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馅饼
入学通知书上写要在三月的十二、十三号办理入学, 关月荷上完二月的班,在卓越服装厂的工作就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手头的工作不多,厂办没打算再招一个人进来, 于是就给其他同事分担过去。
但她得先去办停薪留岗的手续。
人事科的肖科长一边给她办手续一边可惜道:“小关, 你这工龄要是再多一年就好了!”
满五年工龄的, 上大学可以继续领工资。工资总比学校发的补助高得多。
小关也有一点点可惜,但不多。
“能被推荐上大学就很不错啦!”
她读书的三年也是算工龄的, 等她毕业,就是个有七年工作经验的大学生了!
从长远来看,她还是占到了很多好处了。
肖科长:“也是。还是小关你想得开。”天下好事哪能全尽着一个人拿?得学学小关同志的乐观心态。
“喏,办好了, 凭这个证明办粮食关系转移。开学前你还得跑一趟市革委会开个介绍信。”肖科长顺手给了她一个信封,让她把证明装信封里。
“谢谢肖科长!”关月荷看了又看,确认没问题了, 才把证明小心地叠进信封里。
“以后放假有空了多回来厂里转转。”
关月荷笑着点头。她毕业了还得回来,当然得多回来混脸熟了。
拿到了厂里开的证明,关月荷没急着去市革委会开介绍信和去拍照片, 决定先把最后几天的班给上完再说。
江桂英却是个急性子, 想让她赶紧请个半天假去市革委会, 但关月荷不肯,“请假会扣工资,不着急。”
她一边清点家里的物资, 一边开始琢磨带哪些行李去学校。
家里做的酸菜肯定是带不走了,即使她一个星期能回来一次, 也吃不完,就让江桂英多过来捞菜回去吃。
而去年底囤在地窖里的大白菜和白萝卜吃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处理。
江桂英正给她新的军绿色垮包绣上名字, 见她在卧室、客厅来来回回地走,晃得她头晕。
“漏了啥,哪天休息回来一趟就是了。哦对,刚去学校,别把收音机、自行车都给带去,后面看情况再说。”
“哦。”关月荷本来想自己骑自行车带行李过去,但现在被提醒,就觉得她妈说得对,她还是去学校看看情况再说。
万一全班就她一个骑自行车去的,那多张扬。她爱显摆也是在熟人面前显摆,陌生人面前谨慎着呢!
刚觉得谨慎,她妈又继续叮嘱道:“去了学校也别和人说你分到了房,太显眼了容易被人盯上……”
关月荷时不时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但手脚是停不下来的,连餐桌上铺的布都要掀起来抖一抖。
没一会儿,林玉凤把伟伟和静静也带过来了,叹气道:“这都多少天了,谢大妈家还是没个停歇的时候。”
天天有媒婆或者谢大妈的朋友带女同志过来和谢振兴相看。
要么谢振兴看不上对方,嫌弃人家长得不好看或者嫌弃人家是个临时工、没自己的房子,要么来的女同志说谢振兴家骗人,大哥大嫂有工作有房子,又不等于谢振兴有,而且谢振兴还是个乡下户口,又长得不好看……
总之,目前还没有相看到一个双方满意的。
倒是有一个是谢振兴很满意的,但人家女同志完全看不上他,而是看上了正在家门口搓衣服的金俊伟,当场就让媒婆给换个人相看。气得谢大妈看金俊伟更加不顺眼。
关键是,谢振兴相看对象就相看吧,相看期间总能和人女同志或者媒婆吵起来。三号院每天一场闹剧看,基本都是谢家给提供的。
江桂英也在躲着呢,实在是不想谢大妈找她倒苦水,倒完苦水还让她帮忙介绍合适的女同志。
就谢振兴那条件那苛刻的要求,谁缺德冒烟了会把女同志推火坑?江桂英没应谢大妈的话。
还好,谢大妈没好意思找白向红和张超男,否则谢振兴肯定会被白大妈或者二大妈赶出银杏胡同。
“甭搭理他们家,谢振兴再相不中,他的介绍信也该过期了。”
街道办可是在谢振兴来的第一天就找他看了介绍信,只给开了一个月时间,到三月中旬,他不走也得走。
那也只能耗到介绍信到期了。
林玉凤刚坐下,就见关月荷对着挂墙上的红色镜子看了又看。
关月荷心想着,开学前得去理个发才行,头发留太长干得慢。改天找她老爹给剪。
说到她爹,关月荷就问:“汽车厂最近赶生产吗?”
“说是搞了一条新的生产线,好几个车间的工人都在三班倒。”
怪不得,最近几天的下午六点,回来的工人少了一小半,不少人晚上十点多才回来,也有早上七点多回来的。
赵大妈隔天就弄到肉回来,除了是给曹丽丽增加营养,也是想给每天从早忙到晚的常大爷补油水。
常正义也是隔天挨骂,赵大妈说他吃肉就是浪费。
不止汽车厂的工人忙,连住对面的宋公安也忙,听说还要出差去外省协助办案。
哦,还有尚未转正的白向红,她在的车间也忙,卓越牌运动鞋几乎是一摆上货架就被抢光,光是本市的百货大楼就催了好几次单子,车间的工人都在三班倒。
晚上来听广播的人都少了一半。
广播结束正好十点,白大妈刚好要往外走,“向红十点半下班,我得去接了。”
“白大妈,你家超男今天也晚上下班吧?”
“我让我们家老张下班了在厂里待着,等超男一起回来。”
关月荷睡觉前去上厕所,在胡同口看到十几个人站银杏树下闲聊。
大晚上的不睡觉,倒不是他们闲的。看到远处晃近的灯光,就知道是上中班的人回来了。
“今天咋这么晚呢?又迟十几分钟。”
“机器出了故障,技术员多花点时间检修。都说不用等了,晚下班的也不止我一个,大家一块儿结伴下班,出不了事。”
“别说了,吃晚饭了吧?又没吃!吃个饭能花你多少时间,还是家里穷到你饭都吃不上了?哪天晕倒了人家还得来问我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小声点儿!别人都睡了。”
还有几个小的一块儿扑向黑夜里的身影,小声地欢呼着:“妈回来了!”
关月荷回头看了眼,只看到几个挨着的黑乎乎的背影,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母孩子。
第二天起来,也能见到往常工作日早早出门了的人。
“常大爷早!”
常大爷看着关月荷推车出门,转身就回去给磨磨蹭蹭还没出门的小儿子拍了一巴掌,“月荷单位近的都出门了,你还不赶紧的?!”
真是一点不上进,万一迟到了呢?早点去单位能咋的?不早点去能跟人师傅多学点?
常正义很无奈,他又不是学技术的学徒工,也不用像月荷姐那样得去厂里食堂吃早饭的!
“出门早”的关月荷不是赶着去厂里食堂吃早饭,而是直奔附近的国营饭店,在外头吃了面才踩着点冲进厂大门。
门卫大爷见着她,没事干就会调侃她:“小关,自行车棚在你们办公楼后面,别找懵了。”
身后跟着骑车进厂的谷满年笑得自行车头都歪了。
关月荷抽空回头瞪了他一眼:等着瞧吧,以后看谁笑谁!
不用等以后,这个星期天一到,关月荷就看到谷满年当着两家人的面出洋相了。
“好了没有?赶紧的,再去催催你大姐,打扮得差不多就行了。”江桂英拍了下关爱国,又把关沧海口袋里的老怀表扯出来看时间,着急道:“都快十点了,该出发了!让人家等不好!”
催完这边的,又出门隔着墙喊:“月荷,准备出发了!”
墙壁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了话:“出门了再说吧。”
“准备出发”这话说第三遍了,关月荷的自行车已经推到门外了,就等着家里人出发,她就能跟上。
林思甜最近忙得星期天都没有空休息,不然,她早去隔壁院子一起等了。
赵大妈正和曹丽丽准备小孩子的衣服尿布,听到声音,又伸长脖子往外看一眼。
关家的大闺女才开始谈婚论嫁,她家常正义连孩子都有了,领先同年龄的人一大截。
赵大妈看了眼曹丽丽,只能安慰自己:结婚早也有结婚早的好处,娶回来的媳妇儿不是爱闹事的就很不错了。
催了又催,总算能按时出门了,到国营饭店时,谷满年和他家里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谷满年这次整了个板寸发型,关月荷看得十分不顺眼。
倒不是不好看,就是平日里的熟人乍一换个造型,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听到谷满年和她姐小声保证:“以后不剪板寸头了。”
板寸头是她老爹喜欢的,觉得清爽利落,但她姐不喜欢啊。
两家人,挤了一个大圆桌。
双方都在悄悄观察对方的每个人,有谷满年和关月华在中间做介绍,两家人很快就认全了。
看谈话时热络的回应、落不下去的笑容,就知道双方家人都很满意了。
来吃饭的客人总往这边瞟,要是遇上汽车厂的熟人,人家不上来打扰,但忍不住说悄悄话:“咱们厂的一枝花要结婚了,对象居然不是咱们汽车厂的男同志?!”
“家里的房子不够给满年分的,我和他爸就给他多拿些钱,结婚用的家具,我们就不做主买了。改天正式上门了,钱就交到月华手里,让他们俩年轻人商量新房添置什么家具……”
“你家给的彩礼,我们不收,让月华全带走,小两口刚开始过日子,要准备的东西多……”
两边的父母都满意,谈起彩礼和嫁妆时,双方都很坦诚爽快,显然是谷满年和关月华私底下已经商量好,再和家里人通过了气。现在当面再说一次,其实就是做个确认。
谈完,谷大爷提醒全程傻笑的木头人谷满年给添茶水,他这一高兴,给关沧海和江桂英添了茶就道:“爹,妈,喝茶。”
谷大爷两口子:“……”
真是儿大不中留!
关沧海这回没觉得这声“爹”刺耳了,看未来大女婿也看顺眼了点,端起来抿了一口。
关爱国偷笑,想和二姐说悄悄话:未来大姐夫愣头愣脑的。
一侧头,发现二姐也低头憋笑。
最活泼的就是两家的四个孩子了,不好好坐着,一人一个肉包子在饭店门外挨到一起边吃边说话,一点不像刚认识的。
谷满年订的这顿饭菜很丰盛,关月荷一看,红烧肉和烧鸭都有,简直太棒了!
不仅她爸妈她姐,其他人都吃得满足,关月荷得意地想:就说点这些菜准没错!
关月荷这是第二次见家里人谈婚论嫁了,顺利得让她以为结婚就是这么简单。
一转头,吃了饭回二号院,就听到二大妈和张超男又因为招赘的事吵起来。
立刻又觉得结婚也不容易。
首先, 在找个人结婚,还是招个人结婚,就得做个选择。
张超男这次给的理由很充分。
“您看看对面的二妮姐,要不是伍大爷给她招个男人上门,能被人欺负?”
孙大爷一出屋子,就正好听到这句话,当下气得又扭头回屋,把门给关了起来。
虽然伍二妮立不起来,孙大爷孙大妈还想像以前那样拿捏人,但他们汽车厂的工人和家属是吃素的?
几乎是见一次就骂一次孙大爷孙大妈,还说他们不算汽车厂的工人家属,而是劳改犯的家属,应该赶出银杏胡同。
惹了几次众怒,孙大爷孙大妈总算是收敛了。
张超男又抛出一个炸弹:“招赘也行,您和我爹给我找个有工作、肯干家务活、长得过得去的。”
二大妈歇了火,心里犯嘀咕:可别招个孙大山那样的回来,以后她和老伴儿走了,那家人来把家里给占了咋办?
张超男趁胜追击,给出了另外一个方案,“以后多生一个孩子跟着我姓张不就行了?!”
二大妈眼睛一亮,但面上表情没变,等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我和你爹再商量看看。”
这意思,就是有戏了。
而三号院的谢振兴,今天又相亲失败了。
来相亲的女同志先见到了谢振华,知道是相亲对象的亲哥,期待一下子就拔高了。结果,下一秒见到谢振兴,脸上表情挂不住,聊都没聊,直接扭头走人。还说媒婆骗婚,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不可能差别这么大!
谢振兴连续受打击,再知道隔壁的关月华已经谈好了上门提亲的日子,更难受了,跟谢大妈说想回村里干活了。
谢大妈一听,立刻锤了他好几下,让他不准再挑三拣四,必须要抓住机会留在城里。
而许小妹,又谈崩了一个对象,恢复了单身。
关月荷总结,谈对象结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一眨眼,二月的最后一天就到了。
关月荷一整天都很亢奋,她即将迎来自工作后的第一个长假期,足足有十二天!
她和谢冬雪约好了,十三号去学校。
上午莫知南给送了口信,叫关月荷三月六号去他家里喝满月酒。
何霜霜在年初六那天生了个儿子,现在还在家坐月子,她的证明和介绍信是莫知南去开的。
既然要去喝满月酒,也得把礼给准备起来了。
关月荷找谢冬雪,“你准备送啥?”
“送包红糖,刚好给何霜霜补身体。”
关月荷想叫谢冬雪三月一起出门春游,谢冬雪一脸惊讶,“你三月就不来上班了?”
“是啊,不是说上到二月结束,三月来领工资就完事了吗?”
“你们厂办没事干?”谢冬雪见关月荷点头,羡慕得要哭了,她们工会的大事不少,小事更是多,主任让她能者多劳,再来上十天班。
当然,这十天还是能拿工资的。
关月荷也很惊讶,“没人和我说还可以继续上班啊!”
早知道的话,她是愿意多上十天班领工资的!
但手续已经办好了,她反悔也没用了。
关月荷不上班、只等着开学的快乐长假就这么开始了。
“呀!月荷,这个点你还不出门上班啊?”肯定要迟到了!
“我不用去上班了。”
“为……哦,差点忘了,你要去上学了。”
穿着新外套出门的谢振兴远远地在胡同口见到关月荷,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贴着墙飞快地大步走过去。
“谢大妈的小儿子这是要出去约会吧?他终于相成功了?”
“听说是,还是咱们厂的妇联干事给介绍的。”
有个大爷嫌弃地啧了声,“啥眼光啊……哎哟!谁?!”
一扭头,看到了满眼怒火的谢大妈:“你啧谁呢?”
关月荷默默地给他们腾打架的地。
关月荷一整个下午在胡同里晃来晃去,从一号院晃到十三号院,比爱八卦的老大爷老大妈还闲,也听了不少八卦。
老大爷老大妈说要去卓越服装厂打听消息,顺嘴问她去不去。
什么八卦啊,还得去她上班的地方打听?
但她还是跟着大爷大妈们出发了。
他们是来找门卫大爷打听消息的,她则是去财务科领工资的。
“是不是算错了?多了两个月工资?”关月荷第一次没第一时间把钱接过来。
窗口里的女同志翻看了下旁边的条子,肯定道:“没错,这是厂里特批的,给被推荐上大学的三位同志多发两个月工资作为补助。”
关月荷欢快地呀了声,赶忙双手接过钱和票,飞快地点了起来。
数目没错!
她第一次一次性领一百多块钱的工资!
天上又掉馅饼了!
第42章 助人为乐的好同志
领到工资, 关月荷照常想去肉站买肉,但来迟了一步。
“都卖没了,下次来早点!”
今天是领工资的日子, 有些家属代领工资的, 早早就去了单位领走钱票, 于是肉站的肉卖得比平时要快得多。
关月荷没失望,她接下来这么多天不上班, 就不信排不上一块肉!还必须得排上买好肉!
排她后面的大爷大妈们也在骂骂咧咧,说今年买肉格外难。
不是他们腿脚不利索排不上,而是大大小小的黑市被端了个遍,没被抓到的倒爷们暂时还不敢出来卖东西, 大家买物资的渠道少了一个,肉就更难买了。
虽然没买到肉,但也不能亏待了自己。关月荷转头就去买了包桃酥。
这玩意算是高档点心, 一斤要七毛钱和六两粮票。以前她最多隔一两个月才买一包,今天一冲动就买了三包。
给钱和票出来的时候特别爽快,一出副食品商店, 看看手里拎着的三包桃酥, 又心痛得龇牙咧嘴。
但吃了半块之后, 她居然觉得还能再买两包。避免自己再冲动,关月荷忍住没回头,赶紧小跑回家。
在胡同口看到静静和宝安宝宁玩跳绳, 把掰剩的半块分了三份,给她们拿着吃。
“你俩今天没去上学?”关月荷问双胞胎姐妹。
宝安宝宁本来是下半年才去上小学的, 但经过了一次被拐,周大嫂就找厂里打了申请,让她们插班到子弟小学去上一年级。这样一来, 加上正在读初中的宝玉,母女四人早上能一块儿出门。
宝安是姐姐,更活泼一些,仰着头回道:“好多同学感冒发烧了,老师让我们在家里待着。”
怪不得林思甜最近那么忙,估计是汽车厂的医务室不少生病的小孩。
关月荷学她们三个,蹲在墙边,又掰了块桃酥吃。她大口吃,旁边三个小口吃。
孙家旺跑出来,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朝关月荷伸手,“我也要!”
“我看你是要打。”关月荷不惯着他,“走开,再碍着我晒太阳,待会一脚把你踹树上挂着。”
关月荷一向男女平等、尊老爱幼,看不顺眼的男女老少都能给一脚。
孙家旺想用以前的老招式——就地打滚,但有点犹豫。
自从他爸孙大山被抓走后,院里的邻居对他家更加看不惯,他爷爷奶奶没少被骂,大人们还叫自己孩子离他远点。
小孩子也知道看大人脸色行事,他知道他再皮,别人可不会再惯着他。
再者,自从关月荷搬到了二号院,孙家旺没少在她这儿碰壁,闹啥没啥,连他家大人也不敢惹。
孙家旺委屈地瘪嘴,生气地蹲在关月荷旁边。抬头看一眼,无人在意,嘴扁得更厉害了。
没一会儿,听到他爷爷奶奶的声音,委屈得快哭出来了,炮弹一样冲了出去,闹着要吃桃酥,但这次没闹成,他爷爷奶奶拍着大腿又哭又骂,骂伍二妮没良心。
去汽车厂领工资的家属们也回来了,有些拎了包点心,有的带了几块糖或者饼干,都是买回来哄孩子的。
见关月荷和三个小孩蹲墙脚晒太阳,看着像一大一小两中蘑菇。
“孙大爷孙大妈又为啥呢?”关月荷好奇。
“呵,财务科说他们不算职工家属,不能代领工资。在财务科闹了一阵,没闹成,气的呗。”
又一大妈道:“俩不要脸的老货!伍二妮愿意留他们在家不记好,还想着拿捏伍二妮的工资,也不看看自己和伍二妮算什么关系。”
“也是伍二妮蠢,要我早把他们给轰出去了。”
“你以为她不想?孙大山以前工作的钱都在俩老的手里,孙家旺向着他爷爷奶奶,人家说了,要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就把孙家旺带走。伍二妮舍不得自己儿子。”
“舍不得孙家旺干啥?她才多大年纪,想再找一个还不简单?这个儿子没了再生一个就是了。”
“你说的,好歹也是自己亲生儿子,当妈的哪能这么狠心?”
“当妈的怎么了?当妈了就不是人了?孙家旺那小子从根上就是坏的,就算是好的,也被他爸和他爷爷奶奶给教坏了。”
这位大妈说话在理,关月荷频频点头赞同。
孙大爷孙大妈反正是气坏了,一路骂进家,等着伍二妮回来把工资要到手呢。
而等伍二妮终于下班回来,孙大爷孙大妈还没开口要工资,伍二妮就对身后的人说:“就是他们,我和他们没关系,还住在我家里,是不是得赶走?”
孙大爷孙大妈顿觉晴天霹雳,震惊地看着一脸平静的伍二妮,以及伍二妮身后的俩陌生公安、街道办马主任、汽车厂保卫科科长、汽车厂妇联干事等人。
“你,你们……”孙大爷心慌了下,“你们是啥意思?”
保卫科科长也不废话,直接道:“这间屋子是我们汽车厂的家属房,分给汽车厂工人和工人家属住的,你们不是伍二妮的家属,不能占我们厂工人的房子,给你们一天时间收拾,明天就搬走。否则,我们厂就让公安来送你们回老家了。”
孙家的老家在郊区乡下,孙大山拿到了伍二妮的工作后,孙大爷孙大妈就通过投靠亲属进了城。
但他们进城那会儿,正是对户口严格限制的时候,没有接收单位,他们就没法农转非。
一家人全靠孙大山的工资过活,日子紧巴巴的,要不孙大山也不会想着和伍二妮离婚再娶周大嫂,家里两个工人,就能多一份工资。
现在回老家?他们搬到城里前,把老家的兄弟亲戚得罪了个遍,回去了没房子住了不说,面子都要被踩稀碎了!
“凭什么?!家旺是我们孙子,房子是分给伍二妮了,伍二妮的以后还不都是我们孙子的?我们住孙子的房子有什么不对?”
二号院的邻居们一听,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可以把这俩老赖皮给送走,纷纷帮腔说话:“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现在这房子是伍二妮的!你们又不是她爹妈,就是住不得!”
“没错!”
孙大妈给孙家旺嘀咕了几乎,孙家旺一扯嗓门就嚎:“我不要爷爷奶奶走!不准送他们回老家!”
伍二妮静静地盯着他看,“你要舍不得你爷爷奶奶,你就一起跟着他们回去。”
孙家旺的嚎声戛然而止。
周围人群起哄:“孙家旺,你舍不得你爷爷奶奶,跟他们回去好了。”
别看孙家旺从小在城里长大,没在乡下待过,但平常没少听大人唠嗑,他能不知道乡下日子不好过?
吓得生怕他妈真要把他也送走。
孙大爷孙大妈一看,孙子也靠不住了,伍二妮又是一副坚决要把他们送走的态度,这下是真慌了。
“我不活了!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两个老的,明天我就去你们汽车厂门口吊死!”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手段,在公安、街道办、保卫科、妇联面前,全都看腻了。
只要态度强硬,没有按不下去的硬茬子。
“今天来是给你们下通知,后天下班前还不搬离,我们就报公安,你们儿子已经去西北了,投靠亲属这个理由不正当。报了公安,那就是按盲流处理。你们考虑清楚了!”
