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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她的脸颊几乎快要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好漂亮的头发。”头顶传来那人熟悉的淡漠声音,此刻,却好像每一句话都带着钩子一样,每一个音节,声调的起伏,都引得林慕禾气息紊乱,头脑发热。

    没来得及回她,身后却忽然一热,林慕禾浑身一个激灵,愕然发觉,顾云篱竟然从她身后抱住了自己。

    不容忽视的药香仿佛顺着她的皮肤渗透出来,像是想要渗进自己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温热的肉丨体贴着她单薄的中衣,紧紧拥抱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顾云篱呼吸的频率,心跳的速度。心神一慌,林慕禾脸一瞬间红得发烫,声音也结巴:“顾、顾……”

    “阿禾,”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只手轻轻撩起她的发丝,放在鼻尖嗅闻,“你用的什么发油?”

    她的脸颊几乎快要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尽管看不见,林慕禾好似能感受到她从下而望上来的炙热的目光,她狠狠吞咽了一下口涎,脸红得不像话,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顾云篱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紧接着,她空出去的那只手从她腰窝处暧昧地滑过,扯住了她覆眼的白纱。

    “顾——”浑身一紧,林慕禾正要呼唤。

    “喳喳!”“喳喳!”

    两声尖利的鸟鸣闯入梦境,下一秒,旖旎的梦境轰然崩塌,林慕禾呼吸一顿,紧接着便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娘子?”喜月有些懵懂的声音传来,“娘子醒了?今日多睡了两刻钟呢。”

    林慕禾却没顾上回答她,手指却在唇边踌躇着,还在回忆方才的梦境。

    外间,似乎有人听见了动静,缓缓走来,对端着水盆的喜月轻声道:“去备早膳,这里我来吧。”

    喜月懵懵懂懂点点头,放下水盆便离开了。

    隔着纱帘,林慕禾清晰地听见顾云篱走来的脚步声,联想到方才那胆大包天的梦境,瞬间不太淡定了。

    “林姑娘,清醒了吗?我扶你去洗漱吧。”

    熟悉的“林姑娘”瞬间将她打回现实,她也意识到,梦境终归只是梦境,脸上不正常的热度也消退了几分,心情也忽然有些微妙。

    应了一声,她拨开帘子下床,顾云篱专心致志地给她调水温,分毫没能察觉林慕禾的异样。梦境和现实天差地别,林慕禾忍不住有些孩子气地在心底里抱怨,这人怎么总是跟块木头一样?

    梦境里那声温柔地快要酥了骨头的“阿禾”对比太明显,让林慕禾都忍不住怀疑身边的人究竟会不会这样暧昧地说话。

    似乎有些察觉她心情的微妙,顾云篱皱了皱眉,问:“还在胃痛?”

    林慕禾:“……没有,刚醒来而已,顾神医昨夜睡得好吗?”

    顾云篱答:“还不错,一夜无梦。”

    这下,林慕禾又感觉心头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沉默感。

    “方才浣月来传话,右相与宋娘子备了午膳,要我们一同去用饭。”

    心中的旖旎遐思瞬间冷却了几分,林慕禾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怕是昨天那纪二郎的话,也给他们提了醒。”

    “不管他们有什么心思,都不用怕,”顾云篱轻声道,拧干巾子,轻轻给她擦拭脸颊,“这次有我在。”

    快要到用饭时,浣月带着女使来接人,几人到时,饭厅里,右相与宋如楠,以及林慕娴都已就座了。

    几人如芒在背,清霜看着那琳琅满目的菜,一时间也没了胃口,跟这群人吃饭有一堆规矩,饭前光是沐香洗手就已经十分繁琐了,看着这氛围,清霜忽然有些明白昨晚林慕禾为什么会积食了。

    “我听院里女使说,顾娘子医术精湛,不知这几日给慕禾医治眼疾,进展如何?”用饭前,宋如楠自然地开口问,就是一副关心女儿身体的模样。

    “夫人谬赞了,稍有些进展,给娘子用药,且再看看成效罢。”

    话毕,右相与宋如楠的面色都稍有变化,紧接着,便是用饭,一顿饭吃下来,清霜吃得味同嚼蜡,只就近吃了几口,随枝也没怎么多吃,一碗白饭下去,就没再动筷了。

    饭罢,又各自摆上茶水,几人归座,右相终于也要亮出目的了。

    “慕禾身子好转,多亏顾娘子悉心为她医治调理,我先前说过必有重谢……蔡旋。”饮罢茶,右相悠悠道,唤来了蔡旋。

    “主君。”

    “从库里拨五百两银子,送到观澜院。”

    五百两!清霜惊了一下,却没敢表现出来。

    “大人,”顾云篱却站出来,“我自出世行医,不收分文,且林姑娘她是我的朋友,先已赠给我金钗,权当诊金,这五百两太贵重,在下受之有愧。”

    看似给了五百两,但顾云篱如何看不出来这人背后的算盘?一旦收下五百两,似乎就将她与林慕禾割裂开来,仅仅是医患的关系而已,那此后发生什么,顾云篱都没有理由插手了。

    林胥也是聪明人,知道顾云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呵呵笑了笑:“这五百两在这里放着,若顾娘子有需,今后便从这里取来便是。”

    这便没理由再推拒了,各自退让了一步,也留的体面。顾云篱便拱手谢过。

    “叫来慕禾用饭,实则还有一事,”看着时间差不多,宋如楠也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前几年为她说下那何家的亲事,却作废了,如今看那何家二郎的德行,才知当年错过,也是慕禾的幸事。”

    眉心一跳,在场众人的表情都是一变,林慕娴喝着茶,也攥紧了杯子。

    “如今她也有二十了……慕娴也定下亲事,作为母亲,我也该为你考量了。”

    “太太……”

    “大理寺丞家的三郎君为人清正,我不强求你……只是想,去相看相看,真真见过了,再看合不合适,你觉得如何?”

    昨日那纪二郎的话,竟是令他们生出这这种心思?

    顾云篱的手猛地在袖下攥紧,下意识便去看林慕禾的表情。

    “太太,我眼疾之事没有个定数,去了恐怕也只是惹人笑话,给家里丢脸。”沉寂了片刻,林慕禾的手搭在膝头,答。

    “这是哪里的话,”宋如楠笑了,“你父亲位居中书,谁敢笑话你?”

    林慕禾抿着唇,没有说话。

    一时间,厅内寂静下来,众人面色各异,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林慕娴的面色更加难看,手紧紧握住衣裙的衣料,盯着自己的鞋尖。

    “你与长公主殿下私交甚好,近来也有许多人闻讯来与我打探。”终于,右相开口出声,声音带着淡淡的施威之意,“你年岁不小了,长姐在前,也该考虑这些事情了。”

    “主君……”

    “不必多言了,”林胥没有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摆手示意她噤声,“左右我已应下大理寺丞家的邀约,明日定在赵氏茶馆,不管你相看得上还是相看不上,都去看看吧。”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了什么温度,这番饭后的谈话,性质也从一开始的征询,到了如今的命令般的口吻。

    末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抬起眼,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顾云篱:“终归是我们的家里事,又干系二娘的终身大事,顾娘子这回,便不必同行了吧?”

    语罢,林慕禾的身子一僵,连忙出声:“主君,我去便是,顾神医只是担心我身体……”

    “话已至此,”他直接打断了林慕禾的辩解,“我想顾娘子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吧?”

    一道有些凌厉的目光落在顾云篱头上,她起身,看了过去:“自然,大人尽可放心。”

    气氛到此,宋如楠终于承起唱白脸的角色,笑着打起了圆场:“家里人吃个饭,和和气气的才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若能定下,也算了我另一桩心头事啊。娴儿,你去带几位去库房选些好看的首饰头面,明日也好光鲜亮丽地去。”

    林慕娴心里早就极度不平衡,听见这吩咐,心中不忿还未褪去,愣是停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好。”

    饭后的茶点都被撤下,见几人离开,林胥也整了整衣袖,最后叮嘱了宋如楠一句:“秋闱将至,也该让娴儿多上上心,秋凉,这几日让她在院子里,好好给显允做护膝吧。”

    宋如楠眸色微变,淡淡地应了一声,便起身送他离开了饭厅。

    她知道林慕娴必然对林胥的这番做法行为心生怨怼,于是送走林慕禾一行人,便带着浣月去了林慕娴的披香院。

    一进屋内,便听见一阵低低的絮语声,直到浣月轻轻喊了一声“太太来了”,那声音才停下。

    “阿娘。”屏风后,林慕娴走了出来,眼眶红红的,身后还跟着沉默的沈姨娘,见了宋如楠,她低眉顺眼地也唤了一句“太太”。

    “看来我是打扰你们说体己话了。”眸色沉了沉,宋如楠盯着沈姨娘,“我与娴儿有些话想说,夜深,你回去吧。”

    沈姨娘应了一声,行过礼,便躬身退了出去。

    没人外人,就连浣月也被遣了出去,宋如楠整了整衣袖,坐回软榻上。看着林慕娴坐在一边低头不语,她叹了口气,问:“你还在想,你父亲为什么这么偏心?”

    林慕娴身形一顿,没有接话。

    “那大理寺丞三子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又不思进取的,不过家里宠爱了些,怎么比得上你那马上秋闱科考的?”她一言道破,“那孩子就爱作诗写词,给教坊的人供乐稿,说来不过个浪荡子。”

    林慕娴抿抿唇:“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要生什么气?”听见她的话,宋如楠一顿,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那沈□□和你说了什么?!”

    “姨娘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她的声音忽然拔高,林慕娴被吓得愣了一瞬,紧接着,惊愕的眸子中涌上泪光,也高声喝到,“我气——你们从不过问我们的意见,随意定了,从选亲至今,甚至二娘的大事,你们都可曾问过我们的意思?”

    第142章 横插一脚

    “你……婚姻之事,哪里由得你!”肝火一盛,宋如楠嚯得站起身,“那纪家二郎又是长房之子,品性好,模样端正,你还有什么不满?我苦心给你寻这门亲事,只想你去那好人家里!”

    “阿娘不知,就算是好人家,我不喜欢,于我不也是囚笼?”

    自己挑遍了亲族上下,终于找到这么一个挑不出毛病的人选,如今,却听见林慕娴的这番话,宋如楠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闭了闭眼,只觉得怒气翻涌下沉,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难以控制:“我苦心找寻……只为了你早些离开这地方,你觉得纪家是你的囚笼,那如今的右相府,于你何尝又不是囚笼?”

    “……”心头一颤,林慕娴原本鼓胀的怒气顷刻间化为乌有,她撑着椅臂,身子颤抖,一时间怔在原地。

    “阿娘只剩下你和阿礼了,”宋如楠瘫在软枕上,有些泄气,“这么些年不与你父亲和离,为得是什么?舍不下他中书宰执的权势?我宋家也是簪缨世家,祖父高至太子太保!我独独舍不下的,只有你们两个啊……”

    “阿娘……”

    拧了一把泪,宋如楠摆手起身:“我多言了,夜深,幼月,进来服侍娘子歇息吧!”

    林慕娴意识到了什么,愣愣的看着宋如楠出了门,才想起来去追,可追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背影,夜风萧萧,携了丝即将入秋的凉意,她浑身一个哆嗦,被幼月搀着回了房中。

    坐回软榻上,她呆呆地坐在原地,盯着一处,久久未能回神。

    *

    飞鸟穿过枝头,惊动枝叶,扑簌簌落下几片叶子,雀影掠过一道人影,观澜院外,有人正披着露重的夜色回来。

    清霜听见动静,赶忙提着灯跑出去迎接:“随枝姐姐!灶上留了饭!”

    “知道了知道了,多谢你。”随枝笑道,接过她手里的灯,快步同她一道走进主屋。

    灯火通明,纱帘降下,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熟睡,顾云篱正坐在软榻上平香,见她走进,上前帮着脱下披风,便问:“如何了?”

    “不难查……兜转半个下午,才发现这人是咱们栖风堂常客,每逢出新品,都赶着来买。”

    “他一个男的,干嘛亲自来买这些东西?莫不是……”清霜说着,忽然露出来一个惊讶的表情,“已经有了相好?”

    “正是呢,”随枝伸出手指摆了摆,“他常给教坊写词,时日久了,与那云韶部琵琶色长的小娘子看上眼了,瞒着家里人交往甚密。”

    “都这样了,居然还要出来相亲?”清霜嫌恶地龇牙咧嘴,“那教坊的小娘子也太惨!林姐姐更惨!两头都想吃的王八蛋……”

    “是呀,这事情他虽做得隐蔽,但我想,右仆射不像是连这个都查不出来的样子。”随枝说着,看了眼顾云篱的神色,果不其然,她面色已经沉了下来,眸色幽深,盯着小桌上的烛火,不知在盘算什么。

    “此人不是良托。”她缓缓开口,“明日一早,我出趟门。”

    随枝与清霜面面相觑一番,耸了耸肩,看样子顾云篱已经有了法子,她们只需跟着她去做便是了。

    几人低声絮语,寝屋里本就睡得不踏实的林慕禾也醒了。

    “顾神医?你在哪?是谁来了?”

