哪知那狸奴受惊,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地便冲向不远处顾云篱侍弄的那片药草丛去。
“呆狸子,不可!”清霜大惊失色,连忙便追了上去。
那是只头顶一片黑的将军挂印,清霜隐约看见它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看清,那狸奴便朝一边弄药草的顾云篱飞扑了过去。
“喵——!!”
一声惊叫,清霜及时刹住脚,目瞪口呆地看着顾云篱提着那狸奴的后脖颈,制止了它行凶。
它不太舒服,张牙舞爪地吼着,清霜看得心里一软,连忙上前抱住它,却在这狸奴浓密的毛发之下,看见它小腿上拴着的一截灰色布条。
——这狸奴竟然是来传信的!顾云篱一愣,抬手便将那布条解了下来,果然,里面包着一张字条。
三两下,那狸奴挣脱开清霜的桎梏,爬到台子上舔毛去了。
“谁想的这么别致的传信法子……”清霜凑了上来,看着顾云篱将那纸条铺开。
纸上字迹有些熟悉的潦草,顾云篱心口一颤,第一时间看见了末端的“楚”字。
“重伤未愈,不能当面一叙,昨夜前敬事太监孙福全于府中自缢,圣人、左右二相皆意在此事,俱被拒之门外,恐此事与京奂湖一案有关,或有圣人秘辛,若需,点朱色于大将军尾挂,我尽当为你探查,楚。”
“大将军?”清霜疑道,却听后面那只狸奴应了一声。
就连皇后都对自缢身亡的内侍格外在意,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她在意什么,或是说又在怕什么?
会和她想知道的事情有关吗?
将纸条撕碎扔进火盆里,顾云篱眸色沉凝,看了眼那舒服舔毛的“大将军”。随枝正听见声音,从厨房里给它拿出半条鱼招待,此时,它吃得正香。
“姐姐,要画红吗?”
“不,”顾云篱垂首,搓了搓指尖残留的纸屑,“他重伤未愈,不能再劳烦他了。”
“今夜,我亲自去瞧一瞧。”
“亲自?”清霜声音一颤,“姐姐,那多危险啊……”何至于这般冒险?
随枝正蹲着身子看那大将军狼吞虎咽地吃鱼,听见了些许声音,仰起头问:“娘子要去作甚?”
清霜连忙噤声,见顾云篱缓缓直起身,朝随枝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扯谎:“阆泽掌门传信,前几日我拖她办得事情已有眉目,请我去武馆里说话。”
清霜瞪着两只眼,看看随枝,看看顾云篱,最终还是抿着嘴巴低下头,看向地上那只狸奴。
随枝倒是不疑有他,摸了摸那大将军的毛,呼噜呼噜逗弄了两下:“这狸奴倒也灵性,还从没见过这么给人送信的呢!”
清霜看见这猫儿也心生怜爱,上前跟着随枝一起逗弄,不过一会儿,这猫儿便把半条鱼都吃了干净,蹲下来惬意地舔爪子。
几人屏气凝神,看着它舔完毛,又好奇地在四处打量,这里闻闻那里闻闻,一双如翡翠的眸子来回观察,就是不搭理一旁“咪咪”唤了半天的清霜。
“莫不是我方才叫了句呆狸子,它听懂了?”懊丧了许久,清霜直起身来,目光却紧随着那猫儿。
“狸子有灵性着呢,你骂它夸它都晓得!”随枝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诶,眨眼儿功夫不见,怎么就没影儿了!”
顾云篱也顺着两人声音去看,就见那猫儿已经反客为主,悠闲地迈着步子,走入了林慕禾所住的正房。
里头的林慕禾也才刚刚苏醒,模糊朦胧间听见屋外一阵阵交谈声,便从床铺内起身,摸索着走出卧房。
大将军大摇大摆地走进卧房,向里面一瞧,就瞧见个瘦弱的人摸索着走着,它心里好奇,走路又无声,便悄悄在林慕禾身边环绕,时不时嗅一嗅她飘扬起的裙角。
林慕禾专心致志地根据自己记忆里的屋内陈设,向外走着,脚边的狸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又好奇,竟然与林慕禾生出几分亲昵。
“喵”得一声,它轻轻叫了一声,扒拉着林慕禾的裙角,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突如其来的一声,林慕禾毫无防备,惊了一下:“啊!”