孙大爷孙大妈面色惨白,保卫科科长又给出了另一个方案,“或者,我们把你们给送到大西北和孙大山团聚也行,那里正缺人……”
“我们不去!”孙大爷想也不想就给拒绝了。
“要么回老家,要么去大西北,要么当盲流去农场改造了再回老家。你们看着办,后天我们还来一趟。”
一下给了三个选择,唯独就是没有让他们留下的,保卫科科长他们离开之前还找了常大爷、张大爷说话,让他们帮忙盯着点,小心这两个老的闹妖蛾子。
干部们一走,只剩下伍二妮了,孙大爷孙大妈又凶狠了起来,一个劲儿地骂她白眼狼、不孝顺,又抱着孙家旺哭。
伍二妮也不反驳,就看着他们闹。
院里的邻居看够了热闹,才各回各家准备晚饭去。
关月荷做好了饭菜,抱着个大海碗去隔壁串门。
当然了,主要是想听八卦。
伍二妮不声不响地忍了几年,才工作不到一个月,腰板就能挺起来了?
“这腰板再挺不直,她就等着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吧!”张二嫂道:“你们知道孙大爷孙大妈怎么打算的?”
大家纷纷摇头。
张二嫂嗤了一声,“他们打算离婚,孙大爷和伍二妮结婚,这样还是一家人,伍二妮就没法甩开他们了!”
大家一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正常人能想得出来的?
震惊过后,大家又觉得恶心。前有孙大山想离婚娶周大嫂,后有孙大爷想离婚娶前儿媳……虽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这样的事,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
关月荷后悔了,她就不该好奇,听了这事,她现在恶心得连蛋炒饭都不觉得香了。皱着眉长长地噫了一声。
才过了一晚上和一个上午,孙大爷孙大妈的打算就被传遍了整个银杏胡同,甚至还有其他地方的人来打听消息真假。
连去卓越服装厂找门卫大爷唠嗑的大爷大妈都被问:“你们胡同那家姓孙的真要娶自己儿媳妇啊?”
孙大爷孙大妈连门都不敢出了,一出去就有人拿不知道掺了什么的液体泼他们,喊着让他们滚出银杏胡同。
这下好了,他们根本不敢去汽车厂上吊。
三号早上,关月荷看到孙大爷孙大妈大包小包地离开了银杏胡同,孙家旺坐在家门口哭得撕心裂肺的。
白大妈拍手称快,“终于送走这家的三个大祸害了!”
至于小的那个,只要伍二妮能狠得下心来,还是能把根给掰正一些的。
真是件大好事!
关月荷心情好,就决定今天出门去找她老爹剪头发并去开介绍信、拍照,把事都给办了。
为了拍照好看,里头特意换了件白色衬衫,外头套着红色毛衣。
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满意得自言自语地夸自己好看。
汽车厂外面的光明路,一整条道的铺面,全是汽车厂开的招待所、理发店、供销社等等。
理发店是她以前常来的地方,不是来找她爹拿钥匙,就是来看别人剪头发。
她爹的这门手艺没能传给他们兄弟姐妹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没一个人对剪头发感兴趣的。
“就剪这么多。”关月荷很明确地给出了自己要剪的长度,不准她爹乱展示他的理发技术,甚至提前说丑话,“老关同志,看看这里。”
关月荷指了指墙上的标语——为人民服务,“让人民不满意,人民就要投诉你。连续十年先进可不能在今年断开啊!”
老关同志嘴角抽了抽,“要不换个人给你服务?”
“不行!我是您闺女啊!爹。”
换另外一个人,那不就只有她爹的老搭档陈大爷了?陈大爷以前是兽医,不知道为什么被安排到了理发店。
陈大爷给牛羊猪马治病在行,理发技术比狗啃还糟糕。她姐小时候来给陈大爷剪了一回,从理发店一路哭到家。
关沧海:“……”
刚刚还喊老关同志呢,现在知道改口喊爹了?
陈大爷乐意躲懒,又坐门口抽烟去了。
剪了一截头发,剩下的刚好够她扎个短短的马尾,放下来也才到肩膀。
“这不就是**头?!”
“我这更长一点。”关月荷扎起短马尾,得意道:“我们厂长就这个发型。”
“行行行。”关沧海敷衍地回应道,催她赶紧起来,后面有人等着剪头发呢。
后面排了三四个人,指名道姓就要找老关师傅,把陈大爷当成了透明人。
剪了头发,人看着更精神了,关月荷顺路先去市革委会开介绍信,开好了再绕一段路去照相馆拍两寸照。
有市革委会之前发的文件和厂里开的证明、入学通知书,介绍信开得身份顺利。
听说上日报的那个徒手斗持枪歹徒的女同志来了,市革委会好些人放下手头工作去看了一眼人长什么样。
“长啥样?”错过了的同事问。
“高高壮壮的,看着能一口气吃三碗大米饭。确实是位乐于助人的好同志。”
门口来了一车梨要给单位的人分,搬卸时关月荷同志还帮忙搭了把手。
助人为乐的关月荷同志已经到了照相馆,出门时扁扁的背包鼓起了两块,翻开背包把脸埋进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梨香味。
“拍来干啥用的?”照相师傅问。
“上大学要交的。”
照相师傅把头从相机后面抬起来,仔细地打量她一番,哦了一声后,就让她再把腰挺直点、下巴再抬高点、眼睛再睁大点。
“放心啊,大爷给你拍得精精神神的。”
交了钱,收好凭证,等一个星期后就能来取照片了。
回家前甚至还去买了包红糖,准备六号那天送何霜霜的。
这一天下来,办的事儿还真不少。
而前院里,伍二妮下班回来,看到的就是哭肿了双眼的儿子,还有个几乎被搬空的家。
要把日子过顺,还要添置不少东西。但伍二妮却觉得浑身轻松,心里也有了奔头。
一个月添一点,日子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孙大爷孙大妈收拾东西走的时候,有人想去拦来着,但孙大爷孙大妈就喊着,这是他们儿子买的,不给他们带走就不走了。
就没人敢拦了,只能看着他们像鬼子似的,针头线脑都装口袋里带走。
伍二妮正准备盘点家里的东西时,二大妈给端了几个窝窝头过来,赵大妈给送了一篮子大白菜和萝卜,蔡英给送了半包盐和半碗油,关月荷给拿了小半包白糖,周大嫂舀了两碗米……
孙家的烟囱也和其他家一样,冒出了白烟。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即使再寻常的日子,也是少不了鸡毛蒜皮的热闹的。
不知道是哪个院子闹起来,关月荷没心思去看热闹,吃完饭没多久,手就伸向了今天做好事得来的两个梨。
“有好吃的不喊我!”林思甜一脸委屈,好像关月荷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
关月荷理直气壮道:“我这不是准备去喊你么?看,都没切!”
林思甜哼哼两声,给她拿了一小包虾干,“看!我哥寄吃的回来我还想着你。”
“我也想着你啊,呐,给你分一块大的。”
林思甜看来看去,没看出两块梨哪块更大。
一口咬下去后,俩人都满足地嗯嗯点头。
“好吃!你哪得来的?外头有卖?”
“做好事别人送的,听说是从邻省运过来的。”要是能买到,她就多买几个了。
难得林思甜能正常下班,俩人都好多天没说上话了。
一碰头叽里咕噜的全是五星汽车厂和银杏胡同的八卦。
“哦,你姐不是要定亲了吗,我们厂的男同志后悔死了。”
以为关月华看不上他们那些非干部家庭出身的,结果,人家扭头就去找了个服装厂普通工人出身的,惊掉一群人的下巴,现在后悔听信关月华要攀高枝的谣言了。
关月荷不屑地摆摆手,“思想觉悟不行,他们追了也没用,我姐看不上他们。”
林思甜点头,“换我,我也看不上。”
晚上她这儿没广播听,因为她忘买电池了。林思甜聊着聊着起了劲儿,晚上就留在她这边睡觉。
第二天早上一脸幽怨道:“你家的炕这么宽,你还能踹过来,我真是服了你了!”
以前在她房间睡就算了,毕竟地方小,转个身都能撞一起。但现在,那么宽!关月荷愣是能从炕尾滚到炕头来踹她!
“乱说!我睡觉老实得很!”关月荷给自己辩解不来,就催她赶紧起床上班。
“啊啊啊!林思甜,你掀我被子!”一股风钻进来,被窝又得重新暖。
林思甜使坏得逞,高高兴兴地上班去。
关月荷的日子过得太畅快,吃喝睡听八卦,一下子到了六号,去何霜霜家里喝了满月酒。又一下子到了十号,去取了照片,
上学要带的证件等等被她摆在炕上,一样一样地核对。
衣服被子什么的,等到出发那天早上再收拾也不迟。
她这准备要上大学了,关家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家里决定要聚一起吃个饭庆祝下。
这次没通知姥姥姥爷和小姑两家,关月荷觉得挺好的,省得好饭都吃不开心。
谷满年作为未来姐夫也收到了邀请,大伯一家在十一号那天来了家里。
第43章 上学
这顿为了庆祝月荷上大学的饭, 钱是从家里出的,但肉却是谷满年找人给买到的。
关月荷朝大姐眨眨眼:看吧,我说你以后绝对亏不了嘴没错吧?
关月华想拿块肥肉直接堵她嘴。一转头, 手里就被谷满年塞了个梨, 说这是采购科好不容易从外地买回来发给工人的。
关月华心一软, 问他有没有给自己留。
“给家里拿了点,剩下的拿过来了, 待会我去洗剩下的。”单独留下的这个,可是他挑的最大个头的。
关月荷看得牙酸,甚至懊恼怎么没和肖科长多问几句,不然她多上班十天也能分到梨了!
“位置给你。”关月荷大方地让出了小板凳, 直接朝后面的厨房走去,看到正要做红烧肉,赶忙道:“这道菜我来!”
她自从搬过来住后, 厨艺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哪天在胡同里遇上明大爷,还能请教下哪些菜怎么做更好吃。
她觉得, 这家里, 她做的红烧肉是最好吃的。没有人比得过!
坐小板凳上看火的大伯母笑道:“月荷以前回老家玩泥巴最爱当大厨。”
江桂英也笑, “可不是?我和她爹还寻思过等她毕业了让她去给老明当个学徒,做个厨子也不错。”
关月荷哈哈笑,遗憾道:“可惜了, 明大爷还说我悟性好呢,错过我这个好徒弟了。”
说她胖她就喘上了, 完全不打算谦虚。
江桂英一看,各种调料都放得足足的,怪不得说没人做得比她的香。放块砖头进去也照样香啊!
“哎呀, 肉这么难买都买了,不做好吃点多浪费。”关月荷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说不动,掰不正,江桂英也懒得说了。就是在看到她又一勺糖下去,心疼得直抽抽,干脆转头出去说看看卫国两口子回来没,眼不见为净。
大伯一家早早就来了,关沧海带着关卫国李秋月两口子去陈大爷家看病。
当然了,陈大爷是兽医,他敢给人看病,关沧海都不放心。
找的是陈大爷的母亲,以前可是有名的老大夫,但现在年纪大了,又怕被人盯上,只有关系特别好的才免费帮把把脉。
江桂英刚出去,大伯母陈佩才从外套内口袋拿出个帕子,里头像是一个圆环。
关月荷正盖上锅盖,准备等收汁,衣服口袋被扯开,里头多了个物件。
“伯母……”
陈佩拍了下她,让她别说话。拉着她蹲下来了,才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奶奶走之前分给我的,本来是一对儿,你和你二嫂一人一只。”
又道:“可不能说出去,伯母没多的给其他人分。”
关月荷被灶肚里的火熏得眼睛发热,也小声地回道:“我不说。谢谢伯母。”
陈佩摸摸她脑袋,“本来就是你奶奶给的,给你也正好。”
手伸进口袋捏了捏,心痒痒,忍不住想拿出来看看到底长什么样,被大伯母拍了下手背警告,关月荷嘿嘿笑了笑,只能按住好奇心了。
小时候有次去姥姥姥爷家,她在炕上睡觉,醒来时听到姥姥和她妈说:“当初说老四生下来过给你大伯哥,人家都不在意是儿子闺女,就你们两个傻,非要把老二给过出去……”
以前还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到长大了,回想起那些话才明白。
做完这道菜,掌勺的人又换回了江桂英,听到外头关月荷凶巴巴的声音:“再碰我口袋揍你!”
客厅里。
关爱国觉得冤死了,两只手抓着炒得喷香的花生,“我说给二姐你装进去,你说嗯!”
“哦哦,我没注意听,那我也没揍你啊。”关月荷两只手手心朝上,“拿来。”
过了一会儿,关沧海和关卫国、李秋月回来了。
“没啥问题吧?”
“给开了点药,没大问题。”
人一齐,上菜的速度也跟着快了起来,没一会儿就都落了座准备开饭。
正院里,曹丽丽的大嫂过来给她送东西,听到左耳房里的热闹,就问:“隔壁家办喜事?那个自己住的姑娘嫁人了?”
“不是,人家被推荐上大学了,过两天就去学校了,家里庆祝来着。”曹丽丽转移开话题,问家里最近的情况。
曹大嫂愣了下,没想到就一小段时间没来看小姑,隔壁家那姑娘就被推荐上大学去了。
没回小姑子的问题,而是扼腕叹息:“我还想着给她介绍我弟弟呢。”
曹丽丽摆摆手,“嫂子还是看看其他女同志吧。”
“你说,要是……”
“别要是了。”赵大妈推门进去,把客厅里的俩人吓一跳,“我说丽丽她大嫂,就别总惦记我们院里的年轻人了。人月荷上大学要上三年,缺心眼了才想着这时候谈对象,人家在同学里找多好。”
说完还瞪了眼曹丽丽,不准她跟着一起出馊主意。
曹丽丽尴尬得很,谁知道大嫂居然还打着这个主意呢?!
曹大嫂讪讪,没好意思再继续提。
而此时,关家里也正讨论这事。
“你还小,毕业出来也才二十三,有合适的就谈着,没合适的也不着急。”
“千万别找外地的,以后他还得回老家去。千万别想着跟人家走,走了就是傻……”
关月荷只顾点头。
关月华觉得爸妈、大伯伯母都想多了,小妹又不傻。两只眼里都只有吃的人,指望她能看得上谁呢?
大伯一家早早来,吃了中午饭又要赶着回去。
关月荷还想留他们多住一晚,大伯一个劲地摆手,“不成不成,地里的活多着呢,得回去安排了。”
把人送到公交站,又送上了车,关月荷才往回走。
也许是即将要去上大学了,觉得激动,也许是被大伯母给的大金镯子给刺激的,关月荷久久没法入睡。
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又去把藏在柜子最底下的、被她包了六层的金镯子拿出来,拿手电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大炕又看看房梁,觉得放在哪儿都不够安全。
带去上学更不安全。
她住厂宿舍的时候,上锁的柜子都被人撬开过,不然她也不会等到搬进自己家了才开始囤吃的。
常正义大晚上出去上厕所,不经意一瞥,就看到了左耳房窗户那有道白光,上下左右地晃,而左耳房一点声都没有……吓得他一激灵。
常大爷被自己儿子喊醒一起出门上厕所时,心口窝了一团火,要不是怕吵醒邻居,他得拿棍子给儿子“驱邪”。
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关月荷家里格外热闹,他们也不全是来听广播的,也有想来看看她上大学都带些什么的。
“自行车和收音机都不带啊?放在家里那不就落灰了?”
关月华嗤了一声:“你也天天在家,怪不得眼睛被灰尘蒙住了,睁开的全是心眼。”
“人和东西能一样?”
“你和东西是不一样,东西更值钱。”
“……”气到无法反驳。
关月荷的肩膀一抖一抖,她现在特别佩服她姐那张嘴,怎么就有人能把话说得这么犀利呢?!
有关月华的嘴在,没人敢开口借自行车借收音机。说不过关月华,更抢不过关月荷,只能干看着。
但以防万一,去学校的那天早上,关月荷把收音机搬到了家里去放着,自行车暂时借给关爱国骑去上学。
不然,要是有人悄摸摸地做贼摸进来偷东西, 她可就没地哭去了。
卧室的窗户被关得死死的,门也上了两道锁。橱柜虽然只有碗筷,但也上了锁,客厅都是些家具。
“还有啥要拿的?”江桂英问。
关月荷看了眼被捆起来的被子、一个装着衣物的大行李包和她的新挎包,再拿就成搬家了。
“都收拾好了。”
“要不我还是送你去……”
“不用不用,我都和谢冬雪她们说好了一起去了。”又不是离开京市上学,学校所在的那块地方,她熟悉着呢。
关月荷背上挎包,一手被子一手行李包,掂了掂重量,轻松得很。
“我出门了,您别送了。”
关月荷走得飞快,江桂英在胡同口看了一小会儿,人就走没影了。
到了服装厂门口,和门卫大爷聊了几句,谢冬雪和何霜霜也到了,还有特意请了一天假送何霜霜的莫知南。
转了三趟车才到学校附近,好不容易到校门口了,谢冬雪叹气,“我改天回家就骑自行车过来。”
关月荷和何霜霜纷纷点头,坐公交挤到遭罪,中途两次转车都等了很久,比自己骑自行车花的时间更多。
要是次次回家都这样,要么就别折腾回家,要么就还是骑自行车算了。
更遭罪的还是何霜霜,出月子没几天就赶着来学校,避免不了许多生理上的麻烦。
但一踏进学校,她们就忘了来时的折腾了。
校园里到处都是“欢迎工农兵学员”的横幅和标语,到处是热情的学生,让关月荷她们三人一下子跟着高兴起来:这就是大学里的氛围啊?
“同学,你们是来报道的吧?哪个系的?”
去年招的首批工农兵大学生已经入学半年,现在都忙着来给她们这批新生做引导。
关月荷她们三个就跟着走,先是陪谢冬雪去了文学系报道,才去外语系。
领到了印着京大校名的校徽和盖着学校钢印的学生证,关月荷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管是卓越服装厂工人,还是京大学生,在关月荷心里,都是一个让她惊喜、骄傲的身份。
来了才发现,说是外语系,但里头分的还不一样。准确来说,关月荷被分去了西语系,学的英语。而何霜霜被分去了俄语系,学的是俄语。
问了办手续的老师,老师就说按学校的安排来。
三个脑袋挨到一起,互相看了对方的学生证,然后一致觉得自己的最好看。
被排挤在外的莫知南只能看着地上的行李干着急:怎么也不给我看看?!
三人分到了不同的宿舍,报道后只能分开行动。
莫知南还专门去问了给办理入学手续的老师,不在一个班的能不能调到一个宿舍去。
办理手续的老师摇头,又是那句话——让她们服从安排。
“都在一层楼,离得也不远。”何霜霜倒不强求非得住一起,反正都在一层楼,隔得不远。
莫知南只能送到宿舍楼下,她俩的宿舍都在二楼,关月荷把自己的行李拎上去了,又多跑一趟帮何霜霜拎。
人家夫妻俩还要说些悄悄话,她就没去碍眼了。
宿舍里住了十几个人,这学期才来报道的,加上关月荷,总共才三人,其他人都是去年九月份就来了。
关月荷是最晚来的,站在宿舍中间被打量着,舍友都自我介绍完了,她是一个也没记住。
而且,整个宿舍,除了她,其他人都是来自不同部队的解放军学员。
她这会儿庆幸提前剪了头发,这会儿站在一帮短发解放军同学们中间也不显得突兀,甚至还有人疑惑:“你真不是部队推荐来的?”
关月荷再次点头,“真的!”
“行,正好凑不到双数,以后咱们宿舍扳手腕的裁判归你了。”
关月荷刚来,就得到了宿舍长分的重任——当裁判。
关月荷挠挠脸,“服从安排!”
她在银杏胡同能掰手腕第一,在这儿能掰得过谁啊?老实当裁判吧。
她分到了个下铺,刚铺上被子,想坐下来歇一歇,一转身,身后就站了几个舍友。她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看着是想打架?
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人家只是想教她叠被子。
“其他系不知道,但咱们系还是按部队那套来,要军事化管理,你这被子叠得不行,要挨批评的。”
关月荷震惊地啊了好大一声,于是就开启了上大学的第一课——叠被子。
在宿舍里坐了小半天,关月荷才算是了解了她所在的英语班的情况了。
可以说,学外语的学生,大部分都是解放军,这是为了普及部队的外语喊话,了解其他国家的动向。
关月荷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分配错地方了。
学校里还有工宣队、军宣队。去年来的舍友们,进大学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工宣队、军宣队组织下,对校园打扫卫生、清除垃圾。
听说她们去年国庆还参加游行了。关月荷回想自己去年国庆,她和家里人忙着回老家。
“学校组织的活动,安排咱们参加就参加,其他时间,咱们的重点还是学习!”
“对,你别跟着别人瞎闹,你是来学习的!”
舍友们一人一句,关月荷听一句点一下头。真不怪她分不清舍友们谁是谁,她们都穿军装,个个短头发,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往那一站就是个兵。
她最关心的也是学习,毕竟她来得晚,别人都学半年了,她后面不得拼命赶?
一问,才知道也不是个个的学习进度都一样。有人本身就会点英文,有人是来的时候连字母都认不全,甚至还有被统一安排去学普通话和补初高中课程的。
上学期学的中文课和基础语法课,关月荷才稍微放松了点,起码她用不着先去学普通话和补中文课。
用舍友们的话来说,上学期她们和学校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期间又是改教学模式,又是换老师等等,总之,没少折腾。
她这来得晚的也有来得晚的好处,前面的人摸索出经验来了,她入了学跟着好好学就行。
和舍友们聊完,关月荷去找何霜霜,发现她宿舍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几乎全是解放军。
俩人再跟谢冬雪汇合,一问,才知道谢冬雪所在的班级大部分是工人和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解放军和农民同志较少。
何霜霜对自己被分到俄语系很满意,她读书的时候,俄语学得不错,算是有基础的,学起来更容易。
关月荷也找到了个让自己满意西语系的理由:“我舍友说我像部队出来的哈哈哈。”
何霜霜和谢冬雪对视一眼,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以后你跑步也能找到对手了,这是好事啊!”
“……也是。”还有个好事,她下次回去就把大金镯子带来学校,宿舍都是解放军,还能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后面几天,关月荷没能和舍友们一起去上课,而是和刚入学的学员一起去上思想教育课,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测试,主要是为了了解他们的文化水平,好安排课程。
这期间,一回宿舍,就被舍友们安排学习字母,班长说不能让任何一位同学掉队!
之后,关月荷才开始跟着舍友们上课。
上学也不全是在教室里学习,还得参加劳动,其他活动倒是几乎没有。
因为边境局势在年初变得紧张,影响到了他们外语专业学员的学习,老师们加快了课程教学,学员们课外时间都在学。
所以,关月荷从一进学校,就进入到了紧张的学习状态中。
忙着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忙着学习,她连找何霜霜、谢冬雪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回家了。
每天和同学一起起早贪黑,除了宿舍的人和班长,谁也顾不上认识她这个新同学,人人连走路都捧着书本或者笔记。
当然了,他们班全是解放军,混进一个工人同志,她就做了一次自我介绍,同学都认识她了,只有她认不全同学。
关月荷忙里抽空给家里寄了信,说自己在学校一切都好,等有空了再回家。
至于什么时候回家,她也不知道。大半舍友连过年都是留在学校里的。
“胜华,这个怎么读来着?”