    听见她低低的动静声时,顾云篱便已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拿起刚好温热的水递给她喝:“我在,是随枝回来了。”

    喝下水,终于清醒了不少,林慕禾也想起什么,问:“怎么样?”

    “明日,你照旧赴约。”她眸色沉了沉,“你且信我,我有法子,好吗?”

    有右相的阻挠在前,她不能陪同自己,已经让林慕禾感受到一丝无助了,但她语语调沉静,仿佛有催人信服的魔力,尽管心里没有什么底,但呆了呆,林慕禾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林姐姐你别怕,”清霜也上前安慰她,“不让我们陪你去,我也能偷摸跟上!”

    林慕禾忍不住轻笑出声:“好。”

    心稍稍放下了些,这一回便睡得安稳多了,听见她沉稳的呼吸声后,顾云篱也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睑,合门离开。

    待第二日林慕禾苏醒时,顾云篱已经早早地离开,清霜端着早饭进来,看见她坐在榻边出神,轻唤了一声,才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顾神医呢?怎么一大早不见她?”

    “姐姐说出门一趟,给林姐姐你想办法,临走让我告诉你,今日就按部就班地去,但无论那个男的说什么,姐姐你都不要应他便好。”说话间,清霜已经熟练地把早饭摆了出来,“依我看,这些男的论品行道德,都不如我姐姐……真不知道那林老头怎么看得……”

    听她称呼林胥为老头,一大清早有些郁闷的林慕禾终于没忍住,轻笑出声。

    吃过了早膳,没过多久,主院便来了人,拉着林慕禾洗漱,挑衣裳,戴首饰,一口气折腾到巳时,那嬷嬷总算满意了,才细声细语安顿林慕禾:“娘子去了就是看看这人品性的,太太吩咐了,多相处相处,才能看出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道了,”林慕禾不太想听这些,冷冷打断她,“事不宜迟,早些出发,也体现出来些诚意,不是吗?”

    苏嬷嬷脸上的笑一僵,咬了咬牙,起身给她让开路:“娘子这边请,马车已经在外面停好了。”

    今日,林慕禾穿了那身在绣绫楼做得淡绿色的珍珠滚边褙子,玉兰色的小衣和褶裙,宛如一节嫩笋,与这东京刚刚来临的初秋还有些不搭,虽戴着白纱,却仍旧能看出来她模样精致,一到茶楼里,就吸引来不少小娘子的目光,纷纷打听猜测她这一身衣裳来自哪里。

    那大理寺丞的三子名叫贺皑,特意选了个临湖的雅间,弄得格外别致风雅,从名香名茶,再到饭食用具,都格外讲究,但过于讲究,便有摆弄的嫌疑了。

    看见她眼覆白纱,贺皑眼中还有些失望,但很快,便把这些抛掷脑后了。常常在教坊流连在女人堆里的人,果然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光是坐在这里,不用林慕禾开口,他便叽叽喳喳说了不少,顺带还显摆了一番自己的作诗,甚至意欲找一把琴给她演奏一番。

    “不必了,”终于,从头至尾沉默的林慕禾开口,“我饿了,郎君叫人上菜吧。”

    她低着脑袋,继续听那人魔音贯耳,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屏风后,一群一同出来游玩的女娘们叽叽喳喳地掠过,互相玩笑着。

    有人忽然叫了声“顾娘子”,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一瞬间,林慕禾有些恍惚,以为是顾云篱来了,身子便轻轻一动。

    然而随后那被叫的人应声,并不是自己记忆里的声音,而是个格外陌生的声音。

    她鬼使神差听着贺皑规划今后如若成婚的事情,脑中想得,却既不是如何摆脱这人,也不是如若自己真应了右相的要求,随便找个人糊弄完余生的模样。

    如若顾云篱替她医治完眼疾,生活迈入正轨,又会是什么样呢?

    她会和这群游玩的女娘们一样,大方地谈婚论嫁,也会如自己一样,相看称意的郎君吗?

    但这个念头只有一瞬——她不敢细想,甚至在此之前,她从未设想过,今后没有顾云篱,会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境遇。

    不知不觉中,她早就将顾云篱视为今后余生的一部分了。

    正想得出神时,面前的贺皑却突然停止了自顾自的说话声,愣在了原地。

    林慕禾倏地回神,正疑惑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骨铃声响。

    随后,熟悉的药香与声音一同袭来。

    “小郎君,楼下似乎有气势汹汹来寻你之人,不知你是否认得?”来人轻轻站在自己身侧,问道。

    几乎是一瞬间,林慕禾扭过身子,呆呆地向那声音来处。

    雅间里突然走进来个蓝衣女子,说了句他听不明白的话,贺皑脑袋里还在发懵,愣愣看了一眼林慕禾,再看看顾云篱,终于反应了过来。

    “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与这为娘子正说着话呢……”

    话音未落,这茶馆内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声。

    顾云篱笑了笑,贴近林慕禾:“我好意提醒衙内,楼下的人正打听了你在哪,要冲上来寻你。”

    贺皑“嗤”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顾云篱:“小娘子这话说得,我素来不与人交恶,谁会来和我过不去呢?”

    林慕禾有些摸不清楚现如今的状况,正想转身去问顾云篱,后背却抵上了她的手指,示意她不要动弹。

    语罢,楼下那阵脚步声更加剧烈,茶馆内,不少人被惊动,纷纷起身去围观看热闹。

    “什么鬼动静?这又是怎么了?”

    “看模样像是来寻仇的……谁这么惨!”

    这点响动终于传入贺皑耳中,他面色微变,忙唤仆从进来:“去瞧瞧外面到底怎么了!”

    那仆从赶忙跑出去打探,然而走出去还没有三息长,外面却突然爆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摔打破裂声,像是有人被甩在地上,一连把一串的桌椅给扫翻了。

    林慕禾的心口在打鼓,不知道顾云篱到底是怎么盘算的,但眼下这个场景她却越来越觉得眼熟,且她都快要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只听“咚”得一声闷响,屏风猛地被外力冲撞来的东西碰倒,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绢帛木架登时摔了个稀烂。

    一个人影被重重摔在地上,在地板上滑行到雅间内,停在众人眼前。定睛一看,正是上一秒刚跑出去打探消息的贺皑的小厮。

    林慕禾吓得一个激灵,下一秒,手腕便被顾云篱一把攥住,轻轻搂住她的腰。

    第143章 别怕,跟我来

    贺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两人:“则有!则有!”

    他叫得正是他那贴身仆从的名字,然而方才那一阵鸡飞狗跳,这仆从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被一脚踹出二里地远,已经神志不清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撑起神志,气若游丝地朝贺皑伸手,报信道:“衙内、衙内快跑……是、是冲您来的……嗷!”

    紧接着一记重脚,彻底将他打晕在地:“好小子!让老子好找!”

    贺皑已经有些崩溃了:“好汉!好汉!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打晕我的家仆!”

    “无冤无仇?”那为首大汉五大三粗,一身粗布灰衣,皮肤常年暴晒而又红又黑,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差不多模样,凶神恶煞的人,气势汹汹,已经将半个二楼堵得水泄不通了。

    “你这泼皮猴子,招惹我们小娘子还不够,居然还想再来撩闲别人!大庭广众之下,还聚在一起喝茶逗趣儿了!你可将我们家娘子放在眼里?”

    林慕禾愣愣张了张嘴,意识到这人口中似乎在说自己。

    她忽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佯做惊讶道:“贺郎君,你居然……”

    谁知那壮汉陡然扭过脸,瞪着牛眼看了过来:“给我打!谁也别放过!”

    “不是,等等,你谁啊?再过来我就报官了——啊!!”然而话未说完,一记重拳直接呼到了脸上!

    “保护衙内!”屋外,听见这响动的贺家家仆也发现了不对,一拥而上,和这帮突然出现打手对上了。

    混乱之中,不知谁先扔出去茶杯,鸡飞狗跳,根本无暇顾及一边的人。

    顾云篱拉起林慕禾的手,沉声在她耳边道:“跟我走!”

    而那平白挨了一顿打的贺皑也似乎缓缓明白过了什么,一眼看见了正要离开的顾云篱与林慕禾,顿时恍然大悟,当即怒喝道:“给我拦住她们!!该死的,敢算计我!”

    话音一落,林慕禾忽然感受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冲——顾云篱拉着自己的手,飞快地踢倒了拦路的屏风,带着她跃了过去。

    脚步声紧逼其后,容不得林慕禾多想,便跟着顾云篱跑开。

    身后桌椅长柜被掀飞,破碎的物件从耳边飞过,还有那气势汹汹的追来之人的声音在而后缠绕。

    “逮住那两个人!今天必须让她们给我个说法!”

    茶馆里人流混乱,众人听见热闹,纷纷涌来围观,结果看见这场景,保不齐还会祸及自身,连忙拔腿就跑。

    顾云篱与林慕禾混在奔逃的人群中,那追来的贺家家仆被挡在后面,只能眼看着两人奔出茶楼。

    “还没人敢对我这样!给我——”

    “吵吵什么?看来打得还不够!继续打!”

    “保护衙内!!”

    嘈杂纷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慕禾只管跟着顾云篱奔跑,她护自己护得周全,一路上人流密集,但却没让自己撞上任何人,她的手护着自己的肩,沉稳的声音安抚道:“别怕,跟我来。”

    顾不上停歇,她脚步飞快,而林慕禾也从刚开始的踉踉跄跄,到逐渐可以跟上她的步伐。

    眼前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忽然破开一丝光点,甩开身后密集的人流,迎面而来的,是带着淡淡凉意的夏末清风,吹起两人的发丝。

    而这一次的奔跑,已经少了原先的狼狈。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掺杂着路人的惊呼,甚至还有楼上贺皑的痛叫。

    但很古怪,这些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在外,近在咫尺的距离中,她只能,也只想听清顾云篱奔跑时而急促的呼吸声,和她腕间因跑动时而发出的轻而响的骨铃声。

    手腕从温热到滚烫,似乎只用了片刻,下一秒,顾云篱带她冲进茶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继续躲避身后人的追逐,她飘扬起的发丝在她鼻尖撩动,一同带来的,还有独属于顾云篱的药香味,药本是苦涩之物,按理说她缠绵病榻多年,应当早就厌弃了这些味道,但独独她的身上的那股药香,却总觉得异于其他药味。

    “林慕禾,”她再一次呼唤了自己的名字,“你跟的上吗?”

    说完,攥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更紧了一分。

    呆呆张了张口,林慕禾匆忙应声:“跟得上。”

    怕她还没听清,她又大声喊:“我跟得上!”

    眼前人流稀疏起来,不少人看见她们被追着,身后还有一群人追来,都纷纷让开道来。风肆无忌惮地吹来,林慕禾觉得眼上忽然有些痒,一直覆在眼上的纱也有一丝松动。

    下一刻,奔跑的频率骤然加快,与此同时,白纱缠绕在脑后而扎起的结不知何时松开,覆在眼上的白纱也经由大风吹起,眼上的白纱一瞬间被风扯去,失去包裹的双眼一痒,她条件反射一般,睁开了眸子。

    午后的日光涌入视野,眼前还是模糊地分不清人形的光景,但属于顾云篱的那抹蓝色分外显眼。

    喉管反上来的凉意非但没有让她停下,反而激起了她更大的动力,催动双腿,只为跟上顾云篱的步伐。

    飞鸟从闹市之中穿梭而过,白羽扑簌,冲向碧蓝的天。人群中,只有两人逆流而上,一甩先前奔逃时的力不从心、气喘吁吁,此刻跟随她奔跑,身体竟然无比轻盈,尽管不知目的地究竟在何处,可她还是义无反顾。

    只要你在身前,那便是支撑我义无反顾的最大的底气。

    *

    而追在两人身后的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一群人你追我我追你,将街上搅和得更不安宁,清霜赶来时,就看见一群人正追打着,而顾云篱和林慕禾也已跑到了楼下,逆着人群逃开。

    听见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的嚷嚷叫骂声,便让她收入耳中,一瞬间似乎便明白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贱贼,见我姐姐她们手无寸铁就上赶着欺负是吧?看剑!”语罢,抽出腰间早就蠢蠢欲动的软剑,冲了上去。

    “哪里来的小妮子!”

