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瞿不愿意见她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谢昭昭来之前心底又忍不住揣着一丝希冀和忐忑,恍然生出他或许会愿意见一见她的错觉。
如今听到重喜这一句“陛下说不见”,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却是重重摔了回去。
谢昭昭抿了抿唇,垂眸将视线垂下。
她盯着自己左手上缠绕的纱布看了一会,仰首朝着重喜道谢:“多谢公公通传。”
重喜自是瞧出了谢昭昭眼底失落,他虽然不知道她昨日为何会做出伤害赵瞿之举,但见两人如此别扭,他总觉得谢昭昭和赵瞿之间该是有什么误会。
眼看着谢昭昭转身就要走,重喜从石阶上下来追了两步,佯装脚滑的模样发出“哎呦”一声,引得她足下一顿,侧首望去。
重喜俯身揉了揉膝盖,朝着她无奈一笑:“陛下连夜,让人将这石阶磨,磨掉了一层,奴婢还未习惯过来……”
谢昭昭闻言,不由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那通往立政殿殿门外的几阶石梯全被磨掉了棱角,从方方正正的石阶变成了略有弧度的半椭圆形。
她方才并未注意脚下台阶,如今被重喜这样一提醒才发现此处变了模样。
谢昭昭正想问重喜为何要磨掉石阶的棱角,刚张开口,她却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垂眸望向了自己的左手。
她没有痛觉,很多时候受了伤也不毫不知情,往往都是在事后才察觉到身上新添了伤口。
这只手上的伤口亦是如此。
那横在指腹上的血口子并非是利器所伤,倒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剐蹭的,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在承庆殿与人打斗时所伤,还是在立政殿跟赵瞿推搡间受了伤。
总归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她便也没放在心上。
谁料到赵瞿竟将这伤口归咎于石阶,还把石阶的棱角全都磨成了椭圆形——他大抵是以为她摔在石阶上才弄伤了手。
谢昭昭想到此处便觉得有些好笑。
可嘴角还未扬起,她又倏而想起了赵瞿手上和脖子上的伤。
她原以为赵瞿会狠狠报复她,毕竟从他的立场来看,她便是毫无缘由莫名其妙地背刺了他,倘若不是他自己反应快,他此时已是一脚踏进地府喝上孟婆汤了。
赵瞿要真是报复她倒也罢了,她便可以更加认准自己先前的想法,觉得自己动手是十分正确的选择。
然而他该做的都没做,不该做的又全都做了。
他没有将她囚.禁起来,没有用她的家人威胁她,更没有伤害她。
他只在她将要跌倒的时候扶住了她,他只在她睡熟后为她包扎了指侧的伤口,他只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磨平了石阶的棱角。
赵瞿越是如此,谢昭昭便越是恍惚。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是她有些应激,但从她的立场而言,她只是不想看到赵瞿和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一样,成为她的敌对方。
她更不愿看到有朝一日赵瞿爱上薛蔓,为薛蔓失智,为薛蔓癫狂的模样。
而如今,谢昭昭忍不住动摇。
赵瞿曾对她说过好几次喜欢,可她只觉得赵瞿不懂什么叫喜欢,更不懂爱是何物,那些明明是极有分量的话,却从他口中如此轻飘飘说出了出来,便显得很是草率。
难道赵瞿真的喜欢她吗?
哪怕她差点亲手杀了他,他仍愿意继续坚定不移地喜欢她吗?
谢昭昭朝着立政殿望了一眼,随而敛住眸光,背身缓缓离去。
她并未回到大吉殿,而是去了橙梓暂住的三清殿。
按理来说,橙家被抄家后,橙梓唯一的去路便是回到赵晛身边,随他到东宫去住。
但谢昭昭知道橙梓不喜欢赵晛,更不愿被困囿在东宫一辈子,她便央求着赵瞿先将橙梓留在了后宫中修养身体。
橙梓往日习武,身子骨本是极为强健的,却因橙家株连九族之事消磨了心气,自此便一病不起,越发削痩枯槁。
谢昭昭给她带了些吃食,一进门便见橙梓端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金箔纸似是在叠什么东西。
橙梓叠得很是认真,连谢昭昭停在了面前都毫无察觉。
她放下食盒,望着地上堆成小山的金银元宝:“橙梓,你叠这么多锞子做什么?”
橙梓闻声抬起头,见是谢昭昭来了,她抿唇笑了笑:“今日是太子的生辰,也是我二姑母的忌日,宫里的人都对我二姑母避之不及,我想着给她叠些锞子烧过去,总归能让她在那边少些清冷。”
她脸色苍白,下巴瘦的似是刀削过一般,曾经炯炯有神的明眸如今失去光彩似的,仿佛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霭。
谢昭昭几乎不忍心看橙梓的脸。
其实她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两人中还隔了许多东西,有家族的利益,有世俗的规矩,这一切都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横亘其中,将她们相悖的立场分割得鲜明。
可即便相隔重重,她们还是成为了朋友。
橙梓那日明知道她帮了他们,她可能便会面临着家人惨死的结局,她依旧帮他们拖延住了橙淮和追兵,为他们争取到了逃生的机会。
得知橙淮被判凌迟之刑,橙家满门抄斩后,橙梓也并未责怪埋怨过谢昭昭一句,反而还因为橙淮绑了谢昭昭和她小妹的事情很是愧疚。
橙梓越是如此,谢昭昭便越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继续作践自己。
谢昭昭帮着橙梓一起叠起了金银元宝,她一边叠一边回想着任羡之提供的信息。
任家家主的季弟所供牌位上写着“沅沅”二字,那或许是女子的闺名,又或是取了名字中的一个字。
既然橙梓明明不是橙家的女儿,却被太后选做未来的太子妃和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由此可见橙梓的生母很可能就是橙家本族的哪一位嫡系贵女。
若不然橙家总不至于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安放在身边悉心培养十几年。
那沅沅到底是谁呢?
谢昭昭垂眸,她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试探橙梓,便见橙梓叠完手中最后一张金箔纸,从房中取来了笔墨,压着一张冥信。
冥信又叫包袱,乃是用纸钱和白纸折成的信封,烧纸前要在信封外写明逝者的名字和安葬之地,这样才能确保逝者能收到烧去的纸钱冥币,而不被路边的孤魂野鬼抢走。
橙梓端端正正在信封外落下“橙沅”二字,直看得谢昭昭目光发愣。
她盯着那字迹足有片刻,忍不住皱起眉头:“橙沅……沅沅?沅沅是橙昭仪?”
“是呀,你认识我二姑母?”
橙梓听见“沅沅”二字似有些疑惑,她怎么不知道谢昭昭与她二姑母这般亲近,竟张口闭口都是沅沅。
谢昭昭得到肯定的答案,不由沉默下来。
如果橙昭仪就是任家家主季弟牌位上的女子,那岂不是说明橙梓是他和橙昭仪所生的女儿?
但橙梓和赵晛是同年生,那橙昭仪当年肚子里怀的到底是橙梓,还是赵晛?
谢昭昭不禁想起吕自安与
她说过的那些话。
吕自安的娘亲原本是橙昭仪宫中伺候的厨娘,她说橙昭仪喜欢吃辣,怀孕初期肚子也圆滚滚的,很多人都以为橙昭仪怀了女儿。
太后知道了很生气,逼着橙昭仪每日吃酸李子,直至橙昭仪吃得连连作呕,险些滑了胎才不再逼她继续吃酸了,只是仍不许她吃辣。
因怀了身孕,橙昭仪不便舞刀弄剑,为了打发时间曾私下里给腹中孩儿缝制襁衣。
有时候为了练手,她不但缝小皇子的衣裳,还做了一些小公主穿的翟衣,可惜还没缝制成型便被太后瞧见痛斥了一顿,自此橙昭仪就不再缝衣裳了。
后来便是橙昭仪难产而亡后,曾经在橙昭仪身边照料过的宫人太医尽数被太后处死,唯有吕自安的娘亲天生失语,旁人以为她又聋又哑,又恰好她在橙昭仪身边待了不久便被调去了西膳房帮厨,这才命大逃过一劫。
彼时谢昭昭听闻这些,她便觉得其中说不出的蹊跷和怪异。
太后似乎很忌讳民间那些毫无依据的说法,明明太医已经诊断出胎儿性别,她依旧逼着橙昭仪不许吃辣只能吃酸。
倘若太后重视橙昭仪腹中子嗣,一开始便是疑神疑鬼了些也能说得过去。但她想不通橙昭仪为何要缝制公主翟衣,若只是为了练手,那太后得知此事后又何至于那么大反应?
难道那腹中胎儿已经定下了的性别,还能再变成另一种不成?
再说太后在橙昭仪难产而亡后,将伺候过橙昭仪的人全部处死这件事,便如同欲盖弥彰想要遮掩什么秘密似的。
于是谢昭昭忍不住生出怀疑:或许橙昭仪腹中怀的是公主,却在生产时被偷梁换柱成了皇子。
若非如此,太后何须在橙昭仪活着的时候便剖腹取子?
但很快她便从任羡之口中得知,赵瞿是亲眼看着太后剖开了橙昭仪的肚子,并从中取出了赵晛。
既然是亲眼所见,那便证明她的猜想是错的。
或许是太后知道橙昭仪存活下来的概率不大,未免母死子亡的局面发生,这便狠了心剖开了橙昭仪的肚子。
至此谢昭昭就再没有怀疑过赵晛的身世。
而如今她突然得知橙梓很可能是橙昭仪的女儿,那些四处打听来的过往像是一块块破碎的拼图,莫名在她脑海中拼凑成了一个离奇的猜测:
橙昭仪并未与赵瞿发生过关系,又或者她没有一举怀上赵瞿的孩子,但她急切需要一个赵瞿的孩子,于是橙昭仪便找上旧相识,也就是任家家主的季弟借了种。
可惜橙昭仪这一胎是个女儿,而非太后所期盼的皇子,太后为掩盖这一事实,提早做好了偷梁换柱的准备。
大抵是橙昭仪生下女儿后并不配合太后,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太后为了让赵瞿相信赵晛便是橙昭仪生出来皇子,便当着赵瞿的面演了一出剖腹取子的障眼法。
毕竟是赵瞿亲眼看着太后剖出来的孩子,谁会想到赵晛根本不是橙昭仪腹中怀胎十月的子嗣。
至于橙昭仪腹中原本的女儿,太后不知出于何等考量,最后将其送回了橙家本族抚养成人,也便是如今的橙梓。
倘若按此推测,那赵晛就不是赵瞿的亲生血脉,他甚至很可能身体里流淌着橙家人的血液,若不然太后怎会无缘无故将他扶持到太子之位上?
谢昭昭越想越觉得恶寒。
她脑子乱哄哄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向橙梓开口解释。
在如今落后贫瘠的时代,唯有滴血验亲这一个法子可以证明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偏偏这法子毫无科学依据。
若是在滴血认亲时在水里加入白矾,便可以使得任何人的血液相融在一起。反之若是往水里加入白醋或者食盐,则会让任何人的血液都不能相融。
即便不在水里动手脚,这滴血认亲的原理无非是相同血型的血液混合时,不会出现明显的凝集反应,血液就会更容易相融。
如此说来,纵使是两个毫无血缘的陌生人,只要血型相同便可能会血液相融,而一旦两人血型不同,即使是血缘至亲也可能血不相融。
想当初太后为免后患,将伺候橙昭仪的人都杀了干净,如今应该只有任家家主的季弟这一个当事人还活着吧?
除非他能作证,不然橙梓和赵晛的身世便成了无解之谜。
许是谢昭昭发怔的时间太久,橙梓忍不住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昭昭?你跟我二姑母认识?”
谢昭昭回过神来,轻抿着唇:“不认识。”
“我前几日看戏文,有个故事很是有趣,讲的是真假千金的故事。那两人同日而生,被产婆抱错交换了人生,待到多年后才被发觉真相,只可惜她们的人生轨迹早已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似是不经意地试探道:“橙梓,倘若你不是橙家的女儿,而是旁户人家的女儿,你觉得如今的你该在做些什么?”
她这假设实在荒诞不经,可橙梓却并不扫兴,竟也沉浸其中想象起来:“那要看是什么人家的女儿了,倘若是生在吕家,黄家这般世贵之族,我的命运定是跟现在没什么两样,总归是要进这鸟笼子一般的皇宫里为妃为后。”
“要是生在普通人家,那似乎也没什么差别,无非是到了年纪便嫁人生子,只是一生过得更加操劳辛苦。”
橙梓这般一想,更是觉得人生了无意趣。
但凡生在这个年代,作为女子便毫无选择,摆在她们面前的仅有一条路。那路上铺着千千万万女子的血肉和枯骨,每向前走一步,她便失去一部分自我,直至完完全全被吞噬成为行尸走肉,直至她也成了那条路上的累累白骨之一。
谢昭昭见橙梓神情低沉,似是提醒道:“若是生在任家呢?”
“任家?”橙梓歪着头,认真想了一阵,“听说任家无论男女都可以经商种田,虽然我对经商不感兴趣,但便如那任羡之一般,他可以去游学学医,那我就可以去负羽从军。”
这般说着,她倒像是来了兴趣似的:“任家女子到了成婚的岁数也不会随便出嫁,左右任家不掺和朝堂政事,更不参与北人与土人之争,任家向来是独立而出,女子便不用被当做筹码似的推来搡去。”
“何况历来也有任家女终身不婚,又或是招上门女婿的先例,假如我是任家的女儿,如今我应该扮作男装驰骋在沙场之上……”
说着说着,橙梓垂眸苦笑一声:“可惜我不是任家的女儿,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假如。”
谢昭昭打探清楚了橙梓的想法,见橙梓似乎并不抵触任家,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她得找机会见一见那位任家家主的季弟。
谢昭昭陪着橙梓将叠好的金银元宝装进了信封里,她正要询问橙梓要在何处给橙昭仪烧这些东西,却见橙梓忽地一拍脑门:“昭昭,赵晛午时会来此寻我一同烧纸,我怎么将此事给忘了,你快些回去罢,莫要在路上撞见了他。”
橙梓没有隐瞒自己在三清殿休养之事,只因三清殿挨着后宫里的佛光寺,此处收留了许多先皇的嫔妃们,她如今和她们一样无处可归。倘若她愿意,便是她绞了头发直接留在佛光寺里当姑子,赵晛也无话可说。
但赵晛并不清楚谢昭昭也在皇宫里,若是两人碰见了,那恐怕是不好收场。
橙梓这边话音刚落,那院外便传来脚步声。
谢昭昭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人不止一个,隐约之间还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殿下可曾见过我表妹阿昭?我昨日不知是眼花还是怎地,好像在立政殿外瞧见了阿昭的身影。”
“……立政殿?”
第82章 八十二个女主她喜欢赵瞿吗(二更合一……
谢昭昭听到薛蔓的嗓声,神色微怔。
薛蔓说昨日曾在立政殿瞧见过她?
昨日薛蔓分明只来过一趟立政殿,彼时天色已黑,她原本是准备睡在立政殿等赵瞿,听见殿外有动静便立刻躲了起来。
赵瞿能分辨出她躲在殿内是因为他耳力惊人,那薛蔓又是如何知道她藏在立政殿内的?
不,不对,薛蔓说的是在立政殿外见到了她的身影,而非在立政殿内。
那是什么时候,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昭昭,你发什么呆?”橙梓见谢昭昭动也不动,便凝着院外的方向愣神,连忙上前扯了她一把,压低嗓音道,“快走,从侧门走……哎呀来不及了,你先去偏殿躲一躲,赵晛似乎还带了别人一起来,莫要让他们撞见了!”
谢昭昭缓过神,快步走向偏殿。
她前脚刚走进殿内关上门,那两人便随之踏入院中。
赵晛忍不住追问薛蔓:“你当真在立政殿外瞧见了阿昭?”
他这两日很是憔悴,不知是不是削痩了许多,脸颊两侧的皮肉微微下陷,撑得颧骨凸出,身上穿着的粗布孝服也显得有些空荡。
原本无神呆滞的双眸,在提起“阿昭”二字时,闪烁起了点点亮光,看得薛蔓愣了愣,随即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快。
赵晛喜欢和在意的人不是她吗?
为何她提起谢昭昭时,他会表现得这般迫不及待,好似很想念谢昭昭一般?
虽多有不满,对上赵晛双眸时,薛蔓脸上并未显露出分毫情绪。
她面色不改,温和地点了点头,而后又表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当时天色已黑,也可能是我看错了,那立政殿乃是陛下居所,表妹自从冬狩之后便再无音信,怎么可能会大晚上出现在立政殿外呢。”
赵晛本来还未多想,可听见薛蔓接连两次提醒“天色已黑”“大晚上”,他不禁思绪纷乱起来。
自那日谢彰彰莫名失踪,谢昭昭带着橙淮的侍从前去寻找小妹后,赵晛便再也没见过谢昭昭了。
她走后不久,赵瞿便来了她的营帐,一上来便询问谢昭昭的下落。
在得知她离开去寻小妹的前因后果后,赵瞿立刻派出大队军马在罗浮山搜查她们姐妹二人的下落,那阵仗大得惊人,哪怕夜半时山上瘴气遍布,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赵瞿依旧没有停止搜山。
再后来赵瞿也失踪了。
他率着一队亲卫私兵离开,至此数日不见踪迹,等赵晛再得到赵瞿的消息时,橙右相已是被割掉了脑袋,他背后的靠山一日之间成了谋逆弑君的罪人。
而赵瞿回宫后,谢昭昭却依旧下落不明,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偏偏那赵瞿先前发疯了一般寻找她,如今她杳无音信,赵瞿却不急不躁,也不再寻她。
先前赵晛并未想到这一层,毕竟近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先是橙家垮台,又是太后薨世,他根本无暇去顾及谢昭昭的下落。
若非是薛蔓今日提上这一嘴,赵晛恐怕想破脑袋也不会怀疑赵瞿将谢昭昭私藏在了宫中。
赵晛久久沉默着,他忽然觉得彷徨又迷茫。
吕献跟他说,太后之死另有蹊跷。
薛蔓跟他说,似乎在立政殿见到了谢昭昭。
这一切一切都指向赵瞿。
可赵瞿是他父亲,是他在这世间仅剩不多的亲人。
哪怕他现在所有的痛苦都是赵瞿带来的,他又能将赵瞿如何呢?
难不成他还能罔顾人伦纲常,杀父篡位吗?
