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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日记本

    袁毅认可了姜凌的说法:“也对, 这种事情肯定是越早发现越好。”

    停顿片刻之后,袁毅再次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你闻到特殊气味,这只能说明他吸毒, 并不能说明他认识玉华啊。你说他俩关系匪浅, 怎么看出来的?”

    姜凌道:“我那不是诈了他一下吗?”

    袁毅这才想起, 当时姜凌走到长椅前,面对抬起头来的陈暮,她曾问过一句:你来看应玉华?

    姜凌解释:“他当时的反应很可疑,肌肉僵硬,眼神呆滞, 这是一种冻结反应。人只有遇到危险时,才会出现这种反应。”

    袁毅经常与人贩子打交道, 审讯过无数罪犯,当然知道冻结反应的存在,也明了审讯时出现冻结反应代表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啪!”地一声,紧接着是袁毅带着怒火的声音:“这小子嘴真严!他明明认得玉华, 为什么要瞒着?可恶!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负责做记录的周伟飞快地在本子上写着,刘浩然则用钦佩的眼神看着姜凌, 如果不是姜凌在打电话, 他恐怕早就马屁滚滚了。

    刚才刘浩然也有袁毅类似的疑惑,但听姜凌解释完, 不由得眼前豁然开朗。

    随时对身边可疑人物保持警惕,适当时候诈一诈观察对方反应, 这一招将来在社区巡逻的时候可以用上。

    姜凌问:“准备怎么处理陈暮?”

    袁毅现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痛打陈暮一顿。

    他比应松茂大几岁,小时候和他一起在家属院里玩耍的时候,玉华总在一旁乖乖地看着。化工厂家属院里的男孩子都被父母警告过, 不许欺负玉华。

    在袁毅心目里,乖巧可爱的应玉华就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样。现在听说玉华竟然和一个吸毒人员有染,怎么不叫他气愤填膺?

    袁毅咬着牙说:“我们在他身上没有发现毒品,初犯一般拘留几天,再送他接受社区戒毒。”

    姜凌冷声道:“别。社区戒毒对他没有用,直接送戒毒所强制戒毒吧。”

    一想到陈暮被带走时的场景,姜凌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不承认认识应玉华、否认他来医院是想探望她。但当他胳膊被反拧着,被袁毅压住半边身体时,他转身将目光投向303病房紧闭的门,那双波光荡漾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深深的痛苦与悔恨。

    面对这么深情忧伤的眼神,应玉华哪里招架得住?

    或许,他们是真的深爱过吧?

    袁毅二话不说便应承了下来:“行,听你的。”

    社区戒毒行动自由,强制戒毒那就不一样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陈暮与应玉华分开,免得害了人家好姑娘。

    姜凌像听到了他心里所想一样:“让他在戒毒所里多待一段时间,不要让他接触玉华。”

    姜凌在监狱里接触的吸毒人员,毒瘾不发作的时候看上去挺正常,但是一旦毒发就会变成野兽。吸毒时间越长,体内的人性越少、兽性越多。

    玉华和这样的人纠缠,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一次自杀没有成功,会不会有下一次?

    应松茂是不是因为失去了妹妹,知道她与陈暮交往,由此憎恨毒贩,立志投身禁毒事业?

    一想到应松茂原本的命运是英勇牺牲,姜凌的心便揪成一团。

    不行!必须全力以赴,帮助应玉华,改变应松茂的命运。

    袁毅当即拍着胸脯表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姜凌提醒他:“最好问问他拿毒品的渠道是什么?如果能够顺藤摸瓜,说不定是大功一件。”

    晏市并非边境城市,市公安局涉毒案很少,目前还没有成立缉毒大队,遇到涉毒案件一般都是由一大队或者二大队处理。

    袁毅在电话里头“嗯”了一声:“行,我把这小子移交一大队,让他们好好审审。唉!你说咱们这几年对毒品严格管控,怎么还是屡禁不止?”

    姜凌沉默不语。

    其实原因是什么,每个警察心知肚明。

    毒品的暴利,非一般人能够想象,虽说国内禁毒力度很大,但总会有毒贩为了赚钱铤而走险。

    袁毅没指望姜凌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可是他恨啊。

    恨这些毒贩丧尽天良。

    也恨这些吸毒人员不珍惜生命。

    袁毅再叹了一口气:“陈暮这小子是我们化工厂的子弟,如果他爸妈知道他吸毒,得多难过啊。”

    晏市化工厂很大,包括六个分厂,袁毅与陈暮不认识也很正常。但同为厂子弟,看到陈暮吸毒,袁毅还是感觉到痛心。

    姜凌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一些:“多做做思想工作,如果他涉毒时间短,可能还有救。”

    挂上电话之后,姜凌对一直守在身边等着她发话的三个人说:“那黑衣小子叫陈暮,是一名电器维修工,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平时四处打点零工,尿检阳性。虽然他说不认识应玉华,但我判断他与应玉华关系匪浅。”

    李振良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我就知道你是对的!”

    刘浩然也憋了半天,等姜凌电话一挂立马跟着发言:“小姜,我也相信你的判断!陈暮吸毒,与应玉华可能是恋人关系。作为警察的妹妹,应玉华肯定很自责,试图以割腕自杀来挽救他。”

    姜凌点了点头:“有可能。”

    从伤痕来看,应玉华是自我惩罚,但刘浩然这个思路也有道理。

    用自我伤害来唤醒陈暮的良知,只可惜,上一世应玉华并没有成功。

    得到肯定的刘浩然更兴奋了,搓着手问:“那我们得帮帮应队的妹妹啊。应队帮了我们那么多,是不是?”

    “嗯,是啊。”李振良举双手赞同,“对啊,应队多好的人呐,不嫌弃咱们派出所小,只要喊他帮忙他都肯帮。你还记得不?当初自行车铃铛失窃案,这么小的案子,他竟然亲自过来了。”

    周伟道:“应队还帮我们发了论文。”

    姜凌这才想到论文的事。

    当时应松茂打电话告诉她论文发表的好消息时,她正在为自己的身世发愁,就没放在心上。再一忙碌起来,还真把发论文这事儿给忘记了。

    接到父亲林卫东电话的时候,他还因为论文的与夸了姜凌,这说明这篇论文在公安系统反响很大。

    明明写论文、投稿这些事都是应松茂亲力亲为,但他却将第一作者的位置给了姜凌。

    这些,都是应松茂无私、真诚的一面。

    好人应该有好报。

    想到这里,姜凌右手握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对,咱们得投桃报李。”

    李振良三人同时握拳表态:“对!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要帮帮应队。”

    姜凌开始分派任务:“这样,我们分三步走。”

    话音未落,刘浩然已经把办公室的小黑板挂上墙,拿出粉笔对姜凌说:“小姜,你说,我来记。”

    姜凌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心理画像四人小组配合真是越来越默契,这让她对未来充满信心。

    “第一步,当然是明天一早你们和我一起去人民医院,和应松茂的妹妹沟通交流。”

    李振良问:“要准备些什么?”

    姜凌想了想:“准备好纸笔,便于交流。另外,还需要提前预设一些问题。”

    刘浩然自告奋勇:“我的字写的还不错,比较工整,而且还快,到时候就你说我写吧。”

    因为面对的是名聋哑人,无法从语气、神态来判断真伪,怎么设置问题就显得很重要。

    姜凌努力回忆着曾经看过的那些期刊论文,忽然眼睛一亮。

    ——刑侦测谎技术中不就有一整套完整的问题设置思路?

    刑侦测试技术可以通过心理测试快速筛选嫌疑人,排除无辜者,提高办案效率。尤其是新的刑事诉讼法出台之后,测谎技术可以在不侵犯嫌疑人权利的前提下进行,减少不必要的审讯和拘留,保护嫌疑人的人权,因此在刑事侦查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但现在还是1994年。

    我国公安部门于1980年组团去国外考察刑侦测谎技术,1981年引进了一台进口的测谎仪,1991年开展测谎仪器的自主研发。如果姜凌没有记错的话,国产的第一台PG一I型测谎仪前年已经研制成功。

    从理论到实践再到推广,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测谎技术目前还没有在全公安系统广泛应用,现在的刑侦人员依旧习惯采取传统审讯方式,觉得利用仪器进行测谎不过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没有仪器不要紧,姜凌可以通过应玉华的笔迹来进行真假判断。

    想到这里,姜凌对李振良说:“良子,你抓紧时间找本关于笔迹学的书恶补一下,我们需要从笔迹学的角度来判断应玉华写的内容是真是假。”

    李振良感觉到身上突然有了沉甸甸的压力,不过他知道姜凌这是在指点他,立马站起身来大声的说:“是!”

    姜凌说:“时间紧,你先不要管那些定义、概念之类,只看对我们这一次交流有用的内容。”

    李振良的脸有些发热。

    说实话,工作之后李振良一直在与社区群众打交道,主要处理些邻里纠纷,琐事占据了他的时间,因此平时很少看书,专业学习有些懈怠。和姜凌搭档之后,他才有了紧迫感,总觉得自己懂的专业知识太少,怕拖了她的后腿。

    这回姜凌让他看书学习,李振良感觉压力有点大。

    《笔迹学》在派出所党群活动室里就摆着一本,但他平时根本没有看。那么厚一本书,一晚上看完,哪些是对交流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他完全一头雾水。

    姜凌察觉到了他的窘迫,便耐心地教他:“如果字体倾斜得很厉害,代表她当时情绪激动或者不安稳。笔画深代表强调,笔画浅代表她不想提及或者刻意淡化。”

    李振良的眼睛亮了起来。

    姜凌道:“测谎编题最基本的要求是所编制的问话句型必须是被试人用‘是’或‘不’”来回答。例如,可以问‘你的家是在晏市吗?’,而不能问‘你家在哪?’所以笔迹研究……”

    李振良顿时茅塞顿开:“所以笔迹研究相对简单,只需要针对应玉华写出的‘是’和‘不’进行笔迹对比,这样容易总结出规律,是不是?”

    姜凌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你先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和玉华沟通时要迅速对笔迹进行分析,从而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根据真假,我们再决定后续询问些什么问题。”

    李振良重重点头:“是!”

    这种有人带、有人提点的感觉,让李振良宛如回到学生时期,整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起来。

    给李振良布置完任务之后,姜凌看向目光炯炯的刘浩然:“浩然,你负责拟定问题。应玉华是聋哑人,心思敏感,再加上现在身心受创,怎么问、问什么,必须谨慎再谨慎。”

    刘浩然响亮回答:“是!”

    周伟见还没给自己布置任务,有点着急,插了句嘴:“那我呢?我做什么?”

    姜凌道:“你负责守在病房外,避免外界干扰。”

    一般来说,进行测谎时对室内环境有要求。

    比如:房间不能太大,六平方米即可。另外,房间还得通风良好、温度适中、光线适当。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受外界干扰。

    目前应玉华还在住院,不宜挪动位置,双人病房虽然大了点,但可以用帘子形成独立、安静空间,这些都没问题。唯有不被外界干扰这一点,需要认真注意。

    医生查房、护士打针、家属探望、走廊喧哗……任何一个干扰因素都可能导致交流无法正常进行,因此需要有人守在病房外。

    周伟没有因为这个任务不够专业而懈怠,站起身响亮回应:“是!”

    姜凌抬手往下压了压:“不用站起来,大家随意些。分配好任务之后,我们四个一起来拟定问题。”

    一听到拟问题,刘浩然发表自己的意见:“讯问时我们一般从姓名、年龄这些基本信息开始,但你要求只能回答是和不,那这样问就不合适。再加上应玉华是聋哑人,心思重,咱们是不是不要太严肃?”

    李振良也表示同意:“对,我们这次去是帮助应玉华,又不是审问她,个人信息直接问应队就行,一开始聊天可以选择轻松一点的话题。”

    周伟提议:“要不,从天气开始?”

    刘浩然附和:“对啊,可以先聊聊天气,你看我们有时候见到熟人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会说,今天天气挺热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这话匣子不就一下子打开了吗?”

    姜凌摇了摇头:“最好从她喜欢的事物入手,让她降低对警察问话的抗拒感。”

    喜欢的事物?李振良忽然想到了什么:“花!”

    姜凌微微一笑,自己的搭档李振良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李振良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建议很好:“如果说那黑衣小子是玉华的男朋友,那他一定懂得投其所好,探望病人时带一束花,这说明玉华喜欢花呀。”

    姜凌肯定地点头:“好,那问题就从花开始。”

    刘浩然道:“那咱们不如带一束花过去吧?现在是四月份,鲜花店的花不少呢。”

    姜凌道:“行,那买花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和大伟了,钱归我出。”

    刘浩然忙道:“只是一束花而已,哪里用得着你出钱?”

    姜凌态度很坚决:“应队帮了我很多,你们是和我一起去探望应队的妹妹,这买花的钱必须我来出。”说罢,她拿出五十块钱交给刘浩然。

    要做团队的领导,必须有所担当。

    姜凌现在有钱,当然不能让小组成员自己掏钱买花。

    刘浩然没有再推辞,接过钱应了声:“好嘞,那我下午和大伟一起去买。”

    姜凌叮嘱他:“买那种混合花束,颜色鲜艳、暖色调的,要让人一看就有种愉悦的感觉。”

    刘浩然连连点头:“放心,我知道。风信子、郁金香、康乃馨还有玫瑰这些,让花店配一下吧。”五十块钱预算很奢华,估计还有剩的。

    确定了从花朵入手之后,小组很快就把问题罗列出来。

    “这花漂亮吗?”

    “像红、黄、紫这样颜色的花,你喜欢吗?”

    “那暖色的花像阳光,能驱散阴霾,你想要自己种一盆暖色的花吗?”

    “喜欢玫瑰吗?”

    “知道红玫瑰的花语是热烈的爱情吗?”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着,等确定下来之后便由刘浩然将这些问题全都写在一张张的卡片上,做好编号,随时取用,也可以根据回答的不同进行切换。

    姜凌在旁边看着,心里美美的。自己这个小团队既团结又高效,真好。

    等到这一阶段的题目设计完之后,刘浩然抬头看向姜凌:“关于花的问题问完了,那接下来我们问什么?”

    姜凌胸有成竹:“等她放松下来建立起初步信任感之后,我们可以慢慢深入比较沉重的话题,比如自杀。前面我已经分析过,割腕自杀是一种自我惩罚,并不是以死亡为真实目的,那应玉华看到父母担忧、哥哥焦虑,一定会心生愧疚,只要抓住这份愧疚,就能问出她自杀的真正原因。”

    李振良三人立刻开始了第二阶段问题的设计。

    “你自杀之后,周围人对你的态度有变化吗?”

    “你现在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期待吗?”

    “要是能回到过去,你还会自杀吗?”

    “你觉得家人和朋友能给你带来力量走出阴影吗?”

    “有没有想过和朋友聊一下心中的痛苦?”

    ……

    一说到自杀这个沉重的话题,大家都有些唉声叹气。

    李振良问:“小姜你说,亲人的爱能不能唤醒她内心活下去的希望?”

    姜凌点了点头:“能。大部分自杀被救回来的人,都没有再次自杀的勇气。虽说应玉华长期陷入痛苦纠结的状态,一时想不开自杀,但当她醒过来,看到母亲苍白的脸、父亲花白的头发,还有哥哥焦急的模样,她的内心一定会有所触动。”

    人活一世,不仅只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

    应玉华的人生并不完美,但她有坚定的后盾,那就是父母和哥哥的爱。

    即使是个恋爱脑,死过一回也该清醒一点吧。

    得到姜凌肯定的回答,李振良三个人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刘浩然记完所有问题之后抬头再问:“接下来呢?”

    姜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自然是要和她聊聊那个送她白色雏菊的黑衣小子,陈暮。”

    接下来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明天要问的问题整理好。

    所有问题卡片都准备好了之后,李振良到党群办公室把《笔迹学》这本书抱回办公室开始读,一边读做笔记。

    刘浩然则和周伟去花店买花。

    姜凌则将自己的宿舍打扫了一番,准备迎接明天奶奶和妹妹的到来。虽然她没打算改变自己的人生决策,但第一次见亲人,还是要准备准备的。

    第二天一早,晨光正好。

    人间最美四月天,说的正是这个时候。

    姜凌带着小组成员一起前往医院。

    刚刚走进住院部大厅,便看到了应松茂。

    应松茂应该是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守在医院,身上的警服一直没有换下来。他守了一夜不敢睡,眼底青影更深,面容有些憔悴。

    “昨天晚上玉华一直在默默流泪,我问她,她什么也不说。没办法,我妈去她的房间悄悄找了找,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个。”

    说完,应松茂递上来一个小巧的绿色塑料皮的笔记本。

    应松茂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我妈从来没有翻过我和妹妹的房间,这一次也是被逼得没办法。”

    姜凌打开笔记本,每一页都夹着一朵朵的干花花瓣。有小雏菊,有玫瑰花,有紫罗兰、桔梗……花朵旁边用清秀的字迹记载着时间。

    ——从1992年9月开始,一直持续到1994年2月,花朵颜色由纯净的白渐渐过渡到艳丽的红。

    ——1994年2月之后,只剩下绿色、白色的桔梗花。

    小雏菊象征着纯真和希望,像春天里刚刚冒出的新芽。

    紫罗兰代表着忠诚和谦逊,它的颜色虽然低调,但是香味却能持久不散。

    红色玫瑰代表热烈的爱情,白色玫瑰则象征纯洁无瑕。

    桔梗代表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

    看到这个日记本,姜凌仿佛嗅到了恋爱的甜蜜气息。

    一个叫应玉华的聋哑女孩,她的生活虽然寂静无声,但却有着别样的色彩。她的男友是个有些叛逆的年轻人,他常常带着她在山间漫步,采摘最新鲜的花朵送给她。

    为了长久地保存下这份爱,她将那些花朵做成干花,夹在日记本里,认真地将约会的时间记下。

    日记本的每一页都记录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些干花就像是一颗颗璀璨的星星,照亮了她的世界,也温暖了她的心房。

    可是从今年2月开始,应玉华的美丽世界变了。

    圣洁的爱被沾污。

    她的心碎了。

    那一朵朵枯萎的桔梗花,是她痛苦挣扎、无望守候的见证者。

    说实话,如果没有看到今年2月之后的页面,如果不是因为陈暮吸毒,姜凌会觉得这样的爱情值得守护。

    一想到陈暮这个人屡教不改,进了戒毒所强制戒毒30天依旧没有改变,被抓去坐牢两年也没有改变,甚至变本加厉,演化成了抢劫行凶,姜凌便气不打一处出。

    让这小子戒毒?很难很难。

    应松茂见姜凌沉默不语,小心翼翼的问:“这本子对你有用吗?”

    姜凌看着应松茂,眼神清亮而坚定:“有用,现在我可以确认,玉华自杀与爱情有关。”

    爱情?应松茂身体有些僵硬。

    应松茂已经二十六岁,但在爱情这一块却是空白。

    他很爱干净,不喜欢与外人接触,这是与生俱来的个性,改也改不了。因为这一点,他的朋友并不多。

    袁毅和他家住一个单元,从小玩到大,因此应松茂才能容忍他爱勾肩搭背的行为。至于其他人,应松茂都礼貌、客气,保持一定距离。

    后来应松茂考入公安大学,从事物证鉴定技术,这份工作对人际交往能力没什么要求,他整天都在实验室待着,觉得挺好。

    在应松茂的人生规划里,暂时还没有出现爱情两字。

    现在突然听说妹妹因爱自杀,应松茂感觉脑子嗡嗡响,双脚发麻,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第42章 卡片

    “他是谁?”

    沉默半晌之后, 应松茂的眼中闪着怒火,声音却很平静。仿佛即将爆发的火山,平静的表面, 却蕴藏着滚烫、炽热、摧毁一切的熔浆。

    姜凌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袁队没和你联系?”

    她原本以为袁毅打完电话之后会立刻告诉应松茂这个消息, 但现在看来他俩并没有联系, 不知道袁毅到底忙什么去了。

    应松茂摇了摇头:“没。昨天我没回办公室,和我妈轮流看着玉华,就怕玉华晚上想不开又做出什么傻事。”

    自杀病人的家属都有类似心理:好不容易救回来,害怕再次失去,恨不得一天24小时地盯着, 哪怕上厕所都得隔两分钟问一句。

    应松茂看着姜凌:“你知道他是谁,是不是?请你告诉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 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姜凌能够理解应松茂的心情:“我们昨天从医院走廊那带走了一个小伙子,人长得挺漂亮,带着一束小雏菊, 应该是想探望玉华。”

    应松茂眯了眯眼:“我一直都在,没看到他。”

    他守在妹妹身边, 就是防着再有谁影响她的心情, 却没料到走廊外有人候着,竟然没亲手把他逮住问个清楚。

    姜凌看着他的眼睛, 眼眸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怜惜:“昨天袁队把他带去市局做了尿检,尿检呈阳性。”

    应松茂听到这个消息, 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身体因为愤怒而不停地颤抖着。仿佛有一记重锤狠狠在砸在心上,痛得无法呼吸。

    毒品!

    那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身为公安局鉴定技术人员, 应松茂参与过多起涉毒案,深知毒品的危害性。

    怎么会?

    玉华的身边怎么会有涉毒人员出现?

    怎么能?

    玉华怎么能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和这样的人谈爱情!

    应松茂真想立刻冲去病房找妹妹,可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冷静,要先想办法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玉华。

    深呼吸之后,应松茂控制住情绪,哑声问:“到底怎么回事?那小子是什么情况?你给我详细说说。”

    姜凌将陈暮的基本情况告诉了应松茂:“现在他还在市局。”

    “好!很好。”

    应松茂点了点头,咬了咬牙,脸部肌肉因为咬牙的动作而显得有些僵硬。他低头看着身上穿的警服,压下内心的愤怒。

    如果不是身穿这一身警服,应松茂真想狠狠的把那小子揍一顿。

    他自己不珍惜生命也就罢了,还想拉玉华下水?

    简直无耻!可恶!

    姜凌知道他心里不好受:“那小子嘴很硬,他不承认自己认识玉华。如果你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恐怕很难,你要有思想准备。”

    应松茂缓缓点了点头:“嗯。”

    他颓然抬手,抹了一把脸,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我,我等下给玉华做个尿检。”

    毒品一沾,倾家荡产。

    玉华和吸毒人员恋爱,天知道她有没有沾染上?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应松茂内心的愤怒便似燎原之火,熊熊燃烧。

    “别急,这花你拿着。”姜凌看得出来他此刻情绪激荡,转身将刘浩然抱着的一大捧花拿了过来,一把塞进应松茂怀里。

    花朵开得热烈灿烂,散发着迷人的香味。

    应松茂被动地接过花束:“这,是送给玉华的?”

    姜凌“嗯”了一声。

    她的这一声“嗯”和往常的冷静不太一样,尾调微微上扬,有种别样的温柔。

    或许是花朵太美、花香太甜,抱着花的应松茂有一种宛如置身花园的迷幻感。

    心跳在不断加快,这种感觉太过陌生。

    应松茂有些手足无措,抱着花半天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姜凌没有察觉到应松茂因为这束花而心跳加快,见他安静下来,估计已经将愤怒压制住,这才开口问:“她喜欢花,对吧?”

    应松茂依旧有些呆呆的,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对,玉华从小就喜欢花,还喜欢养花,家里面的小院子里种满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挖过来的花。化工厂靠山而建,我家那栋楼后边就有一座山,每到春天山花开得很艳。玉华最喜欢往山上跑,我们看她喜欢,也就没有阻止。后山不高,没什么野兽,我们从小爬到大,都不怕。”

    李振良在一旁与刘浩然交流了一个眼神。

    ——我的天啊,应队今天话好密!

    ——估计是受刺激太大。

    姜凌继续问:“玉华还喜欢什么?”

    应松茂想了想:“玉华喜欢跳舞,她虽然听不到音乐,但是可以通过地板的震动感觉到旋律。她跳舞的时候整个人像会发光一样,可是现在……”

    姜凌知道应松茂在想些什么。

    在他的描述里,应玉华是个热爱生活、阳光开朗的女孩。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因为有父母和兄长的疼爱,生活处处充满阳光。

    她爱花、爱跳舞、善良可爱。

    有没有一种可能,应松茂了解的应玉华,并不是真实的应玉华?

    在应玉华的世界里,不只有阳光,还有雷霆、暴雨与阴霾。

    谁敢说自己的内心,只有爱没有恨,只有感恩没有怨言?

    哪怕是姜凌,也曾在内心诅咒过抛弃她的父母,也曾在暗夜里对着纸上那些难缠的罪犯名字画叉叉泄愤。

    如果想要帮助应玉华,就必须深入了解她的内心世界。

    想到这里,姜凌道:“我们准备好了,现在就上去和玉华交流吧。”

    应松茂看了看姜凌身后站着的三个人:“人,是不是多了点?”