被狸奴扒拉的裙角一绷紧,她重心一歪,胳膊便碰倒了一旁柜架子上的浅口花瓶。
“林慕禾!”顾云篱早觉眼皮子又在跳,看见那狸奴进屋就发觉不妙,一进屋,果然便看见这小东西惹事儿的情景。
她一甩衣袖捏在手心里,赶忙上前揽住她的腰:“小心!”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赶紧将那即将跌碎在地的花瓶扶回原位。
“哪里来得狸奴?”林慕禾惊魂未定,抵着她前胸就向脚下望去,那狸奴全然不知自己差点酿成大祸,又冲她叫了几声。
“是……阆泽掌门给我传信的猫使者,”顾云篱笑了笑,将她扶好,低下身子将那只狸奴擒拿在手中,顺了顺毛。
可惜这狸子并不太喜欢她,或许是一开始印象不佳,这会儿子张牙舞爪,不断向她示威。
无奈,她只能把狸子递到林慕禾面前:“它貌似喜欢你,摸一摸?”
平复了一番呼吸,林慕禾也隐约感受到,离自己最近处,有一团呼噜呼噜正喘息着的生物。
她有些怯:“喜欢我?”
顾云篱:“对,喜欢你。”
第128章 血液涌动、心脏跳跃
说着,她将怀里的猫儿向林慕禾那边送了送。
柔软的毛茸茸的触感抵上指尖,林慕禾颤了颤,这才轻轻从顾云篱手中接过那只狸奴,柔软温暖的触感格外鲜活,隔着那层皮肉,似乎都能感受到血液涌动、心脏跳跃。
但猫儿总是三心二意,抱在手中不过片刻,它便腻了,挣扎了一下便从林慕禾臂弯里跳了出去。
落在地上,它毫无留恋,一溜烟跑了出去。
屋外,清霜略显狼狈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跑了!大将军——大将军!!”
林慕禾听着外面一阵鸡飞狗跳,还有随枝的喊声,一时间汗颜:“大将军?”
“是那只狸奴的名字,”顾云篱也露出来些许笑意,“是来传信的。”
林慕禾一顿:“传信?”
她果然要问起此事,顾云篱眸色黯了黯,依旧拿出方才的说辞:“上次去绣绫楼遇到那位阆泽掌门,拖她替我给师父传信,今夜不知何事,让我去一趟。”
林慕禾蹙眉:“什么事情,偏要夜晚去谈?”夜里四下漆黑,各种藏在阴暗处的腌臜污秽都涌了出来,她担忧,怕顾云篱又中了什么计。
但顾云篱本就意不在此,见她担忧,便拍拍她的手:“有清霜陪我,不用怕,今夜你和随枝在府里,锁上门睡,我会早些回来的。”
听她保证,又提起清霜,林慕禾这才有些犹豫,问:“非去不可吗?”
“不用担心我,”顾云篱叹气,“对方是信得过的人。”
又向她撒谎了,顾云篱拍了拍身前人的肩,低声安慰,心里的感受却极是复杂,她知道,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维护编织,但是真的当着她的面说谎时,还是有一股难以忽视的愧疚感袭来。
掩在宽袖之下的手隐隐扯了扯衣角,林慕禾吸了口气,点点头:“好,那你定要小心。”顾云篱语气柔和,却也带着一股执拗,她听得出来。
外头吵闹声停止了,清霜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头发还有些杂乱:“姐姐——大将军跑了!”
随枝骂骂咧咧地跟上:“你一直追它,它不跑才怪!”
顾云篱扭过身,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的花草,只觉得头疼:“它是来传信的,应当是回掌门那里了……你这么喜欢猫,瓦子那边好多遍地走的,明日给你抓一只回来?”
清霜忙摆手:“喜欢和想养是两回事!咱们终日奔波,哪里能照顾得好啊……”
随枝拍了拍身上的猫毛,抬眼悄悄觑了身前的两人一番,适时地开口:“不是晚上还要出去吗?早早准备上,我去灶上吩咐,你们想吃啥?午时我睡过去了,连午膳都还没吃呢……”
林慕禾也回过神来:“也好,午膳吃得少,我也饿了,不如去小厨房做些小菜来?”
一听要加餐,清霜自然乐得高兴:“好好好!”
于是这日,院子里又偷偷另开小灶,几人不敢生火,做了几道凉拌小菜,怕被府中看顾起居的人发现,索性便躲在小厨房里偷偷摸摸吃罢。
几人一道,聊天之间,便挨到了日暮。
林慕禾坐在廊庑下假寐,随枝搬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点账,她本就没睡着,静静地听着身旁那人劈里啪啦地打算盘声,像是遇见什么难题,久久没能停下。
“这香膏,单盒卖四十文,两盒一起卖七十文,这明摆着买两盒就是赚的,怎得还这么少人买?”一边拿指头记住数,随枝一边嘟囔。
林慕禾听着,思索了片刻,道:“若是实用的消耗品,两盒买就买了,但若只是给生活添个乐的,买两盒也得不偿失呀,放在那处,也没人用,不白白吃灰?”
