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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楚心言

    当晚的抓捕行动宣告结束。

    张元强及其团伙成员全部归案。

    剩下的, 便是组织人员对魅影迪厅进行清理,消除痕迹,恢复秩序, 并对涉案物品进行登记、扣押、妥善保管。

    同时, 还要对抓获的嫌疑人进行审讯, 固定口供,进一步查明毒品来源、运输线路及分销网络等关键信息。

    市局全面出动、忙了一整夜。

    姜凌一大早收到消息,有些怔愣:“陈志钢中枪了?”

    雷骁也有些意外:“是,被张元强近距离一枪击中胸口,好在没有打中心脏,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姜凌皱眉:“说好了将张元强引出魅影,你们就动手, 怎么……”

    虽说陈志钢做错了事,但他并没有做违法犯罪的事情,按理说特警队行动前必须力保他的人身安全,怎么就中枪受伤了呢?

    雷骁道:“原本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暮忽然开口劝张元强收手, 引起了他的警觉。”

    姜凌忍不住骂了一句:“可恶!”

    陈暮真是疯了。

    是他把张元强约出来, 又是他把父亲带过去,突然让张元强收手, 完全不符合逻辑,分明就是找死。

    他倒是一死百了, 反正从张元盛溺亡之后,他的心就死了。

    偏偏中枪的人不是他,是深爱他的父亲。

    陈志钢纵然有千般不是,但爱儿子的心, 却是真的。

    雷骁也很挫败。

    原本是一场胜利的会战。

    结果因为陈志钢的受伤,他得做检讨,写报告。

    警察以保护人民群众安全为第一原则,结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陈志钢这个配合警方主动站出来充当鱼饵的人民群众,中枪了。

    雷骁咬着牙说话:“陈暮说,依张元强贩毒的数量,少不了是死刑,这样一来,张家人就全死光了。他带着警察去抓张元强,总觉得对不起张元盛。他说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想活了,想着让张元强一枪把自己打死算了。”

    停顿片刻之后,雷骁的声音低了下去:“陈志钢拼死护着儿子,自己往枪口上撞。当时天太黑,唉!怪我,没有做好周详的计划。万幸人没死,希望他能早点恢复。”

    陈暮一心求死,陈志钢拼命维护。

    估计当时陈志钢也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扑过去为儿子挡子弹吧?

    不知道看到病床上的父亲,陈暮会是什么心态,会不会有一丝愧疚与自责?

    姜凌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以对。

    雷骁打起精神说:“案子收尾估计还得一周时间,你趁这几天做一下准备。我和老蒋想请你过来给我们做个报告,就讲三定侦查法。通过这个案子,我俩也发现不能光凭经验办事,得有点理论支撑。你过来和我们讲一讲,也让大家都学习提高一下。”

    姜凌没有推辞:“好。”

    雷骁:“你趁这个时间和我们大队的人熟悉熟悉,我已经和钟局说了,想调你到一大队来。”

    调动工作都这么随意吗?连个招呼都不打。

    姜凌并没有爽快答应,反而给雷骁出了个难题:“我有一个小组,我们共同进退。”

    雷骁那边有片刻沉默。

    他是想把姜凌调过来,但没想到还要一拖三啊。

    调一个人来市局容易,但同时从一个派出所抽调四个过去,这就有点难搞了。因为这意味着金乌路派出所空出四个编制,一时半会从哪里找四个人分配过去?

    雷骁只能略带遗憾地说:“那,就等七月再说吧。”

    等警校毕业季再说,等警校生过来报到,再往金乌路那边派人就相对容易点。

    姜凌对着话筒回了一个字:“好。”

    她刚重生那会,最想去的地方是市局刑侦支队的一大队,因为一大队处理的大多都是危害性强、社会影响大的案子,她在那里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可是现在,姜凌有了新的想法。

    她想组建犯罪心理画像小组,独立于各大队之外。

    相当于场外技术指导。

    这样一来,一则只要有难搞定的案子,她都可以插手。

    二来,她可以从勘查、调研、抓捕、搜查、结案材料准备、预审等事务劳动中脱离出来,从而提高她的工作效率。

    姜凌知道自己的长处,也晓得短板所在。

    她有前世档案记忆辅助,能够精准指向罪犯,快速确定侦查范围、指明侦查方向,避免走弯路,提高破案效率。

    另外,她犯罪心理学基础扎实,熟悉刑侦测谎技术,擅长分析罪犯心理,审讯犯人获取口供比较拿手。

    但是,她没有实战经验,武力值一般,对于抓捕、盯梢、物证鉴定这些活儿,她不擅长。

    像青石镇人贩子案,她能够快速进行犯罪心理画像,将侦查重点放在青石镇沈天鹞身上,但后续监听、监控、找证据、实施抓捕这些耗时很长的侦查工作,都是袁毅率队进行,她并没有插手。

    像4·26涉毒案,她也只是在碰头会上调整了侦查方向,对陈暮、陈志钢进行了测谎审讯,其余实战行动,都是雷骁、蒋沉舟率队完成。

    因此,姜凌并没有因为雷骁伸出来的橄榄枝而激动。

    与其进入一大队从最基础的侦查实践开始,还不如另起炉灶,做自己擅长的事情。

    激动的那个人,是李振良。

    电话就在案件组办公室,李振良听得清清楚楚。姜凌电话一挂,他便立即凑了过来:“雷队想调你去一大队?”

    姜凌“嗯”了一声。

    李振良有些疑惑:“你怎么没答应?”

    刘浩然在一旁推搡了他一把:“你没傻吧?刚才小姜不是说了吗?她有一个小组要共同进退,这个小组当然是指咱们仨。”

    周伟刚刚在后院打了趟拳,拿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刚才的电话他也听到了:“小姜,其实我们没关系的,还是你的前途重要。”

    先前姜凌的奶奶也说过想调她去京都,姜凌拒绝了,她说晏市是她的根。

    现在雷队要调她去市局,姜凌又委婉地拒绝了,因为她说她有一个团队。

    说实话,周伟很感动。

    他自觉在这个团队里并没有贡献太大的力量,基本都是姜凌推着往前走。可是姜凌却把团队看得比前途还重要,连雷队开口她都不愿意去。

    姜凌的态度很认真:“我也是为前途考虑,才会拒绝。”

    周伟和其他两个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姜凌。

    姜凌没有解释太多:“总之,你们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就行。我们是一个团队,互帮互助相互信任,一起破大案、立大功。”

    李振良第一个跳了起来,兴奋地在办公室里转圈圈:“好好好,破大案,立大功。”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睛里那跃跃欲试的兴奋。

    刘浩然道:“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周伟也问:“对啊,总不能你一个人在前面闯,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吧?”

    姜凌也没客气:“良子,你是我的助手,要加强行为学研究。”

    李振良抬头挺胸,很有成就感地响亮回答:“是!”

    姜凌看向刘浩然:“浩然,你擅长与人打交道,信息资料的收集整理、外联活动就交给你。”

    刘浩然心里美滋滋的:“是!”

    周伟紧张地盯着姜凌,生怕把自己漏下。

    姜凌将目光移向他,眼里满是鼓励:“你体能好、耐力强、沉稳有度,以后就负责小组安全,外勤工作。另外,物证鉴定的对接工作也交给你。”

    周伟咧开嘴笑了:“好。”

    李振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你就是我们大家的保镖了。”

    周伟并没觉得当保镖有什么不好。他在老家习过武,在部队当过侦察兵,这是他的优势,优势得到发挥,能做个对小组有用的人就行。

    确定好小组分工之后,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小姜,噫,不对!以后不能叫小姜,得叫姜队。”

    “姜队听着威风,但会不会和雷队、蒋队他们撞上?毕竟,他们是大队长,是职务嘛。我们是四人小队,小队长咧……”

    “那,应该叫什么?”

    三个人将目光投向姜凌。

    姜凌想都没想:“就叫姜凌吧。”

    叫什么很重要吗?说实话,姜凌挺喜欢自己的名字。

    李振良摇头:“唉呀,叫名字显得太生份了。”

    刘浩然也附和:“对啊,这样太生份了,搞得好像我们不熟似的。”

    周伟说:“九善那小子叫你凌姐……”

    李振良怪叫一声:“那不行,姜凌比我小多了。”

    刘浩然也坚决反对:“不行不行,叫姐真不行。”

    叫小姜不行,叫小凌更不行,叫凌凌实在太肉麻……

    姜凌只能说:“叫姜姜吧。”

    这个称呼,是在警校读书时同寝室女生用过的,既亲近,又不显得肉麻。

    李振良三人集体通过:“好,就叫姜姜。”

    明确小组分工、统一了对姜凌的称呼之后,大家将注意力转到雷骁提到的三定侦查法讲座上。

    李振良自告奋勇:“姜姜,那个讲座,我还是给你当助手吧。”

    刘浩然:“如果需要,我来准备幻灯片。”

    周伟:“我还是做记录?”

    姜凌说:“浩然,大伟,你俩到一大队、二大队跑一趟,看看他们手里有没有复杂未破的案子。理论还得结合实践,咱们既然要搞讲座,就得拿出点真本事。”

    周伟与刘浩然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姜姜,你要现场破案?”

    姜凌点头:“是。”

    看到姜凌自信点头,刘浩然等人全都兴奋莫名。

    “姜姜实在太厉害了!竟然敢现场破案。”

    “我现在很期待。”

    “对,我想看到雷队、蒋队不敢置信的表情。”

    “哈哈哈哈……”

    在欢乐的氛围里,刘浩然与周伟出发了。

    李振良在家里乖乖备课,帮姜凌制作幻灯片。

    两个小时之后,刘浩然、周伟抱着一盒案卷资料回来。

    周伟将厚厚一迭卷宗往办公桌上一放:“雷队一听说你要理论联系实践,立刻就推荐了这个案子。”

    刘浩然介绍说:“这个案子死了三个人,市局高度重视、限期破案,一大队忙乎了两个月还没抓到凶手,压力很大。”

    要知道,破案也是讲究短、平、快的。

    越是拖得久,案犯藏得越深,物证时效性越弱,能够获得的线索越少,案子就越难破。

    现在距离案发已经过了两个月,破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也难怪雷骁会主动将这个案子交出来。

    姜凌拿起案卷:“行,那我们好好研究一下。”

    这可是连一大队都头疼的案子,已经积压一段时间。如果再不破,恐怕就得放进档案室里吃灰了。

    这是一桩连环杀人案。

    死者共有三名。

    第一个受害者是28岁的个体服装店老板,在当地小有名气,生意做得不错。

    尸体在城市边缘一处废弃仓库被发现,经法医鉴定,死亡时间为晚上7点到9点,被勒毙,凶器是一条粗糙的麻绳。

    观察现场情况,发现受害者穿着店里售卖的昂贵连衣裙,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尸体旁边有一个用粉笔画的大圆圈,圈内有一些奇怪的划痕。旁边还有一个老式搪瓷杯,杯身有“友谊”字样。

    第二个受害者是32岁的餐厅女服务员,长相甜美,很受顾客欢迎。

    尸体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桥洞下被发现,死亡时间为凌晨12点到2点,同样被勒毙,凶器同样也是一条粗糙麻绳。

    受害者头发凌乱,身上有一些抓痕。旁边有一个老式工作证,像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工作证上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地上有用粉笔画的圆圈,比第一名受害者现场的圆圈小一些。

    第三名受害者是35岁的中学男教师,为人和善。死在学校后山的一片树林里,死亡时间为下午5点到7点。死因同上,被勒毙,凶器是一条麻绳。

    现场情况显示,受害者眼镜被打碎,尸体旁边有粉笔画的小圆圈,还有一片带血的衣角,像是凶手在搏斗中留下的。

    看到三名死者的尸体照片,姜凌的小组成员个个表情严肃,喉咙口像被什么塞住,难受得很。

    大家前面接触的案子,因为有姜凌的先知,重在预防,并没有出现死亡情况。

    第一次直面凶杀现场,看到一个个无辜的生命被残忍收割,视觉冲击太大,内心既愤怒又恐惧。

    刘浩然颤抖着手拿起第二名受害者的照片:“这个人我见过,我在那家店里吃过饭。”

    李振良看到第三名受害者是老师,越想越怕,感觉后背有些发寒:“我老婆,也是老师……”

    周伟叹了一口气,看着第一名受害者说:“这么年轻就能开店做生意,是个聪明勤快人啊,怎么就死了呢?”

    姜凌手指节敲了敲桌子,“未来,我们可能还会面对更为凶残的杀手,一定不要被情绪所操控,要冷静!”

    李振良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臂:“是是是,不怕不怕。”

    不能因为死者是老师就乱了阵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帮一大队把凶手找出来。

    周伟重重点头:“是!要冷静,我们一起努力,争取早点破案。”

    刘浩然站起身跳了跳,试图驱散内心的那股郁结之气,听到周伟的话,他也跟着大喊:“对!早点把凶手抓住,不能让他再祸害别人!”

    喊完,刘浩然感觉心情好了一点,拿起案卷分析材料大声念。

    “凶手均采用勒毙的方式杀害受害者,凶器为同一种麻绳。每个现场都有用粉笔画的大小不一的圆圈,像是某种标记。凶手会选择相对偏僻的地点作案,似乎对受害者的日常活动有一定了解。从作案手法及现场特征,可以判定为连环凶杀案,并案侦查。”

    周伟也凑了过去,一边查看照片一边说:“物证还是有的。这个老式搪瓷杯和工作证可能来自凶手本人或者与凶手有关的人。麻绳为工地常见的建筑用绳,容易获取。还有一片带血的衣角,应该可以查到凶手血型吧。”

    姜凌思索片刻,心中已有计较。

    这个案子她知道。

    连续死了三个人,晏市公安局的压力很大,要求限期破案,但因为证据太少而陷入胶着状态。

    一大队派出大量警力对受害者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结论是这三个人都是已婚,夫妻关系良好,没有情人,没有财产纠纷,也没有可疑的仇家。

    情杀、仇杀、谋财害命的可能性被排除。

    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激情杀人。

    这就难查了。

    搞刑侦的都知道,命案中最难查的就是激情杀人。

    无差别杀人,随机选择,杀完人之后逃逸,什么线索都没有,怎么查?

    这桩案子在档案室里积压了一年之久。

    直到1995年6月的一个夏天,凶手再次作案,受害者是一名体育生,体力惊人,奋勇搏斗,成功逃脱并报警,这名凶手才落网。

    想到这里,姜凌道:“系列案有迹可循,就这个吧。”

    目前凶手正处在蛰伏期,不会制造更多血案,可以从容应对。

    刘浩然有些没把握:“拿这个案子的时候,苏警官说他们查了两个月,出动数百警力,但一点头绪都没有,劝我们最好换个简单的案子。姜姜,我们真的要拿这个案子在会上说?”

    姜凌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你说的苏警官,是不是苏心婉?”

    刘浩然点了点头:“是。”

    姜凌:“她看着胆子不大,没想到敢和雷队唱反调。”

    刘浩然也觉得有些奇怪:“苏警官在一大队负责文书档案管理,看着是挺腼腆的,以前和她打交道的时候感觉她就是个工具人,只负责拿档案、写材料,从来不主动说话,没想到这一次她态度挺和气。”

    李振良在一旁猜测:“估计是因为姜姜主动和她打招呼,苏警官对我们印象很好?”

    李振良记得这个苏心婉,姜凌离开时还特地去一大队办公室看了她两眼,搞得他心头一紧,以为有什么案子要发生。不过好在姜凌啥也没说,这才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别的他不怕,就怕苏警官会成为受害者。

    李振良自认为对姜凌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但凡她突然关注的陌生人,不是犯罪嫌疑人,就是受害者。

    钱大荣、梁七巧、沈小薇(许清瑶)、陈安平、陈暮……从来没有出过错。

    李振良没有猜错,姜凌的确不自觉地有些关注苏心婉。

    或许同为女性,或许感觉有些面善,又或许因为她的腼腆与内向。

    眉眼低垂、刘海厚重、不喜欢主动与人打交道——这些与姜凌的前世有些相似。她应该有难处,可能有一段不愉快的童年。

    而今天,努力把自己“藏”起来的苏心婉,主动提醒刘浩然案件复杂难断,姜凌敏锐地感觉到了她悄悄递过来的善意。

    或许以后,可以多和苏心婉联系一下。

    帮她,就是帮曾经的自己。

    打定主意之后,姜凌对刘浩然说:“苏心婉挺好,下次去的时候记得说声谢谢。”

    刘浩然茫然地回了一个字:“哦。”

    姜凌将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这案子挺好,越难破,越能彰显三定侦查法的作用。”

    刘浩然等人顿时有了信心,眼睛亮亮的:“好!”

    接下来的时间,姜凌带领小组成员开展案情分析,密切对接一大队侦查人员,认真了解调查细节。

    一周之后,4·26涉毒案收尾工作完成,雷骁主导的三定侦查法讲座也如期举行。

    姜凌准备充分,带着小组成员来到市公安局。

    刚踏进办公大楼的一楼门厅,就有人主动与她打招呼。

    “姜警官,你好。”

    “小姜是来做讲座的吧?我们都等着你呢。”

    “听说你又立新功,恭喜恭喜。”

    来打招呼的,除了4·26碰头会上见过的人,还有打拐大队、技术大队的人。

    没想到,姜凌这么有人缘。

    等到打招呼的人离开,站在一旁的一道苗条身影方才走过来,声音小小:“姜凌,我带你们去会议室。”

    姜凌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苏心婉。

    依旧是厚重刘海覆盖双眉,眼神有些怯怯的。

    姜凌知道她今天过来一定是鼓足了勇气,微笑点头:“好。”

    苏心婉眼睛亮了亮,抿着唇轻轻一笑,低下头走在前面。

    这次的讲座雷队很重视,准备派人迎接姜凌,苏心婉主动请缨,这让平时和她说话最多的郑瑜很诧异,不过也很高兴。

    郑瑜性格爽朗,拍了拍苏心婉的肩膀:“正好,姜凌你去接最合适。”

    市局男多女少,女性很难出头。

    难得出了一个姜凌,真是女警楷模。现在苏心婉愿意承担迎接之职,郑瑜举双手赞成。

    苏心婉太内向,是应该多和姜凌交往,说不定能够带得活泼一些。

    来到会议室门口,姜凌等人与苏心婉道谢。

    苏心婉脸蛋微红,连连摇手:“不用谢,不用谢的。”

    雷骁走了过来,声音震得走廊的灯都在闪:“小姜老师来了,快快快,快请进。”

    雷骁很激动。

    那个难搞的案子,据说姜凌他们有了新思路。只要一想到姜凌不仅会和一大队、二大队的刑警们讲三定侦查法,还会现场分析麻绳杀人案,雷骁就有些按捺不住。

    麻绳杀人案积在雷骁手上两个多月了还没破,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现在,姜凌他们有了新突破!

    姜凌退后了半步:“雷队,淡定点。”

    雷骁哈哈一乐:“淡定不了,一点也不能淡定,恨不得你直接讲案子。”

    姜凌道:“放心,不会误了你的事。”

    雷骁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姜凌:“我只给思路,真想破案还得一大队来。”

    雷骁的笑容更亲切了几分,冲姜凌竖起了大拇指。聪明能干,还不居功自傲,这样的好同志哪个不喜欢?

    苏心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自觉退后,将身形掩在走廊暗处。

    姜凌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是不是遇到了难事?需要我帮忙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与温暖,让苏心婉的眼眶一红。

    她赶紧仰头,强行压住泪意。

    姜凌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惜。

    苏心婉没有正面回应姜凌的话:“如果,如果我能和你一样勇敢……”

    姜凌截住了她的话:“向人求助,也是一种勇敢。”

    苏心婉的眼睛里绽放出光彩:“我,我有个弟弟,他很可怜,我想帮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帮。”

    姜凌问:“他叫什么名字?”

    苏心婉:“楚心言。”

    姜凌想起来了!

    难怪看苏心婉那么眼熟。

    第52章 林卫东

    前世姜凌的确见过苏心婉。

    虽只是擦身而过, 但的确见过。

    当时不过匆匆一瞥,再加上记忆久远,因此半天没想起来。

    苏心婉的弟弟楚心言是晏市1995年6·21杀人案的凶手。

    判决之后楚心言在省城第九监狱服刑, 苏心婉每个月都会去探望, 这才有了两人前世的交集。

    明白苏心婉眼熟的源由之后, 姜凌从脑海中调出楚心言的犯罪档案。

    犯罪档案编号:JJ-95-0621

    案件名称:晏城6·21杀人案

    案发时间:1995年6月21日

    案发地点:晏城长河镇光明路18号

    被害人名为楚金根,48岁,晏城市长河镇砖厂厂长,身高178cm,体型偏胖。妻子胡水芬, 46岁,全职主妇, 身高160cm,体弱。

    凶手楚心言,21岁,北江大学中文系大二学生, 身高175cm,体型瘦削。

    楚金根与胡水芬是重组家庭。

    苏心婉、楚心言都是胡水芬与前夫所生。十五年前, 胡水芬带着十岁的苏心婉、六岁的苏心言嫁给楚金根, 一年后苏心言改名楚心言。再婚后的胡水芬没有再生育子女,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

    楚金根这人是个变态, 长期性虐待继子,楚心言不堪其辱, 历经长久的绝望挣扎之后,在大学毕业毕业季的六月,楚金根以他前途相胁,楚心言暴怒下连砍其颈部三刀致死。胡水芬听到动静下楼, 试图用身体隔开二人,被楚心言挥刀砍中左臂。

    楚心言将凶器藏于地下室,点燃楚金根收藏的色情杂志销毁证据,之后在苏心婉劝说下自首,被警方抓获。

    公开审判时,因当时法律未明确“猥亵儿童罪”,仅以“流氓罪”起诉楚金根,引发舆论哗然。楚心言最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死缓,但亦引发了法学界对“受虐妇女综合征”是否适用于男性受害者的质疑。

    此后,晏市设立首个“未成年人救助站”,妇联开通“家暴保密热线”。

    此案推动《未成年人保护法》进一步修订,新增“禁止性侵害未成年人”条款。

    因为楚心言姓楚,苏心婉姓苏,因此一开始姜凌并没有把二人联系起来。

    但楚心言这个名字,她实在是太熟悉。

    在监狱服刑期间,楚心言一直郁郁寡欢,试图自杀,在狱警的开解之下后开始撰写小说,他的处女作《囚心》一经发表,立刻引起文学界关注。随后他笔耕不辍,终于成名,被誉以监狱作家的称号。

    姜凌依稀记得,楚心言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我最感谢的人,是我姐姐。是她没有放弃我、没有抛弃我,每个月坚持来探望我、鼓励我,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因此才有了今天。

    没想到,楚心言最为感激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眉眼低垂的苏心婉。

    而现在苏心婉向自己求助,是因为知道了弟弟的遭遇?

    姜凌正在沉思,却被李振良打断:“姜姜,雷队叫你呢。”

    姜凌回过神来,看向雷骁。

    雷骁冲她招了招手:“来来来,请入座。我和老蒋都等着听你讲课呢。”

    姜凌转头对苏心婉说:“会后来找我,我可以帮你。”

    苏心婉的眼里绽放出极亮的光芒,重重点头:“好!”