就算他想,他背后的靠山都已经倒了,他手中要兵权没兵权,要银钱没银钱,简直如无根浮萍般孤立无援。
赵晛越想越觉得未来渺茫,他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明明前些时候他还是越国唯一的储君继承人,不论土人或是北人都上赶着巴结他,又有这权倾朝野的橙家作为依仗,那皇位传到他手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他佝偻着肩背不再说话,薛蔓见目的达成便转移了话题,迎着橙梓走了上去:“这就是橙梓妹妹吧?”
“我早先住在东宫养伤,那时候病得一卧不起,便也没能去拜访妹妹。如今身子骨养好了些,恰逢今日太子殿下来给母妃烧纸,我便想着一同前来表表心意,贸然来访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薛蔓一口一个妹妹喊着,面上带着和婉的笑,那温善的模样似是与任羡之如出一辙,但不知为何,橙梓见到她靠过来便下意识觉得抵触。
橙梓乃习武之人,耳力比旁人要更加敏锐,自是将方才薛蔓和赵晛两人的对话听在了耳朵里,她感觉出薛蔓话中有话,似是在赵晛面前挑拨是非般。
再说以前橙梓还未见过薛蔓时,她便不大喜欢这人。
一个是薛蔓的婢女跑到谢昭昭面前大放厥词,橙梓以为有其奴必有其主,既然婢女都能如此搬弄是非,想必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另一个是薛蔓住在了东宫丽正殿内,那丽正殿本是太子妃的居所,薛蔓却以养伤为由住了进去。
若是太子未婚,薛蔓住在那里便住了,但薛蔓明知道太子娶了妻还堂而皇之住在丽正殿,足以说明薛蔓不是个明事理,有分寸的人。
橙梓自小便进了宫跟在太后身边,虽然她不喜欢勾心斗角,却不代表她看不出旁人的城府与算计。
她不冷不热地抽开被薛蔓握住的手:“你便是昭昭的表姐吧?我方才好像听到你们提起昭昭,表姐说昨晚上在立政殿外瞧见了昭昭,不知道表姐深更半夜不陪着薛妃娘娘,怎么跑去了陛下的寝殿?”
薛蔓没想到橙梓看着柔柔弱弱,说起话来却是言辞犀利。
见赵晛狐疑地看了过来,她脸上的笑意凝住,又将昨日与任羡之说过的那番说辞对着面前两人重复了一遍。
说罢,薛蔓似是怕橙梓再从中挑刺,忙不迭转移了话题:“听闻这烧纸的规矩颇多,最好是在逝者忌辰当日的午时之前将纸钱送去,咱们还是先将东西准备好,莫要误了时辰。”
橙梓只一眼便看出薛蔓在扯谎,但她懒得戳穿薛蔓,只想着赶紧将备好的纸钱和锞子给橙昭仪烧去,也好送走眼前的两人。
三人蹲在火盆旁,将冥信点燃,橙梓烧纸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难免伤感,而赵晛的神情也不大好,烧着烧着便生出悲戚之意,眼底含上了泪光。
唯有薛蔓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经意间扫到了院中石桌上摆放的食盒。
虽然薛蔓进宫不久,她却知晓宫中设有几处膳房,如今橙梓住在后宫中的三清殿内,若是传膳也该是在北一膳房或是北二膳房。
而桌上的食盒款式,分明是东膳房的样式。
东膳房设在赵瞿所居的立政殿附近,平日专供天子膳食,橙梓桌上怎么会有东膳房的食盒呢?
难不成是谢昭昭来过?
薛蔓心中隐有猜测,却并未打草惊蛇,只敛住视线,静静等着火盆里的烧纸和元宝烧尽。
待到祭奠完橙昭仪,薛蔓便率先告辞离开,而赵晛临行前在院中顿足片刻,迟疑着开口:“橙梓,如果你见到阿昭,请帮我转告她,我很想她。”
橙梓听见这话,不由垂眸抿唇。
原先谢昭昭是他妻子时,他毫不珍惜,任由橙家对她栽赃陷害,如今谢昭昭已经不再是太子妃了,他又该思念起了她的好。
只可惜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一切都无法回到原样了。
见她沉默无言,赵晛略带希冀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分辩些什么,但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等赵晛走得远了,橙梓才推门进了偏殿将谢昭昭引了出来。
“听说你表姐幼年丧父,随着阿母改嫁到了任家。按理来说她该是任家的半个女儿,怎么养成了这般表里不一的性子?”
任家在越国声望极高,任家坞于外人眼中更是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凡是任家儿女皆是人中龙凤,或精通诗书礼乐之雅,或擅长经商种田之道,又有似是任羡之这般圣手仁心的医者。
而偏偏这个薛蔓,看起来说不出的怪
异。
到底薛蔓是谢昭昭的表亲,橙梓不便多言,只叮嘱谢昭昭要小心薛蔓,交谈几句便送她出了门。
谢昭昭走出院门老远,脑子里还在想薛蔓方才说的话。
薛蔓为什么突然在赵晛面前提起在立政殿外见过她?
她昨日刺伤赵晛后便没再去过立政殿,薛蔓是撒了谎,还是真的看见了她?
她垂眸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纱布,恍然意识到,或许昨晚上不是赵瞿去了大吉殿看她,而是她梦游症又犯了,在毫无意识之时闯进了立政殿。
所以如今的赵瞿只愿意见梦游的她,却不想见白日里清醒的她?
那倘若她想见他,只需要在晚上装作梦游闯进立政殿就可以了?
谢昭昭正犹豫着要不要等到晚上试一试,恍神之间倏而听到一声轻唤:“阿昭。”
她无需抬首就认出了这是薛蔓的声音。
薛蔓从拐角处施施然走了出来,她歪着头看谢昭昭:“原来真的是你。”
谢昭昭抬眸往薛蔓身后望了一眼,见赵晛不在薛蔓身旁,她移开视线,定定落在薛蔓身上。
她沉默不语,似是在等薛蔓开口。
薛蔓缓缓走近了她:“旁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原先不懂这个道理,如今见了阿昭才知晓此言不虚。我听说你出手伤了陛下,陛下却并未追究于你,想来你留在宫中很不快活,若不然怎么会冒着杀头之罪去弑君?”
谢昭昭仍是不语,只是直勾勾看着薛蔓。
薛蔓能从何处打听出来她伤了赵瞿?
无非就是从任羡之那处了。
却不知他都告诉了薛蔓什么,薛蔓今日在此等着她又是为了什么。
薛蔓见谢昭昭一直沉默,心里不由打鼓。
她虽说得十分有底气,但其实这些都是她心中猜测,任羡之不希望她接近赵瞿,自是什么都不会跟她说。
她今日借着薛妃的名义曾去过一趟立政殿,见赵瞿颈上裹着染血的纱布,手掌上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再一想昨夜任羡之深夜出入立政殿,她心中霎时凝出了一个猜想。
这伤很可能是谢昭昭弄出来的。
薛蔓原本没将谢昭昭放在眼里,直到她意识到这一点,她便发现谢昭昭对于赵瞿而言,并非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微不足道。
这便有些棘手了。
赵瞿如此看重谢昭昭,她一时半会恐怕撬不动他的墙角,既然如此倒不如以进为退,从谢昭昭此处下手。
谢昭昭能对赵瞿下此狠手,便证明至少赵瞿在她心里不是那么重要,甚至很可能谢昭昭是厌恶憎恨赵瞿的。
薛蔓将万千情绪压下,面不改色道:“咱们姐妹一场,姨母又曾收留我和阿母,于我和阿母有恩。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想办法帮你离开皇宫。”
四目相视,谢昭昭终于搞明白了薛蔓的目的。
原来薛蔓此次进宫是冲着赵瞿来的。
大抵是觉察到了她的存在,觉得她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碍眼,薛蔓这才会将她堵在这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诱她离宫。
谢昭昭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离开皇宫?”
“你不想离开皇宫?”薛蔓怔住,眸光上下打量着她,“阿昭,你扪心自问,你喜欢陛下吗?若你喜欢陛下,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舍得对他下此狠手?”
“若你不喜欢陛下,何必要在此蹉跎青春年华,趁早出宫寻得自由不好吗?”
“喜不喜欢与你何干?”谢昭昭敛住笑意,“表姐有功夫管我的闲事,不如去监牢中探望探望橙淮。听闻橙淮钦慕表姐已久,如今被判了凌迟之刑,死到临头还日日盼着表姐去看他一眼,如此情深义重之人,连我听了都觉得感动,表姐怎么这样狠心绝情呢?”
说罢,她大步向前离去,再不愿浪费时间听薛蔓废话。
但谢昭昭人虽然走了,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在回响薛蔓的问题。
她想离开皇宫吗?
她喜欢赵瞿吗?
赵瞿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她动了杀心险些要了他的命?
是了,她每每查看好感度都在关注赵瞿是否喜欢她,可她却从未认真思忖过她是不是喜欢赵瞿。
谢昭昭上辈子没谈过恋爱,这辈子没恢复记忆前只暗恋过赵晛一人,因是暗恋,实际上她并未表现出过什么,只在心底默默关注赵晛的喜怒哀乐。
等到她记起一切,那好感全然化作了愤怒。
先是上辈子被亲人背叛,又是这辈子被身边在意之人背刺虐待,谢昭昭再也不愿意相信任何男人。
是以她接近赵瞿是出于利用,只想尽快获得他更多的好感度,以此兑换成线索,这样才能早些找寻到刘耀祖他们。
不知是从何时起,那利益之中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是在赵瞿在祖祠中从毒蛇口中救下她的那刻起,或许是在赵瞿屡次为她出头的时候,或许是在赵瞿给她下厨煮那一碗长寿面的时候。
诸如此类的时刻太多,以至于谢昭昭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赵瞿划分成了自己人,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她开始控制不住地依赖他,也丝毫不抵触与他缠人的亲近。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她看到赵瞿离宫一天,回来却与薛蔓并肩而行踏入寝宫时,她便如同应激一般,浑身血液向上逆流,莫名的愤怒冲破了她的全部理智。
她想起那些为薛蔓失去理智的男人,她想起原文中临死前将掌控万千私兵的手符赠给了薛蔓傍身,又亲自嘱托任羡之照拂她的赵瞿,她还想起了自己和家人惨死的结局。
谢昭昭在那一刻感受到了背叛。
在她心里,谁都可以与薛蔓纠缠不清,唯独赵瞿不行。
谁叫赵瞿说他喜欢她。
谁叫赵瞿非要留她做他的皇后。
可如今想来,她为何会觉得他背叛了她?又为何会在他与薛蔓走近之时生出愤怒之情?
便如薛蔓所问的那样,她喜欢赵瞿吗?
是因为喜欢,她才会这样大的反应吗?
谢昭昭回了大吉殿便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沉思,直至落日降下,透过支起的窗牖洒了一地余晖,她恍惚之间似是听到一两声猫叫,便缓缓移过视线循声望去。
赵瞿对猫毛过敏,这皇宫里除了薛妃养了一只橘猫,再没有其他人敢豢养此物了。
难道是薛妃的猫又跑了出来?
果不其然,谢昭昭打开殿门便在门外看到趴伏在石阶上的橘猫,它似是认得她,弓着身子竖起尾巴将脑袋贴着她的腿蹭了两下。
她弯腰想要去摸它,它又忽然躲开,迈开步朝前跑了两步。
谢昭昭怕橘猫在宫中跑丢了,连忙追了过去。
谁料那橘猫每当她将要追上时,它便再往前跑上几步,若她顿住脚步不再追了,它就停在原地回头看她,如同在等她上前似的。
谢昭昭有些疑惑,却还是跟随着它的脚步继续向前,直至橘猫停在了甘露殿外。
这是薛妃回宫后暂住的地方。
橘猫引她来这里做什么?
谢昭昭站在殿外迟疑了一瞬,抬手推开了殿门。
那殿门刚支开一条缝隙,橘猫便灵活地钻了进去,它似是加快了脚步,一边喵呜喵呜叫着,一边跳上了空荡荡的床榻。
谢昭昭停在床榻旁,将橘猫抱了起来,朝四周望了望。
殿内一人都没有,静得诡异,而床榻上被褥凌乱,枕头歪歪斜斜扔在榻下,像是经过一番打斗挣扎似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香味,似是檀香的味道,青烟如灵动的游丝沿着香炉的孔洞袅袅飘出,她猝不及防呼进去了几口浓香,被呛得连连咳嗽。
谢昭昭直觉有异,转身便要离开,还未走出两步身后倏而刮起一阵冷风,她闻声下意识闪身躲避,但身体像是石化般僵住。
不但四肢难以动弹,她喉间也有麻痹之感,想要张口去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倒是抱在怀里的橘猫跳了下去,似是受了惊吓般竖起背部的毛,如毒蛇般张嘴发出几声嘶嘶的警告,而后便一溜烟跑没了影。
那冷风忽然止住,是一柄寒光凛冽的砍刀停在了谢昭昭耳畔。
她艰难移开视线,透过刀身的反光隐约看见了一道女子纤细的身影。
那女子身着孝服,缓缓走近了她,随手抬指弹开了砍刀,贴在她耳边用着极轻的嗓音道:“谢昭昭,我没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了门。”
第83章 八十三个女主她的结局(二更合一)……
谢昭昭很容易就分辨出了这嗓音的主人是谁。
来人是长公主赵引璋。
她身上的熏香与旁的女子不同,当下越国女子多以桂香、芷草、丁香等香味淡雅温和的香料熏衣,而赵引璋则与赵晛一样喜欢用龙脑香,那味道清冽持久,如冰片般很是冰凉,最适合提神醒脑。
但赵引璋怎么会出现在甘露殿内?
薛妃和薛蔓她们又去了哪里?
赵引璋似是察觉到了谢昭昭满腹的疑问,她双手轻轻覆上谢昭昭的脸颊,将其转动到另一侧的方向。
只见床榻旁的墙脚处空出半米宽的地洞,那地洞连接着一眼望不到底的陡峭石阶,石阶表面青苔斑驳,凌乱躺倒着几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其中便有薛妃和薛蔓两人。
皇宫中有暗道并不稀奇,毕竟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常要面临各种突发危机,自是要将暗道修建视为稳固皇权的头等要事。
稀奇的是,赵引璋怎么会知道暗道在哪里。
可惜谢昭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便也没有办法与赵引璋对峙。
她感觉到赵引璋亲昵地贴近她的颈侧,似是面上带着薄纱,随着极低的嗓音轻轻摇晃:“你是在找她们吗?你来得正是时候,那黄泉路上甚是孤冷,多一个人便多一份热闹。”
轻吐出的气息裹着面纱扫进她的耳洞,谢昭昭浑身控制不住冒起了鸡皮疙瘩。
赵引璋说罢,便对着带来的属下使了个眼色。
他们约有数十人,人人脸上蒙着面巾,不知方才躲在了殿内何处,竟是一点声响都未发出。
此时接收到主子的命令,他们便有条不紊将昏倒在暗道里的几人抬了出来,有人拿着绳子将她们手脚紧紧束缚住,再将其倒吊在房梁上悬挂起来。
有人从暗道中搬出早已备好的火油,动作利索地将火油泼洒在寝殿内的各个角落。
待泼完了寝殿,他们又拿着火油往薛妃等人身上泼去。
赵引璋招了招手,便有人给她送去了一葫芦火油,她拔开葫芦塞,如同品茗茶香似的,将其放在鼻尖轻嗅了两下。
那火油味道刺鼻而尖锐,便是谢昭昭隔了一段距离都能清晰闻到呛人的硫磺气息,而赵引璋却如痴如醉般嗅个不停。
“这是军营所用的火油,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瞬间燃起冲天大火。很快就结束了,所有一切都会被烧干净,届时我们便尘归尘,土归土,再也没什么仇怨和痛苦了。”
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将火油倒在了自己手上,漆黑如墨的黏稠液体在她掌心蔓开,她紧紧盯着火油,直至火油从指缝间溢出滴洒在她鞋尖上。
而后赵引璋将火油涂抹在了自己的脸上,手上,又笑着从葫芦里倒出更多火油,朝着谢昭昭身上泼去。
“赵瞿杀了我母后,我便杀了他母妃,如今再搭上一个你,算起来我还赚了一个。可惜没办法将赵晛一起带走,母后生前最器重他了,想必九泉之下瞧见了他定是欢喜。”
她嬉笑着,如顽童般将手中的火油抹在谢昭昭面颊上,指尖随意勾画两下,便将谢昭昭的脸涂画成了花猫模样。
谢昭昭被赵引璋癫狂的模样惊得头皮发麻,她原以为赵引璋是要烧死她们,但现在看来,赵引璋分明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而且赵引璋是有备而来,大抵是清楚赵瞿会在甘露殿周围布置暗卫保护薛妃,便率人从暗道潜入甘露殿。
赵引璋似乎还提前更换了殿内香炉里的安神香,将其换作了不知是添了什么邪物的软筋迷香,令吸入此香者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喉咙麻痹难以言语。
谢昭昭自是不愿陪着赵引璋这个疯子送死,她屏住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连着尝试了数次,那僵化的手指竟向下缓慢地挪动了几分。
她堪堪以指尖触到了藏在袖间的短剑,用了浑身力气向下压去,指腹贴着剑刃划过,瞬时间淌出汩汩鲜血。
虽感觉不到疼痛,她却掌握了身体更多的控制权,麻痹感从指尖向上消退,不多时她的手掌便可以微微蜷曲。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刺鼻的火油味盖过了香炉里的檀香味,谢昭昭感觉四肢渐渐回温,喉间隐约的麻痹感似乎也在消退,她握住了剑柄,视线在殿内环绕了一圈。
蒙面人们便如赵引璋一般,在将火油泼洒到薛妃等人身上后,竟将余下的火油尽数倒在了自己身上。
倘若赵引璋只是单纯想杀了她们,那她此刻擒住赵引璋,再以赵引璋的性命作要挟那些蒙面人停手,或许还可以求得一线生机。
但显然赵引璋今日就没想过活着离开,连同那些蒙面人一起做好了葬身于此的准备。
既然是抱了必死之志,她就算杀了赵引璋,他们也不会停手。
不过谢昭昭离甘露殿的殿门并不算远,倘若她动作快一些,抛下薛妃等人独自逃生,说不准可以侥幸从蒙面人手中逃脱。
思及至此,谢昭昭忍不住看向了薛妃。
便如同她阿母阿爹和小妹一般,薛妃对于赵瞿而言应当很重要吧?
