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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童养夫

    姜凌有些心酸。

    虽说陈安平执刀伤人, 但依旧心存善念,因为担忧警方谈判专家无功而返,放下了手中剔骨刀。

    同为孤儿, 姜凌太知道陈安平为什么如此委屈求全。

    因为缺爱, 太想得到关心与肯定。

    因为害怕, 害怕失去人生中唯一的温暖。

    可是,陈安平的委屈求全并没有换来尊重与爱,反而换来了对方变本加厉的欺压。

    当失望不断累积,在最后得知被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并非亲生之后,所有的委屈瞬间化为愤怒, 化为刺向对方的尖刀。

    伤人,亦伤己。

    陈安平砍伤了何美娜, 可是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每个月一次的思想汇报中,陈安平反反复复唠叨的,都是自己对家庭的付出、对女儿的疼爱、对何美娜的忍让。

    还有那一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欺负我?”

    “姜凌?”李振良再一次询问,“看出什么来了没?咱们要不要出面处理?”

    姜凌摇了摇头:“不必。”

    眼下何美娜与陈安平是恋爱或婚姻关系, 无人报警,警察插手并不合适。

    旁人都散开, 唯有姜凌这四个还站在原地, 何美娜没好气地斜了他们一眼:“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买了表就走,莫挡着我做生意。”

    姜凌看了何美娜一眼, 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刚走出商场门口, 正碰上陈安平。

    他拎着一个红色网兜,网兜里装着两个铝饭盒,扑鼻的饭菜香味自饭盒里传出来。

    仔细看,那两个铝制饭盒的底部内凹, 正是刚才被何美娜砸在地上的饭盒。

    可以想象,如果陈安平将这个饭盒送过去,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何美娜自私自利,虚荣心很强,在乎形象与脸面。在她看来,长相平平、打扮土气,一副老实巴交受气包的陈安平根本不配得到她的尊重。

    她让陈安平去餐馆买饭菜,自然是为了炫耀。

    ——和顺酒店可是东城区最贵的餐馆,我吃得起那里的饭菜,我有钱。

    ——我叫陈安平去买,他就乖乖去了,我多有魅力!

    偏偏陈安平不懂得何美娜点菜的目的,不拿和顺酒店专用的外卖袋和饭盒,却依旧用自家砸扁了的铝饭盒装饭菜,一点排面也没有。

    可以预判,迎接陈安平的将是何美娜的疾风暴雨。

    姜凌喊住了陈安平:“喂。”

    陈安平停下脚步,将网兜抱在胸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叫我?”

    姜凌指了指他手里饭盒:“她喜欢的是包装,不是内容。”

    陈安平听着一头雾水:“什,什么意思?”

    姜凌叹了一口气:“你那个对象之所以要吃和顺酒店的饭菜,就是为了显摆。你却还是用这旧饭盒装,她肯定不满意。”

    陈安平将饭盒抱得更紧,老老实实地解释着,因为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他说话有些结巴:“那个,她,她怀孕了,不能,不能用那种泡沫塑料做的饭盒。用这个好,不伤身体。”

    何美娜怀孕了。

    可惜,那个孩子并不是陈安平的。

    姜凌问:“你们结婚了吗?”

    身为孤儿,陈安平最为渴望的便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他的眼睛里有了憧憬:“结婚,肯定要结婚,美娜说还要再考验考验我,等考验通过了,就结婚。”

    姜凌“哦”了一声,“那恭喜你。”

    陈安平连声道谢,一边谢一边走进商场。

    李振良注视着陈安平的背影,看着挺普通一个人嘛,姜凌为什么和他说那么多话?

    姜凌没有动,依旧站在商场门口。

    不一会儿,商场里面再次传来“咣铛”、“咣铛——”的脆响。

    紧接着便是何美娜的咒骂声。

    “滚!这破饭盒我一看就脑壳疼。”

    “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什么事都做不好。”

    “不吃不吃,饿死我算了!”

    姜凌摇了摇头,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一句刺耳的话。

    ——“所以你爸妈不要你,像扔破抹布一样把你扔在福利院门口,像你这样的人,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要?”

    姜凌蓦地转身,再次走进商场。

    “诶,等等我——”李振良看姜凌脸色不对,立马跟上。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陈安平被何美娜推倒在地,正翻转身体想要爬起来。他的身上、手上沾了饭粒菜渍,脸上还挨了一巴掌,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姜凌弯腰托住陈安平手肘,帮他站起身。

    陈安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摔倒后何美娜冷眼旁观,却是一个陌生人出手相助。他笨手笨脚地拿下粘在身上的米粒,一张脸胀得通红,却不敢抬头看人。

    姜凌轻声道:“我也是孤儿。”

    陈安平猛地抬头,呆呆地看向姜凌。

    姜凌继续说:“被父母抛弃,不是我们的错。”

    她的声音很温暖,也很有力,陈安平被戳中心事,眼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他忙抬手,笨拙地用手背按住眼角,不想让人看见他流泪。

    姜凌道:“我没被收养,一直独自成长,也能和普通人一样读书、工作和生活。孤独,其实没那么可怕。”

    陈安平的手开始哆嗦,他其实不想哭,因为在责骂与打压中长大的他知道眼泪无用。可是今天听到姜凌的话,无论他怎么努力,泪水依旧压制不住,顺着眼角往下流淌。

    第一次,有人用如此温暖的语言和他沟通。

    第一次,有人用亲身经历告诉他,孤独并不可怕。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被父母抛弃不是他的错。

    她说,她也是孤儿。

    陈安平抬起一双泪眼,定定地看着姜凌:“你,你是谁?”

    姜凌道:“我姓姜,在金乌路派出所上班,有时间过来找我吧。”

    说罢,她转身便欲离开。

    偏偏何美娜不肯放她走,从柜台里走了出来,伸手想要推姜凌:“当着我的面勾搭男人,真不要脸!”

    姜凌一个避让,何美娜失去平衡,尖叫一声身体歪向柜台。

    陈安平下意识伸手去扶。

    何美娜刚站稳身形,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

    啪!

    “刚死哪里去了?说!做什么死死盯着别的女人?是不是看上她了?”何美娜好不容易挑到了陈安平的错处,自然得理不饶人。

    陈安平忍着脸上的痛,连忙自证:“没有没有,我没有。美娜你要相信我,我只有你一个。”

    何美娜冲姜娜得意挑了挑眉毛,挑衅意味满满:“臭——婊——子。”

    姜凌还没动怒,李振良先发火了。

    他亮出警官证:“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公然侮辱他人,可处五日以下拘留。这位售货员同志,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看到警官证,何美娜这才收敛了些,一只手攀着陈安平的肩膀,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嘴里嘟囔着:“我教训自家男人,哪个要她多管闲事?”

    得到消息的商场经理慌忙赶了过来。

    经理姓王,只有三十多岁年纪,戴着副金边眼镜,中等个子,模样俊秀,他了解过情况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向姜凌四人道歉:“各位警官对不起,是我们商场的服务没有做好,我一定好好批评何美娜同志。”

    接下来王经理又冲着围观群众微笑:“各位,各位,我会处理好商场内的纠纷,请大家放心。今天周末,商场有不少大促销活动,大家抓紧时间去买东西吧。”

    听到王经理的话,围观群众歇了看热闹的心,各自散开。

    等到钟表柜台前面空出场地来,王经理这才走到陈安平身边,掏出手帕来帮他擦拭身上沾的菜汤与油渍,温和地说:“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陈安平立刻摆手:“没事没事,我没事。”

    安抚了所有人情绪之后,王经理这才转向何美娜,严肃地说:“何美娜同志,我要严肃地批评你。第一,不能把家庭矛盾带到单位来处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摔盆子打碗的,这是泼妇行径,有损商场形象。第二,我一再强调服务态度,你就是这样服务的?我已经收到多起对你的投诉,如果你再不改正,我会将你调岗。”

    何美娜一张嘴嘟得老高,十二分的不服气,不过她当着经理的面不敢说什么,只能点头说:“知道了。”

    王经理转向并未离开的姜凌:“警察同志,请问我的处理方式你们满意吗?”

    姜凌摇头:“不满意。”

    王经理脸色一僵:“那,请问是哪里不满意呢?”

    姜凌冲着何美娜抬了抬下巴:“她作为商场售货员,不仅服务态度恶劣,当着众人污蔑我勾搭她男人,还辱骂我是臭婊子。我要报警处理!”

    何美娜一听,立马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谁骂你臭婊子了?谁骂了?”

    姜凌寸步不让:“这里所有人都是证人。”

    何美娜却得意叉腰:“我骂的是你吗?我骂的是那些乱说话的人。你这个人好霸道哟。警察怎么了?警察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姜凌看向王经理:“我是受害人,要求报警处理,请你和何美娜同志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王经理很头痛,转身看着何美娜,声音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道歉!你给我道歉!不然……就给我滚蛋!”

    何美娜的眼睛睁得老大,一副要哭的样子:“你,你凶我!”

    姜凌打量了两人一眼,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有问题,绝不只是员工与上司之间的关系。

    王经理气得太阳穴直突突,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分不清形势的何美娜脑袋给拧下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卖弄小女人的风情!

    王经理冷下脸,提高音量道:“何美娜!如果你不当场道歉,那就跟他们去派出所吧。”

    何美娜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情不愿地看向姜凌:“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姜凌不为所动:“如果犯错只需要一句对不起,那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做什么?”

    何美娜没想到眼前这位女警如此难缠,只得拉了拉陈安平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安平哥,你帮我求求情吧,我不想去派出所。”

    陈安平其实也怕警察,但或许因为姜凌和他一样是孤儿,给他一种莫名的亲近感,面对何美娜难得的一次撒娇,他竟然麻起胆子开了口:“警,警察同志,美娜她有口无心,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你,你莫怪她,她还怀着孕,能不能,能不能不去派出所?”

    姜凌面色冷冷的,却没有再说话。

    何美娜一看有戏,立马再推了陈安平一把。

    陈安平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抬手抓了抓头发:“那个,那个……警察同志。”他忽然想起刚才姜凌自我介绍她姓姜,“姜警官,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姜凌还在思考。

    到底怎样才能帮助眼前这个陈安平,改变他拔刀伤人进监狱的命运?

    现在的他,虽然被何美娜奴役,但他是快乐的。

    他第一次当爸爸,即将组建一个新的家庭,他满心满眼都是何美娜。即使被她骂、被她打,他也依旧全心全意地为何美娜着想,生怕她受一点苦。

    如果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假象,他会不会崩溃?

    如果他知道何美娜怀着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和别人苟且意外怀上的,他会不会陷入极致的痛苦之中?

    想到这里,姜凌对陈安平道:“那你和我们走一趟吧。”

    陈安平心口一缩,紧张地看向何美娜。

    何美娜才不在乎他的生死,撇了撇嘴:“那你去啊。”

    陈安平第一次被警察传唤,腿肚子有些发软,他用祈求的眼神看向何美娜:“那……赵姨的餐馆怎么办?没人炒菜。”

    何美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缺了你地球不转了?现在还没到饭点呢,你快去快回不就行了。”

    陈安平只得依依不舍地说:“那,那我去了?”

    李振良在一旁看不过眼,没好气地说:“只是让你去派出所说明清楚,又不是抓你去坐牢,你怕什么?”

    姜凌看了眼李振良。

    李振良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警告二字,立刻闭上了嘴。好吧好吧,李振良懂了,这个陈安平一出现,姜凌的态度就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同为孤儿,估计是激发出了姜凌的同情心。

    陈安平跟在他们身后离开商场,走的时候手里一直拎着那两个“饱经沧桑”的铝饭盒。

    一行人到了派出所,姜凌并没有将陈安平带去问询室,而是让他坐在开敞明亮的警务大厅,给他倒了杯热水之后开始询问他的个人情况。

    “姓名?”

    “陈安平。”

    “年龄?”

    “我67年3月生的,马上满27岁。”

    “学历?”

    “初中肄业。”

    “籍贯?”

    陈安平垂下头,坐在警务大厅的长椅上,神情有些落寞:“不知道。我,我是个孤儿,六、七个月的时候被人扔在福利院门口,在那里生活了几年,三岁多被我养父母收养,后来到我十岁时他们生了儿子,就把我丢给赵姨。要不是赵姨心肠好,我只怕会饿死。”

    姜凌问:“赵姨是谁?”

    陈安平:“她叫赵红霞,以前在福利院当保育员,后来辞职回家开了个小餐馆。”

    赵红霞,福利院保育员?

    姜凌眸光暗沉。

    当年将她抱进福利院,因为虐待孩子被开除的那个保育员,就叫赵红霞。

    姜凌不相信赵红霞会如此好心,愿意收留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子。

    如果不是有利可图,那就是她有把柄捏在陈安平的养父母手里。

    姜凌问:“你养父母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

    陈安平想了想:“养父叫陈昌德,在长宁街道办事处民政科工作;养母叫吴萍,在市三医院妇产科当护士。”

    姜凌有些奇怪:“他们都有正式工作,又办理了收养手续,为什么不愿继续抚养你?”

    陈安平不愿意回忆这段过往,但眼前问话的人是警察,他也不敢隐瞒:“养母生女儿的时候伤了身体,养父就想着收养个男孩。可后来他们生了亲生儿子,就不愿意再养我。而且那个时候说马上要实行计划生育,所以就……”

    姜凌算了一下时间:“他们生儿子在77年,那个时候计划生育还没那么严格。”

    陈安平说:“是,不过养父在街道办工作,说要响应党的号召,一儿一女足够了。”

    其实,一切只不过是借口。说白了就是有了亲生的,嫌弃收养的。

    姜凌听陈安平一口一个养父、养母,连声爸妈都不叫,显然与这对夫妻并不亲近。

    姜凌再问:“你养父母去福利院收养你的时候,办了正规的收养手续吗?”

    陈安平想了想:“好像办了吧,不然我也没办法上户口。”

    姜凌摇头:“按照规定,已经有孩子的不具备领养资格。”

    陈安平“啊”了一声,“这样吗?我不知道。”

    按照民政部门的收养规定,夫妻双方年满30,收入稳定且无子女,才有收养资格。因为收入及家庭证明需要街道办盖章,因此姜凌可以判断,陈昌德是利用在街道办工作的便利,办了假证明。

    按理说,民政部门会通过单位政审或邻里访谈的方式调查收养人家庭情况、道德品行,另外福利院也会对收养人进行面谈,评估收养动机。陈昌德是怎么通过这些审核的?

    恐怕这里也有赵红霞的手笔吧?

    一想到赵红霞与陈昌德里应外合,将福利院孩子送给不负责任的家庭收养,姜凌心头的火气便直往天灵盖冒。

    陈安平被养成这样窝囊、不自信的样子,与陈昌德、吴萍、赵红霞这三个人脱不了关系。

    如果他没被收养,福利院一样会送他读书。即使他学习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也会安排他进职业技术学校学习技能,直到他能自食其力方才放手。

    在福利院生活虽然不能享受家庭的温暖,但生存有保障,总好过再来一次被父母抛弃、孤苦无依的痛苦回忆吧。

    姜凌看着陈安平,眼睛里带着一丝悲悯:“是,陈昌德夫妻并没有收养资格,当初收养你时一定造了假,赵红霞是知情人,也是内应与推手。”

    陈安平霍地站了起来:“不可能!赵姨对我很好,是我的大恩人。”

    姜凌神情淡淡的:“有多好?”

    “……”

    陈安平忽然就卡了壳,想了半天之后回话:“她,她收留了我,骂我养父养母不地道。她还给我饭吃,给我床睡,供我读书。”

    姜凌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赵红霞的女儿就是何美娜吧?何美娜小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疾病?她收留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陈安平感觉脑袋有些嗡嗡作响,他一直努力维持着自尊的那层厚重的壳似乎被姜凌敲开了一条缝。

    这条缝,让他感觉到了疼痛。

    陈安平的双手有些颤抖:“美娜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激烈运动,一直都是我陪着她。背着她上学、陪她做作业、和她一起做游戏……我知道,赵姨他们一开始是想让我照顾美娜。”

    童养夫。

    这个词,陈安平不愿意说出来。

    但他知道,赵姨抚养自己是有条件的。

    这个条件就是——他要成为何美娜的跟随者、守护者,直到何美娜不需要自己为止。

    他比何美娜大了两岁,但却一直和她同班。

    他要承受何美娜的坏脾气、要无限包容她的霸道。

    姜凌看得出来自己问的话像尖刺,刺得陈安平坐立难安,但是……为了让陈安平将来不走上犯罪道路,她必须下点猛药。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陈安平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拧在了一起:“美娜十八岁的时候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她现在很健康。”

    姜凌轻声道:“因为何美娜变得健康,所以你便没有用了?”

    陈安平猛地抬头,瘦小的身躯开始颤抖:“不不不,我有用的。我初中还没毕业就在赵姨的餐馆后厨帮忙,我很会做饭,那些老顾客都说我的小炒味道好。”

    姜凌再问:“你在餐馆工作,有工资吗?”

    陈安平先点头,后摇头:“有的,有的。赵姨说帮我吃住都在家里,不需要那么多钱,所以帮我存着。等我将来结婚了,这些钱都会给我。”

    李振良在一旁做笔录,和闲着没事坐在一旁的刘浩然、周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个人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陈安平这人被长期压榨还不自知,真是太可怜了。

    第32章 PUA

    姜凌也有点无语。

    “帮你把钱存着, 等你结婚的时候一起给你。”赵红霞所谓的“存钱说辞”,纯粹就是骗局。

    陈安平初中还没毕业就在餐馆帮厨,到现在他27岁独挡一面成为主厨, 近十年辛苦劳作竟未换得半分报酬。

    偏偏陈安平对赵红霞帮他存钱一事深信不疑, 甚至还对她感恩戴德。

    姜凌双手捧着玻璃水杯, 抬眸仔细打量着陈安平。

    陈安平身高167厘米,体重最多只有55公斤,体型瘦小,胳膊因为经常劳动很有力量。

    整个谈话期间,陈安平的双手一直老老实实平展放在膝盖上, 只有处于焦虑的状态的时候,两只手的手指才会拧在一起。

    忽然, 姜凌目光一凛。

    陈安平的左手小指弯折角度不对劲,不能自由伸展,似乎有旧伤。

    姜凌指了指陈安平的左手:“你的小指怎么了?”

    陈安平像触电一样将左手缩进衣袖内,洗得发白的袖口被攥出褶皱:“没, 没什么。”

    姜凌并没有给他退缩的余地:“陈旧性骨折未愈,这应该是外力击打导致的指骨畸形愈合。”

    说完这句话, 姜凌将手里一直捧着的水杯放在桌面。

    厚厚的玻璃杯杯底与冰冷的水泥台面发出“嗒!”地一声轻响。

    陈安平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 陡然打了个寒颤。

    姜凌问:“谁干的?”

    陈安平没有说话,但他的露在外面的右手开始颤抖, 不自觉的想要去抓左手的手指。

    姜凌忽然向他凑近了一些。

    陈安平呼吸一滞,下意识身体后仰, 明显不愿意与陌生人有身体接触。

    姜凌撩起左边刘海,指着额角那个Y字形的伤疤:“看到这个疤了吗?这是我小时候被人贩子用火钳砸伤的。”

    陈安平被迫抬头,安静地看着姜凌额角的那块疤痕。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记忆像被撕开的旧纱布, 带着股血腥味。

    10岁那年的冬天,陈安平刚刚来到赵红霞身边。他在后厨帮忙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盐罐子,雪白的食盐颗粒撒在地面上,就像是冬天刚刚下过的雪。

    “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赵红霞顺手拿着手中的擀面杖,狠狠的砸了过来。陈安平伸手去挡,左手小指被擀面杖砸中,十指连心,当时的痛楚,直到现在陈安平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陈安平不敢哭,他刚刚被养父母抛弃,只有赵红霞愿意收养他,如果他哭了、闹了,说不定会被赵红霞卖给人贩子。

    他不想再过漂泊不定的生活,只能忍着。

    左手小指后来慢慢的也养好了,但因为骨折没有及时处理。直到现在都没办法自由伸展。

    陈安平保持沉默,左手小指微微蜷起,那根手指始终无法完全伸直,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捆住了关节。

    姜凌看得出来陈安平并不信任自己。

    他的自尊被长期碾压,早就遗忘了自己也是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人。他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缺陷,哪怕只是一道旧伤,也不愿意向外人倾诉。

    如果想要帮助他真正立起来,第一步必须建立信任关系。

    想要接近关系,最快速的办法是“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心理学名为“共鸣性自我表露”,意思是通过暴露个人脆弱性引发对方情感共鸣的深度表露。

    原本,姜凌是不愿意回忆往事的,但现在遇到一个将灵魂藏在厚重外壳之内的人,她选择坦诚展示内心最脆弱的一面。

    前世她和陈安平一样,将苦痛深深压在心底。可是今天,她想将这份痛苦的记忆说出来,救自己,也救陈安平。

    “你们知道吗?福利院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能抱孩子。哪怕孩子哭得再厉害,也不能抱着哄。”姜凌的声音很低,仔细听的话带着丝细微的颤抖。

    李振良三个人同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孩子哭了不就是想要人抱着哄哄吗?那就哄啊,干嘛不抱?”

    姜凌摇了摇头:“你们没有去过福利院,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八十多个孩子,只有五个保育员,要同时照看这么多孩子,保育员的精力根本顾不上来。哭声会传染,拥抱会上瘾。婴儿不懂事,你越是抱越是哄,他就会越发渴望抱和哄。”

    说到这里,姜凌喉头有些哽咽,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说:“所以我们从小就学会了不哭不闹,乖乖听话。”

    姜凌看了一眼陈安平:“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大都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婴儿时期皮肤接触就是一种亲密关系的投射,一旦这种渴望被压制,成年之后会不自觉地对亲密关系产生心理抗拒。”

    警务大厅突然陷入了沉默。李振良,刘浩然和周伟三个人不由自主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李振良的钢笔“啪嗒”摔在笔录本上,满眼都是心疼。

    周伟屏住呼吸,双手攥紧,指节泛白,恨不得回到过去好好抱抱那个缺爱的小小姜凌。

    刘浩然突然起身,一不小心撞翻了椅子。这个阳光活泼、平时爱笑爱闹的年轻警察挥舞着拳头重重砸在水泥台面上,以表达内心的愤怒却又无奈的情绪。

    在李振良他们三个眼里,姜凌坚强聪明、冷静,无比强大。

    可是,今天听到她的话,看到她额角上的伤疤,他们都感觉心里酸酸的、眼角湿湿的,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难怪姜凌不愿意和人身体接触,难怪她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坐在角落,难怪她看到人贩子那么愤怒……

    她真的,吃了很多苦。

    良久,李振良开了口,因为隐忍声音有些沙哑:“那个,我明天把闺女带过来,那丫头见人就扑,够你抱三天三夜。”

    刘浩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小姜,你莫怕,我们都支持你!以后你要做什么只管吩咐我,我帮你做。”

    周伟起身拿来一个开水瓶,往姜凌的玻璃水杯里加了些热水。他说不出温暖的话,只能用行动表达。

    其实,重活一世的姜凌已完成了自我疗愈。

    今天之所以说这番话,是为了与陈安平建立良好信任关系,便于后续的沟通。

    但是,姜凌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番话竟然让三位同事反应如此强烈,努力想要用语言、行动来表达对她的关心与鼓励。

    这样的温暖,已经超越同事的存在。

    ——他们是伙伴。

    姜凌的遭遇明显激发了陈安平内心的认同机制,他一直很认真的看着姜凌,竖着耳朵,倾听她的每一句话。

    当听到姜凌说,小时候福利院的孩子不让抱的时候。陈安平的右手停止了颤抖,内心的负疚感、自卑感,竟然莫名地消散了许多。

    ——原来他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不是他的原因,而是小时候没人抱的结果。

    ——原来他不爱说话,也不是他的原因,而是小时候没人哄的结果。

    陈安平的眼中渐渐有了泪水,定定地看着姜凌:“你,你也是在晏市福利院长大的?你是哪一年进的福利院?我们有见过吗?”