    一时间,这茶楼里哀嚎声又多了一个层次,楼内小厮跑堂们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无力地喊起来:“别打了、别打了……”

    只可惜清霜怒上心头,只想给顾云篱她们出气,虽不见血光,却听见阵阵到肉的闷响。

    “等会儿,你是哪来的人,你掺和来作甚?!”那被打的还不了手的汉子狼狈地节节后退,找不到空当还手。

    武的不行,只能来文的,哪知这小妮子偏偏充耳不闻,骂道:“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

    一剑劈了过去,汉子大惊失色,拿起一个板凳就挡,但剑尖却如游蛇,灵巧地绕开挡在前面的板凳,剑背狠狠抽在他脸上,抽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又摔了一串杯盏。

    那边摁着贺皑打得眼看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一边打一边往这头看,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

    那二楼的管事娘子急得快哭了:“几位!几位收手吧!这茶楼里没得东西让你们砸了啊!”

    “小娘子。”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时,后肩却搭上来只手,她眼含泪花的扭过头,却见一群人排列整齐,正从楼梯上来,拍自己的人穿着一身紫义襕窄衫,递给自己一叠厚厚的银票,“今日茶馆所有损失,由我们包下。”

    她赶忙看了眼手里的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厚厚一叠,足足有二十余张:“这、这有点多……”

    她话未说完,眼前边走过去一个紫衣身影:“崔娘,找人散一散这里的宾客们,别摔打到了。”

    “是。”崔内人叉手应声,“小娘子手下吧,所损列个清单,送上公主府便好。”

    知晓来人身份,这管事娘子连忙就要行礼,却被李繁漪摆手制止:“不必了。”

    她穿着身烟紫色绣金的羽花褙子,珠花头面,与这鸡飞蛋打的茶楼格格不入。

    那汉子瞧见她,总算如看见救星:“殿——不是,救命哇!”

    语罢,又是兜头一掌袭来,却在离他命门之处倏地停了下来。

    楼内原本打坐一团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只有贺皑与他的仆从以及一脸茫然的清霜愣在原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着眼前狼藉,李繁漪深吸了口气,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你——”

    “殿下怎么在这!”剑没来得及收回,清霜连忙藏在身后,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太愿意让李繁漪看见自己这种模样。

    看她怒火中烧的模样,李繁漪闭了闭眼,打算做戏做全套,遂清了清嗓子,道:“青天白日,闹成这样?你们眼里也没有王法?来人,都给我拿下,押下去抬了开封府审问!”

    崔内人愣了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扬声便叫来了随行护卫,一瞬间,茶楼内鸦雀无声,一众人都呆呆地看着这突然进来的人,不敢说话。

    “且慢,我冤枉啊——”那汉子大叫起来,被上来的护卫一块抹布塞进嘴里,没了声音。

    贺皑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神志残余,他只能艰难地伸手,但身前很快被人挡住,李繁漪看不见他,也没有兴趣多瞟一眼那边的情况。

    手心里的剑忽然变成烫手山芋了,清霜浑身一凛,暗道不好,莫非自己也要被押进开封府了?她心里嘀咕起来:不能吧?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至于你,”她正想着,李繁漪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意味深长,又带了丝玩味,“押去公主府,看你罪大恶极,本宫要亲自审审。”

    “诶——”清霜急了,等等,我们不是自己人吗!

    第144章 顾神医喜欢过什么人吗

    额头细汗密布,逃出瓦子,人果然少了许多,林慕禾心口还在狂跳,但感受却不再是先前的痛苦与无力,一股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欢欣充斥着胸腔,哪怕喘不上气,也依然觉得舒畅。

    直到身后再听不见追兵的脚步声,顾云篱的步伐才慢了下来,而后减速,直到停下脚步。

    此处不知是什么地方,但到底还有人烟,过午之后的街边仍有卖饮子或是卖蔬果的摊贩,见两人气喘吁吁停下来,都侧目去看。

    “还好吗?”她停下来,胸口搏动,热汗从额角流下,却还是第一时间去问林慕禾的状况。

    “我、呼……我还好!”她咧嘴一笑,还反手紧紧握着顾云篱的手腕,细汗顺着额头滑到眼边,沾湿了睫毛,顾云篱见她笑,也忍不住笑,抬手替她把额角擦干,再点了点睫毛上的汗珠。

    “纱怎么还跑丢了。”林慕禾的眸色仍旧发灰,没有焦点,但相较于先前,已经有了些许神采,她眼皮上的伤痕颜色消退了许多,如今不凑近看,已经很难看出原先的伤疤了。

    “原先被推搡得松动了,”她怔了怔,“想去抓,但跑得太急,风太快,没能抓住。”

    “无妨,回去再配条新的……且说,这白纱也快用不到了。”

    “一路跟着顾神医跑,什么都不顾了,”林慕禾长舒了口气,“自回了东京,还没有这么畅快过。”

    “你身子见好,先前在江宁时,跑这么久都已经喘不上来气了。”替她拍了拍后背抚顺气息,顾云篱仰头看了眼天,“不过今日这样,怕是不能回右相府了。”

    “我还没说,顾神医,”喘息过劲儿来,她才想起来问,“你一早出去,便是想了这个法子?”

    顾云篱面露尬色,扯起嘴角笑笑:“打蛇打七寸,这招虽然粗鲁些,却打在这贺皑的患处了。”

    两人在饮子摊前坐下,唤那摊主娘子上两碗紫苏饮子:“我且慢慢与你细说。”

    那摊主娘子舀出两碗,笑吟吟端上来:“两位娘子行色匆匆,可是经历什么事?我老远就见你们两个跑来了。”

    顾云篱道:“碰上泼皮无赖,硬要腆着脸追,一路狂奔才逃出来,多谢娘子的饮子。”

    “哦哟!如今还真是世风日下,官家病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出跑了!”她夸张地掩唇道,而后又送了两人一叠新做的绿豆糕。

    她走到一边去招待另一桌客人,林慕禾才开口问起:“所以,顾神医说得‘七寸’是什么?”

    于是顾云篱便将那贺皑勾搭教坊司乐人的事情与她说了一遍:“此人流连花丛,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他方才与你说话谈天说地,可与你说了些什么?”

    林慕禾却哑然了,她不好意思说,那贺皑说了什么自己一个字没听清,自坐在那赵氏茶馆里,脑袋里想得便是眼前的人。

    明明坐在茶馆内,想得却是那日与顾云篱一起出行的光景,想她如果按着世俗既定,谈婚论嫁的模样。

    她抿抿唇:“魔音难入耳,他扯了什么话,我根本没听。”

    顾云篱眯了眯眼,缓缓放下手中的碗:“我见你想得出神,那你……在想什么?”

    碗碟与糙木轻轻碰撞,发出咔哒的一声,紫苏饮子淡淡的香甜气息袭来,林慕禾吞了吞口涎,脑海里白了一白。

    她都有些怀疑了,顾云篱是不是能窥见自己的内心,知晓那时自己在想什么,才故意这么说。

    然而世间哪有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低头喝了口饮子,她撑着下巴,道:“在想顾神医呀。”

    轻飘飘的一声,顾云篱却猛地眨了好几下眼,才控制住神情:“想我?”

    “我在想,顾神医一大早出去,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想你什么时候会来。”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来?”

    “可你看,你不是来了么。”林慕禾点了点桌子,又问,“只是今晚既然不能回右相府,你我又要去何处歇脚?”

    这个问题出来,顾云篱忽然有些汗颜,摸了摸衣兜道:“这两碗饮子,是我身上最后十文钱了。”

    这下难道要露宿街头了?林慕禾抿抿唇:“我头上珠花,应该能抵押做房钱……”说着就要摘下,但却被顾云篱一手按住。

    “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条街尽头临近东十字街,栖风堂在那,今晚且去那里借宿一晚。”语罢,她接过林慕禾手心里的钗子,重新插入她青丝之间,“你戴这个很好看。”

    耳垂情不自禁地红了,林慕禾低了低脑袋,又将那一碗剩下的饮子一饮而尽。

    “老板,我们喝罢了,”顾云篱放下几枚铜板,拉着林慕禾起身,“走吧,去碰碰运气,若是那里也不能容身,大不了今晚在树下歇息。”

    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没有犹豫,林慕禾跟着她起身,一同向栖风堂去。

    *

    “顾娘子来得巧了,我们随娘子刚走不久啊!只是我们堂里娘子们平常来做生意,只在二楼的闲房里过个午,做香的娘子们都睡在后面班房,怕是没空屋,现下没别的睡处,若不嫌弃,在二楼闲房过个夜,可好?”

    有睡处便不错了,两人没挑,迭声谢过,便随她上了二楼。

    “唉,早前就想着给娘子置办出屋子,但近来出了这么多事儿,又忙着新香的生意就忘了!”薛娘子还在懊恼,“娘子下次来,保准给你安排上!”

    “我省得,是匆忙来了,没有知会,过个夜而已,犯不上住什么好地方。”顾云篱跟她客气道,这薛娘子与那日再矾楼看着不同,显然将她当成了未来主事,甚至还想拿出账本让她清点。

    临街的铺子,即使到了晚上也依旧人声喧嚷,独有楼下上晚班的两个女娘仍在和客人交谈,声音不大,传入耳中,是一种别样的烟火气,盛夏的最后一丝余热在这个夜晚显得存在感极强,顾云篱坐在茶桌前,看着窗外熙攘,竟然觉得方才那一阵鸡飞蛋打的追逐有些恍若隔世了。

    入夜后,一场急雨袭来,后院碾香的娘子们忙着回屋,雨点噼里啪啦,也将这一天短暂收尾。

    在后院与碾香娘子说罢话的林慕禾被人扶着上了楼。

    “顾娘子,我们下值了,你们好好歇息,已经递了信给随娘子,明日她也会来。”

    于是带着林慕禾简单洗漱,便预备和衣睡下。

    因是闲房,两张床榻便挨在一起放着,仅隔了一张屏风,也没什么纱帐遮挡,这晚条件简陋,尽管不知明日回府会面对什么,但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快。

    顾云篱留了盏灯在床头,掀起被子躺下,隔着屏风的对面,林慕禾侧卧的身影也被灯火勾勒得清晰。

    心口怦然跳动着,仅仅隔着这道屏风,便能听见她轻浅的呼吸声,稍微细碎的动作,也能带起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顾云篱睁着眼,才发觉困意溜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隔了好一会儿,林慕禾翻动了身子,她才讷讷地反应过来,对面的人似乎也睡不着。

    “睡不着吗?”她压低了声音问,烛火的光照有限,昏暗的光线下,再加上那道轻纱屏风的加持,她只能看清林慕禾隐约的五官。

    声音近在咫尺,饶是做了万全准备,林慕禾还是没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有些……今日事情太多,没点香,还有些不适应。”但最重要的原因没能说出来,身旁一道屏风之隔便是顾云篱,而那股药香也若隐若现地萦绕在身旁,尽管努力闭眼入睡,却还是收效甚微,“顾神医不也没睡着吗?”

    语罢,身旁的床榻却忽然传来一阵挪动的窸窣声,林慕禾手一紧,抓住被子,感觉到那气息和声音又离自己近了几分,顾云篱向自己这边挪了挪身子,好似就在自己耳边耳语。

    “外面的雨声……有些吵。”实则先前和清霜一起赶路,马厩里也能睡得着,她不过与林慕禾一样,心火旺盛,难以入眠罢了。

    “我陪你说说话,说着说着就困了。”语罢,她有些刻意地把话题扯开。

    “那这样吧,”林慕禾也把身子转了过来,“我们相互问对方一个问题,不想回答,便直接问下一个,这样可好?”

    顾云篱思索一瞬,答:“好。”

    “那……我*先来?”

    “你先来罢。”

    “顾神医,你最喜欢吃什么?”

    “……蟹酿橙吧。”

    “好,该你问我了。”

    “嗯……想不出来,罢了,那你呢,你爱吃什么?”

    林慕禾愣了愣:“先前和顾神医你们一起吃的‘拨霞供’,就很爱吃。”

    看来那一晚,在她记忆里尤其深刻。

    压得极浅的交谈声在房间内回响,两人你一来我一回,问了许多,从身高到一顿吃几碗饭,越说越困。

    “今日茶楼的茶,好喝吗?”

    林慕禾已经困得点头,喃喃着回:“我没有心思喝茶……不知道。”

    笑了笑,顾云篱看她困得打哈欠,轻轻又问她:“困了吗?”

    林慕禾含混着答:“不、不困。”

    “你不问我了吗?”

    “哈……”她打了个哈欠,努力调动混沌的神志想问题,“顾神医……呃……”

    只可惜没问完,就忍不住歪着脑袋暂时睡了片刻。

    “我还有个问题。”

    “……”林慕禾抱着手里的被子,低低出了口气,表示自己仍然在听。

    “今日在茶馆,你愣神之际,到底在想什么?”