即便薛妃痴痴傻傻,或许早已经记不清赵瞿是谁了,可到底薛妃是赵瞿如今世上仅剩的最后一个血脉至亲了。
倘若谢昭昭自己逃了出去,那薛妃等人恐怕等不来暗卫闯进来营救,便会被赵引璋先一步点燃身上的火油。
火油一旦燃起,必是将人烧得体无完肤,届时别说是医术绝妙的任羡之,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被火油焚烧之人。
许是被火油的味道熏到,那被倒吊在房梁上的几人先后醒了过来,谢昭昭收回视线的那一刹,目光无意间对上了薛蔓满是惊恐的双眼。
薛蔓头朝下、脚朝上,被悬吊不多久已是血液逆流,脸色涨红,她想要求救又无法喊出声音,双手双脚被绳索束缚,只觉得浑身疼痛,头晕目眩。
她只能不断朝着谢昭昭做出口型:救命,救救我。
赵引璋似是察觉到了谢昭昭的失神,手掌捏在她面颊上,凑近了她循着视线望去。
见薛蔓等人已然悠悠转醒,嘴里似乎还无声念叨些什么,赵引璋不由吃吃笑了起来:“你们醒啦?”
她在袖中掏了两下,沾满火油的手指捏出一把火折子:“你们醒的正是时候,这焰火燃起来最美了,若是错过了该有多可惜。”
说着,薛蔓便将火折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她视线在谢昭昭和那悬在房梁的几人身上来回打量着,眉眼中含着笑意,伸出手指在几人身上隔空虚点着:“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就跟我走。*”
她嘴里念着曾经跟夫君学来的顺口诀,指尖虚虚落在薛蔓隔壁被吊起的宫婢身上,低笑着大步上前,俯身停在了那宫婢涕泪横流的脸庞边,将燃起的火折子凑近了宫婢散落的头发。
忽明忽暗的火苗在接触到被泼洒了火油的头发后,猛然间爆发出炽烈的光芒,那火焰顺着发丝迅速向上蔓延,发出“噼啪”作响的爆裂声,烧出股股焦糊的浓烟。
火光映红了宫婢的脸,将她惊恐而狰狞的神情映出几分扭曲,她动弹不得,只能瞪大了一双眼眸,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舌吞噬。
被悬吊在宫婢身侧的薛蔓险些呕出来,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着,似是感受到了火光迎面扑来的炙热,她下意识地阖上了双眼,浑身止不住颤抖。
恶魔般低吟的嗓声再次响起:“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就跟我走。”
这一次,赵引璋指尖落到了薛妃身上。
薛妃虽然已经醒来,但她意识仍是浑浑噩噩,她眼看着赵引璋拿着火折子走来,竟是一点都不害怕,脸上还带着孩童般稚嫩的笑意,似是误以为赵引璋在陪她玩闹。
赵引璋蹲下身子,抬手在薛妃脸上胡乱抹了两下:“你这个蠢货,怎么偏偏就那么好命?为什么你就能一连生出两个儿子?若我母后也能生出两个儿子,若我也能投胎成男儿身,
如今那天下之主还不一定是谁呢。”
她越说越觉得恼火,扬手便扇了下去,那巴掌用了十足的力道,直将薛妃的脸庞扇得一偏,许是打到了鼻梁骨,瞬时间便蜿蜒溢出一道血色。
赵引璋发泄过后,不再浪费时间,她知道赵瞿派了暗卫守在甘露殿外,那宫婢已是烧成了一团火光,很快便会有浓烟从殿内溢出,届时必然会引得暗卫注意。
她伸长胳膊,将火折子凑近了薛妃身边,咯咯笑道:“别怕,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疼……”
“啊——”
那让人极为惊悚的笑声戛然而止,被一道猝不及防的痛呼声取而代之。
一柄短剑不偏不倚正插在了赵引璋的后脑勺上,剑刃没入头颅近三寸长,黏稠的血色沿着她的额头四散而下,如同一条条赤红鲜艳的蛇,爬满了她苍白的脸颊。
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赵引璋没拿稳手中的火折子掉在了脚下,摔散的火星砸在火油上,瞬时间窜起一道凶猛的红光。
她缓缓转过身体,脚下趔趄着摇摇晃晃看向了谢昭昭。
这一切变故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谢昭昭还维持着抛出短剑的那个动作,赵引璋直勾勾盯着她,手掌似是在脑后摸了两下,而后倏地笑了起来。
她原本不动还好,仰首笑了几声后,竟是口吐鲜血,整个人“哐当”一下栽倒在地。
可即便如此,赵引璋仍不忘颤抖着伸出手去捡地上的火折子:“点,点火……杀了她们……”
蒙面人接受到命令,便毫不犹豫朝着已经燃起的火光扑去,待到将身上的火油点燃,他们各自抱住了一个人质,摆明了准备要同归于尽一起被烧死的决心。
谢昭昭被三人同时围住,她喉间仍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便一边向后退,一边捡着殿内的桌椅花瓶往前砸,约莫是砸到了第三个花瓶时,那殿门忽地被踹开。
约有十多人闯进了甘露殿,谢昭昭一眼认出为首者是跟随在她身边监视的暗卫首领,她松了口气,更是打起精神来对准浑身是火的蒙面人。
她躲闪避开其中一人,见暗卫直奔她而来,连忙抽身往薛妃那处跑去。
那赵引璋不偏不倚摔在了火油里,再加上赵引璋本身也往自己身上泼了火油,不过顷刻之间她已是被吞噬进了烈焰中,火舌在空气中噼啪炸裂成细碎的灰烬,裹着焦糊味的浓烟直冲鼻腔。
幸而还未烧到脑袋,谢昭昭忙不迭从赵引璋后脑勺上拔出短剑,攥着剑便往薛妃身侧砍去。
此时薛妃身上抱着一个蒙面人,那人肩背已是被火焰吞噬,却一动不动紧紧搂抱着薛妃,两人衣物上都泼有火油,很快便有火苗窜向薛妃身上。
谢昭昭俯身将短剑横砍向蒙面人的小腿,谁料剑刃几乎没入血肉之中,伤口深可见骨,那蒙面人硬是一声不吭,更是动也不动,只死死困住薛妃。
她突然意识到这些蒙面人应该不是普通的卫兵,约莫是赵引璋私下豢养的死士。
据说死士武艺高强,可以一敌百,更是不惧疼痛,不畏生死,眼中只有主人的命令。
恐怕赵瞿的暗卫根本不是这些死士的对手。
只是既然这些死士这么厉害,那赵引璋明明可以更痛快地杀了她们,但偏偏她要选择让死士们点燃自己,再以身殉之这种极端而扭曲的方式来折磨人,当真是恶毒极了。
谢昭昭一连砍了几刀蒙面人都毫无反应,她只得朝着蒙面人的脖颈猛猛刺去,那人肩背处燃着的烈火烤得她皮肤滚烫,像是被烙铁狠狠按在血肉之上,即便感觉不到疼痛却也控制不住本能地想要避开热源。
她咬着牙继续挥砍,直至将那蒙面人脖颈剁的稀烂,半坠在项上的头颅摇晃着滚落摔在地上,他的手臂和身体却还紧紧箍着薛妃。
谢昭昭没办法,只能将悬在房梁上的绳子割断,待到薛妃猛地坠下摔在地上,这下总算由着惯性将蒙面人的尸首甩到了一旁。
但好巧不巧,薛妃摔在了赵引璋旁边。
那衣袖上的火油一下被点燃,窜起的火焰将薛妃吓白了脸,她手脚被捆住动弹不得,只能不断挥舞着被束缚住的手腕,试图熄灭袖上的火光。
谢昭昭上前按住薛妃,抬剑斩断了袖角将要蔓延而上的火色,再利索割断了捆住薛妃手脚的麻绳。
她抬头望去,只见殿内四处弥漫着浓烟,火势俨然已是越来越凶猛。
而那浑身是火的蒙面人目标明确,便不管不顾地直愣愣冲着她来,纵使有暗卫阻拦,他们却不是蒙面人的对手,豁出性命不过也只为她拖延了片刻时间。
眼看着暗卫一个个倒下,谢昭昭不敢停留,连喘息都顾不得,拖着刚刚救下的薛妃便要离开。
她吃力地架起薛妃,还未向前走出两步,倏而听闻背后传来近乎嘶吼的求救声:“昭,谢昭昭,救命,救我……”
那声音极低,像是从喉间硬生生挤出的濒死哀鸣,断断续续,破碎而绝望。
纵使破了音,谢昭昭还是听出了那求救声是薛蔓发出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薛蔓,见薛蔓身上也抱着一个浑身是火的蒙面人,她便不再驻足停留,架着薛妃继续向前走着。
并非是谢昭昭狠心,实在是她没时间再去救一个人。
倘若再耽搁下去,说不准她跟薛妃两人也要葬身火海了。
那断断续续的哀鸣声还在响着。
“别走,求求你,救我,别丢下我……”
“救命,救命啊,我不想死……”
“阿昭,谢昭昭,薛妃娘娘,阿姐——”
最后一声“阿姐”,薛蔓用了浑身的力量去喊。
薛妃脚步一顿,恍然回首朝着薛蔓看去,在视线对上薛蔓的脸庞时,她猛地推开谢昭昭,跌跌撞撞往回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从喉间挤出含糊不清的哑声:“阿妹,阿妹,姐姐在……”
谢昭昭被猝不及防推了一把,险些跌进了火海中。
她脚下踉跄着勉强站稳了脚,见薛妃又跑了回去,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憋晕过去。
谢昭昭望着近在咫尺的殿门,只凝了一眼便咬牙又追了回去。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她忍不住回想起罗浮山上,赵瞿为了她毫不犹豫折回蛇群中救下橙梓的那一幕。
谢昭昭没有再多的时间犹豫,她冲回去便扬起手中短剑,重复着方才营救薛妃的模样,一遍一遍狠狠砍向薛蔓身上
的蒙面人。
薛蔓当真是城府极深的人,即便死到临头还有如此头脑,听薛蔓方才喊什么“阿姐”,薛妃立刻回应口中喃喃着阿妹往回跑的模样,便知道两者之间或许有什么联系。
薛蔓与薛妃之间有一层亲戚关系,算起来薛蔓应该管薛妃喊一声姑母,但薛蔓不喊姑母却喊阿姐,这就说明薛蔓或许跟薛妃的妹妹有何渊源。
换而言之,薛妃怕是将薛蔓当做了自己的妹妹,所以不顾一切折返回来要救薛蔓。
谢昭昭方才为了救薛妃身上受了不少伤,她力气将要耗尽,若是有时间与薛妃推搡拉扯,不如直接将薛蔓救下来更快。
有了先前的经验,谢昭昭只用了不到半分钟便将蒙面人的脑袋砍了下来,她被浓烟呛得几乎无法呼吸,憋着气将薛蔓从房梁上放了下来,待薛蔓落地后连忙割断了箍在手脚上的麻绳。
大抵是药效过了,谢昭昭终于能发出细微的嗓声,她抓住薛妃,又推了一把摔懵了的薛蔓:“走,快走——”
话音未落,那阻拦在蒙面人之前的暗卫已是尽数牺牲。
直到最后一人倒下,那仅存的蒙面人带着浑身熊熊燃烧的烈火,猛地朝谢昭昭扑了过来。
他抓住了谢昭昭的脚,几乎烧焦的手掌绽着红丝丝的血肉用力收紧,犹如深渊里的恶鬼般一寸寸将她向后拖拽。
火焰沿着相接之处呼啸而来,腾地燃起了谢昭昭身上的火油,她猝不及防被拖带摔在地上,手中短剑“当啷”一声甩飞了出去。
她感受到脚腕处的灼烧之意,抬腿蹬了两下却挣脱不开束缚,只得望向薛蔓:“剑,把剑给我!”
薛蔓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没听见谢昭昭的求救声,她足足呆怔了数十秒钟,待回过神来,只朝着火光冲天的甘露殿张望了一眼,竟是直接扯着薛妃的胳膊,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跑去。
谢昭昭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身影,不由愣住。
明明只要薛蔓将她的剑捡回来,她们就都能活着跑出去。
薛蔓为什么就这样跑了?
谢昭昭挣扎着回首看了一眼身后,恍然间明白了薛蔓的心思。
甘露殿内已经没有别的活人了,罪魁祸首死了,蒙面人死了,暗卫也死了,只待谢昭昭被烧死在殿内,便没有人知道薛妃是谁救下的,更没有人知道薛蔓是如何恩将仇报,见死不救。
好一个薛蔓。
她原以为书中一切都是那些狗男人一厢情愿的作为,而薛蔓并未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如今看来,薛蔓当真是毫不知情他们的所作所为吗?
恐怕薛蔓心里像是明镜一般吧。
谢昭昭冷笑一声,双手攀在地上一点点向前爬去。
那短剑就摔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要她能拿到短剑,她便可以斩断蒙面人攥住她脚踝的手臂。
谢昭昭浑身滚烫,裤脚被烧得残破不堪,她咬着牙缓缓爬着,耳畔边尽是轰隆隆的火声,双手仍伸长了在滚烫的地面上摸索着。
即便她力气将要耗尽,她却不敢停下。
便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摇摇欲坠的“嘎吱”声。
谢昭昭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悬在大殿上已被烧得焦黑的房梁轰然倒塌下坠,正朝着她的肩背砸来。
这一瞬,谢昭昭似是已经预见了她的结局。
她浑身泼满了火油,就算那房梁砸下来没有将她砸死,她也逃不脱被火烧死的命运。
谢昭昭忽然觉得好累,纵使她能改变家人的命运,能改变赵瞿的命运,能改成橙家人的命运,到头来却改变不了她自己惨死的结局。
便像是被蛛网黏住的小虫,不管她再怎么挣扎,依旧无法挣脱原有的轨迹。
谢昭昭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可她挣扎不动了,她逃不掉了。
谢昭昭迷茫地凝视着那根砸下来的房梁,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坠向自己。
“谢昭昭——”
耳边一切杂乱的声音似是消失了。
只余下赵瞿撕心裂肺的低吼声隐匿在烈火之中。
第84章 八十四个女主朕的恩人(二更合一)……
甘露殿的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一夜,直将那雕阑玉砌的宫殿烧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曾经雕梁画栋、显赫辉煌的殿宇,如今只剩在浓雾缭绕中散发着焦糊味的残垣断壁。
侥幸逃生的薛蔓被暂时安顿在了距离甘露殿不远的佛光寺中,而不知为何,赵瞿并未将薛妃与她安置在一起。
那日她拉着薛妃跌跌撞撞跑出甘露殿大门时,正撞上匆匆疾步赶来的赵瞿。
薛蔓从未见过这般容姿狼狈的赵瞿。
他身上只着玄色寝衣,黑发垂散在肩头,额前凌乱地粘黏着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足下踏着一只竹屐,另一脚赤足踩在地上,染得脚掌与地面相接处一片殷红和土黑。
往日漆黑不见喜怒的双眸,那一刻竟泛起了层层波澜,似是写满了惊慌和仓皇之色。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与赵瞿说话,便被他狠狠掐住了肩头,他嗓音急切又嘶哑:“谢昭昭呢?谢昭昭在哪?”
薛蔓被赵瞿歇斯底里的模样骇住。
她下意识地指向燃着熊熊烈火的甘露殿,接着下一瞬她便看见赵瞿毫不犹豫冲进了火海之中。
薛蔓盯着那消失在火光中的身影,心脏如擂鼓般极快地咚咚跳着。她说不清看到赵瞿不顾性命去救谢昭昭时是什么滋味,好像有些惊诧,好像有些羡慕,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谁人活在世上不是趋利避害的?
她每日活在刀山火海之中备受煎熬,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男人们,却没有一人愿意像是赵瞿这般不顾一切救她出来。
是她做的还不够吗?
可谢昭昭又做得有多么出色?
谢昭昭到底为赵瞿做过什么?
凭什么赵瞿被她险些伤了性命还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凭什么谢昭昭就能遇见这样矢志不渝的男人?
凭什么她薛蔓就要一生坎坷,命运多舛?
但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总归谢昭昭要死了,等谢昭昭葬身在火海之中,赵瞿便是她的了。
薛蔓这般想着,便直勾勾盯着那甘露殿的殿门望去。
她看啊看,等啊等,终于将赵瞿盼了出来。
只是他并非独自一人离开,怀里竟还抱着昏厥不醒的谢昭昭。
谢昭昭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她甚至看起来几乎没受什么伤,更没有如薛蔓所料想的那般被烧得体无完肤,容貌尽毁。
反倒是赵瞿,他身上的丝绸寝衣从肩后到腰臀被烧得焦黑卷曲,边缘处还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火星。
露出的大片皮肤已面目全非,似是因高温炙烤而红肿翻起,血水混合着脓液从皲裂起泡的皮肤中缓缓渗出,看着极为骇人。
薛蔓紧紧盯着他们,赵瞿却一眼都没有瞧她,哪怕她将薛妃救出了甘露殿,他此刻眼中仍只有谢昭昭一人。
便是在那一刻,薛蔓忽然意识到赵瞿的眼疾痊愈了。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恢复了视力,更猜不透他明明可以视物却为何要装作眼盲。
她只知道,此事必定与谢昭昭相关。
赵瞿离开后,薛蔓和薛妃被晾在殿外许久,久到夕阳西下,星月交替。
薛蔓到底是受了惊吓,她没撑住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身在佛光寺中。
那佛光寺是收留先帝嫔妃们的居所,她们年岁大了,再没有心力去勾心斗角,每日吃斋念佛,诵经抄书。
薛蔓看着香烟袅袅,听着诵经声不绝于耳,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她忐忑不安,她方寸大乱,她不知道谢昭昭会不会醒过来,醒过来又会如何对赵瞿添油加醋诉说她的见死不救。
时间过得越久,薛蔓心里就越没有底。
她实在耐不住,花钱打点了佛光寺伺候的宫婢,让宫婢给任羡之带了话。
即便满腹疑问,她却什么都没有问任羡之,只道是自己身体不
舒服,请他闲时来一趟佛光寺帮她诊脉。
傍晚时,任羡之挎着药箱踏进了她暂住的寝殿。
他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面色略显苍白,脚下行走间有些缓慢,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腿脚似有不便,走起路来一深一浅。
薛蔓焦灼,自是没有耐心察觉他的异样,她一见到他便小跑着迎了上去:“羡之哥哥,陛下如何了?我表妹醒过来了吗?”