随枝愣了愣,忙直起身子:“话是这么说,但都舍钱买香膏的,家里应该也不短缺基本吃食吧?”
林慕禾摇摇头:“这是两回事,有些东西,聊做添香就够了。”
随枝一扔算盘:“上个月压箱底的东西堆积下许多,再卖不出去,别说今年御贡了,怕是明年的都赶不上了。”
听她的话,林慕禾也从躺椅上直起身子,仰头思忖了片刻:“何必两个一样的东西一起卖?倒不如将你们库里压存的不同的东西捆起来,每样占一个的卖,多买者多惠,品类不同了,买家就不想着多买浪费了,不是吗?”
随枝听她说着,一边也已经提笔记下来了:“是这么个道理……娘子,我瞧你,颇有经商之才啊。”说着,她上前拱了拱,拿笔杆戳了戳林慕禾,语气颇为诚恳。
林慕禾却低了低脑袋:“不中用的建议而已,随娘子言重了……”
“哪里话!”随枝一拍大腿,“待你能瞧见了,不如去香坊里,我们家六娘子也说呢,林娘子脑子活泛,不是死板的人,正合适经商!”
林慕禾抿了抿唇,被她说得还有些不好意思:“若真有机会,我也确实想去香坊里亲自看看。”两人正说话间,侧边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响动,是顾云篱和清霜。
身旁人的林慕禾的注意力果然便被吸引去了,她站起身,向那声音来处唤了一声:“顾神医?”
走到石板路上的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隔着廊庑的一道四格窗框,看向里面的人。
“晚上留盏灯。”看着她张望的面孔,顾云篱轻声说道,“你早些歇息,随枝,今晚的药也不要忘了给林姑娘煮上。”
随枝“诶”了一声,幽幽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林慕禾,果见她纠缠在衣角的手指。
“顾神医,”眼看她要离开,林慕禾憋了许久,“路上小心。”
低低应了一声,顾云篱没有再回头,转身便顺着院中的石板路离开。
她顾不上去看,顺着平日里下人偷溜出门的小路,一路与清霜摸出了府中。
从绣绫楼内的地道进去,再辗转出地道,正是与信陵坊只剩一街之隔的顺衡武馆。
夜里无人,提前打过招呼的武馆内的人都默契地忽视了两人,清霜取出夜行的衣裳,三下五除二和顾云篱套上。
信陵坊地处内城的黄金地段,所居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是而,此处不似瓦子般,夜里也热闹,又因出了命案,入夜之后,也格外安静,仅能听见些许府宅之中仆从们的交谈声。
马车辘辘驶过,马匹呼吸声粗重,那赶车的马夫便没能听见头顶传来的刹那窸窣声。
顾云篱与清霜正蹲在树干之上,拿着圆筒叆叇,窥视着不远处府宅的动静。
孙福全的宅子位于巷口,此时门外把守着大理寺的司吏,正来回巡查着。夜里当值,虽然警惕,可也抵不住困倦,光是在树上观察这段时间,清霜数了数,那守卫就打了五次哈欠。
“每两刻钟换一次值守,届时便是守备最松弛的时候,仅有一炷香的时间。”约摸蹲守了将近半个时辰,顾云篱得出结论。
“侧东角门有一处矮墙,从那里进去,顺着花园直走,就是值守最严密的书房。”
“这回夜探,绝对不能声张,”顾云篱深吸了口气,“在房中只待半炷香,找不到有用的东西,立刻就走,不要停留。”
清霜也面色凛然,点了点头。
不远处,轮换值守刚过,来回换值的司吏相互调笑着说了几句话,交换腰牌,再重新巡视周边,一炷香便也过去。
两人静待时机,等得清霜都有些发困时,顾云篱却突然直起身,伸指拨开了遮挡视线的树叶。
“姐姐……?”清霜一愣,压低了声音,也顺着顾云篱看得方向看去。
“等会儿——那是谁?!”
