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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从前她看不见,自己的心思还能在她身前隐藏几分,那如今呢?

    屋外的光线还是有些强烈,顾云篱起身将竹帘拉下,喀拉拉的声响也将她思绪分出了几分。

    光线逐渐被盖下去,她走神片刻,忽然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对。

    衣裳的颜色是不太沉闷了?来时根本没想到她今日就能复明,连头发都没怎么梳理,早知道拿镜子的时候,好好再梳洗一下了。

    方才情绪有些激动,没有好好看她的表情,不知她对于自己的样貌,又是什么想法……

    “顾神医?”有些疑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云篱倏地回神。

    “你快要把整个帘子拉下来了。”她抬手指了指顾云篱手里拉着的系绳,神情有些无奈。

    大半个帘子被拉了下来,几乎要把室内的光全部遮掩住,顾云篱方才反应过来,又强做镇定,再把帘子拉了回去。

    罢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她默诵一遍,缓缓转过身。

    林慕禾却已经围着屋子转悠起来了。

    她至今心里还是有些激动,复明带来的喜悦在心中占着上风,她从软榻的边角摸起,再到刻着云纹的桌角、白日里依旧燃着的香烛,直至到榻边,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抿抿唇,看向摆在内寝的博古架上的那只颜色鲜亮的磨喝乐。

    方才上过彩,颜色鲜艳显眼,原本的博古架上也没什么东西,这一只就非常引人注意。

    她踮起脚伸手拿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摩挲。

    顾云篱的视线随她回转,一刻也不敢放松。

    “原来是这个样子了。”她将磨喝乐拿在手心,朝顾云篱晃了晃,笑得明媚。

    她生得不像林胥,应当随了故去的邱娘子的容貌,桃花眼含笑,带着一股破土之后的蓬勃生命力,不似如今秋日般寂寥,反倒如乍泄的春光,引得人移不开眼。

    无论是眉眼,鼻梁山根,还是两片唇瓣,似乎都刚好恰和自己的审美。

    至于先前的审美是什么样子,顾云篱没有细想,飞快揭过。

    “和你记忆里的差了多少?”她走上前,离她近了些,询问道。

    “时日太久,早已记不清了。”林慕禾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磨喝乐的莲蓬头,笑了笑,“顾神医上彩的颜色也正好,很漂亮。”

    她比先前更有活力了许多,或是那双眼的缘故,话语间,总觉得移不开眼。

    林慕禾眨了眨眼,看见顾云篱眼神之中的呆滞,好像走了神。

    “顾神医?”她低低叫了一声,落在顾云篱眼中,只是她抱着手里的陶偶,看着自己,嘴唇一张一合。

    “顾神医!”她又叫了一声,顾云篱终于回过神来。

    “抱歉。”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顾云篱立刻收回目光,轻咳了一声。

    “想什么呢?”她又重新放回架子上,坐回床榻,问她。

    “你双眼初见光明,可还有什么不适?”抿了抿唇,顾云篱故意严肃了语气,来遮掩自己方才的愣神,“虽能看见了,却还是不能放松。”

    “嗯……”林慕禾一愣,也认真思考起来,“还有些模糊,盯久了,还是会疼。”

    “是吗?”顾云篱皱了皱眉,靠的更近了些。

    作为医者的本能又上来了,她凑近去看她的眼,一只手又不放心地切脉。

    林慕禾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脸,睁着眼不敢眨动,直到那盯着自己的目光褪去。

    “刚能看见,近来还是少用眼些。”她柔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慕禾不想错神分毫,目光追着她,她的每一次眨眼,都记在心里。

    “眼上的痕迹已经很淡了,我还有些药膏,每日涂着,应当就能消下去了。”

    她认真说话时,眉心总是不自觉地轻轻颦起,包括左手的食指,也会因为思考微微屈起。

    她鬓角有一缕头发飞了出来,随着她说话时一颤一颤,存在感很强。

    林慕禾抿抿唇,眼中缓缓流过一道光,紧接着,撑着床榻缓缓起身。

    细白的手腕失去衣衫的遮盖,五指轻轻搭上顾云篱的耳廓处,触碰的一瞬,她感受到指下的人浑身一颤,流利的说话声在耳边停止,说了一半的话寻觅不得下半部分,只能听见她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心底不由自主起了些坏心思,林慕禾抿唇笑了笑,指尖不经意从她鬓角的皮肤经过,随后勾住她翘起的那一绺发丝,学着寻常顾云篱给自己拨弄头发时的动作,有些生涩地为她别进耳后。

    “顾神医,头发翘出来了哦。”她笑起来,手指撤回,眸光一瞥,看见了顾云篱耳垂不正常的红色。

    “啊。”顾云篱方才回过神,连忙抚过她方才触碰的地方,心口砰砰跳得飞快,“多谢。”

    她能察觉到自己耳根发热,所以有些懊恼,这么明显,林慕禾岂不是看得一清二楚?

    从前她看不见,自己的心思还能在她身前隐藏几分,那如今呢?

    方才她的手触碰上来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躲开,而是在想,这一回又会停留多久。

    好在垂下的发丝很好地为她遮掩了此时的情绪,林慕禾眯了眯眼,轻轻笑了笑。

    “姐姐!”耳廓的红未褪去,屋外就传来清霜和乔莞的声音。

    进了屋内,两人明显察觉出来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但没有多揣摩许久,乔莞便敏锐的发现了什么。

    “林娘子!”她双眼一亮,不敢确定,急忙上前,“你能瞧见了?”

    林慕禾一愣,方才好好打量眼前的人,从她的声音中,这才判断出来,这正是乔莞。

    “万万?”她顿了顿,方才不太确定地问道。

    她的目光随着乔莞的走动变幻,眼中也有了焦距,乔莞一激动,脚下一个趔趄,赶忙被清霜拉住。

    “林姐姐,你能看见了?”她几步上前,在她身前转悠一番,发现她的目光含笑跟着自己,这才确定了,“真能了!”

    林慕禾能看见,清霜却比她自己还要高兴,来回在她眼前转悠:“怎么样,我长这样,有没有很惊讶!”

    她仍旧扎着双髻,系着橙色的缎带,一身干练的暖橘色半臂小衣,衬得她更有朝气,更活泼了些许,她腰间还缠着那把软剑,正是这剑,保护了自己多次。

    “很惊讶,”她点了点头,“清霜姑娘比我想得还要漂亮几分。”

    顾云篱在后面一顿,默默看了眼清霜,又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事啊!我来得时候还以为会要一阵子,却没想没一会儿就能看见了!”乔莞拍了拍手,“这好事,我得回去跟殿下说说!”

    有了这两人,这屋子里就更加热闹了,被她们带着,顾云篱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乔莞行动极快,跟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便飞奔出去,待快要日暮时,随枝也回来了,得知林慕禾见明,她当即拍桌,又打算出门再搓一顿。

    正想着吃什么的时候,却见乔莞又急匆匆赶来。

    这回,她明显较前几次规矩多了,顾云篱正疑惑,便见门后又走出来一人。

    是崔内人。

    林慕禾显然不太认识这位,好在顾云篱在她身后提醒:“这位是崔内人。”

    心头一惊,她讶然:“我还以为万万要待到明日才说,没想到……”

    顾云篱在她身后,眸色黯了黯,忍不住凑近她,低声道:“她与你甚是亲近。”

    林慕禾一顿,眸子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开口道:“那时在船上,乔姑娘见我唱白脸,比顾神医这个唱红脸的更亲和些?”

    察觉到她话中微妙的称呼转变,顾云篱一赧,片刻,才回:“也许吧。”

    说话间,崔内人走上前来,几人也纷纷走上前来,朝她福了福身子:“林娘子,恭喜。”

    语罢,她又吩咐女史递上几个包装华贵的锦盒:“殿下的一点心意。”

    林慕禾慌忙接下:“这怎使得……多谢殿下了!”

    崔内人笑了笑:“林娘子复明,于殿下来讲是件好事。”语罢,她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顾云篱。

    林慕禾的手一僵,自然也想到了那个顾云篱于李繁漪的约定——待她双眼见明,便要进宫为官家医治了。

    崔内人很有分寸,没再继续,只是说明来意:“除此之外,殿下还请几位赴宴。”

    “宴?”顾云篱问。

    “得知小娘子见明,殿下想邀请几位在高阳正店吃个便饭,也好商议些正事。”她道,“接几位的车驾在府外停好了,我已与府上长辈知会过了。”

    低了低脑袋,顾云篱也明白过来,于是轻轻点点头:“既如此,那便请内人稍等我们些许。”

    清霜难得有些紧张,听完她的话,便回屋子里收拾,但在屋里看了许久,也没个再能怎样精进现如今装扮的想法,只从她为数不多的首饰里取了一朵小绒花,插在两个发髻之中。

    片刻后,几人也都拾掇齐整,一起随崔内人离开。

    临到主屋门前,顾云篱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林慕禾。

    “你初次见明,此事还是不能声张,”谁也不知道林胥接下来的算盘究竟是什么,“先配上,待去了正店再摘,府中,还是防着些。”

    林慕禾了然,点了点头,夕光下的眸色潋滟,应她之意,将那白纱重新拿起,有些笨拙地戴上。

    顾云篱盯着她的手指,看她翻动了两下依旧无果,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捏起她的白纱,再细细结好:“好了,走吧。”

    这层纱并不厚,隔着一片白蒙蒙,林慕禾还能看见顾云篱模糊的五官,眼睫眨动时,那层白纱也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颤动。

    “闭眼。”略带无奈的声音响起,她看见顾云篱的似乎笑了笑,但很快,没有捕捉到。

    下一秒,林慕禾乖乖阖眼,将手心交予身侧的人,全心全意,跟随她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第152章 顾神医,不要乱晃了

    东桑瓦子的高阳正店,因独一份酒酿闻名,从这里取酒的脚店遍布东京大小街巷,再远些的地方亦有分布。

    正是快要入夜的时候,这里甚是热闹,正店之中来往食客络绎不绝,吵嚷声沸反盈天,周旁也有一群杂耍的艺人,喝彩声阵阵。

    李繁漪似乎并未想兴师动众,车驾与寻常百姓停在一道,只是正店下方,总有些看起来不太显眼,但时时刻刻注意着来往行人动向的暗卫们。

    崔内人在楼下站定,请几人上楼:“二楼最中间的位子,小娘子只要报‘崔蘋’的名字,便有人领几位去了。”

    “内人不一道?”

    崔内人摇摇头:“几位欢饮,我便不凑热闹了。”

    顾云篱也没有勉强,向她点头示意,便带着几人入内。

    二楼雅间分隔成一个个房间,几人顺利入内,便见雅间内已经有了人。

    欢闹声从窗扇外的室外传来,李繁漪手里正拨弄着窗口落下的降纱灯穗子,见几人来了,招了招手:“本来想早早歇息了,但乔娘子回来一说,我也没了休息的心思。”

    她摆摆手,示意几人坐下。

    宽大的长桌足够六个人坐下,桌上的菜已经上了差不多,时不时还有女史进出,端上来一盘盘已经验过毒的菜来。

    “殿下有心了。”林慕禾浅浅笑了笑,坐在顾云篱为她拉开的凳子上。

    “这可是件大好事!林娘子困囿黑暗多年,如今得见光明,实属不易。”她说着,从窗边走来,又看了眼清霜,“清霜小娘子也来了。”

    清霜一顿,赶忙解释:“还没腌好!所以这回……”

    “知道知道,”李繁漪笑出了声,“不急着这一会儿,只是你上回离开,还有旧衣落在我这里,我已让崔娘给你放在马车上了,你回去时,记得带上。”

    这是让她拿了什么把柄?顾云篱压了压眉心,只预备晚上回去再去问她。

    都是熟悉的人,这顿晚饭便吃得甚是随意,这种氛围直到女史端来两坛酒来时,顾云篱才隐隐觉得,今日大家都高兴多了,一概吃完吃半碗的林慕禾都多吃了许多,也健谈了不少。

    李繁漪做东,与随枝两人便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中有乐师牵来献艺,随枝兴起,还借了琵琶拨弹一手,虽听不懂技艺高低,但好听便对了,几人不吝夸赞,抚掌之间,一杯酒便被推到顾云篱跟前。

    紧接着,女史又给林慕禾倒了一杯。

    “顾娘子,为往后的合作,我敬你一杯。”没等她反应过来,李繁漪已经斟满,朝自己拱了拱手。

    国朝公主,哪敢让她亲自敬酒,顾云篱头皮一麻,立刻端起杯子,先她一步一饮而尽。

    酒不是什么烈酒,入喉有一股海棠花香,酒香清冽,带着一丝丝甜意,一杯下去,没有什么醉意。

    李繁漪笑了笑,见状也是一饮而尽。

    “林娘子,尝尝?”她搁下酒杯,见林慕禾握着那个小盏盯着,轻声询问。

    “殿下……”顾云篱一顿,正要说什么,李繁漪却摆了摆手。

    “不是什么烈酒,尝一尝也无妨吧?”

