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蔓出来的太过突然,她刚一站定,那暗卫已是拔剑抵在了她颈上。
她面色略有些僵硬,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绷紧,指尖揉捏着发皱的衣角,先看了一眼任濮存,又将目光定在了谢昭昭身上。
“我,我……”薛蔓缓缓扬起脖颈,将脊背挺得笔直,“我明日便要离宫回任家坞去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她说话时,视线往暗卫手中的剑上望了望,似是在无声暗示谢昭昭些什么,谢昭昭却并不回应,只挑眉凝着她。
薛蔓只好往后退了两步,与暗卫的剑保持开一个安全距离。
“那日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她抿了抿唇,“其实……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同为女子,你从小便体弱多病,但不管是你阿爹还是你阿母,两人从未将你视作过累赘,反而因你身体孱弱多加疼宠怜惜。”
“不像我,我阿爹死得早,他生前最大的憾事便是未得一子。我阿母带我颠沛流离,从我有记忆起,她就总是指着鼻子骂我,
她说我是个没用的拖油瓶,常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怎么还不死。”
“她是个很擅长伪装的女人,明明恨极了我,当着外人的面却一口一个‘蔓蔓’喊着我。她时常给我买好吃的、好喝的,还给我做好看的新裙子,她装得太好了,以至于我根本分辨不清她是爱我还是恨我。”
“阿母教会我很多东西,她告诉我若想存活于这天地之间,便要攀附强者和靠山。她教我如何对男人曲意逢迎,她教我如何利用人性,她还教我如何权衡利弊,如何取舍。”
“我学以致用的第一人是橙淮。阿母不知从何处打听来橙家双生子的事情,她带我跑到那偏僻荒芜的村头里,她要我拉拢他,要我亲近他,若我不听话就要将我扔到山林里喂狼。”
“所以我每日强忍着厌恶接近他,我要顶着炎炎烈日在田间看他务农,我要闻着他身上的汗臭味教他如何识文断字,我要日日从脏乱不堪的畜生窝里,掏出带着鸡粪的鸡蛋趁热给他送去……”
提及此事时,薛蔓垂眸轻笑了一声,指尖不自觉地捻住耳垂上坠着的琉璃耳珰:“还好那日子并未持续太久,橙淮杀了他的酒鬼爹,我阿母害怕担上人命官司,只叫我留了一封书信给他,便连夜带我回了京城投奔你家。”
“如今想来,你家虽破落了些,却是我少时过过最安稳的一段时日。可你知道吗?没有对比,我就不知道原来别人的阿爹阿母是那样子的,我本以为天底下的女子都跟我一样受屈受苦。”
“与你们相处的日子越久,我便越羡慕你。我时常想,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亦或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所以老天爷才让我这辈子来这里赎罪吗?”
“我羡慕你,更嫉妒你。你明明没有我康健,没有我听话懂事,但你的阿爹阿母眼中却全是你。你还记得你阿母送过我一条蜀锦制成的裙子吗?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喜欢那条蜀锦裙,后来却将它剪碎扔掉吗?”
薛蔓扯了扯嘴角:“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生辰礼,当我知道你阿母只给我做了蜀锦裙,而你却没有时,我好开心,好兴奋。我日日将它穿在身上,便是想让你看看,我在你阿母心中比你更重要。”
“但我去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外祖母的诞辰宴时,她的嫡孙女将我嘲弄一番,说我穿着下等的蜀锦布料。我那时与她分辩争得脸红脖子粗,只为告诉她,你阿母已经拿出了最好的给我。”
“谁料她却说,你阿母嫁妆里便有一匹上等蜀锦布料,什么最好的,我才知道你阿母分明是藏着私心,觉得我只配那下等蜀锦,而准备将最好的蜀锦都留给你。”
“我难过了许久,终于认清现实,你的阿母再好也永远不会是我的阿母。所以我跟着阿母离开了你家,又过了没多久,我阿母带着我改嫁到了任家。”
“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有多激动,放眼整个越国,谁不知道任家在岭南的地位?任家家主待我极好,一点不嫌弃我的身份,几乎事事顺着我的心意,我以为我终于苦尽甘来要过上好日子了,我想我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比你过得富足美满……”
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从她喉间溢出:“但没有,从我阿母改嫁到任家的那一日,便是我噩梦的开端。”
“起初是我无意间撞破了任家家主凌虐任羡之,我看到任羡之浑身是血被他压在身下,双手双脚铐着镣链,赤着的肩背后满是血淋淋的鞭伤。我不知道他平日瞧着慈眉善目,怎么会如此对待他的亲儿子,我当时怕极了,便去找了阿母求助。”
“阿母告诉我,是任羡之犯了错才会被如此对待,她要我乖乖听话,不然下一个受刑的人可能就会是我。我信了,其实也由不得我信不信,我毕竟无处可去,不相信我的阿母又能相信谁呢?”
“从此之后,我每日战战兢兢,只怕做错什么事情就会受罚。而后便到了我来月信的那一日,我初来癸水,并不懂这些,还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任家家主却在看到我裙后沾染的血迹后开怀大笑,耐着性子叫人来教我如何处置。”
“他比我阿母对我好多了,从不对我说一句重话,好到我几乎以为先前撞破的那一幕不过是我的错觉。但便在初次来了癸水后,我总是昏昏沉沉睡不醒,身上也莫名淤青红紫,约莫如此持续了大半年,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是不是很可笑?我明明还是待嫁闺阁的女娘,连男人的手都未曾碰过一次,却如此有了身孕。”薛蔓眼中含泪,笑着道,“你们知道是谁做的吗?”
她嗓音忽然拔高,双目直勾勾盯着任濮存:“是你哥哥,他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他给我的饭菜中下了迷药,每天晚上都会潜到我房中趁我昏睡不醒时行苟且腌臜之事,而我对此毫不知情!”
薛蔓目光极为凌厉,似是想从任濮存眼中辨别出些什么,但很可惜,任濮存听闻此事却是神情麻木,眸中底色变也未变。
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便是在这一刻,薛蔓意识到,原来任濮存对此并不是毫无所知。
她嘴角扯起似有非有的弧度,胸口却重重起伏着,如同在极力压抑着情绪,缓慢地将视线从任濮存脸上转移开。
薛蔓看向谢昭昭。
她原以为自己将难堪的过去剖开展露在谢昭昭面前,也许会在谢昭昭脸上看到或是鄙夷,或是怜悯,又或是不可思议。
然而谢昭昭望着薛蔓的眸光中不含任何情绪。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或许很早之前,薛蔓还曾是值得令人同情的受害者,而如今她却已在压抑中蜕变为了与恶为伍的食人花。
薛蔓做不到破釜沉舟去报复祸害她的罪魁祸首,但她可以踩着无辜之人的血骨步步向上。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谢昭昭不愿评判谁对谁错,只是薛蔓恰好站在了谢昭昭的对立面,如今经过这般种种磋磨,任谁来了也无法改变她们之间敌对的立场。
她不清楚薛蔓特意守在这里与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也对此并不感兴趣,她没有在醒来后杀了薛蔓已是最大的仁慈。
薛蔓今日便是说破天去,她也绝不可能叫薛蔓继续留在宫里。
谢昭昭盯了她一会:“说完了吗?”
薛蔓听到她波澜不惊毫无起伏的嗓声,不由自嘲似的,低低笑了声:“谢昭昭,你还真是……”
真是好狠的心。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薛蔓垂下头默了半秒钟,她擦了擦面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眉眼微微弯着:“我只是憋了太久,如今说出来总算心中畅快了一些。谢谢你听完这些,我今日来是与告别的,顺便……”
她停顿了一下,从手中挎着的篮子里取出叠得整齐的蜀锦衣裙:“往后再见不知是何年月,我想为那日在甘露殿的事向你道歉,我知道你不一定愿意原谅我,至少请你收下这条裙子,这是我欠姨母的。”
说着,薛蔓随手将篮子放在了地上,两手捏着蜀锦裁制出来的衣裙两侧,向前几步停在谢昭昭面前不远处,抬手倏地一抖。
“这是上等蜀锦,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前些日子便准备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你。这上面熏了乌沉香和丁香,是京城女娘们最喜欢的香料……”
不用薛蔓说,谢昭昭已是闻见了那蜀锦衣裙上浓厚的香味。
不知为何,她嗅到这气息便莫名心跳加速,胸口隐隐憋闷,但薛蔓和站在谢昭昭身旁的任濮存却看起来毫无异样。
谢昭昭蹙了蹙眉,看也不看薛蔓一眼,只朝着暗卫中的一人吩咐:“送她回去,在离宫前不许再让她踏出寝殿半步。”
薛蔓愣了愣,随即收起手中的蜀锦衣裙,唇边挑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你不愿意收就算了,我走就是了。”
说罢,她便弯腰俯身提起篮子,将蜀锦衣裙重新塞放回篮中,头也不回地往佛光寺去了。
倒是走得干脆。
待薛蔓离开后,谢昭昭凝着她的背影望了一会,等到心跳区域平稳,这才扭头看向任濮存:“她所言是真是假?”
任濮存垂眸:“真真假假又如何?”
谢昭昭沉默了半秒钟,对着暗卫道:“将他送回任家坞。”
任家坞在世人眼中,的确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她从未想过那看似远离尘世纷扰的净土之中,竟是掩藏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腌臜与罪恶。
她原想着找到任濮存,便可以让橙梓与之父女相认,或许能让橙梓重燃生机,往后橙梓也不算是孤家寡人,在这世上总有一个血缘至亲可以庇护左右。
而今有了薛蔓这一茬,谢昭昭却改变了主意。
任濮存作为任家家主的季弟,该
是任家坞里除了任家家主以外最有话语权的人,他能对薛蔓一事视而不见,至少可以说明此人非良善之辈。
退一步讲,就算任濮存没有话语权,更没办法插手此事才袖手旁观,那既然如此,这样窝囊无用的阿爹,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任濮存听闻此言,忍不住看她:“你不是要带我见什么人?”