    这一次求助,苏心婉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她与姜凌只有两面之缘,开口其实有些冒昧。

    可是,苏心婉在一大队听说了很多关于姜凌的事情。

    她只一眼就认出乞讨的沈小薇,判断小薇被拐;

    她二话不说当街出手,擒住人贩子;

    她指导打拐大队的行动计划,和袁毅一起找到人贩子窝点和首犯;

    她创新笔迹鉴定测谎办法,把陈志钢骂到吐血。

    ……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苏心婉对姜凌充满了敬意。

    同为女性,姜凌比她勇敢太多。

    她敢怼雷队,敢指挥蒋队。

    她在钟局主持的碰头会上,带领团队侃侃而谈,像太阳一样自带光芒。

    苏心婉悄悄为自己鼓劲。

    或许,她心底藏着的恐惧,对姜凌来说并不可怕?

    或许,她向姜凌求助,她会愿意帮忙?

    苏心婉找到机会开了口,迅速得到积极回应,苏心婉眸光闪亮。

    啊,姜凌真好!

    她真的肯帮助自己!

    苏心婉充满感激地看着姜凌的背影。

    姜凌大踏步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用心布置了一下,有讲台、黑板、幻灯机,像个教室。

    雷骁开了个场。

    底下嗡嗡声一片。

    都对雷骁介绍的姜凌充满好奇。

    “咱们局好久没搞专业讲座了。”

    “可不是?讲师这么年轻,听说帮助刑侦支队破了几起大案,了不起!”

    “你们还不知道吧,姜老师发表了一篇论文,专门讲犯罪心理画像的。她这次不仅要讲理论,还会现场破案,我们都等着呢。”

    因为这场讲座的举行,所有人都尊敬地称呼姜凌一声“姜老师”。

    姜凌走上讲台,抬头一看。

    哗!底下密密麻麻都是人头。

    雷骁解释道:“听说你要开三定侦查法讲座,刑侦大队的人几乎都来了,还有一些基层派出所的警察,也都闻讯而来。”

    姜凌“嗯”了一声,看看手表,在黑板上写下“三定侦查法”这五个大字。

    李振良和刘浩然打开幻灯机,将准备好的幻灯片拿出来摆放好。

    周伟则尽职尽责地做记录。

    姜凌一上讲台,台下所有嗡嗡声都消失。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

    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看着姜凌,渴望将她所讲的一切都牢牢记在脑海里。

    姜凌身穿警服,她身材纤瘦,背薄肩平,穿制服更衬得英武挺拔。

    她站在讲台之上,面容端凝,目光冷静、态度沉稳,虽只二十一岁年纪,却能镇得住这偌大的场子。

    幻灯亮起。

    光束集中处,大家看到了一页讲稿,上面清晰描述了“三定侦查法”的核心内容。

    ——定性质,解析犯罪动机;

    ——定范围,指明侦查方向;

    ——定脸谱,进行犯罪心理画像。

    以前的幻灯片大多用于播放照片,没想到这位姜老师上课会用来演示讲稿。

    埋头做笔记的同志很开心,好久没有动笔了,都不知道哪一句是重点。现在好了,照着幻灯片抄就行了。

    得益于后世的PPT汇报,姜凌给所有刑警展示了一堂形式新颖的课。

    从理论,到案例,姜凌侃侃而谈。

    所有人都微仰着头,认真倾听着。

    窗外有风,拂起白色的百叶窗,也带来一股淡淡的花香。

    五月天气正好,石榴花开得红艳艳的。

    姜凌也在这个时候,充分展示了自己扎实的理论基础、丰富的实践经验。

    足足讲了一个小时。

    在座的都是刑侦领域的实战者,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先进的理论知识,每一点都能和曾经的经验结合起来,怎能不心旌摇动?

    姜凌在做最后的小结。

    “这三点相互关联,缺一不可。定准了案件性质,才能明确侦查方向;圈定了嫌疑人范围,能让侦查工作更有针对发现而通过现场线索勾勒出来的嫌疑人特征,则是突破案件的关键。这就像拼图一样,每一块都很重要,拼在一起才能还原整个案件的真相。”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目光扫视全场:“接下来,我将以近期一大队负责的麻绳杀人案为对象,按照三定侦查法的思路来进行解析。请无关人员退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放下笔记本,抬头看向姜凌。

    无关人员退场?

    刚听得起劲呢,怎么能退场。

    雷骁走上讲台,大声道:“此案尚在侦破之中,为避免案情泄露,请一大队全体成员留下,其余人等依次退场。”

    底下顿时就鼓噪起来。

    “不能这样啊,讲座说好两个小时,这才过了一半时间呢。”

    “我们可以保证不泄密,就让我们继续听嘛。”

    “对啊,刚听得起劲呢,怎么就赶人?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别这样!”

    雷骁丝毫不讲情面:“第一,这场讲座是我邀请小姜老师过来的,请她过来给我们一大队的同志提高一下理论水平。”

    底下人回了一句:“切!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来蹭课的呗。”

    雷骁目光扫过全场,脸上挂着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仿佛在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第二,刚才小姜老师已经把三定侦查法揉碎了、掰烂了送到各位嘴里了,能不能吃得下去、消化好,就得靠你们自己。回去之后自己找个案子研究研究不就行了?别耽误了我们一大队的案件讨论。”

    蒋沉舟率先站起来,招呼自己二大队的撤出办公室。临走前他还不忘对姜凌喊话:“小姜老师,下周请你到我们大队讲课,一定要来啊。”

    有蒋沉舟带头,其余听课的人也只能起身离开。

    既然要离开,那怎么也得和姜老师打声招呼,会议室里一下子由极致的安静变得热闹起来。

    “姜老师,下次请到我们朝阳路派出所坐坐啊。”

    “姜老师,您讲得真好,我们大队正好有个案子,想请你来指点一下,到时候我和您联系啊。”

    “姜老师,金乌路派出所就在我们辖区旁边,明天我们过来联络下感情,顺便向你请教。”

    闹腾腾一阵,终于再次安静。

    会议室一下子空了下来。

    雷骁心情很好地将门合上,这才转身对姜凌说:“可以开始了。”

    开什么玩笑,案件保密原则深植于心,他怎么可能让“外人”听了去?

    姜凌微笑点头:“好。”

    李振良开始用幻灯片展示案件细节,姜凌在一旁解说。

    “第一,定性质。”

    “很明显,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使用相同的凶器,且在每个现场留下相似的粉笔圆圈标记,作案手法一致,有明显的系列作案特征。”

    “分析犯罪动机,报复社会的可能性较大。”

    此话一出,底下一大队负责此案侦查的范威便站了起来:“为什么是报复社会?我们通过排除法,认定为激情杀人。凶手是否本地人都未知,有什么依据认定犯罪动机是报复社会?”

    姜凌先肯定了先前的调查工作:“范警官,你们的调查非常详细,死者所有社会关系都挖了出来,最终得出激情杀人这个结论,我认为是合理的。”

    范威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说实话,拿麻绳杀案当案例,最紧张的人是范威。

    他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不眠不休奋战了一个多月,却劳而无功,说实话,非常挫败。

    看过三名受害人死前的惨状,面对他(她)的家属痛哭流涕,范威很愤怒。也是这股愤怒支撑着他带领团队四处走访,搜寻证据。

    可是,不管怎么努力,范威都觉得身处迷雾之中。

    刚才姜凌讲的三定侦查法他一直在认真聆听,就希望能够拨开这团迷雾,让他能够把凶手从茫茫人海里揪出来!

    因此,姜凌刚一说话,他便主动站起来。

    他太急切。

    他太想知道一个结果。

    范威依旧很执着地追问:“激情杀人,就是凶手偶尔一次动念,怎么就能确认是报复性杀人?”

    姜凌很有耐心:“我们先来看看这三位受害者。”

    幻灯片亮起,三名受害人的照片清晰可见。

    姜凌问:“有没有发现,这三名受害者的共性?”

    范威团队里便有人举手起立:“虽然有男有女,年龄也有大有小,但我们调查发现,他们的风评很好,生活圈子很干净。”

    姜凌遥遥点指:“对!就是这个字,干净。他们一个是私营业主、一个是服务员,还有一个是教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都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工作愉快。他们没有情人,没有仇人,亲戚朋友都很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范威并没有坐下,站在前排,认真地看着姜凌。

    姜凌道:“范警官,请坐下说话吧。你们查了这么久,一定很辛苦。我这次过来是想和大家一起讨论案情,为破案提供思路。”

    姜凌这话传递了一个信息——她这次过来不是指点江山,也不是评判对错,她只是想和一大队的同仁探讨案情。

    “谢谢。”范威依言坐下。

    姜凌继续道:“除非是真正的变态,否则即使激情杀人,也会有所选择。报复性杀人的特点,通常都是因为嫉恨。因为自己家庭不幸,所以憎恨所有夫妻和美的;因为自己身体残疾,所以憎恨体态美好的;因为自己很穷,所以憎恨有钱人。”

    又有人说话:“可是,这三名受害者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成功者。”

    是啊,一个干个体的小老板,一个在餐馆打工的服务员,一个和善的小学老师,都是普通人,怎么就招来凶手嫉恨?

    姜凌摇了摇头,展示三名受害者的生活照:“有没有从他们的面相中发现共同点?”

    看到姜凌没有什么架子,又鼓励大家发言,底下说话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踊跃。

    “都长得好看。”

    “爱笑,笑起来很美。”

    “带爱相,看着就很舒服。”

    带爱相,这个词是湘省独有。

    意思就是这个人的长相招人喜爱,有人缘。

    姜凌点头:“大家分析得很正确。好,那我请问,这样的人怎么会招来杀身之祸呢?”

    片刻静默之后,会议室里忽然响起热烈的讨论声。

    最后,范威猛地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回答:“他们会招来弱者的愤怒。或许是一个笑,或许是一个热情的招呼,又或者……是他们忙碌工作的身影,都可能会让那些生活不如意、工作不顺利的弱者嫉恨。”

    雷骁示意范威坐下:“你激动个啥,小姜老师说了,发言不用站起来。”

    范威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杂乱的头发:“太激动,太激动。”

    又有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会不会是那些下岗了的?他们平时闲功夫多,没有工作、失去收入来源,一口气顺不过来,就杀人泄愤?”

    九零年代下岗潮,太多闲散人员涌向社会,治安问题频发。这个声音所说,的确符合现下的时代背景。

    顺着声音看去,姜凌见到一张女性脸庞,是郑瑜。

    姜凌冲郑瑜点了点头:“郑警官说得很对,的确有这种可能。”

    范威却有不同意见:“不一定是下岗职工。也可能是婚姻不幸,刚离婚的,看这三人家庭幸福心生嫉恨;也可能是性格偏激被周边人排挤的,看这三人招人喜爱便怒从心起;也有可能……”

    受到姜凌的启发,范威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

    郑瑜想说话,姜凌用眼神制止了她。

    姜瑜看向全场:“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但报复性杀人这一点可以达成共识,是不是?”

    所有人都点头。

    姜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1、定性质——报复性杀人。

    “好,性质确认之后,接下来我们定范围。”

    姜凌示意李振良切换幻灯片。

    以晏市地图为底板,用红笔将作案地点标记出来。

    “从案发现场来看,案件发生在城市及其周边相对偏僻的地方。受害者活动区域虽有不同,但都在城市范围内,因此可以推测凶手可能就在这个城市居住,对城市比较熟悉。”

    这个结论是范威他们在调查后给出的推断,姜凌也觉得没有问题。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凶手作案既需要熟悉现场环境,又害怕被熟人发现,因此他会选择相对方便的地方作案。”

    李振良与刘浩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话他俩熟啊。

    自行车铃铛案里,姜凌就曾经这么说过。

    姜凌拿起准备好的教鞭,指向那三个标红的地点:“这样一来,会以凶手的住所为圆心,以能够到达的最远距离为半径,形成一个心理边界。经验显示,这个边界半径一般为五百米左右。”

    一大队的刑警明显比李振良、刘浩然他们高出一个级别,一点就通。

    范威立刻走上讲台,仔细观察地图。

    他指挥手下拿出地图,以案发地为中心,画出三个直径五百米的圆圈。

    半晌,他指着三个圆圈包围的中心区域大声道:“三角形!看到了没?案发点以这个地方为中心,呈现三角形布局。这是城东的老城区,北面、东面多山,山上产茶,聚集了十几个茶厂。”

    他的手下也很兴奋:“对,我调查的时候走访过那里。听说以前茶厂效益不错,但这几年不行了,倒闭了好几家。那里归属茶园路派出所,下岗工人多,治安较为混乱。”

    姜凌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指点了两句,这帮子刑警便立即抓住了重点。她真的很欣慰,笑着说:“没错,凶手住所大概率就在这个区域,可以进行重点排查。”

    范威没想到姜凌三下五除二,就这么把调查范围给缩小到了茶园路这一带。

    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欢喜,瞪着个大眼睛,牢牢地盯着姜凌,催促道:“姜老师,赶紧,赶紧定脸谱。”

    姜凌冲李振良做了个手势。

    李振良立刻切换了幻灯片。

    幻灯片上是手绘的一张表格,列出了心理画像的主要特征。

    姜凌道:“好,现在我们来定脸谱。”

    她目光似电,扫过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震,挺胸抬头,坐得笔直。

    姜凌:“第一,性别。”

    范威立即接话:“绝对是男性。勒毙需要一定的体力,女人没那么大力气。而且相对女性而言,男性更容易实施这种暴力犯罪。”

    姜凌:“第二,年龄。”

    范威思考片刻,没有说话。

    郑瑜站起身,大声道:“可能在30到45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可能受到下岗潮冲击较大,从而产生极端心理。”

    话题又回到下岗职工上来了。

    姜凌有心提点郑瑜,刚才之所以制止她发言便是要在这里给她足够的时间,充分展示。

    姜凌问:“为什么是下岗职工?”

    郑瑜平时在一大队没有表现的机会,这次难得姜凌给了机会,立刻朗声回答。

    “受害人与凶手并不认识,仅只简单接触很难了解到受害人家庭幸福、婚姻美满,但有一点是他们共同拥有,并且能够一眼就接收到的信息:他们都有工作。”

    “另外,从现场物证来分析。现场留下了麻绳、工作证、搪瓷茶杯,还有粉笔画的圈圈。麻绳常用于捆绑物品,多见于建筑工地、仓库,结合前面的定范围结论,我推断凶手可能是名茶厂仓库打包的工人。工作证的照片模糊,刻意放在尸体旁边,搪瓷茶缸也是工作时常用的物品。杀人之后故意留下这些东西,是一种对下岗失去工作的不满。”

    郑瑜的发言有理有据,引来雷骁与范威等人的注目。

    没想到啊,队里还藏着一个推理人才。

    姜凌继续鼓励郑瑜:“郑警官,那就请你分析一下凶手的性格特征吧。”

    郑瑜手心有些冒汗,心跳很快。

    来到一大队工作七、八年,她一直做内务工作。

    可是,郑瑜不肯服输,她在警校文武兼修,兴冲冲来到刑侦支队,不想只写写材料、当当背景板。

    她渴望自己的能力被看见,希望能成为刑侦一线人员。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必须牢牢抓住。

    “凶手性格孤僻,内心充满怨恨,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他人。他比较残忍,从勒毙这种手段可以看出他想要给受害者带来痛苦。”

    “他有一定的强迫症,每个现场都画圆圈,追求一种自己设定的犯罪仪式。”

    “另外,我猜测他可能有军事或体育背景,因为有力气制服受害者,而且勒毙需要一定的技巧。”

    “凶手应该事先跟踪过受害者,了解他们的活动规律,特地选择偏僻地点作案。”

    一口气说到这里,郑瑜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看向郑瑜,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明明还是那个认真写结案材料、爽朗爱笑的郑瑜,但此刻她侃侃而谈,绽放出了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风采。

    “分析得非常好,郑警官。”姜凌肯定了郑瑜的分析。

    范威兴奋地看向姜凌:“姜老师,这就是心理画像?太厉害了!”根据这些分析结果,重新排查茶厂下岗工人,一定能把凶手找出来。

    姜凌将人物关键信息写在黑板上。

    “男性。”

    “年龄30-45岁。”

    “性格孤僻。”

    “强迫症。”

    “军事或体育背景。”

    门口传来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我可以试着精准画像。”

    姜凌转头看去,钟局陪着两名男子推门而入。

    说话的那名男子四十多岁年龄,体型清瘦修长,鬓角薄染风霜,一双眼睛灿然生辉。

    只一眼,姜凌便知道了他是谁。

    ——自己的亲生父亲,林卫东。

    第53章 父亲

    姜凌曾幻想过, 如果见到亲生父母她会说什么。

    可是真正当父亲就站在眼前,体态气度沉稳,渊停岳峙令人仰望, 姜凌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内心翻涌着无数情绪, 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宣泄。

    姜凌的眸子里闪着暗沉的光芒, 既似委屈,又似欢喜。

    姜凌现在站在讲台,底下一大队刑警正等着她分析案情,她强压下走过去的冲动,淡定地放下教鞭与粉笔, 一双眼睛却一直专注在林卫东身上。

    林卫东其实有点慌。

    他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着。

    他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就是想早一点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个被人换走,丢在福利院里长大,却又凭着坚韧的意志考上警校,当上警察的大女儿。

    林卫东从女儿的眼睛里看到了委屈的情绪。

    是啊, 分离二十一载,女儿一定很委屈。

    他不知道大女儿还活着, 虽然当时悲痛, 但内心很快就被工作、家庭、新出生的女儿填满。

    可是姜凌不一样。

    她一个人坚强地活到二十一岁,一定有过寻找亲人, 经历过从渴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痛苦吧?

    钝刀子割肉,那才痛啊。

    林卫东办过不少儿童被拐案。

    那些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哭起来的声音都是细细的、哀哀的,因为缺乏底气,他们不敢放声大哭。

    姜凌会不会认为自己被父母抛弃,内心有怨有恨呢?

    林卫东知道, 他亏欠了姜凌。

    从他知道大女儿还活着的那一刻起,他既有欢喜、庆幸,也有愧疚、自责。

    听说女儿继承了他的事业,穿上警服,当上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时,他的内心涌动着自豪与骄傲。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林卫东急切地想要见到姜凌。

    顾不得国际刑警组织的挽留,林卫东第一时间打报告、申请回国,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赶在今天,见到了在市局举办讲座的姜凌。

    眼前这个身材高挑、英姿勃勃、眉眼秀丽、沉静大方的姜凌,就是他的女儿!

    长得真好。

    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很多。

    父女俩隔着讲台,目光相触,似有千言万语在流淌。

    钟局看了一眼林卫东,又看了眼姜凌,笑着对姜凌说:“小姜老师,我是不是打扰你上课了?”

    如果不是林卫东叮嘱过不要将他与姜凌的关系说出去,钟局真想问问姜凌:见到你亲爸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晏市公安局虽然出了大力帮姜凌寻亲,但林卫东是姜凌父亲这个消息只在小范围内流传,并没多少人知道。既然林卫东叮嘱了这么一句,钟局当然不会多嘴。

    姜凌还没说话,雷骁先站了起来,笑着走到门口迎接:“钟局您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讲座,那是对一大队工作的支持与认可,我高兴还不及呢,不打扰、不打扰。”

    雷骁看向林卫东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帅小伙:“这两位是?”

    钟局先介绍林卫东:“林卫东,公安部刑侦画像专家。”

    又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小伙子:“洛云琛。”

    林卫东加了一句:“我助手。”

    雷骁知晓了两人身份之后,转过身向众人大声道:“公安部刑侦画像专家林卫东警官和他的助手洛云琛,大家热烈欢迎!”

    底下掌声雷动。

    掌声响亮,似要把会议室掀翻。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

    ——公安部专家!这可都是大家只在报纸上、电视上才见识过的大佬,没想到今天能够在这里见到。

    ——刑侦画像!仅凭一只画笔就能将嫌疑人的面容肖像绘制出来,这手段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想到今天见到了活着的刑侦画像师。

    在热烈的掌声之中,林卫东缓步向前,走上讲台,站在姜凌面前。

    他的眼角已有细纹,但依旧明亮灼然。

    仰望、激动、欢喜……

    姜凌的内心此刻被汹涌澎湃的情绪填满,她的手脚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放。

    姜凌右手迅速一抬,掌心向下,手腕挺直,手臂与身体成一条直线,眼神专注,冲着林卫东敬了个帅气无比的举手礼。

    这个动作,姜凌练过无数遍,再慌乱也不会出错。

    林卫东郑重回礼。

    目光凛然而严肃。

    两代警察,在这个举手礼中,完成了迟到二十一年的相认。

    林卫东想说几句话,但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放在姜凌的左肩上,轻轻拍了拍。

    姜凌很讨厌身体接触,尤其是男性。

    可是当林卫东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时,姜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来自左肩的温暖触感与压力,让姜凌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出一个愉悦的向上弧度。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也是姜凌一直仰望的存在。

    他亲自过来参加自己的讲座,还说出要试着精准画像的话,明显是为自己站台。

    姜凌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背后有人支撑的底气。

    虽说自己的路自己走,姜凌并不想依靠父亲来搏前程,但知道身后永远有人站着,为她鼓劲、为她加油,这种感觉既新鲜,又快乐。

    一想起工作,姜凌便镇定冷静下来。

    她问:“您刚才说可以精准画像?”

    林卫东抬了抬手,示意洛云琛取出纸笔来:“我在外面听了一会,你的心理画像很好,如果能够结合刑侦画像,可以更为精准地找到凶手。”

    姜凌的眼睛迸发出极亮的光亮:“好!”

    眼前这位,可是公安部挂了号的刑侦画像专家,画过成千上万的人物肖像,能够精准把握每一个细节。

    姜凌脑子里有凶手照片,只要由行为、性格推断长相,那就能把凶手的模样画在纸上!

    这样一来,一大队根本就不用再进行繁重的排查,直接按图逮人就是了。

    最兴奋的人,当属范威。

    他直接原地起跳,越过众人冲到前排,瞪大眼睛看着洛云琛拿出一张素描纸、取出一支削好的炭笔,再将素描纸夹在画板上,然后送到林卫东手中。

    林卫东依旧站在讲台,没有台下就坐的意思。

    雷骁忙拿了把椅子过来,放在讲台旁边。

    林卫东这才坐下,将画板置于膝上,抬头看向姜凌:“可以开始了。”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姜凌声音清冽,似泉水般清澈,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

    林卫东的画笔,在纸面上发出“沙沙”声,似春蚕啃食桑叶,又如细雨打在窗棂。

    姜凌:“凶手长期对生活不满,下岗之后演化为仇恨社会,以杀人泄愤。”

    林卫东头也没抬,接过她的话:“常年咬牙切齿形成颧肌凹陷,侧面看如‘刀削斧凿’的岩石。脸型,国字脸。颧骨突出、下颌方正。长期绷紧面部肌肉导致太阳穴管凸起,激动时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蚯蚓。”

    姜凌很惊喜。

    自己的父亲果然有两把刷子。

    她是靠作弊,脑子里有罪犯档案,所以才能如此精准描述。但父亲却是实打实地靠经验、靠能力,自己刚说出凶手的性格,他便能将之转化为肖像特征,太厉害了!