“我是素萍!”
“对不起对不起,素萍,这个怎么读来着?”
素萍同志教之前让她先坐板直了,然后才给她解答。
有了舍友们的帮助,关月荷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变成了一棵身姿挺拔的小白杨,还背熟了上百个单词。
连一起跑步的时候都在背,睡觉时满脑子都是一串串的英文字母。
等她有空回家了,见到许成才一定要和他说,她错了,踩缝纫机做好看的衣服根本不难!
一边苦兮兮,一边卖力背书,偶尔要被喊去当裁判。
终于能分得清一部分舍友谁是谁了。“瓜娃子”挂嘴边的、爱吃辣的舍友是胜华,个头最高的舍友是素萍,掰手腕从无败绩的是春梅……
她?她是万绿丛中一抹白的月荷。
就她一个没有军装。
“那你咋没报名参军呢?”春梅问。
关月荷回想了下自己没工作前的样子,“报了也选不上。”
“那也不晚,你还能报。”
关月荷不敢和舍友们对视,手往课本一指,“这个怎么读来着?”
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回答,关月荷接着又指了好几个单词,总算把她们都给带偏了。
第44章 放假
关月荷每天沉浸在学习里, 都快忘了要回家这件事了。
宿舍门边墙上挂着的日历已经被撕到了六月份。一眨眼,她都入学三个月了。
但也总算迎来了一个小假期,足足有三天!
“月荷, 你记得带收音机来啊!以后咱们出钱买电池。”
有了收音机, 就不用整天去宿舍和几十个同学一起挤着学了。
“还有自行车。你放心, 你要是怕丢,我天天给你扛宿舍里。”
隔三岔五听关月荷惦记她那自行车, 她们听腻了,不如让她带学校来。
“月荷,要不你明天回去明天就回来?我们打算找二班的比赛,你也来啊。”
“对对, 以前二班老说我们班没工人同志,整体实力强,这次我们加上你, 看他们还有借口说?”
“我姐要和她对象定亲了,我得在家呢。”关月荷摸摸鼻子,转而问她们:“你们除了比赛还要做什么?”
“事情多了, 还要写报告……”
关月荷恨不得一头扎进被子里, 当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家里人老说她整天有使不完的牛劲, 他们还是见识少了,她的同学比她更有牛劲。
甭管舍友们怎么说,关月荷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家待够三天才回来。
第二天早上扛起冬天的厚棉被时, 再三和站门口的舍友们保证:“我回家也会好好学习的!真的!”
说着还拍了拍背包里的课本,邦邦响。
来学校三个月了, 她即使天天跟在舍友们后面学习、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好奇心使然,她还是知道了不少学习之外的事情。
外语的几个系, 几乎都是解放军学员,一个班里最多只有一个工人或者农民出身的学员。怎么分的,关月荷就不清楚了。
但像印地语,就全是解放军学员,而且主要来自某两个军区。
有天在大礼堂一同上课,有两个印地语专业的学员就坐在她旁边。她心血来潮想学,一看,字母比英文的还多,放弃了。
同学全是解放军的好处多了。例如,大家都是一心想学习的,学校里闹这闹那的风气渗透不进来。
甚至有老师在课堂发表和学习无关的言论,她的同学们能一脸正气地严肃驳斥:我们是来学习的!
谢冬雪就烦得多了,不想掺和只想好好学习都不行,有些人还会找老师麻烦。
在学校门口三人一碰面,走远了后,谢冬雪就开始骂人。
“吃饱了撑的!有病!想一个一棒槌!”
又是转三趟车才能到家。不过,三人各有各的安排,说好各自回校,不用凑一块儿走了。
回到银杏胡同,关月荷长呼一口气,忽然有种离家三年了的错觉。
“月荷回来啦?!上学怎么样?这么久不回来,你们学校不给放假的啊?学校里都教的什么……”
刚回来就被团团围住,关月荷刚刚的错觉消失了,八卦的大爷大妈们一下子就让她觉得:还是熟悉的银杏胡同,仿佛昨天还在上班呢。
“嗯嗯,都好,挺好。”她答非所问,冲出大爷大妈们的包围,顺利回了家。
家门口的大水缸被块木板盖住防灰尘,打开屋子,里头依然干干净净的,想来是她不在家时,家里人过来打扫的。
院子里大部分人不是上班就是上学,不然她家门口肯定已经被邻居们给围住了。
正院里的曹丽丽听到动静,扶着肚子开门出来,见到她还有些惊喜,“昨晚大家才说你可能一学期才能回来一趟,没想到今天就回来了。”
现在天气暖和了,厚棉袄和毛衣都被收了起来,曹丽丽穿得薄,肚子就显了出来。
曹丽丽在家待得闷,难得有个差不多年纪的人在家,话就多了些。关月荷一边把带回来的厚棉被和厚外套给拆下来准备搓洗,一边回她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江桂英带着伟伟和静静过来了,曹丽丽才起身回家去。
江桂英围着小闺女转了一圈,皱眉道:“咋感觉瘦了很多?”
关月荷叹气,“学习费脑袋,更容易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天天跟着锻炼,身上的肌肉更结实了,显得肉变少了。
三岁的静静呆呆地仰头看这个陌生的小姑姑,三个月没见,她已经不太记得还有个小姑姑了。
“不记得小姑姑了?那你记得请你吃桃酥的小姑姑不?”
静静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也不知道到底是记得桃酥呢,还是记得小姑姑。
而面对亲妈的一系列问题,关月荷想等晚上人齐了再说,不然她得说好多遍,但江桂英半刻等不住,说她嘴巴闲着也是闲着,现在说说怎么了?
于是,她坐在大木盆面前搓被单、外套,大木盆前面还坐了好些人:她妈、曹丽丽、白大妈、二大妈、许大嫂……
以防邻居们一转头就把她的话给说成另外一层意思,关月荷半点不提敏感话题,说的全是每天上什么课、怎么吃饭、洗澡条件如何等等。
方大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等她说完,才道:“说不定月荷的同学里还有忆苦同部队的战友。”
关月荷还真和舍友们提过,但她就知道林忆苦在南边的部队,其他的一概不知,舍友说她是在大海里找小鱼。
尽管关月荷说的都是些普通小事,大家也觉得新鲜。但要她现场表演下“吃饭”、“睡觉”、“洗衣服”用英文怎么说,关月荷就一个劲地摇头。
多尴尬啊!
她可以和舍友们站一排在学校随便找个地大声朗读,任凭别人怎么看都能面不改色。但现在被邻居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是不够厚。
被单和外套晾在了院子中间,关月荷拒绝再回答问题,把邻居们送走后,撸起袖子开始找米面。
学校每个月发的补助,用来换成饭票,勉强每天能吃八分饱,要说好吃,那是谈不上的。
关月荷惦记着回家,除了想带收音机去学校练口语,就是想给自己补补油水。
江桂英看她舀了一勺油直接下锅,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勺油,好些人家能用一个星期。
关月荷贴心地道:“妈,您去客厅坐着吧。”看了心疼油,又管不住她,还不如不看。
江桂英听劝,去了外头,耳朵里都是油炸的滋滋滋声,还有一股股香味飘出来。
虽然心疼油,但也不是天天这么补,又把自己给说服了。
“我去找人再换点肉回来。”
“妈!多换点!我还有钱!”关月荷拿着铲子跑出来特意叮嘱。
“……小点声,亏不了你的嘴。等着吧。”
关月荷心想着:又能换东西了,黑市又重新开张了?
随着胡同里一阵阵的车铃声响起,工人们下班归家,林思甜直奔她家里来,绕着她吱吱喳喳的,没多久就把过去三个月发生的大小事给说了一遍。
“张超男和郝大仁谈上对象了,张大爷和二大妈松口说不招赘了。不过,张超男她姐回来闹呢,说既然不招赘,以后家里的房子也有她一份。”
“谢振兴本来谈上对象了,都准备去领证了,被人打上门来。你知道为啥不?哈哈,他冒充他哥的身份,说自己是初中老师,说房子是他家里的,把别人给骗了。还好被发现得早,不然那女同志多倒霉。刘阿秀把人赶回去了。”
不仅是银杏胡同的八卦,还有五星汽车厂的。
“管后勤的副厂长倒卖厂里的物资,被抓了,还有不少掺和进去的,不是被抓就是被开了。你姐从招待所被调去宣传科了。”
林思甜倒豆子一样把事一口气给说完,“本来我想给你写信说的,还好,你放假回来了,省了我好多张信纸。”
“我的说完了,快给我说说你在学校的事!”
关月荷:“……”
她就说应该等人齐了再说吧?!
林思甜一边听一边哇的,和她刚入学时简直一模一样。
“那你觉得是工作辛苦,还是上学累?”
“工作的时候觉得上学好,上学了觉得工作轻松。”关月荷叹气,人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林思甜听完她每天的安排,感慨道:“我果然不是上学的料。”
就月荷上学的强度,这和又当学生又当兵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方大妈在隔壁院子喊了好几遍“林思甜回家吃饭”,林思甜还想继续聊。
等家里人都回来了,关月荷重复说过的话,把上学的事又又说了一遍。
关沧海高兴道:“看来这专业还真是去对了。”
说完她的事,关月荷才有空了解家里的情况。
五一的时候,谷满年家里人正式来提了亲,七月能顺利分到房子,到国庆再领证结婚。
谷满年的分房资格是去年底给定下来的,不会因为他现在结婚了就给改分房的面积,但他也可以领到证后向房管科提交重新分房的申请。
她爹今年有了未来大女婿的帮忙,又超额完成了上交鼠尾的任务。
卓越服装厂的“鼠王”终于换了人。
晚上一个人睡大炕还有些不习惯,甚至觉得房间里有些过于安静了,少了点熟悉的呼噜声。
关月荷待到假期第三天的下午,往兜里装了足足三十个粗面馒头。一半给舍友带的,一半留自己吃的。
下次放假回家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甚至连她姐结婚都赶不上。
所以,关月荷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布送了出去。
“什么时候准备的?”关月华惊讶。
关月荷手挡着嘴巴,小声道:“我昨天去了趟黑市。”
不去不知道,现在黑市卖的东西这么多了?!
谷满年是个藏得深的大户,给她姐准备了自行车和收音机、缝纫机做彩礼,而她姐自己有手表,关月荷就打算送红布,正好够做一套衣服。
关月华把布抱怀里,严肃地提醒她:“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外头,注意言行,别被人抓住小辫子。”
虽说现在不像前两年闹得厉害,但总有些人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拉人掉泥坑,不能不谨慎。
怕她不当回事,关月华还把汽车厂被推荐上大学的一个人拎出来做例子,“得到上学的机会不好好学习,带头闹这个闹那个,还回厂里闹得耽误生产。他也就现在蹦得欢,以后毕业回来厂里,有他的苦头吃。”
“在学校就和你舍友们一起学习,其他人都不要理会,听到没有?”
关月荷点头,她真想不到还有人真这么闲得慌,还闹到厂里去。
这次去学校,关月荷骑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座绑着收音机,车头挂着两大包吃的。一包是她自己准备的,一包是家里给准备的。
她这次回来,家里人一致觉得她瘦了。虽然精气神更足了。
关爱国显摆了三个月的自行车没了,又改回和胡同里的伙伴走路上学。
听说厂里要开一条从长湖街道到五星汽车厂的公交路线,专门给五星汽车厂的工人及家属乘坐的。就是不知何时能坐上这趟专线车。
“月荷!”
“关月荷!”
关月荷才到宿舍楼下,抬头一看,她舍友们正在窗户那冲她挥手。
舍友们热情得让她有点害怕。
没一会儿,她带来的东西,连车带物,都被舍友带回宿舍去了。
两包吃的放在唯一的一张桌上,一群人齐刷刷地盯着她看,眼睛都在冒光。
让她想到了厂里每次从肉联厂拉来猪肉,她和工人们也是这样盯着分猪肉的师傅看。
一人分到了一个粗面馒头,还能舀半勺酱,一边吃一边夸:“月荷,你这水平可以去当炊事员啊。”
关月荷不接茬,催她们快吃。赶紧吃,塞住嘴别说话。
吃完饭,一群人又围着被蓝布包着的收音机看。
这款收音机不能播放磁带,只能收听广播。
但中央广播电台有英语广播节目播出,也可以调频接收VOA等国际电台的英语节目,系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就是用来让学员们跟着学习的。
人多设备少,要是没法挤到前面,坐在后面的人容易听不清,学习起来就更困难了。
这下好了,关月荷把收音机带来,一下子就缓解了班上学习设备紧张的压力。
“对了。”胜华突然甩出个大新闻来,“昨天东语系有位男同志被学校辞退了。”
“啊?为什么?他干啥了?”关月荷赶忙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催胜华赶紧说。
“找其他系的女同学谈对象被发现了。入学的时候就说过了,上学期间禁止谈对象,一经发现,作辞退处理。”胜华可惜道:“等他回去部队,也是要面临退伍转业的。”
就这样的情况下转业,肯定没法给他安排转到好单位,大概率是回老家,能进公社都算是好的了。
关月荷不理解,既然知道后果严重,干嘛非得去雷区蹦跶呢?
这次回家,任何人和她说在学校里找个京市的男同学谈对象,她都把学校的规定拿出来说,这对象啊,没法谈,一点想法都不能有。
“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呗。”素萍十分看不上这样的人,再次喊起日常的口号:“我们是来学习的!”
因为这件事,英语专业两个班的班长组织了班会,把学校的规定再次强调了一遍。
英语专业的女生算是多的,足足十几个呢,虽然她们一心学习,但也得预防外头有糖衣炮弹冲进来。
舍友们觉得,整个宿舍,就关月荷最“危险”。
舍友们:“遇上其他专业的男同学,你就撒腿跑,反正你跑得快,没几个人追得上。”
关月荷嗯嗯地应着,心里却想着:我连英语专业的男同学都没认全,哪分得清是自己班还是其他班的?
某天,班上一位男同学终于忍不住了,问起当班长的胜华:“班长你能不能帮我问关月荷同志借语法课的笔记?我次次找她,刚开口她就跑,我寻思着我也没得罪她啊。”
关月荷的笔记借了出去,还被舍友笑了好久。
在学校里的日子也不全是学习,关月荷去中文系看过电视。
小小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最前面,她其实看不清画面。
卓越服装厂有台电视机,但很少用,反正她就没在厂里看过电视。银杏胡同里更是没一家有电视机的,连她厂长家里都不一定有。
她想着,什么时候她也能买上一台电视机啊?
这个念头刚出来就把自己吓了一跳:她竟然都想到买电视机了!她真是吃上了肉就开始惦记满汉全席。
而且,学生要学农、学工、学军。聆听工人农民的演讲,还有学射箭。
同时,学校要办文艺汇演,要求每个系都出个节目。
班上的同学一致投票决定:唱红歌!
关月荷站在同学们中间,完全不担心自己跑调的问题。用大家的话说:唱歌唱的就是个气势,你把嗓门扯开了吼就对了。
她又觉得自己唱歌很行了。
但在文艺汇演到来前,印地语专业的同学有一大半提前毕业前往边境,她班上也有几个同学要返回部队。
班上有个男同学有台相机,给整个班的同学提前拍了毕业大合照。
有人的大学生活才开了个头,而有些人的大学生活已经落下了帷幕。
“提前毕业回去的话,会被分配去做什么工作呢?”关月荷心里有股排解不出去的惆怅。
“进对外广播队、回部队担任外语教学老师、翻译……总之,服从组织安排就对了。”胜华拍拍她肩膀,笑道:“你这么好奇,要不……”
“哎呀!我得赶紧去澡堂了!”关月荷匆匆起身,招呼舍友们都早点去。
胜华同志,不仅仅是班长,还是招兵动员第一人!
但她已经是卓越服装厂的兵了,以后是要回厂里跟着厂长建设服装厂的。
“你别跑,我今天得给你做做思想教育。”
十几个女学员风一样地飞了过去,提前出发去澡堂的其他学生还是没能提前抢到位置。
舍友们来自五湖四海,总有些人不太习惯搓澡,但被搓几次也就习惯了。
“月荷,你们这儿搓澡的都得这么大力气吗?”
“还行吧。只有你们不嫌弃我力气大。”勤劳的搓澡工关月荷同志笑得停不下来的时候就鹅鹅鹅的,极其有感染力,澡堂里很快充满了千奇百怪的笑声。
随着一些同学提前毕业,随着文艺汇演顺利落幕,随着期末考试全部完成,这个学期也结束了。
上学期结束后,学校组织了学生进行野营拉练,几乎把整个京市给绕了一圈。
“你们还去爬了长城啊?!”关月荷想着,自己一个京市本地人,居然从来没有去爬过长城,一时羡慕起舍友们来。
何止?!胜华一一给她说拉练时的事,其中特别强调:“我们班没有一个人掉队!”
“二班老说我们班全是军人才赢,真希望再来一次,咱们班还照样赢!”春梅信心满满。
“当然!”关月荷心想,好歹她在宿舍掰手腕偶尔也能赢呢!
但暂时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学期结束,关月荷要回卓越服装厂实践,其他同学要被拉回部队进行训练。
在离开学校前,关月荷的笔记被借去抄了一遍。
她这个中途进班的“落后分子”,居然能考到了前三去,一下子就成了被学习的榜样。
要不是她不肯松手,春梅同志都想把她的笔记打包带走。
看着熟悉的同学被绿色大卡车拉走,她唉了一声,也打包行李回厂上班了。
何霜霜的学习表现过分出色,被老师喊去一起编写教材。而谢冬雪所在的中文系,被老师带出校园搞创作去了,现在还没回学校,有没有假期也不知道。
关月荷上午回家,下午就去了厂里人事科找肖科长办实习证。
不然她没法在厂里食堂吃饭。
“我还想着你们放不放假呢?要是放假,可得回来厂里干活。”肖科长直接给她安排去了销售科。
厂里暂时不需要像部队那样安排英语老师给工人教英语,教了也用不上。而且她学的这专业,厂里没对口的工作,于是就给挑了目前最忙、最缺人手的销售科给她实践。
也行吧,又不是没去过销售科干活。
关月荷拿上临时工人证,先去厂办和朱大姐他们打个招呼,又去了销售科报道。
王峥一看见她就乐了,她的最佳出差搭档来了。
隔天,卓越服装厂的工人又看到了熟悉的、冲向食堂的一阵风。
“小关同志毕业回来了?”
第45章 忙碌的小关
关月荷才回厂里工作一天, 在服装厂工人嘴里传着传着,就变成了:
小关同志已经是半年就拿毕业证回厂的大学生了!
小关同志即将要去顶替销售科科长的岗位,而大家已经开始猜测销售科科长将会被提拔做副厂长。
谷满年下班后拎了个西瓜到银杏胡同, 一路娴熟地和大爷大妈们打招呼。
在未来老丈人家里见到捧着半牙西瓜啃的关月荷, 开玩笑道:“你现在不是小关同志了。”
关月荷猜得到他后面不会有好话, 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继续啃西瓜。
谷满年继续哈哈笑道:“以后要喊你关科长了, 小关同志。”
厨房里的江桂英小跑出来,激动地问:“月荷确定升职了?”
大学还没读完,这么快就确定以后给她升科长了?现在的工农兵大学生这么吃香?
关月荷更是无语,“妈, 您看不出他瞎扯呢?”
指望她现在升科长,不如指望她姐。她姐现在已经被调去了宣传科,正好让她姐有 了施展本事的地方, 说不定就从此平步青云了呢。
谷满年也没想到未来丈母娘一听就信,尴尬地摸摸脑袋,“我开玩笑的。”
厂里有些工人不了解情况, 以为关月荷这次回来是拿到毕业证了, 实际上后面还有两年半的学要上, 离毕业还早着呢。
“不过,妈,月荷毕业回来升职是早晚的事儿, 您把心放肚子里就是了。”
“也是。”江桂英知道自己想多了,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 “卫国秋月今天来家里才送了个西瓜来,你这个带回去给你爸妈。”
“我爸妈那边也送了。那这个我给放桶里湃着。”谷满年熟门熟路地找了水桶,放好西瓜又撸袖子道:“妈, 我帮您烧火。”
关月荷越听越迷惑,这就喊上妈了?
想问到底怎么回事,但旁边只有埋头吃瓜的三岁小孩静静,只能作罢。
“妈妈!”吃得满脸西瓜汁的静静蹦了起来,对着从外头回来的林玉凤欢呼。
林玉凤把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抓了一把出来放桌上,让关月荷和静静一块儿吃。
这肯定是有大喜事,但关月荷等了一会儿,见大嫂没说,自己也就忽略过去了,拿起一颗糖拆包装纸,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
静静给自己嘴里塞了一颗,又抓了两颗去厨房:“奶奶,大姑父,吃!”
关月荷笑了,看来谷满年平时没少来贿赂静静。
晚上,谷满年自然被留了下来吃饭,但又改了口,喊的“叔叔阿姨”,这人咋还两面派呢?
谷满年不提起新房已经搞好卫生了,关月荷差点就忘了他今年分到了房,即将要搬进去住了。
她爹现在觉得闺女住得近比住楼房好,和她妈一样想过让谷满年和她姐拿楼房换胡同里的平房,但她姐不同意,这话题就没了下文。
吃过饭,关月荷帮忙搞了卫生就回家学习去了。
赵大妈站在门口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还是一点没听懂,转头去问屋里的常正义,“你听得懂那洋文不?”
常正义摇头,“以前学过点,月荷姐读的和我们老师教的不一样。”
“也是,人家大学学的,肯定是不一样。”赵大妈没再继续听了,心里嘀咕着:这玩意儿听得人犯困。
这还不到八点,哈欠都连着打好几个了。
“以前没发现月荷这么勤快好学啊。”赵大妈觉得怪稀罕的,她和月荷当了一年邻居,光看她准时准点上下班、只要在家不是正捣鼓吃的就是准备捣鼓吃的,看不出来还有上进的劲头啊。
“哎,你要是工作满三年了,是不是也能有机会被推荐上学去?”