    这倒确实如此,顾云篱一顿,低头去看林慕禾。

    “我还没有喝过酒,”她看了眼酒水中倒映的自己,又转头看向顾云篱,“顾神医,我想尝尝。”

    “……”顾云篱闭了闭眼,没了法子,左右喝一些没什么大碍,她点点头,“你想喝便尝尝,无碍的。”

    于是这一杯起,事态逐渐超出了顾云篱预想的范围。

    随枝喝酒豪爽,这酒又有些香甜,她把一罐喝了个干净,仍然悠然自处,看不出来醉意,怂恿起同样没怎么喝过酒的乔莞和清霜尝鲜。

    酒像饮子,虽然能尝出来些许酒味,但不妨碍好喝,顾云篱顾不得去管这两人,等她再次喝下李繁漪敬来的一杯酒时,那边的两个已经趴在桌子上说起胡话了。

    随枝哈哈大笑,常年混迹商贾之间,她早已喝出本事来,连着把乔莞灌倒,终于打了个嗝,倚着靠背假寐。

    好在林慕禾只喝了两杯,局面尚且不算难以控制,顾云篱有些欣慰,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林慕禾变得格外沉默。

    “顾娘子?”李繁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身旁都是一阵酒味,顾云篱皱了皱鼻子,才发现对面的李繁漪也有了几分醉意。“还有半坛,给林娘子倒上?”

    “……不必了,殿下。”她闭了闭眼,又去查看林慕禾的状况。

    只见她低着脑袋,手里一直攥着那只杯子,指甲也不自觉地抠挖着上面的纹路,任身边吵闹,也没有任何反应。

    “林慕禾?”她心里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嗯?”闻声的一刹,倏地,林慕禾仰起脑袋,没有白纱遮掩的双眸直直对上顾云篱的眼,清明不复存在,甚至还有几分迷蒙,淡淡的果酒香气伴随着她仰头的动作,传入顾云篱鼻尖。

    不妙,顾云篱内心暗道。

    这一仰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眨了眨眼,眼前虚影重叠,那个影子摇摇晃晃的在自己眼前摇摆,锁定不住,十分恼人。

    李繁漪已有醉意,撑着下巴看着这边,指尖拈着杯子笑出了声:“两杯就倒!”

    顾云篱:“林慕禾,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也如同隔了一层布一样,明明就在耳边,却听不清。

    眼见她脸颊上升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顾云篱急忙要给她起身倒水,怎料身子还未离开座位,衣袖便被她一把抓住,阻止她的动作。

    顾云篱被迫被拉回了座位上,紧接着,林慕禾的手便摸了上来。

    她仰着脑袋,两只手托住顾云篱的脑袋,皱了皱眉,语调有一丝醉意,也有些刻意的严肃:“顾神医,不要乱晃了!”

    顾云篱被托得懵住,眨了眨眼。

    林慕禾眼下有些逐渐明显起来的红晕,那是她喝醉了的有力证据,有些拨弄乱的刘海下,一双桃花眼不太清醒地直视着自己的眼,时不时眨动一下,似乎仍旧没能看清,于是甩甩脑袋,再费力地盯着自己。

    她身上还有一阵被果酒酝酿过的淡淡香味,混合着原本的皂角香气,并不难闻,顾云篱怔了怔,有些疑惑地问:“乱晃?”

    “对!不要乱晃!”对面的人笃定地回答自己,语气还带了丝小孩子般的幼稚,片刻,她手臂酸了,忽地好像想起了什么,赶忙收回手,“对不起,顾神医,弄疼了吗?”

    脸颊上似乎还有她手心的余温,顾云篱抬手轻轻碰了碰,眸色黯了黯,摇摇头:“不疼,喝点水吧?”

    谁知林慕禾鼻子一皱,摆手后退:“不行,刚刚已经喝过了!”

    顾云篱无奈给她解释:“你方才喝得是酒……”

    林慕禾重新窝回圈椅里,摇头:“不喝。”

    顾云篱吸了口气,起身倒了水,正思索着怎么给她喝下去时,一旁却幽幽传来一声呼唤。

    “顾神医……”

    她一个激灵,看向一边趴着又苏醒过来的随枝,这酒的后劲上来,她也未能幸免,半张脸压在桌子上不成形状,还不忘调侃她:“顾神医,我也想喝水。”

    “……”她倒水的动作一顿,哗啦一声,水壶里的谁洒了一桌。

    紧接着,一边歪倒的几人似是纷纷都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乔莞支起身子嘟囔起来:“我的顾神医呢?谁给我倒水?”

    “我也想喝水……嗝!呜呜呜……”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捂着袖子哭泣起来。

    于是清霜也跟着抹眼泪:“倒水……我也要水喝!”

    闻声的李繁漪支撑着还尚存几分清明的脑袋“嗖”得起身,勉强走到她身边,一甩袖子:“本宫给你倒!”

    说着,她随意拿起一只玉壶,咕嘟嘟又倒了一杯,递到清霜嘴边:“喏,水!”

    清霜倒是没有怀疑,想也没想接过,顾云篱看清时,再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又是一杯清酒下肚,来不及让清霜质问,便又倒在了酒桌上。

    顾云篱只觉一阵头疼。

    “顾神医,你去哪?”身后的人又一把扯住她的衣角,有些委屈的声音嘟囔着从口中溢出,“不要给别人倒水……”

    “没有,”轻轻叹了口气,顾云篱暂时放弃去管那边的乱局,重新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只给你倒,喝吧。”

    她唇瓣还有些湿润,就这自己的手,轻轻喝了一口,便漏出去大半,在顾云篱手指上留下淡淡的湿痕,她没有在意,瞥了一眼,又扶着她的脑袋继续喂她水喝。

    有些懊悔的声音低低地在林慕禾耳边响起:“不该让你饮酒的。”

    混沌的脑袋似乎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她看清了顾云篱的模样,垂着眸子,好看的嘴巴轻轻翕动着,修长的手指仍旧捏着那个杯子,一点点喂给自己水喝。

    她似乎也察觉了自己在看她,疏冷的眼轻轻上抬,撞进自己眼中。

    “清醒了些吗?”

    林慕禾愣了愣,呆呆地点头。

    果真清醒了吗?看起来不尽然,顾云篱敛下目光,轻轻将杯子搁在一旁,起身拉开雅间的大门。

    门外侍候的女史立刻转身,躬身问道:“顾娘子有什么吩咐?”

    “……殿下喝醉了,晚膳吃得差不多了,也是离开的时候了。”

    女史与一旁的人对视了一眼,福身回:“明白了,顾娘子稍待。”

    语罢,赶忙催使人去下楼:“去转告崔殿直,说殿下醉了!”

    小宫人一惊,赶忙顺着楼梯跑下去,没一会儿,崔内人便闻声来了。

    屋内横七竖八趴着一群人,李繁漪还在抱着酒壶想继续灌清霜,但后者拼死抵抗,一时间扭作一团,不知究竟是在玩耍还是打架。

    崔内人眼前一黑,赶忙让女史上去把两人拉开。

    “崔娘!”李繁漪端着酒杯,勉强走了个歪歪扭扭的“直线”递上前来,“这酒好喝,你尝尝?”

    若是单看她的模样,倒真的看不出来她喝醉了,只是嘴里说着胡话,这点无法作假。

    “殿下,你醉了,咱们该回去了。”叹了口气,她上前扶住李繁漪,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醉?我没有……”

    她说着,对上崔内人有些严厉的目光,顿时收声了,片刻,她又开口:“崔娘,我不想坐马车。”

    “为何?”

    “不舒服,我想吐了……”然而倚着门干呕了两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顾云篱方才拉起林慕禾,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见状,默默移开了目光。

    第153章 她究竟是真的醉了,还是在借着酒劲说着心里想说的话

    “让顾娘子见笑,”崔内人抽了抽嘴角,转头吩咐其余女史,“愣着干什么,把里面几位娘子扶好,从后门小街走,知会内侍,让他们在东街等着!”

    几个女史入内,七手八脚把几人扛起,顾云篱这才松了口气,扶着一边的林慕禾起身离开。

    “能自己走吗?”她侧了侧脑袋,她的发丝尽在脸侧,毛茸茸地蹭着自己,有些痒。

    林慕禾睁开眼,有些艰难地点点头,“唔”了一声。

    视野之中,她能看见顾云篱半边侧脸,挺翘的鼻尖,和依稀张开的薄唇。

    头晕目眩之感是有的,但此时经夜风一吹,那点晕眩感褪去了不少,也清醒了不少。

    但她没有睁眼,依旧倚靠着顾云篱的肩,眯着眼睛,听着一边的动静。

    顾云篱便轻轻扶着她,跟着一群人下了楼。

    时至夜幕,正店后门的小街不在瓦子里,没什么声音,是一条居住的里坊,崔内人她们早已清了街,一时间,只有她们走动与说话声。

    除了顾云篱,这几人都喝得不太清醒,清霜与乔莞执着于走直线,低头沿着砖缝走,却死活走不出直线,抱头痛哭起来。

    顾云篱沉默地跟在后面,好在林慕禾很安静,乖乖地跟着自己走,竟然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这点安静很快便被李繁漪注意到了,她在前面不受崔内人控制,一路逗弄清霜跟着自己走直线,走了一会儿,见那两人抱在一起痛苦,又觉得没劲,辗转一番,将目光放在了后面默默走着的顾云篱身上。

    后者忽觉后背一凉,一抬头,就跟喝得烂醉的李繁漪对视上了。

    “来来来!”她飞快上前,速度快得不像喝醉酒的人,把两人从中分开。

    顾云篱与林慕禾俱是愕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紧接着,便被她扯着走到一对石狮子身前,拍了拍两人。

    “我早看出你俩不对劲!”语出惊人,李繁漪丝毫没有遮掩,伸指点了点二人。

    顾云篱一下子被惊得呛住,捂着脸狠狠咳嗽了几声。

    林慕禾还是懵懵的模样:“什么不对劲?”

    崔内人尴尬地想上前拉她,但是此人出奇灵活,向后退了一步躲开,还摆起了公主架子:“崔娘,你别管我!”

    她扭头看了眼咳得脸红的顾云篱,又看看林慕禾,紧接着,一个转身,指了指身后的石狮子:“你们两个的婚事,本宫准了!”

    顾云篱:“……”

    不等顾云篱与林慕禾反应,清霜却一把将乔莞甩到就近的女史怀中:“不要哇、不要哇……”

    李繁漪:“你敢违抗本宫的令?!”

    清霜坐在地上抱膝流眼泪:“成婚不好,姐姐不要成婚,林姐姐也不能……”

    李繁漪忽然诡异地沉默了。

    见状,崔内人赶忙趁机上前,把她揽了过来,还不忘冲着顾云篱干笑:“顾娘子,让你见笑,殿下喝醉就爱说些胡话。”

    顾云篱眸子还张着,呆呆应了一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对面还有些迷茫的林慕禾,忽觉从心口开始,一股火“噗”得燃烧极高,从脖颈到耳根,再到脸颊,瞬间给自己点燃了。

    她以为自己藏得不错,谁料李繁漪已经发现了!

    她发现了,那其他人呢?最重要的是,林慕禾呢?

    艰涩地眨了眨眼,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扶好林慕禾。

    被揽着的人没有动静,垂着脑袋,发丝随着动作一摆一摆。

    这一扶不要紧,刚碰到她的手腕,却听见林慕禾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林慕禾?”一瞬间,顾云篱怀疑自己听错了,凑近去看,真看见了她眼眶边的湿润,她一下子慌了。

    “怎么哭了?”她头皮发麻,这种情况下,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应对。

    “顾神医,你不要给别人喝水。”正手足无措之间,却听林慕禾的声音蚊子一般讷讷传来。

    顾云篱一顿,转头看她:“什么?”

    “你也不要给大姐姐看病。”

    “……”顾云篱手上的动作停下一瞬,眼中风云变幻了一番,紧接着,抬起她的手腕,声音低了几分,“还有呢?”