    姜凌稳住心神,继续往下说:“凶手长期从事体力劳动,面色暗沉,脸颊因长期日晒形成类似茶树皮的纹理,看着比同年龄的人显老。”

    林卫东抬眸看了眼姜凌,眼睛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欣赏。

    他的女儿,果然聪慧!

    这份对罪犯肖像的描述,比他手把手带的几个徒弟都要强。

    来自父亲的鼓励让姜凌的声音更大了些。

    “凶手性格偏执,有强迫症。工作认真,喜欢保留旧物件。”

    林卫东道:“偏执人格通常眉峰尖锐、眉尾斜飞,眉毛浓密如扫帚。”

    一边说,他的手也没停下,在纸上继续画着。

    雷骁与范威不敢打扰林卫东,但挤到洛云琛身旁,压低声音问东问西。

    “林警官说的都是真的?”

    “你师父这么牛?说啥画啥?”

    洛云琛并没有回话,而是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比在唇边,示意他们噤声。

    雷骁与范威看洛云琛如此谨慎,悄悄对了一个眼神。

    ——说几句话又不会打扰林卫东画画,这货胆子太小,没劲!

    ——小气得很,连句话都不肯回,哼!

    洛云琛并没在意雷骁与范威的反应,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姜凌脸上。

    作为林卫东的亲传弟子,洛云琛当然知道她是师父的亲生女儿。

    遗传真神奇,虽然二十一年未见,姜凌竟然与林卫东有五、六分相似。

    尤其刚才敬礼的时候,他有一刹那恍惚,宛如见到两个师父站在讲台上。

    明明都是林卫东的女儿,但大女儿、小女儿的性格完全不同。

    洛云琛见过林念霄,娇俏爱笑、跳脱灵动,和眼前这个冷静如水、沉稳似山的姜凌完全是两个极端。

    林卫东曾经感慨过,可惜林念霄不愿意当警察,不然女承父业,多好。

    现在好了,师父有了姜凌。

    他的内心应该再无遗憾了吧?

    对于林卫东提出的那个建议,洛云琛原本还在犹豫。可是今天见到姜凌,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姜凌与林卫东联手画像还在进行。

    姜凌:“凶手眼睑下垂,看人时瞳孔会不自主地缩成针尖状,这是强迫症导致的过度聚焦。”

    林卫东点了点头。

    姜凌:“凶手有军事或体育背景。反映在外貌特征可能表现为:发型刻板、衣着整洁但有磨损,有重复的动作习惯。”

    林卫东一边画一边说话:“对,三角肌发达,因长期扛枪训练形成肩部棱角,与茶厂打包工单肩负重习惯叠加,导致右肩更宽,可能习惯性向左倾斜。小腿腓肠肌突出,部队长期拉练遗留的肌肉记忆,与茶厂踮脚捆扎动作形成代偿性发力。”

    范威听得十分认真,忽然一拍大腿:“对!脚印!”

    他将目光投向李振良:“你那里有现场脚印照片对不对,放出来,放出来。”

    李振良与刘浩然合作,迅速找出有现场脚印的幻灯片,投放在白色幕布上。

    范威指着脚印图片道:“看!左侧鞋跟磨损异常,这和林警官刚才说的右肩扛货,习惯性身体左倾相符合。还有这里,前脚掌更深,说明凶手刻意用脚尖发力,这和林警官说的踮脚捆扎完全一样!”

    姜凌并没有批评范威打扰,反而冲他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范威精神很亢奋,又指着脚印说:“姜老师你看,左脚印内侧边缘有拖拽状凹陷,这个……”

    林卫东抬头看了一眼图片,接过范威的话:“嗯,左膝旧伤导致行走时膝盖内扣。你们判断凶手的身高、体重是多少?”

    范威还在回忆,姜凌已经回答出来:“体重75公斤左右,身高176左右。”

    “不。”范威道,“从步距推测,凶手身高178-182厘米。”

    姜凌摇头:“你刚才说了,凶手有踮脚习惯,站立时右脚跟踮起2厘米,这会导致步距虚长。所以,我在你们推断的基础上往下降了点。”

    林卫东道:“嗯,通过放大步幅和步态,弥补身高的不足,形成巨人化自我认知。”

    姜凌迅速接上:“这是一种代偿心理。”

    父女俩相视一笑。

    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感。

    时间过得很快。

    姜凌说,林卫东画,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范威偶尔提供信息,半个小时之后,凶手的画像完成了。

    林卫东没有立刻展示给众人,而是转过头询问姜凌:“你看看,有没有要改的?”

    姜凌走到林卫东身后,俯身看去。

    ——身高体阔、右肩略宽,身体左倾,脸方唇厚,鼻高眉散,眼窝深,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微微眯起,眸光里闪着暗沉的戾气。

    真的,好像!

    和姜凌在档案里看过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能将心理画像变成人物肖像,也就林卫东有这个本事。

    姜凌笑了。

    在自己父亲面前,她不必再收敛。

    她的笑容灿烂而明媚,似窗外那五月正盛的太阳。

    姜凌轻声道:“爸,您画得挺好。”

    听到肩膀上方传来这一声,林卫东感觉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

    我的女儿!

    终于喊了我一声“爸”。

    林卫东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内心涌上来的激动与喜悦,将画板拿起,掉转了一个方向,面朝着范威、雷骁等人。

    “啊——”

    底下人集体发出一阵惊呼。

    接着便是嗡嗡的议论声。

    “画得好生动啊。”

    “就像个真人一样。”

    “原来,这就是刑侦画像?太神奇了。”

    突然,后排站起来一名刑警,他的眼睛瞪得老圆,嘴也张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与激动。

    “我见过这个人!我见过他!”

    范威一听,立马冲到身边,探手过去,将他从座位后拎了出来:“你看清楚点,是不是真见过他?”

    那名刑警也没介意范威动作粗鲁,直奔到讲台下面,伸长脖子仔细看着画像。

    林卫东与姜凌都很安静地等待着。

    这一刻,林卫东又发现了自己与大女儿相似的一点。

    ——两人都很有耐心。

    先前,林卫东已经发现了不少与姜凌相像的地方。

    ——两人工作时都很投入,心无旁骛;

    ——两人个子都挺高,还瘦;

    ——两人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自己的女儿,真是越看越爱啊。

    林卫东难得一次在工作中走了神。

    直到看画的刑警大声叫了起来,他才收回发散的思绪。

    “就是他!就是他!”

    那名刑警转身看向范威:“老范,我和小奇排查的时候见过这个人。他离婚独居,不爱和人说话,走路有点踮脚,看着老实巴交。”

    被他点名的“小奇”也想起来了,猛地站起身:“对对对!就是这个人,住在山下自建农房,姓周,邻居们都喊他老周!”

    范威立马手一挥:“那还等什么?赶紧抓人去!”

    雷骁一把拉住他:“抓捕要有计划。这人力气大,可能当过兵,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你慌什么。”

    范威咬着牙:“雷队,我等不下去了,查了两个月啊,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我哪里忍得住?”

    雷骁大喝一声:“忍不了也得忍!都忍了两个月,难道就忍不了这一刻?赶紧给我回办公室,制定好抓捕计划再行动。”

    范威被雷骁这一声断喝给震得耳朵嗡嗡响,他伸出手搓了搓耳朵,整个人像晒干了的腌菜一样,蔫蔫地应了一声:“是。”

    林卫东抬起头,对雷骁说:“雷队,你们忙吧,我和姜警官先走一步。”

    雷骁快步走上前,与林卫东双手相握:“谢谢!真的很感谢林警官的鼎力支持。我们着急破案,就不留你们了。”

    他又转向姜凌:“小姜老师,谢谢你!要不是你的这三定侦查法,我们也没办法这么快找到嫌疑人。等抓到这老小子,确认无误之后再来为你请功!”

    姜凌摆了摆手:“能帮到你们就好。”

    原本以为还得排查一阵才能找到人,没想到父亲出场,一个顶俩,分分钟就把凶手画像完成。虽然这里也有姜凌前世记忆指引,但不得不说,有人帮着把脑海里的画像画出来,这种感觉真的很爽。

    如果以后都能这么破案,那就太好了。

    林卫东似乎听到姜凌的心声,将她带下讲台,指着洛云琛介绍说:“这是我徒弟洛云琛,你叫他一声师兄就好。我这次带他过来,就是想让他下基层锻炼一下,正好留下来帮你。你的心理画像如果能与刑侦画像相结合,能大大提高破案效率。”

    不愧是公安部专家,心里想的都是破案。

    洛云琛冲姜凌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态度诚恳:“师妹你好,我是洛云琛,希望能与你共事。”

    姜凌看了他一眼。

    身材颀长,肩宽腰细,眸光似星,白净整洁,语音语调一听就是京都本地人,应该出自教养良好的家庭,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姜凌没有伸手与洛云琛相握,反而退后了半步,与林卫东肩并肩站着,态度客气而疏远:“洛师兄前途远大,何必留在晏市?”

    洛云琛是京都市公安局技术中心的核心成员,师从林卫东,刑侦画像能力学了个七、八成,林卫东外出讲学经常带上他。

    洛云琛的父母都是警察,根正苗红,他自小的志向便是成为一名警察。他外型出色,能力出众,不论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他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和姜凌组队,她一定会欣然接受,却没想到被拒绝了。

    洛云琛感觉有些受挫,笑着问:“姜凌,跟你组队既是我的选择,也是师父的意愿。我的前程你不必在意,我只问你,希不希望我留下?”

    姜凌无奈地看向父亲:“爸。”

    这一声“爸”叫得林卫东心都要化了,他抬手拍了拍肩膀:“行行行,听你的。”他是想给女儿留个助力,但并不会强迫女儿接受洛云琛。

    说实话,身穿警服的女儿就站在身边,伸手可及,偶尔还能拍拍肩膀,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钟局在一旁出主意:“要是洛警官真的想留下,那也不一定和姜凌组队啊。我们技术大队正少一个刑侦画像小组呢,洛警官留下,再带两个徒弟,不是挺好?”

    林卫东看向洛云琛。

    洛云琛思索片刻:“行!那我留下。”

    他这一路上听师父谈起姜凌,那骄傲的语气和平时大不一样,成功勾起了洛云琛的好奇心与好胜心。

    洛云琛想看清楚,姜凌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他也想看看,如果身处同一个位置,到底是他强,还是姜凌厉害。

    林卫东再转头望向姜凌,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容:“听说你组建了一个心理画像四人小组?”

    姜凌点头:“是。”

    林卫东道:“我在国外也帮你找了些资料,M国FBI犯罪行为部设立有专职的画像小组,通常五人,一名心理专家、一名信息员、一名地理画像师、一名证据采集员,一名逻辑分析师。你现在组建小组,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真是亲爸啊。

    一来就直接问自己的职业规划。

    姜凌也没客气,趁机提出要求:“我也想成立专职的心理画像小组,为案件侦查提供技术支持。”

    钟局立刻拍板:“没问题,你那个小组一起调到技术大队来,成立心理画像小组。”

    一想到自己麾下即将新成立两个技术小组,钟局便兴奋极了。

    这两个技术小组虽说扎根晏市,但背靠着林卫东这棵大树啊。

    大树底下好乘凉,是不是?

    时不时可以请刑侦大神来做做讲座、培训培训新人,即使将来姜凌、洛云琛升职离开,他们培养出来的那批人也会是技术骨干。

    钟局越想越开心,恨不得哈哈大笑两声,他对林卫东说:“走!难得你来,我请大家吃个饭。”

    林卫东摆了摆手:“今天就算了,我爱人还在宾馆等着见女儿呢。”

    今天夫妻俩一起过来,电话联系才知道姜凌在市公安局做讲座。

    出于职业习惯,林卫东让妻子等在宾馆,他带着洛云琛前来。

    肖文娟做了多年警嫂,保密意识已深植于心。虽然内心无比渴望早日见到女儿,但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毕竟,女儿在工作,她不是警察,贸然打扰不合适。

    姜凌没有说话,但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妈妈?

    妈妈在宾馆等着她。

    林卫东很喜欢拍女儿的肩膀,又伸出手在姜凌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没事,没事的。你妈妈很想你,为了见你,她已经换了好几套衣服。”

    姜凌扯了扯嘴角,努力想笑一笑,可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好吧,她承认,她很紧张。

    见到父亲,那是在工作状态中。

    一时的错愕之后,她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以工作为媒介,她与父亲默契配合,并不尴尬。

    可是,去宾馆见母亲?

    太私人的场所,姜凌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母亲的拥抱、泪水,她便有些头皮发麻。

    茫然地跟在林卫东身后,姜凌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她转头对正在收拾东西的李振良三人道:“你们先回所里,等我回去再说。”

    李振良忙道:“好。”

    倒是林卫东温和一笑:“你们就是姜凌的伙伴吧?”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忙站起身,老老实实敬了个举手礼:“是!”

    林卫东目光快速扫过三人,点了点头:“谢谢你们关照姜凌。”

    李振良嘿嘿一笑:“是姜姜关照我们。”

    林卫东挑了挑眉:“姜姜?”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挺好的称呼,从自己父亲嘴里说出来,偏有种让人脸红的肉麻感。

    姜凌语速有点急促:“那个,就是叫着玩儿。”

    林卫东笑了笑:“你们以后便是刑侦支队技术大队底下的一个小组,还是称姜凌一声姜组长吧。”

    李振良三人立马立正:“是!”

    姜凌对李振良说:“你们走之前找一下苏心婉,就说我今天有点事得先离开,如果她有时间,今晚或者明天来派出所找我吧。”

    李振良应了一声,和刘浩然、周伟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

    姜凌走在林卫东身边,听父亲谆谆教导(啰里啰唆):“带团队需立威,称呼很重要,最好以职务相称……”

    活了两世,姜凌第一次接受这么细致的教导,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不过,父母嘛,哪怕啰嗦一点也是为她好,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

    几人刚走出会议室,姜凌便看到一道高大身影等在楼梯口。

    那是应松茂。

    应松茂只是想和姜凌说两句话,没想到她被几个人簇拥着,其中一个还是顶头上司钟局,一时之间有些窘迫,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退后。

    最后,应松茂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唤了一声:“姜凌。”

    林卫东目光似电,上下打量着应松茂,侧过头问姜凌:“他是谁?”

    姜凌觉得父亲这模样活像是一头守护幼崽的雄狮,斜了他一眼,淡淡地回了一句:“同事。”

    停顿片刻之后,她又加了一句:“朋友。”

    林卫东眯了眯眼,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姜凌看到应松茂神情间有一丝焦灼,知道他是真的有事。便走上前,站在应松茂面前,低声道:“他是我爸,你有什么事?”

    应松茂“啊”了一声,忙对林卫东敬礼问好:“林警官,您好。”

    林卫东摆了摆手,没有吭声。

    应松茂看着姜凌,声音低沉:“我,我要走了。”

    姜凌心中一惊:“去哪里?”

    应松茂的眼底有着深深的不舍:“张元强的上线在岳州,岳州公安局成立了缉毒大队,需要技术支持,我报名参加了。”

    第54章 苏心婉

    姜凌定定地看着应松茂, 心里堵得慌。

    她努力想改变应松茂既定的人生轨迹,就是想让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姜凌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甚至, 由于自己的介入, 应松茂成为缉毒警的时间提前了五、六年。

    前世应该是在陈暮、陈志钢死了之后, 应松茂才下定决心加入缉毒队伍。

    这期间是不是还有过妹妹出事、父母悲痛的经历?

    前世没有姜凌介入,应玉华与陈暮的感情并没有曝光。应玉华或许会涉毒、再次寻死,应父与应母会为些痛断肝肠,而应松茂一旦发现真相,必定恨极了毒品。

    因此, 他选择为缉毒事业献身。

    可是,重活一世, 姜凌明明已经帮助应玉华摆脱了陈暮,也查明了应松茂与陈暮之间清清白白,没有泄密的可能。他已经顺利结束休假回到市局继续上班,为什么还要做出调往岳州缉毒大队的决定?

    姜凌眸光暗沉:“为什么?”

    姜凌知道, 发现应玉华与毒品贩子有来往,身为警察的应松茂内心一定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 4·26涉毒案也进入尾声, 应松茂的压力应该不大啊。

    姜凌的目光仿佛一口深潭,幽深无比, 不管多亮的阳光洒下来都会被潭水吸个一干二净。

    应松茂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决定呢?

    因为妹妹与毒贩有牵连,应松茂感觉自己“不干净”了。

    只有把这惹祸的贩毒集团连根拔起, 才会让他感觉身上沾染的“脏污”涤荡一新。

    更何况,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岳州市缉毒大队刚刚成立,很多刑警连毒品的特征种类、化学性质、成瘾机制都都不清楚, 就走到了缉毒一线。

    应松茂懂药理、辨品类,他加入缉毒大队,能够帮助岳州警方尽快破获4·26涉毒案背后的贩毒网络,挽救更多被毒品危害的人。

    所以,应松茂报了名。

    他知道,他会被岳州警方选中。

    他也知道,他舍不得晏市公安局的同事们。

    他……舍不得离开姜凌。

    从第一次见到姜凌,应松茂就把这个用珍珠发夹别起刘海、坦然露出额角伤疤的女警悄悄放在了心上。

    他愿意为姜凌提供帮助。

    他想看到姜凌破案时那如阳光洒落的明眸。

    他想知道姜凌的过往、想了解她的喜好。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姜凌,想成为她的朋友。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离开。

    他没有表露内心的情感,因为现在不是时候。

    应松茂不想给姜凌压力,也不愿意让她担忧。

    想到这里,应松茂压下离愁,微笑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姜凌对上他那双微弯的眸子,看到了他眼中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勇往直前向毒品宣战的决心。

    他是个好人。

    也是个勇敢的人。

    这一世他妹妹、父母都在,心中有挂念,应该会惜命一些吧?

    希望这一世,他能有个好的结局。

    想到这里,姜凌轻轻点头:“好,去吧。”

    应松茂知道姜凌会理解自己,双足并拢,后跟相碰,右手一抬,敬了个举手礼。无数话语涌到嘴边,却都被他咽了下去。

    姜凌回礼:“应松茂,保重!”

    请一定要保重身体。

    请一定要珍惜你的生命。

    请一定、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应松茂转身离开。

    这一次的背影,和从钟局办公室出来的萧索不一样,身姿挺拔,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很有力。

    姜凌一直看着应松茂离开。

    即使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依旧没有转移开视线。

    林卫东有点看不过眼:“姜凌,走了。”

    刚才应松茂的话他听得很清楚。

    虽说当爹的对靠近女儿的所有异性都天然有一种警惕,但这小子主动请缨去缉毒这样的危险岗位,林卫东感觉应松茂还算顺眼。

    姜凌收回视线,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往楼梯口走去。

    一边走,姜凌一边在心里琢磨:可惜上一世对应松茂了解不多,只知道他2000年左右转行当了缉毒警,后来英勇牺牲。但到底是哪一年、遇到什么事牺牲,姜凌一无所知。

    只能到时候嘱咐他尽量保护好自己,遇事多想想家人,别胡乱冲锋。

    林卫东见女儿情绪不高,知道是受了应松茂的影响,便转头问钟局:“这个应松茂什么情况?”

    钟局能够理解林卫东的心情,便很认真地介绍着应松茂。

    “技术大队的副大队长,物证鉴定技术出众,华夏公安大学研究生,是咱们局里学历最高的一个,前途无量。我们局刚刚破获了一起涉毒案,毒品来源岳州,因此需要两市联手继续侦查。他主动打报告去岳州缉毒大队,也是为了破案。”

    钟局瞒下了应玉华涉案一事。

    到底,应松茂曾是他最看好的年轻人。

    虽说应玉华拖累了应松茂,但只要这次他能成功协助岳州市警方破获贩毒大案,他的前途将再无阻碍。

    林卫东暗自点了点头。

    学历、资历、模样,勉强还过得去吧。

    一旁的洛云琛的心底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来这里见姜凌之前,林卫东问过他的意见:“我的大女儿找到了,她叫姜凌,从小在福利院长大,16岁考上警校,20岁当上警察,现在21岁,已经发表了一篇关于犯罪心理画像的论文,刑侦能力很出色。我工作忙走不开,她又不想调到京都来。我担心她身边没人可用,你愿不愿意调到她身边去,辅助她一段时间?”

    洛云琛当时听得心驰神往。

    光是听听姜凌的成长经历,他便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双全、家庭幸福,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小女孩,是怎样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成长为一名人民警察的。

    而且,师父竟然给出了“刑侦能力很出色”这个评价!

    林卫东为人谦虚内敛,很少夸赞自己人。

    可是他对姜凌却丝毫不吝惜赞美。

    是师父爱屋及乌,还是姜凌的确出众?

    洛云琛毕业于公安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京都市公安局,两年后师从林卫东,专注刑侦画像技术,目前已经连破多起大案,再加上林卫东举办刑侦画像培训时,洛云琛都是以助教的身份出席,因此他在京都市,及至公安部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

    即使是这样,洛云琛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师父那样的夸奖。最多也就是平时拍拍他肩膀,说一句:“干得不错。”给人介绍时说一声:“我徒弟,还行。”

    姜凌真的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真有那么厉害?

    让我辅助她一段时间?

    我倒要看看,是我辅助她,还是她辅助我!

    于是,洛云琛来了。

    他出发湘省的那一晚,父母在屋里说悄悄话。

    “卫东是不是想让我家云琛当他家大女婿?”

    “我觉得有戏,说是下基层历练,其实是想让云琛和姜凌培养培养感情吧?”

    “你有意见?”

    “哈哈,我能有什么意见?云琛这小子自视甚高,家属院里那些个漂亮姑娘个个看不上,这回难得老林有想法,我举双手赞成。”

    “要是姜凌那姑娘看不上我家儿子怎么办?”

    “哟,那我更高兴,谁让他眼高于顶、嫌东嫌西?就该有人打压打压他那股子傲气。”

    对于父母的玩笑话,洛云琛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当师父的女婿?怎么可能!

    师父就是师父,师妹就是师妹,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来到晏市,见到传说中的姜凌,洛云琛感觉到了姜凌的疏远。

    虽然称呼了一声师兄,但她不肯与他握手,不愿意和他组队。

    她说:洛师兄前途远大,何必留在晏市?

    睢瞧,这句“前途远大”怎么听在耳朵里那么让他感觉别扭呢。这是好话吗?这是委婉的拒绝吧?

    一开始吧,洛云琛还能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姜凌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性格冷淡的缘故,可是看到她关心应松茂,主动告知林卫东是她父亲,洛云琛这才知道姜凌也有热情的时候,只是……她对自己比较冷淡而已。

    她不会真的看不上自己,不希望他留下,不愿意与他合作吧?

    那他怎么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洛云琛曾经的优越感似乎,有点,被打击了——

    晚上姜凌没有留宿宾馆,陪父母吃过饭之后就回了派出所。

    肖文娟依依不舍地拉着女儿的手,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凌凌,我知道,我知道你还不习惯,妈妈不勉强你留下。明天爸妈到派出所来看你,好不好?”