    姜凌摇了摇头:“我是1973年进的福利院,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被领养。不过,我们都被赵红霞照顾过。”

    因为与姜凌有相同的遭遇,陈安平明显比刚开始活跃了一些:“真的?赵姨照顾过你?”

    姜凌眼神冷冷的:“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虐待。赵红霞并不是辞职离开了福利院,而是因为长期虐待儿童被发现之后开除了的。”

    陈安平声音有些颤抖:“真的吗?”

    姜凌:“是不是真的,你不是最清楚吗?你左手的小指是怎么造成的?”

    陈安平的左手小指抖了抖,嘴唇也开始哆嗦。

    从陈安平的眼神与反应,姜凌知道他的内心已经有了触动。

    “不是只有你吃过苦。”姜凌的声音轻的像叹息,“我和你一样,也是吃了很多苦头,独自长大。受了伤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个让我们受伤的人。”

    心中的委屈化作泪水,喷薄而出。

    陈安平突然抬起双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流出,他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压抑的呜咽,那呜咽声一抽一抽的,听的人心里发酸。

    陈安平终于放下心防,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时光,一五一十的说给姜凌听。

    “我养父母对我不好,他们不打我,也不亲近我,看我的眼神总是冷冷的,好像我是一个小偷。尤其在生下他们亲生儿子之后,他们嫌我吃得多,嫌我长得快。我在他们家里就像是个多余的东西。那嫌弃的眼神让我根本不敢发出大的声音,饿了、病了也不敢说。”

    “后来他们把我送给了赵姨。赵姨总说如果没有她,我会被卖给人贩子,让我一定要感恩。一开始我真的非常感谢她。赵姨给我做好吃的,给我做新衣服,她和何叔让我好好看着美娜,我都做到了。”

    “可是美娜病好后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如果不是我那个时候已经出师独立上灶台,恐怕他们真的会把我赶走。我害怕他们把我抛弃,在餐馆辛苦工作,想用劳动来换取他们对我的重视,但是不管我怎么做,他们总会不断的指责我,骂我。”

    “我有时候也想离开的,可是每当我想离开的时候,赵姨又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西红柿炒鸡蛋,她对我说,像我这样学历低、长相差、性格又不好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被欺负的命。也只有他们家愿意收留,她让我要有感恩之心,在餐馆好好干,将来一定会帮我娶媳妇,让我拥有自己的家。”

    “听她这么说,我又有了新的希望。”

    “后来美娜找到了工作,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可是去年腊月我喝酒喝迷糊了,早上醒来发现和美娜睡在了一起。一个月之后她说有了我的孩子,让我负责。”

    说到这里,陈安平抬头看向姜凌:“要说赵姨对我不好吧,可是她收留了我;要说美娜对我不好吧,她怀了我的孩子。有时候我真的很糊涂,不知道他们对我到底好不好。可能真的是我没用,所以他们才会那样对我。”

    陈安平的眼睛里露出期冀的亮光:“现在美娜怀了我的孩子,我得对她负责。我虽然活得窝囊,但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盼头。我一定要把他养得好好的,没事就抱抱他、哄哄他,把我曾经缺的东西都送到他的眼前,让他有爸爸妈妈的爱,有一个温暖的家。只有这样,我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同为孤儿,姜凌当然理解陈安平的心情。

    只可惜,他知道自己有孩子之后内心的欢喜有多么强烈,那他得知女儿非亲生的时候就会有多痛苦。

    做完笔录之后,陈安平回家了。

    案件组办公室。

    李振良看向姜凌:“小姜,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个陈安平虽然可怜,但是他已经成年,赵红霞对他的虐待也没办法再追究,何况现在何美娜也怀了他的孩子……”

    刘浩然也说:“对啊,陈安平是个可怜人没错,但是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我们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去帮吧。”

    周伟补充了一句:“就算我们想帮,恐怕陈安平还不乐意呢,你没看他那么维护赵红霞和何美娜吗?”

    姜凌没有说话,她捧着自己那个圆鼓鼓的玻璃杯子,看着杯子里随着热水上下舞动的茶叶,慢慢平复情绪。

    半晌之后,姜凌冒出一句:“如果我说陈安平有暴力犯罪倾向呢?”

    李振良万万没有想到姜凌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可能吧?我看陈安平挺老实的,被欺负成那样都没有任何反抗。”

    刘浩然也摇摇头:“以前你分析钱大荣有暴力倾向、性犯罪倾向,我觉得有道理。但是你要说这个陈安平会有暴力犯罪倾向,我还真不太信。”

    周伟相对沉稳一些,迅速的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认真的看着姜凌:“你说说,是不是又要用你那套犯罪心理画像理论来做分析?”

    周伟这么一提醒,刘浩然也顿时兴奋起来,主动将晓黑板推到办公室中央:“来来来,小姜,你是不是要给我们上课?我保证认真听讲。”

    李振良看看姜凌,再看看刘浩然和周伟:“喂,你们这么积极干嘛?小姜和我刚刚搞完颁奖典礼,又被陈安平和何美娜折腾了这么一轮,哪有精力给你们上课?”

    姜凌摆了摆手:“没事。我现在心里也堵得慌,不如和大家一起说说话吧。”

    姜凌站起身,拿起一支白色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下“心理评估”四个字。

    “我们先从陈安平的成长过程来分析他的性格形成。”

    “他三岁前在福利院长大,和我一样,应该经历过赵红霞长期的躯体与心理虐待,被陈昌德与吴萍收养之后又经历了冷暴力,从而形成了创伤型依恋障碍。”

    前面姜凌说的话大家都听得懂,但是“创伤性依恋障碍”这几个字,大家都不明白。

    李振良和姜凌使达到倒也没有什么顾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小姜,这个创伤型依恋障碍到底是什么?”

    姜凌说:“陈安平长期处于一个‘惩罚-讨好-再惩罚-再讨好’的循环,所以自我价值感泯灭,将受虐合理化。大家有没有发现,他经常自我检讨,一再强调是自己没用,对何美娜呵护有加,这就是长期遭受心理创伤之后,对施虐者产生的一种病态依恋。”

    听姜凌这么一说,刘浩然和周伟都明白了,连连点头:“难怪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呢。我们同情他,可是他却一直强调赵红霞对他有大恩,是因为自己没用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们骂赵红霞、说何美娜他还不高兴。”

    姜凌说:“事实上他来到赵红霞家之后,一直是赵红霞的免费劳动力、何美娜的照顾者,只有通过辛勤劳动才能够换取少量的情感认同。唉!长期接受PUA的结果就是……”

    话还没说完,刘浩然已经举手发问:“什么叫PUA?”

    姜凌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现在是1994年,人们对于心理疾病上的一些名词非常陌生,在后世短视频、公众号里常见的PUA还个名词没有被大家普遍接受。

    好吧,只能停下来进行心理学知识科普。

    “PUA的英文全称是pick up artist,搭讪艺术家,但是到后来被引申为一种情感操控术。指的是通过情感剥削来打击对方,让对方被自己操控。”

    李振良他们三个听得一头雾水,眼神里满是清澈的迷茫。

    姜凌只能拿以前在短视频里看到的段子来举例:

    “你很胖。这是评价。”

    “你很胖,需要节食、锻炼。这是建议。”

    “你很胖,没有人会喜欢你,只有我才会接纳你。这,就是PUA。”

    “哦——”李振良他们三个异口同声,“原来,一顿大棒、一颗糖就是PUA啊。”

    姜凌摇了摇头:“不只是这么简单。PUA有一套成熟的话术,第一步先贬低打压,第二步大棒、糖交替进行情绪操纵,再接下来第三步就是诱导付出,哄着他不断地努力、表现;最后第四步,彻底驯化,即使当众受辱也要为对方找补。”

    李振良顿时就悟了,走到黑板前写下“贬低打压”四个字:“啊,对对对,像赵红霞一开始就是骂人,说陈安平没用、没能力、没人喜欢……通过这种言语上的贬低打压,让陈安平自信全无。”

    姜凌讲得明白,又有陈安平这个案例在眼前,刘浩然也兴奋地站了起来,在黑板上写下“忽冷忽热”四个字。

    “我懂了!第二步就是忽冷忽热,让陈安平一颗心上上下下地。你看,当陈安平要走的时候赵红霞就给他做糖醋排骨、西红柿炒鸡蛋。可是一旦他情绪稳定下来呢,他们又开始对他进行打压说你没有用,除了我们没有人会要你这样的话。”

    周伟停下做笔记的手,认真地看着黑板上写下的文字,走过去补上四个字“诱导付出”。

    “俗话说得好,付出越多,越舍不得。陈安平在赵红霞开的餐馆里干了十年,又留级陪何美娜读书,他在这两个人身上付出太多,让他放弃肯定舍不得,也不怪他为她们说话。唉!这一步真的很残忍。”

    姜凌冲大家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非常好。”

    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彻底驯服”四个字,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通过贬低打压来摧毁对方的自尊,对陈安平进行情感操纵、剥削,真的是太残忍了!

    李振良一拍桌子:“妈的!太残酷了!”

    刘浩然也很气愤:“我说陈安平怎么那么老实,被何美娜当众打了一巴掌,还把他辛辛苦苦做的饭、买的菜全部扔在地上,他竟然一点也没生气,后来我们要带何美娜过来,陈安平还帮她说话,简直一点自尊都没有。”

    姜凌看向在座气愤的三位:“这就是PUA的四步情感剥削法。陈安平在经历了长期PUA之后,基本被驯服成为了赵红霞和何美娜的奴隶。”

    三个人连连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李振良思路还是蛮清晰的:“陈安平被PUA成了奴隶,那干嘛你说他有暴力犯罪的倾向?”

    刘浩然突然想到了什么:“啊,小姜你的意思是不是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我看陈安平就像一只不停劳动的骆驼,赵红霞和何美娜不停地压榨他,往这只骆驼身上不断堆放稻草。总会有一天,当最后一根稻草落下的时候,这份负重超过了他的能力,骆驼被压垮,陈安平也会崩溃。”

    周伟迅速接上:“陈安平崩溃,就是暴力犯罪的倾向?”

    姜凌发现自己的小伙伴们全都越来越聪明,很是欣慰。

    “说的对。像这种长期被PUA的人,已经形成了创伤性的依恋障碍,一旦这种依恋消失,产生暴力反抗的危险性非常大。不过他这种暴力倾向是定向性的,没有随机伤人的风险,也就是说他不会伤害别人,仅针对长期伤害他的人。”

    周伟翻看着自己以前的笔记,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陈安平现在无怨无悔的替赵红霞,没有一分钱收入,每天给何美娜送饭送菜照顾她,哪怕被打也心甘情愿,这样的老实人,还能怎么欺负他?”

    李振良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的眼睛照倒抽了一口凉气:“完了,你们还记不记得陈安平说的,他说何美娜现在这个孩子是人生中唯一的希望,如果这个希望破灭,你们觉得会不会……”

    姜凌看了李振良一眼,微笑道:“方向正确,继续。”

    李振良得到姜凌的肯定,整个人也进入了一种亢奋状态,开始进行大胆的猜测。

    “如果何美娜作天作地,把这个孩子作没了,你说陈安平会不会感觉异常痛苦。进而责怪何美娜,动手打人?”

    刘浩然摇了摇头:“不会。如果说何美娜流掉了孩子,赵红霞可能更会以此为要挟,责怪陈安平没有把何美娜照顾好。陈安平这个人很善良,喜欢自我反省,有什么问题就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错,然后加倍的对她们好,怎么可能打何美娜?”

    “嗯,也有道理。”李振良又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诶,你说……如果何美娜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陈安平的,会怎么样?”

    不得不说,李振良真的很聪明,已经快触及到真相。

    周伟皱了皱眉:“不会吧?”

    李振良到底是当过爸爸的,经验丰富:“你们还记不记得,陈安平说过他是酒后和何美娜不小心发生了关系,然后一个月之后就有了怀孕的消息。”

    他脸上挂着个神秘的笑容:“发生关系后一个月就能查出怀孕?以我的经验来看,几乎不可能。”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何美娜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陈安平的,陈安平是个接盘侠?我的妈呀,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姜凌添了一把火:“商场处理纠纷的那个王经理,大家还有印象吗?”

    “有啊,怎么了?”三人异口同声。

    李振良:“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

    刘浩然:“处理问题的能力还蛮强的。”

    周伟:“就,还行吧。”

    姜凌:“我猜,何美娜的孩子是这个商场经理的。”

    第33章 被夸

    何美娜怀孕了, 但孩子不是陈安平的。

    这可是个大瓜!

    人类爱八卦,这是天性。

    金乌路派出所这几个民警也不例外。

    李振良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身体前倾, 眼睛亮闪闪的:“真的?”

    刘浩然也兴致盎然:“不会吧?要是这样的话, 那……”

    周伟迅速接上话茬:“那陈安平恐怕真的会发疯。”

    姜凌看着眼前这三个眼睛比平时亮了几度的伙伴, 不由得想笑。

    她忍住这份笑意,正色道:“我们正在讨论陈安平的暴力犯罪倾向。”都是职业警察,能不能不要像蹲在街角晒太阳的大爷大娘一样?

    因为姜凌态度的严肃,这三人总算摆正了心态,开始认真探讨刚才的话题。

    “陈安平性格老实, 但老实人一旦发怒,神佛难挡。”

    “老实不代表没脾气啊。小姜刚才说陈安平被长期PUA, 自尊被压制到近乎没有,但这份压制一旦超过他的心理底线,爆发起来真的有可能非常激烈。”

    “这么一说,陈安平的确可能会有暴力犯罪倾向。”

    姜凌微微颔首:“是。虽说暴力伤人涉嫌故意伤害罪, 但也要探究其伤人背后的原因与动机。陈安平之所以会有暴力犯罪倾向,是因为平时没有发泄愤怒的渠道, 内心的委屈长期被压抑, 一旦找到出口,就可能造成无法回头的结局。”

    李振良心地善良, 听到这里同情心胜过八卦心,有些急切地说:“那, 我们帮帮陈安平吧。”

    刘浩然也说:“对啊,别让一个好好的老实人被逼到拿刀砍人、两败俱伤的地步啊。”

    周伟和姜凌打交道多了,知道她是个成竹在胸的人,拿出笔记本做好随时记录的准备:“小姜你说, 我们应该怎么做?”

    姜凌看向众人:“我想帮助陈安平,让他摆脱赵红霞、何美娜的压榨,但是需要大家的配合。”

    李振良他们三人齐声回应:“没问题!”

    一个好汉三个帮,这种感觉还挺好。姜凌仔细回忆关于PUA的心理学研究成果,开始和大家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想要真正帮助到陈安平,第一步需要建立信任关系。”

    姜凌刚说完,李振良立马举手:“这个没问题,没有什么是一顿小酒解决不了的。我下班之后找陈安平喝酒聊天去。”

    刘浩然和周伟一听,哪里还肯居于人后?

    “良子,我看你就是馋酒了,要请客喝酒叫上我啊。”

    “没错,要喝酒吃饭聊天,大家一起去。”

    姜凌再也绷不住,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虽然春寒料峭,但是有这么三个可爱的伙伴,还真是温暖的一天啊。

    姜凌一笑,李振良他们三个顿时有些人来疯,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抢着表忠心。

    “我家有瓶好酒,吃饭时带上。”

    “小姜你放心,我酒量不错,保管把陈安平灌迷糊。”

    “不就是建立信任关系吗?容易!就把陈安平当自家兄弟一样对待,是不是?”

    姜凌收住笑,抬手压下他们的话语。

    “喝酒聊天没问题,但请记住两个原则。第一,不要直接否定,容易引发陈安平的防御心理。不要指责他太老实、太听话、太把赵红霞和何美娜当回事,尽量和他共情。第二,提供支持而非评判,你们要强调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不要怪他不肯听大家的劝。”

    李振良一点就通:“懂!保证不批评他,先夸他,再同情他,然后借着酒意让他发泄心里委屈。”

    姜凌想到上一世接受心理咨询与治疗的日子。

    在一个封闭、安静、温馨的房间里,一个心理治疗师帮你分析,引你诉说内心苦痛。看着高端,但总给人一种疏离感。

    现在想想,像李振良他们这样是不是也算心理疗愈师?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多接地气。

    姜凌继续往下说:“信任关系建立之后,就可以进入第二步,打破操控者的谎言。可以通过提问的方式让对方反思,也可以用事实指出赵红霞、何美娜的矛盾之处。”

    “哈哈哈哈……”这话一出,刘浩然便笑了起来。

    李振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神经病啊?笑得这么荡漾。”

    刘浩然笑到后来有些咳嗽,折腾了半天才止住:“小姜说的这个,不就是我们老家说的撅泡泡吗?”

    “撅泡泡?”周伟听不懂,“什么玩意?”

    刘浩然依旧面带笑意:“我们那边把谎言、吹牛逼比喻成泡泡,撅泡泡就是专门戳破谎言、揭穿牛逼。”

    你别说,撅泡泡这个比喻还挺生动形象的。

    刘浩然继续说:“撅泡泡我最擅长了。反正赵红霞和何美娜那些谎话,一戳就破,只是陈安平太过自卑,不敢正视这些谎话罢了。赵红霞要真疼他,为什么把他手指打断还不给治疗?何美娜要真爱他,怎么到怀孕了还不肯嫁他?我呸!这种人我最讨厌了,保管把泡泡都给撅破它!”

    刘浩然老家在鄂省,不过后来父母工作调动到了晏城,他才在警校毕业时选择分配到晏城来。

    周伟嘴比较笨,没刘浩然那么能说会道,听到这里抬手在刘浩然肩膀上拍了拍:“行,兄弟,小姜说的这第二步就全靠你了。”

    刘浩然一拍胸脯:“没想到,撅泡泡还能在这里派上用场。小时候我最爱干这事,没少被爸妈揍。”

    他一说,成功带偏了话题。

    李振良好奇地问:“你爸妈为什么揍你?”

    刘浩然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我爸喝了酒和同事吹牛,说我姐和我读书成绩好这点随他。我就在旁边说,爸你别吹,我奶说你小时候淘气,考试总是不及格,连高中都没考上,是爷爷求爹爹告奶奶才把你送进中专。我爸当时一筷子就砸了下来,要不是我躲得快,只怕要血溅当场。”

    “哈哈哈哈……”

    这一回,轮到李振良和周伟狂笑。

    姜凌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只要一想到老爸吹牛被儿子当场戳破、恼羞成怒动手打人的画面,就忍不住想笑。

    笑完了,大家继续讨论关于陈安平的帮助计划。

    姜凌说:“这两步完成之后,就可以着手开始第三步,增强自我价值感,不仅要帮助陈安平重建自信,还要教他设定边界感,也就是学会拒绝。”

    李振良摇了摇头:“我看这个有点难,陈安平习惯讨好身边所有人,害怕被人抛弃,他恐怕从来不怎么拒绝吧?”

    姜凌道:“那就从微小的拒绝开始。对方提出要求之后,他不要立刻答应,先拖一拖,比如:让我想一想,或者我现在很忙,等一下再说。”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行,到时候我们试试。找陈安平的优点、夸夸他这个没问题,但是自信不是一天就能形成的,也不是光靠我们几个随意夸他几句就能行的,这恐怕是个漫长的过程啊。”

    刘浩然问:“还有第四步吗?”

    姜凌道:“有。第四步是情绪调节与心理脱钩,我们要教陈安平不被对方的忽冷忽热影响情绪,更要练习切断对方的情感绑架。当赵红霞说小时候收养他是大恩,他现在不听话让自己很难过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冷静回答:你难过那是你的事,我不需要为此负责。”

    所有人都开始摇头:“难!这个太难了。如果赵红霞拿生养之恩来进行情感绑架,陈安平肯定招架不住。你说的那个回答,完全就不是陈安平的风格。”

    李振良嘴快,秃噜了一句:“倒像是小姜你的风格。”

    姜凌看了他一眼。

    刘浩然捶了李振良一下:“说什么呢。小姜虽然冷静,但心肠好得很。像陈安平被欺负,小姜不是热心地想要帮助他?”

    李振良拍了自己的嘴一下,恨自己话不过脑,急着解释:“小姜,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冷酷。对坏人,越冷越好嘛。你对好人,一向热心快肠。”

    姜凌扯了扯嘴角。

    热心快肠,倒也不至于。

    她其实并不愿意介入他人因果,不过因为重活一世,她觉得不能浪费老天给的机会,想要伸手帮一把那些值得她帮助的人。

    周伟道:“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嘛,小姜这一点做得很好。”

    李振良连忙捧场:“对对对!大伟说得对,那个……还有没有第五步?”

    虽然转话题有点生硬,但姜凌没有让他继续自我检讨。她与李振良搭档也有一年多了,知道他是个好人,也很认可自己。

    刚才他说‘你难过那是你的事,我不需要为此负责’是姜凌的风格,也不算说错。

    冷静、疏离、边界感强,这就是姜凌给自己套的一个壳。

    有了这个外壳,能够减少很多外界的干扰。

    姜凌很自然地接过李振良的话茬:“有。第五步就是重建陈安平的社会支持系统,让他恢复社交,拥有自己的亲友或朋友。”

    周伟将姜凌说的五步法记录在本子上,以后若是遇到被PUA的人,他就用这个办法去帮助他。

    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有个成功例子。

    先从拯救陈安平开始吧——

    夜色降临。

    南武路,晏市纺织厂对面的一个名为红霞的小餐馆里,正是热闹之时。

    “老板,来一个茶油炒鸡。”

    “老板,我们这桌点的剁椒鱼头怎么还没上?”

    “是,辣椒炒肉、蒜蓉空心菜、藠头粉丝,就这三个菜,搞快点!”

    红霞餐馆虽然装修简单,桌椅板凳也有些破破烂烂,老板和老板娘态度一般,但架不住厨师炒得一手好湘菜,一传十、十传百,每天一到晚上下班,餐馆便客似云来,忙得老板娘不停地到后厨催菜。

    “安平,快点,炒鸡做好了没?”