常大爷摇着扇子,戳破了赵大妈的期待,“我问过了,今年都没推荐名额下来,以后还有没有都是个问题。”
赵大妈失望道:“真是的,咋招一年就又断了?一天到晚变来变去……”
二号院后院静悄悄的,关月荷和赵大妈家的收音机都没开。
关月荷是要学习用,赵大妈家里有个即将生产的孕妇,家里不能吵嚷影响休息。
但胡同口有人放着收音机,大家伙就都往胡同口去凑热闹。
白天去厂里上班,晚上回来学习,这两件事几乎就把关月荷的假期生活给占满了。
忙得顾不上凑胡同里的热闹,邻居们也只在晚上去厕所时能常遇上她。
关月荷本以为能和王峥到外地出差呢,结果全是在厂里接待来厂里考察的其他单位的领导。她这是被安排到销售科上班,干厂办的活。朱大姐开玩笑说,转来转去,她还是厂办的人。
许成才想找她和林思甜去国营饭店搓一顿好吃的,结果,她俩都说又上班又学习太累,星期天只想在家睡觉。
给丁学文回信的重要任务就落在了最清闲的许成才身上。
“我们学校和隔壁学校就是打个样板,其他大学说不定也会陆续恢复招生。就我知道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招得挺多的,咱们得让丁学文提前做好准备。”
虽然今年不知道因为什么断了招生,但谁知道明年的事呢?提前做好准备肯定没错。
不过,被推荐上大学的人有年龄限制,标明了是要二十岁左右。名额分配下去,实际怎么选拔,年纪大一点或者小一点,都得看当地的实际情况。
总之,不能错过任何回城机会。
指望招工回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汽车厂别说给下乡的知识青年设置工作岗位了,今年八月都过去一半了,汽车厂仍然没有招工的消息。
服装厂更是没有。白向红那一批临时工目前还没有转正,白大妈昨晚才来找她打听厂里的转正名额。
而上个月又送了一批青年下乡。
其中就有丁大妈的二孙子丁显宗。
丁显宗不像他哥丁显光那样闹腾,知道自己肯定要下乡了,就主动去报了名,申请去丁学文所在的县。
丁学文的来信就提到了他二侄子,说正巧分到了同一个公社,但不在一个生产大队。
许成才写得手忙脚乱,“你俩能不能慢点说话?”
林思甜放慢了语速,看了眼信件内容,皱眉道:“你这个字太丑了,有空多练练吧!鸡扒拉两下都比你写的好看。”
“再说就你们写!”许成才气得想罢工。
“行行行,我不说了。”
许成才写好了信就往邮局去,没敢回家里,生怕他家里又想给他介绍个对象。
林思甜嘎嘎地笑说有人找她给介绍许成才,许成才在外头见到她和朋友在一块儿都躲着走。
“你等着看吧,许成才肯定有情况。现在不说,以后他结婚,份子钱砍半!”
“啊,那我还想着送一对暖水壶……送一只?”
两人笑得拿笔的手都在抖。
“哎呀!蔡英!蔡英!”赵大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喊人,发现宋公安家的门关着,于是只能奔关月荷家里来,“月荷,丽丽准备要生了,你快去帮我借三轮车来。”
林思甜一听,赶忙起身去赵大妈家里帮忙,关月荷也拔腿就往街道办跑。
“月荷,咋了?”
“曹丽丽准备生了,我去借三轮车!”
“咋就提前半个月了呢?!不行,我搭把手去。”二大妈把门一关,快步朝后院走去,“赵大美……”
赵大妈没听胡同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太太们的话,不肯找接生婆上门,坚持要把曹丽丽送厂里的医务室。
哦不,现在已经改名叫五星汽车厂工人医院了。
常正义被喊了回来,正要去骑三轮车,被关月荷给一把薅了下来,“你去载赵大妈,我先送曹丽丽去医院。”
说完,脚一蹬,车子就冲了出去。
平时骑自行车要四十分钟才到厂门口,关月荷今天只管猛地蹬轮,只三十多分钟就到了汽车厂工人医院。
“来两个人扶着走。”护士正找人呢,关月荷看曹丽丽那痛苦表情,估摸着走路都难,直接把人给抱了起来,“走去哪啊?”
护士和她大眼瞪小眼一小会儿,“哦哦,你,哎不是,你把人放下来,让她走走路。”
这下轮到关月荷哦哦点头了,全听护士说的办。
等赵大妈和常正义终于赶到,曹丽丽正好被推进产房。
“月,月荷,多亏你在家啊。”赵大妈现在还喘不匀气,常正义更不用说了,脸上血色都没了。
把人送到医院,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关月荷打了个招呼就骑三轮车回去了。
“月荷,生了没?”
“……不知道啊,您自个儿去看呗。”关月荷低头闻闻自己,噫,一身臭汗味。
回家烧水洗澡!
到了第二天,赵大妈回来做吃的送去医院,大家才知道,曹丽丽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提前半个月来了。
在医院熬了一天一夜,终于顺利生产了,是个儿子,但还得在医院多待几天。
二号院的邻居们一碰头,说得去医院探望。于是,又一个星期的早上就这么被安排出去了。
“让月荷抱一抱,咱们顺顺得感谢月荷姑姑才行。”赵大妈把孩子递过来,关月荷吓得直摆手,根本不敢伸出手。
小小一只,跟小老鼠似的。
常大爷连着和关月荷道了好几声谢,说等孩子办满月酒得让她住主桌才行。
因为这事,关月荷没少被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们夸。都夸到服装厂门卫大爷那儿去了。
但关月荷根本来不及吃顺顺的满月酒。
八月一过去,她又要收拾铺盖上学去了。
满打满算,她回来厂里实习了一个月,没有工资领,但厂里给她每天发两张饭票吃饭。
回学校时,密密麻麻的笔记又添了小半本。自行车后座的重量又多了一点点。
虽然在家吃得更好、睡得也更好,但她挺想她的舍友们的。
再没人互相监督,她就要学不下去了!
于是,回学校时也是一路猛蹬车轮,想着早点见到舍友们。
宿舍门一开,关月荷对上一张张黢黑的脸庞们,犹豫了下。后退两步,抬头看看宿舍号,没错。再看看又长成一个样的舍友们,关月荷试探性地开口:“胜华?”
没人应,关月荷连着喊了几个名字,还是没人应。
宿舍里一片沉默,关月荷正要从一众黑炭里辨别五官……
宿舍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我就说她会认不出人吧?!”
这笑声简直要炸开宿舍了。
“你们是去煤炭厂里晒太阳了吗?!”关月荷得盯着人正脸仔细看才能把人给分清,这夜里要是宿舍的灯一关,别说分清舍友了,是人是物她都分不清!
被拉回部队集训一个月的舍友们不仅变成了黑炭,力气也更大了,跑得也更快。关月荷要憋着气努力追,才勉强跟得上。
正式开学前,还得上交暑假期间的思想报告。关月荷和舍友们在宿舍里绞尽脑汁。
“月荷你回厂里很多事吧?”
“上班下班学习。你们呢?”
“训练学习。”
相视一眼,苦笑一声,继续伏案。
说是好难写,实则个个奋笔疾书,要求两页纸的报告,有人居然已经写到了第四张纸。
关月荷倒吸一口冷气,硬着头皮再起一行。旁边的舍友也在悄悄地盯着她,咬咬牙,也继续往下写。
今年没有新生入学,少了迎新生活动,他们一回学校就立刻调整回了学习状态。
教他们英文课的老师多了两个,听说是从五七干校调回来的。
老师们的水平极高,大家每次上完课都要冲老师办公室问问题,这个时候,跑得快就成了学习的优势。
被老师夸上学期考得不错、笔记做得特别好的关月荷同学,每天上课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生怕别人看不到她。
当然,在一众黑乎乎的同学堆里,台上的老师一眼望下去,看到的不是她就是二班另外一个工人出身的同学。
关月荷的名字也被老师频频提起。不固定座位,老师一时半会儿也难分清学生谁是谁。
“月荷,快下来。”舍友们抱被子到楼下晒,不忘喊上关月荷。
“晒得慌,我不去。”关月荷从窗户探出个脑袋,哈哈大笑,“我才不上当!”
想把她也晒成煤球?她不去。
但一双胳膊拧不过十几双胳膊,她最后还是被拉到楼下晒太阳去了。
十几个人整整齐齐地站一排晒太阳练读英文。
路过的同学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们。
关月荷被胜华和素萍夹在中间,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不服输地拔高音量。
胜华、素萍:“……”
没一会儿,读英语变成了吼英语。
回校半个月后,关月荷终于见到了谢冬雪和何霜霜。
何霜霜和老师、同学完成了这学期的教材编写,封面还有她的名字。
谢冬雪拿出了她跟着老师外出创作的文章,这篇文章还登了报。
关月荷瞬间觉得自己掉队了。
但思来想去,暂时没有她表现的机会,只能把一腔热情投入到学习中。
春梅:“昨晚我去厕所,听到有人在练口语,你们谁啊?”
关月荷迟钝地一脸震惊,和大家一起摇头,“不是我!”
这成了宿舍里的未解之谜。
今年国庆,关月荷和舍友们没能参加游行。关月荷有点失落,只能安慰自己说:“没事,我姐国庆结婚,我得回家。”
舍友们没拆穿她,纷纷道:“你帮我们跟咱姐道个喜。”
认识久了,都变成了“咱爸”、“咱妈”、“咱姐”……
“你们真不去?”关月荷再次确认。
春梅开玩笑道:“你们家准备的饭菜怕是不够我们塞牙缝。”
但实际上是她们还有别的安排,根本走不开。
关月荷早早起床回家,总算能赶在谷满年来接人前回到了家。
这回,姥姥姥爷一家和小姑一家倒是都来齐了。
之前因为“借房子”、“借工作”闹得不愉快,现在再见到关月荷,这些亲戚还能笑眯眯地招呼她过去说话,问她在学校的情况,好似之前的不愉快都不曾存在。
只有舅舅家的表哥不太高兴,因为她不肯借房子,他虽然还是和对象结了婚,但家里住得紧巴巴的,没少因为房子的事情闹矛盾。
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们不在好日子里闹事,关月荷也懒得戳他们脸皮,别人问就答话。找准机会,就溜进她姐房间里躲着。
二嫂李秋月也在,还有她姐的几个朋友,屋子倒也没被挤满。
关月华的衣服、书本等等都搬到了新房里,原来的旧柜子被拿去当了柴火,现在屋里就剩张床和一套桌椅。
关月荷把屋子扫了一圈,等她姐今天出了门,这间屋子就要被改成伟伟和静静兄妹俩的房间了。
“月荷。”
关月荷顺着声音看过去,有些意外在这儿看到高小芳。
她搬出厂里宿舍后,和高小芳几乎没再怎么说过话。主要是俩人工作的区域不近,极少能碰面。
她以为她姐和高小芳关系一般来着。
下一秒,看到她姐背着高小芳翻了个白眼,关月荷就知道了:关系肯定一般。
但高小芳为什么会来,她还没找到机会问她姐。
“结亲的来了!”
前院有人吼了一嗓门,大家就都忙着往外看。
谷满年拎着糖果,走进来时一路给邻居们发喜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家里一阵热闹过后,关家的人和三号院的邻居,跟着新人去一起去服装厂的食堂。
大厨是食堂的师傅,给新人证婚的是采购科的科长,两家的亲朋好友都一起吃饭。
除了他们这对新人,食堂里还有另外一对新人结婚。
关月荷一看,是银杏胡同大妈们想拉回去当女婿的黄文林。他对象更是熟人,是广播站的播音员。
国庆真是个喜庆的好日子。
关月荷中午喝了大姐的喜酒,下午去喝赵大妈家的满月酒。
没想到,这顿饭还是让她给赶上了,也被安排坐上了主桌。
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她一吃饱饭,就又得赶回学校。
被她妈塞了一网兜的东西让她带回去给舍友们分,三个饭盒一路铛铛铛地响。
“月荷还是你好啊,回家喝喜酒也没忘记我们。咱姐结婚顺利吧?”
“顺利。”关月荷努力地往里挤,“给我捞点汁。”
“你回家吃饱了就行了,少吃点。”
骑车过来多费力气啊,她吃的饭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还是让她找到了机会挤进去,粗面馒头沾汁也好吃呢。
关月荷天天和舍友混一起,某天突然发现舍友们脸上的肤色恢复正常了,而窗外飘起了初雪。
来自南方的舍友去年见过了雪,今年再见,依然觉得惊艳。
而学校里的氛围,好像也和这天气一样,起了变化。
学校在断了一年招生后,又要招进来一批新生。
“不止是清北,我听说,其他地方的大学也要恢复招生。”何霜霜向来消息灵通,此时和关月荷在图书馆的小角落里说着最近打听到的消息。
依然还是走“群众推荐、领导批准”的方式进行招生,报名要求和第一届招生的几乎一样。
关月荷正庆幸,想着招生的学校变多,那就意味着丁学文被推荐的可能性更大些,但下一秒就被何霜霜泼了冷水。
“不说分到公社了,单是分到县城的名额就没多少。你说,报名的门槛这么低,会不会有人把名额占了下来,或者,分给自家的亲戚?”
不是每个单位都能像卓越服装厂那样做到公平公开的。
关月荷叹了声气,“你说得也是。”
这么好的机会,很难保证没人不会动歪心思。
关月荷还是给丁学文写了信寄过去,让他看看多关注当地县里的消息。
除了这个,她也没法做更多了。
但她很快就没心思去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了,要忙着准备考试,考完之后,他们都要去做教材的校对工作。
期间,他们还被组织去扫雪开路,去收拾学校里的空教室和空宿舍,以待明年新生到来。
一直到除夕的前两天,这个学期的所有任务才结束。
舍友们被安排去京市的军区过年,她则是回家去。
外头风雪一阵阵地往人身上扑,关月荷没逞强继续骑车,等到了公交车,就扛着自行车坐车回家。
回去时她还一直嘀咕呢。
要命啦,今年什么都没囤,她可怎么办好啊?
回家一看,煤球、酸菜坛子整齐地堆在她的杂物间里,地窖间里装了两筐大白菜和白萝卜。
心里大定,就差去买些肉了!
“月荷!你看谁回来了?!”林思甜兴奋地喊着。
许成才也在喊:“关月荷!快出来!”
关月荷眼睛一亮,小跑出去。
呀!
第46章 发小小聚
胡同口银杏树下, 一个穿着旧棉袄、浑身被裹得严实的男同志正被一群大爷大妈们围住问话,林思甜和许成才站在他两边,想给他开路突围都没办法。
林思甜正着急, 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关月荷, 赶忙用力挥手道:“月荷!快来救我们!”
关月荷站在原地嘿嘿笑了几声, 这才上前去,左手一个大爷, 右手一个大妈,把人扯开,挪出了一条道。
“学文,你妈带家里人去你姥姥家里喝喜酒去了。要不先去我家里坐着?”
关月荷想也不想就道:“快走快走, 去我家。”
出来跑得太快,她忘了披上外套,激动过后, 被风一吹,浑身冷飕飕的。
“对对对,先去月荷家里。”许成才接过丁学文手里的包裹, 沉甸甸的, 林思甜在旁边吱吱喳喳地给丁学文边引路边说这段时间胡同里的八卦。
丁学文被发小们带着往二号院走, 虽然他离开了三年多,但发小们的信件没断过,胡同里哪家有什么事都往信上写, 让他不至于对银杏胡同有陌生感。
再跟着来到关月荷的家里,客厅里放了个小炉子, 铝壶里的水烧开后正在咕噜咕噜地响。屋里比外头暖多了,沙发上散着关月荷的书本、笔记和外套。
“哎呀!我的烤红薯!”关月荷一进屋才想起来自己不仅是忘了披外套,还忘了灶肚里的烤红薯, 可别给烧成炭了。
“你们随便坐,我去给你们拿红薯。”
剩下的三人也不客气,丁学文在短暂的局促之后,又很快被发小们的热情给感染,身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林思甜,你把她的书本收拾下。学文哥,帮忙搬下桌子。”许成才放好包裹就开始使唤人干活,顺便朝厨房里的关月荷道:“你这锁边功夫也太烂了,桌布都开线了。”
关月荷拿两根棍子把烤红薯一一夹出来放竹篮里等凉,“就你话多,烤红薯别吃了。”
很快,四个人围着火炉坐下,其他三人捧着碗,关月荷捧着去年评上先进得来的搪瓷杯,都在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冲开的红糖水。然后在一边嘶嘶的,一边忍着烫继续剥烤红薯。
身体终于全部暖和了过来,林思甜这才问丁学文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就是啊,提前说了,咱们去接你。”
丁学文笑道:“本来应该昨天到的,半路刚上下大雪,火车上的人下车去铲雪,耽搁到今天才到。”
也是凑巧今天是星期天,他们才有空在家。
“那你回来得正好,明天就是除夕了。”林思甜小声道:“我和许成才听说月荷回来,想找她明早去黑市买东西来着。你也去,给我们望风。”
“好。”
“对了,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丁学文看见发小们眼睛里的期待,盼着他能带来回城的好消息,但可惜没有。
“公社打算引进半机械化插秧机,公社派了我和另外两位同志回京市了解插秧机的情况,正好给我们放探亲假。”①
下乡知青的头一年没有假期,之后要请假回城探亲,还得开到介绍信才能回来。
但探亲来回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要不是这次被安排任务能报销车费,丁学文其实是不打算回来的。
可现在见到发小们,又觉得折腾一个来回也很值得。
关月荷三人有些失望,还以为丁学文回来后就留下了呢。
想到她寄出的信,丁学文可能还没收到,关月荷就把自己得知的大学又要招生的消息说了。
“我回来前正好收到你的来信。”丁学文却道:“我们所在的县城只有二十个名额,分到我们公社只有两个名额。去年,修水库时有两位同志为了抢救物资、救人牺牲,公社把这两个名额给了他们的子女。”
所以,他觉得可惜,但还能接受。
“没事,又不是只有今年有招生,以后还会有的。”许成才转移话题,问他在大队当老师如何。
说到这儿,丁学文脸上的笑意深了许多,“还不错,我这工作算是很轻松的了。下乡后日子也没那么难,我在的公社粮食产量不错,只要不躲懒,每天挣够公分,休息的时候和社员们上山下河,吃饱肚子没问题。”
也就开头的第一年比较难,人生地不熟,带去的家当还少,日子过得苦兮兮的。但有发小们寄物资,又有同行的朋友帮衬,日子也慢慢顺当了。
比起他之前在家里的日子,如今在乡下过的可以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哦对了,我还有个同学,他这次也回来了,要是有时间,我介绍你们和他认识。”
“啊,我知道,叫陈立中是不是?!你在信上经常提到,他现在养猪养得怎么样了?”林思甜好奇。
“很不错,大队长夸他是全公社第一养猪手。”
“哇!”三个没见识的一致发出惊叹。
过了一会儿,关月荷突发奇想,哈哈地笑:“你应该介绍陈大爷给他认识啊!”
丁学文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关月荷说的陈大爷是理发店的陈大爷,忍不住笑了起来,“还好你提醒我了,回东北前是得带他去找陈大爷剪个头发。”
四个人说说笑笑的,时间一下子就晃到了中午,关月荷不经意地瞥到手表,才发现到饭点了,就道:“今天在我家里吃饭,过来帮忙。”
于是又忙活了起来。
“江大妈囤得真多,你吃得完吗?”林思甜看了眼杂物间里的酸菜坛子,挑了个最近的开。
“你要是早两天回来,就能赶上凿冰洞捞鱼了,你爹有个朋友还问你怎么不去了……哦对了,我回家拿条鱼过来。”
许成才眼瞅着自己帮不上忙,就道:“我出去买点东西。”
等林思甜拿鱼过来,丁学文才要接过去,见了林思甜身后的人,赶忙问好:“江大妈。”
江桂英装了一大盆腌好的鱼过来,见着丁学文,有些感慨,没盯着他额头上新增的大疤看,“回来了。”
“是,回来过年。”
“妈!哇,这么多鱼!你们今年凿的是鱼塘啊?”关月荷一开口,就把门口的伤感气氛给冲散了。
江桂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让她赶紧找个空盆装着,家里的盆不够用,她还得带回去。
“大白菜白萝卜和煤球,我都看着买的,早知道你这么迟才放假我就少买点了,下次回不来就挂个信……对了,你二哥二嫂元旦来家里,我让他们在你这客厅搭了床住的。他们给你带了半袋子苹果,放地窖里了。”
“什么?!”关月荷赶忙把铲子交给林思甜,“我没看到地窖里有一袋苹果啊!”
急匆匆地跑去地窖看,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两个大竹筐背后的袋子,她拎起来掂了掂,确实是好大一袋!
当即拿了几个上去。
等她又回到家里,她妈已经回隔壁院了,掌勺的人已经换成了丁学文。
“真不错,厨艺都练这么好了。”关月荷切了两个苹果四个人分,悠闲地站在一旁边吃边看。
做饭期间,时不时有人过来看突然回来的丁学文,尤其是三号院的邻居。
就许大嫂看了之后还迟迟没要走的意思,许成才直接道:“大嫂,我今天不回家吃饭,我的那份就省了。您也回去做饭吧。”
“我家粮食少,可不够请许大嫂您吃饭的。”关月荷立刻跟上话。
许大嫂咬着后槽牙挤出笑来,“我也准备回家做饭了,那你们忙。”
等人一走,林思甜就哼了一声,对关月荷道:“许成才他大嫂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许大哥分到的年礼要送她娘家,上个星期开始就盯着许成才分的年礼了。她肯定以为许成才把东西都拿来你这儿了。”
“话说,许成才,你是把分到的年礼送你师傅家了还是送你对象家了?”
关月荷和丁学文立刻看向许成才,惊讶道:“你都谈上对象了?”
“没有!”许成才倒是十分坦诚,“都送去我师傅家了。”
“那也应该的啊。你能当上小组长,得感谢你师傅。”
许成才继续道:“我和我师傅说了,到七月份,我正式工满三年,也有分房资格了。能赶上厂里下一批分房,我托她给我介绍对象,工作一满三年就打结婚证,这样能分个大点的房子。”
“不错,想得长远!”
“那你就是我们四个人里最早结婚的了!”林思甜激动道,很快又捂住嘴,放低声音,“小点声,不能说出去。”
其他人默契地点头,在厨房里捂着嘴笑。
这顿小聚的饭等了三年多,正好赶上他们都越来越好的时候,虽然只有一荤一素,但也格外的香。
吃完饭没一会儿,丁大妈就找上门来了。
人还没见着影,哭声就先到了。
“老四啊!下乡三年你一封信也不往家里寄,回来也不进家,你真是戳我的心呐……”
屋里的其他三人都没忍住发出冷笑声:好处是没有的,嘴上的好话一句不少。
丁学文倒是淡然得很,过去三年也够他琢磨透该怎么应对家里人了。把包裹拎上时还在庆幸这次回城任务安排得紧急,他想带些干货回来都没时间,不然,怕是要被家里人盯上。
“明早出发前去喊我一声,我先过去了。”
才出门,在院子里就被丁大妈又拍又打又骂的,说他心肠冷记恨家里,这么久不来信肯定是怨恨他们。
关月荷他们看不下去,“丁大妈,您有话回家好好说,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在这儿唱戏没用。”
正院屋里很快就传出了小孩的啼哭声。
赵大妈气冲冲地开门出来,骂道:“我是你家老四,我就当自己没妈了!现在说得好听,当初一声不吭就给人报名下乡,这也就算了,咱们胡同里谁不知道你连你家老四的知青补贴都昧下了?城墙都没你脸皮厚!滚出我们二号院,你要觉得自己占理,你到胡同口嚎去,我敲锣打鼓把人都喊出来给你评理!”