    林慕禾抿抿唇,低头看着那握着自己的手,眸中水光盈盈一颤,不知为何,她生出了一种冲动。她也分不清是心中本就使然,还是今日醉酒的缘故,这胆子一下子大了许多。

    努力让自己忽略胸口怦然的声音,她咽咽口水,斟酌着开口。

    “还有……”她仰起脸来,直视着顾云篱,声音虽小,但传入顾云篱耳中,字字清晰,“你也不要跟楚大哥说悄悄话。”

    “就算说了悄悄话,我也想听。”她一边说着,一边委屈地给自己揩泪,看得顾云篱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替她擦拭。

    “我们没有讲悄悄话。”顾云篱否认。

    林慕禾似乎还想反驳什么,但张了张口*,又揭开这一篇,不打算深究了。

    “还有!”顾云篱没有排斥,她心中的鼓噪就越大,怂恿着她提出心中觉得更过分的要求。

    “还有?”她看见顾云篱挑了挑眉。

    “你不要成婚。”她说着,翻手攥住了顾云篱前胸的衣襟,含着水光的眼迎上顾云篱的目光,眸光定定,一时间,顾云篱分不清,她究竟是真的醉了,还是在借着酒劲说着心里想说的话。

    眨了眨眼,她抬手拍了拍林慕禾的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不会的。”

    “果真吗?”她还有些不信,不松手,离自己更近了几分,淡淡的酒香已经被夜风吹得稀薄了许多,但仍旧可闻。

    顾云篱的目光又将她看了几个来回,依旧不厌其烦地点头肯定:“果真,你要求的,我都照办,可行?”

    语罢,她还想再说什么,林慕禾却忽然沉默了。

    她倏地松开手,低下了脑袋。

    夜晚的小街上,除了女史们提着的灯,再没有其他的亮光,顾云篱疑惑地去看,也没能看见林慕禾隐隐红透的耳垂。

    她低着脑袋,混沌了许久的大脑却忽然清醒了一瞬,眼中迷蒙褪去,她慌忙拿手背擦拭干净脸上的水痕,心里打鼓一般响声极大,一声声,咚咚着敲击着自己的耳膜,回响声阵阵。

    夜色正好,耳边嬉笑声也好,哭泣声也罢,尽数没能入耳。

    只有逐渐明显的心跳声,清晰地在脑海中狂奏。

    她脚步快了几分,尽管走得还是歪歪斜斜,但却执拗地走得很快。

    顾云篱心中有疑惑,但仍旧没有往“她根本没怎么醉”这方面靠,不顾后面一群女史讶异的目光,她跑了几步,追上前去,紧急避免了林慕禾撞在一处旗幡上。

    手腕一热,佩戴在身的两串骨铃轻轻相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林慕禾余光里瞥见她被夜色染得更幽深的蓝色衣角,终于停下了脚步。

    夜风将脸上的燥热吹散了许久,她眼里亮亮的,看着顾云篱,问:“方才说得,都当真?”

    顾云篱一愣,飞快明白了她说得是什么,无奈地点点头:“都当真。”

    “……”她又移开了目光,将脸转向后面,看不出来究竟醉还是没醉。“顾神医。”

    “嗯?”

    “我困了,想回去歇息了。”

    小街之后,那几人也没再耍着酒疯了,随枝与乔莞自发把清霜牵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一路朝着街口走去,糊涂不清的醉酒之言仍然胡乱从嘴里吐出,但好在小街空旷,没有其余人,这一路丢脸也罢,只算在自己人面前丢了人。

    夜风很凉,困顿间,林慕禾感受到身边的人给她披上了披风,挨得她更近了几分。

    新一波的醉意上涌,她眼前迷蒙,也不知何时,没了意识。

    只记得这一路很平稳,意识不太清醒,朦胧间听见许多声音,紧接着,有人细细给她擦拭脸颊,换下沾满酒气的外衣,擦试过身子,再塞进温暖香软的被褥中,掖好被角,点香,留灯,降纱帘。

    其余的,便再没有知觉了。

    *

    再此睁开双眸时,林慕禾还有些不适应,眼前并非黑暗,而是看得清晰的白纱纱幔,还有垂下的精致六角香囊。

    她眨了眨眼,花了些时间适应初见明朗的景象。

    随后,昨夜醉酒的一幕幕清晰地在她脑海之中闪现——她喝得不是太醉,不至于到断片的境界,是而除了过分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脸上烧起火来,躺在被褥之中,她无措地摸了摸脸,钻进被子里暗自跟自己较劲半天,这才钻出一个脑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呼吸。

    未几,有女使前来敲门:“二娘子,您可醒了?顾娘子让人在灶上温了醒酒汤,等您醒了喝呢。”

    是喜月的声音,林慕禾倏地冷静下来,在枕边看见了洗的干净的白纱,便重新拿出配上。

    “我醒了,端进来吧。”她佯装咳嗽了两声,应道。

    片刻,喜月端着醒酒汤,和余下的女使进来伺候她洗漱。

    醒酒汤端在手中,林慕禾问:“顾神医呢?”

    “顾娘子昨夜似乎很晚才歇下,这会儿估计还在睡着呢。”

    至于为什么很晚歇下,林慕禾清楚得不得了,她低了低脑袋,喝完那醒酒汤:“不必伺候了,你们想必也累,休息去吧。”

    两个女使对视一眼:“娘子可要用早膳?既然那几位娘子都睡着,就让我们……”

    她们的意图不难看出,从一开始向观澜院内派来这两位贴身女使,恐怕就是为了应承右相之意,监视自己,只是右相一概不重视自己,这监视的活计也清闲许多,这两个女使自然也懈怠了不少。

    “不必了,我不饿,昨夜酒意未退,没什么胃口,只想在房里坐着歇会儿。”

    喜月与一旁的人面面相觑,静了片刻,只能退下。

    两人一边退着,一边还在观察林慕禾,直到合上门,才听见两人走远的声音。

    还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林慕禾在心中一叹,双目复明,既是好事,又是坏事,至少在右相府中,她仍需谨慎再谨慎,在林胥做出下一步的动作之前,尚且还不能暴露自己能看见的事情。

    思及此处,她抬手抚了抚眼上的白纱,轻轻吸了口气。

    本以为顾云篱还再要一阵才醒,但到了辰时,她便醒来了。

    隔着轻薄的眼纱,她看见顾云篱穿戴齐整,走出西厢,顺着院中的游廊来到主屋前。

    窗下的姚黄牡丹开得正好,还有许多盆栽海棠,将林慕禾桌案前布置得清新雅致,眼前繁花似锦,顾云篱的衣角突然闪至,她的声音亦随之而来:“在想什么?”

    第154章 我等你

    她站在菱花窗外,微微低了低身子,一支海棠长势旺盛,挡在她唇前,这样一看,倒似她口中衔花。

    “顾神医怎么不睡得久些?”看见她,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笑,林慕禾反问。

    “辰时到,再睡就不宜身体了。”她一本正经回答,有些学究模样,察觉了唇边的海棠,皱了皱眉,抬手将它拨开。

    “醒酒汤喝了吗?”她继续问,也直起身,走入屋内。

    “喝了,”林慕禾答,看见那被顾云篱拨弄得来回摇摆的海棠,忽然想起了什么,“顾……”

    只是还未叫出她的名字,就有人打断。

    “二娘子。”来人是院中洒扫的粗使杂役,在主屋前站定,朝内道,“主君院里来人,叫您去一趟岁华园。”

    笑容止在脸上,林慕禾眸色微微一变,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知道了。”她起身,顾云篱便想着扶着她,陪同前去。

    “主君说了,这回仅让二娘子一人去。”杂役补充道。

    这下便连着她也防了,顾云篱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只是照旧将林慕禾扶出主屋,直到院门。

    蔡旋掖着手,勾着一抹笑,轻轻朝两人点了点头:“二娘子,主君派我来接您。”

    顾云篱抿唇颔首,轻轻松开了林慕禾的手。

    “庭中姚黄开得甚好,”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慕禾一愣,只一瞬便想起了那前几日的约定,“我等你。”

    语罢,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去吧。”

    蔡旋也上前,让人扶她上辇。

    林慕禾只来得及应她一声:“好。”

    岁华园内,二乔开得正好,只是与一路侍立在侧的龙门卫相衬,多少有些煞风景。

    林慕禾阖着眼,一路随着蔡旋前进,就如同先前失明时的样子,她再熟悉不过。

    熟悉而陌生的檀香飘来,蔡旋在身旁朝内唤了一声,得了首肯,才将她领了进去。

    “给二娘搬张椅子。”书房内,林胥依旧一身石青色儒士袍,正从书架上取书。

    圈椅在身后放好,林慕禾不敢睁眼,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只是规规矩矩地给林胥行礼:“主君。”

    “嗯,坐吧,”他的声音离自己三步之外,正坐当前的,应当是他平常书写的桌案。

    “听说你近来双眼见好啊。”刚一坐下,他毫不掩饰试探的声音便在身前响起。

    林慕禾抿唇,答:“略比先前好些,但也只能察觉些光,还尚且不能视物。”

    “是吗,”林胥叹了一声,“看来这位顾娘子果真有些本事,连宫中太医都没有对策的病症,经她之手,便有转机了。”

    听不出他是真心实意赞叹,还是阴阳怪气,林慕禾不动声色,应:“顾神医师从鬼医,医道不同寻常。”

    “呵,”林胥笑了笑,“西南人巫蛊之术,自然不同寻常。”

    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提及这个词,这不乏是他的试探,尽管心中一惊,林慕禾还是没有露出额外的神色,没有接话。

    果不其然,紧接着,林胥便问起:“她为你医治许久,不曾提及病因?”

    回忆早先顾云篱的话,林慕禾心中忽然一凉,确定他就是在试探自己:“只说是脑中的缘由,半年来一直施针,才转好些许。”

    “原来如此。”林胥搁下书本,脸上的疑云仍旧未消,他笑笑,“果真只见亮?”

    林慕禾扯了扯嘴角,只觉脸快要笑僵了,然而,一句应声的话还未出口,便感受到身后忽然站了一人。

    他刻意压低脚步声,气息几乎无所感知,但多年来处于幽寂之中,林慕禾五感早就异于常人,在他在自己身后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喉间一紧,面上没有丝毫变化,从容答:“主君不信,可挑开我的眼纱一探究竟。”语罢,她自顾解开眼纱,缓缓睁眼。

    下一秒,细微的刀锋出鞘声响起,她感受到额前的刘海轻轻一扬,极薄的刀刃泛着森然寒光,毫无征兆地在她眼前停住。

    那道刀刃应当极其锋利,可林慕禾不敢去看,只逼着自己涣散着双眼,哪怕舌尖已经被咬得尝出血腥味,仍旧不敢有任何动静。

    视野之中,林胥双臂撑着桌案,眸色郁郁,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神情的丝毫变化都会被他尽收眼底。

    肌肉有些僵硬,空气凝滞,不知过了几息,林慕禾双眼涩痛,就要忍不住眨眼。

    “主君可看罢了?”她轻声一问,转而抬起手心里的白纱。

    那柄寒刃瞬息间被蔡旋收回,重新别回了腰间。

    他依旧悄无声息的离开,而林慕禾身后那道无形的威压之感这才消失了。

    冷汗这才顺着细密的毛孔流下,林慕禾仿若无事,自顾系上白纱。

    “也罢,是件慢功夫,急不得。”林胥收回眸光,没再细究此事,“双眼复明后,你可想过今后?”

    “看不看得见还不是定数,”林慕禾答,“慕禾尚且不敢肖想以后。”

    “……”盯了盯她,林胥收回目光,“你意如此,我不好强求你。”

    “近来你与长公主走得颇近,听闻,你们昨日还去一同饮酒?”

    林慕禾不语。

    “两年不见,你变了不少,慕禾。”他眸色沉了沉,“是谁让你变了?公主?旧宅?还是你那个婢女的死?”

    “还是那个医女?”

    “我很不喜欢你如今这样,慕禾。”

    没什么温度的话,却如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林慕禾身上——

    然而,林胥接下来的话还不及说出,岁华园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君!大内急报!”

    “哐当”一声,林胥“嗖”得起身,一瞬间连对林慕禾的说教都顾不上,大步走了出去。

    “何事慌张?”蔡旋在外将那人拦了下来。

    “主君!主君!不好了!内省传报,官家!官家——”

    来人神色仓皇,鬓发吹飞,跪倒在门前,林胥见状,一把死死握住他肩头,喝道:“官家如何了!”

    “官家病危!正、正急召太医署众人,内省应都知传话,叫您即刻入宫!”

    话音未落,他一脚被踢开,林胥顾不得书房内的林慕禾,飞快向园外走去。

    天子危急,举朝震恸,此时此刻,再有天大的事情都顾不上了,一时间,岁华园内气氛几乎到了肃杀的地步。

    “泽礼呢!”

    “方才闻讯,已策马出府,正往升平街去了!”

    一瞬间,静好的蓝天忽然被一阵大风吹袭,不过片刻间,阴云遮盖,黑云压城。

    云卷风啸,树叶疏狂,风声鹤唳。

    与此同时,观澜院亭中,顾云篱喝茶的手忽然一顿。

    有眼熟的公主府女史立在院外,正被右相府中仆役引来。

    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杯盏一紧,顾云篱起身,向来人轻轻顿首。

    “传公主手谕,官家危急,请顾娘子即刻入宫会诊。”来人她认得,正是听桃。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顾云篱设想过无数个入宫为皇帝诊治的情形,却没想过,会是因为病危被叫去。

    这刀尖上的活计,就这么被长公主殿下轻而易举地甩了过来。

    果然不愧她一贯行事作风。

    她眉心飞快地跳了跳,有些遗憾地看了眼手中的青玉杯盏,叹息一声。

    从腰间抽出一片花笺,拿那杯盏压住,她一理衣衫,跟了上去:“在下领命。”

    墨色的云在空中不停翻涌变幻,厚重的云层之间,漩涡肆起,狂风呼啸,风雨隐藏在危险的云层之中,先一步到来的,是滚滚的闷雷声。

    今日暮鼓未响,风雨来势突然,东京城笼罩在浓墨阴影之下,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

    西华门外,中书众臣紫衣黑帽站在门外,静候宫内消息。

    左右二相各领一边,清流浊流已可见一斑。

    “内省的人怎么还不来!”