    “白辣椒炒鸡杂、小炒肥肠,快点快点。”

    “你能不能搞快点?客人一直在催。真是的!笨手笨脚,干什么都不行!”

    陈安平脖子上挂了条毛巾,不停地擦拭着额角流下的汗。

    厨房热气腾腾、炉中灶火烤得他脸颊通红、口干舌燥,但他不敢停下手中动作,嘴里不停地说着:“好了,好了,马上就好。”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三人来到餐馆时,面对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好不容易等到有桌子坐下,一个穿着棒针毛衣、系着格子围裙的中年女人便笑眯眯地走过来:“三位?要吃点什么?”

    李振良打量着眼前这个老板娘。

    胖胖的身材、大脸盘子、眉毛稀疏、三角眼,虽说笑脸相迎很殷勤,但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这就是虐待过姜凌的保育员,赵红霞。

    一想到姜凌小时候受的苦,李振良便没了好脸色,不耐烦地问:“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周伟也竖起了眉毛,伸出手在桌面上一蹭,看着指尖上沾的深色油泥:“就这卫生条件?”

    赵红霞看这两人面色不善,心里打了个突——他们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赵红霞这人最是欺软怕硬,赶紧拿来干净抹布认真擦了擦桌面,又将菜单递到李振良手里:“我们这是小店,物美价廉,条件有限,老板们莫怪哈。”

    刘浩然打了个圆场,拿过菜单扫了一眼便丢了回去:“搞三菜一汤,家常风味就行。”

    “好。”赵红霞没敢再停留,放下三副碗筷就离开了。

    走到老公何高梁面前之后,赵红霞压低声音说:“那仨,看到了没?脾气有点大,你关照一下。”

    何高梁身材矮胖,但眉眼长得还算齐整,缩了缩脖子:“好男不跟女斗,要是有什么事还是你去应付吧。”

    赵红霞一咬牙,狠狠在何高粱腰上拧了一把:“我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遇到事情就往后缩,哪里有个男人样?你看看别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只有我命苦,有男人像没男人一样,事事都要我操心!”

    “你这个婆娘!”何高粱痛得直咧牙,却不敢还手,心里有气没处撒,索性蹲到门口抽烟去了。

    李振良用眼神示意赵红霞那边的动静,挑了挑眉毛:“看到了没?这个赵红霞霸道得很。”

    刘浩然与周伟齐齐点头:“这种女人!一天到晚PUA别人,娶了她真是一种灾难。”

    不得不说,在姜凌的培训下,这三人的心理学知识已经远超旁人。

    赵红霞不敢怠慢他们这一桌,帮他们点了红烧肉、腊味合蒸、外婆菜炒鸡蛋,再加一个海带排骨汤。

    等菜一上桌,李振良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刘浩然认真地看着他:“怎么样?”

    李振良摆了摆手不说话,又夹起一片切成薄薄一片几可透光的腊肉放进嘴里,吃得满嘴是油。

    刘浩然一看他这馋相,就知道菜的味道不错,赶紧下筷。

    腊肉一入嘴,刘浩然便眼睛一亮,嘴里发出一声感慨:“嗯……好吃!”

    春节过去没多久,腊肉正是肥厚油脂喷香的时候。

    切成薄片的腊肉、一块块腌入味的腊鱼合在一起蒸,放上多多的黑色豆豉和干辣椒,简直是人间美味。

    周伟是湘省人,吃着这地道的家乡菜,心中畅快至极。他话少,不喜欢用语言表达对饭菜的赞赏,全是行动。

    ——下筷如闪电,吃菜如风卷残云。

    三个人很快就将三菜一汤吃了个精光。

    吃完之后,李振良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痛快地付了钱。

    赵红霞看这仨付钱时态度良好,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也只松了一下下,接下来就被李振良提出来的条件给愣住了。

    “厨师是哪个?让他过来一下。”

    赵红霞苦着脸说:“他,他在后厨忙着炒菜,就不见了吧?”

    李振良一拍桌子:“怎么?我们想请他喝杯酒也不行?是嫌我们不够资格认识你家大厨?”

    赵红霞只得到后厨去喊陈安平:“有人要见你,赶紧地把他们打发走,莫影响我们做生意。”

    陈安平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腾得出时间出来见人?但他向来对赵红霞的话言听计从,只能放下锅铲,嘱咐了身边的帮厨一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用毛巾揩干脸上的汗,这才走到前厅。

    一眼看到李振良,陈安平整个人都慌了。

    派出所的警察,怎么过来了?

    在赵红霞的注视之下,陈安平磨磨蹭蹭来到李振良他们面前,低声问:“李,李警官,你们怎么来了?”

    警官?赵红霞一听,整个人都警觉起来,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

    李振良笑着指了指桌上吃得一干二净的菜盘:“你厨艺不错啊,没想到你做的菜味道这么好。”

    得到夸奖的陈安平有些不知所措,脸本就被炉火烧红,好不容易消退一点现在又变得通红:“那个……谢谢。”

    刘浩然也开启了夸夸夸模式:“真心话,你做的菜特别好吃。光是凭这手艺就能到大饭店当厨师,收入至少五百块一个月。”

    周伟站起身拍了拍陈安平的肩膀:“手艺人到哪里都有口饭吃,你要是想跳槽,和我说一声,我跟和顺酒店那边的人很熟,可以帮你牵线。”

    李振良牢记姜凌说过的:第一步,建立信任关系,先夸再同情,总之不要批评他。

    “陈安平,先前我看何美娜把你做的饭菜扔了,还以为你做菜水平不行,没想到啊,你做的菜简直绝了!”

    李振良冲他竖了竖大拇指:“腊肉能够切得这么薄,刀工好;红烧肉软烂咸香,入口微甜,那个外婆菜炒鸡蛋下饭最绝,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米饭!”

    第一次有人近距离这么使劲夸自己的厨艺,陈安平心里既欢喜又惶恐。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都是批评与指责,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很难换来一句肯定。可是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么多人换着花样的夸奖,他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脚下有些打飘,站不太稳。

    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赵红霞却感觉大事不妙。

    这些警察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跑来撬墙角来了?

    赵红霞心知肚明,如果少了陈安平,她这家餐馆根本开不下去。

    到哪里去找厨艺好、不要工资的大厨?

    她虽然一天到晚骂陈安平,那还不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甘情愿为她赚钱?

    一想到存折上日益增加的数字,再看看明显被夸得满面春风的陈安平,赵红霞一颗心便像被猫抓了一样,刺挠得很。

    第34章 仓库

    即使赵红霞想要阻止陈安平与李振良这三个警察的交往, 她也无能为力。

    李振良他们根本不理睬赵红霞的暗示,将架子端得很足,成功让欺软怕硬的赵红霞咬牙妥协, 眼睁睁看着李振良他们一直坐在店里等陈安平, 然后把他拖出去喝酒。

    喝酒的位置, 当然不能在红霞餐馆。

    金乌路派出所对面有几家夜宵店,晚上喝点啤酒配烧烤正好。

    李振良成功把陈安平拐到了派出所对面的烧烤店,姜凌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不过姜凌没有喝酒,要了罐可乐,配着撒了多多孜然、辣椒粉和小葱的烧烤, 别有一番风味。

    按照大家先前约好的思路,陈安平这个老实人被一顶顶高帽子哄得分不清南北西东。

    酒意催化之下, 陈安平恨不得与大家当场结拜。

    到后来,陈安平抱着酒瓶子一边哭一边喝,将心中委屈尽数倾诉出来。

    “陈哥,你说人这一生怎么那么苦哇?”

    “刘兄弟, 你别夸我,我知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会做饭又怎么样呢?我嘴笨、不会说话, 到哪里都不会讨人喜欢。”

    “周哥, 美娜那颗心是冷的,捂不热啊!要不是她有了我的孩子, 她不可能会嫁给我。我没钱,长得丑, 没人要啊……”

    越说越难过,陈安平抬起一双泪眼,定定地看着安静坐在一旁的姜凌。

    “姜警官,你比我强。真的, 你比我强!你会读书,考得上警校,当警察多好啊,坏人都怕你!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肯定也吃了很多苦,我们都是孤儿,都是被爸妈抛弃的人。”

    姜凌看他醉得不成样子,不由得暗叹一声。

    饿极了的人,给一个硬馒头他都当是山珍海味。

    太缺肯定的陈安平,被李振良他们的马屁哄得团团转,举杯就喝,半点也没考虑自己酒量如何。

    不过,能够引他说出心中委屈,也是一种收获。

    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遇到挫折难免会产生一些负面情绪。如果没有发泄渠道,负面情绪就会不断积累,压得让人喘不上气。

    负面情绪堆积到最后,不是生病,就是发疯。

    李振良揽过陈安平的肩膀,虽然说话时舌头有点大,但不妨碍他开解陈安平:“你和小姜一样,都很厉害。没有父母托举,还能活出个人样,很厉害了。”

    周伟也在一旁劝解:“你说自己苦,可是哪个不苦呢?我家里穷,兄弟姐妹一共六个,爸妈没办法供我读书,我就去当兵,当兵也要吃苦啊。”

    他将衣领拽开了些,露出锁骨上一块长长的伤疤:“看到这块疤了没?我上过战场,炮弹碎片划过,留下了这块印记。如果位置稍微往上一点,颈动脉一破,命就没了。”

    陈安平心肠软,一看到周伟的伤疤,立刻忘记了自己受的苦,反过来安慰周伟:“周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军人,是好样儿的!”

    刘浩然开始发挥他撅泡泡的本领:“兄弟,我这人说话直,可能有些刺耳,你莫怪啊。”

    陈安平醉得晕乎乎的,下意识地点头:“没事,你说。”

    刺耳的话,他难道听得少了吗——

    没用的东西!蠢货!没个男人样儿!被爸妈像扔抹布一样甩掉的东西!

    ……

    难听吧?刺耳吧?听多了,心就钝了,渐渐麻木,感觉不到疼痛。

    刘浩然先喝了口啤酒润喉。

    “兄弟,我为你抱不平!你做菜手艺那么好,赵红霞凭什么不给你发工资?这不是把你当免费劳动力吗?你莫听她总骂你没用,其实那都是哄你的。你没看到今天我们把你拖出来的时候,她看我们的眼神像防贼一样,她那是怕你被我们撺掇着跑了。你要是跑了,她那家餐馆肯定关门。”

    陈安平有些怔愣:“真,真的吗?”

    刘浩然表现出十二分的愤慨:“当然是真的!一家餐馆想要开得长久,想要赚钱,最重要的就是厨师的手艺。我们三个都吃过你做的菜,真是绝了!我这人从来不说假话,我说好吃,那就是好吃。赵红霞收养你是不错,但你为她打了这么多年的白工,也足够偿还这分恩情了,是不是?”

    李振良在一旁插嘴:“就算赵红霞不养你,你那个时候才十岁,直接去居委会、派出所、救助站、福利院,说明情况后一定会有人帮你安排未来,照样活得下去。”

    一阵酒意涌了上来,陈安平感觉眼前景物在不断旋转。

    虽然心中被勾起了无穷的委屈,但陈安平依旧在为赵红霞开脱:“当时我小,也不懂去什么居委会、派出所,赵姨愿意养我,这是大恩情,是一定要还的。还有,我那不是白打工。赵姨说了,钱都帮我存着呢,等我结婚的时候会给我的。”

    “嘁——”

    刘浩然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算了吧,这种骗小孩的把戏也就只有你信。我问你,她每个月给你存多少?存在哪个银行?现在存了多少钱?”

    陈安平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曾经自我欺骗的堡垒,在这一刻出现了裂隙。

    赵姨真的在骗我吗?

    刘浩然趁热打铁:“兄弟,我跟你说啊,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做人啊,不能太老实了,不然就被别人捏在手心里。你也不小了,都27岁了,你看良子,他23岁就结婚,25岁就当爸爸了。”

    不等陈安平说话,刘浩然继续输出:“我知道,你是孤儿。既然觉得自己是孤儿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那就抓紧时间结婚生子,早早享受天伦之乐嘛。你傻不傻?一天到晚给赵红霞当免费劳动力,你自己呢?你得为自己打算啊。”

    你别说,刘浩然的确口才不错,句句说到了陈安平的心坎上。

    他真的很想结婚生子,亲手建立自己的小家。有个温柔的妻子,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将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可是现在呢?明明何美娜都怀孕了,为什么还要考验他?

    他在赵红霞家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天天背着生病的何美娜上学、小心翼翼陪她玩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何美娜难道不知道吗?还有什么必要继续考验?

    难道,赵红霞、何美娜都在骗他?

    “不不不——”

    陈安平抱头发出痛苦的哀号:“她们不是骗我,都是我没有用,我没别人会挣钱,我没骨气,是个窝囊废!”

    刘浩然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人,气得又翻了个白眼。

    姜凌抬起右手,重重一拍桌子。

    “啪!”地一声响,带着桌上的烧烤盘子、啤酒瓶子都跳了跳。

    李振良慌忙伸手扶住酒瓶子。

    姜凌提高音量,厉声喝道:“哭什么哭!”

    陈安平这人有点贱相,听到姜凌冷冰冰的喝斥,立马收住了哀号,傻乎乎地看着她。

    姜凌盯着他的眼睛:“我六岁时被拐卖,被人贩子一壶开水当头浇下,头皮一块块溃烂都没哭,你哭什么?!”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姜凌。

    开水浇头?

    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陈安平没敢再哭,就这么张着嘴望向姜凌,结结巴巴地回应:“我,我不,不哭。”

    李振良他们三个的心脏像被人揪了起来,疼得慌,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被姜凌抬手制止。

    姜凌刚才观察了半天,发现陈安平这个人属皮球的,不拍不动弹。

    与其温柔劝慰,不如直接骂醒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若是想继续这么窝囊下去,谁也劝不了你。”

    “今天请你喝酒,是因为我们是警察,不想让你继续被人欺负。”

    “道理都已经掰开来细细说给你听了,你信就信,不信拉倒!”

    说罢,姜凌站起身来,扫了李振良他们一眼:“走。”

    李振良作势起身,却被陈安平一把拖住:“哥,李哥,你们别走,我听,我听你们的!”

    李振良看向姜凌。

    姜凌微微点了点头。

    李振良顺势便坐了下来:“兄弟,听哥一句劝,凡事要留个心眼子,要为自己的将来多打算。”

    陈安平被骂了之后变乖了许多,连连点头:“是是是。”

    刘浩然嘴皮子都磨烂了,陈安平还是自我欺骗,他脾气也来了:“你要是不信,就去找赵红霞要钱,看她给还是不给。”

    陈安平这回听进去了:“好好好。”

    周伟在一旁也开了口:“何美娜不喜欢你送的饭菜,你就别送了。上赶着找骂找打,你不嫌磕碜我还看不过眼咧。”

    陈安平没有马上点头,而是犹豫了一下:“她,她怀孕了,要注意营养。”

    姜凌冷不丁冒出一句:“孩子不一定是你的。”

    陈安平感觉有一桶凉水当头淋下,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猛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凌,眼神近乎凶狠:“你说什么?!”

    姜凌没有丝毫畏惧,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明天下午四点,商场二楼仓库,你自己去看一看。”

    陈安平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自我欺骗太久,他已经完全忘记何美娜从小就不待见他,嫌他身上有味,嫌他个子太矮,嫌他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嫌他学习成绩不好……

    他也忘记了,等到何美娜手术成功之后,几乎从来不和自己说话。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描眉、画口红、喷香水,但却不是为了他。

    她怎么会真心想嫁给他?

    那次意外,他也是糊涂的。明明只是喝了一口啤酒,怎么就醉得不省人事?醒来之后也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异样,衣服、被褥上一丝痕迹也没有。

    陈安平颓然坐下,眼中凶狠变成茫然与苦楚。

    “假的,假的!”

    “都是骗我的?”

    “宝宝的名字,我都取好了。”

    姜凌冷笑:“看来,你心里也有数。”

    陈安平无言以对。

    李振良问:“明天你去不去?”

    良久的沉默之后,陈安平抬起头,艰难地说了一个字:“去!”

    是真是假,总要亲眼看到。

    是死是活,总要面对。

    在找陈安平之前,李振良他们几个早就做过调查,何美娜每天下午四点换班休息,这就是她与商场经理王志荣私会的时间。

    其实东城百货商场有不少人都知道他俩有奸情,但碍于王志荣的职位,都闭口不言。

    王志荣家有悍妻,而且岳父在区政府办公室工作,有些小权势。因此王志荣家庭地位并不高。虽说和何美娜勾勾搭搭,但却不敢离婚再娶。

    何美娜怀孕之后逼婚,王志荣只能和她分析利弊,哄她先找人嫁了,等将来岳父退休他就离婚娶她。

    李振良只是简单走访了一下,再跟踪何美娜两天,一切都搞明白了。

    姜凌果然没有猜错,陈安平就是何美娜的接盘侠。

    现在姜凌既然决定插手,那就一定要揭穿何美娜与王志荣的不正当关系,让陈安平彻底摆脱原本悲惨的命运。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太阳正好,高高悬在天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可是陈安平的心却冰冷一片,再暖的阳光也照不进心里。

    他跟在李振良身后,亲眼目睹何美娜在仓库与王经理拥抱在一起,互诉衷肠,话语间满是对他的鄙视与嘲讽,气得他浑身颤抖,若不是有李振良拖住,他真想冲进去撕碎王志荣的那张嘴。

    “就凭他那个矮锉子相,我能嫁给他是他的福气,哪里还敢不高兴?”

    “陈安平那个傻子,真以为我肚子里是他的,一天到晚对着我肚子叫宝宝,还每天送饭送菜,生怕饿着宝宝,真是笑死我了。”

    “亲爱的,还是你好,等你家泼妇死了爹,你就娶我,听到没?如果你敢反悔,老娘抱着你儿子去跳楼。”

    还不等陈安平冲出去,一道身影“嗷”地一声就扑进仓库。

    “啪!”

    “啪啪!”

    “啪啪啪——”

    一顿耳光抽下来,王志荣脸都肿了。

    被他抱在怀里的何美娜吓得尖声大叫:“啊啊啊,你是谁啊?为什么打人?”

    那道身影是个高而壮的女人,她抡起胖胖的胳膊,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老娘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死小三,敢和我抢男人,我呸!”

    何美娜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事发了!

    眼前这个胖女人便是王志荣家那个泼妇屠英。

    何美娜也是个狠人,挺着肚子往屠英面前一站:“来呀,打死我啊,我怀了你老公的种,有本事就来。你要是敢动手,老娘就告你意外伤害,看警察抓不抓你!”

    屠英看向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冷笑一声看向王志荣:“怎么?想离婚?老娘成全你!”

    王志荣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屠英的大腿,眼泪鼻涕一齐流:“老婆,老婆,你饶了我,我不要离婚……”

    屠英嘲讽地看向何美娜:“怎么?你们不是真爱吗?”

    何美娜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求饶、毫无形象可言的王志荣。

    王志荣却突然爬了起来,抬手给了何美娜一巴掌。随着响亮的一声“啪!”,王志荣讨好地冲屠英笑:“老婆,我和她一刀两断。这就是个贱人,想勾引我,我不理她。”

    眼前场景太过魔幻,在仓库外面看戏的李振良都张大了嘴。

    陈安平的手脚一直在发抖。

    原来,他一直是个小丑。

    他就像一条狗,只配吃些残羹剩饭。

    在何美娜眼里,陈安平是个没用的东西。

    在王志荣眼里,何美娜是个贱人。

    而在屠英眼里,王志荣才是那条摇尾乞怜的狗!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喷涌而出,陈安平眼中血红一片,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振良察觉到陈安平的表现有些不对劲,忙摇晃着他的身体:“喂,喂!你莫急啊,贱人自有天收,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原本只是想让陈安平看到何美娜与王志荣私会,没想到这么巧,不知道屠英从哪里收到消息匆匆起来,让李振良赶上了一场捉奸大戏。

    没想到陈安平反应这么强烈,那血红的眼睛看着真是挺瘆人。

    姜凌没有分析错,陈安平受到强烈刺激之下,会有暴力犯罪倾向。只是知道何美娜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陈安平就这么激动;如果等他付出良多,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之后再知道真相,恐怕真的很疯。

    陈安平突然挣脱李振良的钳制,冲进仓库。

    何美娜看到他的到来,眼睛一亮,她习惯性颐指气使,指着王志荣和屠英大声喊:“陈安平!他们欺负我,你帮我打死他们!”

    陈安平脸上的肌肉扭曲,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吼出声来:“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嘶吼声在仓库里回响,震得每个人都耳朵发麻。

    何美娜有一刹那的慌张,但很快就被愤怒情绪填满,大声吼了回去:“你神经病啊?没看到我被打了,还不帮我打回去?”

    陈安平拼命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太多委屈积压在那里,此刻翻涌而出,憋得他喘不上气来。

    “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陈安平的嘶吼声太大,口水喷溅到何美娜脸上。平生第一次见识到老实人发火,何美娜这回是真的怕了。

    她呆呆地看着陈安平,哪里敢回他的话?

    更何况,何美娜根本听不懂陈安平的话,什么叫做“我是谁?”,他不就是陈安平吗?问这个有意思吗?

    屠英看到陈安平那狂暴的模样,知道自己惹不起,一把揪着王志荣的耳朵半拖半拽地带出仓库。

    堆满货物的仓库里,只剩下陈安平与何美娜对峙。

    李振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让他问。”姜凌冷静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时,李振良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他转过身看着姜凌,欣喜之极,“小姜,你来了!”

    姜凌点了点头,示意李振良安心:“他不会伤人。”

    事情暴露得早,陈安平的沉默成本还不是很高,虽然他愤怒、委屈,但还在可控状态下。陈安平本性善良,他不会伤害怀孕的何美娜。

    仓库里,何美娜很慌,她想走,可是被陈安平拦住了去路,根本走不脱。

    眼前陈安平像疯了一样盯着她,不断重复着“我是谁”,何美娜连连后退,发出尖叫。

    她的尖叫声刺激了陈安平。

    陈安平像只疯狂的豹子,伸出手抓住何美娜的双臂:“说啊,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姜凌拿起一个蓝白两色的喇叭,对着何美娜喊话:“何美娜,回答他的问题。”

    何美娜顺着声音看向仓库门口,立刻尖声求救:“我要报警,我要报警!警察同志,你们救救我,他疯了,他已经疯了……”

    姜凌不急不忙对着喇叭继续喊话:“不要激怒他,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何美娜只得转头面向陈安平,颤抖着声音说:“你,你是陈安平啊。”

    陈安平的手仍然在发抖,摇晃着何美娜的双臂:“不,不,不,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东西,是个可以任意欺负的蠢货!”

    何美娜真的怕了。

    她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你是我哥,是背着我上学,陪我一起写作业的安平哥。”

    陈安平的情绪有一刹那平稳,但很快又变得凶狠:“不对!如果我是你哥,为什么要骗我?”

    何美娜此刻只想快点结束眼前这令人恐惧的一幕。

    平时在她面前老实得像条狗的陈安平,竟然敢吼她?

    为她煲汤做菜,屁颠颠送过来,被她打骂还要反过来哄她的陈安平,竟然疯了?