    “想你。”她声音闷闷地嘟囔。

    “想我什么?”眸色愈加沉郁,顾云篱抿了抿唇,可谓循循善诱。自从明确自己的心意,她总是想多了解林慕禾几分,以至于如今胆子大了,趁她困顿不清醒,说些糊涂话,用这些话来满足自己心底那隐隐作祟的欲望。

    “想你……想你哪都好。”林慕禾又答,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想你会不会,嗯……也有谈婚论嫁的那天。”

    眉峰一挑,顾云篱眸子睁了睁,却没想到她是这么个想法。

    不等她继续深想,就听林慕禾的声音从对面再次传来:“该我了。”

    顾云篱扯了扯被子:“好。”

    雨滴声细细密密,敲打在房檐之上,淅淅沥沥,犹如轻拨琴弦,滴答在跳动速度轻而缓的心脏上。

    “顾神医……喜欢过什么人吗?”静了好一瞬,林慕禾抿抿唇,脑中的困倦消失了半晌,心脏跳动的频率也由轻及重,颤巍巍地问。

    第145章 轻轻描摹她的眉眼

    街边的吵嚷人声也消退了,四下极静,静听还有极其微小的蝉鸣声。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林慕禾只觉得呼吸停止,攥在手心里的被子也越来越紧。

    片刻后,在雨滴声中,顾云篱的答案传入耳中:“有。”

    唇瓣一痛,下一秒,林慕禾在口腔中尝到了血腥味,这滋味顺着舌根,直入大脑。

    她看不见的对面,隔着屏风,那双漆黑如墨点的眼瞳直直看着自己,瞳色倒影,情绪如倒泄的水流,缓缓在顾云篱的眼中漫开。

    她有喜欢的人。林慕禾只觉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将这句话在心中翻滚了一遍,她还想继续问下去,但理智却先一步阻止了自己。

    但不继续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被褥的窸窣声也消失了,沉寂了许久,就在顾云篱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却突然听她受惊一般“啊”了一声。

    “呼”得一声,案头的烛火轻轻一颤。

    “啊!”极其细微的噼啪一声,林慕禾下意识喊出声来,一把捂住被冰凉液体打湿的额头,一个激灵便从床上坐起身来。

    方才酝酿已久的氛围宛如气泡破裂一般,顾云篱一惊,从榻上起身,连忙问:“怎么了?”

    林慕禾伸出手,在方才的位置一接,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入掌心,而后,雨水有节奏而快速地在掌心聚成了一滩。

    她愣了愣,似乎明白了这雨水的来源。

    沉默之际,顾云篱已经拿起床头灯盏走了过来。

    她睡觉的地方,已经滴入雨水,濡湿了一大片了。

    林慕禾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呆呆道:“顾神医,房顶好像漏雨了。”

    顺着她所说,顾云篱仰头看去,果然见一块瓦片破碎,屋顶的雨水积流而下,从瓦片的缝隙中落下。

    “……”她眨了眨眼,悬着的心倏地放了下来,“瓦片错位,漏雨了。”

    林慕禾抓着被子,向她身边蹭了蹭,声音有些惋惜:“好容易有个睡觉的地方。”

    离得近了,她身上的味道又不由自主地飘来,除了熟悉的皂角香气,还有一阵淡淡的兰香,那是后院碾香娘子们今日碾得香。

    眸色幽深了几分,顾云篱手指轻轻蜷起,紧紧盯着她:“这个时候,应当修不好了。”

    身前的人身形一顿,似乎犹豫了一瞬,片刻后,她抱着手里的被子,仰头跃入自己的视野,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丝恳求的意味:“顾神医,夜里雨凉。”

    “……”

    “我能和你挤一张床吗?”

    话音消弭在寂静的闲房里,回荡起来的波纹轻轻触动顾云篱那颗索然的心。

    没有思考多久,几乎是下一秒的时间,她点点头:“好。”

    于是低下身给她套上软鞋,扶着她在床榻上坐下,看着她占据自己半个床铺的大小。

    床榻没有围栏,只铺了张席子与软垫,比起府中的仍是差了许多,但既然是闲房,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但睡一个人的床终究窄小,挤下两个人还是吃力。

    自己再躺上去的时候,就能深切感受到这感觉了,因而,只能侧身躺着。

    温热的气息拢了上来,林慕禾有些无措,又怕跌下床去,只能朝里缩了缩身子。

    长发披散着,甚至泄溢进顾云篱的掌心,她侧卧着,看林慕禾一直朝这边缩着,片刻后,终于抬手,将她朝自己这边拢了拢。

    指节的温度透过中衣,反馈在皮肤上,林慕禾咬咬唇,声音低低的:“我怕掉下去。”

    “我搂着你,”说着,圈在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不会的。”

    雨滴的噼啪声还在继续,夜深之后凉意侵袭,顾云篱垂眸,看她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薄被拉起,和她一同盖在一起:“怎么样,还冷吗?”

    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身前,林慕禾笑着答:“没有,不冷了。”

    离得太近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腰身上,幽幽的药香盈鼻,还有一层从前不会闻到的,属于顾云篱衣襟的淡淡味道,很温暖,与这幽凉的雨夜相比,格外难得温存。

    她不由自主地想挨她更近,直到额头传来些许带着她呼吸频率的气息,身体相贴,顾云篱怕自己冷,收紧了被褥,又将她朝内收了收。

    逼仄狭窄的床铺,她的手也缓缓松开,悄无声息地揪住顾云篱前胸的衣料,无声地呼吸了一口。

    这距离近又不近,不够她听清顾云篱擂鼓般的心跳声,却足够她感受到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掌之上逐渐攀升起来的温度。

    没有多余的欲望,只有秘而不敢宣发于口的猜测。

    ——她方才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那是谁?

    不知是哪里的心绪作祟,林慕禾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又低了低脑袋,将自己整个身子都缩进了顾云篱的怀中。

    想让自己沾满她的气息,但更想离她心口更近,好听见她心中所想,知晓那个她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雨滴声逐渐缓慢下来,她思索着,神思缓缓坠入睡梦,抓着顾云篱前胸衣襟的手也缓缓松弛下来。

    好半天,终于伴着滴滴雨声熟睡过去,因身边的人,她睡得颇为安稳。

    她静谧的睡颜对着自己,幽兰与皂角的香气漫上鼻尖,顾云篱的眸子才动了动。

    林慕禾双目阖着,呼吸平稳,起伏有序。

    目光灼灼,从她发顶的发旋开始,一路向下,轻轻描摹她的眉眼。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从眉心到她的鼻尖、山根,再到抿着的嘴唇,一下一下,好似要印刻在脑海之中。

    *

    雨下得急,清霜陡然惊醒,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许久。

    车内点着灯,崔内人跪坐在一旁,而她身侧的李繁漪正低头看着一册文书,听见她起身的响动,才看向她:“哟,好能睡,终于醒了。”

    清霜仍然警惕:“殿下不是要亲自审我,怎么不叫醒我?”

    李繁漪闻言,愣了一瞬,转而露出个受伤的表情来:“哎呀,那都是我应付那群人的说辞,你就这么信了?我跟你姐姐可是盟友,怎么会苛待她的好妹妹呢。”

    清霜懵懂地听完,大概明白了,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啊,意思是我不用被审了?那我能不能回去了。”

    眸色黯了黯,李繁漪让崔内人撩开了车帘:“今夜你姐姐和林二娘子恐怕都不在府上,出了这种事,你回去,难道上赶着被右相抓住把柄吗?”

    “那我上哪去……”清霜顿时一颓,看了眼外面的光景,立刻反应过来,“那个……殿下,这是哪啊?”

    “自然是我府上。”合上文书,李繁漪轻轻笑了笑,示意崔内人起身摆下角凳。

    她低身走了出去:“我不嫌你,收留你一晚,只是不知道你赏不赏脸了。”

    有住处,那总比再花钱找客栈住好了,更何况住处还是这装修奢华的公主府!清霜赶忙揉了把眼睛,跟着她下车:“我怎么敢嫌弃殿下!多谢您收留!”

    她没有踩着角凳,直接从车辕上跳了下去。

    这行为,崔内人看了直皱眉,正想惯性开口,却见李繁漪抬手,制止了她。

    这公主府果然不同于一概以清流标榜,从不铺张讲究陈设的右相府。

    光是雕金的公主府匾额,就让清霜看呆了许久。

    府邸修得很大,院院相通,汉白玉铺路,翠柏相迎,院中甚至还有假山群与好几片小瀑布。

    雨毫无征兆地劈里啪啦落了下来,清霜一个不查,叫淋湿了肩,扭过头,却见李繁漪从崔内人手中接过来一把伞,再头顶撑开,递到了她跟前:“夏末多急雨,过一阵就没事儿了……看你衣裳也脏了,洗洗吧?我府上有干净的衣裳。”

    伞打下来,游廊上的灯光忽微微,将她的面容模糊了几分,昳丽的眉眼少了几分锐气,显得温柔了不少,那双凤眼却依旧好似带着钩子,盯着她,忍不住就会看得发呆。

    往前数十年,清霜属实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美得不容置疑,只看过去的第一眼,便能笃定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偏还美得锋芒毕露,上天赐予她高挺的鼻梁、薄而浓艳的嘴唇、仿若能洞悉心神的眼,都带着足以割破咽喉的危机感。

    被她这么看了一眼,清霜后背沁出来一层细汗,赶忙收回视线回答:“哦哦,好,多谢。”

    “殿下,伞……”崔内人看她给清霜撑着伞,忍不住出声。

    “她才到我肩膀,给我撑伞多吃力,”笑看了崔内人一眼,“崔娘,叫人去备一身给清霜小娘子穿得衣裳,再备热水给她洗漱。”

    无奈收回目光,崔内人福了福身,便走了下去。

    熏着栖风堂制的秋爽香的室内,热水的气息蒙蒙,蒸腾着清霜的面颊。

    第一次借宿不太熟的人家,她还是有些拘谨,方才吃饭也少吃了二两,但这一澡泡着,确实舒坦,仿佛四肢百骸的毛孔都张开了。

    几个女史捧着托盘在她身边放下新衣,恭声道:“娘子,可要用浴油?或是牛奶……”

    “不不不!”清霜赶忙摆手,洗澡这么私密的事情,怎么能让人伺候呢!“你们出去吧,我干洗,干洗就好……”

    女史顿了顿,应下:“旧衣我替您拿下去洗净,盘子里是新衣,您传唤一声,便来伺候。”

    换来的又是清霜抗拒的声音,她披散开头发,几乎将自己整个没入浴桶里,呼吸一下,还在水面吐出泡泡来。

    另一头,李繁漪解了发髻,披散着头发,坐在案头阅读文书。

    “殿下。”替清霜拿走衣衫的女史走进,“小客人衣衫中,有张信,交予您定夺。”

    “信?”李繁漪扬眉,顿时来了兴致,搁下手中的笔,“拿来我看看。”

    女史呈上,她接过,却发现那信纸已经被揉成了不像样,耗费片刻功夫,终于铺展了,她一目十行地读完,沉默了良久,片刻后,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上面是顾云篱的笔迹,简短地讲述了今日她的安排:借李繁漪的人手在茶楼大闹一番,暂时断了右相为她说亲的念头。

    末了,还特别叮嘱,上去干架的时候意思意思就好,不必下狠手。

    但照清霜今日在茶馆那一番行动,这信看来并未写进她心里,或是说,她根本看都没看这信上的内容。

    那领头的人还偷偷和她告状,那一剑抽在脸上,打得他头顶鸟语花香,差点原地栽过去。

    第146章 剥虾

    “……”她信手拿起一边的笔,聚了细锋,蘸了一点墨汁,在那信的后背题字了一番。

    那厢,清霜洗漱过罢,早已卧进软香榻中,到了她平常严格作息的点了,她睡得飞快,这一觉,就直到天亮。

    卯时半起身,先在院子里扎马步,练剑,即使在外也没敢懈怠。

    李繁漪昨夜睡在了书房,清早便被她这一阵动静吵醒,艰难地爬起身,披散着头发,就走出去要看个动静。

    院中的少女半扎着马尾,鬓边墨发吹浮,随着舞剑的动作而飘动,她招式熟练,身如幼鹤,手中的剑宛如白日流虹,刷刷闪着剑光。

    汗珠从颌角淌下,滴入衣领的颈窝中,也没分散她的注意力。

    直到一套剑法练完,她挽了个剑花收剑入腰身的剑鞘中,才注意到一旁石凳上的李繁漪。

    “噫!”吓了一跳,她赶忙揩了一把汗,“殿下,您起得好早。”

    “你在外面刻苦,我在里面如睡针毡,也起来用功,看看你是怎么练剑的。”李繁漪打了个哈欠,看向她手里的剑,“我听说你们江湖人都给剑起名,这剑……叫什么名字?”