之间瓦片廊檐之间,有个身影轻快地越过门墙,只在那值守巡查离开的下一秒,一记轻功,便飞入了院中。
“走。”眼看下一轮换值即将开始,顾云篱眉心紧蹙,拍了拍清霜的肩“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碧月当空,月华凄然,仅有几片轻薄的云雾笼罩在月前,树影茂密,遮挡住半轮月,鹧鸪夜啼,将这晚的夜色衬得更加寂静。
亥时末,更夫已经走过一遭,守卫硬撑着困意,最终还是忍不下去,长长打了个哈欠。
“好好的日子,别人都去瓦子勾栏里快活,咱们却要守着这晦气地方!”
“唉……要我说,近来东京里也忒不太平了,前个日子长公主在矾楼开香会,结果就死了人,这才过了几天,就又死一个!”
“偏偏是个横死的阉人……”
“嘘!”
正说着,那率先挑起话头的忽然噤声,比了个手势:“人死了才一天,魂魄还没飞走呢……且住口,当心那老阉人的魂儿缠上来!”
气氛诡异,偏偏这人还感受到一阵阴风吹过,就好似那吊死的老太监的魂魄真的再次回来纠缠他们了。
紧接着,寂静的巷口处却传来一阵枝木劈裂声,两人顿时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手放在了挂在腰间的刀柄之上。
“什么动静?”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联想方才的对话,守卫吓得心脏突突地跳:不能是方才一句戏言,真的引来那吊死鬼的孤魂吧?!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谁在那里捣鬼,给我滚出来!”
下一秒,却看见一团雪白的东西从拐角闪了出来。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头顶一块黑的白猫!
“啧,原来是只狸子……我还以为!”
两人松了口气,平复着心情,感叹幸好是虚惊一场。
就在两人分神去看的刹那,两道身影擦过瓦片,几乎毫无声息地跃上了屋檐房顶。
这大部分被调来看守院子的人多半不了解内情,院外把守一到深夜,果然便松弛下来,混入院中倒也不难。
悄无声息地落地,躲在院角的马厩之中,马粪味甚浓。
清霜捏着鼻子,轻车熟路地取出一支火折子,轻轻一吹,竹筒上便冒出隐隐的火星子。
而此时,院外更夫敲着梆子路过,扯着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129章 异王留子,万事休矣
昨夜刮过一场大风,如今的东京,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院外守卫还燃着火把,也正好为起火创造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顾云篱没有犹豫,接过火折子,取了半捆干草,经风一吹,火折子燃烧起来,轻而易举地便点燃了那一捆干草。
紧接着,顾云篱低声知会清霜:“走!”语罢,一把将燃起的干草扔到草垛上,收起火折子,跟着清霜快步出了马厩,躲在马厩之后的树上。
没有潮湿的气息,火苗便肆无忌惮地顺着草垛子向上燃烧起来,不过片刻功夫,浓烟四起,火光冒了出来。
很快,便有人发现这里的不对。
“走水了!走水了!!”最先发现的人大喝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去找人帮忙灭火。
紧接着,这边的动静吸引来越来越多的人,火势凶猛,偏又是最易着火的干草堆,这一燃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虽心里有些愧疚,但此时却不是内疚的时候,顾云篱只看了一眼,便从花园直走,向东拐去,守卫最严密的书房的守卫也听见那边的呼喊声,也看见那高高窜起来的火光。
“来人救火!去河边挑水来!快!”
兵荒马乱之间,原本看守的人也撤去了大半,比起刚开始,守备宽松多了。
这招虽然有些亏损阴德,但效果立竿见影,总比磨蹭时间等天亮好,顾云篱摸黑躲到廊檐之下,趁着那几人分神的功夫,撬开一扇窗,便飞快地钻了进去。
屋内似乎只点了几根蜡烛,清霜紧随其后,翻进去刚想说什么,却发现走在前面的人忽然不动弹了。
“姐姐……?”
话音未落,一柄飞刀飞快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得一声,蜡烛熄灭了,紧接着,一片飞刀险险擦过清霜的脸颊,被她躲过,嵌进了她身后的墙里。
“来者何人?”昏暗不清的环境里,一道冷冷的女声传来,二人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方才看见的那个轻功跳进来的人。
“小娘子何必刀剑相对,岂知我们便是敌人?”