    何美娜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后悔与害怕的泪水。

    “我被王志荣骗了,怀孕了,他不肯和我结婚,我只能找个人嫁。你是我哥,你会帮我,对不对?”

    陈安平却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你不能用这个骗我!”

    何美娜感觉小腹一阵阵抽痛,有些站不稳,只得放下身段哄陈安平:“我也不想的,但是没办法啊。对不起,安平哥,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就放过我吧。”

    第一次听到何美娜的道歉,陈安平只觉得世界很荒谬。

    当他努力讨好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对的是白眼与嘲讽;

    可是当他凶狠对待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变得温柔、懂道理。

    陈安平放开何美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面看向天花板,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何美娜也会向他道歉。

    原来,他也不必活得那么窝囊。

    第35章 闹剧

    东城百货商场仓库闹剧太激烈, 有人报了警。

    原本李振良、姜凌就在现场,立即将何美娜、陈安平、王志荣、屠英四人带到派出所。

    通知家属领人之后,赵红霞与丈夫何高粱匆匆赶了过来。

    一进派出所警务大厅, 赵红霞就扑向陈安平, 抬手便是一巴掌。

    “我打死——”

    话未说完, 赵红霞忽然卡了壳,她发现这一巴掌没有落到陈安平脸。

    陈安平竟然躲开!

    赵红霞这才正眼看向陈安平,却一下子被他眼中的愤怒惊住。

    李振良一拍桌子:“到了派出所还敢打人?赵红霞你给我老实点!”

    赵红霞看清楚李振良的脸,顿时吓了一大跳。

    她再扫了一圈,又发现了刘浩然、周伟这两个熟人, 心里更加没底。

    上次来店里夸陈安平,把他强行拉去喝酒的人, 竟然是警察?

    陈安平这是烧了什么高香,竟然入了这几个警察的眼?有了他们帮忙,恐怕将来不好钳制。

    想到这里,赵红霞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开始边哭边唱。

    “我可怜啊,辛辛苦苦把人拉扯大, 没想到翅膀一硬就忘了养恩。陈安平啊陈安平, 你天生不讨喜,亲爹妈不要你, 养父母也不肯要你,只有我发了善心, 供你吃穿供你上学,没想到现在连妹妹都敢打……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啊?”

    赵红霞的声音和何美娜一样,尖利且高亢,非常刺耳。

    陈安平眉心开始抖动。

    坐在一旁做笔录的屠英冷笑一声:“唉哟, 这母女俩真是一个德性。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还要反过来倒打一耙!”

    赵红霞的哭声忽止。

    她抬起头,冲着屠英啐了一口:“你管不住男人,倒还有脸来怪我家美娜?像你这种悍妇,哪个都不得要你!”

    王志荣本就是靠着岳家才有了今天的富贵逍遥日子,为了讨好妻子,马上开口:“莫乱讲,我家英英好得很,我才不会离开她。都是何美娜那臭婊子勾引我,我也是被她害了。”

    这话一出,本就大受打击的何美娜整个人就像一棵被践踏过的草一样,瞬间枯萎。

    何美娜整个人都在哆嗦:“你,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受不了家里母老虎,你说你就喜欢我,要和我做夫妻。你还说,等你岳父退休,就和母老虎离婚娶我……”

    “啪!”地一声脆响,屠英怒从心起,狠狠地抽了王志荣一巴掌。

    “王志荣!你个吃软饭的东西,还敢和老娘做梦呢。离!不离是王八蛋!老娘要让你像结婚前那样,只穿一条底裤滚出去!”

    王志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哀求着。

    他出身农家,父母身体不好,却生了一大堆孩子,他作为家中老四早早出来打工。只有初中学历、没有家庭背景的他只能一开始在工地做苦力活,后来去餐厅当服务员,后来在一家女装店当销售,不管他怎么折腾,都改不了收入不高的事实,日子过得很艰难。

    后来,王志荣在女装店里遇到了屠英。

    屠英并不符合时下审美。

    她长相普通,个子高,体格壮实,嗓门大,但她是家中独女,父母疼爱、工作清闲收入高。

    当屠英在女装店出现,兴致盎然地上下打量王志实的时候,王志荣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屠英喜欢小白脸。

    王志荣高高瘦瘦,模样俊秀,做了几年销售之后很懂得看人眉眼高低,说话好听、举止殷勤,只一眼屠英便心动了。

    屠英开始了金钱攻势,每天都来女装店,指明要王志荣服务,在他手上买了一堆衣服,接下来便是请他吃饭、带他逛街购物。

    屠英压根就不担心父母不同意。

    她父亲为女儿的婚事发愁了很久,前前后后不知道给屠英介绍过多少个男人,偏偏她一个也看不上,现在好不容易女儿有了合意的对象,虽然家庭条件差点、学历低了点,但一看就知道性格软、好拿捏。

    屠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俩的婚事,还动用自己的关系给王志荣介绍了在东城百货商店的工作,承诺等屠英生下孩子之后就提拔他当领导。

    王志荣第一次尝到了金钱与权势带来的快乐,虽说是入赘、女儿也姓屠,但他乐意。

    只是时间一长,当上商场经理的他内心有些蠢蠢欲动。

    权力为他镀上了一层光环,现在的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小女装店服务员,他拥有开除、晋升、加减奖金的权力。

    这个光环,让他有了挑选女人的能力。

    他和虚荣、势利的何美娜对上了眼,两人很快就勾搭在了一起。、

    何美娜委身于他,自然殷勤小意,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一样说出来,把他夸得找不到北。曾经努力讨好屠英的他,在何美娜面前终于找回了男人的自信。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想与何美娜做长久夫妻。他计划过等岳父退休后便与屠英离婚,也想过让何美娜先把孩子生下悄悄养着,等他离婚后再一家三口团圆。

    但是,事实败露了。

    屠英像只母老虎一样扑了上来,他害怕了。

    屠英说要将他打回原形,王志荣慌得一匹。

    王志荣非常清楚老丈人的能量。屠英是独生女,娇宠着长大,她若开口,老丈人肯定会穷尽所有关系让他生不如死。

    此刻的王志荣,哪里还有先前与何美娜在一起的风流倜傥?像只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只求屠英能原谅他的过错。

    连带着,王志荣也恨上了何美娜。

    若不是她死缠烂打,若不是她太过高调,怎么可能把事情闹大?

    如果她肯老实一点、收敛一点,赶紧和陈安平结婚。有陈安平这个老实人打掩护,谁会怀疑他俩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只要瞒得紧,只要再等几年,王志荣有信心平衡所有关系。既能享受屠家的富贵权势,也能拥有女人的臣服与讨好。

    可恨!何美娜连陈安平都没搞定。

    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何美娜都控制不了,真是个废物!

    王志荣现在只想与何美娜划清界限,把老婆哄好。至于何美娜的死活,他压根就懒得管。

    而此时的何美娜,在挨了王志荣一巴掌之后就懞了,脸色苍白,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仿佛风一吹就倒。

    怎么会这样?

    原本一切不是都很好吗?

    为什么王志荣打他,连陈安平也吼他?

    赵红霞也被眼前一幕搞得心力交瘁。

    心中又悔又恨。

    悔的是不该纵容何美娜和王志荣来往,谁知道他看上去人模狗样,却是个一见到老婆就腿软的怂货?

    恨的是事情闹得太大,连警察都开始介入,她不知道如何收场。

    平时用习惯了的招数,今天似乎都失灵了。

    她都已经坐在地上哭了,陈安平却像没有看见一样。这个该死的东西,竟然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赵红霞眼珠子乱转,手足并用爬到陈安平身边,一把抱住他大腿,开始哭诉:“安平啊,你是姨最疼的崽啊,你得帮帮美娜,帮姨出这口气啊。你赵姨没用,只生了美娜一个女娃娃,你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你就是我家撑门户的男伢子啊。”

    陈安平的身体抖了抖。

    下意识地,他想要伸手去扶赵红霞。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拉扯着,让他屈服,让他按照赵红霞所说的去做。

    李振良看不过眼,走过去将赵红霞拉了起来:“赵红霞同志,请注意影响,这里是派出所,有话好好说!”

    被李振良这么一打岔,陈安平意识终于回笼。

    他站起身,缩在李振良身后。似乎只有依靠着警察,他才有了对抗的力量。

    姜凌拍了拍桌子:“安静点。”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抓住了吵吵闹闹的空档,一下子就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她身上。

    赵红霞看向姜凌,瞳孔一缩。

    她觉得这个女警有点眼熟。

    但是,她确认自己不认识任何一个金乌路派出所的警察。

    赵红霞盯着姜凌看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平生第一次进了派出所!

    还要听这个小女警哔哔。

    姜凌开了口:“事情已经很清楚,王志荣婚内出轨,在商场仓库与何美娜私会。屠英,你们有什么诉求?”

    屠英抬腿就踢,将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王志荣一脚踹倒:“我要离婚!让他净身出户。至于何美娜那个臭婊子,我要她写保证书,保证不和王志荣来往,还要打掉肚子里那个孽种。”

    姜凌不置可否,再看向陈安平:“你呢?”

    陈安平很想说话,可是长期被PUA的他在见到赵红霞之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名身穿保安制服的男子开了口:“仓库事件影响恶劣,保安部收到理事长指令,将王志荣、何美娜开除,并因为两人影响商场声誉而提出索赔。”

    赵红霞一个头两个大。

    原本因为屠英的要求,她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现在商场保安也跳出来索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姜凌再次询问陈安平:“你呢?你有什么诉求?”

    赵红霞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缩在李振良身后的陈安平拽了出来:“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美娜受了这么多委屈,你不安慰她,还敢提要求?”

    看着赵红霞那张刻薄的脸,陈安平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美娜肚子的孩子,根本不是我的,你早就知道了吧?”

    赵红霞很不习惯陈安平的质问,抓着他的胳膊,皱眉呵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小事?你赶紧的,和警察求求情,把美娜带回家去。这件事美娜也是被骗,她工作都没有了,你得帮她。”

    小事?

    一家子合伙算计他,把他灌醉后送到何美娜床上,这是小事?

    欺骗他说美娜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哄他负责,把他当接盘侠,这是小事?

    或许是李振良他们的夸赞,又或许是派出所庄严的氛围,陈安平终于有了反抗的勇气。

    他抬起手,坚定地摆脱了赵红霞的钳制:“这不是小事!”

    赵红霞不耐烦地随意敷衍:“好好好,不是小事,是大事。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你长得丑、又没什么本事,哪里找得到老婆?美娜和你结婚,她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你和你妹计较什么。”

    陈安平的手脚开始颤抖。

    良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你们都在骗我!”

    赵红霞这才察觉到陈安平与往常大不相同。

    她很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欺骗你怎么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还养错了是吧?你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的养育之恩,就是这样报答的是吧?”

    姜凌再一次拍响桌子:“赵红霞!不要打扰警方调解。”

    赵红霞只得住了嘴,用眼神警告陈安平不要乱说话。

    陈安平看向姜凌:“我,我要单独立户。”

    这个要求一提,何美娜和赵红霞同时叫了起来:“不行!”

    何美娜现在被屠英逼着打胎,又被商场开除,陈安平就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怎么可能让他离开?

    赵红霞心知肚明,餐馆全靠陈安平的厨艺撑着。他要是离开,她的餐馆怎么办?

    可是陈安平却很坚决:“我,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他不可能再与何美娜结婚。

    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家”。

    听完所有人的诉求之后,姜凌开始主导调解。

    不同于钱大荣调解案,这一次的姜凌态度比较温和,她出面较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李振良与刘浩然与在场几位沟通。

    最后,商场保安队队长拿着赔偿通知书离开派出所。

    屠英拿着何美娜的保证书,甩下一千块钱赔偿金,拽着王志荣离开,临走前看一眼何美娜的肚子啐了一口:“这钱送给你打胎,以后莫要不要脸地纠缠。”

    王志荣眼神冰冷地看着何美娜:“像你这样的荡妇,谁知道肚子的娃是谁的,趁早打掉。你要是想不开非要把这孽种生下来,老了可不认!”

    说完,他谄媚地对屠英点头哈腰:“老婆,我只爱你一个,以后保证乖乖听话。”

    屠英恨恨地在他腰上捏了他一把:“再敢乱搞,老娘把你阉了!少了那二两肉,我看你才会老实在家待着。”

    王志荣疼得龇牙咧嘴,夹紧双腿,讨好地连连保证:“是是是,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敢在外面乱来。”

    何美娜呆呆站着,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她没想到王志荣绝情至此!

    被百货公司开除了,她将来怎么生活?

    如果王志荣不肯认肚子的孩子,她将来怎么办?

    想到这里,何美娜可怜巴巴地看向陈安平:“安平哥哥,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可不能丢下我呀。”

    陈安平一颗心像在油锅里煎熬,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当警务大厅只剩下赵红霞、何美娜、陈安平这三个人后,姜凌的态度有了变化。

    姜凌冷着脸,看向赵红霞:“赵红霞,还认得我吗?”

    赵红霞愣愣地打量着眼前身穿制服的女警:“你,你是谁?”

    姜凌目光似冰,声音低沉:“我姓姜,叫姜凌。”

    赵红霞重复着这个名字:“姜凌,姜……凌?”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瞪圆,神情也慌张了起来。

    姜凌道:“看来,你还记得我。”

    赵红霞仔细看着姜凌的脸,努力想从她的脸上发现些什么:“你,你是福利院那个……”

    姜凌眸光暗沉:“认出来了?”

    赵红霞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啊,啊,姜凌你长大了。”

    十五年过去,赵红霞差点忘记福利院的一切。

    可是当那个被她虐待的孩子长大成人,身穿警服站在眼前时,赵红霞的记忆瞬间被唤醒。

    姜凌默不作声,就这么看着赵红霞。

    她的眼神幽暗,仿佛深潭一般。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赵红霞被她看得心里头发毛,喉咙发涩,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那个,姜凌啊,你看你也长大了,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姜凌还没开口说话,警务大厅门口传来一声清斥:“我呸!你个老妖婆,你是过去了,我凌姐心里却过不去!”

    姜凌抬眼一看,梁九善怎么过来了?

    梁九善背着书包,长腿一迈,像颗炮弹一样冲到赵红霞面前,一双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愤怒:“赵红霞!你个死老太婆在福利院虐待儿童,猪狗不如!想让我凌姐放过你?休想!”

    姜凌抬手在梁九善肩头轻轻拍了拍:“一边写作业去。”

    李振良在一旁看到姜凌主动伸手拍梁九善的肩膀,不由得“哦?”了一声。平时他们几个靠近姜凌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她嫌弃,没想到梁九善这个小鬼头竟然能够得到姜凌的青睐。

    可恶!竟然让梁九善抢了先。

    主动触碰,这可是姜凌的独一份。

    梁九善显然也知道姜凌对自己容忍度很高,被她这一拍整个人都轻了十几斤,恨不得跳起来欢叫一番。

    ——吼吼,凌姐又一次拍我肩膀!

    ——啊,凌姐把我当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那梁九善当然不肯退让。

    他牢牢挡在姜凌面前,恶狠狠地盯着赵红霞,眼睛里恨不得淬出火来:“你虐待凌姐被开除,这事儿怕是别人都不知道吧?你这么恶毒,能生出个什么好东西来!我还没进派出所就听到外面人在骂你,骂你家女儿不要脸,勾引有妇之夫,怀了孩子还要栽赃到别人身上。我呸!作了恶,报应来了吧?”

    赵红霞被个十几岁的少年骂得狗血淋头,恨得牙痒痒。

    偏偏这是在派出所,她还不能动手,只能故技重施,一屁股坐在警务大厅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开始嚎:“哪里来的小鬼哦,没天理啊。陈安平你个没良心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赵姨被欺负啊……”

    梁九善才不怕她撒泼,又是一通输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这老泼妇把养子当长工,盘剥压榨十几年,还想让他娶你家那个没廉耻的女儿,还好意思骂陈安平没良心?”

    “呸!”他突然伸长脖子对着赵红霞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赵红霞吓了一跳,有心要躲,却没躲过,那口唾沫正砸在她鞋面上,恶心得她想吐。

    梁九善冲她做了个鬼脸:“再不起来,我再吐!吐你全身,让你恶心死。”

    姜凌知道梁九善是在为自己出气,虽说幼稚,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想笑的感觉。

    好吧,她也的确笑了。

    嘴角微微上翘,眉眼弯弯,面部线条由先前的冷硬变得柔软。

    赵红霞总不能躺在地上任梁九善吐口水,她丢不起这个脸。这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明显被姜凌纵容着才这么张狂,赵红霞也不敢回骂,只能灰溜溜爬了起来,瞪了陈安平一眼:“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陈安平却脖子一梗:“我不。”

    梁九善站在姜凌身前,看不到她在笑,但他聪明且敏感,知道姜凌没有吭声就代表他做得没错,毫不犹豫地站在陈安平这一边:“回家再说?回家了像他这样的老实人又要被你们欺负。你们嘴巴厉害得很,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贪了他十几年的工钱,还口口声声养大了他?我呸!真无耻!”

    赵红霞骂不赢梁九善,只得看向姜凌:“姜……姜警官,你说吧,怎么调解?这小鬼又不是警察,在这里捣什么乱。”

    姜凌将梁九善推到一旁:“行了,学习去。”

    梁九善见好就收,敬了个礼:“行嘞——”功成身退,在一旁乖乖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认真看了起来。

    姜凌快刀斩乱麻,很快就让户籍科同事协助陈安平办理了分户手续。

    陈安平拿着独属于自己的户口本,眼角有些泛红。

    从此以后,他自由了。

    有警方介入,赵红霞不敢再折腾,拿出五千块钱给了陈安平。

    在红霞餐馆后厨炒了十年的菜,最终只拿到五千块,陈安平却心满意足。有了这五千块钱,他就能租房子、安置自己的小家。

    其余的,就当买断恩义,从此一刀两断。

    赵红霞的心在滴血。

    这可是实打实的五千块啊!

    陈安平这颗棋子,怎么就突然不好用了?他要是分了户,哪里还肯回餐馆白打工!

    赵红霞愤愤然要走,梁九善却勾着脚一拦。

    赵红霞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一口气实在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死小鬼,想谋财害命啊?”

    梁九善本就是敏感尖锐的人,哪里肯吃这个亏,眉毛一挑:“死泼妇,你骂谁呢?我脚一直伸在这里,是你一双眼睛瞎了没看见,差点把我脚踩断,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倒讹上人了!”

    赵红霞平时虽然强悍,但实际上是个窝里横,只敢欺负老实人,真遇到恶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见梁九善来者不善,她立马闭上嘴,绕过他往外走。

    梁九善却叫住了她:“喂,老太婆,你当年捡到我凌姐的时候,有没有贪下什么东西?”

    赵红霞身形一顿,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梁九善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跳起来拦在她面前:“你不能走!把事情交代清楚。”

    关于自己的身世,姜凌一直觉得眼前迷雾重重。

    而这层迷雾,在老天把赵红霞送到她面前之后,在梁九善的执着追问之下,终于撕开了一条缝。

    第36章 吴萍

    赵红霞被梁九善那么一拦, 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了,色厉内荏地大声嚷嚷起来:“你要我交代什么呀?我什么也没干,你不要冤枉好人。”

    梁九善一把拽住赵红霞的胳膊:“死老太婆, 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好人?你虐待我凌姐这件事儿还没完呢。”

    赵红霞不停的叫着屈:“是!我承认当时在福利院的时候对孩子们不太好, 但姜院长已经把我开除, 也算是得到了处分,你们还想要怎么样?你们不知道啊,当时我家美娜身体差,光靠老何那没用的东西根本赚不了几个钱,要不是有保育员的工资撑着, 美娜当时只怕就死了。我被开除之后,少了一份收入, 连美娜吃药的钱都没有,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

    梁九善不想听她叫苦,往地上啐了一口:“你手上没有钱怪谁?你工作被开除又能怪谁?那还不是因为你心肠歹毒,虐待孩子, 恶有恶报,活该!

    赵红霞被梁九善这么一说, 脸上也有了讪讪之色:“是是是, 我恶人有恶报,这事过去这么久了, 要不……我给姜凌下跪磕头道歉行不行?”

    姜凌还没表达自己的意见,梁九善已经跳了起来:“行啊, 那你现在就下跪磕头。”

    赵红霞哪里愿意下跪?她不过就说说而已,没想到梁九善这小鬼头当了真。她嘿嘿笑着,讨好地看向姜凌。

    姜凌看着眼前这个一笑更显得满脸横肉的中年女人,往事一件一件的从脑海中划过。

    赵红霞是负责照看他们这一批孩子的保育员, 她很会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阳手段,当着姜院长的面勤快、温和,可是背地里却经常拿孩子们出气。

    赵红霞欺负孩子不懂事,不仅克扣孩子们的饮食,还会用手拧、掐,用脚踢、踹。面对这些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赵红霞不仅没有怜悯之心,反而还幸灾乐祸,经常说的话就是——

    “你们就是爸妈不要的废物,是垃圾。”

    “你们得乖乖听我话,不然就送到山上喂狼去。”

    “要是敢告我的状,我就把你们卖给人贩子,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给饭吃、不给衣穿,活活饿死、冻死你们。”

    听多了赵红霞这样的话,孩子们都变得畏畏缩缩。偏偏就姜凌和大家不一样,她凭着一股子逆反心理,离家出走找亲生父母,想要证明自己不是被抛弃的废物,结果因年幼无知被人贩子拐卖。

    那一年多被拐卖的时光,让姜凌见识到了人世间极致的恶。

    对比人贩子,赵红霞那些伎俩并不可怕。

    姜凌被警察送回福利院后,勇敢向姜院长揭发赵红霞虐待孩子的事。

    赵红霞被批评、开除,罪有应得。当年虐待之仇,姜凌亲手报了。

    因此姜凌对于赵红霞嘴上说的下跪道歉并不感兴趣。

    时隔多年,道歉有什么意义?

    造成的伤害已经发生,谁也无法逆转。

    现在姜凌只关心一件事,那便是梁九善刚才问的那句话。她看向赵红霞:“你当年捡到我的时候,有没有贪下什么东西?”

    刚才赵红霞努力转换话题,原以为这事就忽悠过去了,没想到姜凌再次询问,她眼神躲闪,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东西?我刚才来派出所的时候只带了家里钥匙。”

    李振良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由得心头火起,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呵斥:“赵红霞!到了派出所,还不老实交代?”

    赵红霞这是生平第一次进派出所,被这严肃的氛围吓得腿脚发软,第一反应是否认:“没没没,你被扔到福利院的时候身上一件衣裳都没穿,我,我能贪你什么东西?”