    姜凌挥了挥手:“放心,只有我和良子,浩然和大伟守门。”

    李振良负责从笔迹学角度出发甄别真假,姜凌则根据应玉华的反应抽取不同的问题。兼之昨天李振良昨天探望时与应玉华打过照面,因此姜凌这回依旧和他搭档。

    至于刘浩然、周伟,他俩昨天设置问题很积极,姜凌特地把他们带上,派了个守门的活,这样才是一个团结的小组嘛。

    应松茂点了点头,将花交还给姜凌,带着他们走进303。

    看到梳洗干净,扎着两个小辫子躺在床上的应玉华,再看看坐在床边满眼担忧却强颜欢笑的杨素娥,姜凌知道刚才为什么应松茂等在楼下。

    晨起梳洗如厕,这些事情一个大男人的确不适合留在病房。

    看到抱着花走进来的姜凌与李振良,杨素娥站起身,语音温柔:“小李、小姜,你们来了。”

    姜凌将那一大捧花放在病房床头柜上。

    花束用粉色玻璃纸、金黄丝带包扎,稳稳立在床头柜,看着热烈而明朗,让整个病房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应玉华的目光也被那束花吸引。

    她歪过头定定地看着灿烂盛开的花朵,眼睛显得比平时亮了许多。

    应松茂和母亲轻声说了几句话。

    杨素娥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你们同事帮忙,我这就去和医生说,让他们这段时间不来打扰。”

    病房虽然是双人间,但目前只有应玉华一个病人居住。

    应玉华的病床靠窗,窗外晨光正好,微风拂过浅绿色窗帘,显得很有生机。

    杨素娥轻轻拉上布帘,冲姜凌、李振良点了点头,走出了病房。

    应松茂站在床边,用手语和妹妹交流。

    虽然姜凌看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感觉应松茂比划手语的动作很好看,隐忍而温柔。

    原来,他有一双漂亮的大手。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纤瘦修长,骨节处微微凸起,显得既坚韧又充满力量。当他比划手语时,手指稳健地挥舞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在空中奏响一曲无声的乐章。

    仿佛有什么,在悄悄地浸润着姜凌曾经冷硬的心窝。

    曾经的她,喜欢独来独往,讨厌被人打扰。她就想缩在自己的壳里,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安全感。

    重活一世,姜凌明白了一个道理。

    安全感是自己给的。

    走出封闭的内心,感受这个世界的多样化,才不枉重来一回。

    观察着兄妹俩的相处模式,姜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自己还未见面的妹妹。

    虽然没有一起长大,但血缘的牵绊很神奇,姜凌忽然很想见到她。

    林念霄,她的名字里带着对自己的怀念。

    她在父母身边长大,有长辈疼爱,一定很活泼可爱吧?

    都说幸福的人废话多,她一定话很多。

    她一定很爱笑。

    因为她的生活里充满阳光。

    今天傍晚就能见到妹妹了,姜凌内心升起了浓浓的期待。

    和应松茂、李振良、刘浩然、周伟一样,她也是有手足的人了!

    一个可以聊天、逛街、吐槽父母、分享小秘密的妹妹。

    姜凌在这里思绪翩翩,应松茂在那里努力劝说妹妹。

    “姜凌是我的同事,她想问你一些问题,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就好。”

    “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你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姜凌心理学很厉害,她是个很温暖聪明的人,你和她聊聊,好不好?”

    “爸妈和我,都是你的坚强后盾,我们都希望你勇敢一回,就当为了我们,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应玉华认真打量着站在床尾一声不吭的姜凌。

    姜凌今天没有穿制服,打扮很素净。

    白底碎花圆领衬衫,外面罩了一件米黄色毛衣外套。她腰细腿长身形纤瘦,这样的打扮再配上那张清秀的瓜子脸、明亮的杏眼,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邻家女孩,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信任感。

    或许是感觉到了家人的痛苦,应玉华终于点头。

    此刻的她很无助很绝望,她也想勇敢起来,现在的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她需要外界的帮助。

    见到妹妹同意,应松茂长吁了一口气,微笑着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只要她愿意接受姜凌的帮助,那她一定可以走出心理的阴霾。

    应松茂对姜凌很有信心。

    应玉华看到哥哥的夸赞,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自己这么怯懦、这么不懂事,给家人带来这么多苦难,哥哥竟然还夸她!

    应松茂从口袋里取出一条蓝白格子手帕,细心替妹妹拭泪。

    姜凌与李振良对了一个眼神。

    ——应队真细心,有随身带手帕的习惯。

    ——传说应队有洁癖,他那手帕一定很干净。

    李振良想到自己家那个用袖子擦鼻涕的宝贝女儿,不由得抚额叹息。啊,妍妍我不怪你,这是遗传,你爸就是个粗汉子。

    待妹妹收了泪,应松茂托住她手背扶坐了起来,再往她背后塞了两个枕头,再在她面前摆上了小桌板。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应松茂看向姜凌:“可以开始了。”

    姜凌拿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病床北侧,这样不会遮挡住南面的阳光,便于观察应玉华的面部表情。

    李振良坐在姜凌左手边,将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卡片摆在膝上。

    昨天熬夜看书,他终于将《笔迹学》那一厚本看完,还认真做好了笔记。睡觉前脑子里全是笔迹分析的原理与方法,现在便是理论指导实践的机会,他必须全力以赴!

    姜凌拿出一张卡片放在应玉华面前。

    应玉华抬起一双犹带泪光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卡片上的字,拿起姜凌准备好的笔,在上面写下三行字。

    ——是、不。

    ——是、不。

    ——是、不。

    她的字迹清秀工整,看得出来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学生。

    姜凌微笑着比划了一个“谢谢”的手语。

    复杂的她不会,这么简单的她还是可以很快学会的。

    应玉华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她现在其实有点紧张。

    第一次接受心理辅导,还是以笔交流,虽然姜凌态度很温和,但依旧让应玉华心中忐忑不安。

    因为应玉华的配合,第一阶段的对话很顺利。

    “喜欢我送你的花,是吗?”

    “是。”

    “喜欢红、黄、紫这样颜色的花,是吗?”

    “是。”

    “看到这样颜色的花,心情会很好,是吗?”

    “是。”

    “不喜欢白色的花,是吗?”

    “不。”

    “看到白色的花,会感觉到忧伤,是吗?”

    应玉华犹豫了一下,最后写下“不。”

    “喜欢玫瑰,是吗?”

    “是。”

    “你知道红玫瑰的花语代表热烈的爱情,是吗?”

    “是。”

    她的落笔力度明显加重,李振良冲姜凌使了个眼色。姜凌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知道桔梗则代表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是吗?”

    “是。”

    应玉华的手有些抖,最后一笔很深。

    当第一阶段测试完毕,姜凌发现应玉华是个心思敏感、文艺气息很重的女孩。她喜欢花,熟悉各种花语,将心事都寄托在花朵之中。

    或许因为第一次有外人和自己谈及花和花语,应玉华明显态度放松了一些。

    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说着自己最喜欢的话题,应玉华感觉很愉快。

    转入第二个阶段时,应玉华再一次紧张起来。

    “你自杀之前,痛苦纠结了很久,是吗?”

    “是。”

    “割腕很痛,是吗?”

    “是。”

    “疼痛让你感觉心里好受一些,是吗?”

    “是。”

    应玉华的笔锋变得锐利起来,她的情绪开始激动,这说明问到了点子上。她割腕是想通过身体的道道来缓解内心的痛苦。

    “你现在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期待,是吗?”

    “不。”

    “要是能回到过去,你不会选择自杀,是吗?”

    “不。”

    “你觉得家人和朋友能给你带来力量走出阴影,是吗?”

    “不。”

    “有没有想过和家人和朋友聊一下心中的痛苦呢?”

    “不。”

    一连串的“不”字下来,姜凌望向李振良。李振良点了点头,意思是通过笔迹鉴定,应玉华说的是真话。

    姜凌的心似乎被什么压着,沉沉的。

    应玉华自杀的意志很坚定。

    她觉得没有人可以帮助她摆脱现在的困境。

    如果不及时心理干预,这一次因为家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但依然可能会有下一次。

    应玉华的心结不解,此事绝不会是喜剧收场。

    上一世或许正是因为应玉华的离世,应松茂发现与毒品有关,所以才化悲痛为力量,全身心投入到缉毒事业。

    同时失去一双儿女,应松茂的父母该是如何绝望啊!

    一想到电视采访时,应璇玑含着热泪说出最优秀的侄儿英勇牺牲的场景,姜凌便胸口闷闷的,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这个家庭,完全被毒品毁了。

    试探过应玉华的内心承压能力之后,话题进入第三个阶段。

    姜凌的话题变得尖锐起来。

    “你有个男朋友,是吗?”

    “不。”

    笔划飘忽、字体不稳,假话。

    “他知道你喜欢花,经常送你花,是吗?”

    “不。”

    同上,假话。

    “你很爱他,是吗?”

    “不。”

    “他很爱你,是吗?”

    “不。”

    写到最后一个“不”字之后,应玉华放了笔,眼里有了恼怒之意。似乎在说:我已经说过没有男朋友,你为什么总在不停地问这样的问题?

    姜凌将一张卡片放在应玉华面前的小桌板上。

    应玉华的目光忽然凝住。

    “他叫陈暮,是吗?”

    应玉华呼吸一滞,惊恐抬头,定定地看着姜凌,内心似有刀割。

    她知道了?

    他们都知道了?

    怎么办?

    怎么办?

    应玉华忽然手中甩开笔,整个人顺着枕头往下滑,扯过被角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

    被窝里,发出一阵阵呜咽声。

    应玉华是先聋后哑,并非喉咙有问题不能发声,只是因为听不到,无法掌握声音。

    她的哭泣声像鸭子一样呱呱叫,十分难听。

    姜凌没有打扰她,静静地守在一旁。

    李振良悄悄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姜凌眼神冷静:“等着。”

    等她情绪平稳,等她发泄完毕,等她慢慢将羞愧转为愤怒,到时候再来交流。

    过了一阵,被窝里的哭泣声渐渐收住。

    应玉华拉下被子,正对上姜凌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

    应玉华扁了扁嘴,露出委屈的表情。

    姜凌却没有笑,冷着脸轻轻拍了拍架在床架上的小桌板,示意她继续起来答题。

    应玉华有些烦恼。往日她只要哭泣,父母哥哥都会慌着过来安慰;只要她露出委屈的表情,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哄着她。

    可是姜凌不为所动,这让她感觉有些无助。

    因为她是聋哑孩子,因为家人的偏爱,她以前的日子过得其实很顺利。

    唯一的挫折,来自陈暮。

    现在这个秘密被人发现,应玉华遮住半边脸,悄悄观察姜凌的反应,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姜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应玉华这幅模样,像极了犯错的孩子面对盛怒的父母,小心翼翼地琢磨是继续再哭一下让父母心软,还是老老实实认错低头。

    心智还没成熟呢,就敢和那个漂亮有毒的男人谈恋爱。

    姜凌板着面孔,再一次拍了拍小桌板。

    小桌板就架在床栏杆上,轻拍的震动应玉华能够感知。

    事实证明,姜凌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她严肃起来,应玉华便会下意识地服从。

    发现姜凌不会像父母、哥哥那样无条件包容之后,应玉华从被子里冒出头来,乖乖地爬起来坐着,拿起笔,赌气似地拍了拍小桌板,比划了一句手语。

    虽说姜凌不懂应玉华手语,但她却明白了应玉华的意思——把纸笔拿来,我要答题!

    姜凌将先前那张卡片往前推了推。

    “他叫陈暮,是吗?”

    “不。”

    字体飘浮不定,明显底气不足。

    看来,应玉华打算嘴硬到底。

    姜凌并没有惯着她,重新取了一张卡片放在她面前。

    “他很漂亮,是吗?”

    应玉华抬眼看向姜凌,眼神里带着丝犹豫。

    姜凌伸出手指,在卡片上点了点,眼神坚定而严厉。

    应玉华感觉自己面对的是学校老师,心虚却不敢说谎。

    她低下头看着卡片,终于在上面写下一个字。

    ——“是。”

    李振良在一旁看着,不得不佩服姜凌的临场应对能力。

    如果是他,面对柔弱、娇气的应玉华,肯定不忍心继续逼问。

    但姜凌就能硬起心肠,不纵容、不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李振良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姜凌结婚有了孩子,家庭结构一定是严母慈父。调皮的孩子若是犯了错,想要哭一哭蒙混过关,在姜凌这里绝对行不通。

    想到这里,李振良悄悄瞟了一眼姜凌,琢磨着得给她配个什么样的丈夫。

    先前姜凌说不想找对象,那是因为在福利院长大缺乏安全感。现在她找了父母,而且还有个那么牛逼的爸,安全感满满,她应该不会再那么抗拒结婚了吧?

    冷静、聪明、内心强大的姜凌,会找个什么样的丈夫?

    这就很让人期待了啊。

    李振良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姨母笑。

    姜凌察觉到李振良有些分神,斜了他一眼。

    李振良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坐直了身体,集中注意力观察应玉华的笔迹。

    姜凌的问话还在继续。

    “他会手语,是吗?”

    “是。”

    “他很会说话,是吗?”

    “是。”

    “他经常送你花,是吗?”

    “是。”

    “第一次认识他,他帮助了你,是吗?”

    “是。”

    果然,免不了英雄救美的俗套。

    原本刘浩然准备了几个相识、相爱的版本,但姜凌拿出来第一个就得到了肯定答复,其余的都用不上了。

    李振良观察到应玉华写字的速度缓慢而稳定,字迹工整漂亮,字体微微向右方倾斜。

    这说明她在回忆爱情的甜美时,内心是欢愉的。

    姜凌没有让应玉华快乐太久。

    当她将一张卡片推到应玉华面前时,应玉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第43章 横幅

    卡片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你知道他吸毒, 是吗?”

    可是这几个字却宛如一头巨兽,张开那张血盆大嘴,要将应玉华整个人吞噬。

    应玉华猛地抬头, 眼眶发红, 死死地盯着姜凌。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双手连笔都拿不住。

    这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小白兔见到老虎,瑟瑟发抖、魂飞魄散的恐惧。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姜凌真的有些心软。

    可是,现在心软并不能解决问题。

    姜凌拿过笔,帮应玉华写下了答案。

    ——是!

    应玉华哆嗦了半天, 主动在纸卡片上写下一行字:你们都知道了?

    姜凌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拿出另一张卡片推到她面前。

    ——“你知道毒品的危险性, 是吗?”

    应玉华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女警有着坚定的信念,她没办法求情,也没办法躲避, 只能跟随姜凌的步伐往前走。

    她拿着笔,在卡片上落下重重一笔。

    “是。”

    姜凌看了她一眼, 从李振良手里拿出一张卡片搁在小桌板上。

    “你想帮助他, 是吗?”

    “是。”

    “你哭着求过他,是吗?”

    “是。”

    “他并没有改变, 是吗?”

    “是。”

    “你感觉到愧疚,是吗?”

    “是。”

    “你想通过自杀唤醒他, 是吗?”

    应玉华感觉自己完全被看透,又羞又窘,一张脸涨得通红,差点掉下眼泪来。

    姜凌用手指点了点纸面, 示意应玉华回答。

    应玉华无奈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弱弱的“是”字。

    姜凌的表情很严肃,继续提问。

    “你知道他吸毒的原因,是吗?”

    “是。”

    “他是主动选择的,是吗?”

    “不。”

    “他是被人引诱吸毒的,是吗?”

    “是。”

    “你见过他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是吗?”

    话题越来越深入,应玉华的心已经痛得麻木。

    可是,面对姜凌严肃的面孔,应玉华先前浓浓的羞耻感渐渐减弱。

    毒品不是人人害怕吗?

    为什么姜凌问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么轻松、自然,就仿佛那不过是一场疾病,不必讳疾忌医?

    先前应玉华之所以逃避,正是因为内心那股羞耻感。

    学校有做过禁毒宣传,社区也有宣传海报,再加上哥哥是刑警,应玉华以毒品为耻。

    她知道吸毒不对,她知道藏匿毒品犯法。

    突然知道深爱的男友吸毒,她仿佛被雷劈中,整个人都呆了。

    应玉华有做过努力,她哭过、求过,可是没有办法。

    明明陈暮再三保证,但却依旧戒不了。

    陈暮戒不了毒,应玉华觉得这是她的责任。

    是她这个女友做得不合格,才没办法帮助到他。

    她听不到声音,她有苦说不出来。

    看到父母在米粉店里忙碌的身影,应玉华愧疚到恨不得去死。

    当哥哥笑眯眯抚过她头顶,关切询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时,她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

    应玉华觉得,她是这个家的败笔。

    如果没有她,父母不会那么辛苦。如果没有她,哥哥不会拖到26岁还没有谈恋爱。

    只要一想到有一天陈暮的事情曝光,旁人对她家里人指指点点的场景,应玉华便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大手扼住,窒息到肺会爆炸。

    内心痛苦到了极致,应玉华想通过身体的疼痛来缓解这份沉重的愧疚感。

    姜凌并没有打扰应玉华,任由她眸光由明转暗,陷入思考之中。

    五分钟之后,姜凌敲了敲小桌板,示意应玉华回神。

    感觉到小桌板的敲击震动,应玉华抬眼看向姜凌。

    姜凌示意她在卡片上写下答案。

    应玉华在上面写下的,不止一个字。

    ——是,他很难受。他想过戒的,但他做不到。

    姜凌将另一张卡片放在她面前。

    “你想过吸毒吗?”

    这个问题,正是姜凌最为担心的。

    前世她接触过一个案子。

    一个恋爱脑女孩为了表达和男友同甘共苦的伟大,亲自试毒。她以为凭借自我意志和自制力可以成功戒毒,进而拯救男友,却不料她高估了自己。

    毒品会刺激大脑分泌大量多巴胺,而多巴胺是兴奋、愉悦的钥匙。

    体验过那种飘飘若仙的幸福感,人就会上瘾。

    一次次体验过之后,大脑平衡被打乱,神经细胞受损,大脑机能不断下降,这种成瘾性就越强。

    这个女孩没有戒毒成功,反而在毒品这条道路上越陷越深,她与父母断了联系,抛却了自尊、舍弃了身体,不到两年便因为过量吸食死在出租屋里。

    因为不知道前世应玉华的命运,姜凌很担心她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应玉华在卡片上写下了一个字。

    ——不。

    关心则乱,姜凌判断不了真假,转头看向李振良。

    李振良摇了摇头。

    他一直在仔细研究应玉华的笔迹,她正常状态下的“不”字四平八稳,轻重适度。可是她这个“不”字,上面那一横明显往下方倾斜,最后那一点收笔很重,这代表她内心激荡。

    应玉华在说谎!

    姜凌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作为警察的妹妹,竟然想要尝试吸毒?

    不能忍。

    忍不了一点。

    姜凌一巴掌拍在小桌板上,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她就这样冷冷地盯着应玉华,一个字没有说。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应玉华落泪了。

    她无声地哭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滴落。

    姜凌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两行字。

    ——你想通过献祭自己,来挽救一个瘾君子?

    ——你真蠢!

    姜凌将白纸举到应玉华面前,强迫她面对。

    应玉华泪眼模糊,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两行字。她知道自己该骂,她知道自己该死,可是……她舍不下。

    她舍不下和陈暮相处时的甜蜜,舍不下这份让她幸福无比的爱情。

    她舍不下那个有着漂亮桃花眼的男人。

    她舍不下那个为她学习手语、妙语如珠的男人。

    和陈暮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美好,如诗如画。

    他有些叛逆,他有些任性,但他会骑着摩托带她风驰电掣,他会抱着她在山间旋转,他会牵着她的手走过大街小巷,他会吻她吻到喘不上气。

    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乐。

    父母、哥哥虽然爱她,但他们爱得小心翼翼。

    在他们面前,她总觉得自己是件脆弱的瓷器,碰一碰就会碎。

    这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残疾人。

    可是陈暮不一样。

    在他眼前,她和普通女孩没有区别。

    他不高兴的时候会发火,开心的时候会给她送礼物。在他的世界里,应玉华是一朵花,一朵开在山里的、娇艳且充满生命力的花。

    姜凌忍着怒火,继续强迫应玉华答题。

    “你知道自己若是死了,父母、哥哥会难过痛苦,是吗?”

    应玉华一边哭,一边在卡片上写下一个字

    ——是。

    “你知道如果被人发现陈暮吸毒,你哥哥的职业会受到影响,是吗?”

    应玉华泣不成声,歪歪扭扭地写下

    ——是。

    你看,应玉华什么都懂,可是她却忍心让亲人难过、痛苦。

    她舍不下陈暮,却舍得下疼她疼到骨子里的父母、兄长。

    多么自私的姑娘啊。

    因为被偏爱,所以有恃无恐。

    在她那无声的世界里,陈暮才是照耀大地、温暖她心灵的阳光。

    至于父母、兄长……

    或许,因为从她一直被家人小心翼翼呵护,所以她觉得那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就像空气一样,你明明在呼吸,却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姜凌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女孩。

    她虽然比自己还大一岁,但其实心智并不成熟。

    姜凌从李振良手里抽过来一张卡片,稳稳地推到应玉华面前。

    “如果陈暮戒毒成功,你还想自杀吗?”

    应玉华猛地抬头,愣愣地看着姜凌。她没有再哭,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姜凌,眼中带着审慎与期待。

    ——不。

    看着这个答案,姜凌苦笑。

    如果姜凌是应松茂,估计这会儿已经想打人了。

    陈暮牵动着应玉华的所有思绪,甚至主宰她的生命。

    她活,为他活。

    她死,为他死。

    为什么就不能想想渐渐变老的父母、为她担忧愤怒的哥哥呢?

    爱情与毒品,有一个类似的地方。

    ——都能刺激大脑、促进多巴胺的分泌。

    因为多巴胺能让人快乐,所以总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哪怕献出生命。

    不过好在,应玉华不是姜凌的妹妹,姜凌这才能够保持理智。

    “你碰过毒品,是吗?”

    应玉华惊恐抬头,慌手慌脚地写下一个“不”字。

    姜凌终于心安了一些。

    还好,还来得及。

    至少,通过吸毒来挽救陈暮,这个念头应玉华还没有付诸于行动。

    “你想和我们配合,帮助陈暮戒毒,是吗?”

    “是。”

    这个是字,深而稳定。

    还好,至少目前,应玉华还有正确的是非观,知道要珍惜生命、远离毒品。

    “如果我可以帮助陈暮戒毒,你愿意和他分手,是吗?”

    应玉华没有回答,抿着唇不吭声。

    在她看来,如果陈暮戒毒成功,那她的爱情就是完美的。

    既然他是个正常人了,为什么还要分手呢?

    姜凌点了点卡片。

    应玉华犹豫了半天,在上面写下了“不”字。

    虽说这个答案让人怄气,但姜凌看到了积极的一面——应玉华现在至少真实面对一切,再不是怯怯地躲在那里一声不吭,或者娇弱弱装天真。

    姜凌冷笑一声,好在她早有准备。

    若应玉华回答是,姜凌的问题会温和些;

    或应玉华回答不,那姜凌的问题将尖锐无比。

    姜凌推了张卡片放在应玉华面前。

    “连献祭生命都舍得,那你一定愿意以分手为代价,换陈暮重生,是吗?”

    应玉华手指开始颤抖,陷入了两难境地。

    她是想通过自杀来唤醒陈暮的良知,但她没有选择半夜里自杀,而是选择父母即将醒来的时候割腕,那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笃定亲人一定会救她。

    她还有大好年华,她还想和陈暮生两个孩子,她还想幸福快乐地和爱人生活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呢。

    她并不是真心想要死。

    可是,眼前姜凌步步紧逼,她根本招架不住。

    应玉华感觉自己的小心思被她看得透透的,不由得心虚起来。

    她一旦心虚,便会低下头去,偶尔悄悄抬眸看一眼,仿佛缩进壳里的蜗牛一样。

    姜凌点了点卡片,看着应玉华的眼睛,眼神冰冷,嘴型夸张地说了一句话——不是真爱吗?

    真爱。

    真是讽刺。

    爱到可以献出生命,却不愿意分离。

    应玉华受不了这种精神压力,任性地将笔甩了出去,不愿意答题。

    姜凌可不惯着她,弯腰捡起圆珠笔,再次塞到应玉华手中。

    应玉华再甩。

    姜凌再捡。

    再甩。

    再捡。

    重复三次之后,应玉华扁了扁嘴,拗不过姜凌的执着,只能不情不愿地接过笔,认命地在问题后面写了个字。

    ——不。

    恋爱脑实锤了。

    坚决不愿意分手。

    姜凌没有继续问问题,而是陷入沉思。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一个恋爱脑清醒过来?

    骂她吧,她会哭。

    打她吧,她会哭。

    再激进一点,她会耍赖,她还敢自杀。

    对付这样的人,办法一是强制分离,用时间冲淡一切。

    再伟大的爱情,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只是这种方法容易引发应玉华的叛逆心理,到时候如果她要死要活的也难搞。

    办法二,想办法给她换个对象,让她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新欢替代旧爱。

    这种办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牛不喝水强按头,她若非要为爱守贞,谁能强迫她去和别人谈恋爱?

    所以说,唯一能够有效的办法,就是攻心。

    必须让应玉华明白两点。

    ——犯了错,必须承担后果。

    ——即使父母、兄长,也不可能永远无条件地爱着她。

    放手让她去面对风雨,逼她成长,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毕竟未来应玉华的人生道路,得她自己往前走。

    但在此之前,姜凌想好好教训一下她。

    不能打骂,总可以批评教育吧。

    一张又一张的提问卡片送到了应玉华面前,姜凌根本不需要她回答,只要她看清楚了就换下一张。

    卡片出现的频率密集、速度快,快到让应玉华眼花缭乱、应不暇接。

    “你知道自己很自私,是吗?”

    “你知道,为一个男人割腕,那把刀不是割在腕上,而是你妈妈的心上,是吗?”

    “你知道父母养你二十二年,小心呵护,是希望你幸福快乐,是吗?”

    “你知道吸毒害人害己,是吗?”

    “你知道如果陈暮继续这样下去,将拖着你、再拖着你的父母、哥哥一起下地狱,是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似一把尖刀扎入应玉华的心脏。

    看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应玉华心中又悔又痛,号啕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似一个新手拉着把破二胡,那声音呕哑嘲哳难为听,却有着神奇的穿透力,透过那重病房门,传到走廊去。

    守在门口的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都露出同情之色。

    ——被姜凌讯问,压力一定很大。

    ——一个聋哑女孩,竟然被姜凌问哭了。

    李素娥和医生打过招呼之后也没有离开,一直守在病房外,坐立难安。听到女儿哭声这么大,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她一会坐在长椅上自我安慰:没事没事,不过就是问几句话嘛,都是松茂的同事,小姜肯定知道分寸。

    一会又站起来踮着脚通过门上的亮子往里头张望:玉华很少这么哭,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哭这么大声?