顾云篱不敢动弹分毫,因为脖颈边缘,正悬停着一柄细剑,再向内一点点,就足以划破脖颈处的皮肉了。
“深更半夜不请自来,你们是来作甚的?”依旧看不清说话人的样貌,顾云篱却感觉旁边的细剑已经隐隐移开了分毫。
“你不也做梁上君子,一样的黑,反倒质问起我们来了?”清霜一恼,却碍于那人逼着顾云篱,不敢做什么动作。
“小娘子,不如放下刀剑,此时动手,我们只有全部暴露的份儿。”
空气凝滞了几分,对面的人似乎也意识到,顾云篱说得不错,顿了片刻,才终于收回了那柄细剑。
见状,清霜总算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敢动。
片刻后,那人向前悄悄地蹲行了几步,声音低低传来:“两位夜闯,又所为何事?”
顾云篱:“探查些我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模棱两可,”那女人冷嗤了一声,偏过头来,“你不怕少顷出去了,我一剑解决了你们?”
清霜当即回怼了过去:“你试试!一会儿出去了,谁解决谁还不一定!”
向前走了几步,灯光终于不再那么昏暗了,书房里零星点着几盏灯,清霜怕外边的人发现什么不对,起身又将方才熄灭的那盏重新悄悄地点燃。
烛火摇动,她第一时间就去看前面的人。
那女人和自己一样,穿着一件看不清形制的黑色夜行衣,蒙着脸,头发高高束起,用布巾襥头包着。
就这么一眼,清霜忽觉眼前的女人有些熟悉,定睛又死死看着她那双在外露出的眼许久,急速调动起了脑内的记忆。
顾云篱看出她的不对,回过头来,用气音轻声呼唤:“清霜?”
“——是你!”一刹那电光石火,脑子里的记忆与现实中那女人的样貌拼接完成,清霜恍然大悟,又紧急压低了声音,“你是、你是那个金桂仙子!”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戴着遮面白纱的仙子还冲着自己吹了阵花瓣,可以说是印象深刻。
顾云篱恍然大悟,心里讶异,那日香会结束,在马车之上那段推断果然没错,这金桂仙子另有其人!
“你是殿下的人?”她蹙眉,说着,将面罩扯了下来,露出脸来。
一看那张脸,那“金桂仙子”顿时回想起来,这正是那日在雅间,陪着李繁漪的那几人中的两个。
意识到了什么,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几秒。
“原来是自己人。”叹了口气,顾云篱揉揉脑袋,“也是,圣人如此大动干戈封锁宅子,殿下想必也感兴趣了。”
“可我并未收到消息,说今夜你们也要来。”
顾云篱移开眼:“我所为,是私事,既然如此,赶紧找吧,动作轻点,一炷香之内赶紧出去,我点燃草垛,想必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发现不对了。”
没再继续废话,那女子也飞快动身,动作极轻地在书架之上寻找。
然而一圈下来,一无所获。
倒是清霜另辟蹊径,躲在桌子下面寻找,果然就发现一处不对。
桌底一处的木板明显更薄,她取出短匕,找到一处空隙,将匕首嵌进去,用力一撬,果然,木板脱落,她眼疾手快接住,另一片薄薄的信纸便从那夹层之中飘落在地。
可正是此时,屋外守卫的人似乎也觉得了这场大火来得蹊跷,已经有所察觉。
“快去书房!”
脚步声顿时纷至沓来,容不得人再犹豫,清霜连忙捡起地上的薄纸,朝屋内的人低呼:“快走!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便已听见屋外开锁之声。
几人头皮一麻,顾不上将书籍整理回去,便飞快地跃出窗扇。
谁料屋外已经把守了诸多守卫,顾云篱眉心一痛,还未想出应对的法子,身侧便倏地飞过一道风来。
“在那!”
“给我追!”
一道身影几乎是自寻死路般飞跃出去,将追来的守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顾不上感谢她这般舍己为人的行为,清霜飞快地掠了出去,牵起顾云篱的手,趁着守卫注意力转移的刹那,飞速隐没进了花园之中。
这一路气喘吁吁不敢停歇,出了孙宅,外围更是引来不少守卫,两人已经顾不得路线,在巷内瓦舍之上无头苍蝇般飞窜。
这一走,竟不知走到了哪里,待身后追兵终于没了音声时,清霜这才停下。
眼前似乎灯影幢幢,人声嘈杂,像是走进了哪一处不知名的瓦子,她心下一喜,这种人多的地方,也最适合躲藏。
谁知刚一抬眼,却发现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面前也确实有灯火,却不是寻常瓦子那般的明灯,而是一个个红白灯笼挂在檐角之上,照映出来的景致。
人声鼎沸,这里像是白日的市集般,四处都是货买之人,光线昏暗,看不清人脸,这般场景,简直就是话本子里描绘的的阴曹地府,鬼气森森,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勾魂的无常鬼了。
她本就怕这些,心里越发毛了,赶忙就去叫顾云篱,可谁知刚一转身,方才还跟着自己的顾云篱却没了踪影。
霎时间,清霜浑身血一凉,宛如五雷轰顶——早知道就不在晚上说鬼了,天杀的,这才多久,就让自己真撞上了!