    “急死人了!究竟如何,也该给我们个准信啊!”

    “三日后秋闱,怎会出这种事……”

    叽叽喳喳议论、猜疑声四起,桑厝与林胥各居一方,掖手站定,目光沉沉,看不出此时此刻的情绪。

    闷雷声降下,不消片刻,大雨以倾盆之势落下,不过一会儿,地皮打湿,各家家仆纷纷给老爷们撑伞,对着西华门望眼欲穿。

    黑衣的龙门卫浑身水光,提刀小跑来,在林胥耳边轻声耳语:“太医署都去了,正拿针吊着官家的气,桑氏坐镇福宁殿,不许任何人打探,这消息,还是端水的镣子费力传出来的。”

    难怪左相根本不急,官家急病,吊着一口气活,根本没有气力立下遗诏,宫内有桑氏把持,届时如若官家驾崩,与内侍串通一气,还有别人插手探听的份儿吗?

    林胥脸色愈加阴沉起来,掖起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发出来一阵只有他能听见的咯吱咯吱声响。

    桑厝笑意吟吟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大人怎么了,方才就脸色不善。”

    “天凉,腿寒的老毛病犯了罢了,”抛给龙门卫一个眼神,他转头朝桑厝点点头,“左仆射倒是一点不慌。”

    “官家真龙转世,必能逢凶化吉,为人臣子,此刻自然是在心中为官家祈祷,急有什么用?”

    好个“为人臣子”。

    林胥眯了眯眼,一旁的龙门卫早已会意,转身下去。

    两人一番夹枪带棒的对话结束了还未有片刻,身后站着的群臣忽然吵嚷起来。

    片刻后,激烈的讨论声从后至前,传入两人耳中——

    “官家危急,为何还不开门!”

    “桑氏坐主宫中,闭塞视听,可有半点国母之仪?此时不开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遗诏未下,兹事体大,臣等请榻前听诏!”

    “开门!”

    “开门!开门!”

    群臣激愤,嚷闹声越来越大,林胥重新站定,轻轻笑了笑,又看向一旁面色铁青的左相。

    “右仆射好手段。”

    “官家没有音讯,左仆射不想早点面圣?”

    “……”

    身后众人吵嚷不止,眼看门前的禁军侍卫要拿捏不住,连带着候着的内侍也被掺着“阉人”骂了一通,场面愈加难以控制。

    “驾!驾!”

    车轮飞快碾过宫门前的汉白玉石砖路,声音突兀,霎时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扯去。

    黑压压的街道尽头,两匹毛发尽湿的棕毛骏马拉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即使前面有一大群人,也未见有任何要减速的趋势。

    第155章 若不成,愿以命交待

    车轮碾过,脏污的水花飞溅,马匹嘶鸣,紧接着高高扬起前蹄,雨水飞洒,群臣纷纷避之不及,为了惜命,赶紧朝后后退。

    为首两人瞠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驶来的车驾。

    那之上只有一个坐着衣衫湿透的女史,她脸上被雨淋得透彻,终于在宫门前急急勒马。

    内侍被吓得一下子跌回水中,愕然看着来人。

    “车上何人!此乃大内西华门,安敢在此放肆纵马!”

    “下马!”

    几乎是停车的下一瞬,口诛之声便从四面八方涌来,而车上的听桃分毫不理,飞快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卷卷轴来。

    “我有先皇后长孙氏手谕!”奋力一挥,卷轴垂下,“官家特许,无视禁令入内!”

    语罢,原本吵嚷的群臣一瞬间噤声。

    内侍目瞪口呆,见手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长孙氏手谕,是官家对已故的先皇后的明晃晃偏爱,即使她故去快二十年,这道手谕仍旧生效,而举朝上下,有此手谕的只有太子与长公主。

    东宫下落不明,这女史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恐怕门内的桑氏也未曾料到,长公主还留了这么一手。

    “内使还愣着做什么?”听桃手腕一提,将卷轴回握,“车内是为官家诊病的医士,若有贻误,拿你人头是问!”

    下一秒,内侍哆哆嗦嗦起身,急忙指挥身后禁军开门:“开门!开门!还愣着作甚!”

    厚重的宫门再次被推开,幽深看不见边际的大内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一声呼和,马车再次催动,驶入大内。

    顾云篱坐在马车之内,牢牢抓住车壁上的横杆,好容易消化了此时此刻的颠簸感。

    “顾娘子,大内之内不能策马,请下车随我一同去福宁殿。”

    雨势极大,仿佛天神震怒,将夏末的怒气尽数撒在这片可怜天地之间,打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但眼下顾不得这么多了,顾云篱飞快跳下马车,顾不得扑面而来石子般的雨滴,跟随听桃一路飞奔。

    “此事关乎今后朝局,顾娘子,你可想好了?”

    顾云篱喘着气,嘴里还往进灌着雨水:“此时后悔,是不是也来不及了?”

    听桃闻言,笑了一声:“那顾娘子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吧,您是殿下举荐的人,您的生死,也是殿下的生死。”

    心头重重一颤,顾云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终于在雨幕之中看见了大殿隐约的轮廓。

    内侍在福宁殿殿阶前候成长龙,两人冒雨奔来,远远见了,撑着伞便前来阻拦:“来者何人——”

    “让开!”听桃不由分说一把掰开她,拉着顾云篱迈上殿阶。

    “住手!住手!”后面跟来的门前内侍连滚带爬追了上来,狼狈地喝止住即将拔剑的禁军护卫,“女史身携长孙皇后手谕,除却官家,无人能拦!”

    ——“长孙皇后手谕?”

    阴沉大殿之内,桑氏“嚯”得站起身,愕然看着来报的张殿直。

    “正是,万没想到,长公主还留着这一手,那女史现在……”

    话音未落,殿外闪进来二人,在巨大的龙衔珠香炉前跪下,叉手道:“参见圣人!长公主殿下命我携先皇后手谕,带医女为官家诊治!”

    “什么乡野医生,也敢带进福宁殿内,听桃,你别以为……”

    “殿下以身做保,若不成,愿以命交待!”

    桑氏猛地噎住,宽袖之下的手死死攥紧,眸中怒意一点点攀升。在现任皇后面前提及先皇后,这无疑是挑衅,几乎是一巴掌拍在桑氏脸上。

    顾云篱跪坐在地,一股后来的战栗席卷了全身。

    她没有抬头,却听见桑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既是伏玉引荐,那便试上一试。”

    眼前之人,正是那个下令诛杀她全族,多年来甚至不遗余力绞杀当年涉事之人,不惜斩草除根,如今,这人好端端站在自己身前,身着珠玉绫罗,不似一个杀人凶手应有的下场。

    因跑动,顾云篱气喘吁吁,还未缓过劲儿来,身体一起一伏,而来自桑氏的那道目光,早已缀在自己身上。

    殿外风雨呼啸,阴沉过头,即使殿内明烛点了数百根,仍然照不清这殿中昏暗。

    “着殿前司护卫皇城秩序,禁军守外城,另外,西华门外中书官员,放进来吧,让他们在文华殿待诏。”在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桑氏冷声下令。

    不及她看清顾云篱长相,听桃便已带着她走进了寝殿之中。

    太医署凡七品以上太医,都守在龙床前,烛火幽微,听见寝殿外的动静,都支着耳朵等着这新来的的替死鬼上前。

    明黄的绸纱入眼,数不清的内侍、女官围在龙床两侧,垂头侍立,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紧张地不敢大声呼吸,气氛凝滞得可怕,嗡嗡得尽是太医们商议探讨的声音。

    倘若今日皇帝殡天,那侍在殿中的女官内侍,恐怕都逃不开殉葬的命运。

    顾云篱走上前,鞋底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痕。

    “哪里来的妮子?她,医女?”

    “有一个蓝从喻还不够,还要整出多少事端才好?”

    站在龙床之前的,正是顾云篱熟悉的人。

    她一身绿色圆领襕袍,发丝高束,正眸色幽沉地看着向她走来的顾云篱。

    而后,还有一脸震惊,站在原地颤颤看着自己的沈阔。

    “顾娘子,你还是要进来淌这浑水。”顾云篱走近,蓝从喻她低低说道,“此事轻则流放,重则诛灭九族,你可想过后果?!”

    “云篱,你……”沈阔急得出声,可一想到在外,自己并不认识顾云篱,又猛地刹住,一双眼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来些许退却。

    顾云篱垂眸,接过女官递来的干巾子,将脸上与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用只有这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

    “我已无九族可言。”

    蓝从喻猝然在原地呆住,愕然看着她。

    “你这孩子,为何一意孤行!”沈阔压低声音,十分痛惜。

    沉默了一瞬,顾云篱道:“我不会拉沈伯父下水,我说过,真相如何,我要亲自查清。”

    沈阔额角抽了抽,脸色铁青:“你说得轻巧!你当大内是戏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医治官家,可想过今后的路?多少人盯着你,要挑你错处,你只要稍有不慎……”

    “道阻且艰,我心中早有预料,”顾云篱垂眸,“若我一直身处被动,何年何月才能成事?”

    她说着,一边取出随身的针包。

    “哪怕求官家恩典,重开旧案卷宗,也是无法之中的法子。”她抬起眼,“沈伯父,言尽于此吧。我必三缄其口,决不会牵涉到您。”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是怕牵涉己身?”沈阔气得发抖,“你这性子……”

    和你母亲一样执拗倔强。他忍了忍,默默收回了这句话。

    “你果真要这样?”他眼中发红,一把攥住顾云篱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问。

    “果真。”顾云篱沉静地点了点头。

    语罢,顾云篱终于将目光放在龙床之上,面如金纸,唇色灰白,堆叠在一起的皮肤褶皱和眼翳似乎已经在向众人说明,他很快就要没救了。

    沈阔不再说话,只是向后退了两步,给她让开了空间。

    搭指切脉,只一瞬,顾云篱便心口一沉:虾游脉,七死脉之一,眼前之人,只剩不到三日活头。

    她没有废话,戴上手套,在身后一众太医针一般的视线之中,轻轻掰开皇帝的口腔,舌下血管青黑,呈痨蛛纹,更加确定方才的判断。

    他身上已插了数针,若不仔细听,还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三才固本,五脏锁元,子午流注。”扫了一眼施针穴位,顾云篱喃喃出声,锁眉沉思起来,此为阆泽之中,最为隐秘的续命之法。

    沈阔阖眼答:“正是如此。”

    蓝从喻这才回过神来:“官家经脉堵塞,肺中风邪深入,已无解法,顾云篱,你想怎么做?”

    顾云篱没有答话,只是在脑中飞速浏览过她毕生阅读过的医典、顾方闻也好、云纵教给她的医方也罢。

    烛泪在烛台上淌出厚厚一层,大殿之中气味难闻,质疑声亦从身后响起。

    不知过去多久,顾云篱方才睁眼。

    她直起身,再次探脉,道:“取砒霜、黄酒、热杏仁蜜露来。”

    “砒霜?!大胆医女,你要害死官家吗!”

    “住口!”沈阔怒喝了一声,制止身后一众太医的反对声,“云篱!官家如今不适用险招!”