    玉华原本是个健康活泼、爱哭爱笑的孩子。在她两岁时,李素娥带她回农村老家过年,受了风寒感冒发烧,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开了药,结果没想到一针下去,第二天她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应玉华的世界变成了无声的、寂静的世界。

    李素娥悔啊。

    悔得肠子都断了。

    如果她那年没有带孩子回老家,如果她好好照顾玉华不让她玩雪,如果她不让医生打那针,她的玉华就能听到鸟鸣、汽笛、音乐、欢笑声……她会像正常孩子一样长大。

    原本,两岁的应玉华已经可以奶声奶气地说一些简短的话。

    “妈妈,看,云!”

    “爸爸,看,小鱼。”

    “哥哥,抱抱。”

    可那一针下去,当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时,她的语言功能也快速退化,再也说不清楚话语。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李素娥在玉华身上倾尽了全力,努力想弥补女儿。她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舍不得她吃一点点苦,娇养长到22岁,正在琢磨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呢,结果女儿自杀了!

    这对一个深爱着孩子的母亲,真如晴空霹雳,李素娥的天塌了。

    这孩子从小怕疼,有次摔跤蹭破一点皮,她哭了好久。还有一次口腔溃疡,痛得在那里嗷嗷叫,晚上都不肯睡觉,李素娥抱着哄了半天才让她挂着眼泪珠子睡着。

    这么娇气的姑娘,怎么对自己下得了那个狠手?!

    看着躺在病床上默默垂泪的应玉华,李素娥心痛得无法呼吸。

    如果可以交换,李素娥代替女儿受苦,成为受伤住院的那一个。

    李素娥想问问女儿为什么自杀,可是一问她就哭,再问还是哭,李素娥不敢再问,怕把女儿逼成神经病。

    家属院里就有一个。

    因为父母逼着孩子复读,孩子在第三次高考落榜之后变成了神经病,脱光了衣服站在阳台上又哭又笑的,吓得化工厂职工都不敢逼孩子做什么。

    现在玉华自杀,李素娥能做的也就是守在她身边,温言哄劝着,只盼着有一天女儿能够懂得父母的苦心,不要再想着自杀。

    李素娥和所有母亲一样,对女儿没有太高的要求,什么工作、什么前程、什么结婚生子她都不强求,只盼着女儿顺遂平安就好。

    难道这一点微小的期盼,老天也不允许吗?

    想到这里,李素娥双手合什,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但现在她只能将希望寄托给神灵,希望万能的神仙能够保佑女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家玉华一切顺利吧。”

    “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仙听分明,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家玉华,保佑她不再受苦,过上好日子吧,莫要再让她这样折磨自己了。”

    正在这个时候,病房门打开了。

    姜凌和李振良一起走了出来。

    刘浩然与周伟忙迎上前。

    “怎么样?顺利吗?”

    “我们设置的问题都用上了吗?有没有用?”

    姜凌点了点头:“顺利。”

    李振良兴奋地说:“问题设置得很好!小姜很厉害。”

    李素娥听到响动忙睁开眼,一见到姜凌他们出来,她第一时间站起身,一路小跑进了病房,一把抱住仍在痛哭的女儿,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顶,柔声安慰着她。

    “乖乖,不哭不哭啊。”

    “妈妈在,不怕不怕。”

    姜凌侧身看着这对母女的互动,心中酸涩无比。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应玉华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妈妈,希望她能够珍惜。

    刘浩然对姜凌说:“应队回市局见陈暮去了,让我和你说一声。”

    姜凌点点头:“嗯。”

    只希望应松茂能够稳住情绪,手段莫太激进了。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应玉华的哭声渐渐收住。

    她悄悄看了一眼姜凌,心中五味杂陈。

    说实话,她很怕姜凌。

    可是,被姜凌骂过之后,应玉华心里却升起一种奇怪的臣服感。

    这个女警和陈暮有一点很像——都没把她当残疾人。

    该骂就骂,该训就训,半点没有纵容她。

    应玉华开始认真反省,姜凌骂得有道理,她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

    她如果执迷不悟,是不是不仅自己会被陈暮拖下水,父母、哥哥也会人生变得凄惨无比?

    愁肠百结的应玉华渐渐收住了哭声。

    看女儿情绪好转,李素娥这才松开手,扶她躺下,又掖了掖被角,这才走到姜凌面前轻声问:“小姜,你和玉华说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哭?”

    姜凌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温声道:“放心,她暂时不会自杀了,您正常对待她就行,莫太小心翼翼了。”

    李素娥“哦”了一声,却并没有理解姜凌的意思。

    姜凌道:“玉华听不见,所以内心有些自卑,就怕旁人把她当残疾人看。所以你们别太在意,就把当个正常孩子对待,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李素娥终于听明白了,但积习难改,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个……虽然有时候也生气,但舍不得啊。”

    姜凌严肃地说:“慈母多败儿,您知道这句话吧?”

    李素娥有些愣怔。

    现在她有点明白,玉华为什么会哭了。

    小姜既认真、又严肃。

    看来,是玉华犯了错,被眼前这个小姜发现并批评了。

    批评得好!

    李素娥看姜凌的眼神里透着亲近与喜爱:“好,我知道了。”

    自己虽然对女儿下不了狠心,但至少还有个清醒明白的,以前一定要让小姜多和女儿来往。

    小姜的眼睛仿佛淬过火的刀,锋利、雪亮,一看就是个聪明、通透的孩子,罪恶与阴暗在她面前根本逃不过。经常和她在一起,说不定能够让女儿变得灵泛一些。

    姜凌礼貌告辞:“阿姨,那我们先回去了。”

    李素娥忙客气地说:“你们忙了这半天,让松茂带你们出去吃个饭吧,我马上打电话叫他回来。”

    姜凌摆了摆手:“我还有事,等应队有空再联系。”

    小组已经和应玉华沟通完,接下来需要讨论并制定下一步计划了。

    更何况,姜凌还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和奶奶、妹妹见面。

    四人小组带着一大迭子卡片回到派出所。

    姜凌惊愕地发现,派出所门口清扫得一片落叶都没有。走廊与台阶都被水冲洗过一遍,门窗擦拭得干干净净、玻璃锃亮。

    最要命的,是警务大厅门口拉起了一道大红横幅。

    ——热烈祝贺姜凌寻亲成功!

    这是……

    姜凌将目光转向李振良:“不是说,不要拉横幅吗?”

    太隆重了!

    隆重到让姜凌有了压力。

    李振良咧开嘴笑了,双手一摊:“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

    魏长锋端着他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搪瓷缸子,从警务大厅走了出来,看见姜凌回来立马笑开了花,转过身冲着屋里喊。

    “唉哟,小姜回来了。大家快来,都出来!”

    话音刚落,乌泱泱跑出一堆人。

    有梁九善、梁七巧姐弟俩。

    有闻秀芬、林晓月母女俩。

    有穿着围裙、手中拿着锅铲的陈安平。

    有身穿警服的江守信。

    还有派出所所有民警。

    所有人都冲着姜凌笑:“小姜,恭喜啊!”

    梁九善走到姜凌身边,拉了拉她衣角:“凌姐,就算你找到爸妈了,你还是我姐。”

    梁七巧从口袋里拿出五根绳结手链,用红、黑、黄三色编织而成,漂亮精致:“凌姐,我编了这个,送给你和你的爸妈、奶奶和妹妹。”

    闻秀芬拉着长胖、长高了的林晓月走过来,送上一张贺卡:“姜警官,这是晓月做的,祝你早日与家人团聚。”

    陈安平挥舞着手中锅铲:“今天中午、晚上我来主厨,请大家吃饭!”

    江守信拍了拍姜凌的肩膀,笑容里带着心疼:“孩子,不容易啊。”

    姜凌眼睛有些发热。

    她努力想压住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

    最后,她索性放弃,展颜一笑。

    “谢谢,谢谢大家。”

    第44章 等待

    姜凌的笑容很美。

    她平时很少笑, 就算是遇到开心的事情,也是抿着嘴轻轻一笑,或者是眉眼弯弯眼睛带笑。

    但姜凌今天这个笑容和往日完全不同。

    她眉毛轻挑, 眼角弯起, 双唇上扬, 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像一朵迎着太阳盛开的向日葵,明亮而灿烂。

    被这个笑容感染,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在这样欢乐的氛围里,姜凌被簇拥着走进警务大厅。

    一进大厅她便觉得花香扑鼻。抬眸扫视一圈, 这才发现大厅的服务台上摆放了六盆娇艳欲滴的花朵,有粉色、红色的月季, 还有黄色、紫色的郁金香。

    阳光洒进来,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平日里严肃的警务大厅显得温馨又充满生机。

    透过警务大厅服务台后面那张通往院子的门,姜凌看到了院子的一角。

    平日里落满树叶、胡乱停着自行车的院子今天也清扫得干干净净, 两层小楼的走廊摆着几盆栀子花,白色花朵藏着绿叶之间, 为平日里烟火气息十足的生活区添了几分清雅别致。

    姜凌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

    她平日里并不喜欢麻烦别人, 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为她的事情忙前忙后,姜凌感觉有点小压力。

    不过, 姜凌并不讨厌这种压力。

    就仿佛有什么压在肩上,虽然走路的速度变慢了, 但脚步却平稳而踏实。

    原来,所有的付出都能被人看到。

    原来,所有被她帮助过的人都感激在心。

    姜凌那颗经历两世、千疮百孔的心仿佛泡在热水里,暖暖的, 晃晃悠悠的,美得冒泡泡。

    姚所端着泡满浓茶的搪瓷水杯从办公室走了过来,笑着对姜凌说:“你今天要辛苦一下,晨报、日报,还有电视台的媒体记者下午会过来采访你,他们也想见证你们亲人相见的感人画面。”

    看到姜凌的笑容收住,姚所赶紧补充了一句。

    “放心,放心。省厅那边已经交代过了,小姜你破了青石镇案子,影响挺大。为了避免被某些不法分子盯上,这次采访有个基本原则:不露脸、不扬名。”

    姜凌挺直腰杆,立定敬礼:“是!谢谢组织关心。”

    姚鸿云所长看着眼前这个挺立如修竹的姑娘,眼里满满都是长者的欣慰与开怀。去年七月她来派出所报到的时候,姚所还担心内向的她没办法融入集体,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成长了起来。不仅带领同事屡破奇案、发论文,还有着极好的人缘。

    姚所知道派出所没办法永远留住她,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希望她将来站在最高处的时候,还能够记得职业生涯的第一站——金乌路派出所。

    “这一次为了帮你找到父母,报纸发了寻人启事,电视台反复不断的播放新闻,市局宣传科那边接到上百封群众来信,很多人主动提供线索,社会影响广泛。现在你寻亲成功,必须好好宣传。这既是人间有爱的体现,也是对人口拐卖、拐骗案件的批判和打击。所以,你要认真对待采访。”

    姜凌再次点头:“是!保证完成任务。”

    姚所嘱咐完,高高兴兴喝了一口浓茶,哼着花鼓戏小调上楼去了。姜凌看着簇拥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觉得警务大厅的空气有点稀薄。

    姜凌看向梁九善:“你今天不上课啦?”

    梁九善听出了姜凌的弦外之意,他也知道姜凌不喜欢人多的环境,笑嘻嘻挥了挥手:“凌姐,我这就撤了。回去继续读书,保证考个好成绩。”

    现在是四月底,梁七巧七月份要参加今年的高考,梁九善六月份要参加今年的中考,姐弟两个现在学业都很繁重,今天也是听说姜凌的奶奶和妹妹要过来,这才请了一节课的假到派出所来送祝福。

    姜凌看向梁七巧:“志愿已经定了吧?”

    梁七巧对救下自己的姜凌充满感激,听到她发问,立刻笑盈盈的回答:“是。我打算考省城的师范大学,将来当老师。”

    停顿片刻之后,梁七巧提高了音量,眼神里满是坚定:“我会努力当一个好老师。”

    还有两句话,梁七巧悄悄放在了心底。

    ——我想成为像凌姐一样的人。

    ——我会成为一束光,照亮孩子们的前程。

    等到梁家姐弟离开之后,姜凌将目光移向闻秀芬和林晓月母女俩。

    林晓月长胖了、长高了,扎着的小辫子比先前粗了些,手臂伸出来有点婴儿肥,终于不再像根枯柴火,整个人看上去天真又可爱。

    闻秀芬衣着朴素,但眉眼带笑、神态自然,远离了钱建设那个无耻之徒之后,她将重心放在“喂胖”女儿身上,母女俩相依相伴,日子越过越舒心。

    真好,曾经的阴影都已经散去,她们也有了美好的未来。

    闻秀芬迎上姜凌的目光,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送上女儿制作的贺卡之后就一直默默站在人群外围,不敢挤过去。

    她很感谢金乌路派出所,也很感谢帮助她的姜凌,但天生胆小,不太敢表达自我,鞠了个躬之后便拉着女儿的手离开了。

    姜凌看向陈安平。

    远离了赵红霞母女俩之后,陈安平的脸上有了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眉眼舒朗了很多,虽然依旧有些闷闷的,但他现在和周伟、李振良、刘浩然他们仨关系不错,有时间便会来派出所转转。

    听说姜凌的奶奶和妹妹今天要过来,而姜凌只打算在食堂吃饭,陈安平便主动请了一天的假,和派出所食堂的胡大厨一起准备中饭和晚饭。

    陈安平刚刚听到魏长锋那一嗓子,匆匆从食堂跑出来,身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他挠了挠头,憨憨一笑:“姜警官找到了家人,这是多好的事啊,必须庆祝的是不是?我也没有什么本事,就会做点饭,所以过来帮忙,你可别赶我走。”

    李振良拍了拍他肩膀,笑得合不拢嘴:“你我都是兄弟,说什么赶不赶的,太见外了。你能来我可真是太开心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多馋你做的红烧猪蹄。”

    姜凌知道陈安平是好意,冲他点了点头:“好,那就谢谢了。”

    姜凌正准备说今天吃饭的钱她来出,魏长锋好像能听到了她心声一样,大手一挥:“小姜你放心,姚所说了今天所有开销都由咱们所里出,你不用管。你只负责好好接待你奶奶和妹妹、还有媒体记者就行了,其余的事情全部交给我们大家。”

    派出所其他几个社区民警今天都没出去,打扫卫生、摆花装饰,忙了一上午却依旧精神抖擞,听到魏长锋的话也跟着说:“对,小姜,用到着我们的时候你只管开口。哦,对了,你的房间要不要搞搞卫生?”

    姜凌慌忙摆手:“啊,不用不用,我昨天已经打扫好了。”

    李振良和姜凌共事时间最多,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瞪了大家一眼:“知道你们劳动积极,但也要注意分寸嘛,女同志的房间怎么能随便进呢?”

    刘浩然也笑着开玩笑:“你们几个有劲没处使是吧?要不帮我打扫一下房间卫生?对了,我还有几双臭袜子没洗,要不……”

    社区民警们齐齐“切!”了一声,一窝蜂散了。

    警务大厅一下子就空旷、安静下来。

    魏长风对姜凌说:“招待所的房间我已经帮你订了一个,到时候你奶奶和妹妹就住在马路对面那个招待所。”

    姜凌真没想到所里会想得这么周到。

    李振良说过,金乌路派出所是个温暖的集体,果然如此。

    说再多的谢谢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姜凌决定化感激为工作动力。和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吃完午饭之后,姜凌看了李振良一眼:“走!回去整理卡片。”

    李振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啊?”

    不是吧,下午就能见自己的亲人了,那可是阔别21年的亲人啊,姜凌竟然能够这么淡定,还坚持工作?

    姜凌看了他一眼:“怎么,有意见?”

    李振良忙摇头:“不不不,没意见。坚持工作是对的。总是等着也心焦,还不如做点正事分散注意力。”

    姜凌说:“媒体记者下午才能到,趁中午有空赶紧整理,免得忘记了。”

    李振良有些无奈,遇到一个工作狂领导,怎么办?

    能怎么办?努力工作呗。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能他一个人卷啊,李振良一把拉住刘浩然、周伟:“走!别午睡了,一起到办公室讨论案子。”

    案件组四个人一起回了办公室,刘浩然和周伟将小黑板挂在墙上,再拿出一盒粉笔,做好了准备工作。

    李振良介绍完今天的提问细节之后,看向姜凌:“小姜,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姜凌:“讲。”

    李振良说:“我觉得你最后批评应玉华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她并不是真心想死,就是想通过割腕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同时也可以让陈暮内疚,成功戒毒。她的做法既幼稚又自私,如果我是她哥,肯定要抽她两巴掌。

    虽说她身有残疾、为情自杀可怜可悯,但是看到她的妈妈、哥哥那么爱护她,她却一直在逃避问题,心心念念都是那个陈暮,完全没有把家里人的担忧和关心放在心上,我这心里头的火啊,直往外冒。

    如果我家妍妍长大了像她那样,我肯定会气个半死。敢和吸毒鬼谈恋爱?老子打断她的腿!

    当时我们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她妈妈闭着眼睛坐在走廊椅子上,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肯定是在为女儿祈祷。一听到门开了,她立马飞奔到应玉华床边,抱住她,把她当个宝宝一样哄着。

    你说,有这么好的妈妈,应玉华怎么还不知足呢?她那脑子里装的全部都是情啊爱的,半点没有把爸妈、哥哥放在心上,为了个死吸毒鬼要死要活的,却没有想过爸妈为她担忧得头发都白了。这样一个姑娘,我们真的要帮她吗?到底应该怎么帮啊?”

    李振良这一通长篇大论听呆了刘浩然和周伟。

    刘浩然说:“我先前只是那么一猜,没想到应玉华竟然真的是想通过自杀来挽救男友。真蠢!蠢不可言。我以前也接过一起案子,女的割腕自杀,想要挽回出轨丈夫的心,其实根本没有用。男的如果真的在乎你,不需要你用自杀来威胁,男的如果不在乎你,你死了正合他意。”

    周伟没有和应玉华直接对过话,态度还算客观:“应玉华可能是被爸妈保护得太好,不知道人间疾苦,也不晓得人心险恶。良子你也莫气,气坏了身体划不来。就当她是个孩子,慢慢教吧。”

    李振良看向姜凌:“小姜,我们要帮她吗?”

    说真话,李振良觉得应玉华就是欠揍。跟她讲一百句道理,还不如狠狠地抽她一顿,免得她一天到晚闲得慌,折腾些情情爱爱、七七八八的。

    姜凌很肯定的点了点头:“帮,必须帮。”

    如果不帮应玉华,那应松茂的人生轨迹就不会改变。应玉华虽然自私,但她有个好哥哥。

    帮她,就是帮应松茂。

    姜凌的话斩钉截铁,案件组三个人再无疑虑,同时点头:“行,那我们听你的。”

    姜凌将卡片拿出来分成三个组。

    按照一开始问题设置的思路,第一组是寒暄的话题,以花入手,了解玉华的个性;第二组是关于自杀的话题,了解玉华对自杀的认知以及自杀动机;第三组则是关于陈暮的话题,判断玉华对陈暮的感情深浅,以及她对毒品的认知。

    李振良取出第一张卡片贴在小黑板上,那是应玉华在平静状态下写下的“是”和“不”。

    李振良兴致勃勃要当老师,指着这张卡片道:“这个,我们称之为基线反应,也就是判断真假的标准。”

    审讯疑犯时也会有类似基线反应。

    主审警察一开始询问姓名、年龄、职业、籍贯等简单的问题,并观察对方的反应,记录他的呼吸频率、皮肤颜色、心跳速度等。如果接下来的问题疑犯的反应偏离基线反应,那就说明对方在说谎或回避。

    刘浩然冲着李振良竖了竖大拇指:“厉害了,良子,你懂的理论知识越来越多了。”

    李振良想笑,但他忍住了。

    模仿着姜凌的表情与动作,拿出一张又一张的卡片,一张张对标基线反应,哪些是笔画陡然加深的,哪些是字体歪斜的,哪些是字迹突然变浅的……这些偏离基线反应的问题都被他挑了出来,并且粘贴在了小黑板上。

    经过一番整理,大家开始热烈讨论。

    最后得出了四个结论,由周伟记录在小黑板上。

    第一,应玉华是个自私的恋爱脑。

    虽然恋爱脑这个词在九十年代还不流行,但是很奇怪,当姜凌一说出来,谁都听懂了,而且接受良好,觉得这个词生动又形象——满脑子只有恋爱那点事,可不就是恋爱脑?

    第二,应玉华很清楚毒品的危害性。

    她不敢让人知道事实真相,有强烈的羞耻感,曾无数次监督陈暮戒毒,这说明她很清楚吸毒的后果是什么。

    第三,应玉华并非不可救药。

    至少她也痛苦挣扎过,对父母和兄长有着强烈的愧疚之心。至少她选择的是割腕而非跳楼,并非一心求死。只要一个人有善恶之分,做错了事会感到惭愧;只要一个人还有求生欲望,那她还有救。

    第四,应玉华后续大概率会吸毒。

    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她想通过吸毒-戒毒的亲身经历来做表率,向陈暮证明戒毒很容易,从而挽救陈暮;第二种,她破罐子破摔,想和陈暮一起沉沦。不管是哪一种,如果不及时干预,她吸毒的可能性很大。

    周伟在第四点上重重划了两条杠:“这一点最可怕,如果她真的吸毒,根本不可能戒毒成功。”

    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但通过李振良的讲述、姜凌的反应,周伟对应玉华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

    她那么娇气、那么怕疼,怎么可能忍受得住全身如同被上万根针扎穿的痛苦?怎么可能熬得住痒到骨头里的苦楚?

    像她这么意志薄弱的人想要戒毒成功?

    见多了社区戒毒不成、反复不断重复“吸了戒、戒了吸”过程的案例,周伟只有一个回答——

    做梦吧!

    李振良急得直拍大腿:“她这个可怕的想法必须告诉应队,赶紧说,千万别耽搁了。毒品不能沾啊,沾了真的会害人害己、倾家荡产。”

    刘浩然也皱起了眉毛:“这事,我们帮不上忙。必须得把实情告诉应队,让她的家人好好管管她。”

    姜凌没有吭声。

    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恐怕在应玉华的父母和哥哥眼里,玉华永远是那个单纯善良、可爱柔弱的小女孩吧。

    走廊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停在了案件组办公室的门口。

    姜凌转过头去,看到应松茂和袁毅并肩而立。

    应松茂应该是洗过澡换了衣服,换了一身便装,深灰色夹克、黑色裤子,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

    他原本就个子高,穿着短装更显得腿长。

    打扮如此精神,双手还捧着一束鲜花?

    案件组的李振良他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交流着内心的小九九。

    ——应队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啊。

    ——送花?

    ——这是要追求姜凌吗?

    应松茂抱着的那束鲜花应该是认真挑选过,大朵大朵黄色的向日葵、蓝紫色的绣球花、再加星星点点的勿忘我,看着热烈又灿烂,有一种霸气的美。

    ——倒是挺符合小姜的形象。

    李振良他们三人在那里继续挤眉弄眼。

    应松茂走进屋内,将鲜花送到姜凌面前:“今天你奶奶和妹妹就会过来,我和袁毅特地过来恭喜你。”

    看着眼前这一大捧鲜花,姜凌皱了皱眉。

    应队送我花?

    什么意思?

    应松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买了这一束花。

    今天看到姜凌给妹妹送花,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来,女孩子都喜欢花。

    姜凌抱着一束灿烂盛开的、五彩缤纷的花束时,整个人被一层柔美的光芒笼罩着。那光芒仿佛是从她内心深处散发出来,又似乎是花朵释放出来的,她的整个身影都笼罩在一层光影之中,美的如诗如画。

    为了留住这个美丽的画面,应松茂头一次到花店选了一束花,借着贺喜之名送给姜凌。

    姜凌没有伸手去接。

    这份礼物另有深意,她不想收。

    站在一旁的袁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走上前来抢过花一把送到姜凌怀里:“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赶紧收下吧。知道你寻亲成功,我和松茂一直想过来庆祝一下,结果被玉华那丫头给折腾的,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姜凌被动地接过花,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放下。

    刘浩然屁颠颠的说:“我来我来,所长办公室有个大花瓶,插着几枝塑料花,我去把它抱过来,塑料花哪有鲜花好看。”

    刘浩然动作很快,跑到所长办公室里,连招呼都不打就把那一把塑料梅花给拿了下来,清洗干净满是灰尘的花瓶之后加上水,再将那一束鲜花一股脑全都插进玻璃花瓶里。

    阳光照耀进来,因为有了这一束漂亮的鲜花,案件组办公室似乎笼上了一层柔光,多了一丝温暖和浪漫。

    姜凌看向应松茂:“正好你来了,想和你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应对你妹妹的情况。”

    应松茂点了点头,走到小黑板前,看着那四行总结,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袁毅大踏步走进来,拖了一把椅子坐下,自顾自地说:“昨天到今天,一直在审陈暮那小子,真是气死我了!”

    姜凌说:“把陈暮的情况跟我们说说吧。”、

    袁毅抬手一挥,声音里犹自带着怒意:“谈恋爱倒是谈得昏天黑地的,一说起吸毒就顾左右而言他,问他在哪里拿的货,他只回了两个字:朋友。什么破朋友!狐朋狗友!”

    “最可恨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我们把陈暮他爸叫来市局想要好好沟通一下,没想到他爸堂堂一个技术工程师、副科长,竟然哭得稀里哗啦,拼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什么都怪自己没用,没办法给孩子更好的条件,这才让他沾染上了毒品。他还说陈暮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求我们给他个机会,不要留下案底,他一定会把孩子带回去好好教育。”

    袁毅估计真是被陈志钢气到了,声音像炸雷一样:“教育,教育个屁!他要是教育得好,陈暮也不会吸毒。惯子犹如杀子,他会后悔的!”