    姜凌看她目光根本不敢与自己视线相对,知道她没有说实话,顿时冷下脸来:“姜院长说你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裹着黄色襁褓。襁褓中的东西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姜凌决定诈一诈赵红霞。

    赵红霞这么贪财,说不定真的如梁九善所猜测的那样,偷偷将父母留下的纸条、玉佩、金锁等线索藏了起来。

    梁九善看出了姜凌的意图,补了一句:“对,我听姜院长说了,襁褓是一床黄色的小被子,上面还绣了红色的凌霄花……”

    这话一出,陈安平插了一句话:“黄色的小被子?我记得家里冬天盖火桶的包被就是明黄色的,被面面料也不知道是什么绸缎,摸上去很光滑,上面用丝线绣了一朵一朵红色的花,挺漂亮的。”

    赵红霞知道瞒不过去,嘴角扯了扯,嘟嘟囔囔的说,“就一床破被子,你想要还给你就是了。”

    梁九善插了一句话:“只是贪了一床被子?不只吧?院长说是你把姜凌抱进来,被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也被你偷偷拿了?”

    赵红霞连连摆手,拼命赌咒发誓以求自证:“没有没有,把孩子抱进来的时候身上一件衣裳都没有,就裹着床被子,我看那小包被软和好看,就拿回了家。我要是说了一句谎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半个小时之后,姜凌终于见到了自己的襁褓。

    襁褓虽然已经褪色,但看得出来非常精致。被面丝绸光滑无比,凌霄花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丝线很细,深红、浅红、暗红各种红色丝线在绸缎上交织,阳光下闪着别样的光华,仿佛有生命一般努力绽放。

    丝绸被面、蚕丝线绣花,这样一床做工精致、用料珍贵的婴儿小包被,应该倾注了亲人深深的爱与期待。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给小姜凌穿一件衣服?秋寒露重,晚上扔到福利院门口,就不怕把孩子冻坏吗?

    强烈的违和感,让姜凌察觉到自己的身世一定有问题。

    姜凌抬起头看着赵红霞:“你给我说实话,真是有人把我扔到福利院门口的?”

    身穿警服的姜凌自有股威严,赵红霞内心慌乱,左右看了看,犹豫半天才冒出一句:“这,这个事情跟我没关系,是吴萍把孩子交给我的。”

    终于有了线索!

    姜凌身体前倾:“吴萍是谁?”

    赵红霞指了指陈安平:“就是他养母。我和吴萍是初中同学,两家住的比较近,以前来往挺多。我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再读书,吴萍成绩比我好,就去了卫校,毕业之后分到市三医院当护士。”

    姜凌问:“吴萍为什么把孩子交给你?”

    赵红霞摇了摇头:“吴萍跟我说他们医院有对夫妻生了孩子不想要扔在垃圾桶里,她好心把孩子捡了回来,想给孩子安排个去处。她知道我在福利院,就把孩子交给我,我悄悄抱回了福利院。”

    姜凌再问:“这床被子是我父母准备的?”

    期待孩子出生,那为什么又要丢弃?不对,真相绝不是赵红霞所说的那样。

    赵红霞再次摇头:“吴萍晚上把孩子送到我家,我一大早上班就抱去了福利院。至于包被是谁准备的,我真不知道。”

    梁九善在一旁气的直跺脚:“竟然把凌姐扔到垃圾桶里,太过分了!什么爹妈呀,要是我见到了,肯定要揍他们一顿。”

    姜凌看了他一眼,梁九善乖乖的住了嘴。

    姜凌并不完全相信赵红霞所说的话,如果恶毒到把亲生孩子扔进垃圾桶,那绝不可能给她包上一床丝绸手绣包被。

    这里面疑点很多,必须见到吴萍。

    第二天,姜凌和李振良出发前往晏市第三人民医院。

    出发之前,遇到了前来送锦旗的陈安平。

    陈安平昨晚便从赵红霞家搬了出来,在周伟的推荐下进了和顺酒店。虽说目前还在试用期,但经理试菜之后给他开出了一个月350块的工资。最重要的是酒店提供员工住宿,陈安平也分到了一个两人间。室友是从农村过来打工的服务员,性格活泼做事勤快,很好相处。

    酒店员工宿舍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有床、柜子、桌椅板凳,这已经比陈安平在赵红霞家的住宿条件好很多。

    陈安平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幸福感。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派出所的民警,一大早便敲开文印室的门,制作了一面红绸缎面锦旗送了过来。

    姜凌收下他的锦旗,看着锦旗上“人民的好警察”这六个字,眼里光华流动。

    帮助陈安平摆脱PUA的前三步,已经全部完成。后面两步,稳定情绪和建立社会关系,就得看他自己的了。他现在有了工作和室友,总会认识到各种各样的人,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只要远离何美娜和赵红霞这两个吸血鬼,陈安平前世的悲剧不会再发生。

    在陈安平的千恩万谢中,姜凌和李振良出发前往晏市第三医院。

    吴萍在妇产科工作多年,现在已经是护士长。

    听说姜凌的身份之后,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姜凌没有直入正题,而是从陈安平事件开始说起:“你从晏市福利院领养了陈安平,却在他十岁时弃养,涉嫌遗弃罪,我们要对你进行调查。”

    吴萍一听,忙努力解释着:“没有没有,我们没有遗弃他,只是当时家里面忙不开,就把他送到我初中同学赵红霞那里,她只有一个姑娘,家里显得冷清,所以就养着陈安平。再说,他现在都二十六七岁了,也不存在什么遗弃不遗弃吧?”

    姜凌摇头:“你们在福利院办理了正式的领养手续,按要求应该将他抚养至十八岁。虽说陈安平现在已经成年,但你们对他实施的冷暴力以及遗弃行为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吴萍捂住了脸,半天才放下手来,一脸的疲惫:“我也没办法,我其实根本不想领养孩子。我生了个女儿,健康活泼,为什么一定要养别人家的孩子?是昌德,他是家中独子,非得要个男孩传宗接代。我生女儿的时候伤了身体,一直怀不上,最后只好妥协。

    我承认,安平到我家之后我对他有些冷淡,但我真的尽力了,毕竟我和昌德都要上班,还有女儿要养。后来,我意外怀孕生下儿子,是昌德看不顺眼安平,想尽办法要把他送走。如果安平真的介意,我愿意弥补也愿意道歉。请你们警方尽量协调。”

    姜凌看她的表情不似作伪,便点了点头:“那你找个时间到派出所来,和陈安平面对面说清楚。”

    吴萍连连点头:“好好好。”

    姜凌没有起身,继续盯着吴萍,这让吴萍心里很不安,小心翼翼的问:“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姜凌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块布料,明黄底绸面,上面绣着一朵朵绽放的凌霄花。

    看到这个这块布料,吴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紧张得语无伦次:“你们到底要问什么?这和陈安平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赵红霞说了什么?”

    这件事是吴萍一生中最为愧疚的事,沉甸甸压在吴萍的心底。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闭上眼就看到一个光溜溜的小婴儿,用一床明黄色的包被裹着,哇哇哇哇地哭着,小手拼命地往外伸,仿佛要为自己争出一条活路。

    姜凌问:“这个襁褓你应该见过吧?”

    吴萍的心理防线突然溃败,泪如雨下:“是,这个小被子是我拿来包住孩子,让赵红霞送到福利院去。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害她,毕竟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姜凌心口一缩。

    她强行压下心底涌上来的酸涩感,并没有说出那个孩子就是自己,严肃发问:“为什么把那个孩子扔到福利院去?他的父母是谁?”

    李振良在一旁听着,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姜凌的命,也太苦了点。

    他右手拿着笔在桌上在笔录本上敲了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吴萍,请不要隐瞒事实。”

    吴萍本就愧疚不已,这件事情压在心口太久,既然警察上了门,她也不打算再瞒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吴萍的丈夫陈昌德有个妹妹叫做陈昌珍,70年时居委会动员知识青年下乡,当时陈昌德已经工作,底下三个妹妹只有陈昌珍最大,于是陈昌珍不得不下乡。

    乡下日子不好过,陈昌珍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每天以泪洗面。后来实在撑不下去,她嫁给村里会计的儿子,换了记分员的工作,这才日子舒坦下来。

    到了1973年,部分知青开始返乡,陈昌珍写信回来央求父母给她安排个工作。她说乡下太苦,她想回城。

    陈家心疼姑娘,花了一笔钱在缝纫机厂买了个工作,原本一切都安排好,可偏偏陈昌珍怀了孕。陈昌珍丈夫不愿意离婚,死不肯放她回城。陈昌珍隐忍到怀胎足月,以回娘家待产为由回到晏市。

    陈昌珍的丈夫与她离了心,将她送到陈家之后丢下一句:“老老实实把孩子生下来,我养。等你生了,我就和你办离婚手续。”

    陈昌珍的丈夫匆匆离开,连半句暖心的话也没有说。

    到了1973年11月份,陈昌珍挺着大肚子进了晏市第三医院。当时吴萍在妇产科当护士,对这个小姑子颇为关照。

    陈昌珍住院住的是双人间,跟她同病房的还有一对夫妻,男的是警察,姓林,女的是老师,姓肖,两人挺恩爱。林警官虽然工作很忙,但是一有空就会过来陪妻子。男人的母亲慈眉善目,一直守在病房照顾媳妇。

    那一家子很和气,见谁都笑眯眯的,肖老师的婆婆很勤快,将媳妇照顾得周周到到,这让孤身一人住院、没有丈夫陪伴的陈昌珍心中嫉妒不已。

    说到这里,吴萍声音越来越小。

    “也是巧了,到了12号那天半夜,大姑子和同病房的那个孕妇同时发动,一起进了产房。当时的年代你们也知道,大运动时期,几个妇产科医生都被拉去写检查去了,当天晚上能够给她们接生的人,只有我这个资深护士,还有一个刚从卫校毕业的小丫头。

    进产房之前,大姑子死死拉住我的手,一张脸因为疼痛有些扭曲,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惊肉跳。她说,她不想让孩子去乡下受苦,肖老师夫妻俩都有正式工作,家里条件好,她要换孩子!

    我原本是不想同意的,可当时情况实在紧急,大姑子一张脸扭曲得像鬼一样,咬牙切齿地诉说着自己的可怜、不甘,我只能先点头答应。

    忙了一晚上,13号凌晨两点多,两个孕妇终于顺利生下孩子,都是女孩。大姑子生的那个很瘦小,嘴唇发紫,生下来好半天才发出小猫一样的哭声。同病房的那家生下的婴儿白白胖胖的,长得特别好看。

    我当时看着两个孩子发了呆。

    换还是不换?我想了很久很久。

    当天晚上林警官出任务没在医院,肖老师身边只有婆婆陪床,给我打下手的那个刚从卫校毕业的小丫头看到血已经慌了神,全程都躲得远远的。可以说,只要我动手调换,谁也不会发现。

    我是一个护士,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

    把两个婴儿调换,这有违职业操守,是丧了良心啊。

    可是,看着那个发出小猫般哭声的小侄女,我可耻地心动了。

    我大姑子一心要摆脱农村生活,对肚子的孩子没有半点爱心,肯定是丢给前夫抚养。一想到这条小生命会被送回乡下,那里的医疗条件太差,这孩子根本活不长。

    倒是肖老师一家条件好、有爱心,肯定能全力以赴抚养孩子,那我这可怜的小侄女就能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

    肖老师生下的女孩一看就健康活泼,这样的身体条件即使是去了乡下一样也能顺利长大。大不了……等孩子长大了,我再帮扶一下。

    大姑子说得对,这世道根本就不公平。

    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小婴儿,却因为父母不同,未来的命运也会有天壤之别。

    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我这是做善事,是为了公平,是为了让两个孩子都健康活下去。就这样,我把那两个孩子给换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侄女即使换给了肖老师,但因为先天性发育不良,哪怕我尽量抢救,也只活了两天就咽了气。

    那对夫妻抱着孩子哭了很久,临走之前将给孩子预备的小包被送给了我小姑子,含着眼泪说能够同一间病房同一天生孩子也是一种缘分,自家孩子虽然没活下来,但看她家娃娃可爱,就把这包被留给她。

    大姑子出院之前,她丈夫过来了,一看到是个女孩就嫌弃地挪开了眼,对大姑子说:是个丫头片子啊,那我不养,给你。

    大姑子当时就傻了眼。

    等到办了离婚手续,大姑子不耐烦地把孩子丢给了我,说这孩子她不想养,直接扔垃圾桶得了。

    我当时就懞了,不是为了让自家孩子活下去才换的孩子吗?怎么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的亲侄女没有活下来,别人家的孩子大姑子也不肯养。

    我做错了事不敢声张,如果真说出去,我肯定会被医院开除。没办法,我只能把孩子抱了过来,央求赵红霞送到福利院去,好歹也是条小生命,是不是?”

    听到这里,姜凌的心脏不断的抽痛,这世上怎么会有陈昌珍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人!因为嫉妒,她偷换别人的孩子;出于自私,她不愿意抚养孩子。

    完全把人命当草芥!

    这样的人,真应该把她抓起来千刀万剐。

    李振良记完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以欺骗、引诱或其他手段,使得不满14周岁的儿童脱离家庭或监护人,这是拐骗儿童罪!将婴儿丢弃在福利院门口,这是遗弃罪。两罪并罚,五年起步。”

    吴萍一听,吓得双腿发软,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着。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听了大姑子的话,只怪我当时心软啊,大姑子说明明家里有四个孩子,怎么偏偏就是她十几岁下了乡,吃了那么多苦。她说怕生个病孩子养不活,我脑子一抽就换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她就变脸呢?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是犯罪。大姑子要把孩子扔垃圾桶,是我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好歹也是给了孩子一条活路,是不是?”

    看着吴萍流泪懊悔,姜凌半分同情都没有,目光冰冷肃然:“那个孩子本应该有疼爱她的父母、和蔼可亲的奶奶,你却让她孤孤单单在福利院长大,还有脸说什么给了她一条活路?!”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吴萍不停的道着歉。

    可是她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因为她的一念之间的错,姜凌的人生被改写。

    被父母抛弃,这是姜凌一生的遗憾与怨恨。

    却没想到,她之所以会这样的遗憾与怨恨,全因为眼前这个看似慈眉善目的护士!

    李振良追问:“除了林警官、肖老师这两条线索,你还知道些什么?他们叫什么名字,具体在哪个单位工作?”

    吴萍摇头:“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20多年,我哪里还记得这些?之所以还记得林、肖之两个姓,全是因为那床被子上绣着凌霄花。”

    是了,林,肖,与凌霄同音。

    难怪包被上绣着凌霄花,那是父母对孩子深深的爱与期待啊。

    李振良知道姜凌现在已经乱了方寸,便主动揽过询问的职责:“医院的就医档案里面有没有记录?”

    吴萍又摇了摇头:“七几年的事情,那个时候医院的档案保存根本就不完善,现在早就找不到了。”

    姜凌此刻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她强压着内心怒火站起身:“通知陈昌珍到金乌路派出所接受询问,把吴萍带走。”

    吴萍很紧张:“带我去哪?”

    姜凌看着她:“拐骗儿童罪、遗弃罪,再加上你作为医护人员参与其中,涉嫌医疗事故罪。你不会以为,违法犯罪只需几句道歉就一笔勾销吧?”

    吴萍整个人完全瘫倒,张开嘴愣愣地看着姜凌,半天才挣扎着坐直身体:“民不告、官不究,对不对?没人报警,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姜凌站得笔直,眼神锐利无比,警服的硬朗线条让她看上去有几分肃杀之气:“我,就是那个被你们调换的孩子。”

    吴萍呆呆地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姜凌。

    姜凌的面孔,渐渐与林警官那张英俊硬朗的脸重合。啊,那个孩子已经长大,她现在要过来找她们算账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一年,报应终归还是来了。

    第37章 媒体

    去往派出所的路上, 吴萍因为紧张不断地说着话。

    “我大姑子回了城,经人介绍嫁给了缝纫机厂一名丧偶的技术人员,两个人又生了个儿子。”

    “我有儿有女, 家庭幸福, 能不能, 能不能放过我?”

    “我真的就是脑子抽了,听大姑子唆使才犯了错,我愿意道歉、愿意赔偿,放过我行不行?”

    李振良不耐烦地打断:“别叨叨这些没用的。你们是过得幸福了,可是你们知道小姜受了多少苦吗?”

    吴萍小心翼翼地看了姜凌, 很快就转移开视线。

    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因素的影响,她亲爸是警察, 而她在福利院那样的环境下竟然也能考上警校,当上警察。

    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姑娘,能原谅自己犯下的错吗?

    一个小时之后,姜凌在派出所见到了陈昌珍。

    40多岁年龄, 烫着大波浪,身材保养得到, 看得出来经济条件不错。她左手拎着一个包包, 一进派出所就不耐烦的将包包甩在警务大厅服务台上:“什么事啊?把我叫到派出所来做什么?”

    等听完李振良的话,陈昌珍顿时就怒了, 冲到吴萍面前大骂:“你神经病啊,这种事就应该烂在肚子里, 做什么要告诉警察?”

    吴萍的声音发涩:“那个事,本来就是我们做错了。”

    陈昌珍却丝毫不觉得有愧:“谁告诉你做错了?我想要过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不就是换个孩子吗?我心血来潮要你换,你自己愿意听我的, 怪我吗?后来我把孩子交给你,你可以把孩子还给她亲生父母啊,谁知道你那么蠢,把她丢去了福利院!”

    吴萍听她的意思,是要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自己身上,气得脸通红,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当年陈家四个孩子只有陈昌珍下乡,全家人都觉得愧对她,从陈昌德父母到吴萍,事事让着她。陈昌珍住院生孩子,全是吴萍照顾,没想到她现在倒打一耙。吴萍一想到自己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违反了职业操守、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陈昌珍哪里肯吃这个亏,立马抓挠了过去:“什么叫忘恩负义?一家四个孩子,凭什么只有我下乡,这本来就是你们欠我的!”

    现场顿时混乱起来。

    直到李振良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这里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场!”两人的撕扯才结束。

    姜凌因为是当事人,又是报警人,因此没有参加审讯,由李振良和刘浩然、周伟开展调查。

    派出所民警把陈昌珍、吴萍两人分开,分别带进了问询室。

    姜凌回到案件组办公室,呆呆地看着窗外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内心五味杂陈。

    原来,自己的父亲是名警察,母亲是位老师。

    他们对自己的出生充满了期待。

    他们很善良,即使经历丧女之痛依旧对身边人温柔有礼,甚至还把小包被送给了同病房的产妇。

    正是因为他们这一善念之举,才留下凌霄花小包被这条线索,能让姜凌顺藤摸瓜发现身世之谜。

    否则,像赵红霞、吴萍、陈昌珍这么自私的人,绝对不可能对外透露半分。

    上一世,不就是错过了吗?

    良久,李振良和刘浩然拿着笔录本找到姜凌。

    李振良的脸上带着一丝抱歉:“没有问出来更多线索。那个陈昌珍也不知道你亲生父母的名字,她只记得你奶奶很会绣花,那个襁褓是你奶奶亲手所绣。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就是这些。”

    1973年,晏市姓林的警察那么多,姓肖的老师也不少,21年过去了,他们两人是不是还留在晏市也未可知。

    茫茫人海,怎么找?

    姜凌神情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打电话给袁毅,将这起案子移交市局吧。”

    李振良点了点头,正准备去拿电话,电话却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听到对面的声音,李振良将电话递向姜凌:“是应队。”

    姜凌点了点头,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应松茂喜气洋洋的声音:“姜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姜凌“嗯”了一声。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听到好消息,精神也无法振奋起来。

    应松茂察觉到姜凌的心情不太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话:“论文发表了。题目就叫《犯罪心理画像在系列案件侦破中的应用研究》,发在《华夏公安》杂志,这可是国内公安系统最顶尖的期刊。”

    姜凌再一次“嗯”了一声,依旧有些没精打采。

    应松茂问:“你怎么了?”

    前一段时间因为鹞子团伙侦破案,姜凌和袁毅、应松茂打过不少交道,事后袁毅为了表示感谢特地请她和李振良还吃过一次饭,大家已经比较熟悉,就没选择瞒着,实话实说:“我的身世有了线索,但线索有限。”

    应松茂知道姜凌在福利院长大,他以前经历的案件中接触过一些孤儿,对他们而言,寻找亲生父母是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姜凌有了身世线索,他必须帮忙!

    应松茂立刻询问:“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姜凌点了点头:“有。我想把人交给袁毅,请他帮忙再审一审,看还能不能问出更多的线索。”

    电话那头的应松茂愣了一下:“让袁毅接手?涉及到什么罪名?”

    姜凌:“儿童拐骗罪、遗弃罪和医疗事故罪。”

    儿童拐骗?应松茂心脏一缩。

    刚刚协助袁毅侦办特大儿童拐卖案,见识了太多人贩子凶残的手段,应松茂心中的愤怒与悲哀至今仍未散去。

    尤其是看着从青石镇大槐村老宅后院挖出的六具儿童尸体,应松茂差点落泪。

    身形还未完全发育的孩童,骨瘦如柴,缺手、断足,任谁看了都恨不得将人贩子千刀万剐。

    没想到,姜凌的身世竟然牵扯到了人口拐卖。

    拐卖儿童罪没有时间限制,只要有人报警,打拐大队就能立案。

    应松茂的声音严肃了起来:“好,我马上通知袁毅,让他到你们派出所接人。”希望证据确凿,能将恶人绳之以法。也希望能够发现更多线索,帮助姜凌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姜凌心中有一丝暖意。

    恶人虽有,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应松茂行动力很强,不到二十分钟,袁毅便带着周瑾亮来到金乌路派出所。同行的,还有带着股清毒水味的应松茂。

    一下车,袁毅便急慌慌地问:“人在哪?报警记录给我,我们立即立案侦查。”

    袁毅这人虽然鲁莽,但很知道好歹。

    姜凌帮打拐大队侦破特大儿童拐卖案,让打拐大队获了集体二等功,现在她遇到难处,肯定得帮啊。

    李振良将陈昌珍、吴萍还有赵红霞全都带了出来。

    赵红霞原本在餐馆忙碌,突然被警察带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懞的。

    她只是捡了个孩子送回福利院,怎么就成了遗弃儿童的帮凶?她哭天喊地了半天,周伟根本不搭理她,直接将她一铐,带回派出所来。

    在红霞餐馆吃饭的食客本就因为换了厨师心生不满,再一看老板娘被警察铐上,立马就丢下饭菜,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伐起赵红霞来。

    “菜味完全变了,这家店我以后不来了!”

    “我听说以前炒菜那小伙子是赵红霞收养的孤儿,干了七、八年一分钱都不给人家,还想把偷情怀孕的女儿栽赃给他,我呸!我要是那小伙子,早八百年就不干了。他能忍到现在才离开,也真是老实。”

    “喂,你知不知道警察为什么抓人?”

    “我听说是什么遗弃罪,赵红霞遗弃了哪个啊?不管了,咱们金乌路派出所的警察都是好人,绝对不会抓错人。”

    “对,像这种违法犯罪的人还敢开餐馆?大家都不要再来了!”

    在后厨炒菜的何高粱急得满头是汗,不停地向着围观群众作揖。

    自从有了陈安平这个免费劳动力之后,何高粱过起了懒散悠闲的日子。虽说赵红霞牢牢把住家里经济,每个月只给他发一点点零花钱,但负责采买的他悄悄抠下了不少钱,足够平时抽烟、打牌,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逍遥快活。

    可谁知道陈安平忽然就变聪明了呢?