    顾云篱不理,沉了脸色,转而看向蓝从喻:“蓝太医,请取砒霜来。”

    *

    岁华园内空寂,脚步声方才离去。

    林慕禾坐在圈椅上,静静听了片刻,确定了一件事——皇帝突然病危之事太过猝然,事关今后朝局风云,右相竟然连自己还在书房内这件事都没顾上,就带着院中的人奔去大内了。

    此刻院中,只剩下洒扫的小厮女使。

    眼皮轻轻颤动,她大着胆子,缓缓睁眼。

    四下无人,林胥的书房,除却他自己与蔡旋,无人能进,眼下急事当前,她恰好钻了空子。

    心脏砰砰,重而急地跳动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从圈椅中起身。

    右相的书房书架林立,藏书过千,他重要的东西,也都藏于此地。

    林慕禾悄悄起身,朝书架的深处走去。

    幼时的记忆里,在那场诡异的高热前,林胥似乎曾短暂地将此地开放给自己,他领着自己,在这书房里行走,企图在自己身上找到尚且可以利用的点,期盼她能展现什么。

    但刚刚满四岁的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病,更因乳母叮嘱,在任何人都不能显摆自身,以求府中自保,她那日的表现,称不上好。

    循着稀薄的记忆,林慕禾愕然发现,十余年的岁月,他书房内的陈设居然丝毫未动。

    直至走进最后一层,书架后,昏暗的书房内,却有两点诡异的红光。

    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三柱燃着的香插在香炉之中,书架之上数不清典籍书信,而香炉摆在正中空格上,似乎正供奉着什么人。

    头皮忽然一麻,林慕禾再次环顾四周,静听周边。

    没有声音,没有人发现自己在书房的动作。

    她轻轻将眼纱扯下一半,垂在山根之处,看向那香炉供奉之地。

    双眼很快适应了昏暗,她也在那一瞬间,看清了香炉之后的东西。

    那是一处佛龛,供奉着一尊弥勒佛,昏暗的光线之下,弥勒的眉眼混沌不清,侧卧在金台上,笑容混淆在浓稠的背景之中,看不出究竟是在笑,还是眉目狰狞。

    第156章 种蛊

    好端端的,为何会在书房供奉一个佛龛?

    这房中尽是檀香,一时间,连自己也没能察觉这里还有这样的乾坤。

    直觉告诉林慕禾,这处佛龛不对劲,她抿唇,缓缓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抚上佛龛的边缘。

    漆木光滑,她看了许久,终于发现一处不对。

    线香的香并未向着更高的空中,而是朝着佛龛重的弥勒之后缓缓飘去。

    佛龛之后,还有别的空间?

    心中忽然一动,她看了一眼那香炉,紧接着,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一般,抬手抚上。

    香炉纹丝不动,像是固定在原地,这让林慕禾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这香炉就是机关所在,但如何拧动机关,又成了一个问题。

    她只能穷举一番,又不敢发出声音。

    汗滴在下巴处凝聚成滴,打湿她前襟的衣物,在她即将绝地放弃的前一瞬,忽然,手下的香炉卡中位置,只听一阵细微的“喀拉”声,弥勒像连带着它之后的佛龛木板倏地坠下,被机关维护的那处“秘密”,一瞬间无所遁形。

    四周只有几盏烛火,林慕禾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眼前黑暗的环境。

    佛龛之后,是一块牌位,被红线穿成的铜钱包裹,还有一张符纸贴在上面。

    那朱红色的字,霎时间让她呆立原地,一时间,大脑空白,瞳孔震颤,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玄坛敕封:邱氏以微之灵。”

    先是震惊,而后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股出离的愤怒从胸口攀升而起,她手指颤抖,想要伸手拨开那牌位上的红线与铜钱,但理智告诉自己,她不能够这么做。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才会让他在邱以微过世之后,仍然还要加以一个虚无不知真假的法坛来镇住她那莫须有的亡魂?

    脑中忽然想起彼时在旧宅时,中庭那棵被疏于照料的枇杷树。

    一股难言的呕吐恶心感涌上来,引得林慕禾一阵反胃。

    什么情深,什么身不由己,什么“妻死之年植树今已亭亭盖矣”,都是那人惺惺作态,博身前名的手段罢了!

    浑身颤抖,她看着那块孤零零的牌位,死死咬住嘴唇,忍住一把将这一切砸烂的冲动。

    而今尚且不是时候。林慕禾深吸了口气,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几分,顾不上去揩泪,目光落在那牌位前的木盒上。

    手指的颤抖,她飞快打开那个盒子,入眼的确实一节被红绳束缚的头发与一本不知名的册子。

    这节头发是谁的,不言而喻,林慕禾不敢动弹太过,暗自记下它的位置,将那册子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薄薄的一本,却记得满满当当的字迹。

    翻开书页的一刹那,林慕禾倏地便愣住了。

    “嘉兴四年,五月十七,饭食饮水之中,未见有异。”

    “嘉兴四年,五月十八,削量于饭食饮水之中,未见有异。”

    ……

    字迹密密麻麻,记载清晰了时间于所做之事,还有反应。

    心口一阵麻一样的痛感袭来,她不敢耽搁,飞快翻过数页。

    ——“嘉兴四年,八月初四,加量,见咳状。”

    她呼吸一紧,继续翻动。

    “……种蛊,双目微遮。”

    “……以药饲*蛊,双眼模糊。”

    直至最后一页。

    “以药温身,辅以四十九日,种蛊。”

    手心一滑,她险些没能握住手中的册子。

    这是一本记录不知谁的症状的医案,而林慕禾记得清楚,嘉兴四年冬,自己一场高热,烧得不知多久,再次醒来,淡淡的黑边包裹着自己的视野,此后余年,视力逐渐下降,黑边如影随形,不断扩散,直至八岁时,她彻底失去了感知一切光亮的能力。

    “郎君!”

    林宣礼淋着雨归来,看了眼院中面面相觑的众人,拧眉问:“二娘呢!”

    一众小厮这才反应过来:“二娘子,二娘子在书房内坐着呢!雨大,二娘子体弱,我、我们寻思雨稍弱些,再送娘子回去,不沾了凉……”

    林宣礼目光狠戾,瞪了那说话的小厮一眼,一把挥开他手中的伞,大步朝书房走去。

    小厮无比惶恐,一句话不敢说,紧紧跟在他身后。

    “二娘!”他甫一进屋,呼喝声忽然一止。

    深色的地板上,林慕禾萎坐在桌案旁,一身素衣,面色苍白,圈椅歪倒,地上一片凌乱,而最惹人注意的,是林慕禾小臂上与额头上那道醒目的血迹。

    面色愈加阴沉,林宣礼挥手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医女请来?!”

    语罢,女使们进来,快速将林慕禾扶起,她似乎昏迷了片刻,转而捂着脑袋苏醒,茫然地四下转头:“长兄?!”

    “二娘,”眼中的凌厉与怀疑仍未消除,林宣礼低下身,“发生什么了?”

    林慕禾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呆呆回:“我只记得主君、急事出去,天色渐沉,我想尽快出去,分不清方向……”

    林胥的书房,无论是谁都鲜少来,平常洒扫的佣人都不敢靠近。

    “一个不慎碰到烛台,手臂划伤,站不稳、还、还磕到桌角……”说着,她抬手轻轻点了点额头,手指上顿时就沾染了鲜血。

    “嘶……”

    “二娘子在里面昏倒这么久,你们就没人发现?”林宣礼沉声开口,看起来气得不轻,“去了多久了,医女呢!”

    “回郎君,观澜院那位顾娘子,早被长公主殿下的女史请走了……”

    林慕禾身形一顿,忍着额头传来的疼痛,终于站定。

    面色一青,林宣礼眼中思绪翻涌:“把府医请来!”

    转而看向林慕禾:“事出紧急,今后再遇这样的事,喊仆役来。”

    林慕禾应了一声,由一旁女使扶好,在书房另一边的地方坐下,心中却忍不住起了疑云:今日的林宣礼怎么这么好应付了?

    只是他不往下细究,她也不用继续故作无辜给他解释了。

    紧阖双眼,手臂传来的痛感极其清晰,而方才所见一切,却让她无法回神,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应对。

    顾云篱不在府中,联想到方才来通报的小厮口中的大内传召,林慕禾也大概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去,恐怕不知归期,是而,她必须更加小心。

    *

    气氛凝滞,顾云篱的声音一时间引来无数太医批驳,蓝从喻面色更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可知为何所有人都在吊着官家的气,却没人敢行险招?——人人都在等出头鸟去当那个枉死鬼!你是聪明人,哪怕官家有转圜,随意治你个伤龙体的罪名,你也人头不保!”

    顾云篱看着她,神色诚挚,担忧与无奈又气氛的神色不似作假,如蓝从喻一开始所说,这趟搅不清的浑水,她不想任何人来淌,只想在此保全自身。

    如若没有与李繁漪的约定,顾云篱自然不会去管这老皇帝的生死。

    话音未落,消息已经传到寝殿外,桑氏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砒霜?若官家龙体有恙,你担得起吗!”

    “满院太医半天拿不下主意,怎么你一来就有主意了?莫非这一群人,还不如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

    “将此人拿下!竟敢明目张胆蓄意谋害官家,拉出去斩了!”

    “生死之事,哪能玩笑?”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医缓缓说道,冲着顾云篱摇了摇头。

    “那依郎大人之见,父亲的病已到危机,又该如何解?”

    一道声音突然划破屋外雨幕,阴沉的殿外,李繁漪身披油布雨披,身侧跟着崔内人,大步走入。

    原本坐在坐榻上的桑氏猛地抓紧了软枕:“伏玉,你来了……”

    顾云篱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看向蓝从喻:“蓝太医,请取砒霜。”

    “你们既然没有法子,为何不让他人一试?难道非要看着爹爹病死在你们眼前,才觉圆满?!”李繁漪的声音从寝殿外传来,她声音颤抖,似乎真心实意为病榻上的李准而担忧。

    “……”桑盼紧紧咬住嘴唇,僵持了片刻,才道,“伏玉,我只是怕……”

    “娘娘不必怕了,”李繁漪居高临下看她一眼,“有差池,我担着,大不了我们陪父亲殉葬,也比现在束手无策强,崔娘,派人去准备顾娘子要的东西!”

    “你、伏玉!”桑盼急得豁然起身,可猛然对视上李繁漪冰凉的视线,声音尽数止在喉间。

    “诸事未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该拼上一拼才对。娘娘急什么?您不想让父亲苏醒?”

    面对自己,她的话从不委婉拐弯,直愣愣刺进桑盼心中最虚微的地方,堵得她哑口无言。

    沈阔眼看如今乱局,喃喃了一声“只能信你了”,示意医侍去取。

    下一刻,带着药的医侍颤颤巍巍地把药箱递上去,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蓝从喻看着那药箱被呈上,终是吸了口气:“你还是要为殿下做事。”

    “蓝大人,”顾云篱头也不抬,快速将药取出,“帮我配药吧。”

    她没有提及沈阔,也遵循一开始的约定,她不想拉沈阔下水。

    “你想怎么做?”

    “砒霜溶于热黄酒,再含服杏仁蜜露解毒护喉,将风邪淤血咳出,再蒜施灸于背部四花丨穴,辅以斑蝥膏,将暂时淤堵的东西排出。”

    她垂眸答话,实则这法子,她只在顾方闻提及设想过,从未实践,但既然理论可行,那便有一丝赢的可能,尽管心情紧张,体温也逐渐攀升,顾云篱声调还是平直有序,给人莫大的可靠感。

    “这是……鬼医的法子?”

    “不是,”顾云篱否认,已经溶了药,“是我自己所想,不过从前从未施行。”

    她说得平静,可蓝从喻听着,便一瞬间感觉脖子凉凉的,热杏仁蜜露已调配完全,她拿在手心,就宛如一块天平的砝码。

    这样一下,谁也无法预料后果,是封官加爵,还是满门灭族?

    满院太医指着自己去当替死鬼,她扛着千斤重的压力撑了下来,只差今夜,皇帝若安然殡天,一切就都尚有转圜的可能。

    但这一剂药下去,便是豪赌了。

    顾云篱抬眸看她:“大人想好了?”

    呼吸颤抖了片刻,蓝从喻闭了闭眼,递上那碗蜜露:“来吧,顾娘子。”

    第157章 诀别诗

    一帘足以让人窒息的幽寂。

    不知过了多久,病榻上的皇帝终于厉咳出声。

    “官家!官家醒了!醒了!”有人惊喜得出声,一时间,寝殿外的人顾不上其他,冲了进来。

    龙榻之上,李准咳得惊天动地,黑红的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咳出,不过片刻便将被褥手帕染脏,他气力无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目圆睁,眼底血红,模样怎一个惨字了得。

    “大胆!你这医女,官家已经成这样,你还想如何?!”来人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跪倒在地。

    顾云篱眸色黯了黯,取七星针开始放血,又知会蓝从喻:“蓝太医,急刺海泉穴。”

    雨越下越大,龙榻下的人只敢大声厉喝,却不敢真的上前阻止,李繁漪死死盯着顾云篱,眼中烈火丛生,藏在袖下的手,此刻攥得吱吱作响。

    “嗬——嗬——!!!”

    忽然,李准浑身一个抽搐,浑身仿佛过电一般,急急瘫倒在床榻。

    下一秒,声息全无。

    “来人,把她连同蓝从喻给我拿下!拉入殿前司狱!”终于,桑盼忍无可忍,厉声大喝。

    *

    林慕禾浑身一抖,在即将跨入观澜院大门前停下脚步。

    随枝见她,赶紧追上来:“娘子!你去哪了?顾娘子呢?!”

    清霜从院中凉亭处急急翻了下来,手里还捏着什么东西,递到了林慕禾手边:“只在这里看见有一片信笺,但是、我、我看不懂。”

    那是一片用花汁染红的花笺,上面,还有些许雨点打湿的湿痕,将上面的字迹晕开。

    身后还有人监视,林慕禾不敢去看,颤了颤嘴唇,问:“信笺?”