    好吧,应玉华和陈暮都是被宠坏的“孩子”。

    发泄完怒火,袁毅这才抬头看向小黑板。

    他有点没明白,指着第四条问:“玉华可能涉毒,什么意思?”

    姜凌示意李振良说话。

    李振良简单把今天和应玉华沟通的内容说了一遍,话音刚落,袁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冲着应松茂就吼了起来。

    “你总说应玉华年纪小不懂事,千方百计的护着她,犯了错事也不肯骂她。现在好了,娇惯出一个恋爱脑来了!她竟然还想通过吸毒去唤醒陈暮?气死我了!”

    吼完,袁毅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激,放缓了语气说:“松茂,大是大非问题上必须坚持原则,你们不能再纵容玉华了,不然她会越陷越深。”

    应松茂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转身看向姜凌:“玉华错了!这件事我听你安排,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绝不心软。”

    姜凌说:“先把他俩分开。”

    袁毅立马表态:“没问题。我马上就把那小子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至少30天他们俩见不到面。”

    姜凌说:“接下来你和父母要统一战线,冷她一段时间,让她离开你们的关爱照顾,逼她成长。”

    应松茂犹豫了一下。

    逼妹妹成长。

    可是她听不见,能照顾好自己吗?

    但很快,应松茂便硬起了心肠。

    自私是人类的本性,但却不能滋生恶念。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玉华以自残来逃避现实,她伤害父母,这是恶行。

    她明知毒品危险,却生出吸毒的念头,这便是恶念。

    她的心里只有那个陈暮,他岂能心软!

    应松茂的理智瞬间回归,冷静道:“好,那就把米粉店先关了,让我妈、我爸住院休养,他们这两天根本就没有睡,脸色很不好。我妈有高血压、我爸腰也不好,正好休息检查一下。至于玉华……我请个人照顾一下就行。”

    姜凌“嗯”了一声,“只有失去才会珍惜,也该让你妹妹长长脑子了。”

    只有父母放手,逼她面对挫折,她的心智才能慢慢成熟,才会意识到亲人的爱多么难得,慢慢从糊涂的爱情中清醒过来。

    楼下大厅那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媒体记者到了。

    魏长锋过来催促,姜凌看向应松茂和袁毅。

    应松茂与袁毅知道今天姜凌会很忙,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语便起身告辞。

    姜凌应付完记者之后,看看手表,奶奶和妹妹差不多该到了。

    派出所门口围了不少人,都是听说姜凌寻亲成功过来看热闹的。

    随着一阵汽车喇叭声,一辆红旗轿车、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

    姜凌站在门口,一颗心忽然急速地跳动了起来。

    奶奶是湘绣传人,她绣的那床小包被曾裹着小小的姜凌,给了她温暖。包被上的凌霄花代表着父母的姓氏与期待,栩栩如生、精巧美丽。

    奶奶今年应该年纪不小了,她顶得住长途跋涉吗?她是不是很慈祥、很亲切?

    妹妹叫林念霄,她比自己小三岁,她长得和自己像不像?可爱不可爱?

    派出所门口人声鼎沸,姜凌就站在那儿,目光紧紧盯着那辆缓缓驶近的红旗轿车。喜悦和紧张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颤。

    从车上走下来两道身影。

    姜凌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人!

    奶奶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个子不算高,身形偏瘦,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式外褂,领口与袖口都用银线绣了花,既端庄又精致。

    奶奶被人扶着下车站定,抬眸看向派出所拥挤的人群,眼神坚定沉着。

    扶着奶奶的,是一个红衣女孩。

    她的脸蛋白里透红,眼睛亮晶晶的,扎着高马尾,戴着鹅黄带波点的发箍,看着时尚而青春。

    她就是林念霄吧?

    隔着二十一年的时光。

    隔着两世的思念。

    姜凌终于和亲人相见了。

    第45章 张元强

    三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或许真是血脉牵绊, 一刹那间,大家都认出了对方。

    最先有反应的,是林念霄。

    看到姐姐, 她先是一愣, 然后欢呼一声就扑了过去, 一把抱住姜凌的腰:“姐?姐姐!你是我姐对不对?”

    林念霄抱着姜凌不撒手,一边笑一边喊着姐姐,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这就是我的姐姐!

    我也是有姐姐的人了!

    此刻的林念霄幸福得想飞。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有个夭折了的姐姐叫林霄,生下来只活了三天就咽了气。

    为了纪念那个可怜的小生命, 爸妈给自己取名林念霄。

    林念霄是独生女,有时候看着身边有兄弟姐妹的同学, 真的很羡慕。

    她最想要的,是一个姐姐。

    一个可以包容她的缺点,和她一起玩耍、一起吐槽爸妈、一起逛街买衣服的姐姐。

    有时候林念霄也会叹息:如果姐姐没有死,那该多好啊。

    现在, 这个梦想成真了。

    天知道,当爸爸打电话回来, 告诉奶奶林霄没有死, 被人调包后送往福利院,现在已经长大成为警察, 想要寻找亲人的时候,林念霄有多么欢喜。

    她有一个姐姐!

    还是一个和爸爸一样当警察的姐姐。

    一想到从此以后有姐姐撑腰, 林念霄恨不得立刻飞到姜凌身边来,好好体验一下有姐姐的快乐。

    她超想知道自己的亲姐姐长什么样,是不是和她一样的瓜子脸、大杏眼,是不是和她一样的个子, 是不是和她一样喜欢红、黄两色,是不是和她一样喜欢吃甜食。

    林念霄知道姐姐这些年受了很多苦。

    被遗弃时,光着身子裹在一床被子里。

    独自在福利院长大。

    六岁时曾被人贩子拐卖。

    光是听着,心就疼得厉害。多可怜的姐姐啊,她一个人艰难地生活,却能那么坚强、那么优秀,16岁考上警校,20岁当上了警察,21岁破格升为三级警司,简直太厉害了!

    林念霄感觉自己的崇拜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她必须第一个见到姐姐,告诉她,自己爱她!

    爱得不得了。

    真的见到姜凌,林念霄第一个就冲了过去,抱着姜凌的腰,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啊,姐,你比我长得高!”

    “姐,你看看我,我和你长得很像。”

    “我一直想要有个姐姐,现在我有了,太开心了!”

    “姐,你真的好漂亮,特别漂亮!比我还漂亮。”

    ……

    一双温热的手箍紧了自己的腰,姜凌身体有些僵硬。

    可是,她没有推开眼前这个眉眼与自己很像的女孩。

    仔细打量着林念霄的脸庞,姜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杏眼、瓜子脸。不同于自己的冷静,她的眼里闪着勃勃生机,和梁九善一样率真、直接、可爱。

    林念霄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淡淡的甜香味。

    被这股甜香味围绕着,姜凌身体里那种抗拒与陌生人的意愿在减弱,身体接触带来的别扭感也轻了许多。

    林念霄的话太多太密,姜凌一直没有机会插话。

    考虑到有那么多人看着,姜凌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林念霄的肩:“那个,你松一下,还有奶奶呢。”

    林念霄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陪奶奶过来的,她松开手,拉着姜凌的胳膊往前走,一直走到那个银发老人面前。

    郑惠淑老人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看着身形挺拔、目光沉静的姜凌,她满心骄傲。这是她的孙女,长大了,成为了一名警察。

    另一方面,她的内心充满了愧疚,这份愧疚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二十一年。如果那天晚上她能多长个心眼,如果她能多看那孩子一眼,或许就不会让姜凌在外面漂泊那么久。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姜凌,郑惠淑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姜凌身上,上下打量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思念和牵挂都化作这一眼。

    姜凌看懂了奶奶的眼神。

    善良的人们,遇到问题总习惯自责、反省。

    但其实在整个事件中,他们也是受害者。

    走得近了,姜凌主动踏前一步,扶住奶奶的胳膊,温声道:“奶奶你好,我是姜凌。”

    郑惠淑连连点头,泪水纷纷而落。

    林念霄有些无奈地说:“奶奶,见到姐姐是好事,我们说好了不哭的。您的眼睛刚做过手术不久,可不能再掉眼泪了啊。”

    手术?

    姜凌看向林念霄。

    林念霄解释道:“奶奶年轻的时候绣花太多,用眼过度,得了青光眼,去年年底做了手术,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姜凌点了点头:“奶奶,您进来坐吧。”

    旁边媒体记者想要拍照,但都被魏长锋派人劝阻,最后协调之下,他们只拍了张林念霄与奶奶的背影。

    送行的还有省厅随行的人,都是林卫东当年的好友。

    姜凌一一见过他们,听到了无数赞美和评价,也知道了自己长得像父亲多一些。

    “唉哟,小姜可真像你爹。”

    “可不是?冷着脸的样子简直和卫东一模一样。”

    “不错不错,卫东终于有了接班人啊。”

    ……

    同时与这么多人打交道,姜凌有些头疼。

    不过,好在有魏长锋等人分担了接待任务,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记者同志采访结束,心满意足地离开。

    省厅来人没有留下吃饭,将郑惠淑、林念霄二人送到派出所,和姚所他们说了一会话就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

    终于,会客室里只剩下祖孙三人。

    林念霄好奇地打量着派出所的陈设:“姐,你住哪里?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姜凌想了想:“就在派出所后院,我可以带你们转转。”

    林念霄开心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姐,我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他们都说你很厉害,我超崇拜你的!”

    带妹妹和奶奶参观过派出所的后院之后,姜凌将她们带到自己的宿舍。

    派出所女性只有两个,另一名已经成家不住在派出所里,姜凌便独占了一间宿舍。

    宿舍布置简单朴素,只有一张床、一个铁皮柜子装衣物、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不过,姜凌特地借了两把椅子过来,摆在书桌旁。

    郑惠淑有些心疼地说:“孩子,你受苦了。”

    姜凌摇摇头:“我觉得挺好的。”

    林念霄扫了一眼房间,看着床上那套军绿色被褥说:“姐,你用的都是单位发的东西啊,好节俭,我觉得你特别像爸爸,除了工作,什么都不在乎。”

    说完,她转过头喊:“奶奶,快把咱们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郑惠淑打开带来的行李袋,取出两套床上用品:“小凌啊,这是奶奶亲手绣的,送给你。”

    不等姜凌反应,她又拿出两条裙子、两件上衣、一盒子首饰、两大盒糕点交给姜凌:“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这衣服是我挑的,首饰是家里传下来的,糕点是你妹挑的,希望你喜欢。”

    长者赐,不可辞。

    看着这么多衣物、食物,姜凌心里暖暖的。

    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孩子们总盼着有陌生面孔过来。因为只要有人过来,不管是收养家庭还是慰问单位,或多或少都会带些礼物,水果、糖、零食、衣服这些。

    现在姜凌有了亲人,礼物收到手软。

    幸福感爆棚。

    姜凌也将梁七巧准备的红绳结手链送给了奶奶。

    林念霄最积极,立马戴在手上左看右看,美滋滋地说:“我姐对我真好,做的手链好看得很。”

    姜凌微笑不语。

    这手链其实不是她亲手做的,不过就让妹妹误会吧,这样大家都开心。

    三个人坐在一起聊了很多。

    林念霄话最多,讲她的成长经历,讲她的大学生活,也顺便吐槽了爸妈几句。

    “姐,你不知道啊,妈妈看着温柔,其实非常严厉,我要是不好好学习,她脸一板,吓死人。”

    “爸爸平时忙,三天两头的出差,去年我刚参加完高考,他就申请去什么国际刑警组织,我妈身体不好,顺势提前退休,一起去了M国。我觉得,他俩就是嫌我烦,恨不得躲我远远的。”

    “幸好我还有奶奶疼,对吧?”

    郑惠淑瞪了她一眼:“你这小皮猴,一天到晚调皮捣蛋,你妈为你操心受累,好不容易能够休息一下,你还好意思说。”

    林念霄像没骨头一样攀着姜凌的胳膊,头靠在她肩膀,撒着娇说:“姐,我以后跟你混,好不好?”

    姜凌很认真地回答:“不行,你学的是工商管理,和我的工作没有关联。”

    林念霄嘟着嘴:“你总要休息的嘛,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逛街、睡觉,好不好?”

    姜凌依旧不为所动:“你还要上学,等放假再说吧。”

    林念霄求助地看向奶奶:“奶奶,你让姐姐回京都吧,一家人就要在一起,是不是?”

    郑惠淑看着大孙女,温柔地询问:“小凌,你爸妈的意思,是想把你调到京都去。一来家人团聚,二来你爸还能关照一下你,你觉得怎么样?”

    姜凌早就想过这些,当下便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我的根在晏城,不想去京都。”

    林念霄与郑惠淑有些受挫。

    林念霄可怜巴巴地看着姜凌:“姐,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吗?”

    郑惠淑也问:“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们都想好好弥补一下这二十一年来对你的亏欠。你难道不想和奶奶、妹妹、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生活吗?”

    姜凌解释道:“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得很清楚。知道你们没有抛弃我,而且一直记挂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我在福利院长大,独立惯了,和太多人在一起会不适应。”

    “孩子,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郑惠淑没有再强求,她年纪大了,早就活得通透无比。

    她看得出来,姜凌和她爸一样,是个有主意的人。一旦做好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林念霄听到姐姐提及福利院,满眼都是心疼:“姐,你吃苦了。莫怕,以后我罩着你!要是有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我和大院的孩子从小打到大,打架很厉害的。”

    姜凌笑了。

    自己的妹妹,果然很可爱。

    接下来的两天,姜凌一直陪着奶奶和妹妹。

    奶奶首先感谢的人,是江守信。

    “江警官,谢谢你,你是我们家小凌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指路明灯。是你给了她家人的关爱,也是你给她立了个好榜样,指引她当上警察,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江守信并没有居功,笑着说:“是姜凌自己努力。现在她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我也为她高兴。这孩子不容易啊,你们多疼疼她。”

    听江守信说起六岁姜凌受过的苦,林念宵摸着姜凌额角上的伤疤哭得成了个泪人。

    呜呜呜……我的姐姐小时候好可怜,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她。等我将来毕业后开公司,把奶奶的绣品卖到国外去,赚多多的钱给我姐花。

    郑惠淑也恨得牙痒痒。

    可恶的人贩子!

    好在我家孙女坚强,而且善良,她当上警察,抓了那么多人贩子,真优秀。

    接下来,奶奶让姜凌带她去了福利院。

    奶奶紧握着姜院长的手,老泪纵横:“感谢政府,感谢你们,如果不是有你们这些好人,我家小凌早就活不下去了。”

    姜院长笑着说:“姜凌很争气,她聪明好学、读书刻苦,这才能够考上警校,我只是尽职尽责罢了。”

    感谢了一圈帮助过姜凌的人之后,郑惠淑与林念宵彻底打消了把姜凌调回京都的想法。

    姜凌说得没错,晏市是她的根,是这片土地成就了她,她现在想要扎根于此,回馈这片土地,这样的情怀让人赞叹、感动。

    带着对姜凌的认可与喜爱,郑惠淑和林念宵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晏市。

    送走她们之后,姜凌立刻回到案件组办公室,拿起电话找袁毅:“陈暮还在不在?我要见他。”

    袁毅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没问题,我这就派人把他从戒毒所带回来,你下午直接过来吧。”

    姜凌看向李振良、刘浩然、周伟:“愣着做什么?抓紧时间准备对陈暮的审讯,你做笔迹学鉴定,刘浩然和周伟准备题目。”

    李振良“啊?”了一声,“陈暮不是会说话吗?干嘛还要用笔迹学鉴定?”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陪完奶奶和妹妹,你就不休息一下?这么快就投入工作,我们都没准备好。天呐,我的搭档是工作狂,怎么办?

    姜凌摇头:“他嘴太硬,什么也不说。他的表情控制能力太好,语言表达能力太强,不如舍弃传统审讯方式,直接上测试题。”

    虽说目前市局没有引进测谎仪,但有了笔迹鉴定,用测试题的方式或许能够问到些真东西。

    姜凌可没忘记,前世陈暮反复吸毒,他父亲亲自制毒,这才有了晏市毒品交易市场的形成。

    现在必须把陈暮背后的团伙揪出来!

    至于应玉华,应松茂只要放下亲情滤镜,依他的专业能力,应该能将她掰回来。

    李振良他们三个已经闲了两、三天了,见姜凌迅速进入工作状态,都兴奋地站了起来:“是!”

    小黑板推出来,纸笔拿出来,大家开始热烈讨论。

    刘浩然问:“小姜,问题还是分三个部分吗?”

    姜凌“嗯”了一声,“老规矩。”

    刘浩然开始在小黑板上写字。

    1、建立信任关系;

    2、询问吸毒史;

    3、了解戒断不了毒品的心理学原因。

    姜凌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挺好。”

    一回生,二回熟,刘浩然和周伟他们现在拟起题目来比第一次轻松多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一个又一个题目被记录在纸上。

    忙忙碌碌一上午,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吃过午饭之后,四个人出发前往市局。

    在审讯室里,姜凌见到了陈暮。

    强制戒毒之后,陈暮的脸色愈发苍白,一张脸瘦削似刀,但那双桃花眼依旧迷人。

    他有些坐立不安,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

    这是正常的戒断反应。

    讯问开始。

    李振良让陈暮写下“是”和“不”这两个字,重复三遍。

    陈暮有些莫名其妙,但却没有反抗,依言写下。

    姜凌盯着他的双眼。

    陈暮被姜凌看得有些发毛,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眼里带着股挑衅的意味。

    姜凌慢条斯理地说:“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在纸上写下答案。请记住,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只需要在纸上写下是或不,不需要多余的话。”

    陈暮第一次接受这样的审讯,原本懒懒淡淡的神情变得慎重起来。

    姜凌问:“你听清楚了,也会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是吗?”

    陈暮下意识回答:“是。”

    李振良将桌面的纸笔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真麻烦!”陈暮嘟囔了一句,不情不愿地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个“是”字。

    姜凌问:“应玉华很喜欢花,是吗?”

    陈暮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应玉华的情况,皱了皱眉,在纸面上写了个“是”字。

    姜凌问:“应玉华的哥哥是警察,你知道这一点,是吗?”

    ——是。

    姜凌问:“你害怕警察,所以不敢公开恋情,是吗?”

    ——不。

    这个“不”字,带着些赌气,最后一笔倾斜向上,收笔随意。

    假话。

    姜凌问:“应玉华自杀,你很愧疚,是吗?”

    ——是。

    姜凌问:“你会为了应玉华戒毒,是吗?”

    ——是。

    这个“是”字,明显与其他几个不一样,字体歪斜、落笔虚浮。

    假话。

    姜凌与李振良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陈暮并没有强烈的戒毒意愿。这样的他,根本不可能戒毒成功。

    姜凌眯了眯眼,眼神冰冷:“你是故意接近应玉华的,是吗?”

    ——不。

    假话。

    姜凌的问询速度开始加快:“你很爱应玉华,是吗?”

    ——是。

    落笔犹犹豫豫,即使爱,也不多。

    姜凌问:“你接近应玉华,是因为她家里开店,比较有钱,是吗?”

    ——不。

    真话。

    姜凌再问:“你接近应玉华,是因为她有个警察哥哥,是吗?”

    ——不。

    假话。

    陈暮抬眸看向姜凌,眼神里带着审慎。

    ——他开始警惕了。

    眼前这个女警,只见了一面便让人把他抓起来做尿检,此刻又似探照灯似的搜寻他的内心深处,她到底要做什么?

    姜凌与他目光相对。

    陈暮是有目的性接近应玉华,或许喜欢,却绝对不是真爱!

    陈暮接近应玉华,是为了应松茂?

    为什么要和警察的亲人接触?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为避免打草惊蛇,姜凌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开始询问他吸毒的细节。

    “你吸毒是从今年二月份开始,是吗?”

    陈暮拿着笔半天没有落下。

    姜凌提高音量,再问了一遍。

    陈暮写下一个字

    ——不。

    真话。

    姜凌眉头微皱,应玉华的日记本里,白色桔梗出现的时间是二月,为什么陈暮回答是“不”字?

    姜凌再问:“比二月更早,是吗?”

    陈暮抬起头,看着姜凌,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吗?其实去年年底就开始了,只是之前一直瞒着她罢了。”

    李振良吼了他一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多话。”

    陈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以为,你们更想知道这些。”

    姜凌并没有受他的影响,继续问问题:“你第一次吸毒,是在公共场合,是吗?”

    陈暮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不。

    李振良看向姜凌,轻轻摇了摇头。

    他在说谎。

    姜凌提前调查过陈暮的生活轨迹,他擅长电器维修,除了接点家属区的私活之外,还经常给化工厂周边店铺维修、维护电路。

    他到底从哪里接触到毒品,这点值得深挖。

    他的第一次吸毒,是在公共场合。

    到底什么公共场合,让他可以如此大胆放纵?

    姜凌继续问:“是在平时维修电路的店铺,是吗?”

    陈暮嘴角带着一丝讥笑,写下一个字

    ——是。

    明显是谎话。

    姜凌换了个角度继续追问:“是在娱乐场所,是吗?”

    ——不。

    谎话。

    既然是娱乐场所,那姜凌便继续追问。

    “在溜冰场,是吗?”

    “在卡拉OK厅,是吗?”

    “在迪厅,是吗?”

    一连串的发问,姜凌始终盯着陈暮的眼睛。

    真是双漂亮的眼,大而深遂,瞳孔清晰可见。

    随着姜凌问题的加快,陈暮的瞳孔一直没有变化,直到“迪厅”二字出现时,陈暮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了!

    那就是迪厅。

    九十年代的迪厅,就是迪斯科舞厅,以跳劲舞为主,兼营酒水,鱼龙混杂,比较乱。市局下力气整顿过几次,扫黄大队出动过几回,但黄、赌、毒依旧屡禁不止。

    姜凌在脑海中搜寻着化工厂附近的迪厅。

    “在星光迪厅,是吗?”

    “在舞动传奇,是吗?”

    “在魅影,是吗?”

    说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陈暮坐不住了,将手中笔重重往桌上一拍:“你们什么意思?问这么快,我根本来不及写答案。”

    姜凌却没有被他影响,冷冷地盯着他:“你是魅影迪厅的常客,是吗?”

    她的目光里带着慑人的力量,陈暮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忽然就清醒了许多,他的眼神里带着丝惊恐。

    ——这个女警有毒吧?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姜凌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暮:“魅影的老板姓张,张元强,年龄30岁,家中独子,他和你关系不错,是吗?”

    “求你!给我……”

    陈暮忽然抱着脑袋,全身开始剧烈抽搐,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看向姜凌:“他毒瘾发作了。”

    陈暮都这幅鬼样子了,怎么继续审?

    姜凌冷笑:“好好查一查张元强,陈暮和这个人关系匪浅,他的毒品也是这个人提供的。”

    陈暮忽然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里透着血丝,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漂亮模样。

    他努力想发出声音,但身体太痛,痛到令人窒息。

    姜凌依旧站在笔直,就这么盯着他,眼神锐利,似一只空中翱翔的鹰发现猎物。

    陈暮忍住痛,再次挣扎。

    他的面孔完全扭曲,整个上半身像没骨头一样瘫在桌上,右手拼命前伸,试图抓住姜凌的衣角。

    姜凌与他隔着一张桌子,后退半步:“你想说什么?”

    陈暮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没有……”

    姜凌嘴角微勾,面露嘲讽:“你没有向警察供出张元强,是不是?”

    陈暮拼命点头。

    姜凌摇了摇头:“不,你说得很清楚。你从去年开始,在魅影迪厅公开吸毒,毒品是张元强提供的。也是张元强指使你接近应玉华,因为他想通过应玉华了解警方动向,是不是?”

    停顿片刻,姜凌继续道:“哦,对了,他还让你回家劝劝你父亲,可以利用自己的技术、化工厂的原材料,研制新型毒品,这样你们就能赚大钱,是不是?”

    陈暮眼中惊恐之色愈发浓烈,他嘶吼出声:“不,不,不——”

    不?

    通过陈暮的身体反应,姜凌看到的答案却是“是。”

    一刹那间,姜凌将前世看到的两份犯罪档案的关联性理顺了。

    姜凌像看垃圾一样看了陈暮一眼:“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应玉华想通过自杀让你回头,简直是痴人说梦。”

    说罢,姜凌转身离开审讯室。

    第46章 专案组

    一走出审讯室, 姜凌立刻向袁毅汇报了情况。

    袁毅听完,面色凝重:“魅影迪厅是贩卖毒品的窝点,张元强不仅拉陈暮下水, 还试图让陈志钢制毒, 陈暮接近玉华是为了掌控警方动向?此案牵扯太多, 恐怕是今年市局最大的涉毒案。”

    姜凌点头:“必须高度重视。”

    袁毅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竟然把松茂给扯了进来,恐怕局里会让他休息一阵。”

    虽然袁毅充分信任应松茂,但毕竟他妹妹与陈暮是恋爱关系,在案子没有结束之前,他恐怕都得避嫌。

    姜凌“嗯”了一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能说,应松茂命中有些一劫吧。

    袁毅道:“你和我一起去找钟局汇报吧, 我目前负责的是打拐,涉毒案不归我管。”

    姜凌:“好。”

    姜凌是第一次踏入钟俊长副局长的办公室。

    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便是红、白两台电话机。一台内线电话,一台外线电话。

    钟局分管刑侦, 去年因为钱大荣案在金乌路派出所见过姜凌,对她印象很深, 后来姜凌用她的“三定侦查法”协助袁毅破了特大儿童拐卖案, 今年年初的表彰大会上又见到了姜凌,钟局很惊喜姜凌进步神速, 起了栽培之心。

    这回在办公室见到姜凌,算是第三次见面, 钟局态度很温和:“小姜,有什么事?”