    姜凌忙道:“好好好。”

    活了两辈子,姜凌没见过像妈妈那么爱哭的人。

    活了两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如此多的触摸与爱抚。

    仿佛要弥补曾经的亏欠一样,肖文娟一见到姜凌便紧紧抱着她,边哭边喊:“我的儿,我可怜的儿……”

    好不容易让肖文娟情绪恢复正常,她的手却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姜凌,又是拉、又是搂,没事就顺着她的后脖子往下抚摸,仿佛她是一个婴儿,时刻需要母亲的爱抚。

    姜凌的身体接触恐惧症,在亲生母亲面前败下阵来。

    姜凌的手,从手腕到手背再到手指头,都被肖文娟摸来揉去。

    她的头,恨不得每根头发都被撩起,每一块头皮都被细细查看,曾经让她视为痛苦记忆的伤疤,全都被母亲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

    如果不是因为有父亲在身边,姜凌觉得母亲会把她衣服掀起来,每一分、每一寸皮肤都要审视一番。

    耳边全是母亲悲伤、心疼的啜泣。

    “凌凌,这个疤是怎么留下的?痛不痛?”

    “该死的人贩子,我家姑娘这是遭了多少罪啊。”

    “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疼你。”

    ……

    被母亲一把圈在怀里,姜凌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身体僵硬地依靠着。

    母亲的怀抱很温暖。

    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母亲的心跳砰砰作响。

    仿佛是一曲温柔、美妙的变奏曲。

    被妈妈抱得久了,姜凌的身体渐渐恢复柔软。

    或许是习惯了?

    妈妈的心跳声,是令婴儿心安的乐曲。

    因为自她有意识起,自她在母体内孕育,耳边就伴随着这个熟悉无比的心跳声。

    于是,在母亲肖文娟执着无比的爱抚之下,姜凌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大提升,至少母亲的抚摸与触碰不会让她反感。

    不只是不反感。

    还……有些欢喜。

    是那种拿到糖之后偷偷藏起来,等到没人时候再悄悄舔一口的欢喜。

    在父母的谆谆教导、搂搂抱抱之下,姜凌终于有了真实感。

    ——她是有父母疼爱的人。

    父母不远千里赶来见她。

    安抚了她焦躁的心。

    也平息了她前世所有的怨恨与不满。

    夜色起,派出所警务大厅里亮着灯,但很安静。

    姜凌刚踏进大厅,有道身影站了起来,伴随着一个弱弱的惊喜欢呼:“姜凌,你回来了!”

    姜凌定睛看去,是苏心婉。

    她穿着碎花长袖衬衫、黑长裤、白球鞋,更衬得一张脸可怜兮兮。

    姜凌忙迎上前,左右看了看。

    除了服务台坐着一个值班警察外,警务大厅里只有苏心婉一个人。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李振良他们几个呢?”

    听到姜凌的话,苏心婉忙解释道:“太晚了,是我让他们回去的。他们忙了一天,也挺累的,我在这里等就好。”

    姜凌回忆今天让李振良给苏心婉传的话,应该是说让她今晚或明天过来。

    原以为她会明天过来,没想到她竟然一下班就守在派出所等着自己。她表现得如此急切,看来事态很严重。

    姜凌温声道:“这么晚了,到我宿舍来吧。”

    苏心婉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这,这合适吗?”

    姜凌原本就对苏心婉印象很好,也没像以前那般抗拒与人亲近:“没事,你和我一起走吧。”

    和值班民警打过招呼之后,姜凌领着苏心婉进了后院。

    后院那几株石榴花开得正艳。

    晚风送来阵阵花香。

    苏心婉心中忐忑,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灿烂盛开的花,也闻不到风里夹杂着的丝丝缕缕花香味。

    姜凌问她:“今天的讲座听明白了吗?”

    苏心婉连连点头:“我听懂了,还做了笔记。”说完,她像面对老师的学生一样,将今天讲座的重点逐一说了出来。

    “嗯,挺好。”姜凌喜欢记性好、做事认真的人。

    姜凌问:“如果让你定脸谱,能独立完成吗?”

    苏心婉想了想:“来听讲座之前,我和郑瑜姐私底下交流过麻绳杀人案。我俩推测凶手可能是因为自己生活不幸福,所以嫉恨报复杀人,也猜过是下岗职工,但没你说的那么清楚。”

    姜凌继续问:“听完讲座之后呢?”

    或许是黑暗给了苏心婉勇气,她壮着胆子说:“现在学了三定侦查法,心理画像应该会更为精准。”

    姜凌转过头看向苏心婉:“对林警官的刑侦画像,你怎么看?”

    苏心婉的声音明快了许多:“我喜欢画画,还很喜欢观察人。林警官说的那些道理我觉得很神奇,如果让我多练练,我觉得我也可以画出来!”

    姜凌嘴角带笑。

    苏心婉这么腼腆的人,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说出“我也可以”这样的话。看来,她画画应该很不错。

    太好了,洛师兄,我给你找了个女徒弟。

    两人边说边走,上了后院的二楼,姜凌打开门,将苏心婉迎进宿舍。

    打开灯,日光灯的冷白光芒洒下,整洁的屋子显得有些清冷。

    苏心婉略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姜凌将折叠靠背椅挪到床边:“坐吧。”

    待苏心婉坐下,姜凌又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右手旁的书桌上。

    姜凌的体贴让苏心婉一颗心渐渐安宁下来。

    她捧着水杯猛喝了一大口。

    在警务大厅足足等了三个小时,苏心婉真的是有些渴了。

    待她心情平复,姜凌道:“说吧,有什么事要找我?”

    苏心婉抬头看着姜凌,眼中有了乞怜之色:“我弟弟,我感觉他的状态很不对,我怕他出问题。”

    姜凌知道她要说什么,也没催促,安静倾听着。

    和曾经的姜凌一样,苏心婉很不愿意和旁人说起家里的事,因为她羞于说出口。

    但是今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将内心的伤口剖开来,血淋淋地展示给姜凌看。

    “我的父亲是镇上机修厂的技术员,因为厂里突发事故意外去世。我妈带着我和我弟弟,嫁给了现在的丈夫,楚金根。因为楚金根没儿子,所以给我弟改了姓。”

    最为艰难的、不堪的过往说出了口,后面的话苏心婉表达流畅起来。

    “楚金根一开始就是镇上一名普通的砖厂工人,结过一次婚,但没有孩子。我妈看他老实、镇上有房,就嫁了。可是没想到,后来集体办的砖厂垮了,楚金根把厂子接过来自己干,正赶上了好时候,发财了。”

    姜凌留意到苏心婉直呼楚金根其名,并没有称呼他为父亲,或继父。

    苏心婉微低着头,眼神空洞,透着股悲凉:“楚金根住上了别墅,买了大哥大,戴着金项链,暴发户的派头十足,镇上的人都捧着他。可是……对我、我妈、我弟而言,他就是个魔鬼。”

    “他一直对我妈不好。”说完这句话,苏心婉抬头看向姜凌,眼里有着恐惧与惶然,“是那种不好,你懂吗?”

    姜凌没有听明白,皱了皱眉。

    苏心婉张了张嘴,却半天也没有发出声音,那些话似乎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姜凌看她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有些心疼地伸出手,轻轻在她胳膊上拍了拍:“莫急,慢慢说。”

    当姜凌的手碰到苏心婉胳膊的那一刹那,苏心婉瑟缩了一下。

    但是,苏心婉很快就镇定下来,有些抱歉地看向姜凌:“那个,我不是怕你。我只是……只是不习惯。”

    姜凌的心被揪成了一团。

    害怕与人接触,什么事都藏在心底。

    姜凌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姜凌轻叹一声:“我知道。”

    若不是比旁人多一世经历,姜凌恐怕很难放开心怀去感受这个真实的世界。

    所以,姜凌很想帮一把苏心婉。

    苏心婉定了定神,虽然羞于启齿,但既然要寻求姜凌的帮助,那就必须说出来。

    大家都是女人,应该……可以接受吧?

    “他并不会殴打我妈,至少我妈的脸上、手上,还有那些暴露出来的皮肤都是完好无损的。”

    “可是,他在床上折磨我妈。”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晚上。隔壁房间传来的动静让我和弟弟吓得魂不附体,我妈妈不断地惨叫着,叫得就像那被被剥皮的动物一样,带着血沫子,很可怕、很可怕。”

    姜凌打了个寒颤。

    她没有结过婚,也没有性经验,但看过一些案例。

    男人在床上折磨女人的那些手段,真的是残忍而暴力,让女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苏心婉的声音在颤抖。

    她的身体也在颤抖。

    从手一直抖到脚。

    语言安慰在这个时候显得苍白无比,姜凌伸出双手,从侧面按住苏心婉的胳膊:“莫怕,你是警察。”

    或许是警察二字给了苏心婉底气,她的颤抖渐渐止住。

    一行清泪自面颊滑过,苏心婉抽了抽鼻子,带着鼻音说:“我,我不想哭的。我知道,哭没有用。”

    姜凌松开手,递给她一方手帕。

    棉布白色绣花手帕,是奶奶送给她的礼物之一。

    面料很柔软,手帕四角绣着红色的凌霄花,很别致,也很漂亮。

    苏心婉接过手帕抹了把泪,一低头看到手帕上的凌霄花,“啊”了一声,“你这是手绣的帕子,一定很贵吧?弄脏了,对不起,对不起……”

    唉!善良的人,遇事总喜欢道歉,总习惯先反省自己,太在意细节和旁人的反应。

    姜凌叹了一口气:“手帕就是给人用的,你别再道歉了,赶紧说你的事情吧。”

    苏心婉抿了抿唇,继续往下说:“明面上,我妈看不出受过伤。即使第二天早上她痛得爬不起来,她看上去也是完好的。只有我知道,她的下身流血,她的大腿内侧有伤,她的小腹青紫一大片,她……苦不堪言。”

    “我想让我妈离开楚金根,但我妈不肯。”

    “我妈是那种旧式的女人,她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赚过钱。以前靠我爸,后来靠楚金根,离开男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活。”

    “我妈问我:没有楚金根,我和弟弟读书的学费怎么办?她住在哪里?谁给她钱买菜做饭?谁来交水电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家。”说到这里,苏心婉的语速加快了些。

    “我做到了!”

    “我记性好,我刻苦地学,我不要命地读书,终于,提前批次录取进了警校。”

    “穿上警服,住进警察宿舍,我终于有了底气。”

    “从此再以看不到楚金根那粘腻得像毒蛇一样的眼神,听不到我妈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终于离开了那个看着富丽堂皇,但处处透着阴森诡异的家。”

    姜凌打断了她的描述:“你逃离了那个家,很好。告诉我,楚心言怎么样了?”

    苏心婉开始大口喘气。

    她的神情变得焦灼而无措:“是,我逃出来了,可是我妈、我弟还在那里。我救不了我妈,但我必须救我弟。”

    姜凌开始引导苏心婉:“你弟弟多大了?”

    “21岁了。”

    姜凌:“应该上大学了吧?”

    苏心婉点头:“是,他很争气,考上了京都师范大学,学他最喜欢的中文专业。”

    姜凌问:“既然上大学,那也算逃离了那个家。更何况,他已经21岁,已经独立,为什么要你救?”

    苏心婉咬了咬牙:“心言和我不一样,他的性格很敏感,而且……有些神经质。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肯让我抱他,也不再让我帮他洗澡。他经常在梦里惊叫,叫的声音和妈妈好像。”

    苏心婉的手脚又开始哆嗦:“我担心,我担心……”

    她定定地看着姜凌,眼神变得幽暗阴沉。

    “每个寒暑假他就会很纠结。他不想回去,但我妈会给他打电话,求他回家。每次回家之后,他就会变得很暴戾。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揪头发,他还……自残。”

    苏心婉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担心,我弟被楚金根欺负了,像欺负我妈那样。”

    第55章 恶梦

    苏心婉觉得难以启齿, 但姜凌却早已知道真相。

    目前法律上定义的强奸罪,指的是违背女性意愿,用暴力、威胁等手段强行发生关系。但对于男性被强奸的情况却没有明确条文规定, 司法实践中多按照故意伤害、侮辱罪论处。

    虽说楚心言自小便遭受继父的性虐待, 但目前法律还没有明确“猥亵儿童罪”, 楚金根最大可能会以流氓罪来进行判决。

    因为并没有造成楚心言的身体伤害,最终楚金根的刑期恐怕只有1-2年,这样的结果,无论是苏心婉,还是楚心言都会感觉到屈辱、不公与愤怒。

    难道心理伤害就不是伤害吗?

    为什么强奸罪的受害者只限于女性?

    法律, 会随着社会进步、人们意识觉醒而不断修改完善。

    上一世,正是楚心言的激烈之举, 才引发社会热议,进而推动《未成年人保护法》进一步修订,增加“禁止性侵害未成年人”条款。

    虽说苦难造就传奇,但若不是逼不得已, 谁愿意去经受这样的苦难?

    这一世,姜凌不想看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 走到挥刀杀人, 锒铛入狱的地步。

    想到这里,姜凌身体前倾, 看着苏心婉的眼睛,轻声低语:“你的担心是对的。楚心言遭受的一切, 恐怕比你想象的更为惨烈。”

    苏心婉打了个寒颤,眼里满是震惊与痛苦。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是姜凌说,真相可能更为残忍。

    苏心婉将手放在胸口。

    她害怕如果不这么做, 那颗急速跳动的心脏很快就会从胸口跳出来。

    沉默半晌,苏心婉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虽然残酷,但这是苏心婉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姜凌的声音很低,低到苏心婉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

    “你刚才说,楚金根没有孩子,喜欢在床上折磨你母亲。那他可能性能力有问题,比如说无法勃起,或者早泄。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通过虐待的手段来满足他内心的性需求。”

    “因为性无能而产生的极度自卑,会让楚金根不断寻找新的方式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与恐惧。”

    “他可能会将目标转向男性,尤其是男童。”

    “因为一则男孩子的身体更能耐受折磨,二则通过虐待男性,看着正常男性在他手底下挣扎求饶,他能获得更大的快感。”

    苏心婉死死咬着嘴唇。

    她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尖叫出声。

    她是警察,经手过几起强奸案,对性并非一无所知。但今天姜凌说的话,却完全突破了她的认知,似大棒一般重重砸在脑袋上。

    她想哭,她想叫。

    她想冲回那个家,一枪崩了楚金根那个恶心的东西。

    可是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石头人一样坐在金乌路派出所的宿舍里。

    姜凌还在继续。

    “你刚刚说,你弟弟从很小的时候就不让你抱,也不让你帮他洗澡。这说明,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遭受了性侵,并且受到过楚金根的威胁,不敢说出去,更不想让你看到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苏心婉双手捂住嘴,眼神里满是惊惧。

    她的弟弟,竟然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承受了那么多!

    泪水安静地流了下来。

    苏心婉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弯腰趴在膝上,将头埋在双肘之间,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

    苏心婉声音似悲鸣、如哀号,字字泣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心言很乖,他从来不说自己受过什么苦,他只对我说:姐,你赶紧走,你只有离开,我才能安心。”

    “我真该死!我只顾自己安危,我只想赶紧离开,丝毫没有为他着想。我以为他是个男孩子,他是安全的,我没想到楚金根是个死变态!”

    姜凌怕她陷入自责无法自拔,轻声道:“不是你的错,你只能先保全自己,才能救别人。”

    苏心婉缓缓抬起头,一双泪眼里满是悲伤。

    姜凌站起身来,弯腰托住她胳膊,微微使力,将她拉了起来:“别自责,这样会让你失去力量。起来,洗把脸,我们一起商量怎么做。”

    苏心婉现在脑子一团浆糊,顺从起身,到卫生间洗干净泪痕。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苏心婉终于感觉清醒了一些。

    她再次坐回椅子,与姜凌面对面,声音恳切:“姜凌,你说,我该怎么办?”

    姜凌看她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悲悯:“有句话,叫投鼠忌器。”

    苏心婉很聪明,立刻就明白姜凌的意思:“我妈,我妈……”犹豫了片刻,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救不了,她也不想让我们救。”

    姜凌决定再给她一些提示:“你刚才说过,原本你弟可以不必回那个家。”

    苏心婉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老实实回话:“是的,我上班之后会定期给心言打钱,他不需要楚金根的经济资助。寒暑假他可以打工,也可以来我这里,但是……我弟心软,他舍不得妈妈。妈妈一哀求,他就回去了。”

    姜凌想到了前世发生的一切。

    楚心言愤而杀人,连砍楚金根几刀之后,胡水芬过来拉扯,也被他砍伤。

    或许那个时候,楚心言的内心对母亲已经失望至极了吧?

    姜凌:“你妈应该知道楚心言经历过什么。”

    苏心婉猛地瞪圆了眼睛,嘴唇不自觉地哆嗦,她看向姜凌的眼神里满是哀求,仿佛要说:不不不,不可能,求求你,不要这样说。

    姜凌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姜凌的动作很轻,但让苏心婉打了个寒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三个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声音凄厉。

    最后那个“为什么”是从苏心婉的齿缝里挤出来的。

    ——她是我们的妈妈啊!

    ——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妈妈呀。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心言落入魔爪,她甚至还求着儿子回家来!她怎么心肠那么狠?!

    姜凌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揭开那一层以亲情遮盖的面纱,流血的伤口才会展现出来,才能接受到治疗,才能慢慢愈合。

    苏心婉的心似乎被撕扯开。

    所有的不堪与羞辱都在姜凌面前坦露无疑。

    她的脸胀得通红,但却依旧执着地望着姜凌,似乎想从姜凌那里汲取力量、获得支持。

    姜凌站起身:“你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办,毕竟那个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天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来说。你放心,现在是五月,楚心言还没放暑假,暂时是安全的。”

    苏心婉知道已经叨扰了姜凌太久,依言站起:“不,不用送。我自己过去就好。”

    姜凌看了眼手表,摇头道:“让我同事送你回去。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苏心婉来不及阻拦,姜凌已经走出屋,来到刘浩然与周伟的宿舍,敲门提出要求。

    刘浩然刚洗了澡,匆匆套上件T恤来开门,听完姜凌的话,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眼睛红通通的苏婉,立刻点头:“好,等着。”

    派出所没有汽车,只有两辆警用摩托车。刘浩然拿了车钥匙,便送苏心婉回去。

    深沉的夜色里,姜凌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喟叹,随着夜风飘散。

    楚心言这事,真难。

    第一难:难以定罪。

    第二难:量刑太松。即使以流氓罪定性,把楚金根抓起来判个一两年,也不能弥补楚心言受到的心理伤害。现在国内的伤情鉴定,只针对身体伤害,对心理伤害并没有统一的标准。

    第三难:亲情关难过。胡水芬是帮凶,极有可能替楚金根遮掩,导致取证困难;而楚心言、苏心婉无法割舍母子情,可能最后接受调解,不了了之。

    应该怎么办?

    应该怎么破局?

    或许楚心言前世就是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才会选择以最决绝的方式来毁灭这一切。

    杀了楚金根,一命抵一命!

    姜凌开始在记忆里细细搜索,或许,会有被她忽视的细节呢?

    杀人证据确凿,为什么楚心言没有被判死刑?

    只是因为有自首情节吗?

    档案中对楚心言的犯罪行为描述如下:

    楚心言自幼被继父长期虐待,身心遭受严重摧残。1995年6月21日,晏城市长河镇光明路18号自建别墅,二十二岁的楚心言在与继父楚金根发生激烈冲突后,持刀将其杀害,并在混乱中砍伤母亲。案发后楚心言主动向警方投案自首。经法医鉴定,楚金根系失血过多死亡,母亲所受伤害为轻伤。

    楚心言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经法院审理,鉴于其作案时受长期虐待影响,心理存在严重创伤,且有自首情节,依法判处死缓。

    档案后留有备注:

    一、此案暴露了家庭暴力对青少年的巨大危害,提醒社会各界关注家庭环境对儿童心理健康的影响。

    二、楚心言在狱中表现良好,积极参与改造,有望在未来重新回归社会。

    直到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姜凌依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凝神思索着。

    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楚心言?

    楚金根除了性虐待胡水芬、楚心言,还有没有可能涂毒其他人?

    能不能挖出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快想,快想啊,这很重要。

    睡意渐渐袭上来,

    姜凌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暗夜。

    喘息。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站在幽黑阴森的巷子里,面露痛苦之色。

    “救救我,我要生了……”

    “有没有人啊?”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孩听到呼救,匆匆走过去,扶住孕妇,焦急地问:“您怎么了?”

    意识忽然回笼,姜凌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姜凌以一种奇怪的上帝视角,看到孕妇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令人后背发寒。

    姜凌想喊:“不要,不要过去——”

    可她似乎被什么锁住,动不了,说不出话。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年轻女孩扶着孕妇走进一栋自建房,接过她递过来的饮料,一抬头准备喝下去……

    姜凌惊叫起来:“别喝!不能喝!水里下了药。”

    可是那个女孩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防备也没有。

    孕妇在笑。

    笑容很奇怪。

    既凄楚,又凶狠,还带着一丝哀怨。

    她身后有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扇门仿佛一只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一切吞噬。

    “不要!不要!”

    姜凌终于醒了过来。

    她抹了把额头的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看看手表,凌晨五点。

    再也睡不着了,姜凌索性起了床,梳洗之后坐在书桌前,拧亮台灯,看着桔黄色的光晕将桌面染上一层暖意。

    怎么就梦到了前世看过的一个案例呢?

    这个案例姜凌记得很清楚,通过网络快速传播,引发了人们对“要不要帮助弱者”的讨论。

    那名孕妇是真实存在的。

    她长期承受家暴,性情扭曲。因为孕期无法与丈夫性生活,出于讨好心理,将独身女孩骗至住所,让其服下加了迷药的饮料,然后送到丈夫的床上。事后又因害怕罪行暴露,看着丈夫将女孩勒死。

    那名孕妇不止做过一次这种人神共愤的事。

    死在她与丈夫手中的女孩,足有三个。

    此案一经揭露,顿时引来网友大力讨伐。

    ——真是一对蛇蝎夫妻,太可恶了!不配活在世上。

    ——被老虎吃掉的人变成伥鬼,会反过来帮助老虎引诱其他人,使其也被老虎吃掉。这个孕妇就是只伥鬼!

    ——伪装成弱者,把善良人一步步引入陷阱,这种社会败类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让所有人唾弃。

    更进一步的,此案也引发了陌生人之间信任危机。不断有人在网上发贴或短视频,就为了告诫善良的人们要保护好自己。

    ——善良是好事,但得留个心眼,别让坏人钻了空子。

    ——遇到孕妇求助别急着上楼,更别随便喝陌生人递过来的东西。

    ——以后千万别扶老人和孕妇了,要命啊!

    姜凌后背有冷汗流下。

    是了,伥鬼。

    难怪她会做这样的梦。

    被恶势力操控、反过来助纣为虐的帮凶;

    丧失人性,主动为恶行铺路的恶人同谋;

    ——这都是伥鬼。

    胡水芬,是哪一类?

    前世案发之后,胡水芬曾经在法庭上喊冤,声称自己不知情,也是个受害者。但苏心婉剥下了她的虚伪面具,与她一刀两断。

    每个月去监狱探望楚心言的人,也一直只有苏心婉,并没有胡水芬的出现。

    姜凌的右手在书桌台面上轻轻敲了敲。

    嗒嗒的声响很有节奏,给了她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既然是伥鬼,自然知道所有楚金根的恶行。

    或许,可以将胡水芬当作突破口。

    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呢?