“不用见了。”
谢昭昭只道了这一句,便不再言语。
任濮存眉骨微动,心底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焦灼,他不知这情绪由何而来,只是无端的烦闷。
但碍于身份悬殊,又有暗卫守在一旁,他只得压下眉眼,随着暗卫原路折了回去。
待他行得远了,谢昭昭望了一眼三清殿的方向,转头回了立政殿去。
一进殿门,谢昭昭便看到赵瞿与案几上的橘猫面对面瞪着眼。
橘猫将身体摊成长长一条,很没有眼色地趴在了案几上的奏疏之间,懒洋洋地眯着眼。
而赵瞿将身子撤出老远,掌心里托着一只敞口的香囊,另一手捻着两根小鱼干夹在指缝间,时不时往案几上抛去。
谢昭昭走到案几前坐下,将一人一猫从中隔开:“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朕今晨将母妃送离了皇宫,她说她想回中原看看,朕便让人送她走了。”赵瞿将盛满小鱼干的香囊递给她,“留下这么个东西,朕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置。”
说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眉梢一抬:“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昭昭托着下巴,一边心不在焉地投喂橘猫,一边将方才在三清殿外薛蔓所言重复了一遍。
“我不想让橙梓与他相认了,那任家坞如同狼谭虎穴,倘若让任濮存得知橙梓的存在,他定是想将她带回任家的。我仔细想了想,他这么多年看似深情不悔,牌位之上却连橙沅的名字都不敢写出来……”
她还未说完,便被赵瞿打断:“橙沅?”
“……”谢昭昭自觉失言,捻着小鱼干的手指微微用力,“这事说来话长,橙梓可能是任濮存和橙昭仪的女儿,而赵晛有可能是被偷梁换柱到了橙昭仪腹中……但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目前还没有证据可以完全证实此事。”
赵瞿垂眸沉默了片刻。
她转过身,朝他怀里倚靠而去:“你别太难过。”
“朕为什么要难过?”赵瞿一手撑着地,肩背微微后仰,他勾唇轻笑道,“若是真的更好。”
那一夜简直是赵瞿的心理阴影。
他什么都不记得,但橙昭仪却在不久之后查出了身孕。
他一想到自己可能是在完全昏迷的状态下,被橙昭仪随意摆弄着侵.犯,便不自知地忆起薛妃被玷污的往事,想一次就要吐一次。
因此事,赵瞿平日甚少饮酒,更不喜香薰之物。
至于对待赵晛,他更是能避则避,只瞧见赵晛就忍不住想起那不堪之事。
谢昭昭见赵瞿轻快的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她倚在他怀里靠了一会,仰首望向他的脸:“我是不是太擅作主张了?任濮存是橙梓的阿爹,我该问一问橙梓的意见才对,但我私心不想让他们见面,总觉得他们相认后会牵扯来许多麻烦的后续。”
譬如橙梓得知身份后,若是想跟任濮存回任家坞该如何?
她要将薛蔓的事情告诉橙梓吗?
告诉橙梓后,橙梓就算对任家家主有了防备心,可橙梓到那时该如何面对任家家主和任濮存?
若橙梓得知一切不愿跟任濮存回去,而任濮存又放不下这段父女情分,届时纠缠橙梓不放该如何?
谢昭昭想到这些就觉得脑袋快要炸掉了。
赵瞿抬手用两指轻抵在她蹙起的眉间,嗓声淡淡:“他弄丢了自己女儿,本就该自己找回来。倘若他们命中有这段父女缘分,即便你不从中牵线,他们亦能相认。反之,若是亲缘淡薄错过彼此,那也是命中注定。”
“你不过是想让橙梓活在世上有所羁绊,这又有何难?”他摩挲着轻抚她的眉心,唇畔贴在她耳尖上,“朕听闻她少时喜欢猫狗,你将这橘猫给她送去,让她养在身边便是了。”
“再有,她惯来喜欢舞刀弄枪,幼时又曾随着橙淮去军营历练,不如让她与赵晛和离后投奔军营去,总比圈在皇宫中活着有盼头。”
谢昭昭闻言,怔怔望着他。
原来赵瞿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猜到她给橙梓寻亲的目的,更是提前给橙梓预备好了其他的出路。
若非是爱屋及乌,他又何须留意橙梓的死活和去留。
良久,她眸光微烁:“你不怕橙梓在军营中拼出一片天地,届时率兵杀回京城来取你性命?”
赵瞿轻咬她的耳垂,含糊笑道:“不是有你在吗?”
“你会让她杀了朕吗?”
他绸般的黑发随着垂首,凌散勾缠在她的眉眼间,微凉的呼吸打着转地往她耳洞里钻,语气轻而缱绻。
不过是喘息间,谢昭昭忽感天翻地覆,下一瞬便被赵瞿叩着手臂压在了案几上。
他将她手臂叩得极紧,扬过头顶之上动弹不得。
橘猫被惊得三两步跳下案几,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谢昭昭身前不住起伏,轻唤道:“陛,陛下……”
赵瞿俯身,唇齿气息轻吐在她颈间:“唤朕的名字。”
“赵瞿……”谢昭昭吞了吞口水,垂眸凝着他越发肆然的动作,略有些迟疑道,“你行吗?”
“……”
赵瞿动作一顿,似是被激怒般,启唇便在她颈侧咬下一口:“试试就知道了。”
第92章 九十二个女主与她共死(二更合一)……
话音落下,谢昭昭衣襟已是不知在何时半敞微开,低低埋着的头颅吞吐着温凉的气息,激得她浑身一颤,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全身。
赵瞿的呼吸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她微微仰颈,睫毛轻颤着阖上眼。
忽然胃部传来如石重击般的捶打,一下、两下、三下,几乎是顷刻间,她猛地推开赵瞿,狼狈地躬身伏在地上,大口吐出酸涩的秽物。
赵瞿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原本昳丽的眉眼紧紧皱作一团,额间渗出细密冷汗,手掌不自知地按压在腹部,胃里像是有燃烧的火焰,又像是无数根尖锐的针在疯狂地刺扎,毫无节奏,毫无顺序,剧烈的绞痛让他眼前隐隐发黑。
赵瞿却顾不得自己,他上前扶住她,一手轻抚她因呕吐而起伏晃动的后肩:“昭昭……”
他侧首扬声道:“重喜!召任羡之来!”
任羡之这些时日便侯在太医院里,很快就随着重喜赶到了立政殿。待他到时,谢昭昭已经止住了呕吐,她拢好了衣裳,两手撑着地,微微后仰着身子,喘了许久才平稳住呼吸。
腹部不适之感来得突然,去得也莫名,谢昭昭将手递给任羡之,此时终于缓过劲来看向赵瞿:“你怎么样?”
“朕没事。”赵瞿随手拭去额间汗水,眉梢微微压着,“任羡之,她这是怎么回事?”
任羡之不论何时总端着温润的笑,如今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将指腹反复贴覆在她的尺关寸上,足足切了半刻钟的脉,良久后才缓缓开口:“此乃沉疴旧疾,微臣开上两剂汤药,还请娘娘这几日按时服药。”
赵瞿闻言,乜向任羡之。
以往任羡之诊脉过后,便会说出一大串让人听不懂的术语,什么“左关弦数,右寸涩弱”,什么“气机逆乱,血瘀阻塞”。
而现下,任羡之旁的话一句未言,只叮嘱了让谢昭昭吃药。
这很稀奇。
赵瞿似是意识到什么,他敛住眸光,俯身将谢昭昭抱起,安放在了榻上:“你好好歇息,朕去给你煎药。”
说罢,他指腹搭在她眉眼上缓缓摩挲了两下,垂首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赵瞿随着任羡之踏出宫殿,直至走到院外,他方负手立住身,凝眉望向任羡之:“什么沉疴旧疾?”
任羡之俯首:“陛下可还记得微
臣曾在大吉殿给娘娘切过脉?”
赵瞿当然记得。
但那是他怪疾频发,谢昭昭刚刚随赵晛进宫侍疾那会子的事情了。他察觉到触碰她就可以缓解疼痛,疑心她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便趁着赵晛护驾被猛虎咬伤,借此名义让任羡之也顺带给她诊了脉。
任羡之诊过脉后,出了宫殿便跟他说:“太子妃脉象混乱似死脉,想必曾有人给她下过毒,如今毒素弥漫脉络,恐有短命之兆。”
赵瞿早便调查过谢昭昭的身世,自是也查出了刘珺雁在怀孕时遭人陷害,饮下极为阴寒的汤药伤了根本的事情。
她从小便因此体弱多病,几乎是腻在药罐子里长大成人。早在两年前,她已是有病入膏肓的迹象,只能用名贵药材吊着性命。
但查出来的是一回事,亲眼见到的又是一回事。
谢昭昭进宫后的这些时日,面色红润,眉眼盈盈,每日用膳时总大朵快颐,似是胃口极佳,不多久单薄的身形就丰腴了几分。
知晓她身子骨弱,赵瞿又特意叮嘱了膳房,将补品制成药膳给她滋补身体。
依着她杀人时的利索劲,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谢昭昭是病骨支离的短寿之人。
赵瞿眉梢一压,沉眸盯着他看:“你什么意思?”
任羡之道:“彼时毒性只浮在脉络之中,扰得娘娘时感体虚乏力,却未曾真正危及根本。而今那毒性不知因何缘由,竟是沿着血脉蔓延至五脏六腑,方才娘娘莫名呕吐便是此毒作祟之兆。”
说罢,不等赵瞿继续追问,他便接着道:“世间毒药万千,若想寻得解毒之法,恐怕并非一日之功。微臣先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暂缓那毒性侵蚀脏腑,拖延些时间也好寻配解药。”
赵瞿沉默不语。
他视线低垂而下,漆黑的眸光不知落在何处。
他手足向来是冰凉的,而此刻心脏似是凝滞冷僵了一般,连带着周身血液都仿佛被寒冰封住,不再跳动,不再流淌。
良久,赵瞿道:“需要多久?”