任羡之沉默了一阵,并未回答她的疑惑,而是缓缓开口问:“你哪里不舒服?”
“哥哥!”薛蔓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不禁拔高了声调,像是忍无可忍般瞪大了眼睛,“你到底在防我些什么?为何你不论什么事情都要瞒着我,我连关心一下自己的表妹都不可以吗?”
她越说越觉得委屈,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整日张口闭口全是大道理,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为了我好的样子,你要是真的关心我,你怎么会过了两日都不来看看我?”
她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着,却仍然固执地仰着头,视线一瞬不瞬盯着任羡之看。
任羡之依旧沉默着。
并非是他不想来探望她,他这两日都守在立政殿。
除了给赵瞿背后伤口换药之外,他其余时间都跪在殿外石阶上,这一跪便是跪了整整两日。
任羡之了解薛蔓,更了解赵瞿。
薛蔓那些小伎俩瞒不过赵瞿的眼,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那么多暗卫都丧命于此,她又是如何在那般绝境之中拖着一个累赘顺利逃生?
倘若她能逃,谢昭昭怎么会逃不出来?
如今谢昭昭还在昏迷之中,赵瞿惦念着她的生死安危,自然没心思与薛蔓算账,但此事赵瞿必定会找薛蔓讨要一个说法。
依着赵瞿的性子,他向来是能动手就不会废话,但凡薛蔓扯上两句谎话,赵瞿恐怕会立刻失去耐心,说不准她身上的哪些器官就会当场分离。
任羡之为保全薛蔓,便在立政殿外不吃不喝负荆跪了两日。
他以自己跟随赵瞿的多年情分,叩请赵瞿饶过薛蔓这一次,并再三保证此事之后将薛蔓送离皇宫,永世不再让薛蔓踏入京城一步。
虽然直到现在赵瞿还未回应他,他却清楚只要谢昭昭能平安无虞醒过来,赵瞿或许会看在他的面子上饶薛蔓一命。
然而如今任羡之瞧见薛蔓这声嘶力竭的模样,不由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与否,便是留她一条性命,依着她这副样子就能好端端活下去了吗?
他凝着薛蔓含泪的双眸,终是轻叹一声:“陛下在火场被房梁砸中了后肩,伤得很重。”
见任羡之妥协,薛蔓连忙追问:“我表妹呢?她醒了吗?”
任羡之道:“还未醒来。”
薛蔓忍不住问:“她还能醒来吗?”
任羡之不难听出她话语间暗暗的期盼,他垂眸默了默,轻声道:“小蔓,到此为止罢。”
“你如今正是适婚之龄,待我下次回任家坞便向阿爹禀明此事,必定为你谋一门好亲事。”
话音落下,薛蔓足足愣了片刻钟,她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缓缓歪着头看向任羡之,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
薛蔓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近乎笑到缺氧,直将那雪白的脸颊憋得通红,泪水沾着睫毛落了下来,她便发了疯似的扑向任羡之。
她双手攥拳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还觉得不过瘾似的,又抬手猛地扇在了任羡之的脸上。
一掌,两掌,三掌。
任羡之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微微颤抖,似是在强忍怒气:“你疯够了没有?”
“我疯?”薛蔓抖落着双肩,眼中含着泪水吃吃笑着,“我没进你们任家之前是这样吗?你当我愿意变成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
“你怎么好意思提出让我嫁人?”她甩开他的桎梏,垂眸轻抚自己的腹部,“你阿爹毁了我,我已经嫁不了人了,我的人生早就毁了。”
“明明你也该像我一样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可你命好,你攀上了当今天子,他救了你,护着你,让你从一条人人可攀骑的猪狗变成名誉天下的任太医。”
“你倒是逃出了狼谭虎穴,那我呢?你想过我没有?”
薛蔓越说越咬牙切齿,她望着任羡之的眼底尽是恨意:“那些本该是你遭的罪,全落在了我头上,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想要自救,我只不过是想要报仇,你既然帮不了我,又凭什么阻拦我?”
她所说的每一个都化作毒针似的狠狠刺向任羡之,他静静看着她,面色苍白又显得凝滞无力。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薛蔓滔天的恨意。
然而任羡之越是沉默,薛蔓便越是愤怒,她想撕烂他永远悬着温和笑意的脸庞,她想将他狠狠踏在地上踩入泥中,她想扯着他一起坠入地狱被恶鬼吞噬。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殿外来了个小太监,他奉天子之命前来传召薛蔓,待说明来意后,薛蔓连忙擦净了脸上的泪水,转头取了赏钱递给小太监:“劳烦公公稍等片刻,我稍作梳洗便随您前去。”
说罢,她匆匆进殿更衣打扮,像是将任羡之彻底忽略。
薛蔓怕赵瞿等急了不耐烦,只简单梳洗一番,整理好了仪容便随着小太监往立政殿去了。
任羡之方才来时还说谢昭昭没有醒过来,既然谢昭昭没醒,那赵瞿召见她必定是因为旁的事情,说不准是要奖赏她火场救母,又或是安排她继续照顾薛妃。
想必谢昭昭这一次是死不了了,那她只要赶在谢昭昭醒来之前,先行与赵瞿讲明她那日急着救薛妃,便没能顾及到谢昭昭性命一事,再作出忏悔愧疚的模样搏一搏赵瞿的怜悯,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她虽然没有救谢昭昭,却也没有故意害谢昭昭。
再加上薛妃还需要她,赵瞿总不至于不辨黑白就将她处置了。
薛蔓做好了打算,一进立政殿便扑通跪在了地上,正要落泪告罪,便听见赵瞿似笑非笑道:“跪着做什么?快免礼,你这次救了朕的母妃,便是朕的恩人。”
“朕今日刚得了一个稀罕的物件,朕一看见此物便想起了你,只觉得此物与你甚是相配,你瞧瞧喜不喜欢?”
赵瞿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只案几,他朝着薛蔓招了招手,苍白病态的脸上显出淡淡笑意。
这还是薛蔓与赵瞿接触以来,第一次见他对她笑。
她不由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端正地跪坐在了赵瞿对案。
案几上摆着一只精巧玲珑的玉匣子,玉色质地温润细腻,盒身雕琢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四角镶嵌着一圈金丝,瞧着华美而不失奢贵。
薛蔓先看了一眼赵瞿,见赵瞿笑容温煦,她便抽开了玉匣子,将裹在匣中丝绸里的耳珰取了出来。
这耳珰极为精致,与她先前见过的样式都不一样。
越国流行的耳珰大多是以玉、东珠或是金银制成,而面前这双耳珰却像是琉璃珠,外圈色泽莹白,内里像是嵌了颗浑圆无瑕的黑曜石,那曜石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珍品,黑中掺着渐变的琥珀色,璨灿夺目,犹如星辰。
更难得的是,这耳珰如同荔枝奴一般大小,只瞧着便知道是稀罕珍贵的物件。
不等薛蔓回过神来,却听见赵瞿轻声道:“戴上试试?”
说罢,他便从薛蔓手中捻起一只耳珰,俯身向前,先取下她耳垂上原本的东珠耳铛,又不紧不慢地将琉璃耳珰穿过耳洞,妥帖地佩戴在她耳畔。
起先薛蔓还未反应过来,等赵瞿拿起另一只耳珰凑近她耳边时,她心跳突突不禁乱了节奏,双手摆放在膝头前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更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更感受到赵瞿的气息,还有他指尖微凉的温度。
赵瞿命重喜拿来了一面铜镜,他端着镜子朝向她,眼中笑意
不减:“喜欢吗?”
薛蔓飞快地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她伸手轻抚着耳畔的琉璃珠,像是在回味他轻柔细致的动作,脸颊不由浮起滚烫的红晕:“喜欢。”
她自是能察觉到赵瞿今日待她的不同,她欢喜地捻着耳铛:“陛下,这耳铛是从何处得来的,我往日竟从未见过这般质地的耳铛,如此赠礼会不会太贵重了些?”
赵瞿支着下巴,歪着头对她笑:“这耳铛是朕亲手做的独一份,廷尉昨日一将橙淮将军的眼睛剜下来,便立刻淬在冰水里快马加鞭送到了朕手里。”
“朕就知道你会喜欢,特意处理得仔细些,整整熬了一宿才将它做了出来。”
他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谈论天气好坏般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如重锤狠狠砸在薛蔓心头,令她浑身僵硬,捻在耳珰的指尖猛地一颤。
她慌张地抬眸望向赵瞿,脊背惊出一身冷汗:“陛下……”
赵瞿随手摆弄着从她耳上摘下来的东珠耳珰,轻笑道:“这般俗物怎么配得上你,还是朕送你的耳珰好看,往后就不要摘下来了,便日日夜夜带着朕送给你的耳珰,好不好?”
他嘴上问着好不好,却分明不是商量的口气,薛蔓浑身一阵恶寒,一想到此刻自己耳朵上坠着橙淮的眼睛,她便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早就听闻当今天子是个疯子,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赵瞿会癫狂成这般模样。
薛蔓想要尖叫,想要扯下那耳珰扔出去,可她面对赵瞿不辨喜怒的威压,只觉得打心底里颤栗、恐惧。
她不敢反驳一句,哪怕她心理防线将要崩溃。
她强忍着恶心和惊恐,咬紧了唇瓣,哆哆嗦嗦地叩拜下去:“陛下,那日从火海中救出姑母的人是我表妹谢昭昭,我实在不敢居功霸占这份功劳与恩情,还望陛下明鉴……”
“是吗?”赵瞿垂眸乜斜着她,“怎么会是谢昭昭,朕分明瞧见你带着母妃逃出了甘露殿。”
薛蔓如今要再看不出来赵瞿是在故意折腾她,她便白活了这些年,她连连叩首求饶:“不,是谢昭昭救了我和姑母,我不过是带着姑母先行逃出了甘露殿,我本想离开后再找人回去救她,但我刚出了殿门便撞见了陛下。”
赵瞿盯着她看了一会,用鼻腔出哼出一个上扬的“哦”字,唇边倏而漫出凉飕飕的笑意,“朕既然将此物赠与你,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可不能辜负朕的一片心意呀。”
“这双耳珰与你甚是相配,你要是摘下来,那朕便只能将你的双耳割下来,与这耳珰一并存放收藏起来了。”
“哦对了,你是不是喜欢朕啊?若不然朕便将你纳入后宫如何?”
第85章 八十五个女主我是赵瞿的皇后
倘若赵瞿在送她这双耳珰之前问出这话,薛蔓自是求之不得。
这天底下能与任家抗衡之人,恐怕只有当今的天子陛下了。
赵瞿能救得了任羡之,便也一定能助她脱离苦海。薛蔓巴不得他暴虐无道,不拘世俗,唯有如此她才能利用赵瞿以暴制暴,撕烂任家家主那虚伪做作的面皮。
但她还是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赵瞿既然能从被土人被橙家操控的傀儡天子,一步步走到如今,自然是深谙权谋之道,又怎会是那毫无心机城府的庸碌之辈。
他恐怕早就看穿了她的所有伪装和算计。
只是她对于他而言还有用处,是以他便不屑于揭穿她自以为掩藏极深的心思。
便如任羡之前些日子警告她的那般,倘若她做好分内之事,只一心一意将薛妃照料好,赵瞿该是不会亏待她。
偏偏薛蔓志不在此,她一门心思想要攻下赵瞿,得他青睐,受他重视,却不想因此弄巧成拙,作茧自缚。
薛蔓含着泪,重新匍匐在地,将额头一下一下重重地叩在地上:“陛下,我错了,我知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过我一次……”
她哭得泣不成声,几乎要断了气似的,赵瞿便支着下巴盯着她看,即便她将额头磕得鲜血直流,他依旧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往昔他总觉得这世间颇为无趣。
他站得越高,手中掌握的权利越大,便越有数不清的人想要上前攀附。那些人或怀揣着野心,妄图借他之手平步青云,或心怀鬼胎,将他当作可随意愚弄的傀儡,为自己从中牟利。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心机城府,他们小心翼翼掩藏着自己的真面目,将腌臜阴暗尽埋心底,明明是从里到外烂透了的人,却偏要向他摆出真善美的高洁模样。
被戳穿后,他们便会如同面前的女子这般求饶告罪,那涕流满面的样子,当真是让人看了就觉得倒胃口。
看着看着,赵瞿就恍然想起了谢昭昭。
她从不掩饰她的阴谋诡计,只恨不得将利用他刻在了脸上。
她行事不论对错与否,从不悔改从不低头,更不会用眼泪来博取他的怜悯和同情。
她报复心极强,又记仇又小心眼,但她面对在意之人时却又如此柔软包容,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护。
若是细数起来,谢昭昭身上的顽劣之处可比之星辰,偏偏赵瞿甘之若饴,他越想越觉得她与他甚是登对,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陛下……”
便在赵瞿恍神之际,重喜急匆匆从殿外走来:“薛,薛妃娘娘,癔症又犯了,娘娘哭喊着要见阿妹……”
薛蔓磕头的动作一顿,她颤颤巍巍抬起惨白的脸庞,泪水混着额上淌下的血蜿蜒遍布整个面颊。
她眼底重燃希冀之色。
是了,是了,薛妃还需要她。
赵瞿便是看在薛妃的面子上,总也要再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薛蔓不敢多言,便等着赵瞿发话,但她等来等去只等到赵瞿起身,他垂首从唇间轻吐出二个字:“滚罢。”
她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再次被无情熄灭。
赵瞿不再需要她了。
薛蔓被逐出立政殿时,正对上缓步而来的任羡之。
她一眼不愿看他,任羡之却望着她额上的伤口微微怔了神。
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唇张开又合上,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任羡之随着赵瞿去了大吉殿。
自甘露殿失火后,赵瞿便将薛妃暂时安顿在了立政殿隔壁的大吉殿中,以此方便照料和看护。
两人刚步入院中,薛妃就从殿内赤着足冲了出来。
她披散着头发,裙踞歪斜,手中还各自攥了两只盛着饭菜的瓷碗,脚下急急向前,挥舞着瓷碗朝着赵瞿的面上砸去。
“你这个坏人!坏人!还我妹妹!”
任羡之下意识地挡在了赵瞿身前,被那瓷碗正砸中了额头,只听见“咚”地一声闷响,丝丝缕缕的血色蜿蜒而下,滴答着落在了他睫毛上,衣襟前。
薛妃愣愣看着任羡之,足下一顿。
赵瞿掀起眼皮:“退下。”
任羡之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薛妃,抿紧了唇线:“是。”
待到大吉殿伺候的宫人随着任羡之离开,赵瞿上前拉住了薛妃的手:“母妃,你阿妹走了,她回家了。”
他嗓音极轻,漆黑的眸对上她却满是温和。
“阿妹……回家了?”薛妃缓缓歪过头,她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唇瓣止不住轻轻抽搐,忽而用力攥住了他的手,“你是谁?你见到我的舜儿了吗?”
赵瞿听见“舜儿”二字,心脏一阵抽痛。
赵舜是他染了疟疾早亡的弟弟。
有时候他经常忍不住想,倘若那时候死在牢狱中的人不是赵舜,而是他,那该有多好。
这样被母亲记挂在心头上的人就会是赵瞿。
赵瞿抿唇,轻声道:“舜儿也回家了。”
薛妃闻言,直勾勾盯着赵瞿看了起来。
她歪着头向他靠近,她口中似是在喃喃些什么,赵瞿听不清楚,直至薛妃猛地朝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从喉间挤出满是憎恶的低吼:“骗人,骗人!舜儿死了,舜儿被你害死了!”
“赵瞿!赵瞿!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我恨你,你去死,去死啊!”
薛妃歇斯底里地扇打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尽裹挟着滔天的恨意。
她指甲在他脸庞上刮出道道血痕,赵瞿却不躲不避,如同不知疼痛似的,任由薛妃将拳头和巴掌向上挥舞。
适时天空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脸上,将伤口浇得生疼,血水混着雨水模糊了视线,赵瞿浑不在意地阖上眼。
那发疯似的拍打忽然止住,随之传
来一道冷清的女声:“闹够了没有?”
赵瞿忽闻那熟悉的嗓声,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便连忙睁开了眼,直直望向来人。
谢昭昭就站在离他一步之远的地方,她手里攥着薛妃的手腕,眸光却在凝望着他。
她在他视线望来的一瞬,与之短短相触,而后飞快离开。
谢昭昭将不断挣扎的薛妃一把按住:“你既然能认出他是赵瞿,便说明你并非痴傻到不辩菽麦的地步。你应当清楚,没有人害死赵舜,他是不幸染上疟疾才会早亡。”
薛妃听见她提起赵舜的名字,霎时间激动起来,瞪大一双眸子恶狠狠盯着她:“不,不是这样的!”
“是他!”薛妃猛地转过头,用眼神死死勾住赵瞿,“原本不会有人知道的,没人知道我遭受了什么,没人知道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将一切都毁了,他害死了我的舜儿,更害惨了我!”
她说的便是那最后一次,先皇驾崩后她被人算计与多名侍卫有染之事。
此事被赵瞿亲眼撞破,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昏睡之际被多人轮番玷污,便不顾一切提着剑冲了上去。
虽是制止了他们继续下去,却也因为动静太大招引来了旁人,于是薛妃、赵瞿和赵舜三人,便被太后借此缘由押入牢狱之中。
入狱后不久,赵舜就在狱中染上疟疾,因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很快就死在了牢里。
薛妃涕流满面,近乎怒吼:“我恨他,我日日夜夜都在恨他,我恨不得他去死!”
面对薛妃的恶语相向,赵瞿似是早已习惯。
他并不反驳,便沉默着任由她发泄。
裹着湿气的冷风将雨水吹打在面上,谢昭昭毫不客气地掰动薛妃的脸,掌心桎梏在她颊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你有什么资格恨他?”
“不管你做了什么,付出什么代价,那都是你当初自己的选择。如今你不去怪罪先皇,反倒将一切推责到彼时尚且年幼的孩童身上,你怎么忍心?”