    天渐渐亮了起来。

    窗外走廊传来脚步声。

    一股淡淡的饭香味自一楼食堂飘过来。

    姜凌的注意力,也终于从冰冷恶梦回到这温暖的烟火人间。

    她搓了搓脸,站起身,拉开门,面对着这美好晨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恶梦的阴影,终于散了。

    又是美好的一天。

    也会是忙碌的一天。

    吃过早饭,姜凌刚进案件组办公室,就接到雷骁的电话。

    声音依旧很大,震耳欲聋。

    “抓住了!我们把他抓住了。”

    “和林警官画的画像简直一模一样,真是神了。”

    “那老小子力气还真不小,幸好我们早有准备。老范正在审,小奇他们拿到了搜查令,一切都很顺利。”

    “哦,对了,这次郑瑜表现很不错,老范把她调到他那组去了,这会正在审讯室里。”

    雷骁兴奋起来话又多又密,语速还挺快。

    姜凌将话筒拿得稍远一点。

    李振良与刘浩然、周伟在一旁听得清楚明白,都难掩激动。

    终于逮了空,姜凌说:“恭喜,破案在即。”

    虽说现在嫌犯还没认罪,重要证据还需要进一步获取,但至少人已经抓到,笼罩在晏市居民头顶上的那一片乌云终于散开,可以说一声恭喜了。

    雷骁哈哈一笑:“得谢谢你和林警官啊。要不是有你的三定侦查法,要不是有林警官的刑侦画像,哪能这么快就锁定嫌疑人?”

    姜凌:“郑瑜心细如发,推理能力强,别埋没了人才。”

    雷骁沉默了一会:“是,女同志有女同志的优势,以后,多给她们一点外勤机会,让她们进案件组,平时也要多听听她们的意见与看法。”

    经过这件事,雷骁的确有所触动。

    他承认,工作中自己有点重男轻女。

    男人体格好、能吃苦,出差盯梢抓捕喊上就上。

    至于女同志,在雷骁眼里那都是吃不得一点苦头的娇气包。

    但见识过姜凌的手段之后,雷骁对女警的印象大为改观。

    刑侦工作不仅需要实战,也需要理论。

    女性细心、耐心、观察力强,学习能力强,如果男女搭配,发挥各自优势,取长补短,那破案效率能大幅提高。

    听到雷骁的话,姜凌很高兴。

    希望从现在开始,能够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警察走上重要岗位,让她们发光发热,展现巾帼风采。

    直到挂上电话,姜凌的嘴角依旧带着笑容。

    李振良凑过来:“姜组长,昨天的讲座挺成功啊。”

    刘浩然也搓着手说:“这才多长时间啊,嫌犯就落网了!”

    周伟感慨道:“有了林警官的帮助,破案速度真是,像火箭一样快。”

    一提及林警官,心理画像小组就有话说了。

    李振良:“姜组长,你爸真的很厉害。”

    被林卫东说了之后,李振良不敢再叫姜姜二字,老老实实唤她一声“姜组长”。

    刘浩然嘿嘿一笑:“那个,钟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周伟也有些紧张地问:“真能把我们四个一起调去市局?”

    姜凌原本就计划单独成组,现在因为父亲的到来计划提前,正好顺水推舟:“没什么大问题,等调令来吧。”

    李振良三人全都跳了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恨不得像个猿人一样吼吼叫几声。

    “太好了!”

    “我们还是在一起。”

    “去了市局就能接触更多案子,破大案、立大功!”

    姜凌看了他们一眼,正色道:“我们归属技术大队,刚去尽量少说话。”

    李振良“哦”了一声,“那咱们不是和应队一起上班?”

    刘浩然挺开心:“有应队罩着,多说几句话也没事。”

    周伟没说话,但也笑了。

    虽然即将去一个陌生地方,但毕竟那里的领导是熟人,挺好啊。

    姜凌没有笑:“应队要调去岳州。”

    这个消息三人不知道,一下子就愣住了。

    “为什么?”

    “在晏市干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岳州?”

    “对啊,又不是去省城,算不得高升,去那里做什么。”

    姜凌说:“为了追查4·26涉毒案的上线组织。”

    李振良挥舞的双手一下子就垂了下来:“缉毒?”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同时闭了嘴。

    晏市公安局还没有成立缉毒大队,但大家都知道缉毒的危险。

    张元强一个小小的中间商,都能随时佩枪,你想想。

    毒贩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个个穷凶极恶。

    卧底警察若是落到他们手里,绝对死无全尸。

    一想到大家尊敬喜爱的应松茂要去缉毒,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

    李振良看了一眼姜凌,小心翼翼地建议:“要不,你去劝劝他?”

    刘浩然也说:“就是,劝劝他吧。应队是干技术的,去缉毒做什么?”

    姜凌摇了摇头:“他已经做出决定,我们尊重就好。”

    周伟问:“他什么时候走?要不我们请他吃饭给他送送行吧。”

    李振良与刘浩然连连点头:“对啊,请应队吃烧烤、喝啤酒,大家不醉不归!”

    “好。”姜凌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李振良拿起话筒,拔通技术大队的电话:“你好,请找下应队。”

    电话那头传来赵景新的声音:“良子啊?我师父已经调走了。”

    什么?

    这么急。

    姜凌拿过电话:“不是昨天才提交申请?怎么今天就走了?”

    赵景新辨识声音的能力很强,只要是听过的声音,可以说是过耳不忘。他听出是姜凌,叹了一口气:“师父昨晚收到通知,连夜就出发了。案情紧急,没办法。不过他交代了,以后你们有什么物证鉴定的需要,直接找我就行。”

    姜凌知道案情紧急,但没想到这么急。

    难怪昨天应松茂顶着钟局与自己父亲的双重压力,也要等在楼梯口说一声道别。

    早知道,当时就该多叮嘱几句。

    姜凌问:“他家里人知道吗?”

    赵景新再一次叹气:“应队没对爸妈讲实话,只说工作调动,要到岳州去忙一阵。你们也别露了口风。”

    姜凌问:“他家人都好吗?”

    赵景新:“他爸妈还是开米粉店,他妹妹去了园林局郊区的花圃上班,距家远,住员工宿舍,只能周末回家。”

    姜凌“嗯”了一声,喜怒莫辨。

    赵景新道:“放心,我们组几个都会时不时去探望他爸妈,也会关照他妹妹。至于应队的联系方式……等他安定下来会联系我们的。”

    挂上电话,姜凌眸光有些黯淡。

    李振良怕她心里难过,忙打岔道:“今天还有什么事?要不要陪陪你爸妈?”

    姜凌正在回话,派出所门口传来汽车喇叭声,还有一声清脆的呼唤:“姜凌——”

    姜凌从窗口探头看去,见门口停了辆吉普车。

    驾驶室里坐着苏心婉。

    苏心婉冲姜凌招了招手。

    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第56章 胡水芬

    看到这样的苏心婉, 姜凌很惊喜。

    刘浩然第一个奔了下去,冲到吉普车旁,稀罕地碰了碰引擎盖, 眼神里满是羡慕:“苏警官, 这车不错啊, 哪来的?”

    苏心婉今天穿了夏季制服,米黄色单排扣小翻领短袖衬衫、橄榄绿长裤,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看着和往日的柔弱完全不同。

    她抬眸看着刘浩然,声音清亮:“找雷队借的。”

    李振良、周伟也跟着下来, 围着吉普车打转转,时不时交流几句。

    “要是我们也有辆车该多好。”

    “你有驾照?”

    “没, 不过我可以学嘛。”

    姜凌走到车边,看着苏心婉:“想好了?”

    苏心婉重重点头:“想好了。”

    姜凌问:“打算怎么做?”

    苏心婉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嘶哑:“探明真相,划清界限, 讨回公道。”

    姜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怕苏心婉遇到困难选择逃避,当一只躲在沙堆里的驼鸟。

    也怕苏心婉拎不清, 纠结于亲情不知所措。

    更怕苏心婉害怕舆论压力, 害怕世人对弟弟的指指点点,不敢一查到底。

    如果当事人自己不勇敢地站出来, 姜凌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现在听苏心婉说完那12个字,姜凌很欣慰, 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走!去长河镇。”

    李振良他们三个看到姜凌上了车,忙凑到车窗边问:“姜组长,带不带我们一起去?”

    姜凌将目光转向苏心婉。

    苏心婉犹豫片刻,爽快点头:“那就一起去吧。”

    李振良等人欢呼一声, 挤到后排坐下,还兴奋地摸着座椅,感慨着市局条件就是好,跑外勤竟然还能配车。

    虽说车内陈设有些老旧,但也比派出所那两辆警用摩托车强吧?

    姜凌有些诧异。

    她以为苏心婉会拒绝有人同往,毕竟事关家庭隐私。她性格内向,昨天向自己求助都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没想到隔了一个晚上,她像变了个人一样。

    不仅找雷队借车开出来,还接受李振良等人同往调查。

    苏心婉一边启动车辆,一边解释:“人多力量大。”

    既然开口向人求助,那就索性敞开胸怀。

    她相信姜凌,也相信她的团队成员。

    姜凌忽然想起一件事:“等一下。”

    苏心婉踩下刹车,车子稳稳停下。

    姜凌摇下车窗,对着站在走廊的魏长锋喊了一声:“老魏,要是我爸妈打电话过来,就帮我说一声,晚上回来我陪他们吃饭。”

    魏长锋昨天已经听李振良他们说过这件事,当下便挥了挥手:“好。”

    车辆再次启动,依旧很稳。

    周伟在军队里学过开车,看着苏心婉动作娴熟,不由得赞了一句:“苏警官,你车开得不错啊。”

    苏心婉分神看了眼后视镜,没有说话。

    有些事藏在心里,烂了她也不会告诉旁人。

    她恨极了楚金根,做梦都想杀了他。

    于是,看似老实怯懦的她,在内心里谋划了上百种杀死楚金根的办法。

    一枪崩了他!

    苏心婉的射击成绩优秀。

    打死他!

    苏心婉的格斗成绩优秀。

    撞死他!

    苏心婉驾驶水平优秀。

    ……

    对楚金根的恨,成就了苏心婉的优秀,但却没办法让她拥有一个健全的人格。

    她觉得自己很差劲。

    她不敢展示,害怕被注目。

    她把自己藏起来,像一只躲在壳里的蜗牛。

    姜凌问:“我和李振良、刘浩然、周伟是一个团队,你确定要让他们也参与调查?”

    苏心婉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是,我确定。”

    停顿片刻之后,苏心婉补了一句:“请大家,暂且帮我保密。”

    姜凌转过身去,目光扫过李振良等人。

    李振良带头说:“当然。”

    刘浩然:“我嘴最严了。”

    周伟:“一切听组长安排。”

    姜凌便在车上将案情要点细细说给大家听。

    李振良三人面面相觑。

    ——男人强奸男人?

    ——从小被性虐待?

    ——亲生母亲助纣为虐?

    啊,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过了半天,李振良小心翼翼地问:“那,姜组长,今天我们过去做什么?”

    姜凌问苏心婉:“你今天是怎么打算的?”

    苏心婉昨天想了一夜。

    姜凌的话揭开了苏心婉内心那层蜗牛的壳,曾经被自己忽视的细节不断涌上来。

    她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警校毕业已有三年,这三年她先是分配到市局档案科工作,去年六月因为一大队需要女警辅助,她才调到刑侦一线。

    如果她能去掉那层对母亲的亲情滤镜,如果她能够多留意弟弟的异常,如果她能够早些鼓起勇气向人求助,或许弟弟就能早早脱离苦海。

    苏心婉原以为“弟弟可能被性侵”这几个字难以启齿。

    就仿佛那几个字淬着见血封喉的毒、裹着烧着通红的炭。只要一说出来,就会有无数人戳着心言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只要一说出来,心言的人生便完全毁了。

    可是,当她真的说出来,忽然发现这世界还在正常运转,心言也没有少一根头发,身边的人眼里都闪着同情,没有恶意。

    原来,以前的她一直是作茧自缚啊。

    是她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心言也是这样,被亲情困住,被恐惧困住。

    其实,人生的恐惧,大多是对未知的恐惧。

    一旦勇敢踏出那一步,反而就不怕。

    想通了这一切,苏心婉整个人忽然就充满了力量。

    ——这就是一桩案子,而她,是当事人之一。

    ——她是警察,她要将楚金根送进监狱,让心言获得真正的解脱。

    苏心婉看向姜凌:“我带你们先认认门。我劝心言报案,等立案后再进行侦查。”

    姜凌迎上她的目光,将昨天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苏心婉此前就查过不少资料,知道楚金根定罪困难、量刑偏轻,和他给楚心言造成的心理、身体伤害相比,他付出的代价太轻太轻。

    看着前方宽阔的马路,苏心婉冷声道:“那也要报案。虽说代价与伤害不匹配,但至少,要让他付出代价!”

    姜凌再问:“不怕风言风语?”

    苏心婉摇头:“不怕。”

    错的是楚金根,该骂的人是他,而不是心言这个受害者。

    这么坚定的苏心婉,让坐在后排的李振良他们三个都有了动力,神态也自然也许多。

    “好!我们帮你。”

    “你做得对!作恶就该付出代价。”

    “放心,查案的时候我们会保密,法院审判的时候也可以选择不公开审理,这样可以将舆论影响降到最低。”

    吉普车开过一条林荫道。

    道旁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在空中相接,搭起一条绿色通道。阳光自树叶缝隙洒落,点点金光在眼前闪亮。

    一个小时之后,姜凌一行人到达长河镇。

    这是一个位于城郊的镇子,因为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而得名。

    小镇依河而建,河岸两旁绿树成荫,环境极美。

    经常会有美术学院的师生来这里写生,旅游业发达,镇上旅馆、餐馆很多。

    光明路是长河镇通往市区的主干道,交通方便,配套设施完善,很热闹。

    苏心婉的家位于光明路18号,是一栋两层带地下室的自建房,院子里浇了一半的水泥地,其余空地种着菜。刚入夏,蔬菜绿油油的,丝瓜、黄瓜、豆角顺着竹架子往上爬,生机盎然。

    苏心婉将车停在路边,指着马路斜对面那栋外墙贴着白色瓷砖、铝合金窗框、绿色大玻璃的别墅说:“那,就是我家。”

    其实,那并不是她的家。

    那不过是楚金根十年前建起来的一座牢笼。

    姜凌问:“长河镇派出所在哪?”

    苏心婉指了指前方:“走完这条路,右拐就是。”

    姜凌转过身对李振良说:“你们去长河镇派出所,打听一下近十年有没有男性青年或者少年失踪案?”

    苏心婉心一抖。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的意思是?”

    姜凌很冷静:“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苏心婉没有吭声,但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感。

    长河镇是旅游小镇,一辆晏市牌照的吉普车停在路边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姜凌冲周伟使了个眼色。

    周伟立刻跳下车,斜斜靠在车边,观察着周边环境。

    姜凌道:“我们先讨论一下案情。”

    所有人都点头,表情严肃。

    虽说没有小黑板,没有粉笔,也没有安静的办公室,但只要姜凌一发话,所有人都进入了工作状态。

    “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对楚金根进行分析,他本质是一个极端的权力成瘾者和控制狂。他的一切犯罪行为,都源于对完全掌控他人生命、身体、意志和精神的欲望。”

    这话说到了苏心婉的心坎里,她“嗯”了一声,“他在家里是绝对的一言堂,我妈、我、我弟都必须听他的。要是谁敢反抗,他就会用皮带抽、用棍子打,还不让吃饭、不给钱读书。”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和刘浩然对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苏警官也挺可怜的。

    姜凌继续分析:“对楚金根而言,胡水芬和心言都是他长期豢养在身边的私有财产。楚金根可以随时随地、反复地在他们身上实施控制和虐待,享受那种绝对主宰的快感。这种持续的掌控感,是会上瘾的。”

    苏心婉心痛如绞。

    姜凌看了她一眼:“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你下去负责监视,换周伟上来参加案情讨论。”

    苏心婉摇头:“不,我能行,我想听。”

    难得见到老实胆小的苏心婉说了个“不”字,姜凌冲她点了点头:“行,那你参加,负责做记录吧。 ”

    苏心婉接过刘浩然迅速递过来的纸与笔,坐在主驾驶位上开始做记录。

    前世楚金根被杀,人死如灯灭,罪犯档案里并没有记录楚金根除了性虐待楚心言之外,还犯过什么样的罪行。

    因此这一个案子,姜凌没有金手指。

    她得扎扎实实从犯罪心理学理论出发,剖析人性,开展深入调查。

    昨晚的恶梦给了姜凌一个提醒。

    ——控制成瘾的人,不可能那么轻易放过楚心言。那他为什么肯放楚心言去京都上大学?是不是找到了替代品?

    ——胡水芬是否会像梦中那名孕妇一样,为了讨好楚金根,主动为他寻找猎物,以满足他的变态癖好?

    按照这个思路,那这对夫妻总会留下些痕迹。

    失踪人口调查,就是个切入点。

    看着窗外走动的人群,姜凌慢慢分析着。她的语速较慢,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楚金根实施的性虐待不仅是为了满足欲望,更是要彻底摧毁受虐者的人格、意志和希望,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枯萎、扭曲,是他权力感的最大证明。”

    李振良咬了咬牙:“魔鬼!”

    刘浩然第一次接触这类变态,后背有些发凉。

    姜凌问苏心婉:“你妈嫁给楚金根的时候,心言几岁?”

    苏心婉:“八岁。”

    姜凌再问:“心言是什么时候改姓的?”

    苏心婉想了想:“十岁。”

    姜凌:“他变得神经质,半夜梦里发出惨叫是不是从十岁开始的?”

    苏心婉脸色苍白,拿笔的右手指节因为紧握而泛白,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姜凌道:“那就对得上。两年时间,足够楚金根把你母亲改造成一个塑造成一个完全依赖、恐惧、服从于自己的‘物品’。而当你母亲完全臣服之后,楚金根便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而孤苦无依,只能依赖他生存的你和心言,就是他最好的目标。”

    苏心婉打了个寒颤。

    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突然就在脑海里翻涌出来。

    那年苏心婉十四岁,上初中,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她有了性别意识,也察觉到楚金根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她将胸部勒得很紧,平时走路总是含着胸,就怕被楚金根发现自己那越来越丰满的女性特征。

    有一天晚上在家里洗澡,有人试图拧开厕所,那持续不断的卡塔声,让苏心婉心惊肉跳。她迅速关水龙头,慌手慌脚地穿上衣服,一开门就看到继父楚金根好整以暇地站在面前。

    楚金根的眼睛在她的胸脯处打转转,带着粘稠的恶意。

    他还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婉婉长大了啊。”

    苏心婉怕得要死,尖叫了起来。

    是弟弟楚心言背着书包冲过来,一把将楚金根推开,伸开双臂挡在苏心婉面前,大声说:“别碰我姐!”

    卢到这里,苏心婉颤声道:“是,楚金根曾经试图侵犯我,是我弟救了我。”

    姜凌的眼睛里有了丝怜惜:“是他救了你。”

    苏心婉感觉眼前景物在旋转。

    她喘不上气来。

    姜凌冷静的眼神,让她终于回过神来。

    苏心婉定定地看着姜凌,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哀:“是心言,是他转移了楚金根的注意力,这才换来我的安宁。”

    姜凌的表情很严肃:“心言很善良,也很爱你。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帮助他摆脱恶人,找回公道。你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要哭、不要逃避。别怕,你是警察。”

    是,我是警察。

    一名守护人民群众安全的警察。

    苏心婉深呼吸,压下内心涌上来的悲伤、愧疚与痛苦。

    “明白。”

    说完,她拿着笔继续做记录。

    姜凌继续分析楚金根的犯罪动机。

    “家庭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胡水芬的懦弱和共谋提供了保护伞。心言成为楚金根最安全、最方便的发泄渠道,承载了他所有的暴虐、阴暗和扭曲欲望。”

    “在楚金根极度扭曲的认知里,他对心言可能有一种病态的占有欲。他不能容忍心言脱离他的掌控,比如反抗、寻求帮助、甚至表现出独立思想,这会被视为背叛。”

    “好,问题来了。”

    “占有欲那么强的楚金根,为什么能够容忍心言报考外地大学,并且让他顺利就读?”

    刘浩然与李振良也陷入思考。

    对啊,楚金根不是视心言为禁脔吗?为什么会放他离开?

    想到刚才姜凌让他们去查近十年的失踪人口,李振良恍然大悟:“他找到了新的受虐者!”

    就像他会有了楚心言所以放过苏心婉一样,因为有了新人,所以暂且放过楚心言。

    姜凌肯定地点头:“对,有这个可能。”

    刘浩然举了举手,弱弱地问:“有没有可能,是胡水芬承担了受虐者这个角色?”

    苏心婉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

    母亲,真的会良心发现,以己身饲鹰,以求楚金根放心言自由?

    对上姜凌冷静的眼神,苏心婉迅速清醒:“不可能!如果她真的想放心言自由,不会每年寒暑假都哀求他回家。”

    姜凌道:“人都有两面性。她或许卑劣,但也是个母亲。有没有可能,她与楚金根谈的条件,就包括心言必须寒暑假回去呢?”

    苏心婉感觉自己被斧头劈成两半。

    一半自己在疯狂地叫嚷着:妈妈是罪人!她没有保护好我们,她自己受苦不算,还要把心言送进地狱。

    可是,另一半自己在哀哀哭泣,努力为母亲辩护:她也是个受害者,是个可怜人。她至少把我们养大,又供我们上了大学,她在夹缝中求生存,也不容易。

    姜凌察觉到了苏心婉的异样,沉默不语。

    不过,这一回苏心婉很快便回归正常,声音冷静:“那,有罪论罪,有恩论恩吧。”

    人性复杂。

    人不是非黑即白。

    亦不是非善即恶。

    姜凌点了点头:“很好。大家的猜测都有道理,因此我才让你们三个去派出所找找,有没有近十年的人口失踪案。”

    刘浩然这回反应比较快:“为什么是近十年,楚心言今年大三,只要查查近三年的失踪案不就行了?”

    李振良拍了他头顶一下:“你蠢啊,扩大一下搜索范围,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呢?谁知道那个楚金根会不会脚踩两条船。”

    刘浩然脑袋被拍了一记,委屈巴巴地看着李振良:“良子,你有事说事,打我做什么?”