    “‘瀑水’,”清霜咧嘴笑,“是八岁那年我师尊送我的,我一直用到如今!”

    “师尊?”眸色深了深,“莫不是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鬼医?”

    “非也,”清霜摆手,脸上有一丝骄傲的小表情,掂了掂手里的剑,“那是我师父,我师尊师承剑道,是百年难遇的天才,美得像谪仙,山下的人每每见了,都以为她是仙人呢!”

    “哦?”李繁漪眯了眯眼,缓缓捏起垂下的头发,“谪仙人啊……”

    清霜与有荣焉:“若殿下有一日见到了,自然也会这么觉得。”

    李繁漪笑了笑,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事情了,拨了拨头发:“昨日你把我手底下的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险些惊动府司的人,你想怎么解?”

    闻言,清霜面色阒然一变,立刻在原地站直了:“昨天不是还说我们是一伙的吗……不对,你的人?”

    眸色变了变,李繁漪伸了个懒腰:“那是两码事,不追究你闹事是一回事,追究你打上我的人又是另一回事,你姐姐出发前,莫非没有跟你说,昨日只是一招连环计,那些闹事的打手,都是我的人?”

    且慢,清霜一顿,脑中的记忆开始快速倒带,回到了昨日林慕禾走后不久的时刻。

    顾云篱回来时,形色匆匆,换了身衣裳,临走前似乎想跟自己说什么,但还是只塞给自己一块叠得整齐的纸,只是当时她自己也快急死了,没顾上去想顾云篱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跟着追了上去。

    “啊,纸!姐姐给我留的信……”她一摸衣兜,却摸了个空,这衣裳还是李繁漪给自己准备的,虽然说尺码合身的有些诡异,但她没多想,只想着那信,“在我旧衣里!”

    “都给你好好放着呢,别急,这会儿再看也没用了。”

    “……”她有些心虚地看着汉白玉的地面,“那怎么办。”

    树声簌簌,几片树叶落在地上,由风卷着,滚到了李繁漪的脚边。

    她眯了眯眼,道:“太计较显得我不大度,这样吧,前几日矾楼上,你做得梅子,我很喜欢吃,再给我做一些吃吧。”

    语罢,空气中寂静了片刻,清霜瞪着眼睛,不太敢相信她这就说完了:“就……就没了?”

    “你还想要什么?”

    “没有了没有了!回去就给您做!”

    李繁漪满意地收回目光,从石凳上起身,继续道:“这个时间,再过一会儿,你姐姐应当也要过来了,吃早饭吧。”

    清霜悻悻把袖子放了下来,扭头一看,崔内人不知何时已经在院子的门口站了许久,身后还跟着一群穿戴齐整完好的女史。

    “……”

    没敢再待下去,清霜急忙跟上那个引路的女史,一路小跑,去了公主府内的膳厅。

    吃着饭,顾云篱与林慕禾便登门了,李繁漪立刻叫人添了碗筷,叫两人一起吃饭。

    终于见到了熟人,清霜也放松下来,问起来:“姐姐,你们昨夜去哪里过夜?找了客栈?”

    问罢,却见顾云篱和林慕禾两人吃饭的动作都是一顿,沉默了片刻,才由顾云篱开口:“路过栖风堂,身上没带钱,索性在那里过了一夜。”

    清霜:“哦……”喝了口嫩豆腐汤,她默默看了一眼这两人都不太自然的神色,收回了接下来想要继续问下去的问题。

    公主府的早膳比起寻常在右相府吃得豪华了不少,清霜暗暗感叹这群皇室子弟真是骄奢,但仍旧吃得很香。

    临近的餐盘里放着几只清蒸大虾,顾云篱细致地剥了壳,再一个个放到林慕禾身前的餐碟里:“这些明目,可以多吃些。”

    林慕禾耳廓红红的,拿起筷子夹一口吃,又问她:“顾神医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虾。”她垂眸,八风不动地继续剥壳,且剥得越来越熟练。

    清霜继续喝汤。

    李繁漪一贯早起没什么食欲,吃了两口便没再动弹,看见那边的动静,却忽然有些福至心灵,笑了笑,叫来女史:“给清霜小娘子剥虾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小厨房还有许多呢。”

    顾云篱剥虾的动作一顿,看了眼林慕禾碟子前堆成的小山,默默停下了动作。

    正吃着的林慕禾也慢下咀嚼的动作,将头往下低了再低。

    清霜:“……不必不必,我也不是特别想吃!”

    “不是特别想吃,那还是想吃的,素问,你来剥,剥完了去账房领赏。”

    清霜想说的话堵在了嘴边,拿起筷子,戳了一个肉饼塞进嘴里,心中感叹:有钱就是好啊。

    眼看几人都纷纷吃罢,女史们上了茶,一一放在桌上,李繁漪也掀开盖子喝了两口,慢慢说起了正事:“林娘子近来的眼疾如何了?”

    顾云篱知道她是借此问,来旁敲侧击自己为官家治病的事,也了然:“药调理着,应当不日见明。”

    林慕禾掀起茶盖的动作一顿,片刻,又纹丝不动地放归了原位。

    “那敢情好,待二娘子能看见了,我一定摆一桌酒席,给二娘子庆贺。”

    林慕禾扯了扯嘴角:“殿下折煞了。”

    “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再不回去,恐怕右相要顷动人手去寻了。”语罢,她站起身,叫女史拿来外衫穿在了身上,“走吧,本宫陪同你们一道。”

    *

    右相府内,气氛阴沉,家主林胥与主母宋氏坐在客堂的首座之上,座下,林慕娴坐在圈椅之中,手紧紧攥着裙衫的衣料,大气不敢喘一声。

    正坐的对面,坐着一个面色铁青,看着便仍在怒火之中的妇人,另一边,中年的男子身着深色直裰,同样面色阴沉,见女使递上新茶,却看都不看一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已经快要巳时,大人竟然还没有一点音讯吗?”等了半天,仍旧没有动静,而他的耐心似乎也用完了,冷声开口。

    “再派人去找!”睁开双眼,林胥眼中尽是弥补的红血丝,看起来猩红一片,他怒气不比这人小,但碍于有错在先,更不好发作。

    这对夫妻正是大理寺丞贺章与发妻王氏。

    放在平日,一个小小大理寺丞,敢和中书宰执这么说话?

    “我看没有必要找了!我儿被打成那样,大人给不了说法,明日我就写本参去都察院!”眼看如此没有结果,贺章彻底失去耐心,“嚯”得一声站起身,就要朝外走去。

    王氏也跟着起身,狠狠一拂袖,随着贺章走去。

    “从英,你且慢——”心头火起,但仍旧不能发作,林胥急忙起身想要去挽留贺章,却在下一秒,蓦地停下了脚步。

    “贺大人,且息怒,有话慢慢说嘛。”拐角之处毫无预兆地走来一人,后面还跟着一群女史,来势不小,语气仍旧让人心头火起,但看清来者是谁,贺章心里再有火,也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满堂之人连忙起身,齐刷刷躬身叉手,朝来人行礼:“见过殿下。”

    林胥微微抬眼,果然在那群女史之后,看见了林慕禾一行人,他闭了闭眼,手缓缓绷紧,在李繁漪一声“起来吧”后,让出了主位,依次在侧位上坐好。

    气氛正好,顾云篱牵起了林慕禾的手,带着她缓缓走上前,在空余的位子坐下。

    “你——”看见林慕禾,贺章登时坐不住了,起身就欲开口。

    “贺大人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座上之人一出声,就立刻将他钉在了原地。

    “殿下,实在是她们这几人欺人太甚!我儿昨夜在赵氏茶馆与她相亲,被狠狠打了一顿,至今还昏迷不醒!”

    “哦……原是这么回事儿。”李繁漪笑笑,“不过大人不问是非,直把错失归咎在二娘子身上,是否有失妥帖?”

    贺章狠狠一蹙眉:“若不是她不想与我儿说亲,故意使出……”

    “大人慎言,”贺章怒上心头,口不择言,顾云篱眉心一簇,当即打断了他,“从头至尾不过大人臆测,可有凭据?”

    “你又是谁?谁准你跟我说话的?!”

    “大人,顾娘子是我的朋友,说两句话的事情,犯不着动怒吧?”魔音入耳,又把贺章的话堵了回去。

    顾云篱面不改色,似乎全然不记得这场突如其来的殴打就是自己一手策划的,义正言辞,林慕禾在一旁听着,都暗自佩服:“大人不妨问问贺郎君,在外究竟招惹了什么,才招致这些祸事?”

    “你、你什么意思?休要污蔑我儿!”

    李繁漪撑着下巴笑着看戏,没有打扰,林胥如坐针毡,但看了眼李繁漪的神情,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贺郎君与教坊司云韶院娘子私定终身,近来还筹措银钱欲助她脱籍……饶是如此,仍不忘勾连招揽其他娘子,此事被那教坊司娘子知道了,才惹来这种祸事。”

    “你竟敢空口污蔑!”贺章勃然色变,“你当你与殿下有些交情,我就不敢动你吗?!”

    “贺伯父,”一直坐在位子上没有开口的林慕禾却突然出声,打断他的发难,“顾神医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不信,大可去茶馆打听,贺郎君的护卫不分青红皂白,险些将我打伤,此事我还未曾发难,也是念在贺伯父面子上,不想让您难堪,您若执意如此……慕禾也没有办法了。”

    第147章 你想去做,我就陪你一道

    满肚子话一下子噎了回去,贺章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心中也打起鼓来,一边怒,一边又忍不住隐隐猜测,看她这般笃定,莫非她说得都是真的?

    听完这一圈辩解,林胥也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台阶:“贺大人若还想继续追究,我也奉陪到底。”

    只有在这些关乎家族颜面的事情上,他才会难得同仇敌忾。

    上有长公主英勇护短,中有顾云篱林慕禾义正言辞,下有林胥围截退路顺坡就驴,此时此刻,贺章顿时感觉屁股下面的凳子好似长了细针,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

    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发麻的头皮,怒而起身:“若你今日一句不实,休怪我无情!”

    语罢,他站起身,一拂袖,盛怒一般,大步离开。

    身后一阵相送声,他更是气得无处发泄,只能用越来越重的步伐声来表达心中的怒气。

    不过片刻功夫,这僵持一早上的僵局便被打破了,全程围观的林慕娴狠狠松了口气,连忙称不适离开了坐席。

    接下来应当便是林胥一人的清算了,宋如楠起身,深深看了一眼林慕禾,也躬身退下。

    堂内茶水被重新换过一遍,顾云篱与林慕禾向前坐了几位,静等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这些事情,何苦劳动殿下亲临?”揉了揉太阳穴良久,林胥像是妥协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昨夜收留二娘子一夜,刚好出来走走,顺手的事儿。”李繁漪不甚在意,又缓缓吸了口气,“二娘子身子未愈。右仆射何必这么着急?官家还在病中,你这样也不怕被参?”

    林胥抿抿唇:“为人父母,自然希望儿女早些安定。”

    林慕禾听着,衣料下的手缓缓攥紧了。

    “原来是这样。”忽地,李繁漪笑了笑,却不带温度,连带周身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下来,“与大人相比,我们这些人还是差远了。”

    林胥身形一顿,眯起眼睛笑:“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我随口一说,”李繁漪直起身,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近来龙门卫来往东京与大名府频繁啊,官家病重,大人也记得约束好手下的人才是。”

    林胥抬了抬眼皮,终于有了些反应,片刻后,他轻笑一声:“下官省得,多谢殿下提点。”

    看见他的反应,李繁漪眸色沉了沉,没再继续说话:“左右昨日之事不过是个误会,今日就到这了,二娘子受惊,好好歇下吧。”

    有李繁漪这番话,再去刁难便是林胥的不是了。

    他眉眼间有沉郁之色,尽管已经在中书独揽一面,但在面对这些皇亲贵胄前,仍然还需退让。

    “恭送殿下。”

    李繁漪颔首,示意崔内人摆驾:“二娘子,顾娘子,一道送送我吧。”

    两人纷纷起身,在林胥深沉的目光注视之下,一路走出正厅。

    步伐缓慢,李繁漪也在打量右相府内的陈设,几人都没有话,走在临水的抄手游廊边,李繁漪却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身后跟着,却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慕禾身上:“二娘子,有什么话想问,便问吧。”

    愣了一瞬,林慕禾仰起头,但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开口:“殿下方才与主君的话,是何意?”