“你说他毁了一切,你可知教唆那奉送金丹太监的幕后指使是谁?明明是你们上一辈人的恩怨,就算赵瞿那日默不作声,你也逃不脱下狱的命运!”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蠢!你看不透前朝后宫的局势,一门心思沉浸在情爱之中,浑然不知自己早已沦为棋盘上的弃子,被人几番算计却还不知醒悟,最终失去一切亦是命中注定。”
“赵瞿又做错了什么?你这般怨恨他,是因为赵舜死了,而他却君临天下吗?你可知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你是真的痴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昭昭像是炮仗般噼里啪啦不停炸着,她刚刚醒来不久,气息极为不稳,说到最后已是喘不成声。
她早就觉得薛妃奇怪,若薛妃真是神志颠倒,又怎么会养一只会叫赵瞿过敏的橘猫。
恐怕是薛妃记得一切,更记得赵瞿对猫毛过敏,存了心不想见他,便特意养了只橘猫在身边。
话音落下,空气凝成一片死寂。
自赵瞿登基后,便再没有人敢这样对待过薛妃。
他们人人将她供着,守着她,护着她,言行举止皆是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刺激到她,便让她寻了短见。
没人敢责怪她。
更没人敢对她说这样的话。
薛妃怔怔望着谢昭昭。
她脸上满是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空洞的双眸中隐约闪烁着细碎的光。
“昭……”
赵瞿刚从齿间吐出一个字,便被谢昭昭打断:“你没错,赵瞿,我早就说过错不在你。”
他便也愣住了。
谢昭昭是曾对他说过这话,彼时他却以为她是在可怜他。
但她如今又对着他说了一遍,她的嗓声坚韧有力,她的目光灼灼如炬,仿佛沾染了什么魔力似的,竟让他忍不住想要去相信她的话。
错不在他。
赵瞿垂下眸,杂乱郁郁的情绪莫名被抚平。
雨越下越大,他却从未有一刻感觉到如此平心静气。
“母妃,你想离开这里吗?”赵瞿轻轻拉住薛妃的手,“离开皇宫,离开岭南,去哪里都好,再也不要回来。”
薛妃不说话,只愣愣地看着谢昭昭。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而后张开满是白色黏渍的唇瓣:“你是谁?”
谢昭昭帮她找回了她的猫,谢昭昭将她从火海中救了下来。
如今谢昭昭又将她痛骂了一顿,令她混沌了多年的脑子,如被一道闪电劈开,霎时清明。
那些曾被她刻意忽视了的过往,被她自我麻痹后的真相,此刻都如潮水般涌来,清晰得让她再也无法逃避。
她是真的痴了吗?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倘若不痴不傻,她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不,她也是曾经多次寻过死的。
但她是真的想死吗?
薛妃神情恍惚了一瞬,又盯着谢昭昭,执着地再次问道:“你是谁?”
谢昭昭迎上她的视线:“我是赵瞿的皇后。”
第86章 八十六个女主失控的心
她的嗓声并不算大,掩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很快便吹散在潮湿的风里。
黏答答的雨水砸在赵瞿低垂的睫羽之间,沿着罅隙缓缓凝聚又飞快地滴落,他倏地抬起头,苍白的面色中满是茫然。
皇后?她说她是他的皇后?
是他听错了吗?
赵瞿喉结轻滚了两圈,被雨水晕湿的眸光紧紧盯着谢昭昭:“你说……什么?”
他的嗓音极轻,似是有些忐忑,又仿佛怕她听不清楚似的,说罢便立刻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你再说一遍。”
谢昭昭便又对着赵瞿道了一次:“我答应做你的皇后。”
她昏迷的这两日其实并不是毫无知觉。
她能听到外界的声音,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甚至恍惚间似是隐约看到了守在床榻旁的赵瞿。
只可惜她动弹不得,像是鬼压床般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
那种感觉十分压抑痛苦,好在赵瞿一直陪在她身边,他几乎时时刻刻都握着她的手,令她即便在意识模糊不清时,亦能感受到由指间传递而来的温度与力量。
赵瞿该是伤得比她严重很多,虽然他清醒着,他的体温却一直是滚烫灼热的。她迷迷糊糊便想起了困在甘露殿阖上眼的最后一刻,那逆着火光而来冲挡在她身上的急遽黑影。
不知是因为他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是因为闭眼前最后见到的人是赵瞿。
她陷入昏睡前,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快速闪过曾经与他的回忆。
世人皆知当今天子喜怒无常,乃是人人谈之色变的昏聩暴君,可谢昭昭忆及过往,却发现赵瞿该是除了她父母家人之外,待她最好的一个人了。
他早便看透她的底色并非善类,他明知她的接近是为利用,却也从来是对她百依百顺。
纵使她反复无常,若即若离,他仍然愿意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来。
再回想薛蔓那日问她的话。
她喜欢赵瞿吗?
喜欢,该是喜欢的。
倘若不喜欢,她早该冲出了火场,而不是为了薛妃几度涉险,最后更是险些丧命于此。
只是谢昭昭先前一直忽略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想承认她对赵瞿上了心。
她已是被负了太多次,她不愿再重蹈覆辙,不愿再将真心错付于人。是以那日她对赵瞿下死手,或许是想借此斩断自己失控的心,唯有赵瞿死了,她才能不再受他左右情绪。
虽然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谢昭昭在昏迷的两日之间却始终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瞿。
她很讨厌话本子里误会来、误会去的桥段,而如今薛蔓将薛妃带了出去,落在旁人眼中便是赵瞿的救母恩人。
她不知道赵瞿会如何看待薛蔓的这份“恩情”,只是下意识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
倘若赵瞿是故事中认错救命恩人的王子,那她绝不会是用嗓音换双腿,最后化作泡沫消失的小美人鱼。
谢昭昭不想再跟薛蔓这个人有任何牵扯,更不想纠缠进薛蔓和赵瞿之间的爱恨纠葛,她一点也不需要一份互相猜疑,互相试探的感情。
直至赵瞿今日将薛蔓召来,她昏睡在榻上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才知道原来赵瞿早就猜到了火场中的真相。
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
由此她忽然想起那些被薛蔓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们,那满腹经纶的诗圣,那久经沙场的将军,那文才武略的太子,他们是当真看不清楚薛蔓的真面目吗?
还是自欺欺人,甘愿为一己之欲,放纵沉沦在
薛蔓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至此,困扰谢昭昭许久的心结似乎就此开解。
他们是他们,赵瞿是赵瞿。
两者无可比拟。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庸人自扰,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患得患失,瞻前顾后。
谢昭昭话音落下后,赵瞿便开始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说话,她挑起眉:“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当我没说。”
她说罢转身便要走,还未迈出步却被赵瞿一把攥住。
他握着她的手掌轻轻颤着,嗓声低哑:“谢昭昭,你答应了做朕的皇后,既是你亲口所允的话,便休想再反悔!”
谢昭昭回眸望他:“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反悔了?”
赵瞿不听,他牵着她便匆匆往立政殿赶去,一踏入殿门就召重喜取来了笔墨玺印。
谢昭昭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垂眸一笔一划写着封后的诏书,却是莫名觉得有些滑稽。
他此时看起来实在狼狈,脸上被薛妃指甲抓出了数道血痕,黑发被雨水浸透打湿,一缕缕堆垂在颈侧。握笔的手掌间还裹着层层纱布,那是为了挡谢昭昭刺向喉管的短剑时,下意识握住剑刃而伤的创口。
赵瞿撰写不便,为避开伤处翘起尾指,动作显得笨拙又迟缓,但偏偏他端着一副全神贯注的沉稳模样,在绫锦上落下的笔墨刚劲有力,犹如鸾翔凤翥。
待他写完诏书,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玉玺印红下去。
赵瞿执起绫锦,从左到右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终视线落在那玺印上凝视许久,缓缓勾起唇角:“你要不要看一看?”
谢昭昭并不接话,只道:“太后薨世乃国丧,如今停灵期还没有过,陛下在此时立后恐有不妥。”
“你一板一眼的样子,真像你阿爹。”赵瞿乜向谢昭昭,盯了她一会,“丧期三年,朕可等不了。正好立后大典还需一段时日筹备,便叫太常以日易月,将丧期改至二十七日,届时朕便风风光光迎你为后。”
若是按照国家礼规守孝,该是整二十七个月孝期,但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为了不影响天子政事和日常,便会采用“以日易月”的方式,即三年的丧期缩短为二十七天。
这是从中原国家传来的丧葬礼制,谢昭昭还是头一次听说。
见赵瞿一副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的模样,她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赵瞿瞥了她一眼:“迟则生变。”
他将诏书交给重喜传下,喜悦的情绪渐渐沉下,终于想起来询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昭昭:“在你说要不要将薛蔓纳入后宫时。”
赵瞿:“……”
“朕并非真的要将她纳入后宫,朕只是……”
他下意识向她解释,还未刚刚开口便被谢昭昭打断:“我知道。”
她嗓声很轻,手臂撑在案几上,缓缓向前探过身子。
微凉的指尖落在了他裹着纱布的脖颈上,纵使已是过了多日,那纱布上还隐约沾染着点点血色。
谢昭昭那日动了杀心,自是毫不留情,她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此时眸光凝视那纱布片刻:“对不起。”
“当初赵晛求娶我,便是为了以太子妃之名将我囚在东宫里,如此方便拿我割肉放血,给薛蔓做药引子。”
“不止是他,橙淮是这样,橙闵是这样,还有很多薛蔓的追求者将我视为随意摆弄的玩意儿。”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我被赵晛日日放血,几次逃出东宫都被橙淮抓了回去,他们以欺辱我为乐,整日动辄打骂。后来我有了身孕,赵晛强行逼迫我堕胎,我阿母阿爹和小妹全因我而惨死,最终我也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我讨厌薛蔓,讨厌跟薛蔓相关的一切。那日我在寝殿等你将近一天,入夜却看到你跟薛蔓同归,我以为你会像他们一样爱上她,为她痴迷为她发狂,我受不了你变成那般模样,光是想一想我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谢昭昭语气平静,但提及梦境时嗓音却有些发冷,她自是不能将自己是虐文女主的身份戳破,便只能将一切归咎于一场梦。
她说出口前曾有预想过赵瞿是什么反应,或许是觉得她荒谬,或许是觉得她小题大做,或许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毕竟在她口中,那只是一场梦。
而她却因为一场梦迁怒于他,险些将他杀死。
但赵瞿听罢后沉默了片刻,垂眸看她:“朕在你的梦中也爱上她了?”
谢昭昭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梦见你在罗浮山冬狩时出了意外,因座下骑乘忽然发癫失控,带着你摔下山崖受了重伤。你滚落至山林间,昏迷时吸入了林间瘴气,被经过此地的薛蔓发现救了下来。”
“后来你染上瘴疟,终日昏沉谵语,回宫后依旧不见好转。不久后赵晛造反将你囚困宫中,你曾在将死前清醒过一阵,将掌控私兵的手符赠给了薛蔓傍身,又嘱托任羡之照拂她后半生。”
她并未隐瞒什么,一五一十将书中剧情道了出来。
赵瞿听闻此言,不禁指出其中漏洞:“赵晛乃朕独子,若按照你所言,朕已是病入膏肓,他何需多此一举谋逆造反?”
谢昭昭沉默一瞬:“倘若赵晛不是你的子嗣呢?”
其实她先前也怀疑过这段不合理的剧情,她不明白赵晛为何要听从吕献怂恿。毕竟就如赵瞿所言,彼时赵瞿已是石药无医,赵晛作为越国唯一的继承人,根本没必要冒任何风险,他只要乖乖等着赵瞿驾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位。
而且赵晛在继位后对吕献听之任之,甚至任由吕献将赵瞿烧得毁容,割舌剜眼,万箭穿心,五马分尸,最后残肢断臂悬在皇城外晒了七七四十九天。
她不理解到底是多大的血海深仇才会致使吕献这般折腾赵瞿,更不理解赵晛这般优柔寡断的性子,为何偏偏对吕献言听计从。
直到前两日,谢昭昭从橙梓口中得知沅沅就是橙昭仪,那些不知所谓的疑惑突然有了答案。
——赵晛不是赵瞿的血脉,而吕献手中恐怕有什么足以证明此事的铁证。
赵晛为瞒天过海,自是不得不听命与吕献之言。
别说是谋逆弑父,便是叫他去手刃薛蔓,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身份,怕也是要听之任之。
谢昭昭今日所言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先是诉说一场荒诞莫名的梦境,如今又道当今太子非天子所生。
若是旁人听见她如此大放厥词,少不得要疑心她得了癔症,而赵瞿闻言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抬眸道:“朕会让人查清此事。”
说罢,他又道:“朕绝不会将私兵手符授于薛蔓傍身,至多是托她转交此符给任羡之,命他调兵救驾。”
赵瞿语气笃定,倒叫谢昭昭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先前的确从未细想过这段剧情,只想着连赵瞿这般冷心冷情的反派,到了薛蔓面前都会如此柔情,当真是魅力难挡。
如今叫赵瞿这样一点,谢昭昭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既然赵瞿并非是世人眼中的昏聩暴君,他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又怎会在身陷险境时,将自己最后的底牌赠予一个女子傍身?
但如果事实并非原文中的那般模样,而是赵瞿
所言让薛蔓转交手符,薛蔓为何没有依照赵瞿所托转交给任羡之,反而将手符占为己有?
若如此说来,薛蔓也算是原文中害死赵瞿的凶手之一了。毕竟要不是薛蔓贪婪无度将手符占有,任羡之必定会调兵前去营救赵瞿,赵瞿也就不会落得那般死无葬身的下场。
谢昭昭失神之际,听见赵瞿道:“有朕在,必不会叫你重蹈梦中覆辙。”
她堪堪缓过神来,对上他漆黑的眼。
依旧是轻飘飘的语气,却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敷衍。
谢昭昭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是为自己前两日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还是因为他此刻望向她时眼底的郑重其事。
她向后撤回身子,腾地站了起来:“你淋了雨,伤势恐怕会加重,我叫任太医来给你擦身换药。”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刚踏出半步就被赵瞿一把攥住了裙踞。
“朕要你来。”
第87章 八十七个女主他唯一止痛的解药
赵瞿说话时,视线便直勾勾望着她。
他清癯修长的指节紧攥着裙角,谢昭昭再也向前不了一步,她只得缓缓转身看向他。
若说此时赵瞿容姿狼狈,那谢昭昭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一同在大吉殿外淋了片刻的雨,似是落汤鸡般,进了立政殿又说了好一会子话,此刻碎发湿漉漉耷在颊边,随意用簪子绾起的乌发坠在鬓间摇摇欲坠,轻薄的布料被雨水一浸,裹在身上勾勒出起伏玲珑的曲线。
“昭昭。”赵瞿眸光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薄唇轻抿,“朕想要你来。”
他嗓声放轻,指腹勾紧了她湿凉的裙踞,犹如撒娇犯浑般的低声哀求。
谢昭昭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许是本就对赵瞿多少存了些愧疚之心,她短暂迟疑了一瞬,点点头:“好。”
赵瞿见她应允,连忙唤了重喜进殿,吩咐重喜将偏殿汤池收拾出来,灌上滋养心神的汤水。
等重喜走了,谢昭昭忍不住道:“你伤口不能沾水,何须如此麻烦,让重喜抬两桶温水来擦洗一番就是。”
赵瞿道:“伤都在肩颈之上,朕坐在汤池石台上,不将此处沾水即可。”
谢昭昭闻言瞥了他一眼。
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倒是比他方才许下承诺时更显得郑重其事。
重喜动作麻利,很快便将汤池灌满了水。
谢昭昭走进偏殿才发现重喜不止给赵瞿备了换洗的衣袍,也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套衣裙。
她稍作怔愣:“我跟你一块洗?”
谢昭昭分明是疑惑质问的口吻,赵瞿却像是没听出来似的,垂眸勾缠着她的尾指指尖:“好。”
“好什么好?”谢昭昭拍开他的手,“我让重喜去叫任太医。”
赵瞿又重新捉住她的指尖:“你答应朕的。”
他轻飘飘开口:“朕不看你就是了。难不成你相信法照,却不愿意相信你的夫君吗?”
赵瞿忽然提及法照,谢昭昭一时间有些发懵,足足愣了两三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赵瞿指的是法照在建善寺给她后肩上药之事。
她回宫后便意识到赵瞿虽然眼睛无法视物,但他耳力极为敏锐,那日他恐怕早就察觉到了法照在寮房内。
赵瞿事后并未戳破此事,只独独在她趁夜去寻法照时从中作梗阻拦,拉着她在榕树上守了法照一晚上,却不让他们见面。
谢昭昭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就算赵瞿知道法照在寮房中又如何,总归他眼盲不能视物,便是他耳力再玄通,他也不能凭空臆想出她跟法照在寮房内做了什么。
如今看来,倒是她小瞧了赵瞿,这世间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情,而没有他查不出的隐秘。
谢昭昭哼笑一声:“你何必纠缠着法照不放,我若真对他有意,便不会答应做你的皇后。你这样小心眼,往后膳房都不用再配醋碟了,只消将你搁在案头,便已是酸味扑鼻。”
说是这样说,她却没再提让任羡之过来的事情。
她随手从腰间褪下一条衿带,对折缠了两下,轻轻覆在了赵瞿的双目上:“你眼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赵瞿不说话,便动也不动任由她束住他的双眼。
见他不愿说,谢昭昭索性不问了,她先脱掉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裙,而后动作熟稔地将赵瞿身上的外袍褪下,脱到里衣时,她犹豫了一下,指尖缩了缩没再继续。
虽被蒙住双眼,赵瞿却能感觉到她的迟疑。
他嗓声含糊,话音带笑:“穿着衣裳怎么换药?”
谢昭昭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她只是觉得脱掉里衣便又要瞧见那辣眼睛的胫衣,这才踌躇不前。
她想了想,搀着赵瞿蹚进了池中。
汤水并不完全清澈透明,氤氲的雾气袅袅升起,将两人的身影影影绰绰映在水波之上。
待他坐稳在汤池间的石台上,谢昭昭将心一横掀开了里衣。
她原本想好了不去看旁的地方,只专心将赵瞿上身擦洗干净换上药,但那湿漉漉的里衣攥在手心里,她视线却不自觉地向水底沉去。
她一边瞟一边谴责自己,直至迎着模糊的水雾看清楚了水下,她方才察觉到赵瞿今日穿得并非是胫衣,而是裈裤。
裈裤便如同正常的长裤,将该遮挡的地方盖得严严实实。
“你在看什么?”