任羡之低声道:“微臣不知。”
道出此言,赵瞿便该知晓任羡之的言外之意,可他却忍不住咄咄逼人地问道:“可有把握?”
任羡之默了一瞬,正要开口,又被赵瞿不辨喜怒的嗓声打断:“若你治不好她,便与她共死。”
说罢,他甩袖离去,趿拉着竹屐快步往寝殿内而去。
任羡之望着赵瞿的背影,即便他不善武却也能听出赵瞿脚步沉而慌错,显然是心绪大乱。
接下来两日,谢昭昭服用过任羡之开的汤剂后,再没有出现过呕吐不止的情况,只是时常觉得困乏,每日睡觉的时辰比以往多了许久。
但不管她睡多久,醒来时一睁眼总能看到赵瞿的身影。
他似是被那日她突然呕吐吓到了,几乎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若她咳嗽一声,他便要立刻紧张兮兮凑上前来查看。
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叫谢昭昭看了有些哭笑不得。
人活在世上,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何况她病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疼痛缠身的滋味,而今她没了痛觉,相比之前已是好了太多。
她试着与他沟通过两次,只说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无需放在心上。赵瞿嘴上应着好,却从四处搜罗来名医籍传,直将立政殿堆得满地医案,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转眼到了太后下葬的日子,按照越国礼规制度,赵瞿需在今日亲自将太后灵柩送至白云山先皇墓室中安葬。
天还未亮,谢昭昭便看见了坐在案几前翻阅书简的赵瞿:“你已是禀灯苦读了数日的医书,难不成你准备弃了王位去从医,往后改行去当大夫吗?”
她刚睡醒,嗓声含糊不清,赵瞿见她睁开眼,便起身走向榻边,垂眸将衾被的边角一一掖好:“那又有何不可?”
他声线低哑,谢昭昭似是从中听出疲惫之色,缓缓睁眼望向他:“你昨夜一宿没睡?”
她边说边抬手按住了他的脸,掌心贴在颊侧向下压着,待赵瞿低下头,她便认真地打量起他的眉眼。
黑白分明的眸中掺杂着条条血丝,他耷着眼皮,烛火的光影在他低垂的黑睫间跳动,忽明忽暗,映得细长眼尾泛出淡淡红意。
赵瞿还未应话,谢昭昭却忽然开口:“我的病加重了对吗?”
她其实很容易猜到他在隐瞒什么,毕竟那是她的身体,她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却能察觉出如今和先前犯病时的差异。
倘若真如任羡之所言那般,这是沉疴旧疾而已,赵瞿又怎会表现得如此惴惴不安?
“胡思乱想些什么。”赵瞿抬掌轻轻握住她的手,“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一会,朕要启程去白云山送葬太后了。”
见他不愿多说,谢昭昭也不再追问了。
其实她早就清楚自己命不久矣,在她半年多前恢复记忆时,她阿爹请来的郎中便道她已是药石罔效,只能靠名贵的补药勉强吊着性命,能活到哪一刻全看天命。
所以从谢昭昭嫁入东宫那日起,她便做好了与仇人们同归于尽的打算。
反正她是将死之人,多杀一个都是赚了。
后来谢昭昭无意间察觉到被赵晛伤害能恢复精气神,她便上赶着追在赵晛身后等他动手取血,也算是体会了一把正常人气血充足,食欲旺盛的感觉。
只可惜这终究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纵是短暂帮她提了神,事后过不了太久她依旧又会恢复那病恹恹的模样。
到了如今,谢昭昭虽然做不到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也能平和待之了,左右该杀的人都杀了,只差一个赵晛她便是此生圆满了。
谢昭昭躺回榻上,重新阖上惺忪睡眼:“早点回来。”
赵瞿应了声好,更衣盥洗过后坐上了备在殿外的金辂车。
此次送葬的仪仗队很是庞大,除去敲锣打鼓开道的先导仪仗队,还有引驾仪仗队、车驾仪仗队以及后部的鼓吹乐队和后卫部队。
而太后下葬乃是国丧大事,文武百官也要随之前去,步行护送太后灵柩至皇陵之中,以表对太后的敬重与哀思。
从千秋殿到远在京郊外的白云山足有一个多时辰的脚程,好在已是入冬,白日不再那般潮湿闷热,只是今日天气阴沉着一丝风气都没有,官员们需得一边走一边哀恸地哭,还未出京城便已是口干舌燥,汗意涔涔。
如黄太尉这般的武官倒还好,那些弱不禁风的文官行至半路便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脚下虚浮地好似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但即便如此,他们却谁也不敢耽误时辰,就算体力不支也要咬着牙向前继续赶路。
黄太尉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吕丞相,眼底似是浮现出讥诮之色,转而望向了身侧并肩而行的谢父。
此乃害死他妻儿的罪魁祸首之父,不管论资质,还是论家世背景,谢父都根本没资格与他并肩,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的小喽啰,竟是成了银印青绶的御史大夫。
旁人都道赵瞿先前的庸碌无能皆是伪装,若叫黄太尉来说,赵瞿便是他见过最昏聩颟顸的天子。
赵瞿不辨是非黑白,只听闻那女人的一面之词便随意处责了他的独子,若是按照律法惩处也罢了,可赵瞿却残忍成性,不等他儿辩别一句,便将他儿斩成了太监。
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赵瞿已将事情做到这般境地,仍旧不愿罢手,直逼得他妻儿双双丧命,临死前还声誉不保。
如今放眼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黄太尉的嫡长子曾在相公馆接过客,乃是受人凌辱至死?
可叹他至今连妻儿尸首都未寻回,若此仇不报,他非为人父。
黄太尉已暗中调动兵权,将禁军势力提前部署至各处要道,但赵瞿此人狡诈多疑,此行安排了许多护卫私兵随从,若是在前往白云山的途中动手,胜负尚难预料。
是以他思来想去,最终将赵瞿的命丧之地定在了皇陵之中。
按照礼规,赵瞿需要亲自将太后灵柩送葬到皇陵墓室,除贴身随从以及太子赵晛和三公九卿的权臣之外,其他官员和闲杂人等皆要侯在陵墓外守丧。
黄太尉废了许多功夫才拿到了当初建造皇陵的墓图,通常修建皇陵的工匠会在皇陵建成后被殉葬,因此便有工匠为了活命偷偷在这陵道中布了逃生暗道。
他提前将禁军埋伏在了皇陵暗道之中,只待赵瞿进入皇陵,他一声令下便可以直取赵瞿性命。
思及至此,黄太尉瞥了一眼站在百官之首列的赵晛。
也不知道那吕献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赵晛,一贯行事优柔寡断的赵晛,竟咬着牙加入了他谋逆弑君的队伍里。
但不论如何,赵晛的加入于他而言终归是好事。
待到赵瞿驾崩后,赵晛便是赵瞿唯一的继承人,那皇位自然要落在赵晛头上,届时黄太
尉拿捏着赵晛弑父的把柄,还愁把控不了越国的朝政大权吗?