    随枝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恍惚间,林慕禾似乎听见了那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吟弄这首诗的声音。

    “千针暗绣鲛绡裂,半世浮沉玉漏倾。若使霜钟摧客雁,削尽春盟,再撑晚舟。”

    手中捏着那片花笺,林慕禾神情怔怔,久久未能回神。

    雨滴噼啪,但头顶有伞撑着,她未能淋到分毫,风声猎猎,将院中花草卷吹而起,卷携到她的脚下。

    “听闻顾娘子去给官家治病了,那么多太医都没有法子的病,她去就管用了?”院中洒扫的小厮似乎还未发现她归来,兀自和身边同伴喃喃,“我看啊,此一去,啧啧啧……好不了!”

    话毕,他身旁的小厮连忙给他使眼色,但不等让他意会时,林慕禾已经闻声而来。

    “家宅不宁,你们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她说着话,气得颤抖,“一人去领十棍子!”

    她到底是院中主人,说话还是有些分量,于是两人惶恐至极,跪在地上哀求起来,林慕禾却一点听下去的心思都没有了。

    她快步走回屋内,捏着花笺的手一阵阵颤抖。

    这一首诗,就好似顾云篱给她亲笔写下的告别诗,倘若她能从宫中安然出来,那还便有再叙的可能,那若是出不来呢?

    她不敢细想,闭上眼,颤抖着呼吸。

    “林姐姐,别着急!”清霜心中也忧,握着腰间的剑的手也不肯松开,“有殿下在内担保,姐姐她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随枝也在一旁宽慰:“别急,顾娘子心中有数,唯今之计,只有信她了。”

    轰隆一声,院外骤雨初歇,却带来了另一个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

    “宫门大锁,恐怕今夜,主君他们都回不来了!”

    *

    怒喝声起,屋内一众内侍女官,还是太医都惶恐下跪,大喊息怒。

    “娘娘息怒,如今还需再观察一番啊!”沈阔急急跪倒,匆匆看了一眼顾云篱,她仍旧低头在扎。

    “我看谁敢!”另一声暴喝起,李繁漪嗔怒,一个眼神便把一旁想要上前的内侍拦住,“今日阻拦者,通通视为欺君!你们一个个的狼子野心,都不想让父亲好过!”

    “伏玉,你怎的还拎不清?这医女分明就是——”

    “娘娘!举头三尺,有神明看着呢!”李繁漪侧首去看她,“我说了,若有差池,我来担保!”

    有她的话,顾云篱手下仍旧不停,一遍遍用七星针扎针放血。

    背上有千钧重的压力,两人不敢懈怠,直至额头上都密布着汗水。

    漏刻一滴一滴,昭示着时间流逝,大殿内除却呼吸声,几乎再无声音,两拨人僵持在原地,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动。

    忽然,帷帐一动。

    倒入榻中,失去声息的人忽然猛地喘了一口粗气,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榻下众人呼吸一紧,一时间顾不上这边僵持的对局,纷纷都朝榻上看去。

    顾云篱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此时,殿外狂风骤雨终于停歇下来。

    紫衣内侍小跑过文华殿,没有通传,便跪倒在文华殿前。

    中书官员等得头冒热汗,终于见雨停了,有内侍跑来,也顾不上平时的规矩如何,忙问他:“福宁殿内如何了!?”

    “回、回,嗬——”内侍大喘着气,愣是顺了好几遍,“回诸位大人,官家、官家已然脱险!”

    话音一落,殿中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下一秒,安静的殿内霎时间人声鼎沸。

    “我就知道!”

    “官家吉人自有天相!”

    “哈哈哈!!”

    坐在位首的林胥总算隐隐松了口气,扭头去看一边的桑厝,他靠在位子上,跟随着群臣笑了笑,却也注意到了林胥的目光,转而幽幽地看向他。

    座首的二皇子脸色风云不止,但好在他反应过来,及时收敛了神色。

    “去福宁殿!”没有犹豫,他飞快从座上起身,身后的内侍们立刻跟了上去,“左右仆射随行,其余中书大臣,在殿中听候宣诏!”

    一行人不敢慢下一步,飞快朝福宁殿去,这偌大皇宫之中,紧张而压抑的气息总算好了不少。

    桑盼端着药,一口一口喂给刚刚苏醒,意识还有些混沌不清的李准口中。

    殿内不敢点香,众人屏气凝神,只待李准恢复意志。

    顾云篱掏出帕子,擦拭一把汗,半张帕子都被汗液浸湿,大雨过后,非但没有带来些许凉爽,反而让着大殿里更加闷热潮湿。

    正凝神思索着什么,眼前却忽然递上来一块洁白的帕子:“顾娘子,新帕子,擦擦吧。”

    是李繁漪,她面色也没有多么缓和,与她说着话,目光却看着是前面的人。

    一口汤药喝了好几口才咽下去,李准神情恹恹,仍旧不见清醒。

    沈阔同朗琪瑞上前,颤巍巍摸了一把脉,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双眼泛红,看着顾云篱,终是什么都没说。

    桑盼没了耐心,让一旁的郑内人继续喂药,起身质问顾云篱:“官家既然醒了,为何还不清醒?”

    不待顾云篱回答,一直压抑许久的蓝从喻便先她一步道:“娘娘,官家昏迷许久,能醒来已是不易,再清醒过来亦需要些时间,还请娘娘多些耐心才是。”

    一碗药汁好歹是让李准喝进去一半,这比先前好太多了,一旁随侍的几个太医纷纷都喜极而泣,喊着“有救了”。

    桑盼被蓝从喻的话忽然噎住,不由得再次审视此人,她仍然记得,自己和蓝从喻共商合作的时候,她谦卑又有力度地拒绝着自己的态度。

    此人身后有衢州老小,不敢以命相赌,她自然清楚,于是她心中只想着日后再处理,却不想,今日皇帝病危,她一下子便站到了与自己相对的那一面。

    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桑盼很快移开目光,起身走出寝殿。

    一众太医宫人们都意会,不再继续在寝殿之中逗留,纷纷快速退出福宁殿,在偏殿待命,殿中只留下蓝从喻与顾云篱,甚至连沈阔都退了出去。

    片刻后,顾云篱拂开帐帘,走出寝殿,迎面,便撞上了桑氏有些幽深的目光。

    她移开视线,等着桑盼宣座。

    此时宫内众人终于舍得喘了口气,也奉上来刚刚沏下的茶。

    顾云篱看了一眼,拿起闻了闻,没有品茶的兴致,便搁在桌上,准备迎接桑氏接下来的攻势。

    这回身边还有个李繁漪,尚且不算没有把握。果不其然,几息过后,桑盼轻轻放下茶杯,吐了口浊气,开口问:“这位医女娘子来得匆忙,官家的情况也紧急,只是还未问过阁下姓名,师从何方?”

    来了。顾云篱默念了一句,起身叉手答:“回娘娘,在下姓顾,名云篱,滇州人士,师从鬼医,顾方闻。”

    “滇州?”明显的,桑盼动作一停,笑了笑,“原来是鬼医弟子,难怪、难怪……”

    李繁漪倒是来了兴致:“娘娘久居宫中,竟然也知鬼医名号?”

    “‘所救所杀鬼神难挡’,这名号在天下也闻名,我也只是略有耳闻。”语罢,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是想掩饰方才的怔愣,“只是顾娘子江湖人士,伏玉,你又是与她如何相识的?”

    这可是搅混水的好机会,顾云篱心念一动,果不其然,便听李繁漪道:“这倒是托了右仆射的福,顾娘子本是为他府上二娘子医治眼疾的,我偶然在矾楼会上识得,见识了顾娘子的本事,这猜想着将她引来为父亲医治。”

    “右仆射?”桑盼一顿,手上动作忽然一停。

    李繁漪一贯特立独行,从来没有与人结盟的习惯,但顾云篱偏偏是右相府上的,这便引人深思了。

    一瞬间,几人的立场又模糊了不少。

    正此时,殿外传来内侍太监的传报:“二殿下携中书两位宰执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李繁漪笑了笑,“娘娘,让他们进来吧?”

    桑盼也点点头:“宣。”

    片刻,三人步入殿中,蓝从喻与顾云篱起身行礼,林胥便避无可避地看见了坐在末端的顾云篱。

    眉心颤了颤,他很快移开目光,朝座上的几人躬身行礼。

    李淮颂还是第一回见顾云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这便是为父亲医治的医女?”

    第158章 “你能否,不要将我推开?”

    桑氏“嗯”了一声,缓缓看向林胥:“竟是右相府中清客,从前却不曾听大人说过。”

    “家中二娘近来才回京,顾娘子随行,才不过一个月,”右相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于是扯开话题,目光投向顾云篱,“顾娘子,官家还需多久清醒?”

    顾云篱垂眸答:“急病刚退,在下之法也不过暂时驱除陛下体内风邪,暂时保住陛下性命,清醒还需片刻,此病危久,恐怕……”

    余下的话,众人自然明了。

    便是如今医术最为高超的医者,也不可能将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皇帝救出来。并非没人能够医治,而是如今形势,谁敢去给治好了,才是真不要命了。

    官家能清醒几日,这便够了。殿内众人垂下眼,各自沉默了一瞬。

    也是这一瞬,顾云篱再次感受到了沈阔所说的那句“朝局混沌”的威力。这殿中所有人,没人真心实意想要皇帝痊愈康复,桑家人只盼着他早日归西,储君没有下落,好让二子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右相希望他清醒,不过是想借官家之势,处理如今清浊两派之间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矛盾,好让自己更高升一步。

    九五之尊,万人之上,金銮殿上无人不朝拜臣服,晚年之间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实在叫人唏嘘。

    肉食者谋之,又何见焉?

    但如今一只脚迈了进来,只能谨慎为之了。

    “秋闱将至,如若官家能清醒过来,也是极好。”林胥说着,脸上露出些微笑意,看了一眼身旁的桑厝。

    意识到此人又在挑衅自己,桑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应和:“自然。”

    众人面色各异,忽而,寝殿内,应江掖着手快步走了出来,急急朝众人一拜:“官、官家醒了!”

    “哗啦”一声,最先迈开的步子是李繁漪。

    “顾娘子,请来。”崔内人适时地跟了上去,低声对顾云篱道。

    深吸了口气,顾云篱抬起眸子,看了眼此时此刻,几个都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人,踏入寝殿。

    明黄的龙榻上,锦被堆叠,一个佝偻崔巍的身形有些孱弱地倚靠在软枕之间。

    他发丝不复彼时医治的凌乱,此刻被宫人整齐地束好,嘴唇颤抖着,正被人伺候着喝下清水。

    听见响动,他先是抬了抬眼,随后,一道混沌,却仍然犀利的目光穿过一众宫人的衣摆遮挡,直直投射在顾云篱身上。蓦地,她察觉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

    阴云不散,已是深夜,快要子时,林慕禾这下总算信了那句今夜所有人都回不来的话了,隔着宫墙,消息难以打探,一刻得不到顾云篱的消息,她一刻难以放下这颗悬着的心,即使洗漱过罢,在榻上也难以入眠。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声响,随后先是清霜的声音:“随枝姐姐,你回来了!”

    她同样睡不着,抱着剑在院中一直等着,略有一丝风吹草动,她都会警觉地醒来。

    林慕禾一瞬间从榻上起身,身上只穿了一身中衣,摸过床头的灯盏便匆匆走出去。

    随枝正和清霜提衣进来,于是,脚下急急一停,她在门前停下,衣袂与发丝一同在夜色之中轻轻一晃,垂在身侧:“随娘子,可有顾神医的消息?”

    随枝紧急进屋,合上门,猛灌一口茶水:“使了银钱,托从宫中进香的修媛打听,只听闻殿中不太平……圣人似乎盛怒,不过,方才有消息,官家醒了。”

    “呼——”猛地喘过一口气,林慕禾总算浑身脱力跌坐回椅子里。

    官家苏醒,那便说明顾云篱成功了,只是,他苏醒之后,又该如何呢?

    “太好了!”清霜叫了一声,语罢,又觉得委屈,使劲拿袖子擦了一把泪。

    “顾神医她……还会在宫中留多时?”

    随枝揉揉眉心:“尚且不确定,明日宫门大开,或有传旨的内侍,如若右相回来,也许也能带回消息。”语罢,她看了一眼已经面色疲惫憔悴的林慕禾,又提醒道:“娘子,你该歇下了,如今起码知晓官家醒了,一切尚还有保全之机。”

    躁动难平的心口总算歇下几分,林慕禾忙不迭点了点头,抬手擦了擦方才流下的泪水:“是、是,我要好好歇息,明日早点打听顾神医、顾神医的消息……”

    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清霜心里也一阵细微的疼痛,眼圈又红了:“我也去睡,随枝姐姐,你也快睡!”