    李振良白了他一眼:“看你犯蠢,手痒。”

    姜凌知道李振良与刘浩然是有意活跃气氛,毕竟……此事涉及苏心婉亲人,她紧张、惶恐、分裂在所难免。

    姜凌瞪了他们一眼:“行了,赶紧去吧。”

    李振良与刘浩然下了车,与周伟会合,一起往长河镇派出所而去。

    姜凌则看向苏心婉:“走,我们一起去见见你妈妈。”

    是人是鬼,总要会一会。

    两人下了车,并肩朝着楚家别墅走去。

    镇上的自建房都是包工头拿着从城里抄来的图纸盖起来的,有欧式、有美式、也有中式,五花八门,室内装修清一色的土豪风。

    又土,又豪。

    苏心婉自读大学之后就极少回家,最多只在大年初二回来拜个年就走。

    推开镂空花铁艺大门,苏心婉站在院子的水泥地面上,怔怔地看着在东边菜园忙碌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身体佝偻着,像一株被寒风反复摧折、过早枯萎的植物。

    明明天气很热,她却穿着件灰扑扑的、廉价的长袖衬衫,衣领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将颈脖与喉咙护得严严实实。

    听到大门那里传来的动静,中年女人缓缓直起腰,转过身来。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颧骨高耸,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嘴角深深下垂,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大,眼珠是浑浊的深棕色,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灰尘,黯淡无光。瞳孔深处潜藏着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恐惧,仿佛任何稍大的声响或突然的动作,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或许是因为刚刚与亲生母亲相认,姜凌的内心比以前柔软了许多。

    看到这样的胡水芬,姜凌的心被悲伤拖住,跳动都比平时缓慢了许多。

    明明是和自己母亲差不多的年纪,但胡水芬与肖文娟比起来,一个暗沉、一个明媚。

    她的整个体态,无声地诉说着一种被恐惧彻底掏空、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卑微与枯槁。那不是简单的衰老,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被长期的精神暴力侵蚀殆尽的衰败气息。

    苏心婉张了张嘴,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半晌,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妈!”

    胡水芬原本眼神空洞,见到苏心婉之后似乎有一簇小火苗在慢慢亮起。

    她走路时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生怕引起某些人的不悦。

    待走得近了,胡水芬扫了陌生的姜凌一眼,又快速垂下眼帘。

    她勾着腰,凑到苏心婉面前,低声道:“你来……有什么事?”

    苏心婉还没说话,胡水芬又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飞快从口袋里掏出一迭子钱塞进她手里,急促地喘息着:“走,走,走!不要回来。”

    苏心婉将钱塞回到母亲手里:“我有事。”

    站在一旁的姜凌看到了胡水芬的手。

    她的手指细长,指关节粗大,指甲被啃咬得参差不齐,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透露着内心的焦虑和紧张。

    马路上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胡水芬惊得使劲推搡着苏心婉,恐惧令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苏心婉竟被她推得后退了几步。

    胡水芬的声音很低,但却透着说不出来的凄厉:“走!走啊——”

    她的眼里,是暗沉的冷光。

    苏心婉却不肯走,她执拗地看着母亲:“为什么喊我走,却要让心言回家?”

    胡水芬定定地看着女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发白的嘴唇:“他是男的,不怕。你是女的,要嫁人的啊。”

    第57章 闻默

    苏心婉呆呆地站在原地, 脑袋有些发懞。

    她被母亲的话震惊了。

    他是男的,不怕。

    你是女的,要嫁人的。

    ——为什么?

    ——无论男女, 性虐待造成的伤害都会伴随终生。

    ——经历过那种羞辱、欺压的心言, 内心早已残缺不堪, 难道只因为他不会怀孕、旁人看不出来,所以就“不怕”?

    ——献祭弟弟而换来平安的苏心婉,难道还能心安理得地嫁人?

    无数念头涌上心头,苏心婉感觉脑子涨得快要炸掉。

    她看向母亲,张了张嘴, 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对上母亲那双充满惊惧、被生命磨灭了所有信念的双眼,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母亲的思想,被无数“恐惧”所束缚。

    母亲的执拗,她早就领教过。

    说再多道理,又有什么用呢?

    能够一见面就往苏心婉手里塞钱、赶着她离开, 这已是母亲能够给予她的,最大的爱。

    苏心婉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对胡水芬说:“我和同事来镇上办事,顺路过来看看。我渴了, 要喝水。”

    听女儿提到同事,胡水芬这才正眼看姜凌。

    她咧了咧嘴, 姜凌发现她嘴里的牙齿掉了五、六颗,缺牙的地方留下一个黑洞,像一只吞噬光线的怪物。

    胡水芬“哦、哦”了两声,“和你一样, 是警察?”

    苏心婉点头:“对,是警察。”

    她与姜凌两人今天都穿着夏季常服,米色短袖衬衫、橄榄绿宽松长裤,看着英姿飒爽。

    警察二字,似乎给了胡水芬一些底气。

    但随即,她眼里又露出恐慌,伸出双臂拦住去路:“不,不能进去!你爸说了,没他允许,外人不能进去。”

    苏心婉很反感“你爸”这个词:“他不是我爸,我爸叫苏建功!”

    胡水芬眼睛里刚生出的那一簇小火苗突然就熄灭了。

    她嘴唇哆嗦着,却什么也没说。

    苏心婉换了个语气:“我不是外人,总可以进屋吧?”

    胡水芬犹豫再三。

    她的鼻翼不断翕张,喘气声也比刚才粗重,看得出来她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想和女儿多一些时间共处的念头占了上风,胡水芬看都没看姜凌,拉着苏心婉的胳膊快步往正屋走去,嘴里还不断催促着:“快点,快点。”

    苏心婉转过头与姜凌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心婉比了个嘴型:等我。

    姜凌微微颔首,抬起右手,手掌朝下压了压:找机会查一下地下室。

    看着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姜凌慢慢踱步来到东头那一片菜地前。

    胡水芬是个勤快人,菜地侍弄得很不错。

    一畦一畦的菜地,种了辣椒、茄子、空心菜、丝瓜、黄瓜、豆角……每一畦之间用水泥板铺着,便于种菜人在中间走动。

    黑黑的肥土,绿绿的枝叶,经过晨露的洗礼,散发着独特的农家风味。

    姜凌低头细细观察。

    ——埋尸菜地,把尸体当作农家肥?

    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农家肥需要经过堆肥发酵处理,这个过程通常在有氧、高温条件下进行。

    如果直接将尸体直接埋进菜地,尸体在分解过程中会产生大量腐败液体和气体,导致土壤板结或结构破坏,还会增加土壤盐分。埋藏尸体的位置,高浓度的氨氮等分解物会造成“烧根”。另外,腐败尸体还会吸引食腐动物,比如狗、老鼠、昆虫等前来挖掘啃食,破坏菜地,传播疾病。

    姜凌眼前这块菜地土壤肥沃、蔬菜生长茂盛,既没有出现盐渍化、板结、局部烧根的现象,也没看到什么食腐动物光顾。

    ——并没有埋尸痕迹。

    姜凌抬头环顾四周。

    围墙砌得很高,顶端还插着碎玻璃片,在阳光下泛着阴森的闪光。

    两层别墅的大门是厚重的实木门,此刻紧闭着。

    ——安全防护做得很扎实。

    透过镂空的铸铁大门,可以看到对面是一个加油站,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别墅背后,是一座小山,坡上杂树丛生。

    两旁都是自建房,隔开三米距离,挨得并不近。

    ——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如果在别墅内发生点什么响动,很难被人听见。

    院子西头安装有一个带水池的龙头,旁边还盘着一卷塑料水管,水管旁边放着个高压水枪。

    地面有车辆压痕。

    ——楚金根有车,经常在家里清洗车辆。

    姜凌以眼睛为尺,一寸寸地丈量着楚金根别墅的院子,并将这一切画下来,刻在脑海里。

    一早八点出发,开了一个小时的车,讨论了半个小时,现在正是太阳从东头升起、却又不那么晒人的时候。

    站在别墅院子,背靠着热闹的大马路,抬头可见青山,晨风拂过,风里似乎还带着股湿湿的潮意。

    是了,这里离双曲河并不远。

    刚才过来的时候便看到好几家装修时尚的旅馆和餐馆。

    失踪人口,不仅限于镇上居民,也可能是外地游客。

    来这里写生的大学生,朝气蓬勃、心地善良,一双眼睛清澈单纯,还没来得及体会这世态炎凉,看谁都觉得是好人,这样的年轻人最好骗。

    多么希望,那一双双透着清澈单纯光芒的眼睛,能一直亮下去啊。

    姜凌忽然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别墅里传来一阵动静。

    姜凌缓步朝着门厅走去。

    门被打开,苏心婉正站在玄关处与母亲拉扯。

    “妈,你跟我走吧!我求求你了。我现在有了工作,能挣钱,我们租房子一起住,行不行?”

    胡水芬却半点也不领情,将苏心婉一把推了出去:“你走,你走。我就守着这个家,哪里也不去。”

    苏心婉就这样被推了出来,孤单单站在门厅处,眼神带着几分茫然。

    直到接触到姜凌的目光,苏心婉这才回过神来。

    她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姜凌身边,低声道:“不行,地下室进不去。上了锁,钥匙我妈都没有。”

    姜凌:“没事,回去我们再商量。”

    两人并肩走出别墅。

    却没有发现,别墅大门并没有关严实,胡水芬的眼睛透过门缝,贪婪地看着苏心婉的背影,眼里满满都是渴望。

    五人小组在长河镇派出所会客厅里碰了头。

    见到苏心婉,派出所所长周永诚爽朗大笑,握着她的手晃了几下:“小苏啊,你很争气啊。这么些年没见,当上警察了。不错不错,没给你爸丢脸!”

    苏心婉记得周永诚。

    他以前和父亲苏建功在一个厂里工作,不过那个时候周永诚在保卫科,苏心婉的父亲在技术科。

    父亲去世的时候,周永诚还来上香吊唁,平时对她多有关照。

    苏心婉的笑容很真诚:“谢谢周叔。”

    周永诚问:“你们今天过来要找这几年镇上的失踪案,是不是市局那边有什么动静?”

    苏心婉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他介绍姜凌:“这是我们案件组的组长,姜凌。”

    周永诚一听到“姜凌”的名字,顿时张大了嘴。

    “唉呀,你就是姜凌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和青石镇的江所长关系不错,老听他提到你。前一阵听几个战友说起你,他们去听了你的讲座,三定侦查法,是不是?厉害、厉害啊!”

    这个世界真小。

    同一个系统,同一个城市,只需要两个中间人就能把陌生人联结起来。

    人情社会嘛,熟人还是有用的。

    周永诚兴奋地给他们端茶倒水,又叫来负责档案管理的同事,协助查找近十年失踪、死亡人口的报案记录。

    在大家齐心协力的查找之后,三份资料摆在了办公桌上。

    第一名受害人名叫张磊。

    死亡时年仅18岁,阳光帅气,体格健壮,曾是校篮球队队员,照片上的他笑起来十分明朗,很有感染力。

    张磊是一名普通工薪家庭的独子,父母都在文化站工作。高三学生,成绩中等但人缘很好,是校园里的阳光男孩。

    张磊失踪于四年前,也就是1990年5月。

    家人报案后立案侦查,半个月之后,他的尸体在郊区树林被发现。

    这个案子长河镇派出所的人都印象深刻,周永诚长叹一声。

    “这案子市局刑侦支队接了手,但并没有侦破,成为一桩悬案。张磊的爸妈隔三岔五就来问结果,我们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当时法医检验的结果,死因为机械性窒息。这孩子后脑有钝器伤,颈部有勒痕,身体各处都有青紫瘢痕,显示生前遭受严重虐待。唉!真惨。”

    姜凌问:“有没有性侵痕迹?”

    周永诚只觉得菊花一紧,整个都有些不好了。

    他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性侵?不不不,没有没有。”

    姜凌皱起了眉毛。

    没有性虐待痕迹,难道不是楚金根干的?

    苏心婉拿着报警记录对姜凌说:“镇上只有一个高中。”言下之意便是:他和心言同校,可能有交集。

    从外形来看,张磊和楚心言完全是两个类型。

    因为长期受虐,楚心言性格内向,阴郁瘦弱,少言寡语。

    张磊却在父母关爱下长大,喜欢体育,高大健朗,爱笑爱说话。

    张磊不可能是楚心言的替代品。

    是否要排除掉?

    姜凌闭上眼,尝试沉下心,站在楚金根的视角重新观察张磊。

    长河镇并不大,张磊又与楚心言在一个学校读书,楚金根可能在学校、街头、篮球场上见过张磊。

    张磊身上那种未经摧残的青春活力和健康体魄,会刺痛楚金根的双眼,引发他的嫉妒。

    张磊代表楚金根终生无法企及的完美形象——阳光、健壮、张扬。

    尸体未经深度掩埋或处理,被警方发现得较早,张磊可能是楚金根“练手”的开始。

    因为目的是毁灭,而非豢养,因此张磊身上没有性侵痕迹。

    想到这里,姜凌睁开双眼,眼里闪着极亮的光芒:“这个案子留下,等回市局再调阅法医鉴定报告、现场勘查报告。”

    虽说时间已经过去四年,很多线索都已经灭失,但雁过留痕。既然有了嫌疑对象,顺着这根线往下查,说不定能够找到有力证据。

    比如:由头骨伤痕、颈部勒痕推测的作案工具、与地面轮胎印记相符的汽车,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衣服碎片、可疑脚印等。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异口同声:“是!”

    周永诚看姜凌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赞赏。

    难怪江守信总在他面前夸姜凌,难怪去听过讲座的战友都啧啧称奇,果然优秀。看看她带的团队,勤快、能干,还听话,多好!

    圈定了第一位受害者之后,姜凌拿起第二份卷宗。

    这是一名失踪者,名叫闻默。

    失踪时20岁,大二学生。

    闻默和楚心言有些相似,苍白、瘦削、眼神怯懦躲闪,有明显的社交恐惧和抑郁倾向。

    闻默来自单亲家庭,与母亲关系紧张,平时和同学之间很少交流,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三年前,也就是1991年8月,他背着画夹子来到长河镇,住在双曲河附近的一家旅馆,每天早晨出去画画,晚上才回到旅馆休息。

    看着照片上的闻默,苏心婉的面色凝重起来。

    气质、神态真的太像了。

    简直是完美的替代品。

    再联想闻默失踪的时间,1991年8月,不正是心言参加完高考,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吗?

    周永诚看一眼报警记录,记忆也随之浮现脑海。

    “唉,这个人啊,我记得。”

    “学校开学后发现他没来报到,于是联系他妈妈,结果他妈妈说闻默暑假根本没回家,以为孩子在学校里勤工俭学。两边一对才发现大事不好,赶紧报警。查了半天,最后才查到我们镇上来。”

    “你说这孩子,暑假一个人到陌生地方来,也不和他妈妈说一声。失踪了一个多月了才被发现,这可怎么找?”

    苏心婉问:“闻默住旅馆,人不见了难道旅馆不管管?”

    周永诚摇了摇头:“他每天一大早就出发,傍晚了才回来,平时也不和人说话。他交了两百块钱押金,足够抵两天房费。那段时间旅馆生意好到爆,闻默没回旅馆,旅馆老板扣下他的押金,高高兴兴整理好他的东西丢在仓库,把房间打扫干净,继续做生意。外乡人的去留生死,旅馆老板根本就不在意,更别说什么报警。直到警察找上门,他才有点慌,把闻默的物品交给了警察。”

    从暑假八月到九月开学,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闻默失踪才被发现。

    因为断档了这么长时间,很多线索都找不到了。

    闻默失踪那一天到底去了哪里?和谁见过面?

    ——警察问遍了镇上居民,都没有人记得这个独来独往、沉默不语的少年。

    周永诚补充了一句:“这个案子麻烦得很,闻默是湘省省城人,在鄂省江城上大学,学校在鄂省报的警,湘、鄂两地警方协办此案,到我们长河镇寻人的是省城警方。最后案件也成了悬案,到现在还挂在江城市公安局。”

    李振良问:“闻默失踪案的案件资料都在江城那边?”

    周永诚一摊手:“对啊,我们这里只有警情记录,具体的材料都得去找鄂省警方要。”

    90年代公安系统没有全国联网,涉及到这类不同省份的案子,因为归属问题,档案调阅相对困难。

    刘浩然问:“闻默的母亲怎么样了?”

    周永诚长叹一声:“闻默的母亲每年八月会来双曲河边祭奠,唉!虽然说母子俩关系不太好,也是一场亲缘。她在省城做生意,听说是个女强人,每年过来的时候都会住在儿子失踪前住过的清江旅馆。”

    刘浩然问:“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周永诚拿出电话本,找着其中一行:“呶,就是她,闻丽媛。”

    刘浩然将闻丽媛的电话记下来。

    姜凌一边将闻默的资料记录下来,一边在心里暗自思索。

    闻默失踪在楚心言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他和楚心言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很相似。

    他孤身一人,不与外人联系,适合下手。

    ——他很大可能是楚心言的“替代品”。

    选择闻默,说明楚金根对“猎物”的偏好已固定在“脆弱、阴郁、易掌控”的类型上。

    杀害张磊之后,因为埋尸太浅很快就被警察发现尸体,楚金根必定有了经验教训,这一次他的尸体处理方法更为熟练。直到现在,警察都没有找到闻默的尸体,只能以失踪定性。

    这很可怕。

    楚金根不仅对捕猎有了心得,处理尸体的方式也更为谨慎。

    虽然没有正面接触过楚金根,但姜凌已经发现此人心机深沉、智力高超,是个强劲的对手。

    无论是实施虐待,还是处理尸体,都需要一个稳定的、隐蔽的场所。

    楚家别墅的地下室,便是一个好地方。

    姜凌记得楚心言的犯罪档案里,记录过一句:楚心言将凶器藏于地下室,点燃楚金根收藏的色情杂志销毁证据。

    地下室。

    连苏心婉都进不去。

    钥匙在楚金根一个人的手里。

    如果能够进去探一探,说不定能够发现相关证据。

    姜凌默默地拿起了第三份资料。

    赵锐,失踪时21岁。

    家人报警时间为1991年10月。

    赵锐身材瘦小,长相普通,介于张磊和闻默之间,不算特别阳光,但也并非极度阴郁。从照片上看,有些机敏、有点小聪明,眼神中带着观察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赵锐技校毕业后在镇上一家汽车修理店工作,是一名汽修工。家境一般,父母健在,母亲患有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性格相对独立,有点江湖气,在同学中小有人缘。

    姜凌皱起了眉毛。

    可以肯定,赵锐不是楚心言的替代品。

    他也不是楚金根最憎恨的,终生无法企及的男性完美形象。

    周永诚热情地介绍案情。

    “这个赵锐家里条件不太好,他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嫁去了外地,他爸脚有点跛,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子,修鞋、修雨伞,他妈有糖尿病,眼睛不好,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别看赵锐年纪小,他修车的手艺挺不错,觉得镇上工资太低,想去南方打工。要不是因为爹妈拖累,他早就去南方闯荡了。”

    “那天是他爸过来报的失踪。”

    “说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家,先前以为他晚上加班就睡在店里。但是到了该陪他妈妈去医院看病的日子到了,赵锐还没回家,他爸就有点急了。到店里一问,说他已经两天没来上班,还以为他跑去南方打工赚大钱去了。”

    姜凌问:“这么说来,赵锐是在下班途中失踪的?”

    周永诚:“是啊,他那天正常六点下的班,看着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和老板交代了一声就走了。可是这一走,就再没有消息。”

    姜凌问:“没和家人联系?”

    周永诚:“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嫌家里拖累,招呼不打就去南方打工了。当时我们调查的时候,有人说晚上见到赵锐在镇上公交站等车,说要去市里办点事。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周永诚直摇头:“唉!他妈哭瞎了眼睛,到现在还天天坐在屋门口喊他小名,说死也要等到他返家来。”

    姜凌将资料递给李振良:“你们再看看,讨论一下要不要留下。”

    资料在李振良他们四个的手里转了一圈。

    李振良第一个发表意见:“我觉得应该留下,他失踪的时候比较巧,正好是闻默失踪后两个月,应该就是闻默失踪报案后省城警方到长河镇调查的时间。说不定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刘浩然摇了摇头:“我觉得没必须留下。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两人失踪,目标太大,凶手能有这么大胆子?”

    因为周永诚还在旁边,为避免打草惊蛇,大家都没有提到楚金根的名字,而是以“凶手”或者“他”来代替。

    周伟皱眉:“我们筛了这半天,也只找出三份资料,就都留下吧。”

    苏心婉:“感觉这人和他没什么关系,没必须留下。”

    四个人,2:2。

    姜凌抬起手,手指轻轻在桌面敲打,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她的脑子,在飞速地思索着。

    虽说赵锐看着与楚金根没什么联系,但却有可能与闻默失踪案有关。

    一则,间隔时间短;

    二则,同样没有找到尸体;

    三则,最重要的一点,赵锐是汽修工,或许是在楚金根的车里发现了什么秘密而被灭口。

    又或者,赵锐偶然目睹过楚金根与闻默的异常接触。

    还有可能,他曾看到楚金根对心言做出明显越界的动作。

    档案资料中提到过,赵锐很有江湖气,也即是有侠义心肠,这样的人遇到不平之事出面干涉或者制止,是极有可能的。

    而这,便让楚金根起了杀心。

    连续杀了两人之后的楚金根,行事更为谨慎,处理尸体更为娴熟。警察一无所获、赵锐家人至今以为他在南方打工,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片刻之后,姜凌道:“留下。”

    一锤定音。

    犯罪画像小组所有人都应了一声:“是!”

    三份资料都已经决定留下,剩下的便是复印资料,再做进一步的调查与分析了。

    将这些事情都做完,时间已到中午。

    周永诚招呼大家留下吃饭,姜凌微笑拒绝。

    她打算先熟悉一下长河镇的地理环境,找找三名受害者之间的关联性。

    第58章 玉佩

    日头高高挂起。

    太阳照在裸露的皮肤上, 有种微微的灼热感。

    姜凌觉得这个温度正好。

    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或失踪、或死亡,姜凌的内心沉重,胳膊上有寒毛竖立。现在晒晒太阳, 感觉光明仍在人间, 整个人才回暖了一些。

    苏心婉的感觉与姜凌很相似。

    只是, 她比姜凌还多了一分负疚感。

    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如果她能早一点揭发,是不是这些风华正茂的少年都不会出事?

    姜凌看一眼苏心婉,温声道:“和你没有关系,别自责。”

    苏心婉的声音很干涩:“可他, 是我法律上的继父。”虽说没证据支持这三个人出事都与楚金根有关,但苏心婉有一种直觉, 楚金根的手上绝对沾了血。

    刘浩然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喂,你别这么想。楚金根这样的恶魔,谁遇上谁倒霉, 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振良也附和道:“对呀,没必要因为别人犯的错惩罚自己。”

    苏心婉:“这都是90年、91年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已经从警校毕业。如果我能够在回镇上的时候多待几天, 或许能救下他们……”

    周伟在一旁摇了摇头:“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刚毕业不久的警校生, 哪里是楚金根的对手?”

    苏心婉努力定下心神。

    是啊,与其在这里后悔, 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情,争取早日破案。

    她转而看向姜凌:“需要我做些什么?”

    姜凌问:“你和你弟弟联系过了吗?”

    苏心婉点头:“我今天早上和他打过电话。”楚心言在京都师范大学读书,住学校宿舍,宿舍楼门卫室有电话, 因此苏心婉趁着一大早他还没去上课的时候打了电话。

    姜凌:“你怎么说的?”

    苏心婉:“我说,暑假不要回长河镇,妈妈打电话也不要接,我会帮他摆脱楚金根。”有些话,电话里说不清楚,苏心婉只能不解释原因,直接说结果。

    姜凌看了她一眼:“那,楚心言怎么说?”

    苏心婉眼圈微红:“我弟弟向来话少,他什么也没问,就回了个‘嗯’字。”

    姜凌抿了抿唇:“既然楚心言没有意见,那我们就没有顾忌。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

    所有人异口同声:“分头行动?”