行至白云山皇陵时,已是巳时。
赵瞿下了金辂车后,丧钟幽幽长鸣了九声,最后一声时,他本该踏足进入皇陵,却仍定定站在皇陵墓室外未有动作。
他不动,太后的灵柩便只能停在皇陵外。
文武百官皆朝着赵瞿看去,黄太尉等得心急难耐,却又不便出声提醒,只怕引得赵瞿生疑。
他抬首往吕献的方向瞥了一眼,吕献并未看他,而是在与赵晛对视。
此时最适合站出来说话的人就是赵晛了。
但赵晛浑身僵硬,后脊不断渗入冷汗,他足下似是被水泥灌住,喉结滚了数圈仍是迟迟不敢开口。
明明今日天气阴沉,赵晛却觉得眼前一阵发白的亮光映着双目,晃得他头晕目眩,隐隐有些恶心想吐。
他强压下肠胃中的不适,下意识地寻望向吕献,好巧不巧正对上吕献黑黢黢的双眸。
两人四目相对,赵晛只觉得血液逆流,脚底生寒,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接过吕献递来的书信后查看的那一瞬。
其实信上只写了一行小字:太子非皇室血脉,人证物证皆在。
他如遭雷击,瞪大眼睛忍不住质问吕献这密信上所言是何意。
吕献只是笑笑,顺口说出当年太后是如何让橙昭仪与人私通,又是如何瞒天过海将橙昭仪腹中的公主换成了赵晛。
吕献还道,当年人尽皆知的剖腹取子不过是太后使得一出障眼法——橙昭仪的确难产,那是因为橙昭仪并未与赵瞿有过夫妻之实,事后将此事告知太后,太后却将错就错让橙昭仪与人私通怀上子嗣,橙昭仪为赶着“足月”生产便服用了汤药,使得腹中孩儿早产。
待到橙昭仪好不容易诞下子嗣,太后想要将其女胎换成男嗣,谁料橙昭仪临时反悔,死活不愿将两个孩子交换。
于是太后怒极之下便给橙昭仪喂了哑药,一剑割开了她的肚子,将男嗣塞入其中,再故意叫稳婆通知赵瞿说橙昭仪血崩如注,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恐怕是母子性命不保。
于是赵瞿闯入产房时,正巧看到剖腹取子的那一幕,便让人以为赵晛是从橙昭仪腹中刚刚剖出来的,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不是橙昭仪怀胎十月的亲生之子。
赵晛自然不信这些荒唐之言,险些提剑砍在吕献身上。
但吕献面不改色,只道当年太后杀人封口之时遗漏了一个重要的人证,赵晛信不信不重要,只要赵瞿相信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赵晛当即便泄了气。
他虽懦弱了些,却也不是个愚笨之人,先不论吕献所言是真是假,倘若这传言让赵瞿听到,再搬出一个不辨真假的“人证物证”相佐,他恐是性命堪忧。
而如果他答应与吕献、黄太尉等人结盟谋逆,他尚还有一条生路可寻。待到他登基为帝后,三人也算是互相拿捏把柄制衡彼此,届时再想慢慢收拾他们也不迟。
总归赵晛如今是一脚踏在了悬崖边上,回首望去再无退路,他只能继续向前。
思及至此,赵晛敛住视线,向前快步走去,躬身停在赵瞿身侧作了一揖:“父皇,吉时已到,皇祖母的灵柩亟待入土为安。若误了时辰,恐违天意,亦难慰皇祖母在天之灵。”
赵瞿垂眸扫了赵晛一眼,视线轻飘飘地在他发白的脸上停留半刻,随即抬步向陵内走去。
第93章 九十三个女主他要赵瞿死(二更合一)……
赵瞿之后,杠夫抬着太后灵柩随之踏入皇陵中。
三公九卿位列臣子,同着护送灵柩的守卫随从紧跟其后。
皇陵之内,幽深静谧,太监掌灯走在墓道两侧,光影交错间,火光映照着四周华贵精致的壁画与石雕。
沿途只闻接憧而至的脚步声,更让寂静的墓道内添了几分沉重。
直至赵瞿停在先帝墓室之中,杠夫们在太常的指引下,将太后灵柩稳稳地安放在先帝棺椁旁的空缺处。
赵瞿沉眸凝着先帝的棺椁看了许久,清癯修长的掌轻轻落在了棺椁之上,垂下的乌睫掩住神色不明的眸底。
先帝驾崩前,曾攥着他的手道,希望他和阿弟照顾好母亲,待到薛妃薨后,一定要将她扶上太后之位,与他同葬在皇陵之中。
可赵瞿却偏偏不想让先皇如意。
如今诸多恩怨,皆因先皇生前为权衡北人势力,又为获得土人支持,立了橙家女为后而起。
既然是先皇当初自己的选择,那他们死后理当合葬在一处。
只待赵瞿踏出皇陵,礼官将那重达千斤的断龙石放下,墓门即闭,自此阴阳两隔,先皇便要与太后永生永世长眠于此。
这是他们两人应得的。
赵瞿敛眸收回了手,待太后灵柩安放好,平静地望了一眼那并排而放的大小棺椁,却并不急着离开。
太常忍不住上前提醒:“陛下,按祖宗礼制,断龙石需在吉时落下,以保皇陵风水稳固,先皇、太后灵体安宁。如今时辰已至……”
他话还未说完,那墓室中的石门却倏而轰隆隆落了下来,声响极大,引得众人纷纷扭头朝背后望去。
“这,这石门怎么放下了?”
“难不成是机关坏了?快!趁着石门没有全然落下,出去两三人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罢,便有礼官快步朝着那墓室石门的方向而去,可还未行至墓门,却凭空飞出一柄匕首,直插在礼官后脑勺上。
礼官身形晃了晃,似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伸手去摸脑后,在指尖触到利刃上黏腻温热的液体后,他嘴里咕嘟咕噜吐出一大口血水,“咚”地一下直挺挺栽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直到礼官身下洇出一大片血色,那石门完完全全落下将所有人都隔绝在了先帝墓室之中,人群中才有人后知后觉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护驾,快护驾——”
伴着惊慌的吼声,那墓室四面八方不知何时竟莫名涌入了大批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他们个个手持兵器利刃,映着灯火闪烁出阵阵森戾的寒芒。
护卫迅速作出反应,拔剑出鞘挡在赵瞿身前,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将他紧紧护住。
蒙面人步步逼近,攻势凶猛,刀剑相交之声在墓室中回荡,随着护卫一个个倒下,朝廷官员们惊慌不已,抱头四处逃窜。
倒是谢父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在乱战中拾起一柄长剑,胡乱挥舞着也加入了护卫之中。
谢父是在不久之前才得知赵瞿的真实身份。
赵瞿所行之事,不论夺儿之妻,还是太后守孝期立后,又或是携后早朝,此间种种足以让他谏言弹劾千万次,但他彻夜不眠禀灯久坐,终是未能落下一笔书墨。
谢父思来想去,只觉愧对于心,便递上一份辞呈。
然而赵瞿不允他辞官离京,此事拖来拖去便到延误到了今日。
如今突遇险境,谢父于公于私都不希望赵瞿有事,便咬着牙同护卫一起挡在了赵瞿身前。
不过谢父到底是不善武艺的文官,对上那来势汹汹的攻势,一来一回手中的长剑便震飞了出去,眼看着迎面劈来一刀,他无力再反抗,索性侧身望向赵瞿,哑声喊道:“老臣死而无憾,只求陛下善待臣女,护昭昭一生周全!”
赵瞿未应声,伸手夺过护卫手中之剑,抬臂向上一扬,那锋利剑刃横空飞出,在昏暗的墓室中划出一道寒光,“当啷”一声撞开了劈在谢父身上的刀。
他再次抬臂,将谢父一把拽进了护卫身后,嗓声低沉:“你可不能死。”
这边话音未落,赵晛同黄太尉已是踉踉跄跄朝着赵瞿拢靠来,黄太尉一脸急色,拾起一柄剑扬刃砍翻了两个蒙面人:“陛下,此地危险,快随老臣离开……”
赵晛也道:“是啊父皇!那石门虽闭,但墓室中定然还有其他通道可以逃生,儿臣观望那西南方向似有暗道,父皇快来!儿臣为您断后!”
场面乱作一团,两人又一脸真情实意,赵瞿抬眸,似是不作任何犹豫地带着谢父冲出了护卫重围,迎着黄太尉便疾步上前。
黄太尉眼看着赵瞿离他越来越近,额上渗出一滴汗水来,在心中默默数着:三步,两步,一步……
直至赵瞿站定在他面前,黄太尉再也抑制不住裹挟着怒气的恨意,他颤抖着手臂将剑扬起,直直对着赵瞿的心口攮去。
但剑刃还未触碰到赵瞿,便听见凌空响起“唰唰唰”地飞箭声,那淬毒的短箭从墓室的四面八方飞射来,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般骇人,惨叫声不绝于耳,凄厉地像是要穿破人的耳膜。
黄太尉一时不察被短箭射穿了小臂,他疼得一激灵,骤然袭来的剧痛令掌心一颤,扬起的长剑便应声落地。
正是此时,黄太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目眦欲裂地瞪着赵瞿:“你,你——”
“呀。”赵瞿面上似有讶异,轻声喃喃,“朕不小心踩到机关了,黄太尉你没事罢?”
黄太尉要是信赵瞿的话便有了鬼。
见事情败露,他赤手拔出短箭,发出尖利的惨叫,尽管面色惨白,唇齿间布满血腥味,黄太尉仍存着一口气攥紧短箭,狠狠向赵瞿身上刺去。
他要与赵瞿同归于尽,他要赵瞿死!
赵瞿身形一晃,手中提着谢父向后撤了两步。
脚下踏在砖石上,突现“轰隆”一声响,黄太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头顶竟是凭空砸下条条拴着锁链的巨石。
重达百斤的石头直将黄太尉砸倒在地,脊椎断裂的脆响被淹没在哀嚎之中。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如汹涌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股力量搅得错了位,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砖石。
赵瞿歪着头乜向他:“你这人真小心眼,都说了朕是不小心踩到了机关,怎么不信呢。”
话音未落,黄太尉已是狰狞着神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赵瞿盯着黄太尉死不瞑目的脸庞看了一会,倏地抬起头,将视线一瞬不瞬定在了赵晛身上。
赵晛跪伏在地上,手中勉强以剑杵地支撑着身体平衡。
方才赵瞿踩下机关引得墓室内四面八方射来短箭,赵晛并无设防,险些被那短箭贯穿了喉咙,好在他善文亦善武,及时抬剑挡下了飞射不止的暗箭。
但即便如此,赵晛依旧不慎被箭镞射伤了肩膀,此时他气喘吁吁,心脏犹如将要炸裂开似的疾速跳动着,耳边隐约传来阵阵嗡鸣。
他乍一抬眼,正对上了赵瞿不辨喜怒的黑眸。
赵晛从来都怕极了赵瞿。
此刻更觉得骇人。
仅一眼,赵晛便觉察出赵瞿早已经识破了一切。
浑身血液仿佛被无形的压迫感冻凝住,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匍匐求饶的动作,喉间不住吞咽着腥甜带血的唾液。
指腹用力攥紧了剑柄,直至指尖泛起一阵黄白,赵晛艰难地移开视线,不知所措般在人群中寻觅着。
他在找吕献。
但目光掠过之处,尽是一片血色,赵晛恍惚之间发现黄太尉埋伏在墓室暗道里的禁军,竟是死的死、伤的伤,残肢断臂横陈于地,鲜血汇聚成河。
终于,赵晛找寻到了倚着太后棺椁粗粗喘息的吕献。
他脑中一片空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显然赵瞿对墓室中的机关了如指掌,若他们再冒然举动,下场恐怕会和黄太尉一般死状凄惨。
既然黄太尉已死,那些禁军也全是黄太尉一手布置,而他和吕献并未作出什么谋逆之举,倘若此时跪地请罪,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如此想着,赵晛正要叩首,却听见吕献大笑道:“赵瞿,你以为你赢了吗?”
此言一出,赵晛登时心死如灰。
吕献捏着他身世的把柄,若吕献主动暴露自己,便也相当于将他间接扯下了水,他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吕献身侧的吕丞相听闻此言,吓得面色煞白,抬手一巴掌扇在吕献脸上:“逆子!你怎敢直呼圣上名讳?!”