    听完姜凌的简要汇报,钟局也严肃了起来,拿起电话叫来刑侦支队一大队队长雷骁、二大队队长蒋沉舟, 一连串的指令也随之布置下来。

    “立即抽调人手成立4·26专案组,对陈暮、张元强涉毒案进行侦查。”

    “全面布控,加强对魅影迪厅的监视,重点是可疑人员和车辆,弄清楚毒品运输的渠道。”

    “安排便衣,摸清毒品交易的时间、地点与方式。”

    雷骁与蒋沉舟对视一眼,眼里都有难掩的兴奋,大案子!

    两人同时立定,声音响亮:“是!”

    钟局指了指姜凌:“这是金乌路派出所的姜凌,就是她审讯陈暮,发现魅影迪厅是毒品交易窝点。”

    雷骁与蒋沉舟早就听闻姜凌大名,今天一见,没想到竟然是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不过两人都是沉稳之人,忙笑着上前握手,做自我介绍。

    “姜凌你好,我是一大队雷骁。”

    “你好,我是二大队蒋沉舟。”

    钟局道:“让姜凌参与专案组。她有一个四人小组,很擅长犯罪心理画像,最近还搞了个笔迹测谎,有点意思。年轻人嘛,理论水平扎实、创新意识强,多给她一些锻炼机会。”

    雷骁与蒋沉舟都是实战者,刑侦经验丰富,对纯理论的东西并不太认可。不过钟局开了口,他们也不能说不,两人笑了笑:“是。”

    这一声“是”,明显没有刚才回答得那么响亮干脆。

    姜凌并不介意。

    初次合作,她的能力还未充分展示,不被人信任很正常。

    钟局也不啰嗦:“你们抓紧时间组织人手、写一个作战计划出来,争取一个月全面收网。”

    他提高音量:“全体动员、齐心协力,对涉毒犯罪零容忍!”

    雷骁与蒋沉舟:“是!”

    袁毅与姜凌也被这气氛所感染,同时立定,响亮应答:“是!”

    待姜凌等人离开,钟局拨通红色的内线电话机:“松茂,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门合上之前,姜凌听到了钟局的话,不由得为应松茂捏了把汗。

    袁毅悄悄对姜凌说:“我们在走廊外等一下。”

    姜凌知道他和应松茂是发小,感情深厚,肯定是担心应松茂被停职会难过,便应承了下来。

    应松茂匆匆赶来,和走廊外站着的袁毅、姜凌对了一下眼神。

    他没时间仔细思量,打了个招呼便走进局长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看到钟局不似往日那么和蔼可亲,而是绷着脸很严肃,再联想到守在门外的袁毅与姜凌两人,不由得心中一突。

    钟局并没有委婉开头,而是直来直去:“松茂,放下你手里的工作,休假一段时间吧。”

    第一次被强制休假,应松茂脑子“嗡嗡”作响。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颤声问:“为什么?”

    钟局道:“陈暮涉毒,案子不小,已经成立专案组。你妹妹与陈暮是恋人关系,你得避一避。”

    停顿片刻,看着眼前神情疲惫、眼底发青的应松茂,他放缓了一下语气:“我知道你是好同志,也相信你与此案没有牵连,但纪律如此,相信你能够理解,也能良好接受。”

    了解了原因之后,应松茂站定,眼神坚定:“是!”

    从警多年,一切行动听指挥,服从组织安排,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中。

    钟局眼中闪过欣赏,他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拍拍应松茂的肩膀:“听说你爸妈住院了,趁这个机会陪陪他们吧。你回去把工作交接一下,直接离开,不要打听、不要过问,等待通知,明白了吗?”

    应松茂心中的惶恐在不断加大。

    ——玉华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陈暮到底涉毒有多深?

    ——这个案子到底有多大?

    无数疑问在脑中闪过,但既然钟局让他什么也别问,他便闭口不言,敬礼之后迅速离开。

    袁毅与姜凌等到走廊外,一见到应松茂出来,袁毅立刻上前,一把抱住他,在他后背上重重拍了两下:“保重!”

    应松茂喉头似乎有什么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停职,休假,等通知。

    这几个字背后代表的,是组织对你的质疑,也是未来职业生涯的阻碍。

    应松茂是技术大队的副大队长,是市局物证鉴定的主力,他科班出身、研究生学历,在现下公安系统领导干部学历水平普遍偏低的背景下,未来升大队长、副局长、局长都有可能。

    可是现在,一条停职休假的命令下来,应松茂忽然对他的未来有了几分迷茫。

    他还能回到原来的岗位吗?会不会被调离,或者降级处理?

    袁毅当然知道应松茂在担心什么,但他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紧紧抱住兄弟,拍几下后背表示鼓励。

    姜凌看向应松茂:“放心,不会有事。”

    应松茂与陈暮案并没有关联,陈暮虽然想通过应玉华了解警方动态,但应松茂纪律性强,不会将工作中的重要信息告知家人,陈暮多半没有得手。

    等查明情况了,钟局自然会让他回来。

    应松茂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谢谢。”

    他没有心情多说什么,黯然离去。

    看着应松茂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似侠客归隐那般落寞。

    姜凌不由得有些心酸。

    他那么热爱警察事业,因为妹妹被牵连停职休息,一定很难过吧?

    袁毅忽然抬起右手,在姜凌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记。

    姜凌和他站得比较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这么挨了一记,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姜凌连退数步,一直退到走廊墙边,退无可退才止住脚步,恼怒地瞪了袁毅一眼。虽然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但袁毅这人真是喜欢动手动脚,烦人。

    “抱歉!抱歉!”袁毅也没想到姜凌的反应会这么大,用左手拍了右手一记,连声道歉。

    他现在心情很糟糕,道完歉之后苦着一张脸,用求恳的眼神看着她:“小姜,你帮帮松茂吧。”

    姜凌讨厌与人身体接触,尤其是男性。

    偏偏袁毅道歉飞快,而且神情悲伤不似作伪,姜凌脾气发不出来。她抬手拂了拂被袁毅拍过的位置,回了句:“怎么帮?”

    袁毅道:“你不是进了专案组吗?你用你那套神奇的理论,什么地理画像、什么三定侦查法,哦,对了,还有那个通过笔迹鉴定测谎,反正什么有用就用什么,赶紧帮他们破案。只要案子破了,就能洗清松茂的嫌疑。时间拖得久了,我就怕领导对松茂有不好的看法啊。”

    没听钟局说吗?对涉毒犯罪零容忍。

    警察家属涉毒,这事可不小!

    应玉华真是害死人。

    一想到应玉华,袁毅又有话说了:“小姜,幸好你及时发现问题,如果任由玉华发展下去,她恐怕会被陈暮拖下水,那松茂的前途就真的完了。”

    姜凌摆了摆手。

    大家都是熟人,你帮我、我帮你,很正常,说这些做什么。

    为什么一开始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和应玉华沟通?就是因为知道她会影响到应松茂的前程,进而可能会像前世一样害死应松茂,所以姜凌才会那么重视应玉华的心理问题。

    只是姜凌关心则乱,判断失误,早该将主要精力放在陈暮身上。

    袁毅又叮嘱她:“雷骁与蒋沉舟那两个家伙自以为是得很,可没有我这么谦虚好学,你加入专案组,恐怕能够发挥的机会不多。你莫怕,直接亮出真本事,就算吵起来也有钟局兜着。”

    姜凌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犯罪心理画像小组又要面对一个陌生的团队,真难。

    不过,姜凌不怕。

    融入陌生团队的挑战很快就来临了。

    4·26专案组第一次碰头会议在五月初举行。

    会议由钟局主持,雷骁与蒋沉舟率领一大队、二大队精锐列席。姜凌、李振良、刘浩然、周伟四人一进会议室,就迎来无数目光,还有窃窃私语声。

    “这就是那个犯罪心理画像小组?”

    “看着平均年龄不到25岁吧?都是些毛头小子。”

    “可不是?听说组长还是那个小姑娘。”

    姜凌只有21岁,再严肃也依旧面庞显得稚嫩,难免在这个男性为主、经验为王的团队里被轻视。

    不过她身形纤瘦修长,穿上一身笔挺警服,尽显英武飒爽之姿,再加上重活一世的沉稳与气度,目光到处,那些议论声小了许多。

    碰头会开始。

    雷骁简要介绍了专案组成员。

    蒋沉舟汇报作战计划。

    第一周,集中力量摸清魅影迪厅的组织架构,理清成员关系、活动规律;

    第二周,监控张元强等人的通讯工具,派便衣打入迪厅内部;

    第三周,制定详细抓捕方案,安排各小组任务;

    第四周,全面收购,搜查□□地点,缴获毒品。

    目前,第一周计划已经顺利开展,在今天的碰头会议之前,专案组已经开过会,部署了分组调查的任务,雷骁与蒋沉舟根本没想起来叫姜凌。

    这一次碰头会议因为是钟局主持,姜凌才有幸参加。

    姜凌很珍惜这次机会,从钟局那里回来之后她也没闲着,和小组成员开展了大量的调查。

    越调查走访,她越是心惊。

    这个以张元强为首的涉毒犯罪团伙,比她想象中更为狡猾。

    今天来参会,姜凌给小组成员都布置了任务。

    周伟负责记录,一定要将专案组近期的调查成果都详细记录下来,以便事后对比。市局的调查手段多、调查范围广,收获绝对不少。

    刘浩然负责观察,观察在场每个人的反应,将他们的名字、职位、性格都记录下来,这样便于进一步合作。

    至于李振良,当然是与姜凌相互配合,努力表现,争取在专案组拥有一席话语权。

    因此,当进入到这个会议室,面对泱泱人群之时,四人小组个个精神抖擞,以作战之姿面对十几张陌生的面孔。

    会议继续。

    雷骁组负责对鬼影迪厅进行调查,派便衣晚上进入迪厅了解情况,已经基本摸清了迪厅的营业规模、经营内容等,但当便衣搓着手想找点乐子时,服务员却一脸正气:“先生,我们这里是正经娱乐场所,没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雷骁总结说:“他们应该有一套熟人引荐机制,对生面孔不露半点口风。另外,迪厅老板张元强名下有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一辆货车,每隔一周会往岳州跑一趟。”

    蒋沉舟负责对陈暮、张元强的家庭关系进行摸排。

    他陈述完小组完成的主要内容后做了总结:“陈暮是独生子,父亲陈志钢在技术科任副科长,陈志钢风评不错,爱岗敬业、技术能力强、家庭责任感很强,目前没有发现他们一家人与张元强有接触。”

    “至于张元强,他是化工厂子弟,父母亲已经病逝,由姑姑抚养长大。中专毕业之后到南方闯荡,赚了点钱回晏市做生意,先是开了家卡拉OK厅,越做越好,又开了这家魅影迪厅。”

    说到这里,蒋沉舟看向姜凌:“小姜,你在审讯陈暮后,提出他俩关系很好,陈暮是听张元强吩咐办事。可是据我们调查,他们并没有见过面,平时也没什么交集。至于张元强指使陈暮有意接近应玉华,打探警方动态,还想拉父亲下水制毒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吧?我们目前没有发现相关证据。”

    雷骁添了一句:“对,一切要从事实出发,不能光靠猜测来破案。”

    突然两箭射来,不回敬一下绝对不是姜凌的风格。

    姜凌欠了欠身,眸光沉静:“蒋队,没有掌握相关证据,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她又看向雷骁:“雷队,我的结论并非猜测,而是合理推断。”

    底下的窃窃私语声突然大了起来。

    “妈呀,敢同时喷蒋队和雷队,真是个人才。”

    “啧啧,初生牛犊不畏虎啊。”

    “嘘……别说了别说了,蒋队、雷队的脸都变黑了。”

    蒋沉舟有些愠怒。

    姜凌出具的审讯记录、笔迹鉴定结果蒋沉舟认真看过,姜凌推断魅影迪厅是陈暮第一次吸毒的地点,很有巧思,这一点蒋沉舟是认可的。

    但是,姜凌后面说的那些话就太武断了。

    ——张元强指使陈暮接近应玉华,想通过应玉华了解警方动向。

    ——张元强让陈暮劝父亲利用自己的技术、化工厂的原材料,研制新型毒品。

    完全没有逻辑嘛。

    一个开迪厅的大老板、毒贩头目,怎么可能和一个电器维修工、吸毒者关系这么铁?这完全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给兄弟的架势啊。

    从审讯记录来看,这个结论是姜凌在看到陈暮毒瘾发作后直接说出来的,陈暮全程否认,不能当作直接证据。

    毒瘾发作时的反应异于常态,怎么认定他在说谎?

    依蒋沉舟来看,姜凌能够能够审讯陈暮揪出张元强这个人,就已经是立了功,剩下的交给他们来就行。

    现在还没有惊动张元强,只要盯紧了他,只要他有运送毒品、贩卖毒品的行为,蒋沉舟有信心将贩毒团伙一网打尽!

    至于姜凌那一套什么理论,并不重要。

    如果不是有钟局推荐,今天的碰头会蒋沉舟都认为姜凌没资格参加。

    在对待姜凌的态度上,蒋沉舟与雷骁难得的意见完全一致。

    雷骁皱起眉毛,声音似洪钟一般在会议室响起:“姜凌同志!我们查案子要讲事实、摆证据,张元强与陈暮关系匪浅这一点,你的事实、证据在哪里?”

    蒋沉舟也紧随其后:“对。我们也提审了陈暮,他否认你的所有指控,说你纯属诱供,他只是在魅影拿过几次货,接头人叫虎子。我们目前正在寻找这个叫虎子的出货人。”

    蒋沉舟与雷骁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但如果拿姜凌当自己人,应该私下里交流。这样直接在碰头会上当着钟局的面毫不客气地指出来,明显是一种排斥。

    两名刑侦大队长同时发难,姜凌却不慌不忙。

    审完陈暮之后,姜凌就知道他会翻供。陈暮此人狡猾至极,一张嘴灿若莲花,不然也不会把应玉华哄到恨不得把命交给他。

    但姜凌有前世的罪犯档案记忆。

    陈暮死后,陈志钢自首,将整个晏市的毒品交易市场连根拔起,首犯头目便是张元强。

    张元强在警方抓捕行动开始后饮弹自尽,临死前他胁持一名妇女至天台,要求与陈志钢见面。

    见到陈志钢,张元强笑得很残忍:“陈志钢,这都是你们欠我的!”

    陈志钢则跪在张元强面前号啕大哭:“不该啊,你不该害死我的儿。”

    张元强说:“看着陈暮被毒品折磨,你很痛苦吧?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很难过吧?哈哈哈哈……”

    笑声中,张元强开了枪,自尽而亡。

    而陈志钢精神崩溃,又笑又哭,随之跳楼自尽。

    晏市最大的涉毒案虽然破了,但主犯皆自杀身亡。

    他们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警方也不得而知。

    重活一世的姜凌可以确定,陈暮一定和张元强有很深的关系,而张元强之所以拉陈暮、陈志钢下水,目的是寻仇。

    “我所说的,都有证据支持。”姜凌站起身来,走到会议室正前方。

    钟局抬了抬手,示意雷骁与蒋沉舟不要说话:“好了,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早日破案,应该齐心协力,不能搞山头文化。既然姜凌有准备,那就听听她的意见。”

    雷骁与蒋沉舟虽然不服气,但局长发话,他们只能回答:“是。”

    李振良紧紧跟随姜凌的脚步,从旁边移过来一张白板,拿出一支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五个大字

    ——三定侦查法。

    说实话,这么严肃的会议氛围让他有些发怵,刚才紧张到差点没站起来。但看到姜凌应对自如的模样,李振良莫名地有了勇气。

    ——小姜就是最棒的!有她在,什么都不用怕。

    姜凌站在白板旁,气定神闲扫视全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她身上。

    有质疑,有欣赏,有好奇,也有轻视……

    姜凌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清朗,咬字清晰,确保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分明。

    “我先重复一下三定侦查法。”

    “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

    “首先要确定的,便是案件性质。4·26涉毒案我们目前掌握的有两个人,陈暮和张元强,他们的犯罪动机是什么,这是我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虽然有钟局压阵,但姜凌实在太过年轻,她站在台上开讲,底下一堆人开始议论。

    “啥?三定侦查法是什么?”

    “定性质,定范围我懂,定脸谱指的是什么?”

    “犯罪动机能是什么?贩毒的人求财,吸毒的人内心空虚或出于好奇呗。”

    钟局敲了敲桌子:“安静!”

    局长发话,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钟局大声道:“注意会场纪律。姜凌提出的三定侦查法很好,我们局里计划推广,等这个案子结束请她来专门给大家讲课,有什么不懂的到时候再问她。现在是专案组碰头会,都给我竖起耳朵好好听!”

    嗡嗡的议论声终于停歇下来。

    雷骁与蒋沉舟对了个眼神。

    ——钟局力挺这小丫头,不是有靠山,就是有真本事。

    ——是骡子是马,让她先遛遛。

    “刚才大家提出的犯罪动机没有错,求财、内心空虚或好奇,但你们忽视了一点。张元强引诱陈暮吸毒可能是报复,陈暮吸毒可能是出于服从心理。”

    “正是因为你们忽视了这一动机,所以才会将侦查范围和重点都放在了单纯的毒品交易关系上,没有认真调查陈暮与张元强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张元强与陈暮是旧相识,两家有很深的纠葛,张元强之所以引诱陈暮吸毒,又利用他去接近应玉华这个聋哑女孩,还试图拉陈志钢制毒,都是因为仇恨。”

    此话一出,有人坐不住了。

    一名三十岁左右、身穿棕色夹克的男子站了起来:“我们组调查过两家关系。张元强的父母虽然是化工厂职工,但很早就去世了。化工厂很大,两家不在一个家属区,没听说结过仇。”

    姜凌看向这名男子:“您是?”

    那名男子大声道:“邱石!”

    姜凌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邱警官你好,你没调查到,第一,说明走访不到位。第二,还是我刚才说的,性质不清,所以范围不明。”

    蒋沉舟张了张嘴,准备发言。

    姜凌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们小组走访了化工厂的老人,尤其是曾经与张元强父母共事过的老职工,了解到了一些东西。”

    姜凌抬手指向刘浩然:“浩然,你和大家说一说。”

    小组成员嘛,每一个都要给露脸、表现的机会。

    会议室中央是一张椭圆大桌,能够会在桌前的都是组长级别。刘浩然坐在后排,被姜凌这么遥遥一指,咽了一口口水,听到了“咕咚”一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那个,是这样。”

    姜凌的目光很暖,带着鼓励。

    刘浩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张元强的父母都是化工厂子弟中学的老师,他原本有个弟弟,叫张元盛,一家四口住在化工厂子弟中学家属楼。张元盛八岁的那个夏天,他和陈暮出去玩,结果淹死在厂外的一个池塘里。”

    蒋沉舟真不知道张元强还有个弟弟。

    更不知道张元盛八岁淹死了。

    他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坐在身后的组员一眼,暗自咬牙。让他们去调查家庭背景,怎么连这个都没调查到?

    邱石嘟囔了一句:“张元强是外来人员,派出所户籍科没他的资料,他的户口迁去岳州了。我们走访的时候调查过他父母的情况,但没有听说还有个张元盛啊。”

    刘浩然说:“张元盛淹死这件事把很多家长吓坏了,都不愿意提及,也不怪邱警官没有调查到。我们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个知情人。”

    邱石听刘浩然给自己解围,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刘浩然继续说:“陈暮和张元盛同岁,是当年一起下水的小伙伴,张元盛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听说还休学了一年。”

    没想到,陈暮竟然真的和张元强有一段纠葛。

    会不会是陈暮害死了张元盛却不肯承认?

    那就难怪张元强会恨陈暮,想方设法把他拖入吸毒的深渊。

    这下,所有人都对这段过往感兴趣起来。

    就连蒋沉舟都收起了轻慢,竖着耳朵听刘浩然发言。

    刘浩然头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发言,说实话,是有些紧张的。但他有点人来疯,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时,他忽然就兴奋起来,越讲越起劲。

    “张元盛淹死之后,他的父母找过陈暮,追问细节情况,但陈暮那个时候也吓傻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陈志钢很护崽,说是张元盛主动叫陈暮去玩,这只是个意外,怪不得任何人。陈暮的母亲很泼辣,将张元盛的父母往外推,说人各有命,要怪也只能怪父母没有尽到看管职责,莫把责任推给别人。”

    “张元盛的父母怄了气,张父当天晚上突发脑溢血,就这样没了。张母同时失去两个亲人,每天以泪洗面,不到一年检查出肝癌,半年不到就走了。张元强被他姑姑接走,从此化工厂的人渐渐遗忘了这一家人。”

    “那个池塘是厂外一口野塘,没有主人,平时夏天孩子也会去那里玩水。从张元盛淹死之后,再没孩子敢去玩。”

    说到这里,刘浩然叹了一口气:“两年之内,张元强的父母、弟弟去世,这对他绝对是个巨大的打击。他中专毕业之后原本分配到岳州化工厂当技术员,但只工作了五年就辞职下海。他在南方打工,结婚又离婚,没有孩子。”

    “经历过家庭巨变的张元强,将仇恨的种子埋在心底,回到晏市便是为了报复。他故意引诱陈暮吸毒,刻意交好陈暮,就是为了让他尝尝家毁人亡的滋味。”

    会议室忽然安静下来。

    这一段陈年旧事,就是姜凌先前判断的有力证据。

    啪啪打脸啊。

    雷骁与蒋沉舟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

    第47章 碰头会

    姜凌的犯罪心理画像小组从犯罪动机出发, 挖出这么一段陈年往事,成功证明陈暮与张元强关系匪浅,这让一开始质疑姜凌、嚷嚷着要讲事实、重证据的雷骁与蒋沉舟脸上有点挂不住。

    蒋沉舟咳嗽了两声:“小姜, 你们做了不少调查工作啊。”

    雷骁换了口风:“行吧, 看来姜凌一开始的判断是对的, 陈暮与张元强是旧相识。”

    刘浩然有点小得意,正打算多说几句,姜凌截住了他的表达欲:“好,浩然你坐下吧。”

    刘浩然乖乖坐下。

    姜凌指了指白板:“大家请看。”

    李振良将白板分为两栏,左边那栏写三定侦查法思路, 另一栏则是人物关系图。

    人物关系图的最上方的,是张元强、陈暮两个名字。由这两个名字出发, 引出两人的社会关系。

    在派出所两人已经排演过几次,现在真正实操了,李振良配合得非常好,随着姜凌的手指方向, 在张元强与陈暮之间画上一条红色的双向箭头线。

    姜凌道:“陈暮是张元盛淹死的见证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陈暮小小年纪就背负着一条人命, 内心必定惴惴不安。他父母护短,将陈暮保护得太好, 他内心的不安越积越深。长期的情绪积压之下,当他再次见到张元强, 表现出服从心态,努力想要弥补、讨好,很快就上了张元强的套。”

    李振良在红色箭头线的上方写下“服从”二字。

    姜凌接着说:“张元强一心想要弄清楚当年的真相,他有备而来, 利用毒品让他进入迷幻状态,逼问实情,并进一步试探,以达到掌控的目的。”

    李振良在红色箭头线的下方写下“掌控”二字。

    姜凌点了点“掌控”二字:“张元强这个人很擅长掌控人心。在心理学中有一个名词——‘登门槛效应’,先提个小的要求,对方答应之后再慢慢提更大的要求。张元强用的就是这个方法。”

    在座的人不知不觉被姜凌的讲解所吸引,都认真听了起来。

    登门槛效应?好像身边也接触过这种得寸进尺的人,以后可得警醒点,免得被人掌控了。

    姜凌道:“先让陈暮帮个小忙,给他毒香烟,吸食少量毒品,待他难以自拔之后,再让陈暮接近应玉华,打探警方动态;然后,可能就是引陈志钢上钩,为儿子制毒。”

    说到这里,有人举手。

    姜凌抬手示意他说话。

    这人是个瘦高个,戴眼镜很斯文,坐在雷骁身后,应该是一大队的人。他上来先自报家门:“你好,我叫庄建柏,我想问个问题。”

    姜凌点了点头:“庄警官,请说。”

    明明姜凌只有二十一岁,工作才一年时间,可是当她站在会议室正前方时,却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仿佛这里就是她的主场。

    庄建柏推了推眼镜:“我去了几次魅影迪厅,没有发现毒品痕迹,包间内也没有可疑气味,我有些怀疑,如果按你所说张元强是为了复仇才引陈暮吸毒,有没有可能,我说的是可能啊……”

    雷骁不耐烦地转头骂了一句:“有屁快放!”

    庄建柏脸微微红了一下,不过他已经习惯了队长的粗鲁直接,咳嗽一声继续往下说:“有没有可能,张元强根本没有大批量贩毒,他的毒品只限于针对陈暮?”

    听他这么一说,第一大队就炸开了锅。

    “庄眼镜你说啥咧,咱们都全体投入了,你现在说魅影不是毒贩窝点?”

    “那不可能!利字当头,张元强是个生意人,他能忍得住?”

    “那我们费尽心思查魅影、查运输路线,屁用也没有啊……”

    第一大队的任务是查魅影。

    如果张元强只是针对陈暮个人,并没有大规模贩卖毒品,那岂是做了白用工?

    说好的大功劳呢?

    雷骁也有些烦。

    说好的大案,最后就这?

    引诱、教唆、欺骗他人罪,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贩卖毒品罪根据毒品各类和重量对应量刑标准,如果是□□,10克以下判三年以下,超过50克判15年以上。

    就算张元强判了死刑那又怎样?这种个人涉毒和大规模贩毒、团伙作案,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案子。

    姜凌回忆了一下。

    如果张元强的报复是针对陈暮,那在陈暮吸毒身亡、陈志钢制毒自首之后,何必饮弹自尽?

    自古财帛动人心,只要沾上了毒品,那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姜凌正面回应庄建柏:“你这个猜测有一定道理,但从心理角度分析,张元强此人报复心重、功利心强,步步为营,所图绝对不小。只为陈暮提供毒品?不可能。接触过毒品,知道利润有多大,他一个生意人怎么可能忍得住。”

    此话一出,一大队嚷嚷的那帮子人全都笑了起来,就连雷骁也唇角带笑。

    “姜凌说得对!”