    怎么分头?为啥要分头?

    姜凌说:“心婉与浩然一组,假扮情侣前往楚家别墅,看能不能发现一些与张磊、闻默、赵锐有关的蛛丝马迹。”

    刘浩然与苏心婉交换了一个眼神,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尴尬。

    刘浩然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不扮情侣行不行?我和苏警官还不太熟,很容易穿帮。”

    苏心婉也有些脸红:“我刚回了趟别墅,现在又刘警官一起过去是不是有点奇怪?”

    姜凌摇头:“不,你妈妈不会把你去过家里的事情告诉楚金根,她看到你有对象,高兴还来不及了,不会觉得奇怪。至于楚金根……”

    姜凌眯了眯眼,眸光暗沉:“就是要让他看到你有了结婚对象,即将彻底摆脱他的控制。想办法激怒他,观察他的反应,适当引导,看能不能发现他的软肋与破绽。”

    刘浩然听了,顿时燃起熊熊斗志:“是!保证完成任务。”从组队以来,刘浩然一直属于“打辅助”的地位,现在第一次接手这样的任务,直面嫌疑人,刘浩然有一种被重用的感觉。

    他擅长与人打交道,是个人来疯,接下任务之后立马在脑海里盘算,到底怎样才能激怒楚金根,如何从他那里套出点有用的东西。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现。

    “哈哈,前一阵咱们在一起设置测谎问题,那三个阶段我觉得可以套用一下。”

    “第一阶段,从他最喜欢、最放松的东西入手,拉近关系。”

    “第二阶段,问一些关键问题,试探他的反应。”

    “第三阶段,激怒他、让他失控、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李振良与周伟齐齐冲他竖起大拇指:“你牛!”

    真是没有白走的路啊。

    前一阵子刘浩然主导设置测谎问题,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苏心婉有些迷糊。

    刘浩然现在正是兴致盎然的时刻,便笑眯眯地对苏心婉说:“你莫急,我等下告诉你怎么问问题。现在我俩先相互熟悉一下,毕竟要扮情侣嘛。正好到了饭点,我俩过去混顿饭吃先。”

    两人站在一起,开始商量后续行动计划。

    姜凌则对李振良、周伟说:“我们三个一组,先去镇上中学问问情况,再到双曲河岸走一走,最后再去赵锐家和汽修厂看看。”

    李振良、周伟立定:“是!”

    周伟补了一句:“那,车交给我,我来开吧。”

    苏心婉将钥匙交给周伟。

    周伟接过车钥匙,眼里露出一抹欢喜。

    从部队转业回来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摸车,现在终于可以过过开车的瘾了。

    姜凌三人驱车离开。

    第一站,长河镇中学。

    这是一所典型的、充满活力的普通高中。上课时走廊安安静静,一下课便人声鼎沸,到处都洋溢着青春期特有的喧闹与蓬勃生命力。

    走进学校,高大的教学楼刷着略显陈旧的米黄色油漆,窗户玻璃反射着阳光,广播里播放着课间操音乐,空气中混合着粉笔灰、汗水、食堂飘来的饭菜味,深深吸一口,还真是学校的感觉啊。

    来到教师办公室,提及张磊依旧有老师叹息。

    “多好的孩子啊,笑起来特别好看。”

    “他说将来要当体育老师,已经打算好了要报考湘省体育学院,可惜。”

    “家教很好,人也单纯,没听说得罪过谁,唉!”

    姜凌问:“张磊和楚心言关系好吗?”

    老师们都面露迷茫之色。

    “考上京都师范大学那个楚心言?”

    “楚心言比张磊低一届,两人不认识吧?”

    “一个好动、一个爱静,不搭边嘛。”

    走访了一圈,这个曾经叱咤篮球场的阳光少年已被大多数人遗忘,但楚心言的照片,至今还贴在高考光荣榜上。

    没有人把楚心言与张磊联系起来。

    姜凌他们走过篮球场,这里曾经是张磊课余时间最喜欢呆的地方。

    塑胶地面被磨得发亮,篮筐网有些破损。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汗水在少年们年轻的皮肤上闪耀。场边围着看球的同学,欢呼声、球鞋摩擦声、篮球砸地的“砰砰”声汇聚成一场代表着青春、阳光、活力的主旋律。

    篮球场西北角是体育器材室,旁边便是学校侧门,从侧门走出去,那里有一条狭窄、僻静的小巷。地面湿滑,常有积水,墙角堆着废弃的课桌椅或建筑垃圾,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

    侧门平时总是锁着,但有些孩子为了抄近路,会翻过围墙从后巷出去。

    “喵呜~~”

    一只黑白两色的流浪猫快速从眼前窜过。

    周伟皱眉观察着墙面的攀爬痕迹。

    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里,是校园安全管理的漏洞。

    ——当年张磊是不是从这里出去?

    ——是谁约了他吗?

    周伟立刻拿出他的小本本进行记录。

    姜凌在脑海里画下长河镇中学的地形图。

    李振良则拿出照相机开始拍照。

    同样的流程,也发生在双曲河下游东岸、老周汽修铺。

    清澈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河边湿地种植了挺拔的芦苇、姿态优雅的香蒲以及盛开的彩色鸢尾。两岸铺设了宽阔整洁的亲水步道,空气中弥漫的是青草、泥土的清新气息。

    开阔的草坪区域,有游客散步,有孩子们放风筝、追逐嬉戏,还有售卖饮料、冰淇淋和小吃的小贩们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叫卖声。

    ——这些都不是姜凌搜寻的地方。

    她要找的,是闻默最喜欢的,属于他的、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寂静角落。

    他可能坐在被高大芦苇丛包围的小型木质观景台上。

    又或者,在那深入一条延伸向河心的、两侧蒲草高耸的静谧栈道深处。

    姜凌的目光快速扫视着双曲河岸,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画面。

    ——闻默在安静地画画,将自己的所有心理都宣泄于纸面。

    画纸上并非阳光明媚的河景、嬉戏的人群、盛开的鲜花,而是聚焦于一些被“主流美景”刻意忽略或边缘化的细节。比如:观景台木地板缝隙里顽强钻出的一株倔强小草;一大片芦苇丛中,被风雨摧折倒伏的枯枝。

    闻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炭笔或冷色调水彩捕捉这些衰败、挣扎、被遗忘的意象。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却驱不散他周身笼罩的阴郁气息。

    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传不到他耳中。

    这样的闻默,深深地吸引住楚金根的目光。

    而闻默的孤僻、独来独往,为楚金根捕猎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周伟环顾四周:“这里白天倒是人流量大,但清晨或黄昏,游客会慢慢离开,人流也会变得稀疏,尤其是那些位置比较偏僻的观景台、栈道,很容易在非高峰时段陷入短暂的、无人关注的真空。”

    李振良脖子上挂相机,闭目倾听:“你听,草丛被风吹过会发出持续的沙沙声,路边还有车流声、喇叭声、小贩的叫喊声,这些都可以掩盖掉异常声响,比如短促的呼救和挣扎。”

    姜凌目光扫过一人高的芦苇丛,点了点头。

    姜凌仿佛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在一个游客渐稀的黄昏,楚金根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那条寂静栈道的尽头,从茂密的芦苇丛后悄无声息地绕到专注于画板的闻默身后。

    不对!

    姜凌忽然意识到什么:“楚金根有帮手。”

    此话一出,周伟与李振良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姜凌指着远处那片看似安全的美丽河岸:“悄无声息地接近闻默、打昏他,这些一个人就能完成。但想不惊动任何人把闻默带出去,还需要一个帮手负责掩护和辅助。”

    对啊,闻默清晨离开旅馆、傍晚回来,从不在暗夜出行。

    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闻默从河岸带走,还需要一辆推车或者一条小船。

    因此,楚金根一定还有个帮手。

    三个人异口同声说出一个名字:“胡水芬!”

    姜凌心情很不好。在楚家别墅见到胡水芬,她那自骨髓里散发出来的惊惧与惶恐,让人看了心酸。

    因为焦虑,她习惯啃咬手指。

    她的牙齿被打掉数颗。

    她的背脊像被什么摧残,根本直不起腰来。

    可是这样一个可怜人,却有可能成为楚金根作恶的帮凶。

    路过一个馄饨摊,三个人停下来吃了碗馄饨当做午饭,又继续赶往赵锐工作的老周汽修店。

    店铺很简陋。

    脏兮兮的铁皮顶棚、斑驳的红砖墙和满是油污的地面,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混合气味。这气味里,不仅有刺鼻的汽油、机油、柴油、刹车油味,还有烧灼的橡胶味、金属打磨的粉尘味,以及廉价香烟和汗水的气息。

    店老板老周脱下沾满油渍的手套,随手扔在角落那个用旧轮胎和木板搭的简易桌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浓茶,这才看向姜凌:“警察?你们要问什么?”

    听清楚姜凌问的是赵锐,老周往地面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老周是鄂省人,说话还带着家乡口音。

    “都过去几年了,还来查么司?”

    “那小子挺讲义气,在我们店里上了两年班,修车技术没得说。服务态度也好,见谁都热情招呼,可惜……不见了。”

    “连声招呼都没打,人就不见了。么样,还怕我老周不肯放人?我老周虽然说看得中他,舍不得他走,但还是蛮讲味口的,不可能强人所难。”

    姜凌问:“失踪那晚,你们有人看到他往公交站去了?”

    老周点头:“赵锐那天上白班,收拾完之后和人交了班就走了。据说是往镇外走,没走回家的那条路。”

    说罢,老周走出店铺,指着眼前尘土飞扬的马路:“看到了吗?这里往北,是出镇往市里的路,往南,是回镇上的路。往北走几分钟有个客运停靠站,是从市里到我们长河镇的过路客运车停靠站点。要是想去市里,就得到那里去等车。一天大概有个八趟吧,早八晚八,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一趟。”

    说罢,他又抬手拍了脑门一下:“唉呀,我真是糊涂了。从90年镇上建了新客运站,那个客运停靠站就基本停用了,也不晓得赵锐去那里做么司。”

    姜凌皱眉思索。

    下了班为什么不回家?

    他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想要逃离什么?

    又或者,他和谁约定了时间?

    老周叹了一口气:“镇上的人都说赵锐是去南方发财去了,我觉得不像。要走,至少也得带行李吧?至少也要和爸妈说一声吧?哪有这样莫名其妙跑了的道理?”

    周伟问:“赵锐离开那天,有没有和同事吵架?”

    老周忙摆手:“没有没有。”

    周伟问:“有没有说过奇怪的话,或者见过什么人?”

    老周想了半天:“不记得了。时间过去那么久,我哪里还记得这些。”

    周伟又问:“他有没有玩得好的朋友?”

    老周手一摊:“这你得问他爸妈,我只是他老板,不管他交友。”

    三人离开之时,转身看了一眼老周汽修铺。墙上贴着几张过期的美女挂历和汽车海报,墙角摆着两把破旧的折叠椅,门前空地停着等待维修或修好的车辆,旁边堆着报废的轮胎、旧引擎和废金属,像一座小山。

    这就是赵锐工作的环境。

    也是他失踪前待了一整天的地方。

    他还活着吗?

    按照老周指点的方向,姜凌见到了那个客运站台。

    裸露的泥土地面,经年累月被车轮碾压和雨水冲刷,形成坑洼和车辙。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

    说是站台,其实就是在路边稍微垫高了一点的土坡,上面砌了一排低矮的、破损的水泥墩子,供人等车时坐或放行李。旁边竖了块油漆剥落、被小广告遮了一半的木质站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大字:“长河镇客运停车点”,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虽然简朴,却曾经是连接长河镇与晏市的枢纽。

    现在长河镇大力发展旅游业,也在镇子中心位置设置了客运站,这个站点已经基本停用,只偶尔会有黑车停留接些散客。

    当年赵锐离开汽修铺之后,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为什么派出所周永诚说有人晚上见到赵锐在镇上公交站等车,还说要去市里办点事?

    他说的公交站,应该就是指这个弃用的客运停靠站吧?去市里办什么事?

    太多的疑惑,全都涌向姜凌的脑海,感觉脑袋有点发胀。

    姜凌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走,再去趟派出所,核实一下情况。”

    另一边,刘浩然与苏心婉正在楚家别墅客厅坐着。

    楚金根还没有回来。

    刚刚在厨房炒菜、系着围裙的胡水芬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刘浩然。

    她那双黯淡无光的、总像是蒙上一层灰尘的空洞眸子里,忽然注入了一丝兴奋与欢喜。

    同样是女儿带回来的人,胡水芬面对刘浩然的态度,与面对姜凌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不仅让他进了别墅,还给他倒茶。

    苏心婉的声音很冷硬:“我对象,刘浩然,我们打算年底就结婚。”

    胡水芬问:“你同事?”

    苏心婉点头:“是。”

    胡水芬的嘴角忽然往外扯了扯。

    她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符合“丈母娘初次见女婿”应有的、哪怕只是礼节性的笑容。可是她太久没有笑,嘴角肌肉像是生了锈的铰链,僵硬地向上牵扯了几下,最终只形成一个极其古怪、近乎抽搐的弧度。

    刘浩然看到那笑容,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这笑容没有丝毫暖意,像一张勉强糊上去的、随时会剥落的劣质面具,衬得胡水芬那枯槁的面容更加灰败。

    刘浩然表现得倒还算镇定,他双手置于膝上,端端正正坐着,微笑道:“阿姨你好,我叫刘浩然,在派出所工作。我父母在晏市上班,上面还有个姐姐。”

    胡水芬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地蠕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短促而沙哑的音节:“哦。”

    胡水芬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确认门外没有人,又飞快地瞟向主卧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那后面随时会窜出噬人的猛兽。

    等到确认安全了,她才快速起身,走进厨房半天没有出来,只听到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刘浩然不解地看向苏心婉,压低声音问:“你妈,这是怎么了?”

    苏心婉摇了摇头,也有些迷惑。

    说实话,来之前苏心婉都没想到胡水芬会让刘浩然进屋。

    她以为最多只是隔着门说几句话,母亲就会把她和刘浩然一起赶走。没想到这次很顺利,母亲一听说是她对象,立马将他俩拉了进来。

    有时候苏心婉真的搞不清楚母亲那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执着地认为,女人只有结了婚,才算是个人?

    她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把女儿嫁出去?所以只要是个男人,她都会举双手赞成?

    过了一会儿,胡水芬终于从厨房出来。

    她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铁盒子。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刘浩然脸上扫过,又迅速垂落,然后抬起手,慢慢将铁盒子递到他面前。

    刘浩然慌忙站起,双手直摇:“不,阿姨,我不能要您的东西。”

    胡水芬又将铁盒子送到苏心婉面前。

    苏心婉被动地接了过去。

    在胡水芬那似孩童献宝般的催促眼神里,苏心婉打开了铁盒子。

    里面躺着一卷零散的钞票,应该是她攒了很久的钱。

    另外,还有一枚玉佩。

    水头透亮,颜色碧绿,上面雕着一尊观音,雕工精妙。

    胡水芬说:“这个,给你结婚用。”

    苏心婉的心,再一次被什么拉扯着,很疼。

    半晌,苏心婉拿起玉佩:“这是我爸留下的?”

    胡水芬目光躲闪,没有回话。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然后是在地面摩擦的刹车声。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胡水芬麻木的神经。她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惧。

    她下意识地、飞快地站起身,双手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手,颤声道:“他,他回来了。赶紧,赶紧收起来。”

    苏心婉将铁盒子交给刘浩然,示意他藏好,然后站起身,守在母亲身边。

    第59章 水彩画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那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廉价烟草、室外尘土和隐约汗腥的气流率先涌入。

    楚金根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背后的光影将楚金根的轮廓勾勒出来, 个子中等, 身形是那种微微发福的敦实, 肩膀很宽厚,四肢短粗,胳膊肌肉贲张。他穿着件短袖POLO衫,左边胳膊下夹着一个黑色真皮皮包,皮带一侧挂着串钥匙, 叮叮铛铛地响。

    这模样,这打扮, 很符合乡镇砖厂厂长的普通土豪身份。

    楚金根关门的动作极其缓慢而有力,厚实的手掌压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砰”声,仿佛不是在关门, 而是在封死一个出口,动作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厚重的大门合上, 楚金根背后的光影消失。

    他的眼睛, 在光线不足的门厅里,似乎缺乏焦距, 显得有些呆滞无神。但就在他抬眼扫视屋内的一刹那,会倏地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冰冷、如同探针般的阴寒。

    弯腰帮他拿拖鞋的胡水芬不敢与楚金根目光相触,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似乎有所感知,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抖, 头埋得更低。

    刘浩然看清楚了楚金根的脸。

    很普通的一张脸。

    方形,微胖,鼻子微勾,眉毛很粗,斜飞向上,眉尾散开如扫帚,不大的眼睛总是喜欢眯着。

    不知道为什么,刘浩然脑子里忽然冒出昨天讲座时姜凌与林卫东的对话来。

    “常年咬牙切齿形成颧肌凹陷,侧面看如‘刀削斧凿’的岩石。国字脸。颧骨突出、下颌方正。”

    “偏执人格通常眉峰尖锐、眉尾斜飞,眉毛浓密如扫帚。”

    “眼睑下垂,看人时瞳孔会不自主地缩成针尖状,这是强迫症导致的过度聚焦。”

    仇恨社会、性格偏执、有强迫症——几乎全中!

    林卫东与姜凌的总结能力竟然这么强!仅仅通过性格就能推断出相貌。

    林卫东经验丰富,阅人无数,又是刑侦画像专家,他能精准画像不奇怪。可是姜凌才21岁,社会阅历不足,仅从犯罪心理出发就能预知外貌,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

    明明是面见嫌疑人的关键时刻,刘浩然竟然走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楚金根已经走到他面前。

    刘浩然忙笑着伸出手:“叔叔你好……”

    楚金根的身体微微前倾,脚稳稳地钉在地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重量感。他压根没有理会刘浩然伸出来的右手,目光一眯,声音沙哑:“你是谁?”

    这简单的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有询问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指令。

    刘浩然老老实实做着自我介绍:“我叫刘浩然,我是……”

    楚金根的目光里带着上位者的倨傲:“不管你是谁,给我滚出去。”

    刘浩然准备了半天的问题在此刻全都卡了壳,他张着嘴半天没有吭声。这人也太没礼貌了吧?怎么问都不问就让人滚?!

    苏心婉挡在刘浩然面前,目光与楚金根相对,丝毫不肯退让:“他是我对象,我们回来看妈妈。”

    楚金根瞳孔微缩,目光似毒蛇吐信一般,令苏心婉后背一阵发寒。

    年少时的阴影涌上心头,苏心婉的手抖了抖。

    一只温暖的手,碰了碰苏心婉的胳膊。

    肌肤相触,苏心婉立马冷静下来。

    她转过头,看向刘浩然。

    刘浩然冲她咧嘴一笑,笑容阳光而灿烂,不见分毫阴霾。

    刘浩然的笑容刺伤了楚金根的眼,他烦躁地皱着眉,将胳膊底下夹着的黑色真皮包包夹得更紧了些,咬着牙看向胡水芬:“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姑娘!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

    苏心婉嘲讽一笑:“呵,后爸。”

    楚金根面色阴沉,点了点头:“很好,看来当上警察之后,翅膀硬了。”

    苏心婉腰杆挺直:“我对象也是警察。”

    楚金根没有再看刘浩然,而是将目光移向胡水芬:“把饭送到二楼来。”说罢,他转身往二楼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用那双骨节粗大的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仿佛要抹去某种痕迹,或者调整脸上的面具。

    当他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楼梯口,苏心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一起放松下来的,还有胡水芬。

    她悄悄地长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心婉和刘浩然:“你们,留下来吃饭吧?他在楼上吃。”

    苏心婉与刘浩然对了个眼神,点头道:“好。”

    胡水芬那双卑微可怜的眼睛里闪了丝亮光,因长期劳作而骨节粗大的双手反复地绞着围裙的一角,将那粗糙的布料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那……我去做饭,你们坐。”

    苏心婉扶着母亲的胳膊:“我帮你。”

    母女俩走向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刘浩然一个人。

    刘浩然牢记自己的任务,假意无聊,起身在客厅四周转悠,一双眼锐利地观察着,寻找一切可能的证据。

    拼花大理石地板,繁复的水晶吊灯,米色郁金香花纹的墙纸——从装修来看,应该是近几年翻新过,这浓浓的欧式风十年前镇上并不流行。

    客厅背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彩画。

    画?

    闻默不是个画画的吗?

    刘浩然脑中立马响起了警钟,踱步到镶着胡桃木边框的水彩画前,凑近了些细细查看。

    画的色彩浅淡,颜色有些灰蒙蒙的。

    枯黄的芦苇、安静的小河、突然惊起的飞鸟……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凄凉,和客厅奢侈豪华的风格不相符。

    画上没有签名,刘浩然也不懂鉴赏,看不出什么门道。

    看了几眼之后,他将注意力转到其他地方。

    家具很干净,纤尘不染。

    地板拖得锃亮。

    每个物件的摆放都有章程,整整齐齐。

    看来,楚金根真的是有些强迫症,对胡水芬的家务水平要求很高。

    窗帘是墨绿色。

    皮质沙发则是暗红色。

    红配绿,是撞色,但奇怪的,整个客厅看着很养眼、很舒服。

    刘浩然仔细看了看,将目光落在那些细碎的点缀上。

    沙发上的靠垫是燕麦色布料,闪着银色暗纹。

    茶几上铺着浅米灰桌布。

    电视柜上摆着一个暖白色花瓶,瓶里插着几枝枯萎的莲蓬。

    ……

    奇怪,楚金根是砖厂工人出身,文化程度不高,没什么艺术细胞,他从哪里请来的装修队,竟然懂得这么高级的配色原理?

    将这个疑问放在心上,刘浩然看了一圈客厅,慢慢向楼梯口走去。

    他刚一抬头,正对上楚金根那张脸。

    看到刘浩然抬头发现了自己,楚金根的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愉悦、而更像是捕捉到猎物细微恐惧时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残忍快意的弧度。这笑容快得如同幻觉,却足以让刘浩然感觉到空气里充满着粘稠的寒意。

    刘浩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急退了几步,使劲搓着胳膊,想把胳膊上竖起来的寒毛都顺下去。

    什么鬼啊?这个楚金根太恐怖了!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要短寿!

    好在,胡水芬做好了饭菜,一部分送到二楼,一部分放在餐厅。

    胡水芬的厨艺很好,也很用心地准备了五菜一汤,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可是,刘浩然与苏心婉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食不知味地吃完饭,胡水芬开始催他们离开。

    临别之时,胡水芬忽然伸出手,死死攥紧刘浩然的胳膊,语带哀求:“结婚后,对婉婉好一点。她,她很好,是我,是我不好。”

    有些语无伦次,但刘浩然听懂了。

    他压着心头涌上来的酸楚,哑着声音回应:“好!”

    得到刘浩然肯定回答,胡水芬将女儿往前一推:“走吧,走吧,以后别回来了。”

    砰!