    明明陈安平在餐馆里做得挺好,他娶了美娜之后何高粱也不愁养老问题。现在好了,老婆被抓,女儿被开除之后整天要死要活,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办哟。

    何美娜听说警察上了门,急得从屋里跑出来,没跑几步就不知道被谁绊了一下摔倒。何高粱想要把女儿扶起来,却不料发现脚底下一滩鲜血缓缓流出,何美娜躺在地上哀哀呼痛。

    旁边有经验的大妈叫了起来:“造孽哦,这怕是流产了吧?”

    何高粱又痛又急,慌忙抱起女儿送医院,根本无暇顾及赵红霞。

    就是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情况下,赵红霞被带进派出所,一见到吴萍也在,脸一下就变得煞白。

    她整个人完全慌了神,一把抓住吴萍的手就喊:“我是收了你的钱,但也帮你办了事,你可不能冤枉我……”

    周伟抓住她话语中的漏洞,立刻将两人分开,单独对赵红霞审讯。

    这一下,更多往事被扒了出来。

    赵红霞收了陈昌德的钱,教他如何伪造个人信息,并帮他通过福利院的审核;

    后来,陈昌德有了儿子之后想甩掉陈安平这个包袱,又是赵红霞跳出来揽了这个责任,陈昌德出了一笔钱资助赵红霞开餐馆。

    袁毅一听,立马电话指挥手下传讯陈昌德。

    办完交接手续之后,袁毅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看着姜凌,有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姜凌现在的情绪慢慢调节过来,态度淡定:“这事,就交给你们了。”

    袁毅抬起手想要拍拍姜凌的肩膀,但想到男女有别,又收了回来。他叹了一口气:“你爸是警察,这是好事。”

    姜凌点了点头:“是。”

    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警察,姜凌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感。

    女承父业,自己没有给父亲丢脸。

    袁毅又说:“本来呢,有你参与,用你的犯罪心理画像理论来指挥办案,应该更容易侦破。但你是报警人,又是当事人,只能回避。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认真审问。”

    周瑾亮在一旁也拍着胸脯表态:“小姜同志请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应松茂一直在旁边翻看笔录,他的话语向来直接简单:“既然你父亲是警察,那可以考虑在公安系统内部发通告,问问有没有林姓警察于1973年11月12日产女。”

    袁毅兴奋挥手:“对!省内发通告。”

    应松茂主动接过这个任务:“这事交给我,我去找汪局汇报。其实……我们也可以考虑找记者,借助媒体的力量,发动群众,效果可能更好。”

    姜凌眼睛一亮。

    对啊!找记者。

    其实她已经掌握了很多线索,如果能够将这个故事在报纸上登载、在电视台发布,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袁毅将人带回市公安局进行审讯。

    陈昌德承认了伪造证明,违规收养男婴的事实,也对遗弃陈安平一事供认不讳。

    陈昌珍的态度由一开始的嚣张与推诿转为老实、颓废,虽然不停地为自己的行为找补,但面对刑警她没有了侥幸心理,承认自己因为嫉妒要求吴萍偷换婴儿,后因丈夫嫌弃是女婴而不愿意抚养,因此这才想甩包袱,把姜凌丢给吴萍处理。

    面对袁毅的询问,陈昌珍言语中犹带怨气:“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养孩子,哪里会准备婴儿的衣服?交给我大嫂的时候随便拿他们家送的包被一裹,我知道大嫂会处理好。我当时那么做纯粹就是看那对夫妻不顺眼。凭什么我在乡下吃苦,他们却在城市里吃香喝辣?凭什么我婆家一个人没来,她却有丈夫、有婆婆伺候?我就是想看他们的笑话,想看他们哭!”

    袁毅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你在乡下吃苦是谁造成的?你婆家一个人没来,是谁造成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却将怨气发泄在一个婴儿身上,简直无耻!”

    “你的一念,却是小姜的一生,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对一个婴儿而言有多残酷?!”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违法?你知不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一连串的发问直击灵魂,陈昌珍整个人瘫坐在椅中。

    代价?

    果然做错了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丈夫只在看守所送过一回衣服,后面就让律师送来一份离婚协议。

    单位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将她开除。

    儿子看她的眼神充满嫌弃,仿佛她是一个童话里走出来的老巫婆。

    众叛亲离。

    陈昌珍知道,她的幸福人生彻底完结。

    而这,皆因为她偷换了一个小小婴儿。

    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她以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一人知晓。谁知道那个被换的婴儿竟然长大了,还成为一名警察!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如果早知道这样会毁了自己的一生,陈昌珍何必多此一举?

    反正前夫那边根本不想要女孩,她生下一名死婴不是正如了他们的意?

    就让林警官、肖老师那对夫妻高高兴兴抱着姜凌回家又怎么样呢,他们过得好就过得好嘛,反正一出院就互不相见,自己为什么要嫉妒?

    可是,陈昌珍再懊悔也无法改变违法犯罪的事实。

    等待她的,只有冰冷铁窗。

    至于吴萍和赵红霞,早就在看守所里哭得稀里哗啦,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吴萍恨自己为什么脑子一抽同意了陈昌珍的提议,一步错步步错,结果走到遗弃婴儿这一条犯罪道路上。

    如果在陈昌珍弃养之后,吴萍能够主动找到那对夫妻承认错误,说不定还能够弥补一二。

    结果现在……她罪责难逃!

    赵红霞一想到流产的女儿、冷漠的丈夫、对她不理不睬的陈安平,连着抽了自己几耳光。

    早晓得就对陈安平好一点,早早把女儿嫁给他多好。为什么一山望见一山高,非要任由女儿和那个软饭男有了孩子?

    如果不是警察看不过眼拉了陈安平一把,她从头到尾都不会见到姜凌。

    如果见不到姜凌,她做的那些事情就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袁毅见多了这些罪犯懊恼悔恨的模样,内心毫无波澜。反正现在犯罪事实清晰,直接提请公诉等待法院判决。

    他目前最要紧的事,是帮助姜凌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可是,当袁毅带队前往三医院进行详细的调查,询问1973年11月妇产科产妇信息时,等到的消息却是没有。

    时隔21年,档案信息不全,很多医护人员已经离职,根本查不到当年被掉换婴儿的那对夫妻。

    警方内部通告已经发出,一时半会没有收到反馈消息。

    只能求助于媒体了。

    应松茂虽然话少,但他技术能力强、工作认真负责,人缘还不错。当他找到公安局宣传科小陈时,小陈毫不犹豫就应承下来。

    宣传科和报社那边记者关系很好,很快一则寻亲启事便登载在面向全省的《都市快报》、《生活日报》的中缝广告栏。

    “1973年11月10日晚,在晏市三医院,林姓警察与肖姓老师的孩子出生后被护士恶意以死婴调换。他们以为孩子夭折,其实孩子还活着,被送至福利院,身上裹着黄色打底绣红色凌霄花的小包被。亲生父母看到请速联系晏市公安局打拐大队,电话XXXXXX。”

    为了尽快的找到姜凌的父母,晏市公安局动用了所有的资源。

    除了在警方内部发布通告、报纸上登载寻亲启事之外,宣传科还联系了当地的电视台和电台,发布警情通报。考虑到姜凌的亲生父母可能已经离开晏市,宣传科还与省厅联系,在省城的电视台、电台也发布了相关新闻报道。

    医院本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没想到竟然有护士恶意以死婴调换活婴,并将活婴恶意遗弃,送至福利院抚养。

    这条新闻太过揪心,一经报道,立刻引起了全省人民的关注。

    “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呢?太无耻了!换了孩子却不好好养,恶意丢弃在福利院,让那个孩子孤孤单单长大,太不像话了!”

    “这样的人应该严惩,必须把他们抓起来坐牢,最好是枪毙。”

    “妇产科的护士竟然参与孩子的调换?这让我们以后生孩子还能相信谁?太不是个东西了,把她也枪毙了吧。”

    “对了,还有那个福利院的保育员,明明知道孩子是被别人悄悄送来的,她还故意隐瞒孩子的身世。要是她早说出来,说不定民政部门的人就能够帮那孩子找到亲生父母。让那孩子与亲人分离21年,太残忍了。这种人就应该下大狱,将来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一边骂,大家一边帮忙打听。老百姓口口相传吧,这则消息迅速在省内扩散开来。

    某一天晚上。

    晏市北城区,一栋老宿舍楼内。

    一对中年夫妻看完新闻联播之后各自起身,男主人去厨房洗碗,女主人则在客厅拖地,等着电视剧《包青天》开播。

    忽然,电视台插播的一则社会新闻引起了女主人的注意。

    “近日,一起婴儿被调换案件引起警方高度重视。1973年11月10日晚,晏市三医院发生护士恶意调换婴儿事件,林姓警察与肖姓老师的亲生女儿被误送福利院,身上襁褓为奶奶亲手所绣,黄色打底绣红色凌霄花的小包被。如今女孩已长大,警方呼吁其亲生父母尽快与警方联系,让爱回家。”

    当看到屏幕上闪过明黄底红色凌霄花的襁褓照片,女主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大声冲着厨房喊:“老李,老李!老李快过来,你看看这个小被子你认不认得?”

    男主人正系着围裙洗碗,听到妻子的呼喊吓了一跳,赶紧关上水龙头,甩着滴水的手走出来:“怎么了?”

    电视上的襁褓画面只停留了几十秒钟,等到男主人赶来的时候,那个画面已经消失了,但这并不妨碍女主人兴奋地将事情描述出来:“老李,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来有个同事,姓林,他妈妈很会绣花?”

    老李在脑海里努力的搜索了这个人,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女主人性子有些急,努力的想要把这个事情描述清楚:“刚才电视上播了个社会新闻,新闻上说1973年11月份的时候,咱们市三医院发生了一起恶意调换婴儿的案件。护士和一名产妇合伙把生下的死孩子和一名林姓警官的女儿调换,换了之后遗弃在福利院。”

    她一口气讲完,呼吸有些急促,喘了一会忍不住表达自己的愤怒:“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那个姓林的警官也是够倒霉的。人民警察为人民,每天为老百姓的事情奔波,却没想到被同病房的产妇给害了!”

    老李知道妻子是个急脾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莫气莫气。你刚才问我姓林的同事,就是这个被换了孩子的人?”

    女主人的思路终于回归正题:“你等一下!”

    说完,女主人跑到房间里开始翻箱倒柜,最后找出一件婴儿的小衣服,她将衣服送到老李面前:“还记得这个不?是我们家姑娘满月的时候,你那个同事送来的礼物,说是他妈妈亲手绣的,你看看上面的花是不是和那个襁褓上的花很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老李更糊涂了:“什么襁褓?什么花?”

    女主人急了,将小衣服砸在老李身上:“那个警方通报上播放了那个被调换婴儿的包被,明黄底、红色凌霄花,那上面的绣花和这件衣服上的绣花一模一样!”

    “哦哦哦。”老李这才反应过来。

    他一拍脑袋:“诶,我想起来了。昨天我们派出所也收到了市局的警方通告,要找一个被调换婴儿的林姓警官。不过你知道的,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哪个还记得那么清楚?我们所里人员流动性大,来来去去已经换了好几茬,旧面孔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大家讨论了一阵就把这个事儿给放下了。”

    女主人一瞪眼睛:“你们男人忘性大,我可记得很清楚。你们所里以前有个姓林的警官,他老婆和我前后脚怀孕,我家姑娘满月的时候她老婆送了我一件小衣服,精致漂亮得很。只是,我听说他老婆生下的女儿夭折了,当时我还替她难过了很久。我们俩一起去他家探望过,你忘记了?”

    老李仰着脑袋想了半天:“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那个同事姓林,叫林什么来着,你等一下啊,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老婆姓肖,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对不对?当时我还开玩笑说将来我家姑娘读书全靠肖老师了。”

    女主人兴奋地一拍大腿:“对上了,对上了!新闻里说了,孩子亲妈姓肖,是个老师。还说孩子奶奶很会绣花,亲手做的小包袱很精致。”

    老李的记忆渐渐被唤醒:“这就对上了。唉,昨天看通告的时候我还琢磨,是哪个姓林的警察这么倒霉,竟然被护士调换了孩子。自家好好的丫头,被送到福利院去,现在巴巴地开始寻亲,真可怜。这要是我家玥玥被换了送到福利院长大,我可要心疼死了。”

    女主人催促他:“你别扯那些没用的,赶紧想,想想你那个同事叫什么名字。”

    老李拍了拍脑袋:“你别催,我在想。那名字明明在脑子里,怎么就是想不起来?我记得他能力很强,也许是受他妈妈的影响,画画水平高,在我们所里只工作了两年就直接调去了省厅。”

    女主人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快想。你们这些人啊,一天到晚只晓得工作,很少过问同事的家务事,说不定看到新闻都联系不到这上面来。现在既然我们知道了,那肯定得帮帮那个孩子。你想啊,从小没有爸妈疼爱,一个人在福利院长大,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儿,多可怜。”

    老李拼命地想,终于想了起来,一拍大腿,兴奋地叫了起来:“林卫东,对!他叫林卫东。”

    第38章 电话

    女主人伸出双手将丈夫往外面推:“去去去!赶紧去汇报这事儿。只要有了名字, 再加上他的工作履历,找人就很容易了。”

    老李连连点头,加快脚步往门口走去:“好, 我马上就去, 你别推我。我会抓紧时间向上面汇报, 一定尽快找到林卫东。”

    女主人跟在他身后嘱咐:“找到林卫东之后赶紧核实一下,不管是不是他,至少也是一条重要线索。我看啊,多半是他,每一条都能对得上。”

    说到这里, 她叹了一口气:“唉!如果真是林卫东,真不知道他是喜还是悲。虽然自己的孩子还活着是件喜事, 但只要想想亲生的娃娃在福利院长大,长到二十一岁了还不知道她的存在,这当爸妈的心里得多难过啊。”

    老李走出门,冲妻子挥了挥手:“放心吧, 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电视台、电台以及报纸各方面反应都很迅速。

    一来这件事情由警方发布,真实可信;

    二来偷换婴儿这件事情太伤人伦, 有违天和, 引发了群众内心的愤怒。

    三来那个被偷换身份的孩子在福利院长大,直到21岁才发现身世的真相, 实在可怜,引发众人内心的同情。

    一个女孩, 原本可以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父亲是警察,伟岸坚定;母亲是老师,温柔善良;奶奶慈和可亲, 还很会绣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就像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一样,多幸福啊。

    可是,因为护士调换,这个女孩自小被遗弃,在孤儿院长大,也不知道成长道路上吃到多少苦呢。

    新闻里虽然没有说明姜凌的身份,但大家都脑补了很多细节。

    一个没有父母托举、没有亲戚帮助的孩子,即使有政府关怀,能够健康顺利长大,但能否成才却未可知啊。

    简直太可怜了。

    市公安局打拐大队那边的电话响个不停,不断有热心读者、观众提供线索。

    群众的力量果然是强大的。

    姜凌寻亲一事,很快就有了反馈消息。

    最清晰明确的一条线索便是城北望湖路派出所李所长提供的。

    林卫东,二级警监,公安部刑侦专家,全国知名的刑侦画像师,任京都市公安局技术中心主任。

    肖文娟,语文老师,在京都市望城小学任教。

    当应松茂打电话将这个消息告诉姜凌时,姜凌整个人呆住了。

    上一世,她穷尽个人之力,也没有找到一丝一毫自己身世的线索,没想到这一世在公安系统的鼎力相助之下,竟然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

    姜凌内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真的,确认了?”

    隔着电话线,应松茂也能感觉到姜凌的欢喜,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嗯,基本已经确认。对方打电话过来和打拐大队那边取得了联系。应该稍后会打电话到派出所来,你记得接听一下。”

    巨大的欢喜像潮水一样涌来,姜凌的手脚不由自主的开始有些哆嗦:“那,那赶紧把电话挂了,免得……”

    应松茂非常理解姜凌的心情:“好,我先挂了,免得电话占线,你先平复一下心情。”

    姜凌迅速将电话挂断,看着那红色的电话机发呆。

    当初从人贩子手里救下小薇、小勇的时候,姜凌只觉得庆幸。庆幸因为有自己介入,避免了他们上一世的悲剧。

    小薇的父亲、小勇的父母见到久别重逢的孩子,激动而狂喜。面对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其实姜凌是有一丝惶恐的。

    她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救下被拐的孩子,那是职责所在。

    可是来自他们父母的感激,却令姜凌有一种受之有愧的惶恐感。

    现在,轮到姜凌成为那个被拐骗的孩子,警察帮她找到了亲生父母,巨大的幸福感和感激之情从内心喷薄而出,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面颊。

    上一世姜凌是多么期待和父母见面啊。

    她想找到他们,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抛下她。

    她想见见他们,看看自己到底长得像谁。

    她还想问问他们,是不是记得她。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姜凌直到死,也未得偿所愿。

    这一世,姜凌放下心结,不隐瞒身世,主动向警方求助,在新闻媒体、警方以及热心群众的帮助之下,竟然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有了亲生父母的消息。

    看到流泪的姜凌,站在一旁的李振良也替她感到高兴:“小姜别哭,这是好事。”

    刘浩然安慰着姜凌:“对呀,你这是好人有好报。要不是你帮助陈安平,也不会找到赵红霞;如果不是你帮助了梁九善,他也不会替你出头追问关于你的消息。放心吧,否极泰来,你以后有父母撑腰,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姜凌虽然在流泪,但那是欢喜的泪水。

    周伟此刻也欢喜无比,脸上笑开了花:“难怪老人总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小姜同志,就是因为你帮助了那些被拐卖的孩子,所以老天也会帮你。”

    姜凌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如此哭泣,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抹了把脸,用手背擦拭着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谢谢,谢谢,谢谢你们。”

    直到此刻姜凌才理解,为什么小薇的父亲一见到他会激动的下跪,为什么小勇的父母要拖一车烟花到派出所来放,能够找回自己亲人那一种幸福感真的太过于强烈,强烈到对帮助过的人们生出无穷的感激,这种感激太过浓重,真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

    姜凌的眼睛落在挂在墙上的锦旗,那是陈安平送过来的,上面写着金色的“人民的好警察”六个大字。

    此时此刻,姜凌的内心愈发坚定,既然穿上了这一身警服,那就要坚定的走下去,做一个人民的好警察。

    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们,帮助那些被恶人欺负的好人。

    叮铃铃……

    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

    明明内心期待无比,姜凌却不敢伸手去接。

    原来,这就是近情情怯。

    “小姜?”

    “姜凌?”

    “小姜同志?”

    李振良他们在旁边提醒,用眼神催促姜凌赶紧接电话。

    姜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快速伸手,将话筒拿了起来。

    “喂?”姜凌的声线有些颤抖。

    “姜凌?”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而冷静。

    当那个声音顺着电话线传到耳边时,姜凌眼眶有些发热:“是我。”

    “我是林卫东。”那个声音开始有细微的抖动。

    “嗯。”姜凌只回了一个字,便卡了壳。

    林卫东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可是自己从未见过他,不知道如何和他沟通交流。

    片刻沉默之后,林卫东道:“对不起。”

    姜凌回了句:“没关系。”

    李振良在一旁听着真是急死。这对父女,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这么客气,多疏离啊,哪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林卫东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听说,你十六岁考上警校,二十岁就成了一名警察,两次立功,已经破格升为三级警司?”

    姜凌又回了个“嗯”字。

    谈到工作,林卫东终于说话流畅起来:“你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华夏公安上发了一篇论文,是讲犯罪心理画像技术应用的,是不是?”

    姜凌也渐渐找回了昔日的冷静与沉稳:“是。不过主要是应松茂写的,我只负责提供素材。”

    林卫东并没有吝惜他的赞美:“你很好,很优秀。”他的话语里带着股连自己都没有觉察的自豪与骄傲。

    姜凌嘴角微微上扬,向来对赞美淡然处之的她,平生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一股得意洋洋的快乐感觉。

    原来,自己挺优秀?

    原来,被父亲肯定是这么愉悦?

    林卫东没有听到姜凌说话,再唤了她一声:“姜凌?”

    姜凌回了一句:“我在。”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听到林卫东的耳朵里却泛出心酸的感觉来。

    这孩子,太缺赞美了。

    自己只是陈述事实,竟然让她这么开心?

    林卫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来:“很抱歉,是我们的失职,让你受苦了。”

    当收到女儿寻亲的消息时,林卫东整个人都呆住了。

    二十一年前大女儿夭折,是他和妻子心中永远的痛,直到三年后妻子再次怀孕,两人才渐渐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直到现在林卫东都记得,在医院里看着那个毫无生气的孩子,从来流血不流泪的他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这可是他和妻子盼了多年的孩子,是他心心念念无数次幻想着到底像他还是像妻子的宝贝啊。

    因为太痛,所以他和妻子选择缄默。

    不管到哪里,他都没有和同事、朋友提起过自己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警方通告发出去之后,没有人想到他。

    直到曾和自己共事三年的派出所老李上报情况,经过层层调查,他才收到这个消息。

    他姓林,妻子姓肖,他母亲是湘绣传承人,和他们同病房的孕妇姓陈,是吴护士的大姑子,临走前他母亲还将一床黄底红花的婴儿包被送给了那个姓陈的孕妇。

    那个包被上的红色凌霄花,是母亲亲手所绣。

    寄托了对孩子的期待与爱。

    凌霄花,他姓林,她姓肖,他们的女儿,不正是一朵灿烂美丽的凌霄花吗?

    这朵花,虽经风雨摧残,但依旧以璀璨之姿,美丽绽放!

    林卫东无比确信,姜凌就是自己的女儿。

    所有信息都对得上。

    他的女儿还活着!

    当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林卫东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欢喜。

    老天有眼!

    他和妻子的第一个宝贝,还活着!

    虽然没有父母之爱,但她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还当上了警察,不愧是我林卫东的女儿!

    林卫东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对全世界呐喊,把这个好消息宣扬出去。

    不过他自制力强,强行压住这份张扬,先和女儿通个电话。

    莫看打电话时林卫东表现得冷静淡定,实际上手心直冒汗。

    他和最阴险的罪犯打交道时,面见公安部最顶尖的领导时,都没这么紧张过。

    姜凌感受到了林卫东的愧疚,抿了抿唇:“没事,我一样长大了。”

    电话就在案件组办公室,姜凌也没打算瞒着,因此并没有把李振良他们赶出去。

    李振良竖起耳朵堂而皇之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说一句好听的话就那么难吗?小姜同学平时挺机灵,怎么一和她爸说话就跟吃了呛药一样?