三号院的邻居也来凑热闹,看丁大妈跟看唱大戏的似的,道:“就是啊,丁老四摊上你家真是倒大霉了。”
丁大妈:“不是你们家孩子,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关你们什么事?”
还是分家搬了出去的丁老二看不下去,一手拉着丁大妈一手招呼丁学文回家去,不想被别人看热闹,还顺手把家门给关上了。
丁学文的回来,在银杏胡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除了因为丁大妈实在是太无理太能闹,还因为大家都在猜测,现在是不是出了知青回城政策。
“我去听了,丁老四是带着任务回城的,还得回乡下去。”
“知青要回城就三条路,招工、征兵、招生。没事散 了吧,你家过年的年货都备齐了?”
“嗐!还要备啥年货啊?随便整整差不多了。”话虽如此,看看四周的人,凑过去问:“你家能搞来猪肉不?”
关月荷也去趴着丁家的门口听了一会儿八卦,丁大妈就只会哭,没什么好听的,她才往后院走去。
她家里的东西是她妈帮着给买的,东西不少,她过来把钱给补上。
她和她姐原来住的房间已经放了张双层的木床进去,但静静还小,现在不肯和父母分房睡,现在就只有伟伟一个人住。
家里少了两个人常住,屋子一下子就变得宽敞起来了。
“爱国呢?”关月荷心想,今天丁家那么热闹,都不见他在,肯定是有更大的热闹吸引他。
江桂英一说他就来气,“在隔壁谢老师屋里,他那成绩,再不提上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
厂里招工都要求必须初中毕业,有些岗位还得高中毕业才行,所以汽车厂的职工还是愿意花钱送孩子读高中的。
但愿意送是一回事,也得孩子自己考上啊!
考不上高中,照他的年纪还用不着下乡,但与其闲在家里,不如去读高中,万一等他读出来的时候就正好赶上厂里有招工呢?
所以,关沧海拎上了一块肉去找谢老师,托他帮忙给关爱国补补最差的数学。
怪不得没看到他去看热闹。
“之前说的专线车开通了没?”要是开了,以后没自行车的工人上班就方便了。
“说是过年之后开,坐车买月票,一个月两块钱。”江桂英从橱柜里拿出块桃酥给她,道:“咱们家两辆自行车,用不着坐公交车……我不吃,你自己吃……啧!”
江桂英还是被塞了半块桃酥,想起件要紧事,忙道:“汽车厂被推荐上学的一个技术员,被人举报在学校里和班上女同学谈对象,他没上大学前可是有对象的。这人真是,占到好处了还要作死。”
“你千万别在学校谈对象啊,别人找你你也别搭理。”
说着说着,江桂英叹了声气,“就因为这件事,汽车厂今年分到的名额都被砍半了。你姐想申请,厂里说已婚的同志不给申请。这什么破规定,前年可没这样的说法。我怀疑都是厂……算了,不说了。”
关月荷也没再往这个话题扯,转而问起了现在黑市什么情况。
“最近没什么大事吧?”
“没事儿。”江桂英让她别太高调就行,“我昨天去还见着蔡英了,要是有情况,宋公安能不提醒她?”
关月荷放了心,把自己的存款给盘点了遍。
学校每个月发的十六块补助,大半被她换成了饭票,剩下的也用来买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品,几乎是月月用光十六块钱。
不盘点不清楚,过去在学校的一年,她没做新衣服也没买新鞋,每月花的比她工作时还要多。
现在手头剩的两百多存款,全是家里给补的四百块和工资剩下的。
正心痛时,眼睛一转,就看到了旁边的大金镯子,心情瞬间又愉悦了起来。
这只大金镯子沉甸甸的,肯定值不少钱。虽然她打定主意不卖,但有它在,心里踏实多了。
去学校时,她就把大金镯子锁箱子里。即使箱子不上锁,舍友也不会随便动她的东西。
大家忙着关注刚回来的丁学文,好些人到了晚上才发现关月荷也回来了。
五星汽车厂安排厂里电影院放映员到银杏胡同放电影,连着放三个晚上,给工人家属们丰富精神生活。
所以,今天各家早早就吃了晚饭,裹得严严实实的到胡同口去看电影。还有人直接把被子背出去的,准备一家子凑一团取暖看电影。
马主任带着街道办的人临时搭了个大棚子,好歹能遮挡些风雪。
棚子里人一多,就暖和起来了。
“二姐!这里!”关爱国在前面占了位置,关月荷一眼就看到了。
关月荷有再大的力气,这时候也不好把人推开好让自己过去。
全是人,她也怕推一下,倒一片。
她才这么想,就感觉身后一阵力推过来,还好她反应快、能撑得住这道力,不然她前面的人都要倒下去。
“前面的,听我指挥!”宋公安在后头挥着块红布当指挥官,几个管事大爷和汽车厂干部跟着开口帮忙维持秩序,场面可算是控制住了。
关月荷刚坐下来,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嘀咕:“张德胜装什么大头蒜呢?站起来咋咋呼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领导呢。”
“你管人家干啥,他爱出风头是他的事。”
“丁老四回城,丁大妈咋说?”
“我上哪知道去?”后面的大妈说着,从口袋里抓了把炒瓜子,“要不?我特意找周大嫂帮忙炒的,她炒的瓜子比外头买的香。”
“人工费怎么算?”
“瞧你说的,什么人工费啊,你把东西拿过去,送两三个鸡蛋托她帮个忙,大家邻居嘛。”
关月荷立刻拍了下脑门,怪不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少了周大嫂炒的瓜子!
没一会儿,放映员许老三过来调设备,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电影一开始,先是一道惊呼,之后才又恢复安静。
丁学文站在人群后头踮着脚看,离得太远,还有人头转来转去,他根本看不清幕布上的内容。
但电影里的台词有些熟悉,他认真回想了下,发现是秋收结束时,县里电影院到公社放的电影。
他和陈立中当时也去看了,得到了他学生分享的观影好位置——离幕布不远的一棵上。他当时看得认真,很多台词现在都还能记得。所以,现在看不见幕布内容,他也能知道里头演了什么。
电影才放到一半,许成才就过来找到他,“我舍友这几天回家住,我借了他床位,你晚上去我宿舍住。”
丁大妈下午在门口唉声叹气说家里没地儿住,可不就是怕丁学文真回城来住在家里吗?
“不用,江大妈让我晚上去和爱国挤一挤。”
许成才放了心,“我给忘了,爱国现在自己住一间屋子。难怪月荷到处找他。”
隔天早上五点不到,天还黑乎乎的,许成才就来三号院敲门了。
过了十几分钟,四个人在三号院大门口汇合,耳尖的李大爷打着手电筒出来问他们干啥去。
四人不语。
乌漆嘛黑的时辰出门,能是干啥好事?
李大爷也看明白了,提醒他们注意点安全,情况不对立刻跑。
所以,商量好要买什么之后,由关月荷和丁学文进去买东西,林思甜和许成才在外头望风,看见情况不对就往里头喊。
黑市离长湖街道不算远,也是在一个胡同里,但这儿的胡同有些绕路。
这一片住的都是本地人,房子也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不像是银杏胡同,房子产权是公家的,房子分给他们住,但每个月还是要交一、两块钱房租的。
关月荷和其他人一样,穿着旧棉袄,脑袋和脸都遮起来,只留下双眼睛看路。这样就难看得出来谁是谁了。
“猪肉怎么卖?”
“两块钱一斤,不要票。”
关月荷嘶了一声,肉站要票的八毛钱一斤,真是翻倍卖啊。
“要不要?不要一边儿去!”
“要十斤,给我切肥肉,要这块。”关月荷掏出钱,死死盯着切肉的刀,“别歪了啊,切到旁边瘦的我不要。”
看在她买得多的份上,小摊子后面站着的人才没吭声,按照她说的切了她想要的。还把旁边拇指大小的瘦肉放上去给她当添头。
买了肉,关月荷又一路问背着背篓的人:“有面粉吗?有油吗?大米呢?”
关月荷动作麻利,很快往她和丁学文的背篓里装了不少东西。
忽然,听到外头的有人超大声地喊:“三表姨,我来串门了!”
关月荷心生警惕,这暗号和他们定的差不多,她二话不说,立刻拉着丁学文朝另外的小道跑。
其他人看他们两个跑,也慌慌张张地跟着跑起来。
刚刚还不少人的黑市,一时间全空了,别说人了,连片菜叶子都没有。
四人在长湖街道百货商店外汇合,跑得气喘吁吁的。
关月荷问:“来查的人多吗?”
林思甜摇头:“我没看到啊。吓死我了!是不是人早埋伏在里头等着抓呢?要不是许成才说看到你们跑前头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不是啊,人不是从外头进的吗?”不然外头的人鬼叫什么?
“不是你们在里头的先带着跑吗?”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
黑市里头,有些人有专门的逃跑路线,情况不对就立刻蹿进某一家里,有人来查也不怕,问就说是走亲戚的。
这会儿,一伙人正侧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好像没人啊……到底是谁喊赶紧跑的?”
“卖鱼那小子吧?”不是很确定。
“他大爷的!谁给瞎报的消息?!我这剩的肉还没卖出去一半!”
这伙人骂骂咧咧的又出去打听情况,确认没问题了又把东西摆了出来。
而罪魁祸首们心虚,虽然没买全东西,但不敢再往黑市跑了,直接回关月荷家里分东西。
买的东西有一半是关月荷的,剩下的大半是林思甜的。
最后的那些布和一包大白兔奶糖,是丁学文的。
许成才替他接了过去,“要做成啥样的衣服你和我说,做好了先放我那。”
省得带回家会被扣下。
“军绿色那块布不做,我拿回去送人。”丁学文解释道:“要不是大队长,我也当不上大队小学的老师,他儿子准备明年结婚,正要送他家。”
林思甜稀罕地看了他几眼,总算不是只会死读书了,也知道要处好人际关系了。
他们四个人里,论读书,丁学文最厉害。论力气,关月荷没对手。论踩缝纫机,许成才最在行。但要论和人打交道,还得看林思甜。只有她不想和人处好关系的,没有她处不好关系的人。
要有,那也是因为那个人脑子有大毛病。
丁学文好笑道:“我又不是傻子。”
他脑子清醒得很,所以,在他妈和他大哥大嫂怂恿他找月荷顶替工作时,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
至于让他多和月荷联系,最好能谈上对象,这事更加不可能。
别说他们四个互相没想法,单是冲着月荷没少帮忙,他就不能昧着良心坑她。
“我妈他们要是来问,你们就说和我没联系。”
关月荷三人很是听话地点头,他们也不想被丁大妈给缠上。
丁学文拿了一把奶糖装口袋里,说要去他同学陈立中家里看看。
而其他三人,都要回家帮忙准备年夜饭。
关月荷先在家炼猪油,得了一盘猪油渣。
西北西南过来送炸肉丸子时,一人被塞了几颗猪油渣。
宝玉带着双胞胎妹妹来送周大嫂自己熬的麦芽糖,猪油渣又少了一小堆。
赵大妈端了碗鸡肉过来,只肯拿两块猪油渣,乐呵呵地又回家去抱她的胖孙子。
等她收拾好,正拎上一块肉和邻居们送的菜准备去三号院时,伍二妮也带着孙家旺过来了,送了碗自己做的豆腐。
她的邻居们真是个个身怀绝技,个个都会弄好吃的。
“喊人!”伍二妮拍了下孙家旺的后背,语气严厉,孙家旺撅着嘴别扭了一会儿,才道:“月荷姑姑。”
要不说孩子得常修理呢,没了孙大山和孙大爷孙大妈在,孙家旺都长顺眼了,虽然还有些小的坏毛病,但看着还能教。
关月荷又给拿了些猪油渣分出去,“二妮姐,谢谢啊。”
伍二妮腼腆地笑笑,又带着孙家旺到对面宋公安家。
关月荷带着一篮子吃的去爹妈家里,厂里分下来的鸡有大哥处理,厨房里有她妈和大嫂,最后分到了一盆土豆,和关爱国一起削皮。
“我爹呢?就他最闲,大过年不在家帮忙干啥去?”
拎着水桶的关沧海还没进门就听到小闺女数落他,咳了两声,又让她看水桶,“没有你爹我,你今天吃不上新鲜的鱼。”
“又找你那帮朋友买的吧?”江桂英戳穿道。
“什么买的?我自个儿钓的!”关沧海哼哼两声,挑了两条最大的去前院处理,整个前院都是他的大嗓门:“对!我钓的!”
今年的除夕格外喜庆,且没有哪家闹矛盾,连丁家都是安安静静的。
周红旗这个只管等着吃的到处转,嘴上还嘀咕道:“金家的人不来闹了,是差点意思。”
关月荷:“……红旗姐,您还是搁家里坐着吧。喏,姐夫来找了。”
周红旗抱怨道:“我都说出来走走没事了,你紧张个啥?”
脸上都快笑出花了。
看着她走一步顶别人两步,金俊伟的心都是提着的,终于扶住人,才道:“医生说让你小心点,慢点走路……”
“不就怀个娃嘛?紧张啥?我师傅当年也是挺着大肚子,照样进车间干活。”
金俊伟不说话了,这话没法反驳,红旗姐不准别人说她师傅一句不好。
身后的关月荷捂嘴偷笑,三号院和二号院所有的夫妻凑一起,她觉得就红旗姐和金姐夫最有意思。
第47章 道别
今年的年夜饭比去年的要更好一点, 全是因为关建国在下半年没少被安排去邻省的路线。
司机是当下的八大员之一,往外跑的机会多了,能换到的物资也多。
但关建国没胆子学运输队的其他人, 趟趟捎不少东西回京市加价卖出去, 他也就敢多买些不要票的东西带回家。
今年餐桌上的鸡肉, 有一半是汽车厂发的,还有一半是关建国在外地找老乡换的。
关月荷是怎么判断今年比去年更好呢?她妈买的居然是排骨而不是肥肉!
不是排骨不香, 但这年头过日子,大家第一想法都是先补油水,好吃不好吃的,要往后挪一挪。是她的话, 肯定要换成五花肉!
吃过年夜饭,时间也还早着,大家都在等今晚的电影放映, 和街道办的人一起把临时棚子搭起来,小板凳一放,就围一块儿唠嗑。一个个的嘴唇都油汪汪的, 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年夜饭油水多。
“现在过年省事了, 放几年前, 春联、年画都要贴上,还得买好的贴。哎,以前咱们院儿有个老秀才, 写得一手好字,厂里胡同里的标语都是他写的, 一到除夕,他就在院子里摆张长桌,给邻居们写对联。”
“那都老黄历了, 你看现在,连鞭炮都不给放了。全是一群小王八蛋拿鞭炮吓唬人、炸厕所。”
常大爷见大家说着说着跑偏了题,这不说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吗?怎么还翻些不能讨论的事出来讲?
赶忙端起自己的搪瓷杯,“喝茶喝茶。”
有人回过神来,也道:“不说那些了。对了,咱们汽车厂是不是要建楼房了?”
这个话题一出,所有人都坐正了身子。“真的假的?我前些日子去房管科问了,说这都没影的事!”
“人家还真能直接和你说不成?我这消息可靠,绝对是要建楼房了,就不知道建多少。”
“还是服装厂好啊,那楼房年年建,年年分。对了,许大爷,你们家许成才是不是也有分房资格了?”张德胜感慨道。
他家和周红旗家同住西厢房,也不知道啥时候能给他多分一间屋子。现在就一个儿子还好,以后再多一两个娃,屋子不好分哦。
“还没,快了。”许大爷脸上藏不住笑,谁知道以前看着最没出息的老四,现在却是最争气的呢?又是当上了小组长,又即将要分上房子。
张德胜眼睛一转,就看向了丁大妈。
“丁大妈,要不是您心急,知青办一来动员就去报名,你们家丁学文也快能分上房子了。”
丁大妈刚刚还笑呵呵的呢,一听这话,脸色沉了下来,把碗里的水泼张德胜脸上,“我说你和六号院的寡妇走得近冤枉你了?管好自己的**吧,还想来管我家的事!”
邻居们纷纷看了过来:张德胜和六号院的寡妇?
棚子里静悄悄的,都等着丁大妈继续扒张德胜的事儿。
但张德胜被泼了一脸水后,忍着怒火,板着脸道:“这话您别乱说,上星期五刮大风,我帮着街道办的同志给家里困难的群众检查房子,正好分到去检查秦大嫂家。您要再乱造谣,我就喊街道办的同志过来掰扯个明白!”
丁大妈呵了声,“具体是什么情况,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就把头扭一边去了。
有了这个小插曲,没人再敢触丁大妈的霉头提丁学文当初下乡的事儿,只是背着丁大妈,悄悄地嘀咕。
很快也有了新的热闹给他们讨论。
“那不是咱们厂的郝大仁吗?明目张胆过来找超男看电影啊?二大妈呢?她能同意?”
“好大人”这个名字太好记,好多人听一遍就把人给记住了。
“你这消息都什么时候的了?二大妈早松口了,那小伙子年前还来了二号院,帮二大妈修屋顶搬煤球,勤快着呢。”
关月荷终于知道传说中的郝大仁长什么样了。
怎么说呢,长得怪喜庆的,整个人高高圆圆的,脸上一直挂着笑,笑起来时左右脸颊都有个明显的酒窝。
谷满年也爱笑,但谷满年看着就比较机灵,郝大仁看着憨憨愣愣的。
“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
一阵阵的敲盆声和呼救声响起,大家伙都坐不住了,青壮年都纷纷回家拎水去救火。
年纪小的都被老的给扯住,大晚上可不能让小孩乱跑,万一哪个黑灯瞎火的地方藏着人贩子呢?
起火的地方是长湖街道尽头的一排平房,这儿房子几乎连成一片,要是火势蔓延开,被烧的可就不止一排了。
等到火被完全扑灭,再在原地看公安们来问话查案,这个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马主任带着街道办的同志挨个院子做防火宣传,一些居民私自搭建的木棚要拆除,这又要费不少功夫劝。
晚上各个院子还开了会,常大爷反复强调不能随便玩火,尤其是看管好孩子,不能丢鞭炮。
昨晚起火的原因,就是几个小孩烧纸点鞭炮,一不小心把某家的柴火堆给点着了。
大过年的,房子就这么被烧了,被殃及的人家还不知道得多糟心呢。
当天,张超男她姐张彩红带着爱人孩子回来了。
被烧的平房里就有张彩红家,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房子,就只能先回娘家来住着先了。
二大妈家占了一整个西厢房,原来就二大妈张大爷和张超男三口人,住得自然宽敞,现在张彩红带着爱人和俩孩子回来,原先的两间半住起来就变拥挤了。
“你是月荷吧?我是你彩红姐,你小时候上学,我还带过你去学校呢。”
关月荷没想起来这回事,她记忆里,小时候要么是坐她爹的车去学校,要么是和林思甜他们走路去。因为年纪差得多,她和张彩红完全不熟。
关月荷没接话,站在门口正中间,伸手挡住了张彩红,没让她挤进屋。
“彩红姐,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我正准备出门呢。”
“啊,是这样。”张彩红说起了自家房子被烧,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接着说到家里屋子窄,不够住。
说完,看了眼关月荷,见她表情没半点变化,这才咬咬牙说出来意。
“我就直说了吧,我想和你借房子住一段时间。等房子修好了,我就搬回去了。你什么时候去学校啊?听说你一学期也就回来一两次,在家也住不了几天,别家也没空的房子可以借……”
关月荷往前走了一步,转身边锁门边道:“我也和你直说了,我的房子啊,谁来借都不成。”
“我们给租金的……哎,月荷……妈,你拉我干啥?!”张彩红眼睁睁地看着关月荷推自行车出门去,想追上去,还被自己亲妈给拉住了。
二大妈没好气地拍了她两下,“都说了家里有地方住,你找月荷借什么房子?让大庆赶紧找人帮忙修房子。”
“她一个人住那么大个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又不是不给租金,借住一段时间怎么了?”张彩红更没好气,“家里有地方,还不是让我们在客厅打地铺?就超男是你们亲生的闺女,我是泼出去的水啊?”
“好好说着话,你甭给我扯别的冲我撒气。你和大庆要是同意把儿子改姓张,家里的屋子也分你一间。”
“不姓张就不是你们外孙外孙女了?妈您也不姓张啊,您管老张家以后断不断香火呢?您和我爹就是偏心,想把房子都留给超男。我和大庆平时没少孝顺您俩吧?”
“我说不过你,这话你找你爹说去。总之,你也别打月荷房子的主意,她能把房子借你,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行,我不借房子了,你让超男把房间腾出来,我和大庆住她屋里,让她晚上在客厅打地铺去。”
张超男从外头回来正好听到这话,瞬间就不乐意了,手里的工具往地上一扔,“亏我还去找人借工具,你们的房子还修不修?”
“你怕我在家里住久了和你抢房子是吧?”
白大妈和赵大妈前后脚上门来劝架,让她们姐妹俩好好商量,大过年的吵吵嚷嚷的多坏气氛。
但张彩红早就因家里房子的事憋着火,这会儿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宣泄不满,完全听不进其他人的话。
关月荷急着出门,不知道二号院里正吵得热闹。
蹬了一段路,回头问后座的林思甜,“你胖了多少斤?”
林思甜把脸埋毛领子里,瓮声瓮气地回:“新的军大衣比较厚。”
关月荷哼哼两声,林思甜她哥换到了件军大衣,本来是送给方大妈的,但林大爷找人换了棉花给方大妈做了新棉袄,这件军大衣就落到了林思甜身上。
下至五六岁小孩,上至五六十岁大爷大妈,谁不想要一件正宗的军大衣?!
穿上在街上走一段,都能吸引不少目光。
关月荷看到林思甜的军大衣的第一眼,圆溜溜的眼睛里写着“羡慕”两个字。
“回去了借你穿一天。”林思甜大方道。
关月荷得寸进尺道:“你现在就扒下来给我穿。”
“不给!”林思甜才拒绝,下一秒,自行车就歪歪扭扭地晃了起来,“啊啊啊!要撞树上了!”