赵瞿漫不经心的嗓声倏地响起,惊得谢昭昭猛然回了神,她连忙收回视线,似是心虚一般:“什么都没看。”
说罢,她又突然意识到赵瞿此时正蒙着眼睛,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那一句“你在看什么”分明是故意在诈她。
果然她话音落下后,便听见赵瞿闷声低低笑了起来。
谢昭昭红着脸,忍不住攥掌朝着他胸口锤了一拳:“你笑什么?!”
这一拳头并未用力,但锤下后赵瞿却吃痛地吸了口凉气,发出“嘶”地一声轻哼。
她愣了一下,慌忙迎上去:“是不是牵扯到伤口了?”
赵瞿顺势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腰,将她扯进了怀里。
“……”谢昭昭反应过来什么,她面色微愠,“你耍我?”
他吃吃笑了两声,将下颌埋进了她的颈窝间,叹息一声:“昭昭,让朕抱一会儿。”
如今这一幕是赵瞿前几日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许是因为谢昭昭早先若即若离的态度,即便共同经历过生死,他依旧捉摸不透谢昭昭的心思。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达内心的在意,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便每日患得患失,东猜西疑。
赵瞿从未在一件事上这般彷徨无措过。
是以哪怕明知法照对谢昭昭暗藏情愫,他却也不敢将其点透,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是气恼极了,便咬着牙对她丢下两句狠话。
但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纵使谢昭昭踩着他的底线反复横跳,他嘴上说得再狠,私下里仍情难自已地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不能将谢昭昭如何,更不敢将她身边的人如何。
至此赵瞿才明白“软肋”一词是何含义。
赵瞿垂首轻嗅着她的气息,往昔沉寂在长夜中辗转反侧的念想,如决堤的洪水般有了归
处。
他指腹穿过她湿凉的发,那如瀑青丝缠绕指尖,似也缠住了他的心。指节寸寸下移,缓缓停落在她的耳尖,他蒙着眼睛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便摩挲着耳廓的外沿,寻到了润圆的耳垂上。
指尖不轻不重地捻住耳垂,仿佛回到了谢昭昭初次梦游进立政殿的那日一般——潜伏在四肢百骸的痛意,似是滚油中突然坠落一捧细雪,哗啦一下熄灭了沸腾的火光。
赵瞿轻叹一声,将紧绷的肩背慢慢松垮下来。
大抵这世间真的是万物相生相克。
他这一身伤痛皆因谢昭昭而来,她却也是他唯一止痛的解药。
赵瞿将她抱了许久,谢昭昭便一动不动任由他捻着耳垂,只偶尔忍不住轻颤一下。
他以为她是淋雨受了风寒,察觉到她的颤动便松开了手,抬手在池边摸索一阵,拿着金匜舀起汤水淋在她身上:“很冷吗?”
倘若赵瞿没有蒙住双眼便能看到她烧红的脸颊,滚烫地似是云边晚霞。
但他此时看不见,谢昭昭沉默一瞬,含糊回答了一声“还好”便糊弄着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喜欢捏我耳朵?”
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不过即便赵瞿不回答,她心中大抵也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此事恐怕与痛觉转移相关。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便听见赵瞿道:“触碰你可以缓解疼痛。”
谢昭昭略一沉吟,便开口追问道:“是触碰哪里都可以吗?还是唯独只有耳朵可以止痛?”
“……”他默了默,“应该都可以。”
“那为什么你偏偏喜欢捏我耳朵?”
“你前两日在我昏迷之时一直牵着我的手,是为了止痛?”
“除了触碰可以止痛之外,其他亲密行为是不是可以加快你伤势的愈合速度?”
谢昭昭一口气问出了心中疑惑,却将赵瞿问得喉结一滚,不知该从何处答起了。
他捏她耳朵这事纯属是意外,谁叫她大晚上不好好睡觉,梦游到他寝殿里来,他瞧见她睡得这般香甜,被怪疾缠身痛不欲生的他自是心中不快,便顽劣地拿起木鱼放在她耳边猛敲。
但不管他怎么敲,她竟是无动于衷,凑近她才发现她耳中塞着棉花。赵瞿当时就被气笑了,他一手提剑,另一手去扯她耳朵里的棉花,谁料触碰到她耳廓的瞬间,那折磨了他数日的病痛却瞬间消弭于无形。
那时候他实在太困了,再没有更多心思去试探其他,便捏着她的耳朵进入了梦乡。
这一捏便养成了习惯,至今也没能改过来。
赵瞿可不想让谢昭昭知道他当初差点提剑砍了她的脑袋,他迟疑着思忖起来该如何将此事糊弄过去,正沉默时,听见谢昭昭道了句:“算了,我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罢,她便骤然凑近上来,赵瞿还未反应过来,唇上已是被温热之物轻轻贴住。
谢昭昭一向学什么都很快,有了先前几次的经验,她动作不再笨拙青涩,反而熟稔地让赵瞿有些招架不住。
她轻咬着他的下唇,似是有她自己独特的节奏,时而啄,时而吮,细微的水啧声在寂静的汤池间显得极为清晰。
待到赵瞿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时,正要伸手叩住她加深这个吻,谢昭昭却向后一退,撤开身子擦了擦嘴:“怎么样?你感觉是捏耳朵管用,还是这样更有效?”
赵瞿:“……”
他沉默着,喉结滚了一圈又一圈,勾得他颈间伤口又痛又痒。
谢昭昭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
“这样……”赵瞿嗓音微哑,“这样更好。”
他与她靠得很近,说话时唇齿间轻吐的气息似是火一般灼热。
谢昭昭却并未注意到赵瞿的变化,她得到肯定的答案不禁沉思起来。
不管是痛觉转移还是她与赵晛和赵瞿之间的羁绊,这些应该都是因为系统的关系。
赵瞿和她被虐待才能恢复生命值恰恰相反,他只要触碰她就可以缓解疼痛,而这个系统从绑定初始便告诉过她,它的使命是将虐文爆改小甜文。
所以既然最终的目标是甜文,系统自然会为了完成任务而制造出更多羁绊——譬如她和赵瞿接触越多越亲密,赵瞿身上的伤势便能恢复的越快。
她本来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去尝试,如今得到赵瞿的反馈便知道她的猜测不错,亲密接触的确可以更大程度上缓解他身体的痛苦。
赵瞿这些日子受了不少伤,原本在罗浮山跌下悬崖时受的伤还未养好,紧接着又被她割伤了脖子和手掌,前两日更是直接在甘露殿替她挡下了烧得焦黑火红的房梁。
如此想一想,他该是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这些伤势大多是与她相干,倘若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她自是义不容辞。
谢昭昭思及至此,便将眸光落在了水波晃荡的池面之下。
粼粼亮光似是鱼尾上的鳞片,晃得她有些目眩,她抿了抿湿润的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垂着手指便扯向赵瞿的裈裤。
她动作极快,扯得赵瞿猝不及防感觉到哗啦啦的水流,一股脑沿着腰线灌进了两条裤腿中。
“昭,昭昭……”
他惊诧的嗓音被她贴紧吃了回去,她一手叩住他的后颈,压在他唇上研磨,另一手不紧不忙地解着覆在腿上的衣料。
毕竟谢昭昭前世接受过专业培训,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若是依着记忆中摸索也没有什么难的。
她压住赵瞿,掌心攥着找寻方向。
汤池中不时响起哗啦哗啦水声晃动的声音,赵瞿白如薄瓷的皮肤被染上一层淡淡的红,犹如他眉心那一点朱砂似的,竟是显出几分昳丽妖冶。
垂在她身前凌散的发,在不知不觉中勾缠上了他的眉眼。
谢昭昭费了些功夫才搀着赵瞿寻准所在,她用了些力道缓缓压去,却在最后一刹被赵瞿猛地推开。
他一手扯下覆在眼前的衿带,另一手在水底捞了两下,慌慌张张遮掩住自己,迈着大步逃似的淌出了池子。
赵瞿跑出汤池,便弯腰取了换洗的衣袍披在了肩上:“朕突然想起来……朕,朕还有政务没有处理完,你洗好了就赶快回去睡吧。”
他说罢连忙急匆匆离开了偏殿,犹如被豺狼虎豹追赶的求生者一般,好像再慢一步便会被野兽吞吃掉。
谢昭昭扶着汤池边沿喘了好一会,望着那被打开又“嘭”地一声关紧的殿门有些不解。
赵瞿是怎么回事?
什么政务需要他在这种紧要关头去处理?
他难道是不愿意吗?
第88章 八十八个女主她的私有之物(二更合一……
等谢昭昭回到立政殿内,赵瞿却不见了踪影。
重喜倒还守在殿外,只是一问三不知,似是也不清楚赵瞿的去向。
她怔怔站了好一会儿,见赵瞿迟迟未归,便坐在榻上一边拿着巾布擦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失神。
难不成是她太主动,吓到他了?
还是赵瞿因为先前薛妃的事情留下了心理阴影,于此事上便控制不住地想要闪躲逃避?
她脑海中不断闪回赵瞿落荒而逃的背影,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凝着半敞的殿门外盯了片刻,终是决定不再冒进,多给赵瞿一些时间慢慢适应。
谢昭昭擦干头发,便自顾自扯好了被褥躺在榻上就寝了。
如今已是腊月暮冬,白日里还算有几分暖意残留,一入夜就像是坠进冰窖里,丝丝缕缕的凉意悄然漫卷而来,裹着湿寒沿着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本就体弱,昏迷初醒又淋了些雨,夜半时只觉得浑身冰冷,蜷在衾被下的手脚冻得发麻。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等醒来时喉咙又干又涩,隐隐牵带出一丝火辣辣的灼意。
赵瞿不知何时回了寝殿,见她醒来,他将她扶起靠在身前,另一手端着药碗:“你染了风寒,这两日要好好休息。”
他看着苦褐色的汤药,只闻见便耸起了
鼻子,眉眼中不掩嫌弃之色:“此药甚苦,若不然你配着蜜饯……”
还未说罢,便见谢昭昭接过药碗,一仰头将那呛鼻子的汤药喝了干净。
赵瞿:“……”
她喝药的模样这般干脆,倒叫人忍不住想起他在建善寺时死活不愿服用汤药的往昔。
赵瞿忆起此事却并不觉得惭愧,他放下药碗便往谢昭昭嘴里喂了一块甜杏干:“你就不怕朕给你下毒?”
“若是如此,有陛下为我殉葬,黄泉路上也不算寂寞。”
谢昭昭不以为意地嚼着杏干,倏而察觉到脚底发暖,抬手掀开衾被便看到了两只脚下紧贴的龙凤白玉。
“这是什么东西?”她拾起两块形状不一的白玉,放在掌心摆弄了几下,竟发觉此物隐隐散发出柔和细润的温度,似是秋日暖阳般丝丝缕缕渗入皮肤。
赵瞿道:“此乃蛟凤暖玉,佩之可驱寒祛病、安神静气。”
他一说“蛟凤暖玉”,谢昭昭便认出了此物,岭南有一坊间传闻,道是天子赵家有一祖传暖玉,随身佩戴可延年益寿,令人容光焕发。
但她是不大相信的,毕竟此物若真能增添寿命,那先皇便也不会为了治病而轻信什么长命金丹了。
谢昭昭随意把玩两下就还给了赵瞿:“你昨晚去了哪里?”
“书房。”他答得很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瞥向榻下不远处的案几上,“奏折太多,朕批了一整夜都没有批完。”
谢昭昭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案几上的确堆放着许多奏疏,但他表现得太刻意,像是为了掩盖什么而特地将奏章搬到了她眼前来,那话语间的可信度便削弱了几分。
她手脚并用撑着身体下了榻,赤着足走到案几旁随手翻了翻他批阅的奏折,赵瞿便也任由她翻看,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
谢昭昭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任家可会来宫里吊唁太后?”
她想见一见任家家主的季弟任濮存。
任家一向避世而居,极少参与前朝之事,但太后薨世乃国丧,任家作为越国有头有脸的家族,自是不可能毫无表示。
只是那表示又可以分为很多类,譬如礼到人不到,遣族中管事带着厚礼致哀,既全了礼数,又无需与朝堂多作牵扯。
赵瞿似有些漫不经心:“若你想见他,他就会来。”
即便谢昭昭并未点名自己心中所想,赵瞿却早已洞察一切,她望着他愣了愣,脑子莫名一跳,忍不住问道:“你后宫那些妃子怎么办?”
许是她这个问题的跨越幅度太大,赵瞿被她问得一怔,眸色倏地停落在她脸上:“你介意她们?”
谢昭昭倒并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想到橙昭仪与任濮存私通之事,便想起了赵瞿养在后宫里的那些嫔妃们。
她们大多是为家族牺牲,如橙昭仪或是吕昭仪那般带着使命与期望,踏入这望不见尽头的深宫高墙之内。
但赵瞿早些年在出了橙昭仪那档子事后,便搬离后宫将居所迁至立政殿,此处与后宫相隔甚远,那些嫔妃们被磋磨平了心气,再没心思争风吃醋,也不再奢求那虚无缥缈的帝王之爱。
直至上次吕昭仪偶被“宠幸”,已经摆烂咸鱼的妃嫔们也有了重新奋斗的目标,如死灰复燃的野火,在宫中的各个角落悄然蔓延。
谢昭昭不难理解她们的想法,倘若余生便只能在这红墙碧瓦的的四方天地里,日复一日地数着更漏,看着花开花落,却一点希望和盼头都没有,那该是多么难熬的日子?
或许她们想争的并不是帝王恩宠,而是对命运的掌控权。
到底都是花一般的年龄,倘若赵瞿不能给予回应,便任由她们将一生都蹉跎耗费在此处,谢昭昭只觉得有些惋惜。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便让赵瞿难得正色了几分。
那些妃嫔于他而言自是可有可无,总归他从未沾染过分毫,她想如何处置她们都可由得她去。
他只怕谢昭昭又像是薛蔓那回似的,再默不吭声冷不丁地给他来上一剑。
“谢昭昭。”赵瞿行至她身侧,俯身抬手攥住她的下巴,与她平视,“世间女子万千,皆不及你之万一,后宫之中,唯你一人足矣。”
这般拈酸的情话由赵瞿口中说出,却并不让人觉得装腔作势。
“最好是如此。”谢昭昭抬眸望着他黑漆漆的眼,她盯着他看了一会,仰首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她这一吻如同蜻蜓点水,似是盖了个戳一般,从此便将赵瞿视作了她的私有之物。
赵瞿呼吸沉了沉,叩在她下颌上的指节微微用了两分力,下压的指腹隐约泛起一片白,仿佛在努力克制什么似的。
他视线低垂,定在她柔软莹润唇上。
久久,终是移开了晦暗的眸光。
赵瞿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朕今晚去千秋殿为太后守夜,你要随朕去看一看吗?”
谢昭昭下意识便想要拒绝。
太后尸身已经放在千秋殿棺椁中停了四五日了,虽然如今天气转凉,但依旧挡不住尸体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再说那千秋殿中白天和夜里都有人跪在一旁守孝,她名分刚刚定下,还未落到实处去,在此时如此光明正大与赵瞿出入太后灵堂,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闲话?
然而思及至此,谢昭昭却忽然意识到赵瞿此言别有目的。
赵瞿与太后关系一向不和睦,他又从来不是遵守礼规章程之人,他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到太后灵前守夜,还问她去不去?
恐怕他就是想带着她到人前去转一转,便如同宣示主权似的,好教旁人知晓他新立的皇后是谁。
至于那个“旁人”是谁,想也知道千秋殿中唯有法照一人能得赵瞿如此耿耿于怀。
谢昭昭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咽了回去:“好。”
左右她从来对法照没有过旁的心思,以免赵瞿往后再抓着法照念念不忘,她不如遂了他的意,便叫他安了心就是。
她答应地痛快,倒让赵瞿一怔。
谢昭昭从来都是很有脑子的人,他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心思,她定是能察觉出他的意图。
他自然知道此举甚是幼稚无趣,原以为需得费诸多口舌周旋,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想她如此干脆应下。
难道先前当真是他误会了她?
谢昭昭竟一点都不在意法照如何看她吗?
赵瞿向来杀伐果决,唯有在与她相干的事情上总是前思后想,举棋不定。
接下来的半日,赵瞿便总忍不住觉得谢昭昭会临时反悔,哪怕她陪着他批了剩下的奏疏,陪着他去御花园闲逛了一圈,甚至还同他去太医院找了一趟任羡之。
直到天色将黑,他扶着她坐上步辇,她依旧未表露出半分悔色。
然而谢昭昭没反悔,赵瞿下了步辇停在千秋殿门外时,听着灵堂内传来的诵经声,他却倏地止住步伐,攥着她的手腕不再动了。
这样做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本来再过几日等到太后停灵期满,法照便会随着其他僧人一同回建善寺去,从此以后法照再没有机会能看见她了。
他不该再节外生枝,谁知道谢昭昭见了法照又会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毕竟法照生得年轻,样貌清隽,身份亦非是普通僧众,还偏偏对谢昭昭情有独钟,若真将法照与赵瞿为之相比,似是也难较上下。
如此想来,赵瞿顿住脚步,语气平静地看着她道:“你身子还未养好,需要多休息,便不要沾染晦气之地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朕进去了,让重喜送你回去,今日还有一场雨要下,别再淋了雨。”
直至赵瞿背影消失在眼前,谢昭昭仍有些发愣。
世人都道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以她所见,赵瞿才是那个变脸如翻书,行径反复无常的典范之王。
她站在殿外往门内望了一会,到底是没有进去。
谢昭昭正准备坐步辇回去,天边忽然打了几个闪,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便下起了阵雨。
那步辇没有遮雨的顶盖,她若想回去便只能打伞步行。
好在千秋殿距离立政殿也不算远,谢昭昭叫重喜去取伞,自己则站在檐下避雨。
这两日天气不好,总无端下雨,今日更是一整天有大半时日都在淅淅沥沥滴着雨,阴湿的空气裹挟着一丝潮热,连带着雨里夹着的风也变得黏腻闷人,直将人憋得有些窒息。
她等着重喜的功夫,时不时有人从千秋殿内走出来。
太后守丧白日和夜里皆有不同的王室成员或臣子相守,如今赵瞿来了灵堂守夜,那白日守灵之人便可以换岗回去歇息了。
谢昭昭下意识回首往人群中望了一眼。
好巧不巧正对上吕献凝视的目光。
她已是有段时日没见过吕献了,他今日该是在灵堂里跪了一整日,行走间略有些瘸拐,面色苍白,唇周干涩起皮,身上一股子香火味混着纸灰的气息。
谢昭昭总觉得吕献是个很诡异的人。
他每次见她都会一直盯着她看,虽秉着一副好模样,骨相柔和,肤色如雪,又生了双明亮的眼眸,却给人一种阴暗潮湿的水鬼之感,好似藏在幽潭下的蛇影,冷不丁对视时,便会让她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总之吕献不像个活人模样,倒像是被掏干了血肉的空壳子,比初见赵瞿时还让人觉得阴森骇人。
吕献见她看过来,弯起干裂的唇朝她笑了笑。
那笑容配着殿外的闪电和风雨,比恐怖片里的邪祟更显得狰
狞可怖。
不知是眼花还是氛围所致,有那么一瞬间,谢昭昭仿佛看到吕献的脸裂开了一道缝隙,沿着下颌和脸侧的边角,皱皱巴巴翘起皮屑。
她再想去仔细分辨时,吕献已是撑着伞隔绝了她的视线,脚下一深一浅没入了雨幕中。
待回到立政殿后,谢昭昭眼前仍时不时闪回吕献那张渗人的脸庞。
她几乎可以笃定吕献此人身上有什么古怪。
原文中他似是恨极了赵瞿,但依着吕献的身世,谢昭昭寻摸不出一丝吕献憎恨赵瞿的缘由。
吕献是吕丞相长子,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官职仅次于三公九卿。据橙梓所言,吕献除才华横溢之外,琴技更是在越国出类拔萃,乃是数一数二的名手,比那长公主的驸马杨守成的琴艺还要精妙三分。
他这样的人,能与赵瞿结什么仇怨?