    前方人脸上的笑容一滞,眉眼却缓缓松弛下来。

    “大名府有宗室子李磐,如今,也不过十九啊。”声音轻飘飘落地,落在听者耳中,却宛如一记重锤。

    顾云篱倏地一顿,眼中透出些许不可置信。

    空气好似一只气球,充气许久,终于,在此时此刻涨破。

    林慕禾手指颤了颤,几乎是李繁漪说完的一刹那,便飞快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磐,与她年岁相仿的宗室子,在这个太子失踪,朝堂争斗激烈的时候,林胥早早便开始了下注。

    把自己嫁给李磐,或许是一种成了收益,败了也没有损失的最好的两全之法。

    昨日之事,只不过是他对自己态度的一次试探而已。

    在知晓自己的眼疾即将痊愈的一刹那,他便已经将自己明码标价,想好了用处。

    思及此处,林慕禾浑身的血液一凉。

    “可见你眼疾痊愈之后,等待你的未必尽是好事。”李繁漪轻声说道,“我今日的话,或许能一时半会儿打消他的念头,却未必能保你终身,二娘子,若想保全自身,还需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今后要怎么做了。”

    该怎么做?林慕禾脑子里白了一白,忽然反应过来,她短暂的规划中,似乎只有眼疾痊愈,为小叶报仇,其余的,若顾云篱想做什么,自己便去做什么,似乎没有再长远的规划了。

    她想要自由,但在这宅中,似乎自由二字就是笑话。

    这一路,她埋头沉思,直至回了观澜院,脸上还是怅然之色。

    清霜在一旁看着,觉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揪住顾云篱的衣服问:“姐姐,林姐姐是怎么了?怎么从正厅回来就这么魂不守舍……”

    李繁漪的一番话,看来确实对她影响不小。

    “厨房的药差不多好了,清霜,你去瞧瞧,我跟她说说话吧。”收回目光,顾云篱轻声吩咐清霜,拍了拍她的肩。

    知晓自己没有什么口才,也不太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清霜点点头,又忧虑地看了一眼林慕禾坐在长廊之下的身影,便转身离开了。

    她走得飞快,片刻便没了声音,只剩下顾云篱行走的沙沙脚步声,

    林慕禾终于分神,朝声音来处轻轻动了动脑袋。

    未几,草药的清香轻轻漫过鼻尖,安抚着她有些失落沮丧的情绪。

    “还在想殿下的话?”她缓缓坐在自己身边,手抬起,将粘连在白纱之上的几缕发丝轻轻别到自己的而后,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自己似的,又格外温柔。

    搭在双膝的手轻轻缩了缩,林慕禾抬起头,悠长地呼出一口气:“顾神医,我想好了。”

    顾云篱身形蓦地一顿,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待我看见了,便去和随娘子一样,在栖风堂里做事,你觉得如何?”

    她坐在这里这么久,其实并没有无用神伤,而是真正思考了一番,在未来,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自己能够做什么。

    “顾神医尚有一技可傍身,但我却没有,”她转过身,搭在膝上的手也缓缓攥紧做拳,“但随娘子那日的话,今日我却再次想起了。”

    顾云篱静静听着,目光垂落在她攥紧的手上,轻轻应声:“栖风堂主事六娘子,先前便说过,你才思敏捷,商道独有见解。”

    林慕禾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云篱会记得这么清楚,心里咚咚作响了两声,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今日殿下的话提醒了我,若没有本事,只依附于他人,并不*是长久之计。”

    “随娘子离家经商,现如今已经安定,我在想,我能否也像她一样,安身立命,不必在拘于他人喜恶之间?”

    顾云篱眸色漾开,伸手将她攥紧的五指缓缓拂着松开:“圣人云‘有志者,事竟成’,你有此心,有此志,今后双眼复明,持之以恒,定然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生身自由,也从不是转嫁于他人,或摇尾乞怜得来,”她声音沉缓而坚定,五指缓缓握住林慕禾有些凉的手掌,“你想去做,我就陪你一道。”

    *

    披香院中,女使们来往小厨房,盯着里面熬煮的药材。

    幼月匆忙进去照看了一眼,药材仍在咕嘟咕嘟煮着,帮忙看着烧火的丫头扇着火,额头汗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也不敢懈怠。

    片刻后,宋如楠匆匆自外面走进,一进来,便有嬷嬷上前:“太太,中午回来吃了饭就这样了……叫大夫看了,应当是上午在正厅时吓着了。”

    “好端端的……”宋如楠面色沉郁,帕子攥在手心里绞了数个来回,“先前比这还要紧张的局面都有,怎么如今就一下子……!”

    她闭了闭眼,轻轻呼了口气,由女使搀扶着上前,走进正屋中。

    一群女使敛声屏气地站在原地不敢出声,听见屋外来人,屋内的人终于动了,拂开竹帘走了出来。

    “太太。”是沈姨娘,她一贯疼惜林慕娴,得知她失魂魇着,立刻便赶来侍候。

    眼球轻微地痛了痛,宋如楠面色如常地眨了眨眼,颔首应下,便转身进内寝。

    纱帘被撩开挂在一边,好让里面的人呼吸畅通。

    林慕娴似乎还在梦魇之中,眉心紧蹙,双唇紧抿,面色苍白之下,额角也时不时浮躁地跳动,昭示着她的梦境并不太平。

    即使医官已经来施针缓解,但她仍旧没能逃离梦中的一切,两个眼皮就好像被胶水死死黏住一般,无论她怎么使力气,都睁不开眼,而梦境之中的妖魔鬼怪却偏偏横行,虎视眈眈,张牙舞爪地要来攻击自己。

    “不、不行——”毫无征兆地,睡在床榻之间的林慕娴忽然大喊了一声,挣扎着双臂疾呼,“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救命、救命!!”

    一声呼喝,她猝然睁开双眼。

    宋如楠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娴儿!娴儿!阿娘在这!”

    “啊啊啊!”看见她靠近,林慕娴脸上惊惧之色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更加害怕,撑着绣榻连连后退,“姨娘!姨娘!”

    听见她口中呼唤的人,宋如楠脸上焦急的神色骤然一变。

    “姐儿!”沈姨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快步走近,奔至榻边,“我在这!”

    眸中爬上些许红血丝,宋如楠的手死死握着,一时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太太,太太来了,姐儿,别怕。”她在榻边坐下,将林慕娴揽在怀中,轻拍她的后背哄着,终于,在她一声声温柔的声音中,林慕娴终于安静了下来。

    手指颤抖,宋如楠才发觉,一时间连自己都无法形容现如今的心情,失望?愤怒?但此时此刻,看见林慕娴惯性依赖在沈姨娘怀中,她方才有些实感。

    心中落寞与孤寂的感受反而更胜一筹。

    低了低头,她转身离开:“你好好照看姐儿,若还有事,叫女使传话。”

    “是。”沈姨娘垂眸,缓缓应了一声。

    语罢,宋如楠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小厨房的女使边将熬好晾好了的药端了上来。

    林慕娴似乎方才清醒了几分,眼中仍有迷蒙。

    “姐儿,喝了药再睡会儿,嗯?”

    第148章 西山隐君

    林慕娴面色苍白,眼中还有些混沌,意识尚且有些不清晰。

    她张开口,缓缓将递来的药汁喝下:“姨娘、她、她来找我了,我怕、我怕!”

    “她?”沈姨娘垂眸,在林慕娴看不见的地方,眸色逐渐幽深起来,“‘她’是谁?姐儿,世上没有鬼神,莫怕,莫怕了。”

    一碗浓黑的药汁被她尽数饮下,药中的安神药材的作用很快挥发出来,没有清醒多久,便又混混沉沉睡去。

    这一觉,总算安稳了许多,安神药下去,没有梦魇,意识沉入一片昏黑之中,她睡得很深,几乎对外界的声响动静没有一丝感知。

    “小夫人,药已经用完了,明日还去再领吗?”幼月见里面终于安静下来,这才终于上前,小心翼翼地问询。

    “明日……还是我去吧,姐儿的药,经过我手,还是放心些。”

    “纪小郎似乎听闻了娘子的事情,方才遣人送来了慰问的补品。”

    “是吗?”沈姨娘的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来,看向重重纱幔之后,林慕娴熟睡的剪影,“他倒是上心。”

    *

    夜色尚浓,山寺门前寂寥,就连平日里洒扫的小沙弥也早早歇下,孤月当空,月华凄然,照得满地霜白。

    寺庙楼宇也宛如镀了一层银,幽凉泛着光,枝桠低垂,只有偶尔掠过途径的鸟雀才会发出一点动静。

    一行人披着月色走来,除了为首的女子,一个个都有些狼狈,连身上的衣衫都褴褛不少。

    “叩叩”两声敲门声响,不见回应,之后又是两声,明显比方才还要急促。

    终于,值夜的僧人转醒,嘟囔着“谁啊”,一边披上外衣,磨蹭着来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轻响,再次划破了这夜的寂静。

    门外站着约莫四五个人,眸光冷冽,在展开门的一瞬间,僧人瞬间感受到五道寒凉的眸光落在他光洁的头顶之上。

    几人立身站定,各自扶着腰间的配剑,在月光之下,缓缓看了过来。

    一瞬间,僧人的瞌睡瞬间被吓没了,一股凉风袭来,将他吹得打了个哆嗦。

    “几、几位……”他颤抖着开口,怯声问,“几位夜叩寺门,是要作甚……?”

    为首的男子面色有些苍白,在月光之下,那张脸更显凄惨,却还是硬生生挤出来一抹僵硬的笑容:“途径江宁宝地,不慎被匪徒所伤,无处投身,不知宝刹可否容留我们,休息养伤?”

    那坠在最后的女子见他说完,几步上前,眉眼疏冷,面若月宫仙娥,只见她从腰间取出盘缠袋子,摸出两块碎银:“不白住,付钱。”

    手心里多了两块碎银,僧人愣愣吞了吞口水,再次打量几人,也并未从中感受到恶意,于是轻轻侧身,让开了路:“既是投宿,自当留便,几位请进。”

    几人鱼贯而入,抬眼扫过寺庙。

    白以浓默默最后看了一眼寺庙的牌匾,喃喃出声:“普陀寺……?”

    这名字甚是眼熟,似乎在与谁的信件中见过。

    几人被安置在一处空荡的禅房,禅院内空旷,佛龛内的香火也被风吹灭了。

    邱以期有些疑惑,问那僧人:“贵寺在江宁一带也算闻名,为何如今萧条凋敝至此?”

    僧人听罢,愣了一瞬,朝着夜空轻轻叹息一声:“不瞒施主,几日前住持圆寂,监寺师叔又去往灵山寺借经,寺中无人管辖,多处顾不得,是而如此。”

    “圆寂……?敢问故住持是何年岁?”

    “方丈故去,已有七十有二。”僧人垂下眼,轻声回答。

    “人生七十古来稀。”邱以期阖了阖眼,低声宽慰,“请节哀。”

    “无妨,西方极乐往生,住持证道而死,也算全了佛法因果。”

    “正道?”他的话,却忽然引得白以浓的兴趣,遂转过身问他,“何以证道?”

    僧人依旧垂着眼,顿了顿:“佛法玄妙,小僧只是看门洒扫的弟子,还未能参破。”

    邱以期眸子动了动,点了点头:“多谢小师傅收留我们,待养好伤,我们必为宝刹捐笔香火钱。”

    “施主好生休息便是,明日晨起就有专管禅院的师兄们来,若有需要,施主向他们问讯便是。”语罢,他双手合十,佛号了一声。

    几人互相搀扶着进了屋中,禅房破旧但好在整洁,点了灯,一个弟子就开始为邱以期处理伤口。

    翌日一早,伤口好得差不多的邱以期在寺门之外租了一辆马车,驾车前往临云镇内。

    江南水镇,市买热闹,人群络绎,稍加打听,便得知顾云篱与清霜所在的医馆之地。

    可一路寻过去,医馆大门紧闭,只挂着“主人外出”的木牌,两个弟子翻身进去查看,也确实人去楼空,门户紧闭。

    “不在?”白以浓一愣,站在门前,一时间,脸上罕见地有些茫然,“也是,信是年初,都快入秋了……”

    “师姐,找个人打听吧。”眉心压了压,邱以期四下打量,才发现早已有人围着他们看着议论了。

    敬历坊的百姓大多淳朴,见视线与邱以期对上,热情地上前解释:“近来总有江湖人慕名而来,几位也是来找顾神医看病?可惜了,一月前,顾神医就跟那位清霜小娘子启程去东京了。”

    眉峰一扬,白以浓有些愕然:“去东京?”

    那人摆手“唉”了一声:“几位不知,前段时间咱们江宁府出了大事,小顾神医她们也被牵连进去了,这事情闹得可大呢!”

    邱以期思索了一瞬,似乎有了猜测:“是敕广司被朝廷抄没一事?”

    “对对对!这还牵扯着禁药买卖呢,据说搜出来一大批禁药……后面的,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也不知道了。”

    白以浓回过头,问她:“她们去东京,所为何事?”