后头吭哧吭哧蹬轮子的许成才怕撞上她们,也得跟着七拐八拐地骑。
丁学文见怪不怪,只要没骑进沟里,都不叫事儿。
一路嘻嘻哈哈的,可算是顺利拐到了市图书馆。
市图书馆是他们小时候特别喜欢来的地方,以前的管理员阿姨会耐心地给他们推荐有趣的书籍。
市图书馆有过一段时间是闭馆状态,后来再对外开放,里头的书少了许多。熟悉的管理员阿姨也调去了其他单位。
他们今天是来帮丁学文找农业机械和农业种植、家畜养殖相关书籍的。
也就他们会挑大年初一这个时间来。图书馆里倒是有值班的工作人员,但人家今天不开馆啊。
林思甜带着他们去找看门的大爷,往里递了两根烟,大爷就把脑袋偏向另一边继续看报纸,他们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
“文阿姨!”林思甜顺利找到今天的值班人员,过去说了一会儿话,才朝后面的人一挥手,“走!”
许成才佩服地看着林思甜,“市图书馆里也有你的熟人?!”
“文阿姨是我培训班一同学的小姨,我常来借书,就这么混熟了。”林思甜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提的事儿,见他们三个没动,催道:“赶紧找书!”
他们在图书馆里待了半个上午,总共找了八本书,林思甜拿自己的借书证办了借书手续。
这些书都是丁学文和他同学要用的,借出去了可以把有用的知识抄下来,或者找人帮忙复印一份,回乡下之前都得交到林思甜手里。
“陈立中怎么不出来啊?”
“对啊,我们也想认识他。”
“我过完初三就得回学校了。”
丁学文也觉得有些遗憾,但见不着也没办法。“他家里出事了,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林思甜欲言又止,丁学文知道她想问什么,就道:“他家的事我也不好说,别问了。”
“行吧。”
跑了一趟图书馆,四人还去蹭别人的冰车玩,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
丁学文准备掏钱的手被按住,“你的钱留着,有机会给我们寄干货。”
关月荷一个劲地点头,“对!要多多的干木耳,和肉剁成馅做包子最好吃。”
“别说了,越说越饿,我去看看我们的面条好了没。”
丁学文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琢磨着还能找哪个老乡换干木耳。
他们这一天在外头潇洒够了,一回来才知道胡同里今天不少事儿。
其他院子的就不说了,二号院的二大妈家,一整天几乎可以说是鸡飞狗跳。
因为房子,闹了一天,早上来的大闺女一家傍晚又走了。
谢大妈下午来找伍二妮,聊了一会儿,被伍二妮拿擀面杖打了出去。
大家就明白了:谢大妈居然想撮合谢振兴和伍二妮!
被打得不冤。
一天天的,净整新鲜事。
关月荷才躺了一会儿,门又被敲响了,是她亲妈。
她刚要躺回去,就被拉了起来坐直。
江桂英严肃道:“你和丁老四他们出去,我不拦着,但你千万不能和丁老四单独两个人出门,听到没有?”
“别跟我哦哦哦的,丁大妈想着把丁老四和你凑一块儿,要是成了,你的工作和房子还能保得住?”
关月荷重重地叹了声气,她现在真想邦邦出拳揍人,整天被人惦记她的工作和房子,烦死了。
所以,年初二在家见到小姑一家时,她先发制人道:“谁再找我借房子借工作,我先扇他两巴掌再踹厕所里让他借个够。”
带着谷满年回来的关月华目光犀利地扫向小姑。
小姑:“……”
她今天来没想着借房子借工作啊!
小姑家的宏伟响应号召下了乡,被分到的地方和丁学文同一个市,小姑今天来是想找丁学文帮忙捎物资给宏伟的。
“小姑您别多想,我没针对您。”她针对的是所有人。
关月荷转头就去看大姐和大姐夫带什么东西上门。
大姐刚给她拿了个橘子,转头就被她妈给拉到屋里去说悄悄话。
关月荷好奇,非要跟着进去听。
她妈一开口,问的全是她姐过年在婆家怎么样、肚子有没有动静……早知道她就不进来了,她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
关月华更不爱听,“我和他说好了,这两年不打算要孩子。”
她好不容易才被调到宣传科,眼看着终于能在工作上使劲了,难道就要开始生孩子养孩子?关月华想想就觉得可惜。
江桂英还想劝,小两口现在都是拿的干部岗工资,而且都是好部门,以后用不着操心了,在汽车厂里,往上升那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现在开始准备要孩子,年纪刚好。孩子又不是说要立马就来的。
但一听说谷满年也支持,她就没话了。
人家小两口商量决定好了的,她再去插一脚,容易出问题。
关月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她结了婚,到处都是问她什么时候要孩子的声音。听得人脑袋都要炸了。
而关月荷在被亲妈警告不能和丁学文单独一起走后,又被大姐再三叮嘱,让她和丁学文保持距离。
说实在的,丁大妈这人办事就没点逻辑,不怪她妈和她姐都认为不得不防。
但即使丁大妈有心思,也架不住丁学文提前走人。
丁学文这趟回来是带着公社的任务的,借到了书后,就去找了陈立中,两人直奔京市机械二厂,靠着介绍信在机械二厂待了几天。等丁学文再回到银杏胡同找林思甜还书,关月荷都已经在学校开始新学期的课程了。
丁学文匆匆地返城,又匆匆回乡。回来时没能提前给发小们写信告知,离开时也没来得及道别。
关月荷在图书馆看到一本母猪产后护理的书籍,忍不住挑眉笑了下。
心里有些怅然。
她返校半个月了,丁学文肯定已经离开京市了。
而这个学期开学,少了两个舍友,她们提前回了部队。也是一样没有一句道别。
下一次重逢不知道 要到什么时候。
“月荷,找到没有?”春梅凑过来问,看到她眼前的书,皱了下眉头,“你想转系啊?”
转个头!英语都还没学明白。
关月荷做了个深呼吸,把不好的情绪都给呼出去,又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四月份,学校招收的第二届学生到校报道,关月荷他们作为老生,自然被安排了新生接待工作。
英语专业来了三个班的新生,和第一届不太一样,今年的新生里有一半是下乡三年的知识青年,只有小部分解放军学员。
她只关注英语专业的学生,不太能察觉到整个学校的变化。
还是何霜霜和她聊天时提起,她才知道,新生里不少小学毕业的学员,这里头大部分是贫下中农。
怪不得她最近去办公室都看到几个老师边唉声叹气边抓头发道:还得从小学的中文开始教起。
班长胜华说,他们这批学生刚进学校时也是一样的,大家水平不一样,所以有的学生得先补初高中的知识。
但比起最新的一届好一点。
关月荷没想到,这还有自己的事儿。
她的课余时间被老师安排去当助教,负责教部分新生普通话。
教了半个月,新生们的普通话水平提高不多,关月荷的普通话水平急速下降,五湖四海的口音凑一起,绕得她念着念着就被带偏了。
好在,这种精神折磨在开学一个半月后结束了。
社会上的政治运动还是影响到了学校里的教学活动,学生们搞起了大字报、组织讨论小组等等,连老师都掺和了进去。
哪怕关月荷所在班的同学意志坚定,一心只想着学习,早日学成回部队,但课程被迫停下,他们仅靠自学也学不了多少。
谢冬雪忙里偷闲来找她们两个,三人坐在草地上相视无言,叹气声一个比一个响。
“你们两个还好,我是身处其中,想不加入讨论组都难。”谢冬雪一时间有些茫然。
学校里的教学活动,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的,关月荷跟着舍友们开启了“游击战”。有课就去上,没课就去蹲老师问。
就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上头开始整顿起教育,教学才又恢复正常,甚至教学质量大幅度提升。
谢冬雪像是又活了过来,和她们说中文班的课程特别有趣,邀请她们两个有空去旁听。
关月荷则是“枯萎”了——她又被安排去教普通话,也学着系里的老师抓耳挠腮、唉声叹气。
劳动节当天,上面下发文件批评、杜绝“走后门”现象,学校里又闹了一阵。
不只是学校里,外头社会上也在讨论“走后门”上大学的事。
五星汽车厂里闹了两轮了,有人质疑今年被推荐上学的名单就是走后门选出来的,工人闹着要说法,厂里领导正发愁呢。
关月荷载着厚棉被回家洗晒,就被大爷大妈们找上门问:“学校里是不是很多走后门进去的?”
“我不知道啊,光顾着学习了,别人的事我不清楚。”不好回答的问题,装聋作哑就对了。
学期还没结束,关月荷就被通知,暑假要去工厂“学工”。
“月荷,你分去哪个厂了?”
关月荷在贴出的名单里找到自己名字,再顺着名字往右边看过去,“五星汽车厂?”
嘿,巧了不是?!
第48章 学工
“月荷, 你们厂到了。”
关月荷神秘一笑,没停下来,继续往前。
“明大爷, 我这个假期换个地儿上班。”
明大爷稀奇得很, “上班的地还能换呢?你毕业后不回服装厂, 被分到其他单位了?”
不等她回答,明大爷就开始劝她想清楚, “你这要是换去其他单位了,厂里分的房子得收回去吧?月荷啊,你可想清楚喽,别的单位再好也没用, 分不着房子啊!”
国营厂有效益,尤其是卓越服装厂这样的,有钱给工人盖房子。但别的单位就难了。
不能光看单位名头响亮, 还得看单位里的内部福利。
关月荷不好意思再逗明大爷,解释道:“学校安排的暑假学工实践,我被分到了咱们汽车厂去实习, 以后还是要回服装厂的。”
“哎呀!去汽车厂这不就是和回家似的?”明大爷问:“被分到哪了?”
关月荷耸耸肩, “得去人事科报道了才知道。”
“行, 你去人事科就报你明大爷的大名,让他们科长给你安排个轻省的活。”
“好啊,那我得借您的光啦。”关月荷没好意思问明大爷的大名。
从小喊“明伯伯”“明大爷”喊习惯了, 她这也是才意识到,她不知道明大爷叫什么!
她早上在家里吃的早餐, 出门时是和她爹、她大哥一起推自行车出门的,但她爹腿脚没年轻时利索了,她大哥载着小弟, 于是,等她骑了十几分钟回头看时,根本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她也没打算停下来等他们。
一路上没少遇见银杏胡同的邻居,见一个就被问一句“月荷去哪儿啊”,然后她再回:“放假了,去汽车厂实习。”
骑车不累,但嘴巴累得慌。
为了避免再一直被问,她就努力蹬车,冲到了最前头,耳朵总算是清净了。
一路上,先是经过服装厂、防疫站,又经过邮政局、日化厂……终于到了光明路上,再一路经过厂里的招待所、供销社、维修站、理发店等,终于到了五星汽车厂厂门口。
她从小没少走银杏胡同—五星汽车厂这段路,最开始是因为年纪小被放在托管班,大一点了,就和发小们在厂里的大礼堂、理发店、供销社乱蹿,到了上学的年纪就去厂里的子弟学校。
可以说,要是她当初进了汽车厂当工人,她这辈子可能就绕不开汽车厂了。
关月荷又往回退了一小段路,在理发店门口等她爹。
她和汽车厂人事科的人不熟,让她爹陪着一起去,工作能省很多麻烦。
一个国营厂、一个单位或者是一个系统,尤其是五星汽车厂这样有二十多年历史的大厂,更讲究人情。
学校安排来的实习生,和自家厂的子弟,甚至是老熟人家的孩子,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厂里工人领导,不一定都住银杏胡同,但一定都去过理发店找她爹剪头发。
她爹说厂里没有不认识他的,她信了。
一进人事科办公室,她爹就熟络地和人打招呼,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她徒手抓持枪逃犯、被市革委会推荐上大学这事,最后才哈哈笑着道:“你们说巧不巧,学校就给她分到咱们厂实习了。”
人事科的科长很是配合地惊讶地“哟”了好大一声,“当时还上了日报的头版对吧?咱们厂里档案室还贴着当时的报纸,哦对,日报的记者也来咱们汽车厂做采访了。关师傅,您闺女文武双全啊!”
“哎呀,肖科长,夸张了夸张了哈哈哈,你家老幺也厉害啊,都进设计部门了,我一看,那就是做总设计师的苗子。”
“差远了差远了哈哈,还得继续进步,比不上你们家月荷啊。”
关月荷忍着笑,尴尬得脚趾蜷缩了起来。
关沧海和肖科长互相吹捧对方的儿子、闺女,关系拉近得差不多了,肖科长就道:“关师傅,您放心,月荷回厂里实习,那就是回自个儿家了,我指定给她安排个好的岗位。”
“不用不用,肖科长您看着她适合去哪个岗位就去哪个岗位,不用搞特殊。”
这也是关月荷的本意,她就没想着能像在服装厂的厂办一样悠哉工作,多干点事也是好的。
她喊她爹一起过来套近乎,就是想让不熟悉她的人知道,她是汽车厂的子弟,并且是因为做好事才被推荐上大学。
汽车厂前段时间因为“走后门上大学”的事闹得厉害,导致不少工人对厂里被推荐上大学的人有意见,她担心自己到岗位后被迁怒。
事实证明,她真是担心过头了。
肖科长看了她的介绍信和她老师给写的推荐信,直接把她分到了厂里的翻译小组。
五星汽车厂每年也是有汽车出口到国外的,只是出口量极少。更多的是从国外引进汽车进行研究仿制、再对自身的产品进行改造。
厂里的翻译组只有两个人,还是厂里设计部门的技术员兼任。
关月荷被分过去,连给她安排工作的人都没找到,那俩技术员去海市出差还没回来呢。
一个小组,就她一个人,无人迁怒。
“你先熟悉熟悉情况,工作不着急。”肖科长也是才知道人出差去了,于是又安排人给她办实习证,再去财务科领实习期间的饭票。
汽车厂和服装厂都一样,实习期间没有工资,但汽车厂给发的饭票要多一些,按着一天三顿的量给发的。
既然没人安排工作,关月荷就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忙自己的学习。
“关月荷,吃饭了。”
关月荷抬头一看,是她姐。
赶忙把带来的书本笔记给收起来,拿出饭盒跟上喊了她就走的大姐。
五星汽车厂就没有她不熟的地,她想说其实自己去食堂就行。多个人,还耽误她冲食堂。
宣传科在办公楼,翻译组在研究楼,两栋楼之间有段距离,实在没必要专门走一趟。
蔡英姐说了,一定要去她在的二食堂打饭,一食堂的洗菜工把菜往水里一涮就拿起来,打饭窗口分菜的工人也很凶,不如二食堂菜洗得干净、分菜也够量。
只是,二食堂离研究楼稍微有些远。
“就带你走一趟,以后你自己吃饭去。”
关月荷在后面无声地学着她姐的语气,又是摇头晃脑地翻白眼做鬼脸。
关月华一转头,她就立刻伸手挠脸,“干嘛?”
“月华,这是谁啊?”没听说宣传科进新人了啊,难道是分到厂里实习的大学生?
关月华想把关月荷拉上前,没拉动,还是关月荷朝前走了一步。
“我妹妹,关月荷,被学校推荐来厂里实习的,分到了翻译组。”
“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在服装厂工作、上日报、被推荐上大学的妹妹啊?”
“……嗯。”关月华有些不自在,忙问同事今天二食堂有什么菜。
“妹妹来得正好,今天有粉蒸肉。难得你还会关心食堂有什么菜。不说了,你们赶紧的,晚了就没了。”
关月荷本来想得意地问她姐:你老在厂里说你有个文武双全的妹妹啊?
但一听,去迟了就没粉蒸肉了,她就啥也顾不上了,急吼吼地扯着她姐快走。
十分钟后,关月荷满足地大口吃饭,汽车厂不愧是万人大厂,伙食就是比服装厂的好那么一点点。
不是她,她姐绝对吃不上粉蒸肉!
兴许是她姐不好意思和她一起冲食堂,这一顿饭之后,她姐再没喊她一起去吃饭。
去食堂的半路上碰见了,她姐立刻和同事说话,反正就是不和她对视。
一个不想一起跑,一个嫌多个人累赘。
姐妹俩纷纷松一口气。
“在厂里上班咋样?还顺利吧?”过了两天,江桂英来问。
“还行。”除了上下班有点远,其他都不错。
多亏了她爹和她大哥大姐,汽车厂起码有一半的人知道在翻译组实习的关月荷同志了。
没错,就是那位上报纸的关月荷同志。
厂里的人没质疑她被推荐上大学是否公平,打饭时只要去二食堂,饭盒就能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翻译组的两位技术员出差回来,得知多了个“特别厉害”的助手,一致感慨人事科终于干了件人事,送进设计部的人总算是有点水平了。
于是,关月荷上班的第五天,就收到了同事从海市带回来的糕点,和厚厚一沓需要翻译的资料。
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资料,同事之一还贴心地说:“可以带回家慢慢翻译,不着急。”
关月荷随手翻开一页资料,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份需要翻译成英文的中文资料,上头和汽车相关的专业词一堆一堆,看得她脑壳疼。别说翻译成英文了,它们的中文意思她都没搞懂。
“章同志,有没有参考的书可以借我用用?上头不少词我不懂。”
章新碧又给她拿了一沓厚文件,“这是我和郭旭升同志整理的资料,里头有大部分专业词的翻译,要还有不懂的,你就记下来问我俩。”
“对了,我们平时都在三车间里,你有事就去那找我们。”
交代完了工作,章新碧才想起来问她上学都学什么内容。
见她看着挺老实,章新碧和郭旭升才多提点了几句,让她空闲时间多找汽车相关的英文资料来看,对她以后的翻译工作有大帮助。
这俩人一看就是误会了,关月荷解释道:“我是卓越服装厂的工人,以后毕业了还是要回服装厂的。”
“啊?”章新碧和郭旭升可惜道:“我们还以为你是咱汽车厂出去的。”
“我爹和大哥大姐是汽车厂的。”
“那你怎么就进了服装厂?”
“……”她这几天没少被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哪个单位收她,她就去哪个单位啦!
章新碧和郭旭升也就随口一问,他俩不是喜欢八卦的人,而且年纪上比她大一轮,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觉得熟悉得差不多了,他俩也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剩下关月荷对着桌上的高高一摞资料发愁。
干瞪眼没用,开干吧!
星期天,关月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看见窗户下整张书桌全是字母的资料,忍不住抖了下身体,赶紧移开视线。
她蹲在自家门前刷牙,曹丽丽的儿子顺顺歪歪扭扭地走过来,蹲在不远处冲她咿咿呀呀地喊。
顺顺早产半个月,刚生下来时小小一只,现在被养成了个小胖子。走路时脸上的肉都在晃。
对面的西南七岁了,即将是个小学生,自觉是个大孩子了,不愿意带着还不会跑不会说话的小豆丁玩。
要不然,顺顺也不至于无聊到想找她这个大人玩。
没一会儿,曹丽丽找了出来,“转个身的功夫他就跑出来了,就不能老实些?”
说完,朝着屁股就是啪啪两巴掌。
对面还有个更不老实的,即将上初中的西北长高了不少,成为了二号院里的又一瘦竹竿,突然咻地一下蹿出去,追出来的宋公安气得胸口起伏。
关月荷心想,宋公安应该去找林大爷取经,看看怎么治皮猴。
前院白大妈家今天笑声不断,白向红在卓越服装厂做了两年临时工,昨天终于转正了,下个月开始领正式工工资。
白大妈悬了两年的心,终于能落到肚子里了。
二大妈家倒是一直没听到好消息,大家都在等着喝张超男和郝大仁的喜酒呢。
周大嫂和伍二妮家还是老样子,每天只顾着上班养孩子,但这俩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春日得空的时候还会约着一起出去挖野菜。
关月荷把二号院各家的事都给点了一遍,又打了个大哈欠。
难得她有空空闲的一天,打定主意今天绝对不要去看资料。
“那咱干啥去?”林思甜同样也不想待在家里看书,她已经很久没在星期天休息了。
俩人对视了一眼,接着各回各家继续睡觉。
方大妈和江桂英去胡同口乘凉唠嗑,就是不想在家吵她们。
“我看月荷下班回来都要看资料,真不容易。”
“你们家思甜还不是?厂里医务室变成了医院后,我看思甜的休息时间都不规律了。”
白大妈也加入了话题,道:“服装厂最近也忙,我们家向红天天加班,也一样。”
虽然心疼自家孩子忙,但个个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忙点好啊,说明不是厂里生产红火,就是自家孩子得重用,有出息。
前几年送了好几批年轻人下乡,到了今年,银杏胡同下乡的人少了很多。
所以,今年夏天,胡同里总算不是天天都弥漫着一股怨气了。各家聊起自家的孩子,难得都是带着笑的。
很快,许大妈一家笑不出来了。
马主任来找常大爷,顺口就和许大妈道喜:“恭喜啊,许大妈。”
许大妈一脸懵,“不过年不过节的,和我道啥喜啊?”
“你家老四啊,我昨天去民政局可见着他了,娶的媳妇儿不错,有眼光。许大妈,啥时候办喜事啊?”
其他人嚯了一声,问:“你家老四有对象了啊?咋一点消息都没往外漏就结婚了呢?”
反应最大的是赵大妈,许大妈前段时间托她帮忙介绍对象,她同事说有个侄女条件不错正相配,她还打算今天找许大妈定时间让俩孩子相看呢。
什么玩意啊,自家儿子都有对象了还让她帮介绍?这不是让她得罪人吗?!
许大妈向来和善的脸撑不住了,两只眼都在冒火,正要去服装厂逮许成才问个明白,就见许成才带着个姑娘走来。
“各位大爷大妈,这是我媳妇儿秦子兰,昨天刚领的证,请大家吃喜糖。”
“子兰,这我妈。妈,子兰,您见过的。”
秦子兰立刻跟着喊道:“妈!”
许大妈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震得头晕眼花,半天找不回声音来。
秦子兰不就是老四师傅的闺女吗?他俩什么时候谈的对象?
其他人也看出点门道来了,赵大妈呵呵两声,“成才,你这谈的对象藏得够严实啊,要不是你今天来发喜糖,大家都不知道你有对象了,你妈还说让我给你介绍对象来着。”
许成才憨笑道:“我媳妇儿是我师傅闺女,我家里人都认识。谈了半个月,我俩觉得都挺好的。厂里最近生产任务重,我忙着加班,没来得及回来和家里说。我俩都是厂里的双职工,刚好够工龄,听说下一批分房资格要下来了,就赶紧打申请领证。”
听到这,赵大妈心里的气就消了大半。
人家俩小年轻工龄够了有分房资格了,趁下一批分房资格下来前先领证,双职工能分到的房子更大些。
分房是大事,她还是能理解的。
许大妈就膈应得慌了。
她不满意许成才不打招呼就领证,也不太喜欢许成才的师傅,更何况许成才师傅的女儿。但许成才说是为了赶上下一批分房,占着正理,她的气就没了发泄的口。
“成才,还是你们小年轻会琢磨,这婚结得好啊,你俩双职工,能分到一室一厅的房子吧?”