谢昭昭满心疑惑,直至后半夜熬不住才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又睡得极不安稳,不知是做了噩梦的缘故,还是身体羸弱,她醒来时浑身冰凉,连着打了数个喷嚏才止住寒颤。
赵瞿一进门正听见她擤鼻涕,他大步走来:“风寒加重了?”
谢昭昭摇头:“你怎么还真在灵堂守了一夜?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要不要睡一会补补觉?”
“快要卯时了。”赵瞿握住她的手,眉梢一压,“怎么这么凉?”
谢昭昭顺势将脸颊倚靠在他肩上,低喃道:“谁叫你夜夜让我独守空房。”
她本是随口打趣,却叫赵瞿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视线:“这两日太忙,再等等,过几日朕便能天天陪着你。”
他似是怕她再追问什么,忙不迭转移了话题:“朕该去上朝了,你同朕一起去吗?”
谢昭昭仰首瞥了他一眼:“我去做什么?”
“止痛。”赵瞿道,“昨夜你不在身边,朕浑身都疼。”
谢昭昭忍不住道:“不是说后宫不得干政?哪有人上朝带着皇后去的?”
赵瞿理直气壮:“又没人能瞧见,朕在朝殿内挂了珠帘。”
“……”
谢昭昭沉默片刻,见赵瞿执着地盯着她看,只得叹了声气,盥洗更衣过后,随他坐步辇去了朝殿。
太后丧礼期间,赵瞿本可以借着守丧之名辍朝一个月,但橙家倒台后朝堂乱作一片,他还有许多烂摊子没有收拾干净,自然没时间休整停歇。
虽然上朝时间定在卯时,官员们却早在寅时便侯在了太极门外,只待时辰一到,官员们立刻整理衣冠,挺直脊梁,按照品级高低依次踏入朝殿之中。
谢昭昭比他们早进来片刻,她坐在那晃眼的纯金龙椅上,透过珠帘摇曳的罅隙,依稀看到鱼贯而入的臣子们匍匐跪在了地上。
那些臣子中不乏有熟悉的身影,他们或曾是清高自傲之人,或曾是八面玲珑之人,又或曾是心怀叵测之人,此时此刻皆折腰屈膝,将往日高高扬起的头颅叩在石砖上,异口同声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尤其是谢昭昭在人群前一眼寻觅到了赵晛的身影后,看着他跪伏在脚下卑躬屈膝的模样,她心中顿觉一阵爽快,似是积压多年的阴霾被狂风骤然吹散。
但她觉得还不够。
谢昭昭想上去踩赵晛两脚,最好将他的脑袋踏在足下,狠狠地、反复地碾下去。
她侧眸看向赵瞿,因那龙椅只能坐下一人,赵瞿便将位置让给了她来坐,他站在她身旁,手掌紧紧叩着她的指节,嗓声似有些漫不经心:“平身。”
朝殿中悬扯的这珠帘并非是专门为谢昭昭而挂,彼时赵瞿还是傀儡天子时,因不耐烦上早朝,便在朝殿内拉了层厚厚的珠帘。
有时早朝上到一半那珠帘内已是换了人,龙椅上坐着个穿着龙袍吓得畏畏缩缩的太监,直到半个月后大臣们退朝跪拜时瞥见太监的鞋才发现异样。
从那之后大臣们再上朝时,便忍不住往珠帘之下瞥上两眼。
这一瞥就瞥出了问题来。
那珠帘下显然有两双脚,其中一双鞋为女子的绣鞋样式。
大臣们瞧见了那绣鞋,赵晛自然也能瞧见。
他目光触及绣鞋,视线便凝在那处。
赵瞿前日突然颁了立后的诏书,恩宠羡煞旁人,听闻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昨日在宫中有不少人都撞见了赵瞿携手新后,与之雨中并肩而行。
其实立后诏书上已是明明白白写下了皇后的名字,但赵晛不愿相信,他接连挣扎了两日,即便到了此刻,他仍揣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
赵晛抿着唇,眸光紧紧盯着那被风吹动的珠帘,透过罅隙之间,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
第89章 八十九个女主该改口唤她母后(二更合……
她是谢昭昭。
赵瞿新立的皇后是谢昭昭。
当赵晛看清楚珠帘后那张熟悉的脸庞后,他的心跳似是骤停了一瞬,随即便传来密密麻麻针刺般的剧痛。
他早该想到的,从赵瞿第一次在祖祠中在毒蛇口下救下谢昭昭时,他便应该想到。
赵晛记忆中的父皇,性子漠然而冷淡,不管是对什么事情又或是什么人都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向来行径疯癫,时晴时阴,反复无常。
他从小便畏惧赵瞿,那惧怕中似还隐隐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仰,即便赵瞿看起来像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他却还是忍不住在每一次被召见时,偷偷打量赵瞿眉眼间流转的恣睢和压迫感。
赵晛是羡慕着赵瞿的。
太后面对赵瞿的残暴不仁和恣意妄为,从不加以管束,反而暗中推波助澜,任由赵瞿在荒诞暴戾的路上越走越远。
而面对赵晛时则恰恰相反。
从赵晛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太后便一直把持着他的人生,不论饮食起居还是朝堂政务,事事巨细无遗。
她似乎立志要将赵晛培养成一代明君,不论言行举止皆是待他极为严苛,每日天还未亮,他便要起身抄写、背诵经史子集,若是错了一个字,戒尺便会狠狠落下,将他双手抽打得青紫泛红。
随着年岁渐长,他要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如骑射、兵法、礼乐、书数、治国之道,还有君子四雅等才学。
赵晛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似有利剑高悬在头顶之上,他的人生便十几年如一日,几乎从未有过片刻的闲暇。
哪怕是起烧病到无法起榻,太后也会让人抬来案几,将书卷与笔墨置于他身前,催促他禀灯研读治国策论。
赵晛总觉得自己像是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
时间越久,他内心就越压抑,时间久了,他便在日复一日的守礼克制中变得麻木起来,他早已丢了本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是在薛蔓替他挡了毒箭的那一日。
其实赵晛看到毒箭射来的瞬间,他并不想要躲避,只想着就这样死掉也不错,往后便能好好歇息了。
但死亡与他擦肩而过,薛蔓为他挡住了那一箭。
看着薛蔓口吐鲜血时,赵晛望着那明艳夺目的血色,心脏莫名突突跳了起来。
即便到了此刻,赵晛依旧说不清楚自己对薛蔓的感情是怎样的,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依赖,又或许是在漫长孤寂岁月里悄然滋生出的一点悸动。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或爱。
直到赵晛为了给薛蔓治病,娶了谢昭昭。
谢昭昭比薛蔓更早陪伴在他身边,她是他亲自选定的伴读,她几乎日日与他相对。
曾经她的一颦一笑皆为他所牵动,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开心就是开心,恼火就是恼火,透过那双眼睛便能看清楚她的全部。
因为她活得太简单平凡,便也让人毫无探索欲,甚至难以将她当作一个异性来看待。
赵晛自以为了解她,可成婚后他却突然发现,谢昭昭和记忆中的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那张白纸被
折叠起来,再不让他窥得分毫。犹如未被驯化的猛兽,平日潜藏在素色裙裾下,而待猎物显现便会张开獠牙,啖其肉、饮其血。
赵晛在恍然中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就是她的猎物似的。
这种感觉随着两人接触,愈发明显。
谢昭昭待他时而温柔,时而任性,时而冷漠,将他的心搞得七上八下,而她却稳如山石,毫无动容。
但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控制不住被她吸引了目光。
赵晛自然也清楚自己愧对谢昭昭。
他总想着再等一等,等到他报完了薛蔓的恩情,等到他羽翼丰满不必再顾忌他人,等到他如赵瞿般可随意予夺天下人的生死。
如今看来,谢昭昭是等不急了。
她终是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赵晛站得靠前,便能清楚听见珠帘后时不时传来的对话声。
“陛下,新上贡的千年红参可否送给我补身体?”
“好。”
“陛下,那块祖传的暖玉可否再拿来给我暖暖手足?”
“好。”
“陛下,你的黑狐裘看起来很舒服……”
“好。”
话音落下,赵瞿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了谢昭昭身上,他动作极轻极柔,指尖勾缠着衣襟前的系带,半蹲在她身前,将狐裘一点点妥帖地整理着。
赵晛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父皇。
似是有无尽的耐心,似是有包容万物的温柔。
他更没见过这样的谢昭昭。
她嗓音缠绵,含着小女儿的娇俏和吴侬。
赵晛呆呆地望着他们,像是被珠帘隔绝在外的局外人。
他不记得这次早朝都谈论了什么,直至散朝时,他依旧目光呆滞,手脚似是化不开的冰凉,连浑身的血液都透着一丝寒意。
赵晛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了东宫。
他恍惚地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指节紧握着酒壶,一口接着一口将那冰凉辛辣的液体灌入喉间。
许是他喝到第三壶酒时,面前倏而横伸来一只手,从他指间将那酒壶夺了过去。
赵晛摇晃着脑袋,仰眸望去,便见吕献坐在了对案。
吕献盘腿而坐,手执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今还在守孝期间,殿下这般饮酒无度,恐有不妥罢?”
说着,他端起酒杯放在鼻间轻嗅两下,沿着酒杯边缘小口啜着。
赵晛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他往日端着的君子风骨不见,倒如路边乞丐般歪斜着身子吃吃笑着,话语间也多了些放肆:“妥不妥又能如何,难不成皇祖母能从棺椁里爬出来管教孤?”
吕献闻言,轻笑一声:“殿下醉了。”
“若是醉了便也好了……”赵晛低头轻喃着,又猛地抬起头,将略显迷蒙的双眼直勾勾对准了吕献,“先生今日瞧见了吗?你瞧见那珠帘后的新后是谁了吗?”
吕献“嗯”了声,道:“是太子妃。”
说罢,他又似是自觉失言般,紧接着道:“不,殿下如今该改口唤她母后了。”
吕献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便让赵晛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瞬间阴沉下来。他腾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酒壶,骨碌碌滚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涨红着脸,双目圆睁,齿间用力咀嚼着这两个字:“……母后?”
“殿下下次再见她时,该要行三叩六拜大礼,如今提早适应一番也好。说不准再过半年,皇后娘娘便会给殿下添个兄弟姊妹了。”
吕献字字珠玑,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如同山石般狠狠砸落在了赵晛心口。
什么叫做再过半年就会给他添兄弟姊妹?
谢昭昭被废除太子妃之位不过是半月之前的事情,吕献言外之意分明是她还是太子妃时,便与赵瞿不清不白地纠缠在了一起。
赵晛紧握着双拳,与吕献对视之际,眸底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似是随时都可能将拳头挥在对方脸上。
但他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作响,最终却是嘭地一声砸在了桌上。
赵晛摇晃着蹲下身,面色颓败,被火辣辣剧痛裹挟的双掌无力地抱住了脑袋。近日接憧而至的打击逼得他几乎无法喘气,他颤抖着呼吸,胸口重重起伏,不知不觉中泪水已是盈满眼眶。
他将脑袋深埋在膝间,喉间溢出痛苦地呜咽,那声音压抑而断断续续,仿佛是从内心深处被硬生生扯出的悲鸣。
吕献便在这时起身走到赵晛身旁,掌心轻轻贴在赵晛头顶拍了两下:“想不想报复她?”
赵晛摇头苦笑:“孤还能将她如何?她如今深得父皇宠爱,休说孤去报复她,她不反过来报复孤已是万幸……”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虽然谢昭昭与他成婚后就变了个性子,但她那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吕献俯身,贴耳低声道:“倘若殿下坐在那九五之尊之位上呢?”
“……”
赵晛猛地抬首,似是被吕献口中的厥词惊骇住,他拧着眉怔怔盯着吕献看,似是隐约透过朦胧的双目看到了吕献眼底的狠绝。
“黄太尉之子黄文曜,与其母、府上管家在几日前一并失踪,黄太尉四处派人去寻却不得其踪。昨夜有人在相公馆看到了黄文曜,他双目被剜去,双腿似是被割去了脚筋,趴在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只吊着半口气竟还在被逼着接客。”
“黄夫人被割去舌头,手脚尽断。黄府管家与黄文曜一般,亦被剜去双目,挑断手脚筋。”
“而在这之前,黄夫人曾与管家一同出主意,教唆黄太尉在宫中报复谢彰彰,险些叫人辱了她的清白。”
“殿下猜一猜这是谁做的?”
吕献每说一个字,赵晛便觉得浑身冷上几分,直至他道出“谢彰彰”这个名字,赵晛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眼前莫名闪过了谢昭昭的脸。
倘若是她做的,倘若是她报复了黄文曜一家子,那她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将他置于死地?
不,不。谢昭昭不会这样对他的。
她每日割肉放血分明是自愿为之,有时候他忘记取血,她甚至还会特意找到他提醒一番。
赵晛不说话,吕献便继续说了下去:“她区区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将黄家这几人神不知鬼不觉藏到相公馆去?殿下可知这是谁在背后纵容姑息?”
“黄太尉仅有这一独子,他自是不能忍气吞声的。再过几日太后娘娘停灵期满,陛下需亲自送葬太后至白云山
,黄太尉会调动兵权,借着护送太后灵柩之名,将禁军势力提前部署至各处要道。”
“只待时机一到……”吕献将手掌横直在颈间比划了一下,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冷笑,“届时她没了靠山,便不还是要依仗殿下鼻息过活?”
赵晛呆若木鸡般望着吕献。
谋逆是株连九族的杀头之罪,已有橙家作为先例,黄太尉如此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便罢了,为何会将此事告知吕献?
难不成吕献是要与黄太尉同谋逆反?
那吕献又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他?
吕献想扯着他一起送死吗?
就算他如今走投无路,可谢昭昭一日未给赵瞿诞下子嗣,他便总还有一线希望。
谁知这中间会出什么差错。
万一赵瞿某一日厌烦了谢昭昭呢?
万一谢昭昭生不出男嗣呢?
再不济他亦是赵瞿的长子,就算无缘那皇位,被赵瞿远远发配到什么封地去,他也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窗外冷风止不住往殿内钻着,赵晛顿时酒意清醒了大半,他抬手抹去眼底的泪,撤着身子与吕献保持开了距离:“先生,你吃醉了酒,孤今日便当你没说过这些话,你走罢。”
吕献深深望了他一眼,似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从袖间拢出一封密信:“殿下看过这书信过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赵瞿回到立政殿后补了一觉,谢昭昭睡不着,便趁着他熟睡之时,规整起了寝殿内的杂物。
她将案上散落着的几卷经书收起,行至书架前,一卷卷理清归放妥当,正要转身,视线却不经意间扫过架子上一本斜放的古籍上。
那古籍似是被翻阅过多次,边角隐约折起,微微隆起的书页间还残留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墨香。
谢昭昭随手拿起古籍,一目三行迅速瞥过书页上的内容。
原是一本记载天文历史、医理道术与偏方奇术的典籍,书中内容繁杂,她越看却是越觉得惊奇。
其中有如何观测天文星象,有阴阳占卜之道,有养生延年秘法,亦有奇门遁甲之玄机。
但谢昭昭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上面竟还记载了一些江湖秘术,如幻术戏法,暗器制作,乃至于她只在小说里才见过的易容术。
她觉得稀奇,便仔细翻看了一遍。
易容术最早起源于祭祀活动,如跳傩舞时人们会佩戴各类面具遮挡真容,后渐渐发展为更为便宜的易容秘方和技巧。
初始时,易容术便是通过妆造的变化,如敷铅粉、抹胭脂、画眉点靥、描红涂唇等方式,达成改头换面之效,这种最基础的易容术常被用于各种街头表演。
后来经过演变,易容术有了更加高端不易被堪破的技法——人.皮面具。
这面具的发展过程就更加繁复了,总归到了近些年,为将面具制作得更为精细贴合,便引进了西域的秘术,需得将人的脸皮沿着颌骨薄薄削下,浸泡在秘制甜水中充分吸收,再经过晾晒风干便可取用。
据古籍上道,此人.皮面具几乎毫无破绽,可以假乱真。
谢昭昭看得面皮隐隐作痛,她有点难以想象如何将人的脸皮割下来,经过特殊处理后再制成薄薄一层的人.皮面具。
她咂了咂嘴,将古籍摆放了回去。
谢昭昭很容易便猜到了赵瞿寝殿中为何会藏有这种古籍。
他定是先前试图寻找过解开痛觉转移的方式,只可惜他不清楚这并非是外力所致,而是因为系统的缘故。
即便赵瞿将天下奇书都搜罗来,他也难以撼动这层羁绊。
赵瞿大抵是这几日都没睡好觉,他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醒来,等他睁开眼正好赶上吃晚膳。
他命重喜传了膳来,用膳时暗卫来了一趟立政殿。
那是被谢昭昭派去监视刘耀祖一家子的暗卫,她一见到暗卫来,便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暗卫跪地禀告道:“今晨有人赶来相公馆解救三人,吾等将其转移至别苑藏身,半个时辰前三人重伤不治,相继逝世。”
谢昭昭垂眸沉默了一瞬,抿了抿唇:“知道了。”
听见他们死了,她依旧没有什么爽快的感觉。
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她恨他们,这恨意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死而消逝。
但她一定要报复,这是他们欠她的。
许是察觉到了谢昭昭情绪低落,赵瞿问道:“还没解气?”