说罢,吕丞相慌忙跪地叩首:“犬子定是被这阵仗吓昏了头,老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望陛下恕罪!”
“谁是你儿子?”吕献随手拭去鼻间被打出的血痕,闷声从喉间挤出沉沉笑意,“吾乃抚远大将军嫡次子杨绍元是也。”
此言一出,吕丞相更觉得自家儿子是被吓疯了。
杨家早在二十五年前便因走私兵器、私藏甲胄之罪,被诛三族,别说是什么嫡次子杨绍元,那杨家上至耋耄老人,下至襁褓幼儿,满门被灭无一活口,清点名册上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吕丞相生怕吕献再冒出什么癔话来,抬臂又要照着吕献脸上扇去,但此次掌风未落,却已是被吕献攥住臂腕,猛地向后一推。
吕丞相猝不及防摔了个趔趄,仰身栽倒在地。
吕献缓缓站起,指尖在耳后轻捻两下,将面上覆了多年的伪装撕扯下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杨家世代忠良为将,只因你爹忌惮我杨家功高震主,便给杨家叩上那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杨家满门屠戮!”
薄如蝉翼的面皮之下,掩藏着另一张年青又显得沧桑的面庞,他眼底是近乎疯狂的恨意,黑沉沉如暴风雨前翻涌着墨色云层的夜空,压抑又汹涌,仿佛足以吞噬万物。
赵瞿瞧见他撕下一张脸皮,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先前谢昭昭与他说过那古怪的梦境后,赵瞿便谴人去调查了吕献和赵晛,这一查便查出了诸多问题。
人人皆知太子太傅吕献琴技超绝,比起那杨守成的琴艺还要精妙几分,但赵瞿查过才知吕献少时曾是个音痴,几度将吕丞相请去教学君子六艺的乐师气到崩溃,最后只能亲自辅教。
赵瞿由着这条线细细查了下去,惊觉吕献弹奏过的曲谱中有早已失传的琴曲,而上一个奏过此曲的人便是杨守成。
杨守成乃是长公主的夫婿,本是杨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人选,却在与长公主成婚后不久被检举,查出走私兵器、私藏甲胄之罪。
如吕献所言,杨家此案实乃一桩冤案错案。
不过是先皇忌惮杨家功高盖主,又为平衡土人和北人两方势力,便借刀杀人,纵容太后栽赃陷害忠良之辈,以这般不光彩的手段取回了杨家手中的兵权。
但彼时杨家被灭门时,赵瞿还是年龄尚幼的几岁稚童,他对此一无所知,直到登基继位后,他方才觉察到多年前掩盖在朝堂之下的暗潮涌动。
可惜赵瞿那时候只是个傀儡天子,他手无实权,更别提为杨家翻案做主。
许是见赵瞿久久不语,吕献盯着他笑道:“你不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
“二十五年前杨家被灭门时,我正在外游学。我不像阿兄那般文武双全,唯独偏爱琴曲之音,因年幼贪玩,游学时还学了不少旁门左道的奇技淫巧。”
“朝廷派人去抓我,却不想我早一步收到了阿兄的传信,我以易容术假死脱身骗过朝廷官兵,在民间流落两年,后为了接近仇人报仇雪恨便进宫做了太监。”
说到此处,吕献侧首瞥向先皇棺椁:“没想到吧,我便是那个给你父皇奉上续命金丹的太监。我先前坠崖假死,只是为了骗过太后,这才方便我更换新的身份继续报仇。”
他不等赵瞿反应,便嗤笑一声:“但是我的仇人太多了,一个手指头都数不清楚。除了你父皇,还有太后、长公主、橙相、吕相、薛副将……”他掰着手指一个个将仇人道出,说到最后,他扬眸望向赵瞿身旁的谢父:“哦对了,还有你,谢御史。”
“你夫人的毒就是我下的,谁叫你当初不辨是非帮着橙家作恶,几次三番弹劾我杨家包藏祸心?”
“我不但要害你夫人,还要害你女儿,先前我让巫医行骗,道是每日在你女儿身上割肉放血作为药引子,便可以医治好薛蔓的病。你猜怎么着?太子殿下信了,特意将你女儿娶回东宫,日日割肉取血入药,啧啧,想来你女儿身上现在该是没一块好肉了。”
谢父眉头紧皱,瞪大了双目,似是有些听不懂吕献在说什么。
他当初的确是弹劾过杨家,但那是在杨家被查出走私兵器后。
他乃谏官,上谏弹劾是他为官的本分,他又不清楚杨家是遭人陷害,彼时人证物证皆在,他自是要秉笔直书,将查证之实悉数呈于御前。
只为此,吕献便将他当做害死杨家的仇人来报复——就算报复,报复在他身上,他亦无怨怼之言,可吕献却将仇恨泄愤在他家人身上!
谢父忆起刘珺雁先前产女时九死一生的画面,又转而想起谢昭昭从小到大病魔缠身却乖巧懂事的模样,不由怒从心生,弯腰拾起地上的刀剑,便要冲着吕献扑去。
赵瞿反应速度极快,抬手竖掌砍在谢父颈后,将他砍晕了过去。
吕献见谢父晕厥,咂了咂嘴,似是又像是想起什么,蓦地拊掌笑道:“前几日我又借着薛蔓之手,将谢昭昭身上蛰伏多年的剧毒引出,算起来如今应该已经发作过一次了吧?”
他先前念念叨叨说了许多,赵瞿都不曾动容,直到他突然提及谢昭昭身上的毒,赵瞿倏而抬眸,直勾勾盯向吕献:“交出解药,朕饶你不死。”
“你想要解药?”吕献不等赵瞿作答,便又自顾自说道,“是了,谢昭昭是陛下挚爱之人,陛下自是不忍看着她香消玉殒。”
“此毒发作三次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而那解药要每隔三日服用一次,共服用十次。倘若陛下愿意答应我三个要求,我自会将解药双手奉上,绝不会让陛下左右为难。”
赵瞿道:“说。”
“第一,请陛下为我杨家翻案洗清冤屈。”
赵瞿不作犹豫:“允你。”
“第二,请陛下退位将皇位禅让给太子殿下。”
赵瞿眉梢一压,沉眸望向吕献。
吕献双目含笑,便不急不躁地等着他回应。
赵瞿倏地提剑向前,剑刃毫不客气地刺进吕献胸腔之中,吕献低低发出一声闷哼,却动也不动任由赵瞿将手中剑持续发力向血肉里钻去。
那苍白的面上浮现出病态癫狂的笑意,他偏头对视着赵瞿幽黑的双目,似是挑衅,似是讥诮,唯独不见分毫惧色。
便在此时,赵瞿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似是利刃直直刺入心脏,那痛感瞬间蔓延开来,他不由微微俯身,抬手压上胸腔。
他意识到谢昭昭体内的剧毒很可能又发作了。
赵瞿额间垂散下的发丝被冷汗浸湿,他齿关止不住打颤,呼吸紊乱而急促,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有数不清的细针顺着气管刺向心脏,他缓缓仰首,嗓声冷而嘶哑:“第三是什么?”
吕献似是已经料到赵瞿会妥协,他微微笑着:“第三,请陛下退位后继续居于皇宫之中,每日服用先皇生前所食的长命金丹。”
第94章 九十四个女主结局(上)
谢昭昭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待她醒来时,身边只守着雾面和哑光两人。
她们似是在榻边守了许久,雾面跪坐在榻侧倚着腿足垂首阖着眼,而哑光以同样的姿势打着瞌睡,肩背摇摇颤着,脑袋不时向下点动,犹如小鸡啄米般。
她哑着嗓子轻唤了一声:“雾面……”
干涩声线仿佛旱了多日的河槽,嗓声里夹杂着沙砾摩擦般的粗粝感,在空气中晃晃悠悠地飘荡。
雾面睡得极浅,虽谢昭昭声音细若蚊叫,她却还是猛地惊醒过来,视线下意识寻向床榻,便见守了多日的主子终于睁开了眼。
她连忙用力推搡了两下哑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娘娘,您身体可有何不适之处?奴婢这便去唤太医!”
雾面平日是极其稳重的性子,到了此时却跑得踉踉跄跄,全然没了往昔沉着内敛的模样。
倒不怪她如此慌张,约莫在六日前,便是太后下葬皇陵的那一日,谢昭昭毫无征兆地摔在地上,蜷着身子用力捂住心口的位置,面庞和嘴唇在一刹间失去了血色,止不住地吐血抽搐起来。
纵是现在想起那骇人的一幕,雾面都不禁冷汗直流,几乎难以呼吸。
哑光随之醒来,怔怔看了一会谢昭昭,眼泪却在开口说话之前唰的一下落了下来:“娘娘,您终于醒了,您可算醒了,吓死哑光了——”
她哭得涕流满面,话未说完鼻涕已是快要掉进了嘴里,倒叫谢昭昭有些哭笑不得:“我这不是还活着,你别哭了……”说着,她似是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周旁:“这是哪里?陛下呢?他送葬还未回来吗?”
一听她问起赵瞿,哑光便立刻噤了声,眼泪也忘记往下淌了,瘪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昭昭蹙着眉,又问了一遍:“陛下呢?”
“朕在这里。”
殿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嗓声,但却并不是赵瞿的声音。
足声由远至近,赵晛负手立在榻边,垂眸望着她:“几日前,父皇于皇陵中旧疾复发,再无力理政,太医皆言父皇需静养调理,为保江山社稷稳固,父皇禅位于朕。”
他一口一个“朕”,听得谢昭昭不禁恍神。
她昏迷了太久,此刻脑子昏昏涨涨,还未理解透赵晛的言外之意,便见他不紧不慢地坐在了榻边,手一抬,立刻有人送上熬煮好的汤药。
赵晛垂首,指腹捻着汤匙轻轻搅动,他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唇边细细吹凉:“薛蔓给你下了毒,你那日毒发昏厥过去,距今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六日,朕很担心你。”
“往昔是朕愧对于你,朕如今才看清了薛蔓的真面目,此毒妇竟在朕捉拿她之前毒杀了任家家主与其生母,当真是蛇蝎心肠!朕已将这贱人关押在牢狱之中,只待阿昭你病愈那日,便将她交于你来处置,如此可好?”