没人在意他突然就领了证,家里都知道女方的情况了,知根知底的,没什么不好。
媳妇儿是师傅家的闺女,怪不得许成才能被提拔当上小组长。
这小子运气好啊,不用靠家里,自己就能把工作、结婚、分房的事都给搞定了。
“对,能分一室一厅的,以后有孩子了再从客厅隔出个小间来,够用了。”许成才一想到以后的好日子,嘴角咧得更开了。
“你们打算啥时候办喜酒?”
“不着急,厂里最近忙得很,我俩都没空。”
“也是,厂里生产任务最重要。”证都领了,酒席往后拖一段时间不是问题。
许成才在胡同口待了一会儿,就对许大妈道:“妈,我带子兰去给院里邻居发喜糖,晚点再回去和您说。”
许大妈做了两个深呼吸,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回三号院前,许成才带着秦子兰先去了二号院,直奔后院的左耳房。
“关月荷,我来发喜糖了!”
关月荷一打开门,瞪大眼睛看着他俩,“你们?”
一个是她发小,一个是她以前在车间时关系不错的朋友,他俩怎么就凑到一块儿去了?
但仔细一想,秦子兰她妈是带许成才的师傅,许成才早就说了让他师傅给介绍对象……这俩凑到一起好像挺正常的。
震惊过后就是高兴,关月荷哈哈笑道:“太好了!你俩结婚,我只要送一份礼!”
许成才、秦子兰:“……得送双倍的!”
关月荷收到的喜糖,两只手都不够拿,堆在了饭桌上,兴冲冲地要跟他们去发喜糖。
“结婚的是我俩,就你最激动。”
“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特别高兴。”关月荷让他们走前面,接过装着喜糖的袋子,“我来拿我来拿。”
人才到三号院大门,关月荷就迫不及待地喊:“林思甜,快出来收喜糖!”
林思甜穿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出来,也是一样的震惊,“许成才,你真结婚啦?天呐!你什么好运气,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儿?!”
许成才只顾傻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太对劲:这话是夸我吗?
关月荷和林思甜一说一和,没一会儿,整个三号院的人都知道许成才结婚了,娶的媳妇儿是他师傅的闺女,俩人结婚后能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邻居们纷纷道喜,只有许家的人强颜欢笑,捏着鼻子认道:“对,成才他师傅的闺女。结婚是仓促了点,不过为了分房子嘛,错过了,就只能分到单间,以后想换大的不容易……”
秦子兰松了一口气,还是她妈和许成才算得准,早点把证领了,许成才家里想反对都没办法。
许成才爸妈哥嫂想给许成才找个好拿捏的,以后还能把许成才和家里绑到一起。他们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她不好拿捏。
她一转头,和关月荷对上了视线,俩人了然地笑了起来。
热闹过后,许家的门关上了。
许成才的爸妈大哥大嫂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无声地表达不满。
许老三夫妻俩不吭声,一人抱一个娃坐在边上,给他们剥糖果吃。
唯独许小妹最高兴,她喜欢秦子兰这个嫂子。
天知道她多担心自家四哥会和关月荷或是林思甜凑到一起。
关月华没工作前是银杏胡同最好看的姑娘,工作后是五星汽车厂的厂花,有关月华在的地方,别人就看不到她。她讨厌关月华,所以也不喜欢关月华的亲妹妹关月荷。
至于林思甜,她以前喜欢过林忆苦,但被林忆苦骂她脑瓜子不正常,从此对林忆苦十分厌恶,所以也不喜欢林忆苦的亲妹妹林思甜。
总之,只要不是关月荷和林思甜,换成任何人,她都觉得好。
许小妹还帮着他们说好话。
“妈,你看四哥四嫂这婚结得多好,双职工,以后的房子也不远了。要是四哥结婚了没房子,你还得愁家里怎么腾房间。”
“大哥大嫂,四哥结婚也轮不着你们反对啊。四哥早搬出去了,和分家没区别,结不结婚,也不会往家里交工资。四哥真搬回家里了,你们又该不高兴了。”
许成才第一次觉得向来没脑子的小妹还是有点聪明劲儿的。
“没你说话的份,你一边待着去!”许大妈也是第一次觉得小闺女的脑袋就是长来好看的。
但让小闺女闭嘴了,他们也照样没话说。
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板上钉钉了,面前坐的这新鲜出炉的两口子盯着地板瞧,一副做好把他们的话当耳旁风的样子。
许大嫂才说了句:“长辈都没见过面就定了,放以前,这叫私奔,是要浸猪笼的。”
许成才就反驳道:“那些都是陋习,国家都支持自由恋爱,大嫂你要是不了解,改天妇联来做宣传,你可得去认真听。”
许大爷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自由恋爱没问题,你这样不合规矩,有谁不和家里打招呼就去领证的?”
许成才脱口而出:“常正义啊。”
隔壁二号院的常正义此时打了个喷嚏,下一秒就被曹丽丽给推到一边去,让他离儿子远点,小心把感冒传染给顺顺。
“我没感冒!”
许家其他人沉默不语。
将近两年时间,大家都快忘了常正义也是先斩后奏,瞒着家里领了证。
常正义和曹丽丽现在连孩子都有了,赵大妈也没对曹丽丽有成见,日子过得算是美满。
“先领证再办酒,大家都这样。”许成才眼睛一转,“要是按家里的规矩,家里给我出多少钱做彩礼?”
谈到钱,屋里的气氛就更安静了。
许成才兄妹五个,二哥早下乡去了,至今没消息传回来,也不知道他在乡下成家没有。三嫂家里条件好,没要彩礼,反而给三嫂备了不少嫁妆。
只有大哥成家是家里出钱的,占尽了家里的便宜。
许成才早料到了家里的态度,就等着拿彩礼的事堵他们的口呢。
敢在外面乱说他和他媳妇儿,他就回来跟邻居们嚎家里多偏心。
果然,没人有意见了。
许成才和秦子兰结婚的事过了明面。他们领证不到三天,厂里就出了下一批分房名单,他俩及时向厂里报备了婚姻状况,靠着结婚证分到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四人里,他成了最早成婚的那个。
关月荷和林思甜给丁学文写了信,报上好消息,又忙活着攒票给许成才准备结婚礼物了。
林思甜正常领工资领票,攒票不难。关月荷就犯愁了。
她现在是个只能领饭票的实习生,存款还因各种意料外的开销缩水不少。
“小关,哪里不懂?”章新碧一进办公室就见关月荷在咬着笔头皱眉沉思,想着是不是分给她的任务太难了?
关月荷立刻把杂事给抛到一边,拿出自己的本子,有两页全是她记下来的不会翻译的词,“有这么多不懂。”
心虚,不好意思看章同志的眼睛,甚至觉得自己给老师们丢脸了。
早知如此,她刚来的时候就不该把自己学校的名字挂嘴边。
章新碧扫了一眼,正好现在有时间,就拉过来一把椅子,“我来说,你做好笔记。”
“好!”关月荷端正坐好。
许是知道关月荷是半吊子水平,章新碧和郭旭升有空的时候就过来给她讲讲课。
他们俩可是正儿八经参加高考的大学生,大学时读的汽车专业,另外自学了英语、俄语、德语,当她老师绰绰有余。
后面的半个月,关月荷几乎天天往三车间跑。有时候去找章新碧和郭旭升问问题,有时候去找车间的技术员了解汽车的车身结构,光是这项,就够她慢慢了解的了。
以前就知道汽车厂是个大厂,主要生产汽车的,还真没想过汽车是怎么生产的。
“有意思吧?”章新碧开完笑似的问她:“我看你就挺适合咱们厂,毕业后来不来?”
虽说工农兵大学生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工厂之间借人借物,都是常事。
关月荷刚刚冒出来的好奇心瞬间没了,一个劲地摇头,“我还是要回服装厂的。”
“服装厂用不着翻译啊。”
关月荷随口找了个借口,“万一以后我们厂也能出口了,不就有我出力的地了么。”
章新碧看出她的想法,就附和着道:“对,卓越牌的运动鞋能在国内受欢迎,说不准哪天就能卖国外挣外汇了。”
“是啊是啊,汽车厂有您和郭同志,我们厂可就只有我啊。”
虽然关月荷一心只想回自家的服装厂,但在汽车厂的工作也没敷衍。
章新碧和郭旭升频频夸她,在她实习结束后,特意给她写了份证明,夸关月荷同志在五星汽车厂学工期间,勤奋好学、工作认真严谨,帮助五行汽车厂翻译组完成大量资料的翻译工作……
关月荷满意地收好证明,留着拿回学校交差。
就算不是为了交差,她也是会好好完成工作的。
用谢冬雪的话说:绝对不能在其他厂丢卓越服装厂的脸!
谢冬雪被安排去的厂子是罐头厂,去报道时,罐头厂想给她分去宣传科做文字工作,她自己主动申请去车间。
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样才能切实写出罐头厂工人的风貌来。
暑假的实习结束,谢冬雪过来找她,就采访起她“学工”一个月下来的感受。
关月荷没有感受,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得刷刷作响,“这个月的学工成果。”
厚厚一本笔记,再多待一段时间,她说不定还能做个汽车行业的半吊子专家。
谢冬雪被笔记里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晃得眼睛疼,赶紧把她的笔记本给合上,没了采访的心思。
“我昨天回厂里了,我们主任问我以后回厂里是想留在工会还是去宣传科。我以为回去了还继续待在工会呢,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还留在厂办不?”
距离毕业还有整整一年,就得开始琢磨毕业后的工作了。
“别多想了,服 从组织安排,我去哪都行。”关月荷话音一转,嘻嘻笑道:“分回厂办最好了。”
只不过心里会觉得有些可惜,她读英语专业这是白学了啊?
回到学校上学,舍友们一听,就道:“是挺可惜的,你要不……哦不成,女同学报名参军是要十九岁以下的,你报不了名。”
更可惜了!
“原来还有年龄限制啊?!你们不早说!”
“你也没问。”舍友们理直气壮。
关月荷趁机找舍友们换工业票,她们和她不一样,她们上学了也照样领津贴,手头剩的工业票不是借出去就是换成全国通用的粮票或者换成布寄回家里。
正好,她有布,她们有票。
许成才把结婚的大日子安排在了国庆,就是想着这日子喜庆,而且大家都放假,有空。
却没想到关月荷今天国庆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拉练,没法回家。
这次为期五天的拉练,他们班无人掉队,甚至还甩一班一大截。
一班的人不服气,说他们作弊,关月荷肯定是在兵团待过的。
关月荷把自己的工人证拿出来,二班的人看了后,没再狡辩。
就是之后在一块儿练射箭的时候老来找她挑战。
关月荷没觉得烦恼,反而挺得意,终于等到放假了,回家去找林思甜他们显摆。
“说明什么?说明我厉害。你哥在家,我也一拳头揍倒他!”
“牛皮撑不死你。”许成才笑她瞎显摆,伸手,“给我送啥结婚礼物?”
破坏气氛,真不想拿出来给他。
于是,关月荷把两只崭新的暖水壶交到秦子兰手上。
“我就说月荷会送一对暖水壶,还好我买了别的,不然你们家就要有四个暖水壶了!”
—
今年放假早,关月荷回来时正好赶上囤大白菜和白萝卜。
“月荷,你囤这么多?吃得完吗?”
“今年寒假长,吃得完。”关月荷边说边往家里搬。
“月荷?”身后的人惊讶道:“厉害啊,一个人搬一大筐白萝卜。”
关月荷回头一看,她吹牛皮说一拳头能揍倒的人回来了。
第49章 林忆苦
俩人定定地看着对方, 许久没出声。
从最开始的确定,又逐渐怀疑:我没认错人吧?
关月荷心里打鼓,皱着眉细细打量跟前的人。
林忆苦参军八年, 上一次回来还是六年前, 和关月荷记忆里的银杏胡同皮猴王完全不是一个人。
但胡同里没人穿正儿八经的军装, 而且,对方左边眉骨上有道三角形形状的疤, 和她小时候挠的长一模一样。
但她还是不确定,这人长得和林忆苦寄回来的照片也不长一样啊!
林忆苦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他是听到有人喊她“月荷”,他才开口的, 难不成胡同里多了个叫“月荷”的?
现在一看,真有可能是自己认错了。
他认识的月荷,看着不像能长那么高。站直了, 脑袋都能戳他下巴了。
一时间,俩人的气氛从见到邻家哥哥/妹妹的惊喜,变成了认错人的尴尬。
各家的人, 上班的还没回来, 在家的都忙着去买白菜萝卜, 胡同里因为此时的尴尬显得愈发安静。
关月荷挠挠脸,转头搬起箩筐走得飞快,咻地一下子就冲回了二号院。
林忆苦清咳了一声, 当作无事发生,大步往家里走。
在家门口等了一会儿, 终于等到亲妈回来了。
方大妈惊喜地呀了一声,顾不上自己是赶回家找麻袋的,“你回来怎么不发个电报?哎呀, 我,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早知道昨天早上该和桂英去黑市买肉的,上星期天也该跟着去凿冰洞捞鱼的!方大妈一激动,就手忙脚乱。
“家里缺啥?我去置办,不着急。”
“哦哦对,得去搬我们家的白菜萝卜,你江大妈还帮忙守着呢。”本来想喊月荷回来时帮忙捎个麻袋过去,哪知道一转身,月荷已经扛着箩筐走了。
林忆苦赶忙把行李放好,“我跟您去。”
方大妈激动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接着就是藏不住的高兴。
“前天思甜才给你寄了信过去,还以为你今年也没法休假回来了。”
“冷不冷?刚顾着高兴了,我给你拿你爸的大棉袄。家里不比南边,你傻啊不知道提前备件厚外套?”
“饿了没有?算了,你别出去了,我们借了三轮车,一趟就搬回来了,你先吃点东西。这包桃酥昨天才买的,思甜最近夜班多,给她拿着当夜宵的,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去买。”
“做炉子边,暖和。行了,你别动了,妈待会回来给你包饺子吃。”
林忆苦愣是插不上一句嘴,被披上了棉袄,被塞了包桃酥,又被按在炉子边坐在,看着他妈小跑着出了门。
他也没干坐着,拿了块桃酥塞嘴里,穿好棉袄,跟着出去。
好几年没回来,严重错估了京市的冬天温度,从火车站回来,一路被冻得骨头都想缩成一团了。
隔壁二号院里。
关月荷跑进跑出地整理杂物间、把白菜萝卜搬进地窖里,又去找曹丽丽借了锤子和钉子,给破了个洞的杂物间木门补一补。
这个学期结束,他们本该安排去部队学军的,但活动被临时取消了,学生们就有了个难得的长假期。
也是他们三年学习生活的最后一个假期了。
舍友们说会来她家里做客一天,虽然没有定下是哪天,米饭面条不一定能管够,白菜萝卜是囤得够够的了。
刚忙完家里的活,想着还得去供销社一趟,忽然听到院子外面一阵嘈杂声,夹杂了许多道“哎哟”、“回来了”。
没一会儿,声音一股脑全涌进了三号院,她正要细听,从外头回来的二大妈喊她道:“月荷,当兵的林忆苦回来了,你快去看看,我刚刚都没认出人来,变化真大啊!”
关月荷瞪大了眼睛,又和二大妈确认了一遍,林思甜她哥林忆苦真回来了。
关月荷心里哈哈笑,她也没认出来!
林忆苦作为银杏胡同里的最有出息的年轻人之一,他回家探亲的消息一被传播出去,上门看他的人不少。
毕竟,他们见过不少科长、主任、厂长,但还真没多少人见过部队里的营长,好奇。
也有想趁林忆苦这次回来探亲给他介绍对象的。
林忆苦虽然人不着家,但踏他家门槛的人不少,想着提前和方大妈打好关系了,等林忆苦一回来,相亲一成就立刻打申请结婚,反正按照林忆苦现在的级别,家属可以随军。
只不过方大妈不肯松口,她是盼着林忆苦早点成家,但没还是想着得林忆苦自己愿意。
二号院的热闹持续了一个下午,到快六点的时候,关爱国跑过来喊关月荷过去吃饭。
“大哥带回来的猪头卤好了,今晚吃卤猪头肉!”
关月荷瞬间把白天的尴尬给抛到了脑后,围巾一绕,匆匆往三号院走。
家里的卤肉香味过分浓郁,关月荷一进门就被扑了一身,低头一嗅,衣服上也缠上了肉香味。
“爱国,给你方大妈家送去。”江桂英拿了一碗猪头肉出来,“忆苦回来了,给他们添道菜。”
关沧海点头,“出去这么多年,难得回来一趟,我给老林送点酒过去。”
江桂英瞪了他一眼,跟她玩心眼子呢?二话不说,把橱柜里的半瓶酒也塞给了关爱国,让他一起送。
没捞着酒的关沧海叹了声气,转头一瞥,发现小闺女今天格外安静,净盯着桌上的肉瞧。心想着,看来是在学校没油水补,把他闺女馋坏了。
“再坚持半年,下学期结束,就能回厂里上班了。”
到时候照常领工资领票,哦不止,等她回去上班,工龄会多出两年半,工资和票都要跟着涨,日子肯定美。说不定还会升职。
关沧海欣慰地拍拍关月荷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不明所以的关月荷下意识地皱眉,“老爹您别想了,我回来上班了也不能给您买酒喝啊。”
被她妈知道了还得了!
“我没说酒的事!”
“哦,您挤眉弄眼的,我以为您想让我偷偷给您买酒喝。”
关沧海被气到了,夹了一筷子肉放她碗里,“吃吧,别说话了。”
关月荷等人齐了,大家都拿了筷子才开始吃。吃了第一口,就夸道:“大嫂,你做的卤肉是这个!”
关月荷比了个大拇指。
“我也是跟着玉珍学的,好吃就多吃点。”
大家忙着埋头吃饭,顾不上好奇林玉珍从哪儿学来的方子。
自从关建国被安排进跑长途的运输队后,家里的伙食就日渐好了起来,伟伟和静静养得比同龄的小孩壮实。
虽然家里伙食好,但关月荷还是想着去黑市多搞点肉回来,冬天得吃好一点补油水。
关月荷刚帮忙收拾了桌椅,方大妈和林大爷就带着林忆苦过来串门了。
主要是给关家送些林忆苦带回来的南边的特产。两家关系好,单独送这一家,其他家看见了也没理由说闲话。
林忆苦一一打招呼问好,从关大爷江大妈一直到关爱国,最后看向坐在沙发边上的关月荷。
“不认识了?那是月荷。”方大妈拍了下他后背,笑道:“忆苦刚刚在家还问我们呢,咱们胡同里有几个叫月荷的。离家久了就是啥也不知道,我说咱们胡同能有几个月荷,就他关大爷家一个。”
江桂英帮着找补道:“忆苦上次回来,月荷才刚进服装厂工作,现在都工作满六年了,这么几年没见,怕是在外头遇见了也认不出来。”
关月荷闷笑,可不就是认不出来!
“月荷!”林思甜从她哥身后探出个脑袋,脸上写着“有好东西”,招呼关月荷赶紧跟上。
关月荷赶紧把凳子腾出来给方大妈,让他们坐着聊,自己则是出门找林思甜。
方大妈坐下后,发现自己儿子还傻愣愣站着看门外,就道:“她俩从小有说不完的话,不用管她们。快坐。”
林忆苦刚坐下,就听到他妹妹和关月荷的惊呼声,刚要转头看,正好听到关沧海问:“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能待一个月。”光是来回坐车就得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正常休假的话只能在家待一两天。他几年没休假,家里又远,领导特意给批的长假。
“正好,你爸妈就等着你回来给你解决人生大事呢。”江桂英对方大妈笑道:“你家的门槛要被踩没喽!”
“那也得他点头啊,媳妇儿又不是给我娶的。”方大妈就道:“桂英,你也帮我看看,有好姑娘可得给我们家林忆苦介绍。”
“我得好好想想看有谁适合的。”
“那敢情好!”
林忆苦听到这话题就头大,赶紧转移话题问汽车厂现在的领导都有谁。
而另一边,林思甜把她哥带回来的礼物一一摆了出来,两个从小没去过海边的人最稀罕海螺,还有用手帕包着的几颗圆滚滚的珍珠。
“这玩意不能拿出去显摆吧?”关月荷看了好一会儿珍珠,就让林思甜拿去藏好。
“在家自己拿着玩呗,我才不拿出去晃。”林思甜说完还不忘笑她,“我可不像你,得张奖状都要拿着在胡同走一圈。”
“哼!那能一样吗?你得了奖状你不出去显摆?”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发小们什么德行,她能不清楚?
林思甜嘻嘻地笑着,拨了两颗分给她,还特意叮嘱不能告诉许成才,不然许成才也要来问。
关月荷不客气地就给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你哥回来的时候,我在胡同口碰见他了,根本没认出来哈哈!”
“是吧?你也没认出来?我也差点没认出来!”
她哥上次回来时变化还不算特别大,这次回来一看,简直脱胎换骨,是个看着就特别可靠的哥哥了。
平常写信回来,还会时不时皮一下气爸妈,说出去人家肯定要怀疑信是不是他自个儿写的了。
关月荷瞬间就不尴尬了,亲妹都差点认不出来,她一个邻居家的妹妹没认出人来,那可太正常了!
林忆苦回来这件事,在关月荷这儿已经不新鲜了,远不及她买肉重要。
这次没有发小们帮忙放风,关月荷也没仗着自己跑得快就独自去黑市,而是跟着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们一块儿去。
以防万一,她穿着不显眼的旧棉袄,把自己的脸包得严严实实的。
黑市的肉摊还是去年的人摆的,关月荷不好奇人家怎么有供应不断的猪肉,等大爷大妈们砍好价了,她就跟着凑上去,“我们是一起的,我要十斤肥肉三斤五花肉,谢谢大哥!”
大爷大妈们也纷纷道:“对,她和我们一起的,你看咱们人多买得可不少,还能不能再便宜点?”
摊子后面的人没了耐心,恶声恶气道:“到底买不买?不买拉倒!”