    “人心贪婪嘛,我做刑警这么多年,就没见哪个当大老板甘心只当个调货者,毒品流通末端环节,风险大,赚得少。”

    “像这种零包贩子根本没必要打听警方动态,临检行动之前连我们都不知道具体时间和地点,更别说技术大队那帮天天待在实验室里的人了。”

    小剂量拿货并贩毒给吸毒者的人,在毒圈里通常被称为“调货者”或“零包贩子”,他们将毒品拆分成小剂量进行零售。

    一大队抓到的贩毒者大多数都是这类人群。经过层层盘剥,落到最后调货者这里利润较低,一旦当时身上带的货量大,或吸毒者供认拿货量累计超标,等待他们的将是死刑。

    所以说,调货者风险大、赚得少。

    张元强一个迪厅大老板,有车有房,怎么可能甘心当个调货者?

    哪怕他一开始只打算当个调货者,一旦上家(提供货源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会千方百计把货品和人往迪厅塞。

    迪厅年轻人多、环境嘈杂、烟酒聚集,在灯光、音乐、酒精的催化之下,人的意志力瓦解,便是毒品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姜凌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雷骁心情不错,抬手压住身后的议论声,对姜凌说:“你继续说。”

    庄建柏顶住压力开口说话:“那个,我还有个问题。”

    这一下,坐在庄建柏身边的同事也有点不耐烦了。

    “眼镜,你今天屁话怎么这多?”

    “显摆你的推理能力是不是?”

    “谁想听你说话,我们要听姜凌分析。”

    姜凌却冲他点了点头:“请讲。”

    刑侦支队一大队粗汉子居多,庄建柏外号“眼镜”,是其中极少有的彬彬有礼书生。

    对上姜凌温和鼓励的眼神,庄建柏定了定神,执着开口:“张元盛溺亡这件事只能说明陈暮与张元强是旧相识,并不能证明张元强憎恨陈暮,想要用毒品毁掉他啊。”

    姜凌沉默了片刻。

    的确,庄建柏说得没错。

    姜凌之所以能够确定张元强诱陈暮吸毒是因为报复,是因为她看过他们的罪犯档案。但对其他刑侦人员而言,这两者之间并不能完全划上等号。

    姜凌微笑:“庄警官是警校毕业吧?”

    庄建柏不懂她的意思,但依旧老实回答:“是。”

    姜凌道:“侦查学这门课,学过吗?”

    庄建柏感觉自己面对的是警校老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学过。”

    姜凌:“侦查学理论之一,P—H—D理论,还记得吗?”

    庄建柏结结巴巴回答:“记,记得。提出问题,大胆假设,进行推理,这三个过程循环往复。”

    说完之后,庄建柏终于反应过来:“哦,我,我明白了。”

    他红着脸坐了下来。

    姜凌提高音量:“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是侦查前期的重要手段。我之所以说张元强出于报复心理接近陈暮,不仅拉他吸毒,还指使他接近应玉华、未来可能还会哄骗陈志钢制毒,都是从心理学角度出发的一种假设。”

    “有了假设,接下来就需要我们小心求证。”

    姜凌将话题引回到三定侦查法来。

    “定性质,就是分析犯罪动机。4·26涉毒案不只是简单的暴利驱动型犯罪,还可能出于报复动机。”

    “定范围,就是指明侦查方向。从前面的汇报来看,我建议将侦查方向进行适当调整,重点放在张元强、陈暮两家的关系上来。”

    姜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雷骁与蒋沉舟身上:“雷队、蒋队,你们同意吗?”

    雷骁与蒋沉舟虽说因为姜凌的年龄、性别而有所轻视,但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刑侦一线实战者,大家目标一致,都是为了破案、打击犯罪。

    女的怎么了?

    能力强才是王道。

    年纪轻怎么了?

    脑子活、会破案就行。

    见识过姜凌的脾气和能力之后,这两人也转换了态度。

    雷骁扯开大嗓门:“同意,我同意。”

    蒋沉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行,那就调整侦查方向,好好查一查张元强和陈暮的关系。”

    钟局觉得眼前的画面很和谐。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面带微笑,既满意雷骁与蒋沉舟的态度转变,也很满意姜凌压得住阵,在老同志面前不怯场。

    “最后,我们来定脸谱,也就是心理画像。”

    姜凌提高了音量。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她一名女性,却成功吸引了所有与会者的目光。

    甚至还有一些坐在后排的刑警,拿出笔记本开始做记录。

    “陈暮,童年期遭遇同伴溺水身亡的重大创伤事件,形成深层次的心理创伤。他成年后之所以吸毒,可能是出于对创伤痛苦的逃避,试图借助毒品的致幻作用逃离现实;也可能是因童年创伤导致的情感缺失,促使他通过吸毒寻求异常的情感体验和刺激,以填补内心的空虚与不适。”

    “张元盛的死,就是陈暮思想上的一个大脓包。如果想让他戒毒,应该……”

    说到这里,姜凌停顿了片刻,留给大家思考、回味的时间。

    所有人的思路都在跟着姜凌走,听到她刻意停顿,每个人的大脑都飞速转了起来,有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挤掉那个脓包!”

    姜凌微笑:“对!”

    她的这个笑容很美,带着赞许与肯定,仿佛一道阳光洒进会议室,所有一切都亮堂了起来。

    这一下,那些心中有想法,却没敢表达出来的刑警开始踊跃发言。

    “重新提审陈暮,追问张元盛溺水细节,逼他面对曾经的痛苦。”

    “对!重复这个过程,直到他麻木。”

    “多揭几次伤疤,不允许他躲避,到时候再告诉他张元强的目的,让他们狗咬狗!”

    姜凌很喜欢这样畅所欲言、热烈探讨的氛围,但今天有钟局在场,还有雷骁和蒋沉舟这两个大队长在,可不能抢了太多风头。

    她抬起右手,手掌略往下压了压:“很好,就按这个实施。接下来,我要谈谈张元强。”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认真倾听。

    “和陈暮一样,张元强也经历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弟弟溺亡、父母双亡,接连的打击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和仇恨情绪。这种情绪长期积压在心中,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心理状态。”

    “成年后,他选择贩毒,一方面可能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取金钱和权力,来弥补童年时期失去的一切;另一方面,更是出于对‘仇人’的报复心理。他想要让那些人也尝尝痛苦的滋味,这种报复心理驱使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说到这里,姜凌叹了一口气:“在张元强的内心深处,可能一直存在着一种自我惩罚的倾向,他觉得自己没有阻止弟弟玩水,也是有罪的,所以要通过更严重的犯罪行为来‘平衡’内心的愧疚和痛苦。”

    邱石站了起来:“姜警官,张元盛溺亡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姜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庄建柏也跟着站了起来:“陈暮当年也只有八岁,总不至于是他故意害死的吧?”

    姜凌依旧摇头:“如果是故意,绝不可能让陈暮背上那么严重的思想包袱,甚至休学了一年。”

    雷骁一挥手:“不用猜来猜去,抓紧时间提审陈暮,不就知道了?”

    姜凌提醒:“莫忘了目的。我们探寻张元盛溺亡真相的目的,是要将张元强犯罪团伙一网打尽。”

    姜凌发现刑警们八卦之心很浓,现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到底陈暮干了什么,让张元强恨他恨到要让他家破人亡。

    真怕他们忘记了原本的侦查目的。

    雷骁不耐烦地再次挥手:“知道知道。”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女人,就是啰嗦。

    蒋沉舟看向雷骁:“老雷,提审陈暮是我们组的活,你们组主要还是盯着张元强和魅影吧。”

    雷骁嘿嘿一笑:“都是一个专案组,分什么你和我?陈暮的嘴要是撬开了,张元强那边的盯梢计划不就顺利得多?”

    姜凌功成身退,与李振良一起坐回原来的位置。

    刘浩然与周伟没有说话,只悄悄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会议结束,姜凌身边围了一圈人。

    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想向她请教三定侦查法的细节。

    李振良、刘浩然和周伟忙护在姜凌身侧,将那些人推开了些。

    雷骁和蒋沉舟及时赶来,吼了一句:“挤什么挤?!钟局说了,等案子结束请小姜过来做培训,你们慌什么?”

    被大队长这么一吼,热情的刑警方才散去,姜凌长吁了一口气。

    一堆男人围住,那种被各种气息缠绕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四人小组回到派出所。

    李振良依旧兴奋得腿打颤:“妈呀,我第一次站在那么大的会议室里。虽然没有发言,但也算是露脸了,真紧张。”

    刘浩然一拍胸脯:“会议发言也不可怕嘛。”

    周伟捶了他一记:“嘁!少吹牛,你一开始说话连声音都找不到,这个……那个……”

    “哈哈哈哈。”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还别说,团队作战的感觉很愉快。

    就算是面对绰号“雷公”,声如洪钟、审讯时吓得嫌犯两股战战的雷骁;就算是面对绰号“蒋门神”,多智近妖、再狡猾的嫌犯也逃不过他双眼的蒋沉舟,犯罪心理画像小组也能勇敢开口。

    姜凌甚至还指导他们调整调查方向。

    嘿嘿,这种感觉……酸爽!

    李振良问:“我们调查了这么久,张元盛的死因都说是溺亡,没谁责怪陈暮。为什么张元强那么恨他?”

    姜凌沉默不语。

    刘浩然说:“谁知道呢。我问得比较细,但陈家人瞒得紧,只说张元盛来家里喊陈暮一起出去玩,然后就传来张元盛溺亡的消息,等陈志钢夫妻俩赶到池塘边,陈暮全身湿漉漉地站在张元盛的尸体旁瑟瑟发抖,附近村民说听到呼救声,他们将两个孩子捞上来,一个活着,一个却死了。”

    周伟和刘浩然是一组,问了几个知情者,说辞都大同小异。

    他补充道:“是啊,陈暮当时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张元盛家人到陈家问细节,其实也不是要找陈暮的麻烦,就是不甘心,想知道儿子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偏偏陈家人太护短,拼命推卸责任,说的话有些难听,伤了张元盛父母的心,因此张元强才把这笔帐全算在陈家人头上。”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想要知道真相,恐怕只能问陈暮,希望雷队他们能够问到什么吧。”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反馈。

    第三天上午,案件组办公室电话响了,姜凌接起,那头传来雷骁的大嗓门,震得她耳朵有些疼,赶紧将话筒拿远了些。

    “小姜,我是雷骁。”

    姜凌道:“嗯,我知道。”嗓门这么大,中气这么足的,也就是雷公你了。

    开过一次碰头会后,雷骁对姜凌的印象很好。

    聪明、脑子灵活,犯罪心理学理论基础扎实,这样的姑娘就算年轻点,也能在刑侦领域派上用场。

    雷骁这人虽然有点大男子主义,觉得女人麻烦,但他工作热情高,佩服书读得好的人。只要有能力,他就愿意共事。

    他最讨厌的,是蠢人。

    有时候遇到底下人反应慢点,他就直接开吼,所以大家都有点怕他。

    雷骁说:“小姜啊,你也是咱们专案组的人,是不是今天上午过来碰一下?”

    姜凌反应很快:“遇到什么问题了?”

    雷骁在那头摸了摸下巴,忽然觉得姜凌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明了。

    正好,他就喜欢聪明的读书人。

    “是有点问题。陈暮那小子不肯交代,他口才了得,把我们几个审讯的绕了进去。要是逼得紧了,他就装毒瘾发作,难搞。”

    姜凌认真听完,提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告诉他张元强引他吸毒的真实目的?”

    雷骁:“当然说了,可是他根本不听。他依旧坚持说和张元强没什么关系,时间过去那么久,大家都忘记了过往,他只知道张元强是魅影的老板,两人没有说过话。”

    姜凌“嗯”了一声,“需要我做什么?”

    雷骁咧嘴一笑,也没再绕圈子:“你不是发明了那个什么笔迹测谎吗?要不,你再来试试?”

    姜凌道:“陈暮很聪明,那个方法他经历过一次,再来一遍用处不大。”

    雷骁苦笑:“先前想得挺好,让他俩狗咬狗,没想到陈暮根本不接茬。张元强那小子目前我们派人监视着呢,还不能打草惊蛇。难道就这样把陈暮送回戒毒所?”

    姜凌提议:“陈暮这条路走不通,可以试试陈志钢。”

    陈志钢只有陈暮这一个儿子,他可以为了陈暮制毒,为了陈暮自首,为了陈暮跳楼,那一定舍不得看到陈暮继续沉沦。

    如果告诉陈志钢,张元强处心积虑想要毁了陈暮,陈志钢一定会与警方配合。

    雷骁恍然,哈哈一笑:“小姜,还是你脑子好使,我们这就请陈志钢喝茶去。”

    姜凌等他挂电话,但等了一会,对方竟然一直没挂。

    姜凌:“还有事?”

    雷骁道:“要不,你和陈志钢聊聊?我看你心理分析能力强,比我这大老粗强。”

    雷骁挺有自知之明,他在一大队当队长,每天面对的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必须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久而久之他便带了些恶相,嗓门大、脾气大,经常吼人,搞得手下的兵都有点怕他。

    和陈志钢那个儿子奴沟通?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

    雷骁忽然动了挖人的心思。

    一大队就得有个像姜凌这样的人,看着柔和客气,实际上绵里藏针,狠起来比谁都狠。句句戳人心窝子,让对方灵魂深处的恶魔藏无可藏。

    因为想挖人,所以雷骁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春风和煦起来:“小姜,像你这样的审讯人才,就应该多多锻炼,是不是?你准备准备就来我们一大队,我等你。”

    姜凌不知道雷骁为什么变得这么客气,不过她的确很想和陈志钢聊聊,便“嗯”了一声,“我和小组成员准备好讯问提纲,两小时之后见。”

    雷骁放低了嗓音:“好,不急不急,我把人带过来也要点时间。”

    姜凌听到旁边传来蒋沉舟的声音:“老雷,你和谁说话呢?夹着嗓子真恶心。”

    雷骁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挂了电话。

    姜凌忍着笑,看向李振良他们仨:“来活儿了,抓紧时间准备。”

    李振良一直竖着耳朵听电话,兴奋地问:“雷队让我们过去审陈志钢,我们是不是要准备测谎问题?”

    姜凌点头:“对。”

    刘浩然与周伟一听,立马挂上小黑板,开始草拟问题,一个说,另一个写。

    “老规矩,问题分为三个部分。”

    “1、寒暄降低对方戒心。”

    “2、询问他对陈暮吸毒的看法。”

    “3、询问张元盛溺亡时的细节。”

    姜凌很满意小伙伴们的工作积极性与主动性,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句话提点一下。

    姜凌:“陈志钢是儿子奴。”

    刘浩然一点就通:“对!所以我们一开始可以聊聊陈暮的优点。”

    姜凌:“要拉满他对张元强的反感。”

    周伟接话:“可以详细描述陈暮毒瘾发作时的痛苦,让他心疼。”

    姜凌:“要取得他对警方的信任。”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就多宣传一下张元强的复仇心理,吓吓他。”

    四人相视一笑。

    第48章 往事

    姜凌来到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办公室。

    办公室位于二楼最东头, 面积很大,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舞蹈。

    一大队办公室的陈设有点工业风。

    青灰色水泥地面, 简单的大白墙, 搭配着朴素简洁的桌椅, 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实用与硬朗。墙上挂着一些与案件相关的地图和图表,上面标记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文字。大家或坐或站,或埋头工作或轻声讨论,氛围既严肃又活泼。

    雷骁将姜凌等人迎进屋,拍了拍手:“大家停一停, 姜凌和她的心理画像小组到了。”

    姜凌在专案组碰头会上一战成名。

    直面对抗刑侦支队两尊大神——雷骁与蒋沉舟,在钟局主持的碰头会上侃侃而谈, 年轻的姜凌惊艳全场。

    先前她和袁毅合作破了青石镇人贩子大案之后,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调侃袁毅破案全靠姜凌,说姜凌仅通过鹞子团伙的名称就锁定首犯沈天鹞, 这一手太过神奇,像一部传奇小说。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心理画像技术, 忽视了“三定侦查法”的价值。

    但今天, 姜凌对“三定侦查法”的宣讲引起了刑侦一线人员的重视。

    定性质,定范围, 定脸谱。

    按照这个顺序进行侦查,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啊。

    姜凌不就是通过犯罪动机分析, 建议雷骁和蒋沉舟调整调查方向吗?

    关键是,雷骁和蒋沉舟都同意了!

    这两人一文一武,联手侦破过无数大案,他俩竟然接受了一个小丫头的建议, 可见这三定侦查法,是极为有效的。

    可以说,现在的姜凌在市公安局正式出了名。

    很多人都希望姜凌能够做一次专题讲座,把三定侦查法说清楚、说透彻。

    因此,当姜凌和她的小组成员出现在一大队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工作,热烈地鼓起掌来。

    “欢迎欢迎。”

    “最近老听到姜凌这个名字,今天总算是对上号了。”

    “没想到姜警官这么年轻,真是年轻有为啊。”

    姜凌环顾四周,发现有会议室见过的熟面孔,也有一些没参加会议的陌生面孔。她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姜凌发现角落里有两名身穿制服的女警,她俩站在工位前,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透着羡慕。

    一名女警年长些,三十多岁年龄,留着短发,看着很精干。

    另一名女警年轻些,二十五、六岁年纪,长发盘在脑后,厚重刘海遮住眉眼,有些腼腆。

    姜凌问雷骁:“雷队,这两位是?”

    雷骁顺着姜凌的视线看去,“哦”了一声,快速介绍:“郑瑜,苏心婉,她俩主要负责文书工作,平时很少跑外勤。”

    姜凌知道警队里女警存在的价值。

    遇到某些特殊案子,如强奸案、性暴力案,为保证女性受害人的身心健康,一般都是女警与受害人沟通交流;

    遇到需要对女性嫌疑人搜身的情况,也要有女警在场。

    雷骁这人大大咧咧、大男子主义,女警在一大队估计地位并不高。

    这就难怪她俩眼神里带着对自己的羡慕了。

    姜凌看着郑瑜、苏心婉,微笑道:“郑警官、苏警官,你们好。”

    郑瑜、苏心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你好。”

    郑瑜加了一句:“以后叫我们名字就好。”

    姜凌“嗯”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向雷骁:“雷队,人带回来了吗?”

    雷骁兴奋搓手:“来了来了,等下你主审,我旁观。”

    姜凌看了他一眼:“坐镇可以,不许打岔。”

    雷骁丝毫没觉得姜凌没大没小,笑眯眯地说:“没问题,我不吭声就是了。”

    郑瑜和苏心婉第一次看到雷队笑得这么“谄媚”,捂着嘴悄悄交谈了两句。

    “雷队今天怎么了?第一次见到在女同志面前这么听话。”

    “雷队脑子里只有破案二字,估计姜凌破案有一套。”

    雷骁听不到她俩的对话,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姜凌会怎样和陈志钢交流。她那套笔迹测谎、问题设置很有些门道,经验丰富的雷骁已经看出这套方法的价值。

    如果能够将这套方法推广,将来审讯便多了一项手段。

    虽说公安系统破案轻口供、重证据,但撬开嫌疑的嘴,问出更多细节,对进一步固定证据不是很有帮助吗?

    因此,雷骁才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他舍了这张老脸也要跟在姜凌身边好好学习。

    钟局不是总说什么,要不耻下问吗?

    他这叫谦虚。谦虚,懂不懂?

    陈志钢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陈暮吸毒的事情来市局了,他看着眼前坐定的姜凌、李振良,眼中含泪,努力维护儿子的体面:“我家陈暮是个好孩子,他只是犯了错。我会监督他戒毒。”

    似乎是害怕警察不相信自己的话,陈志钢举起右手,握拳放在脸旁,像入党宣誓一般:“真的,我保证!”

    姜凌并没有理会陈志钢的声明,看了李振良一眼,示意他开始。

    李振良拿出两张纸。

    一张空白纸,一张是标记了题号的A4纸。

    李振良将空白纸推到陈志钢面前,并递上一支钢笔:“请在纸上写下‘是’和‘不’这两个字。两字为一组,总共为三组。”

    陈志钢是老三届的大学生,对纸笔并不陌生。

    他顺从地拿过纸笔,工工整整在上面写下了三排字。

    李振良拿过这张纸,再将标记了题号的纸推到陈志钢面前,将规则说了一遍。

    陈志钢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询问,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我只用写‘是’和‘不’字,不必说其他的话,是不是?”

    李振良:“对。”

    陈志钢松了一口气。

    他是读书人,拿着钢笔让他很有安全感。

    听题,作答,这不就是一场考试吗?读书时陈志钢就是个好学生,他最不怕的便是考试。

    甚至,他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感。

    毕业上班之后,好久没有考过试了。你别说,还挺怀念的。

    姜凌见他明白了规则,便开始询问。

    “你刚才说陈暮是个好孩子,是吗?”

    “是。”

    “他德智体全面发展,是吗?”

    “是。”

    “他长得好,很有女人缘,是吗?”

    “是。”

    “他学习成绩很优秀,是吗?”

    “……”

    前面三个问题,陈志钢都很快乐地写下“是”字。

    可是,面对这第四个问题,陈志钢有些犹豫。

    他当然觉得自家儿子完美无缺,没有半分瑕疵,可是也没办法违心地说儿子学习成绩好。如果成绩好,也不会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还得他求爹爹告奶奶把他送进厂里的维修班了。

    想了又想,陈志钢写下了一个“不”字。

    李振良冲姜凌点了点头。

    陈志钢目前还算老实,说的全是真话。

    他还真当这是一场考试,认真答题想得个高分?

    寒暄了几句之后,陈志钢脸上的神情愈发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愉悦”。他没想到眼前女警这么和气,愿意花时间和他聊儿子陈暮。

    自从儿子吸毒之后,陈志钢出门都觉得低人一等。

    他不敢往外说,一直死死瞒着。但内心也知道没脸,不敢和旁人聊起陈暮。

    遇到同事关心:“你儿子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啊?”这类话题,陈志钢都打个哈哈应付了事。

    他知道陈暮和应玉华在谈恋爱,但心里没底。

    应玉华虽说是个聋哑人,但长得漂亮、性格好,哥哥还是警察,她家里肯定不可能同意她嫁给一个吸毒者。

    可是今天,姜凌主动和他聊起儿子陈暮的往事,尤其是他引以为傲的一些事情,这让陈志钢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尊。

    只是,这种愉悦感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很快,陈志钢就被姜凌的问题问到怀疑人生。

    “你知道陈暮吸毒,是吗?”

    “是。”

    陈志钢的笔画明显凝滞。

    看来,陈暮吸毒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压力。

    “你见过陈暮毒瘾发作时的惨状,是吗?”

    “是。”

    回答这个问题时,陈志钢手在颤抖。

    一想到儿子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全身抽搐,在地面翻滚着乞求他的模样,陈志钢整个人就痛得无法呼吸。

    太可怕了!

    毒品已经把儿折磨得不像个人样。

    “你知道是谁诱陈暮吸毒的,是吗?”

    听到这个问题,陈志钢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姜凌。他完全忘记了规则,执拗地看着姜凌追问:“是谁?是谁?”

    李振良点了点纸面,示意他把答案写下来。

    陈志钢这才想起一开始李振良交代的,不允许说话,只要在纸上写下是或不。

    他快速在纸上写下——不!

    他还在这个不字之后加了个大大的惊叹号。

    看来,陈志钢真的不知道内情。

    姜凌嘴角微勾,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你知道陈暮经常去魅影迪厅,是吗?”

    陈志钢的心神完全在“到底是谁引诱我儿子吸毒”这个问题上,半天才反应过来,在纸上写了个“不”字。

    姜凌再问:“你知道魅影迪厅的老板名叫张元强,是吗?”

    当张元强这三个字从姜凌嘴里冒出来的时候,陈志钢有一刹那的呆滞。

    片刻之后,他陡然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姜凌。

    ——张元强?是他认得的那个张元强吗?

    李振良再一次提醒陈志钢:“回答问题。”

    陈志钢压抑住情绪,重重在纸面上写下一个“不”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差点将纸面划破。

    明显,张元强这个名字让他紧张。

    姜凌的态度很平稳,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个张元强,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张元强,他有个弟弟,叫张元盛。”

    陈志钢的呼吸一滞,眼神变得幽深,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姜凌问:“你知道张元强故意引诱陈暮吸毒,是吗?”

    陈志钢猛地站了起来,整个人都在哆嗦:“你,你说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

    姜凌跟着站了起来,身体前倾,眼神冰冷,与他目光相对:“你说呢?”

    姜凌的眼神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让陈志钢感觉到灵魂在灼烧,烧得他喉咙滚烫、口干舌燥。

    陈志钢半天才颤声道:“我,我说什么?”

    姜凌没有再要求他写“是”或“不”,她盯着陈志钢:“他恨陈暮,也恨你,他想要你们家破人亡,你说,是为什么?”

    突然从闭卷答题卡考试变成开卷面试,陈志钢一下子慌了神。他目光闪烁,左右张望,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

    姜凌坐回椅子,身体往后靠,整个人看上去很轻松,她甚至面带微笑,说出来的话却让陈志钢如坠冰窖:“你可以继续隐瞒。陈暮是死是活其实与我无关,家破人亡的人,也不会是我。”

    李振良在一旁看着姜凌,眼神里写着迷惑。

    先前大家一起商量的时候,不是说好要取得陈志钢对警方的信任吗?你现在这阴阳怪气的说风凉话,是什么意思?