她四下慌乱地看,不知这群出没在此的究竟是人是鬼,咽咽口水,抬头一看,眼前登时受到不小的冲击:一张惨白的脸瞪着眼,死死盯着自己。
“啊啊啊啊!!”此时此刻,恐惧再也忍不下去,她尖叫出声,下意识地就要将腰间的剑抽出来。
“清霜!”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把按住她的手,“你怎么跑这来了!”
话音刚落,另一道身影也轻轻落在身边,清霜惊魂未定,那“金桂仙子”已经甩开追兵,跟了上来。
“姐姐,这什么地方,不能进了冥界吧……”
顾云篱看她的反应,一阵失笑:“先前随娘子说过这子时开市,天亮前闭市的地方,这里,想必便是那鬼市子了。”
误打误撞竟然来了这里!但确定了这里都是活人,那股恐惧感终于消退,再去看,方才吓得自己魂不附体的那东西,居然是寿材铺的纸扎人。
“两位娘子,”她伸出手,“方才找到了什么?”
清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展了出来。
那张薄纸已经被她揉捏地皱皱巴巴,顾云篱接过,小心翼翼地将它抚展。
薄纸二尺宽,可在上面的字迹却寥寥无几。
“异王留子,万事休矣,恐难辞其咎,自以引颈,聊谢罪孽。”
深深蹙起眉,看着那几行字,又觉眼前迷雾缠绕,难以看清。
“异王?留子?”一旁的人喃喃出声,“孙福全又有什么罪孽,非要一死?”
“圣人派大理寺把守,究竟是要遮掩什么……”
只是这句话留得太模糊,依现在所掌握的信息,完全不知这句话里究竟是何意。
正思索间,只听一阵敲锣打鼓之声,鬼市内众人闻声,忽然激动起来。
“开市了开市了!”
“快去瞧瞧!”
什么动静?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前方已被一群闻声而至人堵得水泄不通,清霜驾着轻功,飞上最近的房檐,朝那鼓声来处去看。
只见那巨大的牌坊之下,挂着数不清的红灯笼,几个带着面罩之人敲锣打鼓,围着一个用黑布盖着的巨大箱笼吆喝起来。*
而围观的人群内群情激动,拍手叫好,骂骂咧咧说别磨蹭的,还有往那黑布盖着的箱笼上扔石子的。
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市里,似乎所有人性的恶,都借着夜色的掩盖,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地显露了出来,白日受到的冷眼不公,此刻都化为了浓浓的恶意,投射在那黑色箱笼上。
顾云篱也借着力,终于挤到了前排。
清霜高高地看见她,定睛一瞧,也跃了下来。
“姐姐,那是什么……”
摇了摇头,顾云篱盯着那黑布笼子,离得近了些,就能闻见一股隐隐传来的血腥味。
身旁的金桂仙子,却上前一步,盯着那箱笼,缓缓道:“活人市——寻常牙行拿身契抵给人家做工,而这里,只要出的起钱,卖出去的人的死活便由买他之人抉择。”
简而言之,便是堂而皇之地进行人口贩卖。
第130章 她对林慕禾,心怀不轨
“各位久等,各位久等!”在众人不耐烦的声音中,那敲锣的人见人来得差不多了,终于停下,清嗓喊道。
“今日拍的,可来历不小,各位瞧好了!”
说罢,便神秘兮兮地去揪那块遮盖的黑布。
众人屏息凝神,一时间叫骂的催促的声音也都停歇,都看着那人的动作。
“哗啦”一声,只见黑布被扯开,也露出里面的光景——巨大的黑色铁笼之中,一个瘦弱的男人被捆住手脚,宛如牲畜般被丢在中间。
顾云篱呼吸一滞,瞳孔猛地一缩。
“广平赌坊里用罢的药人!虽是残次品,可依旧用处极大!”
只见那药人双眼眼皮萎缩,嘴巴竟被粗劣的黑线生生缝住,那伤口似乎还未痊愈,还淌着鲜血。
“又瞎又哑,却不是天残之人,而是后天挖了眼,拔了舌,”那人用调笑的语气说着冰冷残忍的话,一边取出了一只漆黑的小盒子。“稍加催动,便能为人所用,仇杀也好,玩弄也罢!”