他说着,将汤匙送至了谢昭昭唇前。
谢昭昭缓了半刻的时间,总算厘清了如今的状况。
一是她中毒了,此事与薛蔓有关。
二是赵瞿不知因何缘故将皇位禅位给了赵晛。
她直觉这两者之间必定相干,便不动声色张开了嘴,就着赵晛的手喝下了汤匙里的药。
见她将汤药咽下,赵晛不由一怔。
他自小便与谢昭昭相识,自是清楚她的性子,他原以为她醒来后发现越国变了天,恐会怒不可遏地质问他发生了什么。
说不好脾气上来,她抬手锤他两拳头也是有的。
却不想她似是没事人一般,好像并不在意前朝翻天覆地的改变。
其实直到今日,赵晛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似的,根本不相信自己便如此轻易登上了皇位。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身上穿着龙衮帝服,头上冠着天子旒冕,文武百官皆跪伏在他脚下直呼“吾皇万岁”。
虽然赵晛想不通吕献提出的要求之中,为何有一个是让赵瞿禅位给他,左右他是死里逃生登上了皇位,不管吕献最后到底想做什么,总归让他体验了一把俾睨天下的滋味,此生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谢昭昭忽然
开口:“陛下,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吗?”
赵晛听见这一声“陛下”,只觉得痛快极了,他眸中含笑:“此毒甚是狠烈,至今还不能完全解毒,但你放心,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先前那立后诏书,朕已经做主废除,待朕根基稳固些,便重新拟定诏书立你为后。”
闻此言,谢昭昭便隐约猜到了赵瞿禅位的原因。
她垂在衾被下的手臂微微绷紧,面上依旧平静:“不知太上皇如今居于何处,我想前去与他做个了断。”
赵晛忍不住看向她。
他沉着脸紧紧盯着她,似是想要从她眉眼中探出什么,但她眸色波澜不惊,嗓声平淡而缓,提及赵瞿时仿佛在说与她不相干的人或事。
赵晛不答反问:“阿昭,你爱过父皇吗?”
谢昭昭垂目轻笑:“我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何谈情爱?”
“可父皇竟是为了你——”
赵晛语气急促又迫切,几乎从齿间脱口而出,说到一半似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别过头轻抿唇线:“他如今仍居立政殿,你若想去见他便去罢,但他不一定会愿意见你。”
谢昭昭没想到赵晛会这般轻易答应,她不再言语,沉着眸喝下那一碗汤药,简单梳洗一番便踏出了殿门。
赵晛提前让人备好了步辇,早已侯在殿外的太监见她出来,忙不迭迎上去:“娘娘玉体欠安,陛下心中甚是担忧挂念,特吩咐奴才备上步辇代行。”
这太监倒是说话利索,谢昭昭瞧见他便莫名想起重喜来。
她“嗯”了一声,也不跟赵晛客气,径直扶着太监坐上了步辇。
赵晛如今将她安置在了两仪殿的偏殿之中,正居皇宫中线的位置,他本人似乎也住在这里,距离立政殿不算远,步辇行了小半刻便停在了立政殿外。
此处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不同,仍是冷冷清清的殿院,屋檐廊下只守了重喜和几名侍卫。
谢昭昭一眼便认出那侍卫并非皇宫中人,而是曾被赵瞿派来保护过她的暗卫之一。
步辇刚一停稳,谢昭昭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太监“哎呦”了一声,下意识上前去扶,谢昭昭却三步并两步,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行至了殿外。
她直直往立政殿而去,但还未踏上石阶便被侍卫拔剑拦住。
谢昭昭脚步一顿:“我要见他。”
侍卫语气未有起伏:“太上皇养病期间,非召不得入内。”
她继续向前,嗓声冷硬:“我说,我要见他。”
侍卫面无表情地将佩剑抵在了她颈上:“恕难从命。”
谢昭昭抬眸盯着侍卫,似是没有看到压在脖颈上寒光凛冽的剑刃,她仰首向前走着。
眼看着刃上将要染血,重喜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推开侍卫,转身挡在两人之间:“娘娘,陛……太上皇,不想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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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乎哀求地望着谢昭昭:“求您回吧。”
其实当那侍卫装扮的暗卫将剑指来时,谢昭昭就意识到了赵瞿不想见她。
他定是算准了她醒来后会来找他,便提前下了命令让他们守在殿外拦住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赵瞿不愿见她?
他到底跟赵晛做了什么交易才换来了她的解药?
“赵瞿,我是谢昭昭——”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跟你一起面对,你躲我也没有用,我今日一定要见到你!倘若你不见我,我就一直守在你门口,你一天不见我我就守一天,十天不见我我就守十天!”
“你听见了没有,赵瞿!”
谢昭昭昏睡了六日刚刚醒来,她这几日粒米未进,只靠着名贵药材吊着性命,此时嗓声干涸嘶哑,每说完一句话便仿佛喘不上气似的,喉咙里发出嘶嘶嗬嗬的咳声。
那声音隔着门窗传进殿内,倚在窗牖之下被镣铐束住手脚的赵瞿紧阖的眼睫颤了颤,缓慢地睁开了眼。
夕时晚霞透过窗间菱格倾洒在地,似绮梦流光,橙红与绛紫交织的霞光映入他漆黑眸底,晃得他下意识别过头去,又重新阖上了眼。
“任……”
赵瞿张了张干涩的唇。
任羡之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医书,疾步行至美人榻边:“陛下,您感觉如何?”
他微微仰首,艰难吐声道:“门外,是昭昭吗?”
任羡之抿唇:“是。”
“她终于醒了……”赵瞿扯唇笑了声,有些无力地将身子倚在墙上,“千万叫他们拦住了她,朕不想让她瞧见这副鬼德行。”
任羡之听闻此言,缓缓垂首,唇瓣微微颤抖着:“陛下……您这又是何苦?”
他低垂的眼眸染上红意,喉间抑制不住涌上一股酸涩,唇角抖着抖着便绷紧成了一条线。
那所谓的长命金丹,实则不过就是罂粟和朱砂、水银等剧毒之物混合炼制而成。不知吕献用了什么法子,那金丹中的罂粟提炼得极纯,赵瞿只连着服用了三日便染上了毒瘾。
吕献似乎拿准了时间,待他上瘾便不再准时送来金丹。
毒瘾发作时,便是自控力再强的人也会失去理智。
赵瞿方才刚刚发作过一次,他意识不清地倒在地上抽搐,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浑身大汗淋漓。
只觉得从上到下每一寸皮肤都像是有蚂蚁在咬,它们越来越多,越变越大,仿佛要钻进他的骨髓里,啃他的肉,吸他的血,将他一口口吃掉。
他只得胡乱地抓挠着皮肤,直将浑身抠的道道血痕,狼狈不堪蜷着身子翻来覆去滚动,甚至以头撞墙。
但不管如何,那钻心的痒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而一旦服下金丹,这些所有痛苦便都不复存在,他浑身轻飘飘如浮在云间,一股温热暖流自丹田涌起,迅速流淌至四肢百骸,滋润着他干涸的五脏六腑。
他的触觉变得极度敏感,丝绸摩擦过皮肤都能让他一阵颤栗,他极端的兴奋,似是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欲念被同时释放,令他陷在那虚无缥缈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至此,赵瞿终于知道二十多年前,先皇为何会被此物操控夺去神志。
但终究是不同的。
赵瞿服用金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吕献说那剧毒发作三次便会要了谢昭昭的性命,而至那日太后下葬时,她已经发作了两次。
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虽然赵瞿并不完全相信吕献,但吕献给出的解药的确有用,服下第一次的解药后,她紊乱复杂的脉象便被短暂理顺,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吕献说这解药要分十次服用,赵瞿猜测吕献不过是用这借口胁他持续服用金丹罢了,吕献似是恨极了赵家人,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目的早已非是单纯的复仇。
比起让赵瞿死,吕献更想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
若是如此,吕献定不会在最后交出全部的解药,是以赵瞿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吕献身上,只是先应下吕献的所有要求,再叫任羡之暗中寻找其他解药之法。
赵瞿粗喘了几声,听着殿外不断传来的喊叫声,他沉眸问道:“可寻到解药了?”
任羡之点点头,又缓缓摇头:“古籍上记载了一个可解此毒的法子,但那需要一味珍稀贵重的药材,越国没有此药。”
“何处有?”
“周国。”任羡之道,“此药名为雪参,生在极北之地的雪峰之巅,百年方才长成参身。据说雪参通体莹白如玉,至纯至净,可解世间万毒,周国王室之中便藏有一株,乃传世之宝。”
赵瞿低声轻喃:“周国?”