    乍一眼看见这么个白日谪仙,这妇人也看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只是说要为人治病,多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多谢。”听罢,白以浓收回目光,朝她叉手谢过。

    寻人无果,几人只能打道回府。

    一路马车颠簸,白以浓靠在车壁思索,邱以期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左右我也要去东京,一路同行吧,师姐?”

    面对这个师姐,邱以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近些年与她打交道甚少,她本人也常常闭关在山上,一去就是一年半载,不问世事,碰上他下山去寻林慕禾,这才又联系上。

    对于她,似乎只有“剑道天才”、“西山隐君”这样的模糊印象,她常在西山闭关,而阿姐生前,也是从西山出世。

    只记得她与已故的邱以微有些联系,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层缘故,她待自己比待旁人略有温度了些。

    “也好,”白以浓终于回过神来,轻轻点头,“你的伤还要多久?”

    她不是会体恤人的,说话也耿直,于是邱以期一怔,干笑两声:“不出三日,无论好坏即刻启程。”

    白以浓收回视线,没再看他,转而将手轻轻搭在了那个一直背在身后的长布包上。

    然而平安度过这几日,似乎已成一件不易之事,邱以期不死,龙门卫上头的人绝不罢休,长风渡距离几个江南重镇都很近,一批龙门卫派出无果,另一批又紧随其后。

    是夜,寂寥许久的山门再次被敲开,睡眼惺忪的沙弥撑开门,一柄寒刀便即刻从门内插了进来。

    不待他惊恐合门,木门便被强硬撑开,他吓得魂飞魄散,朝外一看,山寺之外,黑压压站着一群身穿黑衣的人。

    皮质的黑衣在月光之下泛着森然光泽,宛如一群报丧的乌鸦立在门前,自带威压的看向门内之人,为首的男人头戴斗笠,见门大开,收回了手中长刀。

    抬了抬斗笠,他露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容:“小师傅,近来可有可疑之人投宿贵寺?”

    下意识地,沙弥便觉此人来者不善,看着不像好人,牙关一阵哆嗦,他颤抖着声音撒了谎:“不、不曾有人,几位,几位也来投宿吗?”

    眼前人的眸色倏地凉了下来,唇角的笑意也消失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秒,朝身后的人嘱咐:“搜。”

    “等等!佛门净地,你们要做什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看小师傅不诚,便自己搜查。”

    不等那沙弥开口,便被人一把推搡到一旁,他身后的龙门卫也鱼贯而入,黑色,瞬间开始侵袭整座山寺。

    夜风呼啸,白以浓倏地睁开眼,一把握住了一旁的剑。

    禅房所在开始逐渐点起了灯,嘈杂的声音传来,尽是被吵醒的僧人的愤怒喊声。

    邱以期也起身,支开一道窗缝向外看了一眼:“人太多,不好硬碰硬。”

    屋内两个弟子已经有些慌张无措:“掌事,怎、怎么办?!”

    “卸磨杀驴,林胥,你果真要如此吗……”

    白以浓转身,四处在房中看着哪里可以躲藏。

    但一间禅房,能容下五个人已是不易了,怎么会再有可躲藏的地方?

    正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弟子却不慎碰倒了一旁的烛台。

    “喀拉”一声,像是什么机关扭动,不待他发出惊叫,脚底却突然一空,石砖忽然后缩,下一秒,“砰”得一声,他直接跌进了脚下暗道。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一息之间,没有再犹豫,白以浓在前,拧着烛台机关,让两人躲进密道,她掷出剑,撑在开合的石砖之间,飞身跃进,扬手一夺,收回剑身,只剩下一片白色的衣角在漆黑的室内飞快闪过。

    轻盈落地,却发现率先进来的几人都呆立原地。

    昏暗的地下暗室之中,只有墙角的一盏长明灯燃着,身前,黑压压的垒落起一层层高高的货物,足足快将整个暗室占满了。

    空气之中,一股诡异的幽香传来,漫至鼻尖,白以浓立刻屏息,压低声音道:“不对,屏息。”

    纷乱的脚步声隔着头顶厚重的石板沉闷地传来,几人不敢高声语,静步上前,停在那一墙高高垒起的货物前。

    白以浓将还未收入剑鞘中的剑抬起,就近撩开遮盖的黑布一角。

    “银蔌。”只看了一眼,白以浓便下了定论。

    第149章 心动

    “朝廷禁药。”一瞬间,邱以期回想到了白日那敬历坊百姓所说。

    画面倒转,灯火通明的政事堂内,群臣舌战。

    “朝廷禁药!”有人扬手怒喝,“整整三百余斤不知所踪,此为一事!”

    “枢密院昨日通报,西南反势已见大势,举朝之间,莫非再无能将能领兵?!”

    “官家重病,满院太医无人能治!东宫至今下落不明!”

    “淮南路成都府滇州府流民四起,巡抚使又指着户部要钱,北境修要钱,西南安抚要钱,州府流民要钱,皇陵修建又要钱!国库就这么大,掏空了也补不上这么多窟窿!”

    “鞑子虎视眈眈,眼看入冬过春又预备继续挥师南下,却偏赶上如今局势,几位自称为国为民,忠于陛下,可弊病多日,政事堂内可商议出多少可行之策?!”

    群臣激昂,因赈灾之事开头,导火线一路引燃,众人纷纷把事情摊开,相互指着鼻子骂,眼看从上到下,就要把十几年前的旧事摊出来说了。

    “今日不议论出个所以然,谁都别回了!”

    左右两相坐在公文累积成山的书案前,眉宇之间阴云密布。

    烛火长明,吵闹声依旧,彻夜又是不眠。

    探听的女史默默退下,一路辗转回公主府,正碰上恰要出门的乔莞:“乔娘子,哪里去?”

    乔莞笑回:“听闻林娘子眼疾将愈,殿下让我去趟右相府送些礼物,顺便叙叙旧。”

    “娘子多日不眠,也是该好好歇歇了。”

    笑着应了几声,乔莞坐上马车,一路向咸宁坊。

    清霜正坐在檐下擦剑,看见她来,立刻收起剑,兴冲冲迎了上来:“万万!好久没见你!”

    “替殿下办些事,去了趟大名府。”乔莞眉眼间松快了不少,递上盒子,“殿下给林娘子的礼物,听闻她眼疾将愈,送上两株人参补气血。”

    “喔!好东西好东西!”清霜赶忙接过,请她入内,“我姐姐正给林姐姐扎针呢!”

    室内,微风吹过,将隔断的帐幔吹开,林慕禾坐在小凳上,眉头轻蹙。

    顾云篱全神贯注,在她头上轻轻旋按银针。

    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吃痛声,她分出神,轻轻拍了拍林慕禾肩膀:“快好了。”

    院外鸟雀叽喳,日光晴明,池中锦鲤跃动。

    脚步声哒哒,乔莞撩开帘子,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林娘子,听殿下说你眼疾将愈,我来看看你!”

    林慕禾早听见她的声音,悦然答:“顾神医说,今日施针,或能复明,前几日,双眼也觉光异常,兴许是前兆。”

    “这么大的喜事就这么被我赶上了?”她笑嘻嘻凑近,看见林慕禾满头银针,又赶紧退下,“我和清霜姑娘叙叙旧,顾神医,你们忙!”

    清霜放下手里的盒子,也跟着她跑了出去。

    调笑声隔着窗扇传来,两人靠着围栏喂鱼,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转眸看了眼屋外,顾云篱又收回视线,手上仍旧不停:“疼吗?”

    “不疼的。”林慕禾答。

    “今早我去采买药材,路过算命的摊子,抽了一签。”顾云篱轻声道来,声音不觉带了丝笑意。

    “那结果如何?”林慕禾弯唇,问。

    手指轻轻将她发丝撩起,针已施罢,顾云篱走到她身前,轻轻将她眼上的白纱取下。

    眼睑褐色的伤痕已经浅淡了许多,她睫毛浓密,轻轻颤动,因顾云篱的触碰,敏感的眼睑抽动两下,想睁开,却还是忍住了。

    “结果……是一支上上签。”顾云篱声音仿若漂游在耳边,林慕禾听着,半边身子忍不住瑟缩。

    “顾神医什么时候信这个了。”她的手指离开,林慕禾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因为今日求签,心中所想的,是你眼疾能否痊愈的事情,”她说得一本正经,一边撩起她的头发,颇为严谨地将林慕禾的发丝掖进耳后,“上上签,是大吉,你不如现在想想,复明之后想去做什么?”

    心头一怔,这一瞬,一束阳光透过窗棱打了进来,将她额前的刘海照得透光,也勾勒出她起伏的五官。

    “去栖风堂,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吧。”她阖着眼,回答顾云篱。

    顾云篱低低用气声应了:“我陪你。”说着拿起药称称量药材。

    眼前天平晃动,铜权在刻度线上轻轻滑动,顾云篱抬起眼,那铜权刚好在自己视野里,将林慕禾的脸遮挡住。

    于是继续往近塞加药材。

    “除此之外……还有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她的声音随着药材的累加继续传来,顾云篱来了兴致。

    “什么顶顶要紧的事情?”

    “咔哒”一声,铜权归位,恰好使得药称回归平衡,下意识地抬眼,这一瞬,林慕禾的面容,也恰好从铜权之后显露出来。

    今日的日光偏爱她,从窗户跃入,像金黄色的纱一样笼罩在她身上。

    “顶顶要紧的事,是看看顾神医。”

    “看看你的样貌。”

    “昨夜,我心中想了无数遍,顾神医应当长成什么模样?但每一次,都觉得不太贴切。”

    顾云篱屏住了呼吸。

    “但与其整夜遐思,总不如亲眼所见。”

    风动掠过,“叮铃”一声,是檐角风铃作响。

    顾云篱心头重重一颤。

    是风动?是心动。

    这也许是自己与林慕禾的“第一次见面”。

    从前是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黑暗混沌中与自己交谈,自己每日看着她的样貌,而林慕禾甚至从未见过自己长什么样。

    不知为何,在她说完这番话后心里紧张了起来,顾云篱若无其事地为她将下一顿的药材称量好装进纸包里,扶她在软榻上歇息。

    “过会儿我来取银针,你先休息。”她和声说道,给她铺好垫子,转身离开内寝。

    撩开内寝的帘子,她兀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乔莞与清霜在外面钓鱼,钓上了又将鱼扔回去,见顾云篱出来了,对视了一眼,便又跟了上去。

    “姐姐!”迈入房中,她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顾云篱正捧着一面镜子自照。

    这倒是怪了,她从来不是在意自己容貌的人,不用脂粉,不保养,怎么现在开始揽镜自照了?

    哪里不太对。

    清霜拉着乔莞走进,趴在屏风边问她:“姐姐怎么开始照镜子了?”

    “顾娘子天生丽质,不抹脂粉也好看啊!”乔莞笑嘻嘻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清霜,挤眉弄眼。

    一瞬间,清霜迟钝的脑袋便忽然福至心灵地运转起来,她睁了睁眼睛,“喔”了一声。

    “我脸上还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见两人的目光,顾云篱轻轻颦眉,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没有的事,”清霜掩唇笑了笑,“非常好,非常完美。”

    乔莞也在后面跟着点头。

    眨了眨眼,顾云篱也品过味儿来,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又拿这两人没办法,搁下镜子,又走出去:“我去看看林姑娘。”

    “嘻嘻嘻。”身后两人跟着笑,跟着她走出屋子。

    “乔姑娘如今跟着长公主殿下,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步上院中的小桥,顾云篱问起来。

    “……嗯,西南不平,待成都府平反的战报传回后,我预备回西南去。”

    “回西南去?”清霜愣了愣,背着手盯着自己鞋尖,“我也好久没有回去,也不知镇子上的乡亲们怎么样了。”

    实则,她还想回一江南,回一趟西山,看看师尊如今怎么样了,

    “待谋乱平息,战事过去了,再回去也不迟。”

    “西南危乱,你回去做什么?”顾云篱有些不解。

    “祖父殚精竭虑,为西南呕心沥血,堪堪维持边地平稳,如今西南因歹人作乱致使成如今乱局,我想,我不能在此偷安,回去,尚且能尽绵薄之力。”

    眨了眨眼,顾云篱吸了口气,复而笑了笑:“你心有鸿鹄志,便随心去做。”

    乔莞拍了拍手:“这都是后话啦!顾娘子,不是还要去看林娘子吗?快去吧!我还想跟清霜钓鱼呢!”

    一扭头,却见清霜满脸崇拜看着她:“你好厉害!”