    什么叫我一样长大了?那深层次的意思不就是说——没关系,有你们、没你们都一样,反正我自己可以。

    电话那头可是林卫东。

    林卫东,二级警监,京都市公安局技术中心主任,在公安部挂了号的刑侦专家,华夏刑侦画像第一人!这么粗一条大腿,不抱白不抱啊。

    林卫东却没有介意,一想到自己这二十一年来父爱的缺失,内心的愧疚更深了几分:“我和你妈目前都在国外,暂时没办法来晏市和你见面。”

    今年年初,林卫东被派往国际刑警组织交流,刚办了退休手续的妻子随行,一时半会回不了国,只能先打个电话。

    姜凌“哦”了一声。

    这一声不轻不重,不冷不热的,林卫东摸不清楚大女儿的脾气,不得不再多解释几句:“你放心,我已经和你奶奶联系,她明天就坐飞机过来看你。一听说你还活着,你奶奶就哭了,说什么也要亲自过来。”

    或许因为裹着自己的那床黄底红花小包被,姜凌对这个会绣花的奶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好,我在派出所等她。”

    林卫东咳嗽了一声:“那个,你妹妹也吵着要来见你。”

    “妹妹?”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亲人,姜凌有点不适应。

    林卫东有点担心大女儿心理不平衡,忙解释道:“是,你妈妈身体比较弱,我们结婚五年了才生下你,那个时候你妈妈已经31岁。她真的很爱你,看到那个婴儿在怀里咽了气,你妈妈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

    后来你妈再次怀孕,整个人才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原本我们给你取的名字,就是林霄,生下你妹妹之后给她取名林念霄,她比你小三岁,今年刚满十八岁,在京都大学念书。”

    我的名字叫林霄?

    为了纪念她,所以妹妹取名林念霄?

    太多的爱涌上来,姜凌不知道如何应对,僵着身体、拿着电话,半天一个字也没有说。

    林卫东见姜凌没有反应,又多说了几句:“念霄知道你的存在,也一直渴望有个姐姐,她一听到你的消息乐开了花,一定要陪着奶奶过来找你。”

    姜凌回了一句:“行。”

    好吧,自己多了一个妹妹。

    不知道和自己长得像不像。

    在那个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一定很阳光开朗吧?

    林卫东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不要和你妈说几句?”

    姜凌有些疑惑:“为什么不?”

    既然这事不是他们的错,有什么道理不和父母相认?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和妈妈说几句话很正常啊,为什么还要如此小心地请示?

    林卫东叹了一口气:“你妈性格不一样,遇事喜欢自责反省。知道你并没有死,而是被护士调换之后,她一直在哭,说是自己疏忽才让别人钻了空子,明明住院那几天你就躺在隔壁床,她作为一个母亲竟然没有感觉到你的存在,实在是太失职。”

    姜凌想了想:“不是她的错。”

    当时肖文娟刚刚生产完,正是体虚力弱的时候,因此才会被人调换了孩子而不自知。至于说住院那几天日日与陈昌珍相处却没认出自己的孩子,那更不该由她来承担这个责任。

    是肖文娟太单纯,信任医院、相信护士、认为人性本善,从来没有质疑过孩子的真假。

    要怪,也要怪陈昌珍和吴萍恶毒自私!

    电话那头换了一个人。

    一阵阵啜泣声自话筒那头传了过来。

    姜凌沉默半晌,声音轻柔:“别哭,那不是你的错。”

    虽然没有见面,但姜凌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失去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是多么残酷的事。

    肖文娟半天才从喉咙口发出一声悲鸣:“孩子——”

    原本,她的孩子应该在自己身边长大,穿着花裙子,扎着蝴蝶结,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却被黑心护士调换,裹着一床小被子丢弃在福利院。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是妈妈无能,没有保护好你。是妈妈没用,还以为那个夭折的婴儿就是你。”肖文娟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姜凌的心被母亲的悲伤牵动,有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自脚底升起。

    自己不是被父母抛弃的!

    她是被爱着的!

    姜凌再次重复:“不是你的错。”

    肖文娟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她知道刚刚相认姜凌需要一个心理适应期,因此并没有要求她喊自己一声妈妈:“小凌,妈妈真的很开心,你活着,还活得这么漂亮。妈妈现在就申请回国,等我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去看你。你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

    和所有的中年母亲一样,肖文娟唠唠叨叨地问了姜凌很多问题。

    “缺钱吗?工资够不够用?”

    “工作顺利吗?和同事相处是不是愉快?”

    “衣服够不够穿?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

    “喜欢吃什么菜?口味清淡还是偏重?喜欢吃素菜还是荤菜?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有什么爱好?”

    “爱不爱吃零食?”

    ……

    姜凌耐心地回答着母亲的每一个问题。

    原来母爱,是这么琐碎、这么温暖、这么“沉甸甸”。

    越洋电话收费太贵,那边恋恋不舍地挂上了电话。

    姜凌转过头,正对上李振良、刘浩然、周伟三张面孔、三双好奇的眼睛,姜凌眉毛一皱:“干嘛?”

    李振良笑眯眯地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开心不?”

    姜凌点头:“开心。”

    不仅开心,还莫名地多了一丝底气。

    刘浩然嘿嘿一笑:“你妈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你干嘛不回答?”

    周伟也问:“对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干嘛不回答?”

    姜凌瞪了他们一眼:“这么闲?”

    三个人一齐笑了起来:“闲得很。”

    这三人和姜凌共事已有一年,已经结成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先前还有点放不开,自从大家一起帮了陈安平之后,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爱八卦、包打听的模样。

    姜凌今天心情好,决定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不想找。”

    为什么不想找男朋友?

    姜凌上一世能给出的理由很多。

    ——因为自小在福利院长大,她拒绝与人亲密;

    ——因为曾经被抛弃,她能难信任一个人。

    ——因为身上伤痕累累,吃过太多苦的她害怕与一个陌生男人建立深度关系。

    可是现在,她找到父母,知道自己的出生也是被期待,知道他们并没有抛弃她,现在的她对未来充满憧憬,所以面对母亲的关切询问,姜凌选择沉默。

    积习难改,曾经的伤害不是一天就能修复。

    至少此时此刻,姜凌无法想象与一个陌生男人发展成为亲密恋人。

    “为……”

    李振良他们三个都张开了嘴,明显要继续追问为什么不想找。

    姜凌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行了,我去市局一趟。”

    是打拐大队接手了吴萍、陈昌珍调换婴儿一案,是宣传科联系媒体发布消息,对了,还有应松茂忙前忙后提供素材、主动联络,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姜凌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亲生父母。

    姜凌当然要感谢一下他们。

    至于怎么感谢,姜凌一下子还真犯了难。

    送锦旗吧,大家都是系统内部的,这么做似乎有点往自己人脸上贴金的错觉。

    送礼物吧,袁毅他们都是男人,姜凌不知道送什么。

    算了,请他们吃顿饭吧。

    想到这里,姜凌看一眼李振良:“走。”

    “好嘞~”李振良和她是搭档,自然而然收拾东西跟了上来。

    两人刚走进市公安局的大门,迈上办公楼的台阶,迎面便看到匆匆往外走的袁毅。

    李振良喊住了他:“袁队!”

    袁毅抬眼看到是他俩,顿住身形:“松茂的妹妹出了事,我得赶到医院去,你们有什么事找小周办。”

    应松茂的妹妹出了事?

    看袁毅的神情,似乎事情还不小。

    姜凌心口一缩:“我们一起去。”

    袁毅踌躇了一下,将手中车钥匙甩给李振良:“行,那一起去吧。”

    第39章 雏菊

    晏市第一人民医院。

    袁毅带着姜凌、李振良径直走进住院部大楼。

    绿白两色的水磨石地板、浅绿墙裙, 雪白的墙壁,在日光灯冷冷的光线之下,有一种别样的严肃气氛。

    来到303病房, 袁毅推开门。

    冷硬的铁制弹簧床, 雪白的被褥, 米白色床头柜,一个下颌尖尖、眉目清秀的年轻姑娘靠着枕头坐在靠窗那张床上,面色惨白,嘴唇血色尽无,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整个人像灵魂被抽离。

    应松茂听到开门声站了起来,看到袁毅带姜凌他们进来, 忙迎上前,轻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袁毅解释道:“在局里正好遇上,他们要来,就一起带过来了。”

    停顿片刻之后, 他看向坐在病床上的姑娘,关切询问:“玉华怎么了?”

    刚刚在路上姜凌便问过袁毅缘由, 但袁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袁毅只知道应松茂接到电话之后便脸色大变, 狂奔而出,在走廊被袁毅拦住之后匆匆说了句:“玉华出事了, 帮我请个假,我去医院。”

    至于出了什么事, 袁毅根本不知道。

    在过来的车上,袁毅坐在副驾驶位上长吁短叹:“松茂的妹妹是聋哑人,小时候一场高烧之后就再也听不见声音。她胆子很小,乖乖巧巧的, 从聋哑学校毕业之后在爸妈开的米粉店里帮忙,这次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我看松茂当时脸都白了,恐怕事情不小。”

    面对袁毅的询问,应松茂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应松茂身上的警服没有换,身型不似往日笔挺,眉眼间带着疲惫,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冲着姜凌、李振良微微颔首:“谢谢你们过来。”

    姜凌摆了摆手,将刚刚在医院门口买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看一眼床上躺着发呆的女孩:“你妹妹?”

    应松茂点头:“嗯,我妹妹玉华。”

    说完,他补充了一句:“她耳朵听不见。”

    玉华、松茂,真是两个好名字。

    隋卢思道写的一篇《辽阳山寺愿文》中写:“六宫眷属,诸王昆弟,皆智慧庄严,玉华松茂。”

    姜凌问:“你俩的名字是谁取的?”

    应松茂的思路有点跟不上姜凌:“嗯?我姑姑取的。”

    姜凌:“你姑姑一定读了很多书。”

    应松茂这才反应过来:“是,我姑姑在华夏公安大学任教,她以前学哲学,后来专攻青少年犯罪心理学。”

    姜凌眼睛一亮:“应璇玑应老师,是你姑姑?”

    应松茂点了点头。

    姜凌感觉很神奇。

    她在第九监狱当档案管理员的时候自修过很多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箱和期刊论文,最为钦佩的刑侦专家便是应璇玑老师。应老师致力于犯罪心理学研究,后期侧重预防青少年犯罪,是位心怀大爱、聪明睿智的女性。

    不过……姜凌记得一次记者访谈,应老师提及家人时语带哽咽,说她最为看重的侄儿,在一次缉毒任务中英勇牺牲,这是她一生的痛苦与遗憾。

    虽然应璇玑没有说出侄儿的名字,但姜凌莫名觉得,那就是应松茂。

    难怪2000年之后就没有再看到应松茂在物证鉴定报告上的签字,原来他转行缉毒警,英勇牺牲了。

    姜凌抬眸看向眼前因为妹妹出事而心情低落的应松茂,忽然感觉心口堵得慌。

    认识应松茂,是因为钱大壮一案她到市局技术中心找人帮忙做技术鉴定。

    应松茂话少,不会说那些场面话、漂亮话。他工作认真负责,专业能力强,为派出所侦办案件提供技术支持。

    他很尊重自己,从不因为年长而称她“小姜”,都是客客气气叫一声“姜凌”。

    这一次自己寻亲,也是应松茂建议利用媒体,和宣传科一起,全力以赴。

    这么好的同志,怎么就牺牲了呢?

    还有,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技术科工作,在职研究生学的也是物证技术专业,怎么会加入缉毒行列?

    姜凌内心有太多疑惑,但却没办法说出来,只能深深地看了应松茂一眼,决定以后多盯着点他,一定要改写他的命运。

    缉毒警察直面疯狂的贩毒分子,生命时刻在刀尖上跳舞,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捍卫人民群众的安全,他们值得尊敬,是英雄。

    英雄,不该流血牺牲。

    应松茂被姜凌这一眼看得有些心慌。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仿佛一汪泉水,清冽、幽深,微风一吹便漾起一圈圈涟漪。

    她这是……怎么了?

    想到她刚认亲不久,应松茂有些担忧地问:“和林警官联系上了吗?没什么事吧?”

    姜凌见他自己一头包还记挂着别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好人啊。

    人们都期盼好人有好报。

    但看过无数罪犯档案的姜凌却悲哀地发现,受害者往往都是好人。

    为什么呢?

    因为好人总是为别人着想,却忽视了自己的需求。

    好人遇到旁人求助时总会热心相帮,遇到委屈总会选择忍让,却不知道人性欲壑难平。一次次的帮助、忍让,最后却成为刺向自己的尖刀。

    想到应松茂的命运,姜凌的态度温柔了许多:“放心,我已经和那边通过话,明天我奶奶、妹妹就会过来。”

    听到这个好消息,袁毅很高兴:“太好了,你爸竟然是林卫东!我久仰他大名,却没机会结识。现在好了,有你在这里,迟早我会见到林警官。”

    姜凌点头:“嗯,等他过来,叫你一起吃饭。”

    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是前世号称“刑侦画像第一人”的林卫东,和应璇玑一样,这些人曾经是姜凌仰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真没想到啊。

    林卫东是自己的父亲,应璇玑是应松茂的姑姑。

    这真是进了刑侦大佬窝了。

    袁毅咧嘴一笑:“我就说嘛,像小姜这么聪明的人,爸妈肯定也是厉害人物,果然!林卫东啊,那可是公安部刑侦专家!”

    越说越兴奋,袁毅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大腿:“这真是——虎父无犬女!”

    袁毅的动作幅度有点大,惊动了一直发呆的应玉华。

    她的眼睛眨了眨,终于从天花板移到了袁毅身上。只不过她的眼神还是不灵动,半天才转上一轮,仿佛木偶一般。

    袁毅悄悄问应松茂:“玉华这精神状态不对啊,以前她虽然安静,但也没这么呆呆的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进医院了?”

    应松茂用眼神示意袁毅噤声。

    虽说妹妹听不见,但她心思敏感,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姜凌悄悄看向应玉华。

    从她的脸色与唇色来看,有失血症状。

    她身穿病号服,梳洗干净,应该有被家人好好照顾。

    她神情木然地坐着,双手交握置于腹部,左手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

    种种迹象表明,应玉华这是割腕自杀。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虽说是聋哑人,但有家人关爱,为什么自杀?

    袁毅有点粗线条,顺着姜凌的视线看去,这才留意到应玉华的左手手腕捆着纱布。他的瞳孔一缩,显然没有想到应玉华会自杀,随后轻轻拍了拍应松茂的肩膀:“只要人没事就好,你们好好宽慰一下她吧。”

    应松茂轻轻“嗯”了一声,看向妹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心疼与焦虑。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名面容和蔼、体型微胖、头发有些凌乱的中年女子提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她的身上飘着股饭菜香味,很有烟火气息,应该刚从厨房出来。

    应松茂喊了一声“妈。”

    袁毅也礼貌地叫了一声:“杨姨。”

    应松茂的妈妈名叫杨素娥,原本是晏市化工厂的职工,下岗后在家属区开了家米粉店,做的是街坊生意,日子也还过得去。袁毅是她看着长大的家属院孩子,也没把袁毅当外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将视线移向姜凌和李振良。

    应松茂主动介绍:“妈,这是我同事,姜凌、李振良。”

    难得看到儿子介绍女同事,杨素娥的目光在姜凌脸上停留了一秒,虽然心情低落但依旧温和:“小姜,小李,谢谢你们过来。”

    杨素娥的注意力依然在女儿身上。她打开保温杯,将猪血、猪肝汤倒进碗里,温柔地哄着女儿:“玉华,吃点东西吧。”

    应玉华看一眼猪血猪肝汤,眼中有泪光闪动。她偏过头去,态度有些抗拒。

    杨素娥满眼都是担忧,放下汤碗,双手比划着手语,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对女儿说:“乖啊,玉华,不吃东西肚子饿。这是你爸炖的,香得很,不管爱不爱吃,喝两口好不好?”

    姜凌认真地看着杨素娥。

    俗话说得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曾经的姜凌,像野草一样坚强地生长着,即使遇到再大的难关也没有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

    眼前这个女孩在这么温暖的母亲呵护中长大,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有同事在场,应松茂没有多说什么,和母亲打了一声招呼,便带着大家离开病房。

    他将袁毅等人带到走廊,这才开口说话:“我也没想到玉华会自杀。她平时在店里给我爸妈打打下手,没见她有什么异常。我和爸妈都很担心,偏偏她不肯说话,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自杀?

    姜凌皱了皱眉。

    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她为什么选择割腕?

    根据心理学研究的结果,割腕行为通常不仅仅是求死,更多是情绪释放、自我惩罚、寻求关注或控制感。

    看来,应玉华应该是遇到了难处,而且这个难处还不能告诉父母、兄长。

    姜凌不忍心看一名花季少女就此凋零,便多说了几句。

    “还是老规矩,先分析动机。”

    “自杀本质上是为了逃离不可承受的心理痛苦。不同于其他自杀方式,割腕只有20%左右的人是真正以死亡为目的的。”

    “第一个动机,是情绪失控的宣泄。因为腕部痛觉神经密集,生理性疼痛能暂时覆盖心理痛苦。”

    “第二个动机,是自我惩罚。无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通过割腕来实现对自己的惩罚。”

    “第三个动机,是非语言的求救信号。因为无助、焦虑、困顿,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引起旁人的关注,乞求有人能帮助自己。”

    先前姜凌分析犯罪动机时,应松茂觉得很神奇。

    剖析人性、解构犯罪行为,这样的犯罪心理学研究才是真正学以致用。

    可是当分析的对象换成自己妹妹时,应松茂的内心却煎熬无比。

    情绪失控、自我惩罚、非语言求救?每一个专业名词背后都是血泪与痛苦。只恨自己平时对妹妹关心不够,现在她以割腕的方式自杀,他却连原因都找不到。

    应松茂哑着声音问:“那你觉得,玉华这次的行为,是哪一种动机?”

    姜凌想了想:“伤口是怎样的?你给我形容一下。”

    应松茂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之后才回答姜凌的问题:“创口共有两道,相互交叉。”

    姜凌再问:“深度如何?”

    一想到妹妹的伤口,应松茂便脊背发寒。他昨晚在局里加班没有回家,如果不是母亲今天早上发现及时,恐怕玉华就救不回来了。

    “很深。”一想到那皮肉翻起的惨状,应松茂便声音颤抖。

    姜凌知道他心里难受,但现在是在解决问题,而不是安抚情绪,只能尽量用温和的语气继续做理性分析。

    “创口交叉线代表否定,大概率是第二种动机,你妹妹割腕是一种自我惩罚。伤口越深,代表她内心的负罪感越强。”

    自我惩罚。

    玉华到底犯了什么错?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玉华这么善良、老实、与世无争的人,如此决绝地惩罚自己?

    只要一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暗自啜泣、痛苦挣扎,应松茂便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小时候玉华是自己跟屁虫,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她虽然不能开口喊一声哥哥,但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依恋与崇拜,多么可爱啊。

    后来她上聋哑学校,学会了写字和手语,她有点什么事都会“告诉”自己。交了什么朋友,学了什么知识,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她都愿意和自己分享。

    是什么时候,她不再愿意和自己说话了呢?

    应该是从自己离开晏市,到京都上公安大学之后吧?分隔千里,他一心扑在学业上,和妹妹联系得就少了。

    等到应松茂毕业后分配回晏市,玉华见到他时便显得羞涩,问她什么她总是抿着嘴笑,再不愿意和他分享她的内心世界。

    妹妹长大了,也和他生分了,再也不是那个牵着他衣角在家属院里玩耍的小女孩了。

    应松茂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袁毅不好离开,便与姜凌聊了起来。

    袁毅看向姜凌的目光里带着钦佩:“你分析的这些,也是犯罪心理学的内容?”

    姜凌摇了摇头:“算是危机干预心理学吧,心理学分支挺多的。”

    袁毅赞了一句:“你懂得挺多啊。”

    姜凌想了想:“嗯,我对心理学比较感兴趣,看了不少杂书。”这些书籍目前还没有出版,所以她所拥有的知识在九十年代显得很超前。

    应松茂这个时候也整理好情绪,抬头看向姜凌:“我妹妹现在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她平时很乖巧,要不是这次自杀,我和爸妈都不知道她心里那么苦。玉华性子柔弱,打不得、骂不得,也不能逼,我真是没招了。”

    说到这里,应松茂的眼里闪着期待:“你有没有办法问清楚玉华的自杀原因?只有找到她自杀的缘由,我们才能想到办法帮助她。”

    姜凌看着应松茂。

    此时此刻的他,还没有成为缉毒警,还好生生的活着,为妹妹担忧着。

    四月的阳光,从医院走廊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正打在应松茂的半边脸颊上,仿佛为他沐浴上一层金光。

    应松茂站在医院三楼的走廊,他的下颌线被光影切割出漂亮的棱角,眼睑下方因为忧心忡忡有些泛青,被阳光镀上温润的光。他的睫毛在明暗交界处颤动,仿佛蝴蝶飞舞,忽然就停留在了姜凌的心上。

    平时和应松茂打交道多是因为工作,今天第一次深入到他的生活之中,姜凌换了一个角度看应松茂,才发现清冷、自律的他其实是个温暖善良的人。

    他是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

    也是一名为了事业愿意奉献生命的好警察。

    在这一刻,应松茂眼底的忧郁,牵动着姜凌的心。

    姜凌道:“我可以试一试。”

    应松茂眸光闪动:“谢谢。”

    姜凌:“但是,我不会手语。”

    莫名的,应松茂对姜凌充满信任,只要她肯帮忙,一定可以解开妹妹的心结。

    “你放心,玉华能看懂简单的唇语,也写得一手好字,如果她愿意和你沟通交流,用书写的方式也是可以的。”

    姜凌点了点头:“那行吧,我需要做些准备,明天一早过来和她沟通。”

    “嗯,好。”应松茂心中记挂妹妹,和大家告辞,“那我先回病房,谢谢你们过来探望。”

    袁毅拍了拍肩膀:“莫急,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李振良刚才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也开了口:“再难的事情,只要我们一起努力,肯定可以解决。你看小姜,不就是因为警方、媒体和热心群众的帮忙,顺利找到了亲生父母吗?”

    应松茂有被安慰到:“好,我们一起努力。”

    姜凌三人与应松茂挥手道别,慢慢顺着医院走廊往外走。

    走到拐角处,姜凌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停留在左侧前方靠墙的木制长椅上。

    木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连帽运动衫的男子。

    阳光照在他瘦削的脊背,他整个人就像是缩在阳光的阴影之下,显得有些萧索和悲哀。

    他应该坐了很久。

    他身体前倾,双肘搁在膝盖,双手抱头而坐,脑袋被藏在小臂之下,似乎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所有声音。

    长椅上,还放着一束白色小雏菊。

    雏菊摘下来有些时间了,白色花瓣微微蜷缩,最外侧那枝花斜斜向外,让这束花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感。

    微风轻拂,吹过来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一般香味。

    但却不是花香。

    姜凌吸了吸鼻子。

    一股淡淡的焦糖杏仁味。

    明明是甜香,但却很生硬、很刺鼻,让人反感。

    姜凌的鼻子很灵,对气味敏感,闻到这个味道,她瞳孔微缩,目光变得肃然。

    她在监狱接触过不少吸毒者,长期与毒品接触,他们的身上会飘着这样一股味道。

    一种苯丙胺类毒品特有的焦糖杏仁味。

    姜凌的大脑顿时响起了警铃。

    眼前这个看着悲痛无比,默默无语守在病房外的男人,竟然接触过毒品。

    姜凌向李振良使了个眼色。

    李振良整个人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他太熟悉姜凌的这个眼神。当初在晏市火车站公交站台的时候,姜凌看到人贩子让他去报警时,就是这样一个眼神,仿佛发现猎物的老鹰一样,锐利而警觉。

    李振良有了经验,整个人沉稳多了。

    他这一次没有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也没有身体僵硬,他下意识地往姜凌身边靠了靠,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微微抬高,摆出了一个格斗姿势。

    姜凌走到那个双手抱头的男子面前,沉默站定。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黑衣男子松开双手,缓缓抬起头来。

    姜凌看清楚了他的脸。

    男子面容瘦削容长,五官精致,尤其是那一双因为瘦而显得很大的眼睛,瞳仁是琥珀色的,看人的时候流光溢彩,带着几分含情脉脉的意味,真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这张脸!