周国乃中原三国之一,前段时间周国老皇帝突然驾崩后,因生前并未立下子嗣,那周国朝堂就此陷入内乱。
但据赵瞿所知,老皇帝并非是没有定下储君人选,而正恰恰相反,他心中早有属意之人。
便是老皇帝早些年流落在外的血脉,法照。
老皇帝有意不定储君人选,便任由血脉相残,又嘱托了亲信暗中操控局面,直到各方势力在斗争中筋疲力尽,元气大伤,便可让法照坐享渔翁之利。
只可惜老皇帝苦心孤诣,法照却并不领情面。
法照道,此身已遁空门,今生今世不再踏入红尘之间。
他宁可留在越国做一辈子籍籍无名的僧人,也不愿回周国继承王位。
旁人不知缘由,赵瞿却能从中猜出一二。
法照是为谢昭昭留在越国。
若法照回了周国,卷入那皇权是非之间,往后便无回头之路,两人此生恐怕亦是无缘再见。
“去建善寺找法照,将谢昭昭身中剧毒告之于他。”赵瞿缓缓阖目,“告诉他,若他愿意回周国取得雪参相赠,朕可应允他任何要求。”
法照还能提出什么要求呢。
他并非贪图红尘权势之人,既不爱金银珠宝,也不爱佳肴美酒,更不爱声色犬马之欢。
他想要的,恐怕只有那一人。
若是旁的人,赵瞿也不会放在眼里,毕竟谢昭昭不是个物件,他不能做
主左右她的心意,若她不愿意,他必定会做那出尔反尔的奸佞小人。
但若那人是法照,赵瞿就不敢确定了。
他下了决断,便催促着任羡之从立政殿的密道中离去,似是生怕任羡之走慢了一步,他就又生出悔意。
待任羡之离开,赵瞿又控制不住打起了寒颤。
他倚着窗牖,听着谢昭昭的嗓声从嘶哑变得微弱,黑睫低垂着在脸侧映下一小片晦暗的阴影。
他希望她回去,又私心盼着她能在殿外再多待片刻。
如此,赵瞿就能再听听她的声音。
他抬手攥住窗棂边沿,腕间锁链随着动作哗哗作响,视线缓缓变得模糊起来。
赵瞿毒瘾又发作了。
他仰首,颈间布满狰狞血管,汗水密密麻麻渗出皮肤,他双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指甲狠狠嵌入掌心血肉中,却浑然不觉疼痛。
神情恍惚之间,赵瞿听见殿外隐约传来吕献的声音。
“娘娘醒了?”
谢昭昭原本虚弱的嗓声瞬间拔高:“是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吕献笑吟吟道:“太上皇久病不愈,微臣是来给太上皇送长命金丹的。”
“什么长命金丹?”谢昭昭似是怔愣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寒声道,“谁准你给他吃这种东西?”
“娘娘可是冤枉了微臣,此物乃是太上皇心甘情愿服之。”吕献笑意不减,避开她猝不及防扑来的身形,侧首瞥向随行的下属,“拦住她。”
说罢,吕献从容不迫地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踏足殿内,便正好瞧见赵瞿仰首浑身哆嗦的模样。
只一眼,吕献就看出赵瞿毒瘾发作了。
他视线在赵瞿身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了赵瞿被锁链桎梏住的手足上。
吕献并没有限制赵瞿的人身自由,毕竟谢昭昭身上的剧毒还未解除,赵瞿又服用金丹上了瘾,他完全不必担心赵瞿会逃走。
想必这锁链是赵瞿命人打制的。
倒是对自己够狠,知道毒瘾发作会失去理智,便索性将自己锁在此处。
吕献不紧不慢地走向赵瞿,随手打开木匣,将那琉璃珠大小的金丹捻了出来:“赵瞿,我来给你送金丹了。”
他停在赵瞿面前,微微俯身,垂眸凝视着披头散发,容姿狼狈的天潢贵胄。
赵瞿是赵家最后的血脉子嗣。
如今却为个女子性命,活得像是丧家犬一般。
倒叫吕献想起了先皇为服用金丹,不顾与薛妃多年情分,将她拱手送人的往昔之事。
思及至此,吕献一下来了兴致,他捏着金丹放在赵瞿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赵瞿双目泛着猩红,视线紧紧盯在吕献手中的金丹之上,面上皮肉时不时抽搐着:“给,给朕……”
吕献轻笑一声:“给你可以,但我看上了谢昭昭,她如今就在殿外,倘若你愿意让我与她对食,我便将这金丹给你。”
第95章 九十五个女主结局(中)
话音落下,空气似是顷刻间凝成了霜,一阵死寂的沉静过后,锁链倏地哗啦碰撞在一起。
苍白清癯的手掌紧紧桎在吕献颈后,腕上凸起道道狰狞青筋,赵瞿病态消瘦的脸庞骤然压下,逼得吕献不得不仰首看向他。
猩红双目直勾勾盯着吕献,他牙关哆嗦着,唇畔缓慢地扬起诡谲的弧度:“你,再说一遍?”
吕献这些年历经万千,早已心无所惧,但此刻对上赵瞿阴鸷的眸,望着那眼底如蛛网般的血丝,听着他晦暗嗓音中不辨喜怒的寒戾,心头竟是莫名一颤。
他眸色闪烁,喉结滚了几圈,却是面色不改道:“我说,我要与谢昭昭对——”
嗓音戛然而止,吕献只觉一阵翻天地覆,目眩之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是被赵瞿强箍在美人榻上。
他双臂被赵瞿叩在腰后,如狗爬般跪伏在榻间,姿态狼狈且难堪。
手中金丹便也骨碌碌滚到了赵瞿赤白的足下。
他一手箍着吕献,另一手拾起金丹,放在唇边咬了小半口,垂眸嚼了起来:“你想对食,朕成全你就是。”
赵瞿一边说,一边笑,眼尾皮肉时不时抽搐两下,断续不定的笑声犹如挫大锯发出的刺耳尖锐声,黏着人的耳廓打了个转,令人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吕献还未理解明白他的意思,赵瞿已是抓着吕献绾在玉冠中的黑发向后猛地一拽,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扯得吕献不得不仰起头来,原本束得妥当规整的头发凌散垂下,披在颈后显出几分困窘之态。
“你要干什么?”
话音落下,空气中骤然响起锦帛撕裂的声音。
竟是赵瞿徒手撕碎了吕献的衣衫。
如今已入了冬,白日里日头高盛时还算暖和,一到傍晚将要入夜时就寒意骤起,裹挟着刺骨的湿冷,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两人又在窗牖之下,丝丝缕缕风气透过窗缝流窜,吕献脊背上的皮肤乍一暴露在空气中,止不住哆嗦了两下,霎时间便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试着挣扎,但赵瞿力气极大,他被圈桎住却是动也动不了一下。
赵瞿忽而俯身覆下,下颌轻抵在吕献颈侧,他从喉间挤出声哼笑:“如何对食,你也教教朕如何?”
他吞吐出的气息绕在吕献耳畔,激得吕献浑身僵住。
吕献自然是知道赵瞿有病。
他早就见识过赵瞿的反复无常,但还是没料到赵瞿会作出这般反应。
虽然旁人都道赵瞿不近女色是因其有断袖之癖,他却清楚赵瞿并无此好。若是别的人做出这般举动,吕献只会当做是威胁,而赵瞿这样做,纵使他知道赵瞿没有龙阳之好,仍是汗流浃背,只怕赵瞿这个疯子真会对他做出什么。
吕献额上尽是冷汗,再掩不住面上慌色:“你别忘了,谢昭昭的解药还在我手里,若是逼急了我——”
“逼急了你要如何?”赵瞿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指腹微微用力,掐得他面颊轻陷,咯咯笑着打断了他,“杨绍元,朕能允你所求,亦能让你生不如死。”
他俯首轻喃:“你若敢再对朕提一次对食之言,朕便让你如愿所偿。”
说罢,赵瞿缓缓撤过身子,不紧不慢地抬脚踹在了吕献背后。
吕献猝不及防地摔下了美人榻,脸先着地
,正巧磕撞在了榻下香炉边脚上,额头顿时通红一片。
吕献本是抱着羞辱折磨赵瞿之心,哪想到却反被赵瞿戏弄奚落一番。
他更没想到赵瞿心智竟是如此坚定。
要知道先帝那般枭雄人物,只服用了两三日便再也离不开这长命金丹,毒瘾发作时更是状若疯魔,休要说平日里那威严庄重的帝王之态,便是连最基本的理智都荡然无存。
而赵瞿连着服用了六日,此时却还能在混沌间守着一丝清明。
当真是让人佩服。
吕献缓缓爬起身,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抬手拂了拂破烂凌散的长袍。
随即目不斜视地离去。
不过区区六日,接下来他们还有二十多天。
他倒要看看,赵瞿能撑到多少天。
吕献走后,殿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声,似是谢昭昭跟吕献打了起来。
但吕献刚被赵瞿警告过,他此时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对谢昭昭做出什么,只能单方面挨了顿揍。
如今赵晛虽然已经继位,手中却无实权,不过是空有一个天子名头罢了。
如赵瞿所言,吕献很清楚,他手中能拿捏的底牌也只有谢昭昭一人而已。
赵瞿所做的全部退让皆是为了她,倘若他触及了赵瞿的底线,那么赵瞿随时都可以收回先前允诺的一切。
是以在赵瞿完全被金丹控制神志之前,吕献必须把握好度量,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冒进。
约莫是过了片刻钟,殿外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赵瞿倚着窗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垂首粗粗喘息。
他在等着任羡之回来。
直至窗外霞色尽褪,漆黑夜幕静静落下,那密道之中总算有了动静。
任羡之身后还跟着一人。
是法照。
法照褪下了赤红袈裟,并未着缁衣,他面上覆着斗笠白纱,身披月色墨纹鹤氅,长身玉立。
赵瞿看见法照这身衣裳,便知道法照应下了他所求之事。
却不知法照随任羡之进宫是为何而来。
黑夜之中,漆漆双目相视。
法照不等赵瞿开口,便说明来意:“我要见她一面。”
他低着眸,嗓声平静而沉缓,让人听不出悲喜,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白纱上,被洇上一层暖黄,犹如高坐在佛台上的菩萨垂眸俯瞰人间,倒显出几分威严肃穆。
若是寻常人对上法照的视线,只怕顿觉自惭形秽,而赵瞿如今披头赤足,镣铐加身,分明是一副潦倒狼狈的模样,却微微抬着下颌,懒漫地轻笑着:“还有什么要求,一并道出。”
法照道:“只见她一面。”
赵瞿笑意渐敛,眸光从上至下缓慢地将法照打量了一遍,似是没想到法照竟是这般玉洁松贞之人,他明明可以趁此机会提出更多要求,却只求见谢昭昭一面。
赵瞿心跳缓了两拍。
他不怕法照贪婪无餍,只怕法照端着这无欲无求的模样,心里却惦念记挂着谢昭昭。
这会让赵瞿无端生出一种错觉:法照只是不争不抢,才能轮得上他与谢昭昭在一起。
倘若谢昭昭知道法照为了救她才回周国继位,她该会如何想?