    陈志钢现在脑子嗡嗡作响,注意力全在“家破人亡”这四个字上。

    他直愣愣地低头看向好整以暇的姜凌,牙槽紧咬,眼睛充血,泪光闪动,内心经历着痛苦的挣扎。

    姜凌没有催促,安静等待着。

    对陈志钢这类做事一板一眼的工科男,说多了反而让他能快速抓住漏洞。不如什么也不说,让他自己去悟。

    知道得越少,他才会越想越害怕。

    只有让他怕了,他才会向警方敞开心扉。

    从心理学视角来看,陈志钢这属于“替代性创伤”,张元盛溺亡,让他内心产生深深的自责与愧疚,这种情绪一直影响着他。现在陈暮吸毒,他觉得是自己没尽到责任,所以才会纵容。

    正是基于这种复杂的心理,他对外隐瞒,对警方态度回避。

    如果想让他把事情说清楚,得在给予一定压力的同时,又要留有一定的释放空间。

    陈志钢的牙齿开始打颤,安静的讯问室里,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直安静坐在墙边的雷骁看看陈志钢,再看看姜凌,心里头有无数疑惑,无奈他答应过姜凌,只看不说,只能憋着。

    等了一会,姜凌淡淡道:“吸毒是条不归路,你现在能够想到的办法,比如关起来、盯着他、绑着他……都没用。必须了解陈暮的心理动机,才能成功戒毒,让他重新走上正轨。”

    姜凌的话,戳进了陈志钢的心窝。

    知道陈暮吸毒之后,陈志钢感觉天都塌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帮助儿子戒毒,但是都没有用。

    把陈暮关起来吧,他隔着门板哀号,哭着求自己,那声音就像一条电钻,直钻进陈志钢的脑子里。

    门里,陈暮哭;门外,陈志钢哭。

    等到陈志钢上班去了,陈暮砸开门跑了。

    陈志钢也试过把陈暮绑在床上,咬牙切齿地对妻子吴春桃说:“不许放他出去,只喂饭和水。”

    可是,陈暮不吃不喝一心求死,陈志钢看着他消瘦的脸庞、绝望的眼神,心软了。

    好话歹话说尽,陈志钢甚至跪在地上哀求,可陈暮就是戒不了毒。

    看着陈暮吸毒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剂量越来越大,陈志钢真是怕了。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陈暮会被毒品毁了!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陈暮若有个三长两短,陈志钢也活不下去。

    听姜凌说是张元强引诱陈暮吸毒,陈志钢杀了张元强的心都有。

    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毁了他的儿子。

    可是,杀了张元强又有什么用呢?

    能让时间倒流,回到陈暮还没有接触毒品的时候吗?

    陈志钢是典型的工科男思维,遇到问题,他第一反应是思考该怎么解决问题。

    可是他办法想尽,却全都没有用。

    现在,姜凌有一句话他听进去了——靠他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挽救陈暮,他必须求助。

    可是,向谁求助呢?

    陈志钢定定地看向姜凌,脑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

    警方可信吗?

    眼前这个女警说的话,靠谱吗?

    察觉到陈志钢审慎的目光,姜凌抬眸迎上去,微微一笑:“除了我,没人能帮你。”

    她的笑容,笃定而自信。

    她的眼神,强大而坚定。

    陈志钢仍在犹豫。

    真的要把那段往事说出来?

    真的要将内心最不堪的一面展示出来?

    姜凌欠了欠身,缓缓站了起来,示意李振良将桌上资料收起来。

    陈志钢看她一幅要走的样子,忙伸手去拦:“你别走,让我想想。”

    姜凌说话的语气很冷淡,却句句似刀:“张元盛溺亡的真相,就是陈暮内心扎着的一根针。你把这根针藏起来,以为这是爱,其实是在害他。正是因为你的纵容与溺爱,让陈暮失去了赎罪的机会,他内心的愧疚与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这根针足足扎了他十七年。”

    陈志钢面色煞白,双腿颤抖,几乎无法支撑他的身体。

    “砰!”

    陈志钢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姜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张元强回来了,他是来复仇的。他已经成功引诱陈暮吸毒,让他生不如死。而你却还在犹豫,犹豫要不要说出这段往事,简直愚蠢至极!”

    陈志钢胸口如有巨石压住,他张开嘴想要呼吸,却感觉空气稀薄无比,胸腔似乎被火烧一般,又热又痛。

    姜凌转身欲走。

    “不,不要走!”陈志钢的声音似破锣一般,难听得要命。

    雷骁在旁边一挑眉,哟,成了!

    姜凌侧身看向陈志钢。

    陈志钢右手前伸,面容痛苦:“我,我说。”

    姜凌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她缓缓坐下:“说吧。”

    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天气炎热,蝉鸣阵阵,化工厂的孩子们却不怕热,穿着背心、短裤在家属区的树荫底下撒欢。

    八岁的陈暮和张元盛是同班同学,关系很好,虽然不住一个家属区,但放了暑假孩子们哪里闲得住,经常你跑来找我、我跑去找你,拿着爸妈给的零花钱买冰棒吃,头碰头蹲在地上打弹珠。

    那一天,两个孩子忽然动了心思去玩水。

    张元盛说:“要是能够泡在水里多好,这天太热,一身的汗。”

    陈暮神秘一笑:“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可以玩水。”

    张元盛只会狗刨,虽然心动,但也有些紧张:“我妈不让我玩水,说危险。”

    陈暮却毫不在意:“大人就是胆子小,那口塘水浅得很,没事儿。”

    两个小伙伴就这样屁颠颠去了厂外的那口野塘旁。

    塘边种了不少柳树,微风吹过,翠绿的枝条轻拂着水面,荡起阵阵波纹。

    张元盛的确很喜欢这个地方,不过他不太敢下水,坐在岸边扯狗尾巴草、抓蚂蚱玩。

    陈暮胆子大,脱下背心短裤,光溜溜地就下了水。

    岸边水浅,陈暮泡在水里很开心,扯一枝柳条抽着水面,冲张元盛喊:“来呀,来呀,水里好凉快。”

    张元盛想下水又有些不敢,但耐不住天热,他脱了衣服放在岸边,叠得整整齐齐。

    没有大人在身边,不允许到河里、塘里游泳,这是妈妈在放暑假前就反复叮嘱过的。张元盛怕衣服打湿了妈妈会发现他偷偷玩水,便学着陈暮的样子把衣服脱了下来。

    张元盛蹭到一棵柳树旁,手扶着树干,将双脚伸进水里,扑腾扑腾了几下,水没过脖子以下,整个人一下子就凉爽许多,他咯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忽然,变故陡生!

    陈暮右腿抽筋,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塘中心位置歪倒。

    “啊——”

    陈暮的头被水淹过,水从鼻子涌进肺里,他的双手拼命划动,偏偏塘中心较深,双脚完全踩不到底,吓得尖叫起来。

    张元盛转身看到陈暮在水里挣扎,顾不得自己只会狗刨,松开抱住柳树的手便往陈暮方向游去。

    张元盛拼命拉扯陈暮,好不容易才将陈暮拖到岸边。

    陈暮慌了神,手一碰到岸边便拼命地往上爬。

    一种生存的本能让他抓住岸边野草,双脚往后蹬。

    野草哪有什么支撑力?

    连续扯断几把野草之后,随着陈暮蹬腿的力量,他终于攀到了泥土,双手抠进土里,借力爬上了岸。

    可是当他爬上岸,定住心神往水里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

    张元盛呢?他到哪里去了?

    陈暮喘着粗气,哑着嗓子喊:“元盛,元盛……”

    他忽然想到,自己双腿往后蹬的时候,似乎蹬到了什么东西。难道,是他把张元盛踹进水里了?

    越想越怕,陈暮挣扎着站了起来,对着平静的塘水喊:“元盛,元盛!你别吓我,你快上来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哭腔。

    陈暮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人。

    他想救张元盛,冲到柳树旁扯下一根粗树枝往水里探。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怕得双腿直发抖。

    直到他神魂稍定,这才想起要呼救。

    陈暮站在浅水区,拿着树枝往水里胡乱探,一边哭一边喊:“救命,救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暮的呼救声惊动了附近村民,可是等大家赶过去将两个孩子捞上来,张元盛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陈暮则一直拿着那根树枝,像傻了一样喊着救命。

    听到这里,李振良眉头紧皱:“张元盛为了救陈暮而丧命,你们应该好好感谢张家,为什么要躲躲闪闪,搞得好像生怕被人讹上了一样?”

    陈志钢抬起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满是懊恼。

    “我收到消息比张家早,赶到塘边的时候,小暮吓傻了,嘴里叨叨着: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以为真是小暮害了他。如果是这样,那张家人岂不是要把小暮给撕了?”

    忆及往事,陈志钢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

    “是我丧了良心啊。张元盛那娃娃教育得很好,懂礼貌、爱学习,和小暮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只有小暮这一个儿子,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当张家人找过来的时候,我生怕他们问东问西,只想把他们打发走,就说了几句难听的话。谁知道当天晚上张老师就脑溢血走了,我悔啊!”

    “错误已经造成,我更不敢把实情说出来。”

    “小暮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张元盛,我看他有点呆呆傻傻的,怕他得神经病,就一直哄着他。我和他妈都说,是张元盛那娃娃命中有此一劫,不能怪他。他妈还夸他,说幸好他聪明,爬上岸爬得快,不然两条命都得搭在那里。”

    “我哪里知道张元强会记恨这么长时间?小暮那个时候才八岁,张元盛的事不能怪他。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应该好好劝劝张老师,让他节哀,我应该告诉他,是张元盛救了我家小暮,这娃娃是英雄。如果是这样,或许张老师不会死,乔老师也不会死,张元强就不会用毒品来害我家小暮,都是我的错!”

    姜凌冷冷地看着他。

    陈志钢哭得眼泪鼻涕一齐流,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雷骁实在是按捺不住暴怒的脾气,霍地站了起来,似尊怒目金刚一般走到陈志钢面前,重重一拍桌子。

    “啪!”

    桌子抖了抖,差点被他这一巴掌拍散架。

    陈志钢也被吓得一个激灵,哭声顿止,紧张地看向雷骁。

    雷骁的斥责声似炸雷一般在问讯室里响起,震得每个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家的儿子就不是儿子?!”

    “张家人只是想要个真相,哪怕是听听张元盛死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可是你做了什么?张元盛因救陈暮而死,你却说那是他的命,怪不了旁人。”

    “恩将仇报,你他妈就不是个男人!”

    第49章 诛心

    雷骁句句重如千斤, 狠狠砸在陈志钢心上。他的双肘搁在桌上,用手掌捂住脸,泪水自指缝里流出。

    陈志钢的声音自手掌底下发出, 有些瓮声瓮气。

    “是, 我不是人, 不是个男人。”

    “我知道错了,可是人都死了,我想道歉也没机会了啊。”

    “我真的后悔了,这个事是我没有处理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 你打我吧,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一点。”

    雷骁骂完, 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快。

    骂了又怎样呢?

    张元盛能活转来吗?他的爸妈,张老师、乔老师能活转来吗?

    逝者已去,雷骁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窝囊痛哭的陈志钢,雷骁拳头发硬, 真想揍他一顿。

    可是,揍完之后呢?

    揍完了, 陈志钢负疚感减少了, 心里舒服了,可是雷骁却会更加郁闷烦躁。

    姜凌冷冷地看着陈志钢。

    他是真心后悔了吗?

    没有, 他一点也没觉得陈暮做错了,也没有觉得自己努力维护儿子名声的行为有问题。

    只是因为现在张元强有心报复, 他害怕了。

    在监狱见多了痛苦忏悔的囚犯,姜凌从来不相信鳄鱼的眼泪。

    姜凌也不像雷骁那么愤怒。

    越憎恨,姜凌越冷静。

    “现在哭,还早了点。”

    姜凌的声音似腊月寒风, 吹进人的脖子里,寒意一下子便窜进骨头缝里。

    陈志钢哭声戛然而止。

    他移开手,愣愣地看着姜凌,脑子里却一直在回响姜凌的话。现在哭早了,为什么?

    姜凌的眸光似刀,刀光刺痛了陈志钢的眼。

    他移开目光,不敢与姜凌视线相触。

    “我来告诉你,陈暮的将来会是怎样。”

    “陈暮反复吸毒戒不了,毒资缺口会越来越大。你变卖家产,依旧填不满那个缺口。然后,陈暮会开始贩毒,以毒养毒。”

    “有一天,陈暮被警察抓住,吸毒、□□、贩毒三罪合一,毒品数量没有超过10克,他被处以两年刑期。像他这种瘾君子,和强奸犯一样,是监狱最低等的存在。他被狱友殴打凌辱,瞎了一只眼睛、右腿也瘸了,走路一瘸一拐,瘦得脱了型,再也没了以前的漂亮模样。”

    “出狱后,陈暮受尽世人的白眼。左邻右舍、厂矿职工都知道了他的大名,连猫猫狗狗见到他都躲着走。曾经他学了一手维修电器好手艺,现在也没有用了,根本没有人肯找他做事,陈暮感觉人生没有一丝希望。”

    “痛苦、颓废的他再一次吸毒。”

    “复吸的代价是惨痛的。毒瘾发作越来越频繁,需要的毒品数量也越来越多,寻常的毒品根本满足不了他,他开始寻找最新、最纯的毒品。”

    “有一回,他当街发作,持刀冲进医院想抢支杜冷丁缓解,却被药店职员摁住,报了警。当警察赶到,他想到监狱的痛苦,拼命挣扎,竟成功从店员手中挣脱开来。”

    姜凌平静地陈述着陈暮上一世的命运。

    字字清晰,似尖刀一般刺进了陈志钢的胸膛。

    他的儿子,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他视为生命延续的儿子,竟然会是这样的命运?

    虽然姜凌说的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她描述得太过真实,陈志钢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姜凌的话。

    这一回,陈志钢没有哭。

    痛彻心扉,心脏似乎被尖刀斩成了碎末,他能看到胸口有鲜血汩汩往外冒,但他偏偏一滴泪都没有。

    “陈暮在前面逃,警察在后面追。追到一栋宿舍楼,陈暮慌不择路,冲进这栋宿舍楼,一口气跑到了天台。”

    “站在天台边沿,他转过身,对追上来的警察吼:不许过来,如果过来,我就跳下去!”

    明明没有优美的文字、没有细致的描写,但陈志钢却仿佛看到了真实发生的画面。

    ——他的儿子因为持刀抢劫,被警察追到了天台。

    ——天台风很大,吹得陈暮站不稳。

    寒意自脚底升上来,陈志钢尖叫起来:“不,不!”

    姜凌却偏偏不如他的意,冷冷地盯着陈志钢。

    明明是一张美丽、温暖的红唇,说出来的话却残忍无比。

    “那一刹那,陈暮脑中掠过无数画面。”

    “八岁时,他在塘中滑倒,是张元盛救了他,可是他却将张元盛一脚踹进水里,从此他再没活转过来。”

    “他父母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但陈暮知道,就是他的错。他自私、胆小,他只顾自己,他没有及时呼救,所以张元盛才会死。”

    “陈暮想跪在张老师面前道歉,他想对乔老师说张元盛是英雄,偏偏他爸妈不允许,说不能告诉别人真相,不然张家人会骂他、打他。”

    “可是他们不知道,陈暮宁可被张元盛的父母、哥哥打骂,也好过每天晚上睡不着觉,闭上眼就听到张元盛笑嘻嘻对他说:陈暮,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陈志钢抱着脑袋开始尖叫:“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雷骁与李振良的脚似乎被什么钉住,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却都身体僵硬,一动不能动。

    姜凌明明说的都是平常的话,却让他们感觉到毛骨悚然。

    ——她仿佛有一双先知的眼,预知到了陈暮的结局。

    姜凌的话,还在继续。

    夹杂着陈志钢的尖叫声,却字字清晰,仿佛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二十四岁时,他维修手艺出众,买了辆摩托车,意气风发地在熟悉的大街小巷里风驰电掣,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掌控之中。”

    “魅影迪厅里,灯光摇曳、梦幻得不似真实世界。那一刻,他又想起了张元盛。如果张元盛还活着,两个人会一起长大,一起唱歌跳舞,一起骑摩托追女孩子吧?”

    “巨大的痛苦涌上来,陈暮再也撑不住,蹲在人群中央开始号啕大哭。”

    “有个人搭上陈暮的肩膀,陈暮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张元强。”

    “张元强兄弟俩长得很像。虽然时间过去了十几年,虽然张元强已经长高、模样也有了些变化,但陈暮一眼就认出他来。张元强将陈暮带到卡座,递上一根香烟。这根烟给了陈暮快乐,让他忘却了积压在内心的痛苦。也从此,开启了陈暮吸毒的道路。”

    陈志钢停止了尖叫,被动地倾听着姜凌所说的话。

    他看到了儿子的过往,为儿子的痛苦而痛苦。

    原来,张元盛的死对陈暮的伤害那么大!

    大到他感觉不到真正的快乐,大到他觉得自己幸福是罪过,大到他不抗拒毒品,因为这样才能暂时遗忘那份痛苦。

    陈志钢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从脚底一直抖到头顶。

    从手指一直抖到舌尖。

    姜凌察觉到了陈志钢的颤抖,但她的讲述还在继续。

    痛吗?就是要让你痛!

    颤抖吗?就是要让你颤抖!

    只有让你尝到真正的痛苦,感受到真正的恐惧,你才会发自内心地忏悔!

    打你?骂你?

    太便宜了。

    我要的,是诛心。

    “陈暮不傻,他知道张元强恨他,也知道张元强在利用他,但陈暮不在乎。”

    “他愿意听张元强的吩咐,愿意成为张元强的小弟,因为他在赎罪。”

    “天台的风真大啊,吹得广告牌飒飒作响。”

    “看着眼前努力劝自己走过去的警察,陈暮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往后一仰,跳下楼去。”

    陈志钢惊恐万分,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前伸,惨叫出声:“不要——”

    姜凌也跟着站了起来,目光灼灼,似有刀光淬过。

    “当身体在空中坠落,失重感袭来,陈暮觉得无比安心。陈暮心想,他这条命,是张元盛救的。现在还给他,也是应该的。”

    “或许,只有死了,才能真正解脱。”

    “对着灿烂的阳光,陈暮心中一片安宁,嘴角含笑,轻声说:元盛,我来了。”

    陈志钢的手定在半空。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他的眼里,除了泪,还有血。

    姜凌嘴角一勾:“这个时候,你可以哭了。”

    巨大的痛苦似潮水一般涌来,淹没了他的身体、堵住了他的口鼻,陈志钢突然咳出一口血来。

    轰——

    陈志钢身体后仰,重重倒下。

    雷骁眼疾手快,一把托住陈志钢后脑。

    雷骁用右肘窝垫在陈志钢脑后,左手按压他人中,抬起头对李振良喊:“去!叫医生来。”

    李振良立刻站了起来,冲到门口:“有人晕倒了,找医生来!”

    等到医生过来,蹲在陈志钢身边实施急救,李振良这才腾出空来看向姜凌,他的眼里闪着崇拜与臣服。

    姜凌根本没有骂陈志钢,一个脏字也没有。

    可是她成功气得陈志钢吐了血。

    真是绝了!

    陈志钢很快就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目光便急切地四处搜寻。

    当视线对上姜凌那双清亮杏眼,陈志钢冲她伸出手,气息微弱地哀求:“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姜凌当然知道,陈志钢说的“他”指的是谁。

    要不要救陈暮?

    救不救得了陈暮?

    姜凌沉默不语。

    见姜凌没有答应,陈志钢挣扎着坐了起来,翻身跪倒在地,拼命开始磕头。雷骁想要阻止,但陈志钢此刻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他根本拦不住。

    “你说什么,我都照做。我相信警方,绝对相信警方。我去找张元强,我去赎罪,一切罪责都由我来承担,好不好?只求你,帮帮陈暮吧,他的内心很苦,真的很苦。他还年轻,他得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啊……”

    姜凌说的这一切太真实了!仿佛姜凌亲眼目睹。

    此刻,姜凌就是陈志钢的救命稻草,他拼了命也要抓牢——

    讯问室里发生的一切,很快就在一大队传开。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

    “不是,雷队都没骂老实的人,竟然被姜凌吓到了?”

    “姜凌的口才这么厉害?”

    “真的只是讲了个故事,陈志钢就滑跪了?”

    当姜凌再一次走进一大队办公室的时候,一下子围上来好多人,冲在最前面的,是先前坐在角落里当背景板的郑瑜和苏心婉。

    “小姜,都说你厉害,看不出来啊。”郑瑜哈哈一笑,伸出手想要拍姜凌的肩膀。

    姜凌这回学聪明了,郑瑜右手刚刚抬起,她便侧滑半步,让开了郑瑜的手。

    苏心婉看着姜凌,轻声道:“真羡慕你。”

    她的眼底带着些愁苦,这让姜凌有些不忍,安慰道:“你也可以的。”

    苏心婉抿着唇笑了笑,笑容却显得有些无力,似乎并不相信自己。

    姜凌觉得苏心婉有些眼熟。

    但她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姜凌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问雷骁:“陈志钢身体怎样,撑不撑得住?”

    雷骁挥了挥手:“放心,急火攻心嘛,看起来吓人,其实吐出那口血就没事了。”

    姜凌“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姜凌前世只是个罪犯档案管理员,没机会与嫌疑人面对面交锋。重来一世,走到刑侦一线,言辞似刀,解剖恶人灵魂,真痛快!

    雷骁问姜凌:“你打算怎么帮陈暮?”

    姜凌道:“陈志钢的思想工作做到位了,当然接下来就是做陈暮的思想工作。”

    你管那叫做思想工作?

    雷骁嘿嘿一笑:“好,好好做思想工作。”

    姜凌看了他一眼:“莫忘记了,我们的目的是揪出张元强背后的贩毒团伙,不是拯救陈暮和陈志钢。”

    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水灵灵地教育了,雷骁脸一拉,看着凶神恶煞:“知道!啰嗦。”

    李振良对上雷骁那张凶狠的面孔,有点心慌。

    姜凌却毫不在乎:“雷队,我打算策反陈志钢父子,你们要做好准备工作。”

    雷骁有点没跟上姜凌的思路:“策反?”

    姜凌点头:“对,上次不是说让他们狗咬狗吗?既然张元强不能打草惊蛇,那就让陈志钢、陈暮主动找上门去,引蛇出洞。”

    雷骁明白了,心中一喜,浓眉一挑:“你想怎么做?”

    姜凌凑近了他一些,轻声说了几句话。

    雷骁喜上眉梢:“行,就这么干!”

    一大队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工作。

    二大队的蒋沉舟有点急了。

    蒋沉舟过来找雷骁:“喂,老雷,你们有啥子行动可不能瞒着,我们是一个专案组,荣辱与共啊。”

    雷骁一看到他,立马来了精神:“你来得正好!我们还缺几个人盯梢,赶紧派人过来帮忙。”

    蒋沉舟仔细打量着雷骁的表情:“老雷,你这有点喜气洋洋啊,是不是案子有眉目了?”

    雷骁神秘一笑:“小姜同志给力,把陈志钢这人给骂吐血了,这会她正在讯问室里和陈暮沟通,等她出来,我们就要行动了。”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蒋沉舟就有点糊涂呢。

    “骂吐血了?”

    “行动,什么行动?”

    雷骁看了他一眼,皱眉道:“老蒋,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怎么今天跟个二傻子似的?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

    难得今天可以在智商上碾压一下蒋沉舟,雷骁心里美滋滋的:“陈志钢说出来了张元盛当年溺亡的真相,姜凌批评了他几句,他就气到吐血。现在姜凌正在给陈暮做思想工作呢,到时候让陈暮和陈志钢去找张元强,让他们仨狗咬狗,案子不就破了?”

    蒋沉舟想打人。

    大致思路他明白,但到底姜凌批评了什么、做了什么思想工作,具体计划是什么,雷骁根本就没说清楚啊。

    蒋沉舟耐着性子说:“讯问陈志钢的笔录呢?我看看。”

    雷骁让手下拿来笔录交给蒋沉舟:“呶,给你学习学习。”

    蒋沉舟懒得计较雷骁说“学习”二字时的得意,接过笔录看了起来。

    他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半天说不出话来。

    雷骁用手肘捅了捅蒋沉舟的胳膊:“喂,傻了?”

    蒋沉舟叹了一口气,有点怀疑人生,他睨了雷骁一眼:“老雷啊,咱们刚毕业工作那会,有这么厉害吗?”

    雷骁和他共事多年,秒懂,嘿嘿一乐:“那个时候我俩老犯错误,都被大队长骂笤了。厉害?厉害个屁。”

    蒋沉舟看着紧闭的讯问室:“我知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道理,但这个后浪未免也太牛了点。你看看她说的这些话,哪里像是个刚毕业才一年多的警校生?分明是刑侦一线浸淫多年、经验丰富、沉稳有度的老刑警风范啊。”

    雷骁笑得更开心了:“姜凌要是不厉害,钟局能把她塞进我们专案组?告诉你啊,这人我看中了,你别和我抢!”

    蒋沉舟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他在琢磨,既然老雷看中了姜凌,那他怎么也得和老雷抢一抢。

    一大队都是些凶杀、强奸、绑架的暴力犯罪案,哪里适合女孩子?姜凌当然是来二大队更好嘛。

    抢劫、盗窃案虽然也有点危险,但见血的时候少,比一大队温和多了。

    雷骁用怀疑的眼神盯着蒋沉舟:“老蒋,你这模样,一看就是在琢磨什么坏主意。我跟你说……”

    两人正在拌嘴,讯问室的门开了。

    姜凌与李振良走了出来。

    雷骁与蒋沉舟迎上前去:“怎么样?”