“买!”没办法,黑市里就这家卖猪肉的。
身后的背篓变得沉甸甸的,关月荷按住装钱的口袋,没敢再去看其他摊子都有什么。
她再买下去,存款就要清零了。
心里安慰自己:等我回来工作再多多地买。
从黑市出来,她和大爷大妈们就散开了,这是怕被有心人盯上把他们一网打尽。
回家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路过国营饭店,控制不住双腿,进去买了两个肉包子。
她自己在家做的肉包子就是比不上国营饭店的好吃,找明大爷问了好几次,明大爷就让她别费劲了,馋了就去国营饭店买。
“林……忆苦哥。”她以前都跟着林思甜喊的林忆苦全名,现在看他那么个大块头杵跟前,又跟着林思甜喊了哥。
见他盯着她手里的包子,关月荷低头看了眼,两个包子,被她吃得就剩小半个了,就给他指路道:“国营饭店在前头,你现在去还有得卖。”
说完,一口就把剩下的小半个肉包吃掉。
早在这站着的林忆苦看着她背个背篓走过来,一手一个白面包子,路没走几步,两包子就全吃了。
看来这些年没亏待嘴巴,怪不得个子蹿这么高。
“吃饱了吗?”
关月荷点头又摇头,好吃的东西哪有吃饱的时候?!但她也没粮票可以挥霍了。
“走,请你吃。”林忆苦说着就抬腿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她还站在原地,又使了个眼神叫她跟上。
“谢谢忆苦哥!”
关月荷拿到一牛皮纸袋的肉包子时,觉得这声“哥”没白喊。
林忆苦挑了下眉,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狗腿,小时候为了跟他要糖吃,才喊他哥,用不上他的时候一口一个“林忆苦”。
为了表示感谢,关月荷找周大嫂帮忙炒了瓜子后,也装了一袋子送去方大妈家。还有她在家包的素包子。
林忆苦拿了一个,两三口吃完,“这不比外面的肉包子香?”
言下之意就是:不如她自己在家做来吃。
关月荷有点想翻白眼,他是好日子过多了,才会说素包子比肉包子好吃!
“你多吃点。”嘴巴闭上吧。
方大妈也夸道:“月荷做的素包子是比外头卖的香。就比你做的红烧肉差一点。”
“还成。”关月荷被夸也不谦虚,“改天给您送我做的红烧肉。”
毕竟吃了方大妈儿子送的八个肉包子呢。
等人走了,方大妈才拍了下自己儿子,“你笑啥?”
“我没笑。妈您看错了。”
“厂里过几天办联谊会,我让你爸把你的名字给报上去了,相亲的时候别给我板着张臭脸,和人好好聊,听到没有?”
林忆苦要拿包子的手被拍了一巴掌,无奈道:“妈,我现在不适合谈对象,别耽误别人女同志了。”
“二十五岁还不适合谈对象,什么时候适合?让你在部队里找,你不找,回来又给我说现在不适合,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呐?”
“你别说了,我和你说不着,等你爸回来,让他和你说。一回来就气我,起来起来,别挡光。”
回来不到三天,就开始遭嫌弃了。林忆苦为了不让他妈生气,快速拿起两包子就溜了出去。
“上哪儿去?中午在家吃饭不?”
“我找朋友,今天不在家吃饭。”
去找朋友前,先去了二号院找关月荷借自行车。
站门口往里瞧了一眼,餐桌上一大盘包子,还有两个红通通的苹果。小炉子上放了两根红薯在烤着,沙发上堆着床被子。
她这日子过得,比他想的要滋润多了。
“拿钥匙啊。”关月荷又提醒了一声。
林忆苦站在门外,人高马大的,像堵墙似的把门挡了起来,屋里一下子就变得昏暗。
他一垂眸,就看到微微仰着脑袋不满地盯着他的关月荷,想把她和他记忆里瘦瘦小小的邻家妹妹联系到一起,总觉得这是两个人。
或许是太多年没见面的缘故。
下一秒,关月荷把钥匙往他面上凑,他才回过神来,摊开手掌接住了钥匙。
晚上回来还车时,林忆苦带了份糕点表示谢意,没错过关月荷突然发亮的眼睛,又听到她的道谢:“谢谢忆苦哥!太客气了哈哈,以后要借车,直接来拿就行了。”
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是他想多了,这副一见到好吃的就馋嘴的神情,从小到大就没有变过。
—
夜里又飘起了大雪,关月荷起床后就开始扫雪,洗漱时都得兑热水。
打了个哈欠,正想着待会出门还是坐公交吧,就听到三号院里方大妈吼道:“今天这个联谊会,你不去也得去!”
林忆苦真有本事,总能把好脾气的方大妈气急眼。
“今天我绑着你去!月荷!月荷,过来给方大妈搭把手!”
关月荷张大了嘴巴,怎么还有她的事呢?
第50章 意外惊喜
关月荷到三号院时, 林忆苦正带着方大妈在前后院绕圈,一个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躲,一个拿着烧火棍在后头追。
邻居们就揣着手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只有周红旗忍不住想帮忙, 一直在问:“方大妈, 要不要我帮忙啊?”
但一直被金俊伟给打岔道:“红旗姐,你看看咱闺女, 又饿了。”
“红旗,你甭管了,我能收拾他!月荷待会就过来了。”
周红旗在七月份生下个胖闺女,胎位不正, 周红旗生得费劲,身子亏得厉害,足足坐了一个半月的月子。这段时间, 胡同里有老头老太太打架,大家都没好意思再喊周红旗去帮忙。
闲了近半年,周红旗早手痒痒了, 看到方大妈追林忆苦追得费劲, 她看了就想上手。
但方大妈说了不用她帮忙, 金俊伟抱着胖闺女在旁边盯着她,失望地叹了声气。
林忆苦绕了一圈就停了下来,跑回家里任打, 无奈地举手投降,“妈, 您能不能讲讲道理?不是说了得看我的意见吗?”
“我看你意见啊,你没看上,我也不逼着你和人结婚。但你得先去看啊, 万一就有看对眼的呢是吧?名已经报上去了,你今天必须得去联谊会走一圈。”
方大妈说着,就推着他回屋换身新衣服,“要不是你爸和思甜早早去了厂里加班,我都用不着费劲找月荷。”
才刚提到月荷,她就扒着门探出个脑袋,“方大妈,我家里没绳子,您说咋绑?”
方大妈刚被林忆苦气得没好脸色,现在又被她逗笑。
“不用绑,正好你也要去汽车厂,你帮大妈盯着他踏进厂里的大礼堂就行。”
“哦哦,行啊。那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待会就出门。”
“你吃早饭没有?啧!这孩子天天跟风似的,咻咻一下转眼没。”方大妈收回要招呼关月荷进屋吃早饭的手,转头又换了个语气,“林忆苦,赶紧的,别耽误月荷的时间。”
林忆苦边套新毛衣边走出来,问:“月荷也去联谊会?她不是没毕业吗?”
“别乱说,月荷是去厂里设计部帮忙翻译资料。月荷才多大啊,比思甜还小半岁,不着急处对象,不像你。”
“我又怎么了?我条件也还可以啊。”
“你……算了,我懒得说你。”方大妈叹了声气,找饭盒装了家里做的饺子,叮嘱道:“待会给月荷带着,她没吃早饭。”
林忆苦看他妈把饭盒压得严严实实,为了庆祝他回家包的饺子,他就只吃到了两顿,现在一个都不剩了。
关月荷收到方大妈给的饺子,一口一个,把肚子垫了个底才问:“你吃了吧?”
“我要说没吃呢?”
“……那你就当我没问。”关月荷得意地笑了两声就打了个长长的嗝,完蛋,就不该吃东西的时候嘻嘻哈哈。
灌了两口水才止住了打嗝,她又吃了几个,剩下小半盒递了过去,“喏。”
难得能从她手里分到吃的,林忆苦有些惊讶,伸手拿了两个饺子,就看到她把脑袋撇到一边去,一副看不见就不心痛的样子,他笑了下,又推了回去,“骗你的,吃过了。”
关月荷没继续大方,很快把剩下的饺子给吃光,饭盒装自己包里。
让林忆苦拿个饭盒去联谊会,看着不好看,她好人做到底,帮他一把。
林思甜昨晚下班去她家里说汽车厂最近的八卦,就说到她哥林忆苦:我哥现在人模人样的,应该有女同志能看得上他。
等车来的时间无聊,关月荷好几次侧头去看林忆苦,确实怪好看的。
但她说林忆苦比他们服装厂的前厂草黄文林同志好看时,林思甜说她看书把眼睛看坏了,改天给她带瓶眼药水回来。
在她又一次侧头时,林忆苦也跟着侧头看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也没心虚,大大方方地回视过去,顺便认真地把他五官看了个遍。
在林忆苦忍不住眨眼的时候,关月荷终于开口了,“你长这样应该还是能吸引到女同志的,汽车厂的电影院上新电影了,你要电影票吗?我可以跟你换,你还有粮票吗……车来了,快快快。”
关月荷已经凭借经验挤上了车并成功占到了座位,一看旁边,林忆苦没跟上来,心想着:他不会趁机跑了吧?她不好和方大妈交代啊!
再往外一看,他已经做起了指挥官,指挥等车的人排队有序上车。
等到车子发动,他才从车头一路挤到车尾,站在她座位旁边。
关月荷不想仰着脑袋和他说话,就没继续刚刚的问题。但坐她旁边的大妈倒是热情,一路都在打探林忆苦是哪个单位的。
在长湖街道这一片住着的,都是各个国营厂的工人。多问问准没错,万一就碰上没对象的了呢。
关月荷背过身去偷笑,没一会儿,大妈嫌弃林忆苦板着个脸不好说话,转头就问起了旁边的关月荷:“你哪个单位的?有对象没有?长湖街道各个厂的家属院都有大妈认识的人,给你介绍个要不?你想了解哪个单位的?”
关月荷笑不出来了。
还好,车子开到日化厂附近,上来了一位孕妇,关月荷赶紧让出了座位,再跑到前面站着,躲开了要给她介绍对象的大妈。
没一会儿,林忆苦也跟了过来,站在她旁边。顺着她手臂往上看,正好看到她露出的手腕,什么也没戴。
思甜当时写信说月荷买到了手表,找他们显摆了一个星期。
“有股很浓的香皂味。”关月荷往林忆苦那边闻了闻,“你拿香皂当肥皂洗衣服了?”
在她脑袋挨过来时提着一口气的林忆苦:“……”
面无表情把她脑袋推开,“你说你没去过海边,不应该啊。”
“你傻啊,京市哪来的海?”河和湖倒是都有。
林忆苦想说她没去过海边但脑袋里咣当咣当的都是海水,但话到嘴边又给忍了回去,点头,“对,我傻。”
第一次见有人这么诚实承认自己傻的,关月荷还为他捏了把汗:就这样,怎么能谈到对象?
终于到了汽车厂,关月荷下车时深深地闻了口新鲜空气。车子半路来了个大爷,浑身都是烟味,还有不知道谁脱了鞋,脚丫子臭得……车子又关得严严实实的,她都后悔没骑自行车出门了。
送佛送到西,她盯着林忆苦进了大礼堂,还去找工作人员签到了,她才转头去设计部找章新碧同志。
章新碧和郭旭升一见到关月荷,忽然觉得身上的担子轻了几分,拍拍桌上的两大沓资料,“月荷,辛苦了。”
“不辛苦。”
她暑假跟着章新碧和郭旭升学了一个月,专业水平噌噌地提高,回学校时没少被老师们夸。正好寒假没事干,她过来帮忙还能再多学点。
而且,这个忙不是白帮的。
章新碧提醒她道:“我已经打过申请了,待会你去人事科领饭票和车票。”
“谢谢章同志!”
汽车厂大方,每天按三顿饭的量给饭票补贴,她暑假实习那一个月,攒了三十张饭票没用完,让她大哥帮忙和别人换了肉票回来。
这次居然还给她补贴了上下班的车票!
“对了,小关,厂里今天办联谊会,你不去凑热闹?”郭旭升开玩笑道:“这次联谊会不得了,咱们厂的年轻骨干都去参加了。”
章新碧白了他一眼,“小关在上学,不能谈对象。小关,别听他的,先把工作搞好了,对象啥时候都能谈。”
“我又没说让小关现在找对象,可以先接触嘛,有好的先交个朋友。搞工作和谈对象不冲突。”
“男同志倒是不冲突,女同志谈了对象后面就是结婚生孩子,冲突大了去了。小关,听姐的,找对象这事儿不着急。”
小关同志一个劲地点头,不想被拉着当裁判评论谁说得对,赶忙找借口说先去人事科办手续。
章同志和郭同志在工作方面能协力解决问题,但说到非工作问题,这俩人就是针尖对麦芒,没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其实她觉得章同志说得挺有道理的。
另一头,林忆苦等关月荷走了没一会儿,也准备悄悄地溜掉。
但他倒霉,被眼尖的工会副主任瞧见了,一把拉住他就要往人群中间走。
工会副主任和林大爷以前是一个车间里的老搭档,前几天就知道林忆苦回来探亲,而且老搭档还找她报了名,说让林忆苦来联谊会相看。
有她在,还能让林忆苦找不到对象?不可能的。
“文姨,我实话和您说了吧,我还没打算成家,今天我看谁都没法对眼,还是别浪费您时间了。”
“你先看,咱们厂优秀的女同志那么多,万一就有和你互相看对眼的呢?”文主任坚持要给他介绍人。
“不可能。”
“忆苦,你和文姨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同志了?”林忆苦一迟疑,文主任瞪大了眼睛,“真有啊?你小子真欠,有喜欢的女同志了也不说,耽误我事儿,得了,你一边去!”
林忆苦在大礼堂走了半圈,又被文主任给赶了出去,说不能让他影响其他男同志找对象。
想了想,林忆苦转头去了厂里新建的工人医院。
在工人医院等了半个上午,终于等到林思甜暂时休息去吃饭。
“哥,你相亲咋样?”
林忆苦上手掐她脸,在家见他被爸妈催着去相亲,她不帮忙就算了,还在一旁嘎嘎笑着起哄,忘了是谁给她找手表票寄回来了?忘了谁给她寄吃的了?
现在在外头,没爸妈当靠山,可算是让他逮着机会收拾她了。
林思甜拍掉他的手,揉揉脸,没好气道:“你不能因为没人看得上你,你就拿我出气啊。”
才夸他终于是个可靠的哥哥了,今天就原形毕露,一点也不可靠。
“刚刚跟你一块儿出来的那小子在追你?”不知道他是林思甜哥哥前,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提防,知道他是林思甜哥哥后,居然不要脸地跟着喊“林大哥”,听着就不爽。
林思甜斜了他一眼,“别拿我转移话题,那是我们医院新来的医生。”
林思甜哼了声,她就没指望真能从她哥嘴里问到他不想说的消息,反正回家了自然有爸妈问。
兄妹俩去食堂的路上,林忆苦忽然问:“我寄回来的手表票你们没用?”
“用了啊。”林思甜从口袋里拿出手表,“我们都买的上海牌。我写信给你说过了。许成才的新房收拾好了,他说要单独请我们吃饭,哥你也去,他说要感谢你的手表票。”
林忆苦停住脚步,许成才感谢他的手表票?
一问,才知道当初寄回来的两张手表票是思甜和许成才用了,而关月荷用了她姐送的。怪不得当时寄东西给他时,信上专门写明是他们三个一起凑钱票买的。
“哎!哥,你等等我!”林思甜小跑着跟上大步大步往前的亲哥,边追边小声嘀咕道:“莫名其妙,怪不得没人看得上。”
—
关月荷在厂里吃了晚饭才回家,正好能赶上厂里的最后一趟专线车。
一回来就听到林思甜找她说林忆苦,“我哥骗文阿姨说他有喜欢的女同志了,正在家里挨 骂呢。”
“嗯,该骂。”关月荷附和着说了几句,就把带回来的资料摆了出来,并让林思甜也拿书过来一起学习。
她在忙,就看不得发小太闲。
林思甜立刻找了借口溜了。
隔天,林忆苦又过来借自行车,关月荷赶着去厂里,想着自己现在用不上自行车,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这几天把车带回他家放着。
每天早出晚归的,回来了也没个停歇的时候。只在又一个星期天时去了许成才的新家吃饭。
许成才在七月份领了证,国庆在厂里办了喜酒,直到现在年底了,他和秦子兰才搬进分到的房子里。
这小两口的日子算是刚开始。
关月荷上学两年了,但卓越服装厂家属区的工人个个都认得她。
从一进家属院,到进许成才家,一直有人和她打招呼。
“小关同志,放假了咋不回厂里玩啊?”
“还有半年,保管你们天天上班见着我。”
到了许成才和秦子兰家所在的八号楼,发现许成才的邻居居然是电工董大锤!
当初厂里出第一批分房名单时,董大锤在房管科闹了几次,桌子拍得梆梆响,看着凶得很。
现在终于分到房了,面相都不一样了,哈哈笑着打招呼:“小关同志好啊,吃饭了没有?”
“准备吃。恭喜董工,你家房子位置真好,在尽头,外面还有块空地。”
董大锤笑得更开心了,“我媳妇儿抽的签,她手气好。”
听到声音的许成才穿着围裙就出来了,“月荷思甜,忆苦哥!快进来!”
“最近太忙了,要不是白向红提起,我都不知道忆苦哥回来了。”许成才领着人一进屋,就给秦子兰介绍道:“思甜的哥哥,忆苦哥。”
刚说完,让他们把带来的东西放桌上,手里的铲子就塞给了关月荷,“买了五花肉,专门等你来下厨。”
关月荷接过铲子,边往阳台走边道:“早知道还得我动手,我就不给买礼物了。”
“那不行,待会我做好了,你又说我浪费肉。”许成才忙着找碗倒水,“忆苦哥,喝水。林思甜,你自己动手。”
林思甜白了他一眼,起身去拿碗。
秦子兰跑去阳台,挨着关月荷,小声道:“思甜和她哥长得一点都不像。”
关月荷笑道:“小时候大人都说他们长得像,长着长着就不像了。”
她小的时候,老家亲戚也说她和二哥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再大一点,就没人说这话了。
“许大爷许大妈他们没说要过来新家吃饭吧?”
秦子兰没忍住,撇了下嘴,道:“大哥大嫂让我们早点把隔间搭出来,说现在没孩子,想让大宝二宝过来我们这儿借住。就他们聪明,以为别人都是傻子,那点小心思谁还看不明白啊?反正我们不同意,别说大宝二宝过来借住了,公公婆婆以后也不能归我们养老,家里房子没我们的份,以后养老我们只出养老钱。”
“只要你和许成才统一战线,他们就没办法。”关月荷支招道:“过年过节,该给家里送礼你们也别落下,有我和林思甜给你们宣传,保管让整个胡同都知道你们孝顺。”
秦子兰笑着和她碰了下肩膀,“得亏还有你和思甜帮忙。”
“好说,以后还要找你们帮忙做衣服呢。”
有林忆苦在,许成才的话都少了,终于等到关月荷做好了红烧肉,赶紧进去接过锅铲。
关月荷心里偷笑,许成才从小没少被林忆苦坑,估摸着现在还有心理阴影,和林忆苦说不上话也正常。
但林忆苦给送了个大礼——一张收音机票。
他回来京市找老朋友联络感情,换到两张收音机票,一张票给家里添了台收音机,剩下的一张票就拿来送许成才。
“给你们结婚、搬新家的礼。”
许成才顿时又觉得忆苦哥是个好脾气的邻家大哥。
林忆苦吃了饭就走了,说是还约了朋友。剩下他们几个瞬间放松了下来。
许成才:“咱哥在部队久了,看着特别有威严。”
“许成才,你真狗腿!”林忆苦没回来前是林思甜她哥,见面了是忆苦哥,现在是咱哥。
关月荷哈哈笑起来,“我发现我也挺狗腿的。”
说到这,林思甜就来气了,“林忆苦到底知不知道谁是他亲妹,给我留三个肉包,请你吃八个!八个!”
那天关月荷说到她哥,也很狗腿地说“咱哥人真好”。
秦子兰看他们笑着笑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许成才家里人不怎么样,几个发小却是特别好。
关月荷和林思甜默契地绝口不提去许成才家吃饭的事,在胡同里听到他家里人感慨他享福时,她俩就帮腔道:“对啊!要不是厂里福利好,他结婚了可能还要在家打铺盖。”
许大爷许大妈理亏,次次都只能呵呵笑着顺着她们的话说。
眨眼又到了春节。
关月荷以为自己没份领汽车厂的福利,收好资料就要赶着去坐车回家。
章新碧匆匆赶来及时喊住她,“月荷,你的那份福利在设计部,别跑错地儿了。”
五星汽车厂是大厂,分福利时不可能像卓越服装厂那样整个厂的工人一起排队领,都是先分到各个车间部门,工人再去领。
关月荷惊喜地回头,“也有我的份呐?”
“必须有啊,总不能让你一直白干活。”章新碧提醒她早点去,“咱们设计部今年出大成果,有额外的奖励。”
就这样,关月荷下班时一手一个大网兜,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章新碧领了福利往前面一看,嚯,月荷小同志拐着弯走路,走两步蹦一下。
看得她嘴角翘了起来,小年轻就是好,每天朝气蓬勃地浑身充满干劲。
有了意外的收获,关月荷觉得公交车上的气味也不是那么难闻了。
回到银杏胡同,家家都是笑呵呵的,说今年发的米面粮油好,水果更香甜,肉也更肥。
其实和去年都一样,但新一年里的东西总是要比去年的好的。
“月荷,你也领到厂里的福利了?”
关月荷眦着牙笑,特意把右手拎着的网兜拎得高高的,“我们设计部门今年出了大成果,多一包大白兔奶糖和一盒饼干。”
“设计部出大成果也有你的功劳啊?”
关月荷仔细一闻,好像闻到了一股酸味,声音更响亮了,“当然了!我做了翻译工作啊!”
那么厚的资料跟小山似的,被她翻译得七七八八了,怎么能说没有她的功劳呢?
她的功劳大了去了!
她要收回刚刚的想法,今年收到的米面粮油、水果和肉,确实比去年的好!
已经两年没领到单位福利了,关月荷觉得今年的福利格外香。
刚把东西放好,又听到二大妈喊道:“外面有鱼供应,每家限量两条,不要票!”
关月荷还没坐下歇息,又冲了出去。
她刚排上队,一转头,发现身后居然是林忆苦。
“你跑这么快啊。”
林忆苦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你跑得快。”
他一出三号院大门,就见她飞奔了出去,愣在原地几秒才回过神追上去,紧赶慢赶排到了她后面。
关月荷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们在学校也要和解放军同志学习的,跑步、射箭、打拳、掰手腕都没落下。”
“嗯,真厉害!”林忆苦真诚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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