    这张脸姜凌在罪犯档案中见过。

    即使只是几张简单的登记照,瘦得比现在更厉害,也依然能看出他有一种吸引女人的魅力。

    与他相关的罪犯档案,浮现于脑海之中。

    编号:公刑字(1999)第117号

    案件名称:陈暮涉毒案

    姓名:陈暮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70年3月18日

    籍贯:湘省晏城

    职业:电器维修工(原晏市化工厂附属维修部)

    家庭关系:父亲,陈志钢(晏市化工厂技术工程师),母亲:李秀兰(家庭主妇)

    1994年8月,因在迪厅厕所吸毒被捕,随身携带0.5克毒品,治安拘留15日,强制戒毒3个月。

    1995年3月,为毒贩运输改装摩托车油箱(夹层藏有毒品200克),判处有期徒刑2年。

    1997年12月,戒毒期间复吸,持刀抢劫药店,抓捕期间跳楼自杀身亡。

    这是一个瘾君子!

    他带着一束小雏菊坐在医院长椅,是在等什么人,还是想要探望什么人?

    从长椅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可以看到303病房。

    一想到303病房里眼神呆滞的应玉华,姜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这个叫陈暮的男人追求应玉华,她是不是根本抵抗不了?

    如果应玉华发现陈暮吸毒,她是不是内心极度挣扎,进而以割腕的方式进行自我惩罚?

    姜凌的神情变得凝重:“你来看应玉华?”

    听到应玉华这个名字,男子的身体不自觉的变得僵硬起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似有水光荡漾,露出丝凄苦之色。

    这双眼睛真的很有吸引力。

    不过,姜凌对男人的美貌免疫。

    不说应松茂生得高大英武,就梁九善那小子,一双漂亮凤眼美得很。

    而且,他们的眼神都很正。

    不像眼前陈暮,美则美矣,总透着股邪气。

    陈暮并没有回答姜凌的话,转过脸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雏菊放在膝上。他的动作很缓慢,仿佛那束花自带减速魔力。

    姜凌再走近了一些。

    确认了!这股焦糖杏仁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姜凌微微弯腰,盯着陈暮的眼睛:“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进去看看她?割腕、伤口深可见骨,失血过多,差点没救过来。”

    陈暮被迫面对姜凌,开口道:“不,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很有磁性。

    姜凌声音很冷:“是吗?”

    男子有些警觉,将身体往后靠,躲开姜凌的视线:“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只要你吸毒,这事儿还真归我管!

    姜凌看了一眼李振良,微微抬了抬下巴,低声发出指令:“拿下。”

    李振良本就一直保持着警戒状态,听到姜凌的指令立马兴奋起来,双手一挥,一个小擒拿手上前,瞬间抓住男子的双手,反拧向后。

    陈暮万万没有想到姜凌会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恐惧令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整个人向前一扑,挣脱李振良的钳制,飞快地窜了出去。

    姜凌眼明手快,伸出右脚,将一心想要逃跑的陈暮绊倒。待他扑通一声倒地,李振良单膝压住他的身体,拿出挂在腰间的手铐,迅速将他铐上。

    袁毅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你们干嘛?”

    李振良依旧保持单膝压背的姿势,转过头看向姜凌,兴奋地问:“怎么样?这小子犯了什么事?”

    姜凌对袁毅说:“袁队,这小子涉毒,你带他回去做尿检吧。”

    “啊?”袁毅看不懂姜凌的操作,不就是个漂亮小子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发呆吗,怎么就突然涉毒了?

    警察对毒品二字有天然的抵触与警惕。

    袁毅没有多问,直接上前将陈暮拎了起来,出示警官证:“警察!跟我们走一趟。”

    第40章 陈暮

    袁毅把陈暮带回市公安局, 李振良和姜凌则返回派出所。

    临走之前,李振良将遗忘在座椅上的小雏菊拿了起来。这么漂亮的花,丢了可惜, 不如带回派出所插上, 也是一种装饰嘛。

    回去的路上, 李振良问姜凌:“你怎么知道那小子涉毒?”

    虽说尿检结果还没有出,李振良内心已经认可了姜凌的判断。姜凌说那黑衣小子涉毒,那就一定涉毒。

    姜凌淡淡道:“我闻到了。”

    李振良的嘴张得老大:“不是吧,你光靠闻就能闻到?”第一次听说只凭鼻子就能把涉毒人员从茫茫人海里揪出来,这也太神了吧?

    姜凌点了点头。

    一来, 她鼻子的确很灵;二来,她在监狱和不少吸毒人员打过交道, 经验丰富,已经在脑海里形成了一种特殊记忆。

    虽说医院里消毒水味浓重,还有那束小雏菊淡淡的清雅花香味遮掩,但陈暮身上的那股特殊的焦糖杏仁味还是让姜凌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这股味道若有若无, 很难把握。但姜凌看到了他的脸,这张脸唤醒了她脑中沉睡的罪犯档案, 这才让李振良抓人。

    或许, 这就叫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李振良不知道姜凌有前世记忆,钦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的天, 你光靠闻就能闻到毒品的味道,那不是比缉毒犬还厉害?”

    话一出口, 他又觉得把姜凌和缉毒犬相提并论,好像有点不太尊重人,连忙笑着拍了句马屁:“小姜,威武!”

    姜凌并没有因为李振良的赞赏而欣喜, 抿了抿唇,眉毛紧皱。

    李振良看她这反应有些不对,连忙询问:“小姜,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姜凌轻叹一声:“陈暮和应玉华关系匪浅。”

    李振良倒抽了一口凉气:“应玉华平时不都在父母开的米粉店帮忙吗,怎么会认识这么个吸毒人员?虽说这小子长得不错,但只要一沾毒品,那就不是个人。应玉华的哥哥是警察,这点警戒意识还是应该有的啊。不对不对,那个黑衣小子还带了一束花,他们不会是谈恋爱吧?应玉华真是疯了!找谁不好,找这么个东西。”

    越说,李振良就越心惊胆颤,警察的妹妹和一个瘾君子谈恋爱,这也太炸裂了。

    姜凌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李振良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小雏菊:“啊呸!我脑子真是有病,怎么把这束花捡了来?吸毒人员的花,再漂亮那也是毒花!”

    话未说完,李振良扬手拉起一道漂亮的弧线,将那束雏菊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虽说丢得毫不犹豫,李振良还是忍不住往垃圾桶里看了一眼。

    那束曾经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小雏菊,如今混在一堆生活垃圾和黑色、红色塑料袋中间。花瓣微微蜷缩,仿佛在无声地哭泣,绿色的茎叶也显得黯淡无光。

    清雅的菊香味完全被垃圾桶的异味掩盖,连空气都在为它的命运叹惜。

    李振良啧啧了两声:“可惜了,挺漂亮的花呢。”

    姜凌却冷笑道:“可惜什么?”

    一想到那个抱头坐在医院长椅不敢进病房探望的陈暮,姜凌便一肚子火。大好的年华,却与毒品为伍。不管他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和玉华接触并相恋,不管他们爱得有多深,姜凌都打算无情地拆散他们。

    回到派出所,正赶上中午饭点。

    派出所的后院上空飘散着饭菜的香味,这股味道成功的将姜凌从那股讨厌的焦糖杏仁味里摆脱出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觉得神清气爽。

    回办公室拿着自己的铝制饭盒,姜凌到食堂打好饭菜,目光一扫,见李振良动作比她还快,已经和刘浩然、周伟坐在一起了。

    这一回,姜凌没有选择独自坐在角落,而是走到李振良他们那一桌坐了下来。

    刘浩然有点受宠若惊:“今天怎么有兴致和我们坐一块儿?”

    李振良和姜凌相处的时间最长,便主动帮她发声:“当然是因为小姜找到了爸妈,心情好嘛。”

    周伟在一旁看着姜凌,笑而不语。

    李振良说得没错,先前姜凌不愿意与人接触、不喜欢热闹的氛围,那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留下的心理阴影。现在她找到了亲人,心里暖和了,自然也就平易近人了。

    刘浩然顺着李振良的话继续往下说:“可惜啊,我在报纸上找不到林警官的照片,不知道小姜是像林警官,还是像肖老师。”

    李振良毫不犹豫地说:“肯定像她爸!不然,小姜也不会当警察,这就叫遗传,懂不懂?”

    姜凌其实也挺好奇。

    上一世她就无数次对着镜子琢磨,她到底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现在机会来了。

    虽说爸妈暂时没办法回国见面,但只要见到奶奶和妹妹,这个疑惑就能解开。

    想到这里,姜凌嘴角上扬,眉眼微弯,笑了。

    见到姜凌这个笑容,李振良知道她心情好,便趁机问出自己一直担忧的问题:“小姜,认了爸妈之后,你不会离开我们吧?”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刘浩然和周伟担忧的。

    姜凌找到亲人,作为伙伴,他们肯定为她感到开心。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却很现实——姜凌的父亲是林卫东是刑侦领域的知名专家,全家人都在京都生活,他们会不会想办法把姜凌调到京都去?

    毕竟分离了21年,林卫东肯定想好好弥补一下女儿。

    把刑侦能力出色的女儿放在身边培养,托举她走上一个新高度,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现在李振良帮他们问了出来,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紧张地看向姜凌,等待着她的回答。

    姜凌沉吟不语。

    找到亲生父母之后她会不会离开派出所,这个问题姜凌暂时还没有考虑。但既然伙伴们如此紧张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她必须认真对待。

    李振良突然觉得饭菜都不香了。

    明明今天胡大厨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汤汁浓稠,明明手撕包菜咸香可口、辣味十足,明明虎皮青椒荷包蛋是他的最爱,但一想到姜凌可能要离开派出所,李振良就难过得什么也吃不下。

    他放下筷子,艰难开口:“小姜,你莫考虑我们的心情,多为自己的前程打算。去京都,在林警官的身边你肯定立功多、升职快,还能享受家庭的温暖。我刚才就是随便问问,你想走就走,我们没事的。”

    刘浩然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良子说得对,虽然有点舍不得和你分开,但你的前程和幸福最重要。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全力支持。”

    周伟飞快扒干净饭盒里的饭菜,抬手一抹嘴,憨憨一笑:“对,小姜你别犯难,等见过你爸妈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看着眼前这三个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同事,姜凌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如果没有晏市警方全力以赴,如果没有热心群众的主动联系,她不可能这么快找到父母。

    姜凌道:“暂时,我不想离开晏市,也不想离开金乌路派出所。”

    “啊,真的?”李振良一听,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原本觉得索然无味的饭菜突然又变得美味起来,他狠狠地扒了一口沾着红烧肉汤汁的米饭,美滋滋地咀嚼着。

    刘浩然的笑容也欢乐了许多:“为什么?”

    姜凌看着眼前一心为自己着想的伙伴,心情很好。前世缺失的友情,在金乌路派出所得到了。

    “一来,我生在晏市、长在晏市,在这里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这里是我最熟悉的环境,我不想离开。”

    “二来,我没有和父母、奶奶、妹妹相处的经验,留点空间距离,维持现状对大家都好。”

    “三来,我想靠自己,不想靠父亲的影响力升职。”

    其实,最关键的一点是——前世姜凌一直在湘省工作,脑子里记录的罪犯档案仅限于湘省,这是她屡破奇案的金手指。如果去了京都,她的最大助力便会消失。

    只不过这一点,姜凌不能说出来。

    听完姜凌的话,李振良他们三个同时爆发出欢呼:“耶!太好了!”

    派出所其它同事都侧目望过来。

    魏长锋给了他们一个白眼:“搞什么,吃个饭这么兴奋!”

    李振良霍地站了起来,大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小姜说她不会离开我们派出所!”

    这一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太好了!”

    “小姜可是我们派出所的福星,有她在,咱们所收了好多锦旗。”

    “我也舍不得小姜走,莫看她话少,但心肠好得很,辖区居民好多人都喜欢她。”

    欢呼声太响,姜凌站起身来表示感谢:“谢谢,谢谢大家。”

    姜凌没有想到,前世只待了半年的派出所如此温暖、如此有人情味。

    不过是做出了一个留下来的决定,他们就这么开心。

    等回到案件组办公室,李振良狗腿地帮她泡好热茶,捧在她面前:“小姜,喝茶。”

    姜凌有些无奈:“我不走,你别激动,正常点。”

    李振良笑眯眯地问:“明天你奶奶和妹妹就要来了,要不要我们派出所同志夹道欢迎?要不,扯个欢迎横幅吧?”

    姜凌忙摆手:“不用不用。她们坐飞机,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到省城,再从省城坐车过来,估计正赶上晚上饭点,到时候让食堂多准备两个人的饭菜就行。”

    刘浩然有点坐不住了:“小姜,在食堂吃饭?这也太怠慢了点。虽说不是你爸林警官亲自过来,但估计省厅那边会派人接送。亲人久别重逢,寻亲圆梦,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啊,你这也太淡定了吧?”

    姜凌不喜欢麻烦别人,便转移了话题:“先忙正事吧。”

    亲人已经找到,知道自己不是被父母抛弃、不要的孩子,姜凌的内心很满足。与其纠结亲人相见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如把这份高兴放在心里,化感激为破案的动力。

    周伟工作热情很高,立马拿出他的小笔记本:“什么正事?你说。”

    姜凌看向大家:“接下来我要忙一个案子,这个案子与毒品有关,危险性不小,你们愿意参加吗?”

    李振良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愿意。”

    李振良知道姜凌要忙什么,便直接发问:“小姜,你说的是不是今天那个漂亮小伙子的案子?”

    姜凌点头:“没错,就是他。”

    李振良依然有些疑惑:“一个毛头小子,吸毒最多拘留几天,送戒毒所强制戒毒,不算什么大案子,需要我们四个一起查?难道你是想通过他,顺藤摸瓜找到贩毒网络?”

    姜凌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有些事目前还不能提早说,这一切都在姜凌脑海中提取的罪犯档案有关。

    不仅陈暮吸毒,他的父亲陈志钢也涉毒,而且还是制毒的关键技术人员。

    在陈志钢的罪犯档案里,详细记录了他的犯罪事实。

    编号:公刑字(1998)第048号

    案件名称:1998年晏市化工厂制毒案

    姓名:陈志钢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45年7月22日

    原职业:晏城化工厂技术科副科长

    涉案性质:制造、运输毒品罪

    陈志钢是化工厂技术工程师,因为儿子吸毒家庭经济受影响,在家自行研制投毒工艺,从此走上了制毒、贩毒的道路。

    1997年12月陈暮跳楼身亡之后,陈志钢于1998年投案自首,揭开了一张晏市地下毒品交易网络。

    现在是1994年,陈暮接触毒品不久,陈志钢应该还没开始制毒,尽早介入,或许能够摧毁晏市毒品交易市场,将这张网络连根拔起。

    想到前世接触到的那些吸毒人员,姜凌眸光暗沉。那些人个个形容枯槁有如行尸走肉,毒瘾发作时如同野兽般嚎叫、翻滚,他们不惜出卖身体与灵魂,只为乞求一点毒品。

    可以说,只要是沾上毒品,那人生就毁了。

    少数人意志坚定、有家人监督关爱的人,戒毒成功之后重新回归社会,但因为有吸毒史,很难找到理想工作,还要承受各种质疑与疏离。

    大多数人则无法善终,要么早早离世,要么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在监狱里度过一生。

    如果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那必定能挽救很多人!

    李振良的话语打断了姜凌的思考:“不完全是,是什么意思?”

    姜凌道:“顺着陈暮这条线,或许可以找到更多涉毒相关人员。但目前当务之急,是要了解应玉华自杀的真正原因,解开她的心结。”

    刘浩然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诶,你们两个说的是什么?什么应玉华自杀,什么陈暮涉毒的,完全听不明白啊。”

    姜凌示意李振良解释一下。

    李振良讲故事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从两人在市局遇到袁毅开始,一直讲到黑衣小伙子被抓为止,讲的那个跌宕起伏、生动形象。

    刘浩然与周伟听得入了迷。

    等到故事讲完,两人争着开口说话。

    刘浩然好奇的问:“应队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

    李振良琢磨了一下,小心措辞:“嗯,一个聋哑人,长得挺漂亮,就是看着有点呆呆的。”

    刘浩然更好奇了:“应队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读了在职研究生,他的物证鉴定水平在全省公安系统都能排得上号。他这么聪明,妹妹怎么会是呆呆的?”

    李振良瞪了他一眼:“可能是因为精神状态还没有恢复吧,她不想和任何人交流,连她妈妈送来煮得喷香的猪血、猪肝汤都不吃,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

    刘浩然“哦”了一声,“割腕自杀她就不怕疼吗?到底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要放弃生命啊。”

    刘浩然是个阳光开朗的小伙子,虽然小时候经常因为爱撅泡泡被他爸打,但家里面对他和姐姐一视同仁,非常尊重孩子们的选择。

    他想当警察,父母无条件支持,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他现在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结婚,父母也没有催婚。

    父母充分尊重孩子的选择,就冲这一点,刘浩然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

    因为生活幸福,因此刘浩然不能理解,也不认可应玉华放弃生命的这种行为:“我妈很早就和我说过,除生死无大事,何至于想不开呀。”

    周伟拍了拍刘浩然的肩膀:“她可能是遇到了难处,性格又比较内向,再加上是个聋哑人,没办法和人正常的交流,一下子钻了牛角尖没有走出来。”

    李振良连连点头:“嗯,还是大伟想得周到,体贴人,刘浩然这小子太以自我为中心,缺乏共情能力。”

    和姜凌在一起时间长了,李志良他们偶尔也会蹦出几个心理学名词,共情能力这个词在九十年代还非常新鲜。

    刘浩然觉得有点冤枉:“我还没有共情能力吗?我这人心肠可软了,看到别人哭我也难过,看到别人笑我就开心。”

    姜凌抬手:“莫扯远了。”

    李振良忙收回即将放散的话题:“其实,我心里一直在琢磨今天发生的事情。你怎么就一眼看出坐在走廊、拿着把花的黑衣小子不对劲?又怎么能确认他是来探望应玉华的?”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姜凌沉吟片刻,正要回答,电话铃响了。

    姜凌接过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袁毅的声音:“你好。”

    姜凌礼貌地回了一句,“袁队你好。”

    袁毅的声音里难掩兴奋:“小姜你真是神了,那小子的尿检结果出来了,阳性。”

    电话里的声音很大,李振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便兴奋地一挥手:“对吧?我就说小姜的判断绝对是正确的!”

    姜凌伸出手指比在唇边,示意李振良闭嘴。

    李振良忙抬起左手捂住嘴巴,左手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一定只听不说话。

    姜凌继续问:“他的个人信息呢?”

    袁毅说:“他叫陈暮,今年24岁,是一名电器维修工。以前在化工厂维修部上班,后来自己出来单干,接点街坊四邻的电器维修活。”

    姜凌再问:“他父母呢?”

    袁毅说:“他爸叫陈志钢,在化工厂工作,技术工程师。他妈以前也在化工厂当工人,现在下岗在家,当全职家庭主妇。”

    一切都和档案对应上了。

    姜凌问:“这些消息都是你问出来的?”

    袁毅“嘁!”了一声,“那小子嘴严的很,什么都不肯说,是我们从他身上搜出身份证,让户籍科同志调档之后再找社区询问,才把他的信息弄清楚。”

    姜凌目前最关心的是陈暮与应玉华的关系:“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去医院?”

    袁毅说:“那小子说他平时心情不好就会去医院坐坐,那里消毒水味给他一种很干净、舒适的感觉。他还说在住院部里看到形形色色的病人,这能让他觉得自己经历的痛苦不算什么。”

    真是一张巧嘴,难怪能把女孩子哄得团团转。

    姜凌问:“他认不认识应玉华?”

    袁毅说:“他说不认识。”

    姜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别听他鬼扯,他俩绝对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袁毅很好奇:“你怎么这么确定?”

    姜凌道:“他坐着的走廊长椅距离303病房大概10米左右,抬眼便能看到。那小子抱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我们在走廊说话,我向他走过来,他都没抬头,这让我有些警觉。”

    刘浩然与周伟竖起耳朵听姜凌与袁毅的对话。

    姜凌继续说:“玉华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有很大可能性为情所困,所以我对她身边出现的男人都带有点警惕。”

    袁毅不得不佩服姜凌的这份敏锐。

    就连应松茂这个哥哥,都还没意识到“为情所困”这个缘由,姜凌却已经开始筛选应玉华身边出现的所有男性了。

    袁毅没有打断姜凌的话语。

    虽说住院部不乏因为担忧家人身体、心里难受郁闷,呆呆坐在走廊长椅的人,但保持一定的警惕是对的。

    姜凌看一眼周伟,示意他把自己的话记录下来。周伟点了点头,拿出小本本开始做记录。

    “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生硬的焦糖杏仁味,这是苯丙胺类毒品特有的味道,所以就停下来观察他。当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确认这股味道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听到这里,袁毅“啊”了一声,“你这鼻子也太灵了!诶,不对啊,你从学校毕业出来也工作多久,应该很少接触毒品案子吧,怎么会区分出毒品的气味?”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姜凌。

    她总不能说,她曾经在监狱当档案管理员,接触过不少吸毒、贩毒者,对不同种类的毒品气味记忆深刻吧?

    姜凌想了想:“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省厅刑侦总队那边来人做过一次禁毒宣讲,我接触过几类毒品,所以……”

    袁毅又“啊”了一声,优秀的人,果然从小优秀到大啊。

    只接触过一次毒品,就能记住独有的味道,这真是神了!这样的人才,应该派去缉毒嘛。

    不过一想到缉毒警的危险性,袁毅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小姜同志,你真是厉害,光闻就能闻出毒品的气味来。陈暮这小子也是运气不好,竟然遇到了你。”

    姜凌摇了摇头:“不,是他运气好,遇到了我。”

    若不是遇到姜凌,他将在今年8月被抓,从此破罐子破摔,在涉毒这条道路上一去不复返,成功坑完女友、再坑爹,最后害得应松茂为缉毒献出生命。

    现在既然抓住了他,姜凌就绝不允许他再祸害应玉华,也不允许他拉父亲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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