紧接着,他身边的人取出一个小勺,往上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经火一烤,一股奇异香甜的味道便漂浮开来。
只是那人却捂住口鼻,挑着眉,看着那勺子上挥发出乳白色的烟云。
“……禁药!”只闻到一瞬,顾云篱便狠狠蹙眉,认出这个味道,“屏息!”
下一秒,那瘫倒在笼中的药人却忽然像是被按动了什么机关,挣扎扭曲着颤抖起来。
紧接着,那药人仿佛天赐神力,仅仅两息,便挣脱了手腕上的束缚。
这药人就被像被控制了一般,那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这流程顾云篱太熟悉了——用禁药燃烧的香味勾起蛊虫,极伤五脏六腑,先前林慕禾病发,便是这个道理。
一时间,叫拍声此起彼伏!
“二十两!”
“五十两!”
“这不就是那日矾楼里死了的那个……”清霜见了这幅场景,一阵胆寒。
“官府已经大肆查办,他们却仍旧堂而皇之地在这里买卖。”身旁的人冷冷看着眼前的景象,忽地抬起手臂,“一百两!”
清霜愕然看向她,紧接着,又是铺天盖地的叫拍声。
“三百两!”身旁的人又高喝一声,已经达到了相当骇人的数目。
一番抬价,最后,竟然真的被她拍下。
片刻后,人潮褪去,箱笼重新被盖上黑布,那金桂仙子豪横地取出几张交子票,塞给方才喊价的那人。
“明日此时,我来这里提人,”她蹙眉看了一眼那药人,“务必给我收拾利索了。”
那人点头哈腰地应下,连忙招呼人将那笼子抬了下去。
这鬼市里又恢复了一开始来时的热闹,顾云篱却完全不能被此感染,尽管周围都是人声,却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殿下正要查广平赌坊的事,没想到还有人在这里倒卖,真是老天都在帮忙。”
顺了几口气,顾云篱抬眸问:“这么久,还不知阁下名讳。”
“听桃。”她淡淡回了一句,“天色不早,两位回去休息,若殿下有事,自会去府上知会。”
清霜还没有从方才那场面回过神来,讷讷应了一声。
从鬼市出来,夜幕星点稀疏,两人绕了许久,终于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右相府中。
府里寂静,值夜的仆役们也都顶不住困意睡着了,这几日右相一直住在都堂内,府中已经许久没见龙门卫的影子,两人静悄悄地潜回,没有惊动任何人。
天色尚深,还不到五更,想着院子里的人应当都正在熟睡中,所以刻意放轻了脚步,清霜更是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己屋子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看着清霜回了房间,顾云篱移开眼,也打算回去草草睡下了。
这次夜探,确实得到不少信息,但杂乱无章,尤其是那片纸页,写得太含糊,引得无数猜想,也不知究竟该怎样推理下去。
正思绪纷乱间,正房的门却传来一阵细微声响。
循声看去,正房的门拉开了一条缝隙,一角白色突兀地在夜色中泄露出来。
“是顾神医吗?”还有些沙哑的声音从缝隙内传来,硬生生止住顾云篱的脚步。
静默了一瞬,她叹了口气,转身走过院中的小石桥,走到正屋前。
隔着门扇,林慕禾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走来,紧绷着的手背松弛下来:“你回来了?”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她看了眼林慕禾扒在门框上的几根细白的手指,“怎么还没睡?”
听见她肯定的声音,林慕禾这才将门展开,请顾云篱进了屋。
屋内还点着一盏灯,放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处,只要从院门进来,便能一眼看见。顾云篱一愣,自己临走前随意说了句留灯,她便记得清楚,特意给自己留了灯。
“我睡得浅,听见外边的响动就醒了,想着是不是你们回来了。”步入室内,顾云篱将床头的灯点燃,昏暗的屋内顿时亮堂了几分。
“清霜姑娘呢?”
“她太困,先去睡觉了。”顾云篱答,“是我吵醒你了?”
“没、没有,”对面的人答,沉默了一瞬,她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顾神医,你们去做什么了?”
眼皮一跳,顾云篱欲盖弥彰地眨眼,思索着怎样说,才能让她信服。
“我想听真话,”忽地,林慕禾继续补充,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将顾云篱钉在了原地,“你身上有火燎的味道……一定不是太平地方,顾神医,你真的没事,没有受伤吗?”