他抬手将指节抵在她下颌上,用指侧轻勾了一下:“朕让他们将尸体带来,朕带你鞭尸如何?”
“不要。”谢昭昭撇着嘴,抬眼望着他,“好变态。”
赵瞿:“……”
她倒是真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
不是她将他们剜去双目,割去舌头,挑断手足筋脉,又送去相公馆里接客的时候了?
赵瞿垂眸轻笑一声:“好好好,朕变态。”
两人用过膳后,赵瞿还未起身,便听见谢昭昭问:“你今晚还要去批奏折吗?”
他迟疑一瞬:“朕白日睡了大半晌,如今不怎么困了……”
谢昭昭听出赵瞿的言外之意,当下便沉起了脸。
他当真是要去批奏折吗?
怕不是在故意躲着她吧?
怎么白日也不批奏折,一到夜里就无影无踪了?
赵瞿自是瞧出她的不快,嗓音戛然而止,沉默半秒钟后,又道:“朕陪着你睡,等你睡着了再去批奏折。朕跟你保证,就这两日了,等忙完了这两日,朕一定日日陪着你。”
谢昭昭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这已经超出她先前所想,他恐怕并不是因为薛妃留下了阴影才如此躲避她。
若真是有什么阴影,他早在建善寺时,便不会央求着她帮他纾解。
谢昭昭沉默着凝了赵瞿一眼,从鼻音里哼出一个“嗯”字。
虽然嘴上应下了赵瞿,她心里的疑惑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
亥时后,两人便歇在了榻上。
谢昭昭没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她照例钻进了赵瞿怀里,阖上眼便不再言语。
赵瞿将掌心轻贴在她单薄的后肩上,有一搭没一搭拍打着哄睡,直至她呼吸逐渐均匀平稳,他轻唤了两声“昭昭”,见她毫无回应,这才缓缓抽出身来,小心翼翼地下了榻。
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行至殿门口还不忘回望一眼床榻的方向。
谢昭昭仍在榻上熟睡。
赵瞿舒了口气,披上狐裘走出了殿门。
他前脚刚踏出立政殿,谢昭昭后脚就睁开眼,趿拉着绣鞋便追了出去。
她原本是想直奔着书房而去,但一出殿门就正好撞上了宫墙下两道颀长的身影。
一个是赵瞿,另一个是任羡之。
他们站在高大的榕树下,两人靠得很近,衣袖交缠在一处,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谢昭昭心跳莫名一慌。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他们之间有猫腻。
她几乎是用着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着两人而去,在赵瞿察觉到有脚步声时,她已是以不可控的速度撞了过来。
谢昭昭将两人撞得身形一偏,赵瞿手中的药瓶没拿稳,便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她顾不得喘息,赶在赵瞿伸手之前将那药瓶捡了起来:“这是什么?”
赵瞿浑身僵硬,面色紧绷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昭昭见他这般表现,更是笃定心中所想。
她倏地向前两步逼近了任羡之,几乎将那药瓶怼到了任羡之脸上,不自禁地拔高了嗓音:“任太医,这是什么?”
“……”
任羡之下意识看向赵瞿,见赵瞿沉默着不敢说话,他便也跟着默了默。
“你们不说是吧?”
谢昭昭将药瓶放在掌心里狠狠叩了两下,倒出数不清的黑丸,她作势要将黑丸吞服下的模样,惊得赵瞿连忙抬手制止。
他紧紧按住她的手,嗓声微微发颤:“别吃,你不能吃!”
“我不能吃?”谢昭昭冷笑一声,“你连着几日躲我,说是去批奏折却躲在这里鬼
鬼祟祟见任太医,不知陛下是何用意?”
她捏紧了药瓶:“我再问一次,这到底是什么?”
赵瞿沉默地低下头,良久,从齿间挤出三字。
“……壮阳药。”
第90章 九十个女主朕知错了(二更合一)……
谢昭昭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药丸全颠洒在地上。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本微微蹙着的眉微不可查地舒展开,又倏地挑起:“你肾……”
谢昭昭刚从齿间吐出这两个字,便被赵瞿抬手抵在了唇上,他两指并拢,微凉的指腹轻压在两唇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早先在白云山别苑与她同泡的那汤池,并非是温补肾阳的药泉,不过是他随口胡诌出来逗她的戏谑之言。
彼时他并不将谢昭昭放在眼中,自然不惧她如何想他。
而今赵瞿却不愿让她误会。
当年因薛妃之事,他本就打心底里抵触跟女人亲密接触。
继位入宫被太后摆了一道,有了赵晛后,赵瞿干脆让任羡之开了些药,只想着服下后一了百了,谁也别想再算计他。
任羡之医术高明,那汤药连喝了数月,赵瞿从此便支棱不起来了。
直到那次吕昭仪给他下了药。
他昏迷起烧,谢昭昭依着任羡之的医嘱将他拖进池中药浴浸泡擦洗,赵瞿便在那日发觉任羡之的药失灵了。
赵瞿翻来覆去都想不通怎么会如此,他只能找到任羡之,命他十日之内重新调配出那药方子。
但紧接着他便和谢昭昭在冬狩时遇险失踪,后来回到宫中又是一番曲折坎坷,那让任羡之调配汤药的事情早就被他抛之脑后,忘了个干净。
赵瞿是在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当谢昭昭倏地褪下裈裤,扶着自己向下压的刹那间想起了这件事。
不,准确的说,是在赵瞿控制不住打了个激灵,脑中短暂闪过一片空白,随之流泻的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此事。
那汤药是很管用,管用到他十多年间都未曾有过欲念,而今那药效虽然失灵,却不知是否受此药影响,此处感官敏锐到像是泼了火油的干柴,些许星火便能将其燃作燎原之焰。
还未开始,便已是结束。
赵瞿难以接受,他不想让谢昭昭察觉,只能容姿狼狈地落荒而逃。
当夜他便去了太医院找任羡之。
任羡之见他问起那汤药,当即就表示汤药已经调配妥当,正要取出药方,却被赵瞿打断:“给朕重新配一副增阳药。”
他命令道:“现在就配。”
任羡之只得连夜给赵瞿又配了一个药方。
因赵瞿不爱喝汤药,任羡之便费了些功夫,将此药制成了丸状,并叮嘱此药至少需要连服五日方可起效。
赵瞿这几日鬼鬼祟祟躲着谢昭昭,又是批阅奏折,又是给太后守灵,其实是在等此药起效。
他不敢在夜里与她单独相处,只怕她再来惹火,届时此事便会露出破绽被她察觉。
赵瞿本想着再熬两日就熬出头了,谁料谢昭昭今夜竟然装睡跟了出来。倒是他一时大意,原该谨慎些与任羡之约在旁处取药,如此便不会叫她这般轻易就撞见了。
他有些艰涩地,将来龙去脉简单委婉地叙述了一遍。
许是怕谢昭昭不信,赵瞿说上两句便要转头问一句任羡之:“是不是这样?”
任羡之强忍笑意,郑重其事地颔首:“是。”
到底是有外人在场,谢昭昭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她将药丸倒回了药瓶中交还到赵瞿手里,又迟疑了一下,缓缓抬手,似是意味深长地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收回手后,谢昭昭便径直走回了寝殿。
赵瞿被她拍的一怔,直至她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这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
他缓缓扭过头,黑眸乜斜着任羡之:“她什么意思?”
任羡之:“……”
见他不语,赵瞿又拔高声调问道:“你什么意思?”
任羡之又是一阵沉默。
赵瞿沉着脸瞪了一眼任羡之,趿拉着足下的竹屐,往立政殿步去。
殿内燃着几盏灯烛,明灭不定地笼罩在榻间那裹在衾被中躺得直挺挺的谢昭昭身上。
赵瞿悄无声息坐在了榻边,坐定后盯了她一会,见她不说话,他便撑着榻伏在了她身侧:“你生气了?”
他嗓音极轻,边说边往谢昭昭身上贴去,指节在沉寂中勾缠上她的尾指:“昭昭,朕知错了。”
谢昭昭原本阖着双目,隐约感受到黑影覆下,便缓缓睁开了眼:“都过去了。”
她抬手绕过他的后颈,小臂微微用力压下,令他猝不及防垂下了首。
谢昭昭对视着赵瞿的黑眸,一字一顿道:“那是你曾经逼不得已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你无需为此愧疚或羞赧。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我不会让别人再如此算计你。”
“至于那事,你不要急,我可以等你。”
说罢,她手臂后移,揽着他的腰背往衾被中一拉:“睡觉。”
谢昭昭又重新闭上了眼,赵瞿却怔怔望着她,良久,良久,他唇畔缓缓扬起轻浅的弧度,将脑袋埋进了她的颈侧,深吸了一大口气:“好。”
翌日谢昭昭一醒来便发现床榻边多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是手中端着盥盆的雾面,另一个是手捧巾布的哑光。
赵瞿竟是闷不吭声将她两个丫头接回了宫中。
自从罗浮山狩猎后,她已是许久未见过她们,上次听谢彰彰道,自她失踪后她们就被接回了谢家去。
她们见到谢昭昭很是激动,特别是哑光,目光不住在立政殿内东张西望,伺候她盥洗时忍不住小声问:“娘娘,您这些时日都住在这里吗?”
谢昭昭点点头。
哑光又道:“陛下也住这里吗?”
谢昭昭低低“嗯”了一声。
哑光欲言又止地垂下头,谢昭昭抬眸瞥了哑光一眼,正要追问哑光怎么了,便见雾面拍了拍哑光的手臂:“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了,重喜公公说咱们娘娘被陛下立为了皇后,如今太后薨了,皇后便是后宫最大的掌权人,谁也不能欺负了咱们娘娘。”
“都说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稍有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你看陛下的妃嫔有那么多……”哑光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了一下,“你忘记了,当年夫人怀着娘娘就在参加宫宴时遭人暗害,不慎饮下了那极为阴寒的汤药,以至于娘娘从小体弱多病。”
雾面闻此言,也不禁露出忧色。
实际上,哑光雾面和谢昭昭是差不多年纪的同龄人。
她们并未亲眼目睹刘珺雁是如何遭人暗算的,只是后来略有耳闻便将此事记挂在了心上。
彼时她们刚一听说谢昭昭被赐婚给赵晛就为此担忧许久,但好歹赵晛那时候还未有侍妾,不像是赵瞿这般,后宫佳丽多到她们手拉手甚至能绕皇城一圈。
就算赵瞿待谢昭昭极好,便是荣宠加于一身,也保不齐那后宫嫔妃们会不会因为嫉妒而做出什么。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昭昭总不能提防那些嫔妃们一辈子。
似是在印证两人的担忧一般,哑光话音落下不久,重喜便快步进了寝殿请示:“娘娘,各宫嫔妃至,至立政殿外请安,恭候娘娘召见。”
赵瞿今日上过早朝后便不知去向,只将重喜留在了殿外伺候,谢昭昭朝着殿外的方向瞥了一眼:“都有谁来了?”
“吕昭仪为首,还有郑昭仪、宁昭仪、安婕妤……”
重喜如同报菜名似的,一个一个将宫外等候请安的嫔妃们道出,谢昭昭粗略地算了算,殿外竟是来了近百人。
按理来说,现下谢昭昭还差个立后大典才能正儿八经算作是皇后,她们大可不必这么着急来拜见。
重喜估摸着,她们该是听说了赵瞿带她上朝之事,许是有人猜测出了她的身份。而先前她作为太子妃时,那妃嫔当中又有不少人曾因为祖祠出现毒蛇之事传过她的谣言。
如今听闻她摇身一变将要成了六宫之主,自是心中惶恐不安,难免要亲自上门来拜访试探一番,看看她对那些过节是否还耿耿于怀,也好寻个机会示好求和。
除此之外,恐怕还有一些人是抱了别样的心思,总要摸清楚她的脾性和底线,往后才能知道该与她如何相处。
重喜知道谢昭昭不爱吵闹,但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们来都来了,他想着按照谢昭昭雷厉风行的性子,该是要给她们下一下马威,如此好好威慑一番,以免她们不知所谓,再像是吕昭仪那般作出什么幺蛾子。
谢昭昭沉默片刻,道:“你将吕昭仪召来,其他人让她们回去罢。”
重喜心有疑惑,却并未多问,只如实将此话传达到殿外。
那穿着华丽如花团锦簇的宫妃们听闻此言,皆是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望向吕昭仪。
谁不知道前段时间吕昭仪因为东施效颦受宠过一阵子,如今吕昭仪模仿过的本尊回归,便也就此失了宠,再没见过陛下召见她。
想必谢昭昭谁都不见,独独要召见吕昭仪,定是要与吕昭仪清算这一笔后账才是。
想必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俩人恐怕要斗个高低输赢,她们可是有一场好戏要看了。
她们嬉笑着目送吕昭仪进了立政殿,吕昭仪虽清楚谢昭昭并不是她们想象中的那种人,但到底有些时日未见,她心中也难免忐忑。
她缓缓步入立政殿,前些时候险些被割下头颅的阴影似还笼罩在心头,望见殿内熟悉的陈设,不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行至谢昭昭面前,端正地跪下叩拜施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凤体康宁。”
“起来罢。”谢昭昭正坐在梳妆镜前簪发,听见身后动静便回眸瞥了一眼,“上次在罗浮山,多谢你的面具。”
吕昭仪一愣,随即想起冬狩前一夜在望舒湖畔,她们两人沿湖而行,赵瞿却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立在树林中凝望谢昭昭。
她下意识想要离开,走出没几步又有些担心谢昭昭与赵瞿碰面时会被旁人识破身份,便在离开前特意去买了两只狐狸面具塞给了谢昭昭。
原不过是举手之劳,吕昭仪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谢昭昭竟还记得此事,不免有些羞赧:“娘娘客气了。”
“今日找你来,是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谢昭昭道,“你先前与我说过,你想出宫去尼姑庵修行,又或是诈死隐居山林,只要能不在宫中继续待着便好。我知道你是没了退路才会这样说,我想宫中嫔妃之中应该不乏有与你类似想法,渴望挣脱宫墙束缚之人。”
“能入宫的女子皆是才情出众,有擅琴棋书画者,有精于歌舞音律者,有通晓经史子集者,有善于女工刺绣者,也有如吕自安那般厨艺精湛的女娘。”
“她们久居宫中,如豢养在千步廊山水阁中的珍兽般,虽衣食无忧、华服加身,却也终身不得自由,只能一生困顿于此孤独终老。”
“我想在京城中圈出一块宅邸来,办个女学,请她们来当教学。”
说到此处,谢昭昭稍作停顿:“不过此事非一日之功,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如此,你在后宫与她们相处时日更多,想必应该更了解她们的秉性和专长,劳烦你帮我细细斟酌挑选,为这教学安排出最妥当的人选。”
吕昭仪又是一怔。
这次她沉默了许久许久,半晌缓缓抬首望向谢昭昭,随之再次叩拜下去:“多谢娘娘,臣妾必当倾尽全力,不负娘娘所托。”
吕昭仪很清楚,如今这世道留给女子的退路并不多。
她们一生不论身份尊贵或低微,除了娘家便是夫家,若再想另寻他路,也只有那尼姑庵中或有安身立命之处。
正是因此,吕昭仪才拼了命的想要往上爬,毕竟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才能实现她的人生价值。
是了,她们的价值就是以子为贵,望子成龙。
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是这样,她们出身簪缨世贵的女子更是这样,即便才情出众又能如何,也不过是为了烘托身价,以此作为攀附夫家的筹码。
吕昭仪早在那次下药计划失败后便已经认清现实,她知道赵瞿不会爱她们任何一人,她知道她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而今谢昭昭却愿意在生与死之间,再给她们另辟出一条路来。
吕昭仪走后,哑光不禁问道:“娘娘要将她们送出宫去?陛下会同意吗?”
“同意。”
这一声回应却不是谢昭昭答的,她闻声侧眸向殿外望去,见赵瞿踩着竹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你看朕将谁给你带来了。”
话音落下,赵瞿身后便有暗卫提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男人行至谢昭昭面前,将那男人往地上一扔。
尽管谢昭昭从未见过那男人,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人是谁。
他简直就是性转版的橙梓。
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和唇峰,他的脸型,几乎和橙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他年岁看起来更大一些,眸中饱含沧桑和疲惫,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谢昭昭迟疑道:“……任濮存?”
任濮存被唤了声名讳,反应极慢地抬起头。
他目光略显呆滞,似是在回忆自己认不认识她一般,半晌都不作回应。
谢昭昭瞥了一眼赵瞿:“你怎么把他绑成这样?”
赵瞿倒是理直气壮:“朕亲自去请他,他不给面子,那有什么办法。”
“……”
谢昭昭默了默,让暗卫给任濮存松了绑:“公子勿怪,请你至此是想带你见一个人。”
“请?”任濮存听闻此言,却是转了转被捆出血痕的手腕,低声笑了起来,语气似有讥诮之意,“我不认识皇宫里的人。”
谢昭昭抬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来都来了,何不见上一见?”
她早先向任羡之打听过任濮存的为人,本是想亲眼见一见任濮存,待摸透任濮存的脾性,再徐徐图之,想办法让父女二人相认。
毕竟此处没有DNA检测,她总不能空口无凭将看似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牵扯到一起去。
但如今一见,谢昭昭便觉得无需多言,任濮存只要见到橙梓就什么都会明白了。
任濮存抬眸冷淡地扫了一眼谢昭昭,他自是清楚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倘若他说不见,恐怕那疯子就会立刻让人将他重新捆上。
他不吭不声地跟着她向外走去,赵瞿知道她要做什么,便没有跟着,只叫暗卫跟在身后作陪。
谢昭昭与任濮存一路无言,两人将要行至三清殿外,宫廊中却倏而窜出了一道纤细身影。
是薛蔓。
她似乎侯在此处已久,便是等着谢昭昭来三清殿找橙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