赵瞿恹恹阖上眼:“允你。”
说罢,他唤来任羡之:“去门外告诉谢昭昭,她曾欠朕一个人情,朕如今已想好了作何要求。”
任羡之等赵瞿说完,便推门出了大殿。
谢昭昭从醒来就一直守在立政殿外,她太久不食五谷,又大病未愈,此时站在石阶下摇摇颤颤,面颊迎着月光却显得惨淡煞白,身形单薄地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似的。
任羡之本是有些怨她的。
任羡之从少年时便跟着赵瞿,他亲眼看着赵瞿是如何在狼谭虎穴中挣扎求生,又是如何一步步在血海沉浮中踏出一条明路。
走到今日,赵瞿很不容易。
如今本该是前途一片光亮,却因谢昭昭心甘情愿被吕献挟制,硬生生将自己祸害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怎能不怨,怎能不忿。
但此刻见到谢昭昭,任羡之心中攒存的怨意,在沉默中化作一声叹息:“他叫我转告你,你还欠他一个心愿未了。”
谢昭昭忽闻任羡之嗓声,缓缓抬首。
她怔怔望了他片刻,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了任羡之所言是何事。
彼时她和赵瞿从建善寺离开的途中,因橙淮率兵造反谋逆之事,她试探赵瞿准备如何处置橙梓,赵瞿听出她言外之意,便不冷不热道了句:“若朕留她一命,谁知她哪一日会与余孽党羽暗中勾结,朕如何能安心将此隐患留于身侧?”
待她神情惶惶时,他又忽而笑道:“若你想要朕饶过她一条性命,便答应朕一个要求。”
谢昭昭自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便只能一口应下,但赵瞿当时并未提出什么要求,只道欠着,等想好了再提。
拖到今日,若任羡之不提,她已将此事忘干净了。
谢昭昭张了张干裂的唇:“他想要什么?”
“他要你等他二十三天。”任羡之沉声道,“这期间不要来立政殿寻他,更不要打探他的消息,只要你按时吃药,按时吃饭,耐心等他。”
吕献道那剧毒需要每三日服用一次解药,共需服用十次。
如今谢昭昭已服用过两次解药,还差八次,便是还剩下二十四天。
而周国离越国山高路远,便是走水路不休不眠地赶路,至于也需要八、九日的时间。
再加上法照到了周国还需要认祖归宗,待安顿下来拿到雪参再送到越国皇宫里来制成解药,二十三天恐怕都不够。
但赵瞿也没有旁的法子了,他很清楚吕献这般喜欢玩弄心计的人,绝对不会在二十四天后将最后的解药交给谢昭昭。
他只能许下此约,待二十三天之约一到,不论是否顺利取得解药,赵瞿都会来见她。
任羡之并未详细解释解药之事,谢昭昭却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中隐约猜测出了些什么。
她沉默良久,垂眸轻声道:“好。”
谢昭昭乘着步辇离开时,忍不住回首望向立政殿的门窗。
殿内燃着烛灯,微黄的光晕映在门上明灭不定,却不见火光下的残影。
虽有痛觉转移的羁绊在,可即便她死了,他也不一定会因此丧命。而如今他却服用了那至毒的长命金丹,完全是用自己的性命来续她的命。
赵瞿,赵瞿。
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她垂下首,不知何时盈累在眼底的泪,沿着泛红的眼尾飞快坠落,转瞬便消失无踪。
谢昭昭回到两仪殿偏殿时,一推开门却看到殿内杵着个黑影。
她警觉地顿住脚步,指尖抚向袖中短剑。
那人听见开门声,撩起斗笠垂下的白纱,回首望来。
烛火摇晃,映出法照沉静无澜的脸。
谢昭昭抵在剑上的手掌一松,神情微懈:“小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法照听见这熟悉的称呼,向来疏离清泠的眸中,此刻竟是含了些浅淡的笑。
在越国,从来只有谢昭昭会喊他一声小师父。
他不说话,只笑着看她。
谢昭昭不免想起上次在承庆殿,让法照空等一夜的往事。
“前些日子,我突然有急事便没能按时赴约。”她微微嘶哑的嗓音中裹着愧疚,“对不住,小师父一定等了我很久……”
法照轻声道:“没有很久。”
谢昭昭:“……”
他明明在榕树下等了她整整一夜。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唇抿了又抿:“总归是我不好,还请小师父见谅。”
说罢,谢昭昭又忍不住问了一遍:“小师父怎么会在这里。”顿了顿,疑惑望向他,“还这幅打扮?”
她立在门旁,湿冷的夜风拂起她额间凌散的碎发,她一个激灵,垂首打了声喷嚏。
法照缓步向她走来,解下鹤氅披在了她肩头:“我要出一趟远门,临行前想来见一见你。”
他动作并不熟稔,裹着他体温的鹤氅重重压在她肩背时,他捏着绒领的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起淡淡的白。
谢昭昭垂头看去,便见那双平日里用来抄经燃香的手,正仓促地捻在缠绕不清的披风系带上,修长明晰的手指轻颤着,犹如强装镇定般在丝绦间来回穿梭。
湿凉晚风吹动斗笠垂下的白纱,遮掩住他眼底的眸色,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与轻抿的薄唇。
谢昭昭不由一愣。
待她反应过来,正要推拒这鹤氅,便见法照已是后撤了两步,与她拉开了距离:“你身子不好,入冬了要多穿些。”
说着,他从袖间取出一包用油纸包裹好的绿豆糕:“这绿豆糕刚出锅不久,你趁热尝尝。”
谢昭昭察觉到法照有些不对劲,但她与他并不算亲近,自然也不便多问什么,她捻了块绿豆糕,似是不经意地开口:“小师父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自小与他
相识,自是清楚法照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突然在大半夜出现在皇宫里,又要在这时候出什么远门,这实在太可疑。
法照沉默不语,看着她吃完了一块绿豆糕,便将油纸重新包好递给她:“我该走了。”
谢昭昭欲言又止望着他,似是看出他不想多说,迟疑半晌,终是只道了一声:“一路平安。”
法照将斗笠重新戴好,伏身没入夜色之中。
她凝着他远去的背影,忽地向前追了两步:“小师父,再见——”
法照身形一顿,并未回首,却也在唇间轻轻回了一句:“再见。”
翌日,谢昭昭果真没有再去立政殿。
她不去找赵瞿,更从来不打听赵瞿的消息,每日在两仪殿的偏殿内养病、看书,近些日子还喜欢上了木雕,整日拿着大小不一的柳叶刀削木头。
赵晛便以为她当真与赵瞿做了决断,几乎日日往她寝殿里来,有时候是送药,有时候是陪她用膳。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昭昭对赵晛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甘之如饴,只恨不得将一颗真心剖出来给她看。
赵晛相信人心是肉长的,只要他一直对她好,她便总有对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这天赵晛送来第九次的解药,一进门便见谢昭昭正伏在书案上勾画着什么。
他凑近看才发现谢昭昭在桌上用剑刻着“正”字。
她已经刻下了四个正字,如今又单独勾画出一个“一”。
赵晛自然看出她是在计数,只是不知计的是什么数。
他放下解药,正要询问,却见谢昭昭抬首看向他,竟是难得对他展露了笑颜:“陛下来的正好,后日是十五满月,我想同陛下一起去凝云阁上赏月可好?”
凝云阁建在后宫,高耸巍峨,阁顶高台似欲与天边的云霞相接,乃先皇在薛妃宠冠六宫时所建。
赵晛没想到谢昭昭会主动提议与他一同去凝云阁赏月,怔愣片刻后,眸中不由显露出狂喜之色:“好,好!朕这便谴人去准备!”
谢昭昭垂首望着那桌案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缓缓敛了笑意。
还有两日,还有两日便到了赵瞿与她约定好的时间。
她一开始想不通赵瞿为何要定下这二十三天之约,后来从赵晛口中套了话才知道她每三日服用一次解药,需得分次服用十次才能解下余毒。
虽然赵晛并未多言,她却很容易猜到那解药该是握在吕献手里,所以吕献才能以此要挟赵瞿,逼着赵瞿服用什么狗屁金丹。
谢昭昭费了些功夫才弄明白吕献为何要这般憎恨赵瞿,得知吕献曾为复仇进宫做过太监,她便想起上次在东宫崇文馆中用蟑螂试探吕献,却不慎跌倒在他身上,无意间摸到他空荡的腿之间。
彼时她还以为吕献是顶端发育抑制侧芽生长,怕是身上的营养全用来发育身高了,所以旁的地方便显得有些没有存在感。
如今想来才知,他那张脸虽然可以通过易容术变幻,但进宫需要净身这一点却没办法通过奇技淫巧糊弄过去。
他为了给杨家复仇下了这般决心,定是不可能轻易放过赵瞿。
而现下赵瞿唯一在意的人是她,吕献怎么可能大发慈悲真的给她解了毒,他定会在最后一次的解药里动手脚。
杀人诛心,唯有先给人希望再将其毁之才足够让人痛彻心扉。
赵瞿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既然让她等着,或许是还有其他的法子能解她身上的毒。
二十三天,便是制出解药的最后时限。
想必赵瞿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但没关系,谢昭昭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在她死之前,她得拉个垫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