    从门口往里望去,陈暮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呆呆傻傻,仿佛灵魂在游荡。

    姜凌道:“派人把应玉华接来,陈暮有话对她说。”

    雷骁“啊?”了一声。

    蒋沉舟却反应了过来:“行,我这就跑一趟。”

    蒋沉舟很欣赏应松茂。

    二大队接过一桩盗窃案,失窃者是一楼住户,防盗窗被破坏,但从破损痕迹上看不出来使用的是什么工具,蒋沉舟抓盗窃案这么多年,那种奇怪痕迹竟然识别不出来。

    后来,是应松茂亲自进行现场勘查,又在实验室里琢磨了两天,自制了一个工具出来,并以此为关键点,最终将小偷抓捕归案。

    蒋沉舟知道应松茂是个有本事的人,很认可他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听说应松茂停职休假之后蒋沉舟也觉得可惜,想着趁机去看看他。

    应松茂绝对不可能与涉毒人员有勾连,他这分明就是被妹妹牵连了。

    蒋沉舟自告奋勇去接应玉华。

    应家还住在化工厂分的宿舍楼里,建造时间久,再加上化工厂现在效益不行根本没有钱修整老房子,破旧不堪的楼梯间里堆满各种杂物,斑驳的墙面上贴满了小广告。

    应松茂的父母双双下岗之后开了家米粉店,生意还不错,这几年赚了点钱,打算在市里买套房子搬走,就是有点舍不得老邻居。

    在化工厂工作了一辈子,左邻右舍都是同事,走出去聊天说话的人到处都是,这种感觉让人安心。

    蒋沉舟来之前打过电话,刚走到应家门口,应松茂便打开了门。

    应父应母闲不住,出院后又开始在米粉店忙碌,家里只剩下应松茂和应玉华。

    蒋沉舟上下打量着应松茂,伸出手拍了拍他胳膊:“还行,精气神不错。”

    虽说停职在家,但应松茂并没有颓废,一直在忙正事。

    他第二篇与姜凌合作的论文已经写完,正在校稿,过两天就能投出去。这篇论文以青石镇人贩子案为案例,围绕“三定侦查法”展开,希望能将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推广出去。

    因为心无旁骛,应松茂吃得好、睡得好,反而比上班看着脸色更好了些。

    应松茂微笑:“谢谢关心。”

    休息了两周,再次看到同事,虽说钟局要求不问、不说,但应松茂依旧问了句:“怎么样了?”

    蒋沉舟像打哑谜一样回了句:“挺顺利。”

    两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应松茂将蒋沉舟迎进屋。

    老建筑的客厅都比较小,只能摆下一张木制沙发、一个茶几,一台小小电视机。

    蒋沉舟没有坐:“陈暮要见你妹妹。”

    应松茂皱眉:“见她做什么?”

    蒋沉舟摇头:“不知道。但这是姜凌说的。”

    一听到姜凌二字,应松茂立马点头:“好,你等着。”

    他走到房间门口,按了按门上的小铃铛。

    应玉华打开了门。

    她面容憔悴,眼底黑眼圈很重,一看就长期失眠。

    应松茂冲她比划手语。

    蒋沉舟看不懂,安静地守在一旁等着。

    应松茂:“陈暮要见你。”

    应玉华一双大眼睛里突然就绽放出极亮的光彩,她慌里慌张地点着头,手势比得飞起,激动而欢喜。

    蒋沉舟心中暗自叹息。

    应松茂这个妹妹,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

    为个男人要死要活,连累得哥哥停职了依然不知反省,一听说可以见到陈暮就欢喜成这样。

    应松茂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对妹妹已经失望至极。

    这段时间在家,父母、自己都狠狠训斥过她,自己带她看戒毒宣传片,带她去戒毒所看吸毒的人,她当时吓得面色惨白,回家做了好几天恶梦。

    原以为听到“陈暮”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会反感。

    原以为听说陈暮要见自己时,应玉华会拒绝。

    没想到……

    她是如此地迫不及待。

    应松茂转过身看向蒋沉舟:“我要一起去吗?”

    蒋沉舟犹豫了一下:“一起去吧。你妹妹听不见,身边还得有个可以翻译手语的人。”

    应松茂就这样,在停职两周之后,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重新踏进了市局的大门。

    在讯问室门口见到姜凌,两人对了个眼神。

    姜凌微笑点头。

    应松茂心中激荡,半天才挤出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还在为玉华努力,谢谢你为我的事情奔波受累。

    姜凌摆了摆手,领着应松茂、应玉华两人走进讯问室。

    陈暮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半点没有移动身体。

    他仿佛僵在那里,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第50章 枪响

    应玉华一进讯问室, 便往陈暮那里扑过去。

    应松茂一把拉住她,虎着脸将她摁进椅子上坐好,与陈暮隔着一张木桌子。

    应玉华努力想靠陈暮近一点, 整个人恨不得趴在桌上, 一双眼睛粘在陈暮身上, 泪水不断地往下流,一双手飞快地比划着。

    姜凌不用懂手语,也能大致猜出这姑娘说的是什么。

    ——陈暮,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不是说你去了戒毒所吗?怎么被警察带到这里?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你放心!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姜凌此刻看向应松茂的眼神充满同情。

    有个这样的妹妹, 该多生气啊。

    看不懂手语还好点,偏偏应松茂看得懂, 他的脸色阴沉,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他再一次拉了妹妹一下,让她靠着椅背坐好,别往前扑贴着桌边, 这猴急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了。

    应玉华噼哩叭啦地“讲”了一大串话,却没有得到回应。

    渐渐地, 她察觉到了不对, 停下手势,小心翼翼地看着陈暮。

    陈暮看向应松茂:“应警官, 叫你妹妹过来,是想和她说清楚。接下来我要说的均发自我内心, 请你做个见证。”

    应玉华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指了指陈暮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嘴里发出粗粝的“啊、啊”声。

    李振良凑近姜凌耳边, 悄声道:“应玉华真是没得救了。”

    明显陈暮喊应玉华过来是要一刀两断,她还以为是要和她谈情说爱呢,生怕漏掉一点信息。

    姜凌摇了摇头,替应松茂感到悲哀。

    不过没关系,今天过后应玉华这个恋爱脑应该会清醒。

    应松茂知道应玉华是想知道陈暮和自己说了什么,但他没有理会妹妹,看向陈暮,沉声道:“好。”

    应松茂在陈暮的眼里没有看到缠绵爱意,只看到释然与冷淡。

    他已经猜到今天陈暮会说什么。

    只有玉华,还在自欺欺人。

    应玉华看看哥哥,再看看陈暮,似有所感。

    她渐渐安静下来,坐在椅中,直愣愣地观察着陈暮的一举一动。

    陈暮开始用手语和应玉华交谈。

    为便于做笔录的警察能够记录详细,他一边比划手语,他一边用嘴说了出来。

    陈暮面色很平静:“玉华,你以前总说我心里有事,今天我想告诉你,我心里头那件事是什么。”

    应玉华拼命摇头。

    她不想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想知道!

    她以前心疼陈暮,总觉得他不快乐。哪怕是最开心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带着一丝忧郁,她问过,但他没有说。

    现在他愿意说什么,直觉告诉应玉华,这不是件好事,所以应玉华试图阻止。

    可是,她的阻止是徒劳。

    陈暮的声音还在继续。

    “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张元盛一起去游泳,他为了救我溺水而亡,而我,却懦弱地闭口不言,因为是我当时太过怕死,爬上岸的时候把他踹进水里淹死的。”

    “这件事,沉甸甸地压在我心里,让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元盛在对我笑。元盛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就算是死,他也从来没有怪过我,连梦里,他都没有骂过我,他只是笑着告诉我,我俩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可是,他越是不怪我,我越是难受。因为我的原因,他爸当天晚上就气死了,一年后,他妈病死了,他哥哥张元强也离开化工厂,和姑姑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家散了,而我却一直被父母疼爱着长大。”

    “我不配拥有幸福。”陈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这句话却沉郁无比。

    痛苦,仿佛粘稠的沥青,死死地沾在“人生”这条水泥马路上。

    应玉华的反应很激烈,嘴里不断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双手在空中翻飞。

    ——不是,不是你的错。

    ——你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很好。

    陈暮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你和我爸妈一样,都是自私的人。”

    “你们的眼里只有我,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我,却根本就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陈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哭腔,带着愤怒,似积压数千年的岩浆,终于喷发出来。

    “我想要跪在元盛的爸妈面前,告诉他们是元盛救了我,是我害死了元盛。”

    “我希望他们打我、骂我,希望所有人都拿石头砸我!”

    “我希望他们一直活着,每年给元盛上香,为他感到骄傲。我希望他们能给我机会,让我赎罪。”

    陈暮哀哀悲鸣:“可是……没有机会了。他爸妈死了,他哥走了,只有我还苟活着,像只老鼠一样偷偷地活着。”

    应玉华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她手足无措。

    陈暮终于将心底的话吼了出来,郁色略减。他抬手抹了把脸,认真地看着应玉华:“我要走了,你以后不要再找我。”

    应玉华哭了:带我走,带我走!

    陈暮的声音很冰冷:“玉华,我并不爱你。”

    应玉华一下子像被点了穴一样,身体僵硬,不敢置信地看着陈暮。

    陈暮用平稳的单调说着残忍至极的话语:“是,我不爱你。你和我爸妈一样,自私、无情,只顾自己开心,全然不顾旁人死活,我怎么可能爱上你?我之所以接近你,是因为你哥哥是警察,元盛的哥哥要我从你那里打探警方的消息。”

    应玉华整个人完全崩溃了。

    自己那么爱他,他却说她自私、无情?

    自己视他为天,他却骂她不顾旁人死活!

    她以为离开了爸妈、哥哥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陈暮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哪知道一切都是刻意安排,他并不爱她!

    陈暮转而看向应松茂:“应警官,很抱歉,是我欺骗了玉华的感情,要打要骂随你便,但是,我不会再和她继续。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我会离开晏市,去海边做救生员,希望……能够慢慢赎清我的罪过吧。”

    当救生员这条路,是姜凌告诉陈暮的。

    海边城市,每年都会有人溺亡,因此海滩上通常会配备救生员,留意海上动静,随时进行救援。

    陈暮既然内心充满愧疚感,那不如做点有益社会的事情。把他那多余的精力引到正事上来,免得他吸毒、贩毒,害人害己。

    听到姜凌的话,陈暮感觉眼前黑暗被什么划破,终于有一丝亮光漏了进来。

    对啊,当一个救生员,每天在海边巡逻,像张元盛一样,听到呼救声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将人救上岸来。

    当他救的人越来越多,或许他能在梦里见到元盛,元盛会抱住自己说:我原谅你了。

    如果有那一天,陈暮便真正完成自我救赎,内心枷锁得以解脱。

    应松茂看着眼前这个瘦削苍白的男人。

    他是憎恨陈暮的。

    累人累己,任性胡闹,毫无担当。

    可是现在,听他干净利落与应玉华分手,说出要去海边当救生员,应松茂叹了一口气:“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

    应松茂能做的,便是尊重他们的选择。

    应玉华此刻感觉心在滴血。

    和陈暮谈恋爱的每一天,她都觉得美好得像个梦。

    他不是说爱她,要带她看遍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吗?

    他不是说会送她全世界最漂亮的花朵吗?

    怎么突然,就不爱了呢?

    爱,不是应该坚定不渝,哪怕有再多困难也要一起面对,哪怕有再多人阻拦也一往无前吗?

    从电视上、书本上看到的爱情,给应玉华构建了一个幻境。

    而此刻,这个幻境破灭了。

    原来爱情,不只是你侬我侬。

    还有责任,还有担当,还有柴米油盐,还有……理想与痛苦。

    应玉华有些头晕目眩。

    长久的失眠让她精神涣散,今天陈暮的冷酷、哥哥的强硬,让应玉华的自我认知完全崩塌。

    她华丽丽地晕倒了。

    晕倒在应松茂的怀里。

    应松茂抱起妹妹站起身,对姜凌说:“我们回去了。”

    姜凌点点头:“给她一点时间。”

    再深的伤口,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愈合,只希望这个玉华能够成熟一些,莫要拖累了应松茂。

    待应松茂兄妹俩离开,陈暮的目光移向姜凌。

    这一回,他的目光不再冰冷,有了一丝温度:“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姜凌道:“把你和张元强的交往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不要以为做他小弟是赎罪,你那是害他不断滑下深渊。与警方配合,摧毁晏市的地下毒品交易市场,既是救别人,也是救张元强,更是救你自己。”

    陈暮挣扎了很久。

    良久,他缓缓点头:“好。”

    如果张元盛在世,像他那么勇敢正直阳光的人,一定不愿意看到哥哥成为大毒枭。

    姜凌松了一口气。

    今天连续审了两个人,精神高度集中、情绪一直紧绷,她真的有些累了。

    不过好在,一切都在把握之中。

    只要陈暮开了口,4·26涉毒案就能迎来转机。

    张元强以为拿捏住了陈暮,很多事都没瞒着他。

    毒品来源渠道、运输路线、贩毒网络……这一切陈暮都知道得很清楚。

    好在,现在是1994年5月,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

    陈志钢还没有在化工厂实验室里组建团队提纯毒品;

    张元强还没有在晏市全面铺开贩毒网络,更没有以晏市为据点在全省领域撒货。

    现在开展禁毒行动,事半功倍。

    姜凌叫了雷骁、蒋沉舟进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一大队、二大队主持,姜凌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离开市局之前,姜凌特地到一大队办公室瞄了一眼。

    她的目光,在埋头写结案报告的苏心婉身上停留了片刻。

    李振良好奇地问:“怎么了?”

    姜凌的目光让李振良有些警觉,不会又有什么案子发生吧?

    姜凌摇头:“没事。”

    她觉得苏心婉有些眼熟,可是脑海中并没有唤醒任何一份罪犯档案,这说明苏心婉既不是她前世接触过的罪犯,也不是档案中记载的受害者。

    那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苏心婉呢?

    姜凌晃了晃脑袋,将这份疑惑丢了开来。

    现在当务之急是快速推进4·26涉毒案的进展,将张元强抓捕归案。至于这个苏心婉,先放在一边吧。

    雷骁与蒋沉舟刑侦经验丰富,处理大案要案雷厉风行。

    得到陈暮的口供之后,两人连夜召集队伍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

    闭门会议,严格保密。

    雷骁面容严肃,大声道:“我们的行动目标是:全面摧毁以张元强为首的贩毒团伙,彻底斩断其毒品来源和运输网络,抓捕所有涉案人员,确保社会治安稳定。”

    蒋沉舟亦敛了笑,声音沉稳有力:“参与人员包括:刑侦支队一大队、二大队全体成员,技术大队技术人员、特警队支援力量。大家一切行动听指挥!”

    所有人都响亮回应:“是!”

    雷骁开始布置任务。

    “第一小组,行动开始后,第一时间对贩毒团伙藏匿地点进行封锁,设置警戒区域,禁止无关人员靠近,确保行动不受干扰。”

    第一小组组长立即站起:“是!”

    “第二小组,对团伙成员实施抓捕。重点抓捕团伙头目、核心成员以及负责运输、贩卖的关键人物,确保全员到案。”

    第二小组组长立即站起:“是!”

    蒋沉舟补充:“抓捕过程中,特警队负责外围警戒和突发情况处置,保障抓捕行动顺利进行。”

    特警队队长站起:“是!”

    雷骁将目光投向技术大队队长:“技术人员迅速对现场进行勘查,收集毒品、制毒工具、交易记录等相关证据。”

    技术大队队长站起:“是!”

    一切井然有序布置之后,钟局做最后发言:“本次任务涉及人员多,要求快速、及时、全面,因此必须注意以下事项。”

    “一、行动前务必再次核实情报准确性,确保行动针对性。二、抓捕过程中要注意安全,合理使用警械,避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三、整个行动过程中,各小组要保持密切沟通,服从统一指挥。听清楚了吗?”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挺起胸膛,大声回应:“是!”

    大战在即,与会刑警不敢有丝毫懈怠,全体出击。

    夜色起,华灯亮。

    魅影迪厅,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繁华之时。

    而此刻,张元强并没有在魅影坐镇,而是来到化工厂外那口野塘旁坐着。

    五月初,气温渐渐上升。

    夜风吹来,凉意阵阵。

    草木清香混杂着泥土气息袭来,张元强抱膝坐在塘边一块草地上,看着水面发呆。

    就是这口塘,夺去了弟弟的生命。

    也是这口塘,毁了原本幸福的一家。

    今天他之所以过来,是收到陈暮送来的消息。

    或许,是时候敞开心扉聊一聊了。

    这一年多来,张元强在陈暮面前扮演知心宽厚兄长的角色,实在是演累了。

    几只蚊子嗡嗡地在耳朵飞舞,张元强伸出双手打蚊子。

    “啪!”

    “啪!”

    张元强的手掌上有了一小方血迹,一只吸足了他血的蚊子被拍死了。

    “啪!”

    “啪!”

    暗处传来同样清脆的巴掌声,还有陈暮的声音:“强哥?”

    张元强从身边拿起一只手电筒,摁亮之后朝着声音出现的方向照了过去。

    手电筒的光束之下出现了两道身影。

    张元强警惕地站起,另一只手摸向后腰。

    陈暮举起双手:“强哥,是我,还有我爸。”

    张元强这才放松下来,晃了晃手电筒。

    陈暮拉着父亲走了过去。

    陈志钢的手心里满满都是汗,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似的。

    姜凌提醒过,说张元强手里有枪,陈志钢怕得要死。可是他不敢不来,他得立功赎罪。

    张元强看着越走越近的父子俩,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看来,陈暮这是想通了,打算把父亲介绍给他,助他一臂之力。他现在能拿到的货不纯,行家都看不上。只要解决了纯度问题,张元强有信心把整个晏市的毒品市场全都拿下。

    三人终于接上了头。

    张元强扫了陈志钢一眼,淡淡道:“你爸想通了?”

    陈志钢咽下一口口水,声音有些发颤:“想,想通了。”

    张元强有些好笑地看着陈志钢,夜色很浓,月亮还没出来,张元强看不清楚陈志钢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判断出他很紧张。

    “你紧张什么?”

    “没,没紧张。”

    “不紧张你抖什么?”

    “天,天冷。”

    张元强哈哈一笑:“五月天,蚊子都出来了,冷个屁。”

    他忽然敛了笑,盯着陈志钢的眼睛:“怕是做了亏心事,心虚吧?”

    陈志钢忽然软倒在地,连滚带爬、手足并用地爬到张元强脚边,带着哭腔说:“元强,是叔的错!叔给你磕头认错,求你放过小暮吧。”

    “凭你,也配当我叔?”张元强的脸上有了怒意,他眯了眯眼,抬起腿将陈志钢踹倒。

    陈暮听到陈志钢哀哀喊痛,忙弯腰上前想要扶起他来。却同样被张元强一脚踢了过来。

    陈暮左肋剧痛,整个人横摔草地。

    张元强冷笑道:“怎么?你们俩在这里唱双簧呢?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老子不稀罕听!”

    陈暮深吸了一口气,半趴在地上说话:“强哥,我爸这些年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是我们家做得不对。元盛为了救我丢了性命,我们家不仅没感谢,还把真相瞒得死死的,害得你爸妈……”

    要是以前,这些话烂在肚子里陈暮也不会说出来。

    可是现在,陈暮对未来有了追求,他想把积压在肚子里的那些话都一口气说出来。

    张元强大怒,跳起来狠狠踢向陈暮,一边踢一边骂:“你他妈说什么呢?老子让你说了吗?不许提元盛,不许提我爸妈,你他妈不配!”

    陈暮忍着痛,一把抱住张元强的腿:“强哥!你让我说吧,这事儿压得我喘不上气,求求你,你让我说出来吧。”

    陈志钢被这场面吓得呆住,仰着头看向纠缠的两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元强忽然掏出手枪,弯腰抵住陈暮太阳穴,冷笑道:“你想说?谁让你说了?既然十七年前你他妈闭上嘴一声不吭,那就这辈子都别说出来!给老子带到棺材里去!”

    在外面闯荡多年,张元强深谙人性。

    他就是要利用陈暮的愧疚心理,牢牢把控住这个可怜虫。

    如果让陈暮把内心的愧疚宣泄出来,那他就会摆脱自己的控制。

    陈暮却像疯了一样,无视眼前枪管的存在:“那年夏天……”

    张元强将枪往前送了送,声音自齿缝里发出:“闭嘴!你他妈闭嘴!”

    看到手枪,陈志钢忽然清醒过来,他扑过去,拉着张元强的胳膊哀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儿子,别开枪,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张元强面色稍霁,斜着眼睛看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是,是!”陈志钢拼命点头。

    张元强将枪从陈暮的太阳穴上移开,悠哉游哉地坐回草地,单手转枪柄,表情玩味地看着陈志钢:“你能帮我做什么?”

    陈志钢按照姜凌交代他的话说了出来:“我帮你做事,我懂技术,知道怎么提纯。我看过陈暮带回来的货,那个不行,杂质太多。”

    张元强来了兴趣,将枪收回后腰:“你有提纯技术?”

    陈志钢:“没问题,我学的就是这个。厂里技术科现在我说了算,实验室里的设备都能用,只要你肯给钱,我可以拉几个人过来帮忙。”

    张元强听得心头火热。

    果然,拿捏住陈暮,就能钓到陈志钢这条大鱼。

    陈志钢看张元强情绪稳定下来,他也随之放下心来。

    按照原定计划,陈志钢和张元强聊聊未来建实验室的计划之后,陈家父子便可以撤退,埋伏在塘边的特警队迅速出动,将张元强逮捕归案。

    忽然,躺在地上的陈暮说了一句话。

    一下子打破了陈志钢与张元强之间的平静和谐状态。

    “强哥,收手吧。”

    一句话,却让张元强警惕起来。

    他缓缓站起,从后腰将枪掏了出来,指着陈暮问:“你什么意思?”

    都把父亲带过来了,不就是打算入伙吗?怎么突然让自己收手?

    不对!

    很不对!

    一直用窃听器监听的特警也皱起了眉毛。

    完全不按剧本走。

    陈暮这是要干嘛?

    特警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都伏低身体,避免被发现。

    虫鸣,在这一刹那全部停了下来。

    极致的安静。

    似乎心跳都能听到。

    陈志钢害怕儿子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强笑道:“莫听他瞎说,他一天到晚嚷嚷着戒毒,哪一次戒成功了?我这个当爸的都是被他拖下水,他还有脸让你收手?我也想通了,凭什么化工厂那些王八蛋把好好的厂子搞得差点倒闭,员工下岗领导却吃香的喝辣?我跟着你混,也能赚大钱、住大房子,是不是?”

    这话倒是陈志钢的肺腑之言。

    晏市化工厂曾经那么辉煌,之所以现在效益下滑、职工下岗,固然有社会背景原因,但也和某些无能领导尸位素餐有关。

    陈志钢看到那些领导一个个肥头大耳,即使厂职工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他们依旧开着进口小车、吃着山珍海味,天南海北打着学习的旗号到处跑,他的心里就会涌上来一股深深的怨恨。

    陈志钢现在还没下岗,但谁能说得清楚未来会怎样?

    如果不是姜凌干预,陈志钢就会和前世一样,带着对厂领导的仇恨,带着赚大钱的梦想,被张元强拖下水,最终落个身死的结局。

    可是,张元强并没有被陈志钢忽悠。

    毒贩都很惜命,相信直觉。

    此刻的他感觉到了危机,懒得再听陈志钢胡扯,弯腰将陈暮一拖,拖到一棵柳树旁,掩藏好身形之后方才发话:“说!你想干什么?”

    陈暮咳嗽了两声。

    他刚才胸口被张元强踹了两脚,胸口有些憋得慌,一咳嗽喉咙带着股血腥味,估计是见了血。

    陈暮忍住想吐的感觉,喘着粗气说话:“强哥,毒品不是好东西,你收手吧。”

    张元强拿出枪,审视着陈暮的脸:“你知道些什么?”

    陈暮苦笑:“我吸毒,身体越来越差,走几步路就大喘气,我估计……也活不长了。哥,算我求你,别做了,收手吧。”

    张元强用枪指着陈暮:“你说收手就收手?我的场子怎么办?底下那些兄弟怎么办?上面那些熟面孔怎么办?”

    陈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强哥,元盛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杀都由你。只是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和你说。元盛若在世,张老师和乔老师若是还活着,他们一定不想你走上这条……”

    一句话没说完,张元强一巴掌就抽了上去:“你他妈闭嘴!”

    陈暮的话成功激怒了张元强,他满脸凶悍之色,恶狠狠拿起枪托砸向陈暮的面门:“别以为老子以前对你笑,就以为真是兄弟,你不过就是我养的一条狗!要不是你,我弟不会死,我爸、我妈都会好好活着,我也不会被送去岳州被人欺负。老子受的苦,你这条贱命根本就赔不起!”

    陈暮忽然笑了:“强哥,要不你试试?也许我这条贱命,赔得起呢?”

    张元强二话不说,拉动保险,子弹上膛。

    “卡嗒!”

    这一声脆响,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陈志钢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摁住张元强的胳膊:“元强,张总!张总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暮吧。”

    张元强一把甩开他,手枪直指陈暮。

    陈暮却丝毫不惧,哈哈一笑,笑容苦涩无比。

    陈志钢再次扑上前。

    “砰!”

    枪响了。

    “上!”

    特警队立即采取行动。

    夜色掩映之下,现场一片混乱。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探照灯亮起。

    张元强被特警摁在地面,双手反剪,面朝下趴伏在地面。

    “爸——”

    陈暮抱着胸口中枪、鲜血汩汩而流的陈志钢,拼命想用手止住鲜血,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陈志钢艰难抬手,抚过儿子的面颊。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儿子,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说罢,那只手陡然垂下,笑容也凝在脸上。

    陈志钢很想多说几句,可是他没有力气了。

    他感觉体力在迅速流失。

    身体一阵阵发冷。

    他想起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天,比现在热。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他一定会对慌乱无措的儿子说:“莫怕,有爸在,爸爸陪你去找张老师说清楚。元盛是个好孩子,我们得谢谢他。”

    是要谢谢张元盛,不然死的就是陈暮。

    现在,他把这条命送给了张元强。

    仇恨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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