    众人心口都说不出的沉重,随枝眸色暗暗,“嗯”了一声。

    倒在床榻上,林慕禾不知在黑暗中看了多久,才终于支撑不住困意,混沌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梦中刀光血影,梦得尽是惨状,梦见与顾云篱天人两隔,不复相见,她睡得极浅,似乎没睡多久,便被一阵细微的声响吵醒。

    冷汗流了一身,她双眼涨涨,还是想哭,却生生忍住,起身下榻走了出去。

    声音响动院子院中。

    阴云带来的狂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知何时,天幕之中快要要人窒息的云层逐渐褪去,林慕禾方才发现,晨光微露,稀薄的白光从天边泄露,院中露重,带着些许寒凉。

    昨夜一场骤风急雨,院中细心照料的花都未来得及收敛,花瓣被打落在地,一地残花,落红无情,将湿痕还未褪去的地面装点得些许风雅。

    她顺着声音,朝来处看去。

    朦胧的夜色与微显的晨光交织,有些矛盾地笼罩在院中人的身上。

    她还穿着那件朦胧素雅的蓝色纱衣,听见她追出来的响动,是而微微侧了侧头,朝这边看来。

    眉眼浸润在晨起薄薄的晨雾之中,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歉然的笑:“仔细声响,还是把你吵醒了。”

    还想说的话未说完,顾云篱猝然止住话音。

    因为她看见了林慕禾脸上划过的一道泪滴,紧接着,就好似昨夜那场骤雨一般,越下越大。

    她哭着,手心里还皱皱巴巴揉着什么东西,顾云篱赶忙要上前:“怎么哭了?”

    “你留下的花笺,我看见了。”她哭着,声音却依旧清晰。

    眉心颤了颤,顾云篱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什么,于是无奈笑了笑,止住脚步:“抱歉,未能和你赴约。”

    林慕禾抹了一把泪,暗骂自己失态,咬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情绪就好像打翻了调料罐子,她分不清是什么情绪,百转千回,纠缠在一起,烧灼着她脆弱的心房。

    该说句什么好?

    目光垂下,看见顾云篱手中提着的药箱,她咬了咬唇,问:“你要走了?”

    “回来拿一趟东西,”顾云篱眨了眨眼,把手中的药箱搁下,“官家还需多日诊治,圣人下令,未来几日,我都要在宫中随侍。”

    林慕禾眸子颤了颤,看着她,一时间无言。

    “本来攒着许多话,想昨日与你说,”顾云篱眼神黯了黯,叹息了一声,“孰料有这种变故。”

    如今再说,似乎也不是时机了,自己已经完全走入李繁漪与朝中势力角逐的泥潭之中,尚且难保自身,此时再将那些往事讲与她听,让她知道一切,再让她成为自己的共犯吗?

    若平反这一路要死一人,她只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林慕禾,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往后的余生之中,就应当是一江水平,坦途无碍的。

    嘴唇颤了颤,林慕禾听见她的话,脑中忽然恍然。

    汹涌的情绪在此时冲破了闸门。

    她忆起昨日在书房见到的一切,心中痛意竟然比昨日还剧烈,无数信息宛如碎片在脑中飞快飞过,长天秋水,她身子泛起一阵颤抖,不知是因天寒还是情绪作祟。

    顾云篱也瞧见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就要上前:“天冷,你怎么不多穿些?”

    一阵晨风吹起,卷起地上干涸的花瓣,从她眼前吹起。

    林慕禾便在那花之后。

    她忽然开口:“昨日,我在书房中看见了。”

    顾云篱正欲上前的动作倏地一停。

    “顾神医,你是不是早知我眼疾的秘密?”她的声音却没有停顿,一字一句,传入顾云篱耳中。

    心口重重一颤,顾云篱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传来的一阵锐利的疼便先一步划破心脏,温热滚烫的鲜血溢出,她张了张口,无数言语在喉头滚过,到最终,只剩下一句“抱歉”。

    她的话,就像是一个印戳,将林慕禾心中的一切证实,盖下定论的章。

    心口传来不比顾云篱轻松几分的疼,她又想哭了,可还是忍住,看着顾云篱,看见她犹疑的脚步,她心里酸涩地说不出话来,眼中的人好似一只被丢弃的猫,可怜却又矛盾地站在原地,踌躇,犹豫,半晌没有动静。

    一概是她走向自己,现如今,这也该倒转过来了。

    林慕禾眨了眨,深吸了一口气,藏在白衣之下的手紧紧攥起。

    “我不是有意……”

    “云篱。”柔和得好似今日的晨雾的声音在身前响起,顾云篱确定心意那晚,无数次想过她轻唤自己名字的模样,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今日这样。

    她愣愣站在原地,双眸颤颤,瞳孔之中好似久未经风的泉水突遭柔风,泛起一阵接连不断的涟漪。

    “我知你心有悲戚。”她想笑,安慰顾云篱,可勾出的笑,却总带着悲意,“前尘漫漫,世间愁苦万千,我先前总想,为何你不多笑笑?”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止在嗓子里,顾云篱不敢呼吸,屏气凝神,只怕错过林慕禾任何一句话,一丝呼吸。

    “如今,我知道了。”她笑了笑,悲意褪去,只剩下那仿佛能宽和一切的温柔之意。

    “我愿与你解仇怨,明真相。”她说着,朝自己走来。

    风起,腕间的骨铃轻轻作祟,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密密,一如顾云篱此刻狂跳的心脏。

    她记起了,那多次将自己拉出梦魇,搅散梦中迷雾的声音,一声声如魂魄颤抖的声音,震入心房。

    “无论如何,我都当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她终于走到自己身前,离得近了,顾云篱垂下眼,才看清她眼里早已遮掩不住的湿意,可她此时分明是笑着的。

    “你能否,不要将我推开?”

    第159章 也愿意倾身相抵

    指尖颤抖已过分明显,顾云篱心口酥麻,七情六欲齐齐飞散,眼前飞花不止。

    “你……”她想组织一番言语,但情深至此,却觉任何的诗文词句,都不能描述此时的心情。

    “顾云篱,”林慕禾同样紧张,但心中难以压抑的情绪已经大过了一切,她不管不顾,第一次任由自己的心绪如此迸发,“我喜欢你。”

    万籁俱寂。

    “是想和你一条路走下去,想与你亲近,想和你说心里最深的话,想日日和你在一起的‘喜欢’。”

    “云篱,”她的声音也颤抖不止,带着浓浓的鼻音,“此后,便以真面目示我吧。”

    晨光破晓,霎时间,金沙般的日光没有丝毫吝啬,撒入院中。

    忽然泄露进来的晨光模糊了顾云篱的双眼,她一时间呆立原地,许久都没能回神。

    一阵耳鸣,她恍然发觉——是自己心跳速度过快,耳边发出了一阵不堪负荷的声音。

    “此后便以真面目示我吧。”

    她狼狈地用无数个谎言编织出来的假象不攻自破,在许多个不眠之夜里,她也曾设想过这些假象被拆穿之后,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什么梦幻美好,都将是镜花水月,烟消云散。

    她想过复仇会很痛,却没想过,这两个字眼竟然如此剜得人心血淋漓。

    若说那日下定决心想要将一切都告知林慕禾时的勇气,在被迫离开进宫之后减弱了不知多少。

    一切都好像被按下了加速的按键,林慕禾知晓了真相,往日精心编织幻梦一朝破碎,她甚至在林慕禾问自己的那一刹那,已经想好了今日两人该如何不欢而散的局面。

    可等来的不是想象中的一切,没有她声嘶力竭质问自己为何要欺瞒她,质问她为何要利用自己。随之而来的并非丑陋、难以形描的崩裂之局,而是一道足以让她情不自禁落泪的温柔声音。

    在知晓、猜测出所有罪恶的前提之下,她仍旧愿意说出那句“我愿与你解仇怨,明真相”。

    哪怕自己一开始目的不纯,哪怕这一切相知相识相熟,都是带着卑劣的利用?

    “人人都有秘密。”

    “顾神医不想说,我不会去问,也不愿让你为难。”

    “所以顾神医不必心怀愧疚。”

    恍惚间,那日与她在亭中约定的话再次汇入耳中,顾云篱恍然——原来她一早便给过了自己答案。是自己一叶障目,不愿、甚至逃避她日益显露的真心。

    紧接着,更为炙烈的告白袭来,任顾云篱怎么想象,也从未想过,这两件事会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瞬间,无论是大脑、思维、还是情绪都一瞬间超过了负荷。

    愣神之际,她已*迈开步子,向自己义无反顾地走来,紧接着,腰身一紧,晨凉的气息卷携着落花的花香、还有她身上一概有的皂角香气,冲入鼻腔。

    眸中闪烁,顾云篱呆呆抬起手臂,耳鸣声逐渐褪去,只剩下晨风与林慕禾轻微哽咽的声音。

    反应过来的刹那,她缓缓顺着林慕禾轻而薄的衣衫,顺着她的肋骨、脊椎,碾过她知晓的穴位,缓缓收紧,直至身体与身体相贴,密不可分,身上的药香混入林慕禾身上的混乱的气息之中,直至不分你我。

    汹涌滔天的情绪不断冲击脑海,顾云篱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整夜未眠,生出幻觉了。

    她紧紧抱着身前的人,通体的寒凉使她贪婪地汲取着林慕禾身上残存的温度,一点一点,就好像要把她揉进骨血之中。

    良久,林慕禾的声音闷闷传来:“顾云篱,你怎么不说话?”

    拥着自己的人身子一颤,那抱得她快要窒息的力道这才稍稍松快了许多,她先前竟然不知道,顾云篱的力道这么大。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握着自己的肩,稍稍拉开了些距离,但仍是很近,她似乎不舍自己离她太远,即使这样,眉心还不自察地蹙着,湿意涟涟的眸子看着自己:“什么‘解仇怨’,什么‘明真相’,你可想过后果?”

    林慕禾一怔,似乎没想到她居然在纠结这个:“我赠你骨铃时,就想好了,你救我于死生际会,我平生半数气运,都想分你一半……顾云篱,你这呆木头,从未想过这些吗?”

    但转念一想,她身上背负了多少东西,数年小心翼翼,早已让她养成了谨慎行事的习惯,她不敢想,更多不能去想。

    “先前我问你,你喜欢过什么人……”林慕禾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含着一阵浓浓的委屈。

    “是你。”顾云篱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紧接着,自己的手被眼前人攥住。

    脑子里“嗡”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慢了下来。

    “我骗过你。”顾云篱正拿手心给自己捂热凉得有些泛红的指尖。

    林慕禾眨了眨眼,心口跃动不能自已,道:“我知道。”

    “甚至一开始答应为你医治眼疾,都是想要借你之手……”

    “我知道。”

    顾云篱语塞,凝视着她那双桃花眼,忽然笑了。

    片刻,她抬起林慕禾的手,冰凉的唇瓣贴上她纤瘦而突出的指骨,留下一点淡淡的湿痕:“我不善言辞,你说了这么多,我总想着……要回应你相同,不,或是更多。”

    她唇瓣移开,引得林慕禾浑身一个战栗。

    那双沉静的眼,冷静不再,转而化为一种惊心动魄,浓稠艳丽的颜色,直直看着自己。

    “既然林慕禾愿舍下一切,视我为唯一的知己……那顾云篱,”她轻轻吸了口气,“也愿意倾身相抵。”

    呼吸一紧,迟来的羞赧与红晕爬上林慕禾的脖颈,此时天光大亮,双眼明澈,再没有可以遮掩的屏障阴翳,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身前人的眼中。

    “你哪里不善言辞,”她笑了笑,想靠得更近些,“这些就够了。”

    “我还想说许多,”顾云篱将她的手攥得更紧,“本想着昨日与你坦明一切,可迟了一步。”

    “待此事平息,我再细细与你说。”眼眶热热的,顾云篱吸了吸鼻子,“只是如今不是时候,官家恩准我回来,只许了半个时辰时间。”

    “你……”林慕禾心口顿时又拧起来,“昨日那般紧急,你踏进这泥潭,万事定要以保全自身为先。”

    檐角风铃响起,顾云篱脱下身上的外衫,快速披在她身上:“天凉,再待下去会染风寒,快回去。”

    话虽说着,可轻轻揽着她腰间的手却没有挪动分毫。

    林慕禾也不动,面色仍有隐忧。

    “我有机会,托殿下送信给你,每日平安不忘,可好?”她又在用这种温柔到极致的声音来征询她的意见,明知她不会说不,可眼中那星点一般的恳求、询问的意思,总是惹得她心口酥麻,忍不住败下阵来。

    林慕禾抿抿唇:“我明白。”

    “我也有许多想问你的话。”顾云篱又说,抬手将自己外衫衣角给她拉紧,“等我回来。”

    语罢,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陌生的女官站在门前,低声提醒:“顾娘子,时间快到了,圣人等得急。”

    终于,声音惊动了睡着的随枝与清霜两人,急忙跑出来时,顾云篱已走到了门口。

    只来得及回头叮嘱两人:“我不在,你们几人保重,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她。”

    语罢,转身虽女官快速离开。

    清霜泪已经落了下来,待她走远了,狠狠擤了擤鼻子:“真讨厌,就这么把人带走,一点交代也没有!”