说话间,她揪住自己的衣服,抚上手腕,想探查她究竟哪里受了伤。
想说的话在咽喉处噎住,顾云篱张了张嘴,才发觉自己的语塞。
身前人的表情恳切,语气焦急,越是这样,越戳得她心口阵痛,越不忍再对她说谎。
为何总是这样,自己在她面前,就好似有一股无所遁形的感受?
那究竟是谎言更痛,还是真相更痛?
“没有……”她眸子动了动,忽然心头一滞。
“我……去了那个吊死的内侍,孙福全宅中。”她鼓足了勇气,终于说了出来。
那真话掺杂着假话,是否会好一些?
不想再欺骗她,可又不想看到她知道真相的痛苦模样。她只等林慕禾问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若是问起,那她索性和盘托出,全部告诉她好了。
然而,等来的却不是她质问。
她捂上自己露出的那截手腕,骨铃声清脆:“所以……没有受伤对吗?那这火燎味又是怎么回事?”
这并非顾云篱预料之中的结果,是而,她一时间呆住,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被层层白纱包裹的双眼。
她自诩通悟人性,常人所想的不过那些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今日我与你交好,明日,一个背叛便可形同陌路。
自己甚至做好了准备,等她问起时该如何回答。
可她没有,只是一味地抓起自己的手,目的单纯质朴——只为了问自己究竟有没有受伤。
“顾云篱!”得不到她的回答,林慕禾忽然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声,她看不见,只能仅凭触觉和嗅觉来感知现在的顾云篱,她不知顾云篱有没有受伤,心中的不确定的不安感被无限放大,冲击着她。
一声呼唤,将呆住的顾云篱唤回神志。
回过神来,她才察觉,林慕禾的声音甚至都带了丝哽咽。
“我没事……火燎味,只是为了引开守卫而放了一把火,没有烧到自己。”
她为什么不问自己?是没有意识到?是不愿戳破她?还是……她原本就不在乎这些,她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安危。
听见了她的回答,林慕禾心中那块不断飞撞的巨石终于停歇下来。身子起了一阵战栗,她长舒了口气,指节颤动,揪住顾云篱的衣料:“顾神医……我想你好好的,不要受伤,哪怕去冒险,也要护自己周全。”
“我不想再连你也失去了。”
说着,她的手穿过顾云篱的腰身间的空隙,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她。
比起看不见这世间,她更怕失去身前人。
帐中香的气味汹涌地袭来,钻入顾云篱的鼻腔。
屋外是夏末的清风,顾云篱的身子僵硬了片刻,才终于想起来轻轻回抱她。
心口跳动的频率有些异常,一声声宛如两军阵前的战鼓,气势磅礴地敲打,跳动,仿佛一场博弈即将袭来。
黑夜里,四下昏暗漆黑,似乎更容易窥见自己的内心,顾云篱抱着怀中温热,感受着她呼吸起伏的频率,她四肢百骸传来的气味也无限放大,她的声音,她的每一根发丝,似乎都在此刻了如指掌。
情深不知,只叹她悟人性有余,在这事上太过自负,却从未想过,总有一天,她也要亲自踏入那名为“爱恨”的天地,那是全然陌生的东西,是比人性更高一筹的东西。
低头看着那还隐隐颤抖的身躯,和她头顶的发旋,顾云篱猛地一阵心慌,猛然发觉——什么怜悯,什么同情,早就不复存在了。
光是她这么抱住自己,从指尖、发丝、脚底传来的阵阵酥麻的战栗,足以证明,她心思不纯。
可笑自己身在山中,从前竟然从未发现。
她蓦地想起清霜爱看的话本子,世家小姐总跟着穷书生跑,为了所谓爱情。
情,爱情,究竟是何种滋味?她从前听着,只觉荒谬,可如今看来,那种种事,皆在自己身上应验。
是怜惜,让自己不惜身死也要救她?是怜惜,让自己日日挂念她的喜怒?是怜惜,让自己不惮为她和旁人结怨?
是,也不是。但用怜惜来讲,此时此刻,就连顾云篱自己都觉得牵强了。
时至今夜,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情海翻滚,汹涌地冲破闸门,倒灌进干涸的陆地,无数颗在土壤里深埋着的种子在土地之下蠢蠢欲动,波涛涌入,它们飞快地生根、抽芽、快速地生长,带着那陌生的情愫,一次次重击,几欲冲破顾云篱紧闭的心房。
但那处地方早已为某人押开一道缝隙,只待洪水冲刷而来,一切构筑的防线、地基,霎时间分崩离析。
寂静的夜里,她缓缓阖上眼,确定了一件事。
——她对林慕禾,心怀不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