    乔莞:“……”

    *

    几人的嬉笑声正也落入林慕禾耳中,她靠在软榻上小憩,片刻便醒了。

    眼上白纱轻薄了许多,她忽然觉得眼睑有些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刺激似的。

    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后响起,来人轻车熟路地点香,将帘子撩起。

    木制的地板与软底的鞋面摩擦,发出一阵细细的声响。

    耳边一切声响好似都被放大了,就连顾云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她支撑着一边的桌子起身,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抚上眼上的白纱。

    眼睑轻微的颤动从神经反馈至大脑,她忽然觉得,眼前这道白纱的存在感变强了。

    “醒了?”顾云篱走了进来,刚刚净过手,正拿着帕子擦拭。

    她声音响起的刹那,眼睑好似感应到了似的,再次跳动。

    心跳跃升,五指微张,复又轻轻抠抓起了手下的锦绣布垫,像是要确认什么。

    “呆什么。”见她不回应,坐在软榻上怔住,顾云篱失笑,上前轻轻在她眼前扇了扇风。

    微弱的风袭来,紧接着,肌肉给予的反馈更加真实起来,微风短暂的停留,却换来眼睑更加急促的反应,睫毛跟随着肌肉,也轻轻颤动起来。

    远行而去的蝴蝶,似乎复又折返回来,扑扇着翅膀在她双眼处采撷。

    “顾……”她轻轻出声,顾云篱温热的掌心已经贴了过来。

    “别动,我给你取针。”

    于是心脏跃动的速度继续攀升,林慕禾有些不敢相信,方才轻轻抬起头。

    正好的阳光穿透白纱,穿透皮肤,在她眼球之上,视野之内留下橘红色的印象。

    今日的光,似乎比较往常更加强烈了许多。

    她不敢猜测,不敢定论,她好像可以看见了,但又怕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

    顾云篱动作很轻,在自己头顶将银针拔去,再扔进盛着热水的盆中。

    这一瞬间,失落许久的五感似乎终于归位,一切实感归拢,汇聚在她眼前。

    “要看看吗?”顾云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第150章 恭喜,重见光明

    “……好。”她脑子里一瞬空白,呆呆应声。

    紧接着,束在眼前的薄纱被身后的人轻轻将结缠开,失去束缚的一瞬间,双眼似乎无比轻松。

    她眉心动了动,有些不太熟练地、生涩地调动眼周的肌肉。

    双睫轻轻颤动,眼球传来一阵陌生的刺痛的生理反应,室外的阳光刺激下,她不可控地飞快眨眼。

    紧接着,一片橘红色中,一缕光泄露进来。

    顾云篱循循善诱的声音再次响起:“慢慢来,适应好了现在,再继续。”

    她一愣,听话地循着顾云篱的引导,再次闭上眼,紧接着,再次睁眼。

    这一回,双眼所感知的光似乎更加明亮了。

    她大着胆子,继续睁开双眼。

    模糊之中,先是一片蓝色的衣角在视野之中出现,林慕禾的瞳仁缩了缩,光从屋外打了进来,折射进她眼中,宛如一颗琥珀色的玻璃球。

    呼吸骤然一紧,她反复眨眼,确认了眼前这片蓝色的衣角并非是自己的幻觉。

    束缚她多年的白纱被解下,被放在自己膝头的位置,白得醒目,像是在向她进行最后的告别。

    顾云篱似乎也察觉了什么,看见她飞快抽动的眼睑,呆滞的动作,一瞬间,手蓦地攥紧。

    “林慕禾,”她声音紧张起来,“不要着急,继续眨眼。”

    听她的话,林慕禾继续眨眼,直至眼前模糊逐渐褪去,她看见了顾云篱衣角的竹叶刺绣。

    “仰起头,”她的声音在身前传来,“慢慢来。”

    如她所说,林慕禾缓缓仰起头。

    细弱的脖颈仰成好看的弧度,堆逶在肩头的发丝顺着动作,缓缓滑到身后。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静止。

    “怎么样?”顾云篱声音紧张地有些古怪,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入眼的,先是她闪动着担忧、急切、又含着不确定的惊喜的眸子,黑得像墨点,细碎的光漾入眼底,在她眼中反射出星点般的光芒。

    她生了双看似凉薄的眸子,长睫如羽,此刻却盛满林慕禾看得清晰的情感,在与自己的对视的刹那,甚至忘记了眨动。

    而后,是她高挺精致的鼻梁、因紧张抿起的薄唇。

    她发丝一半倾泻在脑后,一半梳成简单的发髻,用朴素的木簪固定着。

    视线相触,瞳孔骤缩,好像有什么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但那都不重要了。

    一瞬间,林慕禾忘记了顾云篱谆谆医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从发丝,额头,到眉眼、鼻尖、再到唇角,而后是她纤长的脖颈。

    心跳的声音已经大过了耳畔顾云篱的声音,待察觉眼球涩痛,她方才忍不住眨了眨眼。

    “……”顾云篱的心脏也跳得飞快,连带着指尖都格外颤抖。

    真正这日来临时,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前兆的铺垫,只有她今晨摸到的那支“上上签”。

    “不要一直看,多眨眼,眼睛不酸了再睁开。”

    林慕禾合上眼,没有说话,弯下身子,似乎在听从她的话乖乖眨眼。

    但很快,顾云篱便发觉似乎并非自己想得那样,她将脑袋低下,肩头却忽然开始颤动起来。

    “林慕禾?”叫了一声,却没应。

    她一下子有些慌了,连忙蹲下身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慌张之间,她甚至伸手去探她的脉搏,细白的手腕被握住,她急忙切脉,却并未探出不对。

    “噗。”耳畔响起一阵轻笑,被她握着切脉的手反将自己的手腕勾住,顾云篱仰起头,连忙去看。

    却见林慕禾将脑袋抬了起来,脸上绽出笑来,连带唇边、眼角、眉梢都带着掩藏不去的喜色。

    “原来顾神医长这个样子。”她一眨不眨看着顾云篱,看着她墨色浓酝的眼底,笑着说道。

    顾云篱悬起的心倏地落了下来,她眉毛垂了下来,终于松了口气,不知为何,鼻尖有些酸涩,眼眶也涨得厉害,在林慕禾的眼中,她的眼眶微微红起来,闪动着些许水光。

    “你心里想的我,又是什么样子?”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手,触碰着她眼睑上已经淡得几乎快看不见的伤痕。

    细软的睫毛颤动,停留一瞬的蝴蝶振翅,扑扇着翅膀,朝屋中光向的地方飞去。

    “我也描述不出来……”她说着,拱了拱脑袋,轻轻蹭了蹭顾云篱的手指,声音带了丝明显的喜悦之后的颤抖。

    片刻,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这一瞬间,笼罩她数十年的黑暗混沌,终于被姗姗来迟的阳光侵退,禁锢在笼中的蝴蝶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振翅离开,向那一处光芒最盛之地飞去。

    顾云篱失笑,勾起唇角,轻轻将她扶起身。

    “恭喜,重见光明。”

    *

    神色仓皇的殿直掖着手,飞快进出福宁殿。

    层层帷帐之后,有人难受地呜咽出声。

    小宫人们站在殿外,一个个抻着脖子,瞥着眼睛觑着殿内的情况,但再过分的,就不敢继续上前了。

    锦绣罗帐之后,张殿直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催促人去打听。

    “明谣,明谣!”罗帐内,女人被锦被围簇,面色灰白,唇瓣干裂,汗濡湿的头发贴在两颊,可唯独只有那双眼通红,眼底近乎有了癫色,“人呢,还没来吗!”

    “大胆!你是谁?未有通传怎敢入内!”话音未落,就见门口值守的小殿直厉声喝斥。

    张殿直连忙起身去看,来人一身黑衣直裰,乌纱襥头,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匣子。

    “放他进来!”瞳孔一缩,张殿直开口。

    “张姑姑,可他……”

    “耽误娘娘的病,你有几个脑袋?”厉声喝止,张殿直便侧身给那黑衣人让开位置,请他入内。

    穿过殿内帐幔陈设,直达寝殿。

    他被拦在屏风之后,隔了片刻,桑盼艰难起身,忍着全身不适,颤抖着透过屏风去看那人。

    “东西呢?”

    “在此。”黑衣人没有多言,快速将匣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捆看起来与平常所用的香并无二致的线香。

    张殿直接过,快速接过香炉点燃,插了进去。

    袅袅白烟从燃烧的红点中飘出,她立刻熟练的屏息,将手持香炉递给难受地几乎要趴倒在地的桑盼手中。

    她几近抢夺似的接过,头猛地靠了过去,紧接着,紧闭着眼,近乎贪婪地嗅闻那香,随之而来的,身子一阵痉挛似的颤抖。

    汗水早已濡湿了衣衫,她仿佛从水中泡过一样,抱着那香炉嗅了好一会儿,全身的颤抖才终于停下。

    见她终于恢复了常色,张殿直长长出了口气,紧接着,上前低声询问:“娘娘,今日的人——”

    桑盼撑着脑袋,指节揉摁着太阳穴,声调平直,没有一丝温度:

    “一个不留。”

    语罢,一群黑衣的龙门卫突然从殿内窜出,门口悄悄打探的三四个小宫人瞬间被吓得一个激灵,连连向后退去。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惊惧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墙传入寝殿,桑盼眉心紧蹙,额头隐隐青筋跳动,倏地睁开眼:“拉去清净的地方处置,吵得我脑仁疼!”

    张殿直了然,为她拉起床铺帘帐,便缓步走出殿外。

    几个小宫人围在一起,缩在角落里,眼角的泪水早就因为攀升的恐惧而溢出眼眶,糊了满脸。

    报丧的死神站在一旁,刀光雪亮,似乎已经向几人昭示了自己的命运。

    见张殿直走出来,几人好似见了救星,连忙扑在地上求饶:“张姑姑,张姑姑!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何……”

    “拉出去处置,”可她们的话恍若一阵微风,分毫未能引起张殿直的注意,她只是站在殿外,语气森冷地吩咐着,“这几人妄图从福宁殿窃财倒卖出宫外,被我抓住,徇私大内,理应杀头以儆效尤。”

    那几个龙门卫闻声,抱拳应是。

    “不、不!”小宫人哭声更大,被生拉硬拽地向后拖行数十米,皮肉都刮蹭出血,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一条血痕,“殿直!娘娘明鉴啊!”

    然而不待她们再哭喊求饶,那几个龙门卫提刀在几人后颈狠狠一劈,霎时间,眼前一黑,自此没了声音,垂直栽倒在了地上。

    张殿直收回眸光,掖手重新走进了殿内。

    那来送香的人还匍匐在屏风后,等待帷帐内的人问话。

    “娘娘这病许久没有发作,怎得今日突然成这样,还比先前更厉害了几分!”她快步走过去,从手下处端来清水,递进帷帐内。

    “娘娘,喝些水漱漱口。”

    里面的人终于恢复了些气力,靠着软枕支起身子。

    那黑衣人终于缓缓抬起了脸。

    只是一张普通且没有什么记忆点的脸,但因眼角上翘,这张脸显得有些诡谲,他拱手答:“回内人,老爷说,许是近来没有休息好,一时波动,往后,还请娘娘注意,莫劳心费神,动肝火了。”

    “送来的‘东西’为何还没有上几次好用?本宫年年供养着你们,养了一群废物吗!”

    “回娘娘!此事实在无奈,赌坊里的‘东西’已经许久没有供应,这才削减了用量……”

    额角抽了抽,桑盼平静了许久,这才重新睁开眼:“退下吧,告诉你家老爷,风声紧,让他看顾好自己。”

    “明白,”黑衣人推了推手,将手边的匣子装好,“万祝娘娘凤体安康,在下告退。”

    收了赏银,他理了理衣衫,跟着一个内侍隐秘地离开。

    福宁殿内,那股幽香仍旧,张殿直不敢大口呼吸,伏在一旁,直至那支香彻底燃尽,帷帐之后的桑盼也逐渐恢复了理智清明。

    “颂哥儿呢?”

    “宫人来报,二哥儿这几日都在政事堂泡着,与左仆射大人他们议事,娘娘,可见二哥儿如今也逐渐上道了,您或能放下些心来了。”

    “上道?”桑盼笑了笑,“也许吧,只是事未成,没有定数,我一日就不能放下这颗心来。”

    “娘娘呕心泣血,委实辛苦……”

    抬眸看了眼张殿直,她虚弱地勾勾唇角:“明谣,你同我从西南来此,本有上好姻缘,如今却困于宫门,可曾后悔过?”

    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张殿直在榻前跪下:“跟着娘娘,奴从未后悔。”

    不知想起了什么,桑盼又闭了闭眼:“西南起反事,我有时候总想,若是当年再坚决些,会不会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事……”

    张殿直闻言,眉头轻轻蹙起,不忍之色难掩,但一瞬后,又重新掩盖回去:“娘娘,如今,该向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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