    随枝面色也精彩纷呈:“白日里,你们随我去香坊里吧,在这里呆着等人挑错,实在不是办法,顾娘子回来前,总先要保全自己。”

    林慕禾点了点头,勾紧了身上的衣裳。

    本以为今日就这般过去了,谁知午时,一道圣旨传入右相府中。

    右相未归,宋如楠带着全家来正厅前听旨,一群人将正厅站满了,林慕禾站在林慕娴之后,隐隐看见了那传旨的内侍,一身紫衣,头戴襥头,是御前三品往上内侍才能有的穿着,可见,这人是官家身边的人。

    来人笑意吟吟看了众人一圈,展卷轴读起来:“朕膺昊天之眷命,体乾坤之至仁。今有布衣顾云篱者,秉岐黄玄术,怀济世仁心。侍疾紫宸之际,功昭日月,术贯古今。特赐金银,安业坊赐宅,授太医局丞,充翰林医官院祗应。”

    林慕禾猝然一怔,跪地的手缓缓攥紧。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右仆射,林胥,忠亮贯于星纬,识鉴洞于渊泉。昔者仲景起于张机,元化显于华氏,皆因明相举荐,乃使圣手扬名。今加特进,赐紫金鱼袋,仍令有司录其子侄一人补太庙斋郎,钦此——”

    就连暂时以顾云篱为清客暂居的右相,也因此受了嘉奖。

    这会是好事吗?随着众人起身谢恩,林慕禾面色却并未有多少喜色。

    布衣之身,既不师出阆泽,也未有龙门在内引荐,便直接抬升入太医局,这不是捧杀是什么?皇帝权术之中最惯用的一招,就连右相都因此受奖,会不会有些太高调了?

    但圣旨恩赐,众人还是面带喜色,收下了内侍递来的卷轴。

    对于不细究的人来说,这自然是好事,送走内侍,右相府中难得喜气洋洋了几分。

    “后日秋闱,今日恩赏的圣旨便下来了,官家器重主君,可见一斑啊!”苏嬷嬷围在宋如楠身边,喜滋滋说道。

    内侍走后,宋如楠脸上的喜色也很快消失,拿在手中的圣旨,也一时间觉得棘手无比。

    “今日金阶舞,明朝铁锁寒。”她冷冷看了一眼苏嬷嬷,转而问林慕娴,“娴儿,你怎么想?”

    林慕娴咽咽口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龙之为虫,柔可狎而骑。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今日宣旨是紫衣中官御马而行,咸宁坊居升平街左,一路往来,想来尽人皆知,官家此举,明则嘉奖,实则敲打……”

    第160章 道阻且艰

    苏嬷嬷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打了自己嘴巴几掌,便快速退回一边。

    宋如楠脸上总算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此事府中知晓,切莫声张高调庆贺……功勋荫恩,最靠不住,谨慎低调些为上。”

    她转眼看了看林慕禾:“为你医治的娘子有几分本事,慕禾,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怎么不见你笑笑?”

    “我一介臣女,怎敢与官家同用一个医者?太太打趣我了。”林慕禾笑了笑,福了福身,“今日殿下约我出门,既已领旨,此地没有我的事情,我便不留了。”

    “送二娘出去吧,”如今多事积累,宋如楠有些应付不过来,见她没上套,便就此作罢,转头又顾念起林慕娴,“你上次身子未愈,这回好好休息。”

    没再多留,林慕禾瞥了一眼林慕娴近来苍白得不同往日的神色,隐秘地收回目光,捋了捋白纱,起身由随枝搀扶离开。

    *

    江南之地,烟雨更盛。

    普陀寺自住持圆寂后,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邱以期面色戒备不退,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片刻不敢离开。

    此刻龙门与剑道的人各站一头,泾渭分明,似是井水不犯河水。

    “傅宁,收剑。”

    而两拨人之间,却有一人,一身黑衣,带着黑色的面具,抱剑而立,冷冷出声。

    那带着斗笠的男人面色黯了黯,看了他一眼,缓缓将剑归入鞘中。

    “佛门净地,不可开杀戒。”她继续道,“这是主子的话。”

    邱以期冷笑:“龙门鹰犬,你们效忠林胥,既已追杀至此,何必再惺惺作态?”

    往前数三日,在地窖中发现那一大批禁药之后,龙门卫彻底将普陀寺围住,不允许僧人香客进出,势要将躲藏的几人逼出。

    忍了两日无米无水,终于忍不下去,欲冒死出来,和这群龙门卫缠斗时,此人出现了。

    一块不同于龙门卫的乌金腰牌亮出,竟令所有龙门卫色变,纷纷跪地听命。

    除了林胥的人,邱以期再想不出来这人的来头了。

    “龙门有‘明中暗隐’之分,”然而,久未开口的白以浓却突然出声,“镇军手持金龙腰牌,隐军手持乌金腰牌——”

    “阁下并不是镇军之人,对吗?”她抱臂,看向那面具人问。

    她为何会这么了解龙门?邱以期一惊,却忽然想到已经故去许久的阿姐。

    多年前,也是龙门卫上山,递来了他们等待许久,却从未想到的、邱以微的死讯。

    他只记得那接连半个月,西山下了多年都未曾有的雪,大豊全境极寒,甚至冻死了不少人,而白以浓却日日在山门前等待消息,直至那龙门卫传来哀讯。

    自己忍痛下山为阿姐收殓,白以浓似乎也跟随一道,却不与自己同行——是那个时候,她便去调查了龙门卫?

    “不错。”那面具女子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邱以期的思绪。“阁下似乎很了解龙门。”

    白以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似乎终于涌上来几丝凡人才有的神色,眉心颤颤,忍耐着什么情绪:“十余年新仇旧恨,不敢不了解,也不敢忘。”

    语罢,她腕间提剑,一阵雪亮的剑光划开夜幕,剑鸣声肃然,她紧握剑柄,猛地抬剑,速度快得连幻影都未看清,便一剑将那面具女子带着的面具挑开。

    立时,院中龙门卫纷纷亮出刀剑,而身后剑道之人同样也未示弱。

    “噼啪”一声,面具应声落地,她一剑也将这人束发的襥头挑开,一瞬间,墨发随着夜风乱飞。

    白以浓衣袂猎猎,声音极低:“何必遮面,不以真面目示人?”

    女子终于缓缓抬眸,邱以期这才看清,这人生得清冷,一只眼却呈现灰白之色,俨然不能视物。

    “好快的剑。”凭空被人挑了面具,她也不恼,抬手制止身后人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眼,“如你所见。”

    白以浓收剑:“无意参与你们的恩怨,阁下既然不是来杀我们的,且让我们通行。”

    “休想!”傅宁勃然,“你们几个,全部都要——”

    “隐军镇官腰牌在此,”女子却出声,“你先前所奉何人之令,俱不作数,与你身后龙门卫,尽数收归隐军号令。”

    “一块腰牌,如何能证明你就是?”傅宁冷笑了一声,“隐军蛰伏十数年,从未听过,你说是便是?”

    “看来林胥果真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忠犬。”女子声音淡淡,“龙门自归顺朝廷后便效忠皇室,何时成了他的私兵?”

    语罢,傅宁脸色惨然,他自然明白话中的威胁。

    见他不出声了,女子徐徐转身,看了眼身后的邱以期:“让他们走,你们,去地窖中将东西全部抬出来。”

    一众龙门卫皆以傅宁为首,见他没有说话反对,便都让开了路。

    白以浓抿唇,自己断在几人身后,仍然不敢松懈。

    直至走出数十丈远,这群人都未追上,众人这才松下一口气,脚步更不敢停歇,快速离开此地。

    “师姐,你为何会知道她是隐军的人?”山道崎岖,邱以期怕伤口再次崩裂,带着几人在一旁暂歇。

    白以浓站在高处警戒:“微师姐身死,与他们逃不开干系,数年来我想查明真相,不能当面质问林胥,便只能暗中调查龙门。如今中央镇官是林胥,隐军镇官却从未有文书记载,而龙门之内,隐军高于镇军,今日哪怕是林胥来了,都无权过问隐军之事。”

    “你是说,那女人是隐军镇官?林胥如今这般行径,看来阿姐之死,真的另有一番隐情,还有地窖中的那些禁药……”

    “你还有伤,不要多话。”白以浓看了他一眼,缓缓转过身,“休息好,改官道,去东京。”

    她眸子颤了颤,脑中却还在想着地窖的那些禁药。

    数目庞大,累积在地底,若是流入民间,又不知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且先前在临云镇时,问及清霜去向,似乎也提到过禁药相关。

    看来,只有去一趟东京,亲眼见了问过了才能放心。

    *

    秋闱将至,作为朝中三年一度最重要的事情,准备的事宜早在开春时便开始,直至前夕,仍旧忙个不停。

    官家清醒过来,点了林胥为副考官,与二皇子李淮颂一同监考此次秋闱,近日几乎泡在政事堂中,已多日没有归家。

    作为此次医治官家的功臣,顾云篱与蓝从喻皆受擢拔,朗琪瑞从原本的院判之位滚了下来,整个太医署归属蓝从喻统领,一切似乎都向好发展。

    “仍是昨日的方子,陛下只需按时服用即可。”顾云篱收起药箱,垂眸恭恭敬敬说着。

    皇帝咳嗽仍然不止,靠着软枕看着她:“看顾小娘子,总有如见故人之感。”

    顾云篱眸色变了变,动作未停:“臣下怎敢。”

    “……”李准厚重的眼皮垂下,似乎又困了,“你随侍几日,没有问题了,就回去吧。”

    眉心一跳,顾云篱继续道:“官家若觉身体有恙,吩咐再传臣下便可。”

    李准没有吭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顾云篱便提起药箱便却步离开。

    回太医署内,已快到下值的时辰。

    “顾大人!顾大人!”药房外,有侍药喊了几声,“长公主殿下找您!”

    出门后,果见李繁漪坐在树下的凉亭内,崔内人依旧如影随形。

    “大忙人,总算得空出来了。”见了她,李繁漪打了个哈欠,笑笑。

    “殿下从哪里来?”顾云篱看见她穿着的宫装,问。

    “方才在福宁殿探望父亲,”李繁漪答,“你在大内这几日,她们快把我府上门槛踏碎了。”

    哪有这么夸张?顾云篱额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快眨了眨眼。

    “你若一直不回来,清霜说不定每日都要来我府上问问。”李繁漪啧啧了两声,复而轻声嘟囔了句“可惜”。

    顾云篱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李繁漪摆手,“找你还有一事。”

    “殿下请讲。”

    “楚禁告病快一个半月,听闻你的事迹,想见你一面。”

    上次见此人,还是在江宁,但回京之后,见面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时刻要考虑后果,顾云篱早想亲自向他道谢,但碍着如今敏感的时期,一直未曾如愿。

    约定见面的地方有些特殊,竟然是一驾马车,但里面颇为宽敞,是李繁漪特意备下的,顾云篱撩开帘子,正见楚禁抱着一只十分眼熟的猫一直安抚:“好将军,我求你了,别跑了、别跑了……”

    车内忽然钻进来一束光,楚禁动作一滞,声音一噎,目光扫过顾云篱身上的青色官服,眸色变幻,最终,先打起了招呼:“小顾,真是许久不见。”

    他脖颈处还有一道结痂的伤口,脸上也不太干净,顾云篱顿觉愧疚:“抱歉,楚大哥。”

    “还你的人情,人又没死。”他摆摆手,一把将想跑掉的猫收入怀中,“家妻遗物,但一直跟我不太对付。”

    “……”顾云篱的目光从大将军身上移开,又看向他,“我听闻你告假多日,此后要如何?”

    “官家不是清醒了?等着他老人家如何处置我吧,”楚禁头也没抬给猫梳毛,“再回岭南也不错,最好离东京远远的……光说我了,你呢?你如今可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里坊百姓也好,官员也好,都对你议论纷纷。”

    “我……要解我心头之事。”

    轻轻挑了挑眉,楚禁抿唇笑笑:“想做便去做吧,你困扰许久,也该有个了结了。”

    “我传信给你,这一个半月,想来你也没有浪费,大概知晓了林二娘子眼疾之事。”他继续说着,“若不离京,我也想查查当年之事。”

    “那你可有头绪?”

    “你还别说,真有些,”他坐正,“前些日子查到,当年游船,湖中游船众多,却还有一人也在游船,你猜猜?”

    顾云篱蹙了蹙眉:“莫非是右相?”

    “好聪明!你怎么知道的?”

    “你让我猜,我认得的人少,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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