    门在苏心婉的身后重重关上。

    苏心婉呆呆站在门厅,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刘浩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挥舞,苏心婉才“啊”了一声,“走吧,我们回去。”

    回哪里去?当然是长河镇派出所,先前约定的碰头地点。

    离开别墅很远,刘浩然才低声问:“你看到了啥?”

    苏心婉说:“楚金根从来不去厨房,所以我妈把她认为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了厨房。我在橱柜底下找到了一迭水彩纸,我妈说是留着引火用的。”

    刘浩然问:“什么画? ”

    苏心婉说:“是一幅素描,画着一个女人的背影。画得挺好,线条简单,寥寥数笔,却很传神。”

    刘浩然看了她一眼:“没偷偷拿出来?”

    苏心婉也觉得有些可惜:“我没带包,那画没地方藏。我妈将画塞在橱柜最里头,和瓶瓶罐罐堆在一起,我拿出来看的时候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刘浩然想了想:“画的是你妈妈吗?”

    苏心婉摇头:“不像我妈,虽然高矮胖瘦差不多,但穿着裙子、高跟鞋,我妈这辈子都没这么时尚过。”

    刘浩然继续追问:“那画的是谁,你没问问你妈?”

    苏心婉说:“我问了,她不说。她说这是别人送给她的,画的就是她。”

    刘浩然问:“有没有签名之类?”

    苏心婉摇头:“没有落款。”

    两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是却没有说破。

    苏心婉问:“你发现了什么?”

    刘浩然:“客厅挂了一幅风景画,没有签名,颜色有些浅淡,和客厅装修风格不一致。还有,整个客厅的配色我觉得挺有艺术感的,虽然我不懂这些,但我姐学的是室内装饰,她做设计师的,经常在家里叨叨这些,也听了个耳熟。”

    苏心婉也想起了什么:“啊,对,我弟上大学之后,家里重新翻新过。以前客厅没那些装饰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刘浩然叹了一口气:“原本我还雄心壮志准备了一整套问题,打算和楚金根交锋一下,没想到他根本没给我这个机会,见面就是一个字:滚!”

    苏心婉安慰他说:“他这人是个变态,激怒他对你不利。再说了,你们说的那些测谎试题只适合在封闭的讯问室里进行,如果在家里,问得急了他一走了之,你们有什么办法?”

    刘浩然一想也有道理,只能蔫蔫地说:“感觉这次我们过去什么线索都没有,也不知道良子和大伟他们查到了什么也没有。唉!那个楚金根真是个变态,偷偷站在楼梯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好吓人。”

    楼梯口抬头发现一张脸的场景再次浮现脑海,刘浩然又开始感觉毛骨悚然。

    五个人终于在派出所门口会合。

    姜凌抬手制止了刘浩然想要说话的冲动:“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是周伟开的车。

    他现在手摸着方向盘就觉得像老友回归,舍不得让给苏心婉。正好苏心婉现在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也没心思开车。

    车开出长河镇,姜凌这才开口:“浩然,说说你们的发现吧。”

    刘浩然把两个人经历的、发现的一骨脑地说了出来。

    姜凌仔细询问客厅挂的那副水彩画。

    刘浩然说:“芦苇枯黄,河水是那种很淡很淡的蓝色,太阳快要下山,那浅浅的红映了一点点在河水里,可是看着还是冷。哦,对了,还有一群黑乎乎的水鸟,慌慌张张地往外飞,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

    姜凌和李振良眼睛一亮。

    李振良一拍大腿:“说不定这画是闻默画的!”

    刘浩然看向姜凌:“可是,没有签名,我们也没见过闻默以前的画作。再说了,楚金根有这么大的胆子把他的画直接挂出来?”

    周伟一边开车一边加入讨论:“找一幅闻默以前的画对比一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李振良说:“可是,闻默这个案子归江城警方管。”

    刘浩然也说:“都不是一个省,调档麻烦啊。”

    李振良忽然兴奋地推搡了刘浩然一下:“你不是存了闻默他妈妈的电话吗?问问她不就行了?”

    刘浩然有些犹豫:“不是说他们母子俩关系不好吗?失踪了一个暑假他妈妈都不闻不问的,哪里能够认得出来他画的画。”

    姜凌说:“试试吧。”一个在儿子死后依旧坚持每年祭奠的母亲,或许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么冷酷无情。

    苏心婉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妈,给了我一些东西,除了钱,还有块玉佩。”

    刘浩然将一直收在包里的小铁盒子拿出来,送到姜凌面前。

    苏心婉声音很干涩:“我问过我妈,这块玉佩是不是我亲爸留下来的,我妈目光躲闪,我怀疑……”

    停顿片刻,苏心婉闭了闭眼,面露挣扎痛苦之色。待她再一次睁开眼,眼神变得冷静而坚定:“我怀疑,那是其中一个受害者的东西。”

    姜凌示意李振良收起来。

    李振良立刻拿出证物袋,戴上手套,拿起玉佩、卷成一团的钱,分别收进袋子里。

    刘浩然这个时候才腾出空来问姜凌:“你们查得怎么样?”

    姜凌摇了摇头:“这三名受害者似乎没什么关联。看了周边环境,张磊应该是在后巷被人带走的,对方有车。闻默是在水边芦苇掩盖的亲水平台画画时被人带走,对方有帮手,至少准备了一艘小船,或者是一辆小推车。至于赵锐,他应该是与人在镇外有约,然后一去不复返。同样的,对方有车,这才方便带走他。”

    苏心婉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原本,是心存着一丝侥幸的。

    虽然恨胡水芬把弟弟推出去,任他被人凌辱,但到底是生养自己的母亲,苏心婉只希望她没有参与到这几起案子里。

    劫持、非法囚禁、虐待、杀人埋尸……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要枪毙的大罪啊。

    听到姜凌说“有帮手”这三个字,苏心婉的心,彻底死了。

    家里突然装修;

    客厅里那幅与装修风格不符的水彩画;

    厨房里妈妈藏起来的素描;

    还有那艺术感十足的客厅装饰。

    ——所有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苏心婉:闻默的失踪就是楚金根干的。而胡水芬,是知情者,甚至……是帮凶。

    姜凌知道她在想什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苏心婉!”

    苏心婉下意识地回应:“到!”

    姜凌问她:“查案之前,我问过你,有什么打算,你是怎么回答的?”

    苏心婉压住喉头涌上来的恶心感,抬头挺胸,声音响亮:“探明真相,划清界限,讨回公道。”

    姜凌:“很好。那对你的母亲,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苏心婉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依旧清晰:“有罪论罪,有恩论恩。”

    姜凌道:“这个案子与你亲人有关,接下来你需要回避。如果需要你配合,我会和你联系。请严格保守秘密,能做到吗?”

    苏心婉:“能!”

    姜凌这才点头:“放心吧,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回到市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车子直接开进晏市公安局的停车场。

    姜凌直奔一大队。

    见到雷骁,姜凌第一句话就是:“1990年5月,长河镇中学高三学生张磊被杀案,是谁负责的?”

    雷骁原本还想和姜凌说说麻绳杀人案的细节,陡然被她这么一问,他有点懵:“啊,你别急,我想想。”

    郑瑜在旁边回答:“这个案子是范组长负责的,带队在长河镇查了一个月,没找到凶手,成了悬案。”

    姜凌又问:“1991年11月,长河镇周记汽修铺员工赵锐失踪案,是谁负责的?”

    雷骁摇头:“不知道。”

    郑瑜快速回答:“是二大队那边负责,不过也没查出来什么,做悬案处理了。”

    雷骁有些惊喜郑瑜的好记性,索性对她说:“那正好,你带姜凌去档案科,案卷都存在那里。”

    郑瑜爽快地回应:“是!”

    安排好了之后,雷骁问姜凌:“怎么这急要案卷?”

    姜凌今天跑了一路,也有些疲惫,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这两个案子我有点头绪,想接手查一查。”

    雷骁兴致勃勃地问:“又是你那个三定侦查法派了用场?这两个案子结了也有三、四年,你怎么突然想到查它们?”

    苏心婉跟着姜凌身后走进办公室,抿着唇,垮着肩,很安静。

    雷骁一拍脑袋:“你看我,真是糊涂了。今天小苏要了车,说有事找你。你们就是去了长河镇查案?”

    姜凌摆了摆手:“具体情况你先别问了,就问你一句,这两个案子让我来查,行不行?”

    雷骁嘿嘿一乐:“这怎么不行?当然行!”

    搁置了三、四年的悬案有人接手,雷骁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阻拦?

    郑瑜带着姜凌取了卷宗。

    她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主动说起了麻绳杀人案的后续。

    “姜凌,你是我的福星。听完你的讲座,雷队就把我调到了老范那一组。”

    “嫌犯嘴挺硬,不过老范经验丰富,审了两轮,用激将法把他给撂下了。”

    “小奇在他屋里搜出了麻绳,比对死者脖子上的伤痕,完全一致。工作证上的指纹、带血衣角的血型,这些都能匹配上。”

    “他家里很整洁,但除了床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根挂衣杆,什么家具都没有。这货有个怪癖,喜欢拿粉笔在地上画圈圈,鞋子摆在哪里,茶缸放在何处,哪件衣服挂哪里,这些全都有固定章程,按规矩放在圈圈里。”

    李振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现场发现有粉笔画的小圈圈,原来是这个杀人犯的怪癖。

    还是姜凌厉害啊,这么快就帮他们把凶手给找到了。

    姜凌也很欣慰:“才一天时间不到,你们的证据链就基本完整,真是太好了。”

    郑瑜笑着看向她:“得谢谢你。”

    姜凌忙摇手:“这都是你们工作做得细,我……”好险,差点把“我爸”说了出来,“也有林卫东警官的功劳,把嫌犯直接画了出来。”

    郑瑜的笑容更深,在档案室门口与姜凌道别:“姜凌,以后经常来玩,我挺喜欢你的。”

    姜凌抬眸,正对上郑瑜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听到“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没想到竟然是从一名女同事的嘴里说出来的。

    姜凌点了点头:“好。”

    拿着卷宗到钟局那里报备之后,姜凌回了派出所。

    没想到爸妈已经守在那里,和姚所长喝茶呢。

    肖文娟一见到她便迎上去,伸出手掸掉沾在她胳膊上的草叶,眼里满是心疼:“怎么跑了一天?累不累?渴不渴?”一边说,一边倒了杯凉茶放到她面前。

    姜凌还真有些渴了,接过茶一口饮尽。

    肖文娟拍了拍后背:“别急,别急,慢慢喝。”

    林卫东也走过来,关切地询问:“查案去了?要不要帮忙?”

    姜凌刚想说不用,忽然想到楚金根客厅里的那幅画,转而点头:“还真有!”

    林卫东现在正是父爱爆棚,一心想要帮助大女儿的时候,一听到姜凌说需要他帮忙,立即高兴地问:“要我做什么?”

    姜凌说:“帮我画一幅水彩画,行不行?”

    林卫东毫不犹豫地点头:“行。”

    女儿有要求,不行也得行。

    旁人以为刑侦画像师只会素描,只会画人像,但其实林卫东从小和母亲一起习画,水彩画技艺同样高超。

    半个小时之后,洛云琛带着全套绘画工具来到派出所。

    准备好一切之后,林卫东对刘浩然说:“来,你说,我画。”

    第60章 闻丽媛

    刘浩然对那幅画印象深刻, 也没客气,站在林卫东身后,手指在空白画纸上指指点点。

    “这里, 这里有一轮落日, 颜色不深, 是那种橙红色。”

    “底下这一片,全是芦苇,枯黄枯黄的。”

    “水水水,这中间一条若隐若现的就是河水,很浅很浅的蓝色。”

    “边边角角, 对,就是这儿, 这儿有几只乌,黑乎乎的,飞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飘逸动人,就给人一种慌慌张张的感觉。”

    林卫东没有马上动笔, 一边认真倾听刘浩然的话,一边在脑海中构思。

    洛云琛在一旁看笑了, 站在姜凌身边悄悄说:“你的组员, 还真是活泼可爱。”

    姜凌斜了他一眼:“这叫敬业。”

    洛云琛第一次遇到刺这么多的女同事,觉得挺有意思, 便顺着姜凌的话往下说:“是是是,敬业。你别说, 他描述得还挺生动的。”

    姜凌懒得再理睬洛云琛,往后退了几步,问李振良:“闻丽媛的电话打过了没?”

    李振良:“打过了,她说马上就过来。”

    周伟凑了过来:“马上?”

    李振良也觉得有些迷惑:“我还没来得及说水彩画和玉佩的事呢, 她一听说我们有了点线索,想请她帮忙认点东西,丢下这一句就把电话给挂了。”

    姜凌:“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李振良:“差不多四点打的。”

    姜凌看了眼手表:“现在四点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到。”

    周伟:“省城到我们晏市有一百五十多公里,坐最快的火车,也得三个多小时。她说马上,这个马上估计得有点时间。”

    李振良苦笑:“闻丽媛的语速真是快,像炒黄豆一样嘎嘣脆,根本不给我展开的余地。她一接起电话,直接就是一个字:谁?我自报家门,不等我讲完,她就不耐烦地回了三个字:什么事?我说闻默的案子有了点新进展,想向她问点情况,她立刻说:我马上过来。啪!电话挂了。”

    李振良夸张地伸开双手望天:“我的妈呀,和她说话真的好累啊。”他忽然有点同情闻默,长期和这么强势的妈妈生活在一起,敏感人群真有可能会抑郁。

    姜凌没有说话。

    听说闻丽媛是个女强人,在省城做电器生意,做得还挺大。或许是因为她的时间很宝贵,因此才养成了不听废话、只抓关键词的说话方式吧?

    和这样的人交流其实挺好,直来直往,以解决问题为目的,大家都节约时间与精力。只是……如果遇到那种闷葫芦,相处可能就会比较痛苦。

    那边刘浩然说得喉咙直冒火星子,林卫东终于开始动笔。

    他没有用铅笔打草稿,直接拿起画笔,调好颜料之后开始在画纸上铺颜色。

    落日、芦苇、河水、惊起的飞鸟……

    当这些图画慢慢在纸上显现,刘浩然张着大嘴在一旁不停地惊呼。

    “对对对,就是这样子的。”

    “哟,太像了。”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颜色,浅浅淡淡的,总像蒙上了一层雾。”

    洛云琛听得有点耳朵疼,看了刘浩然一眼:“画得像就不用说了,主要是找问题,方便我师父调整。”

    刘浩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兴奋,忙闭上嘴,抬手在嘴上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洛云琛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他忽然发现,基层干警心态放松得多。他在京都市公安局待了六年,大家都很忙,整天绷着脸,气氛庄重严肃。

    或许,留在晏市,感受一下这轻松活泼的工作氛围,是个不错的选择。

    林卫东做事很专注,站在画架前画了一个小时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厨房的饭菜喷香,从后院飘到了前面。

    忙碌了一整天,中午只吃了一碗馄饨的姜凌感觉到饥肠辘辘。

    肖文娟看出来女儿饿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都能听到姜凌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

    肖文娟笑着建议:“食堂饭好了,大家先去吃饭吧。”

    林卫东没有动。他只要一画画就会进入忘我状态,外界的声音全都进不了他耳朵。

    林卫东不动,其他人也不好意思走。

    大佬还在工作呢,大家哪里敢去吃饭?

    肖文娟看向守在一旁的众人,声音很温柔:“老林一画画就这样,你们别理他,赶紧吃饭去吧。”

    姚所一挥手:“那行,我们先去吃饭。”

    洛云琛眼明手快,一把拉住闻到饭香就想跑的刘浩然:“你和我在这里陪着师父。”

    小样儿,想跑?

    真是活泼得没边儿了。

    刘浩然愁眉苦脸地点头:“好。”

    李振良忍着笑,拍了拍刘浩然的肩膀,轻声道:“放心,我帮你打饭。”

    洛云琛听到他的话,转头央求地看向姜凌:“师妹,帮我也打一份饭来呗,我也饿了。”

    姜凌看了他一眼,径直离开。

    倒是周伟有点过意不去,忙应声道:“放心,放心,我会打三份饭菜送过来,这里就辛苦洛警官了。”

    肖文娟走在最后,看着一个个飞奔的背影,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

    走在她身边的姚所长笑着说:“可不是?年轻人多的地方就是热闹,工作热情高,吃饭积极,还吃得多,一个个跟小牛犊子似的。”

    肖文娟的笑容里泛着泪光,喃喃道:“挺好,挺好的。”

    女儿的背影似一杆修竹,高挑而坚韧,真是怎么看怎么爱啊。

    原本肖文娟对这个失散21年的女儿内心充满愧疚,担心没有父母在身边,她的内心会充满愤怒、怨恨。可是这一回亲眼见到,她终于心安了。

    女儿和林卫东有七、八分相似,对警察事业充满了热爱。她勇敢善良、坚强独立,真的非常优秀。

    原本肖文娟很想把女儿调回京都,以弥补亏欠多年的母爱。

    可是现在,她改主意了。

    女儿有一份喜欢的工作,身边有这么多热情可爱的同事,在哪里都能够发光发亮,何必一定要把她羁绊在自己身边?

    一群人高高兴兴吃完饭,饭吃到一半,值班警察跑进后院喊:“李振良,有人找!”

    “谁呀?”李振良端着饭盆站起身。

    值班警官大声道:“不知道,说是从省城来的,开了辆高级小轿车过来。”

    “闻丽媛!”周伟马上站了起来,眼中难掩兴奋,“这才六点不到呢,两个小时就到了,还真是马上!”

    姜凌跟着站起:“走,看看去。”

    三个人匆匆扒完碗中饭菜,将饭盒放下,快步朝外走去。

    派出所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皇冠。

    一名身穿黑色长裙、身材姣好的中年女性斜斜地倚在车门边上,烫着短发,露出修长的颈脖,戴着幅大墨镜,看着既时尚又端丽。

    姜凌从口袋里拿出一页纸。

    纸上用钢笔勾勒出一名女子的背影,这是苏心婉在车上匆匆画下的。

    苏心婉的确很有绘画天赋,不过寥寥几笔,就精准而传神地复刻出她在厨房看到的那张小像。

    李振良上前热情招呼:“是闻女士吗?”

    那名女子点了点头:“李警官?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李振良:“是我,是这样的……”

    趁着李振良和闻丽媛沟通的间隙,姜凌绕到了她的身后。

    长裙、高跟鞋、微丰的腰肢、短发、修长的颈脖,迎风而立,带着股一往无前、绝然离去的气势。

    这画上的背影,正是闻丽媛!

    面对面交流,闻丽媛沉默了许多。

    她耐心听完李振良介绍的情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她的紧张:“那幅画呢,在哪?”

    李振良带她来到二楼办公室。

    林卫东刚刚完成那幅水彩画,四边没有撕下胶带,画还贴在画板上慢慢晾干。洛云琛在一旁收拾画具,林卫东与刘浩然站得远了些,两人的目光都停在那张风景画上。

    颜色果然浅淡。

    如同中国传统水墨画一般。

    但在那黑白之上,又添上了赭黄、橙红、水蓝这三种颜色。

    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一种凄美的苍凉感。

    刘浩然叹了一句:“就是这样的,看了有种……有种晚景凄凉的憋屈感。”

    忽然看到一群人走进来,刘浩然兴奋地迎上去:“快看!画好了。”

    一眼看到闻丽媛,刘浩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闭上了嘴,让出一条道来。

    闻丽媛一进办公室,目光就死死地盯着那幅画。

    她整个人似乎魂魄已经被吸进画里面去了,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眼神茫然,脚步像飘浮在水面上的浮萍一般,晃晃悠悠朝着那幅画走过去。

    走得近了,她抬起手,虚虚拂过画面,嘴角泛起一个虚弱的笑容。

    “是闻默画的。他的画看着总是这么压抑。”

    “和他的人一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

    “老师说他是个天才,可我宁可他是个庸才,是个每天只晓得玩,笑起来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的普通孩子。”

    李振良问:“闻女士,你确认这画是闻默画的吗?我们这是刚刚仿的画,原画在另外一个地方。”

    闻丽媛回过神来,目光终于聚焦:“是!绘画风格很像、很像。”

    停顿片刻之后,她指着那抹落日:“想要确认也不难,闻默画画有个小秘密。他不喜欢签名,但会在颜色最深的那一处颜料底下,悄悄藏下他的名字首字母缩写:WM。”

    闻默,WM。

    看着像水波纹一样。

    是他的独特标记。

    姜凌再一次拿出手中那幅小像。

    所有的线条转折,都是细微的波浪线。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闻默的小心机——他用无数个WM,画出了一幅母亲的背影图。

    姜凌默默地将手中画像递给闻丽媛。

    闻丽媛接过,安静地看着。

    良久,良久,两滴泪水滴落在纸面上。

    闻丽媛的手在不断颤抖,纸面抖得发出“沙沙”声响。

    到最后,闻丽媛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顾不得形象,蹲在地上,双手抱臂,开始号啕大哭。

    一边哭,她一边说话。

    “我没想到,没想到!”

    “我一直以为闻默恨我。”

    “可是我没有办法啊,离婚后我一个女人带着他怎么办?我只能让他爸先养着。谁知道他爸那个不要脸的,竟然把他送到乡下让他奶奶带?”

    “我好不容易生意做得有点起色了,就想着把他接过来。可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被他奶奶那个老巫婆磋磨得又瘦又小,胆子和那麻雀一样。”

    “他不和我说话,拒绝和我交流,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以为,他是恨我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他丢给他爸,那个时候他才六岁啊。”

    “从六岁到十三岁,我缺席了他的人生足足有七年!我为什么一天到晚赚钱,却不肯停下来好好看看他?我应该好好陪着他的。”

    姜凌将闻丽媛扶起,温声道:“他大概率曾经被囚禁,现在是否活着还不知道,但我们会尽力侦查。你现在先别着急难过,赶紧报案吧。”

    闻默的案子归属江城警方管,如果晏市警方出动,还需要师出有名。

    闻丽媛立刻收住哭声,咬着牙说:“报!报警!必须报警。”

    囚禁?不是死亡!

    一想到儿子失踪三年之后还有可能活着,闻丽媛内心立刻升起无穷的希望。她一把抹干脸上泪水,整个人变得冷静下来。

    她一把抓住姜凌的手:“你们是在楚金根的别墅里发现的画,是不是?那我报警,你们赶紧派人去那里搜。闻默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确认楚金根客厅里的画、胡水芬厨房里收起来的背影是闻默画的之后,姜凌召集小组成员迅速扫了一遍张磊与赵锐的案件卷宗。

    “啊!这里!快看这里。”李振良忽然指着一行字叫了起来。

    大家凑近过来。

    “发现尸体的时候,张磊穿的衣服还是那天去学校时穿的运动衣,鞋子、袜子都在,就是少了块从小戴到大的观音玉佩。张磊的爸妈说,那是张磊的爷爷传给他的,可以保平安。”

    听到李振良的转述,大家目光相接,都想到胡水芬送给女儿的结婚礼物——那块碧绿通透的玉佩。

    莫名地,李振良有些紧张,咽下一口口水:“这玉佩,是张磊的?”

    周伟点了点头:“恐怕是。”

    李振良将那个收好的证物袋拿出来放在桌面,四双眼睛一齐盯着那块玉佩。

    李振良指着卷宗中的一段话:“这块玉佩挺值钱,所以当初一大队的人提出可能是谋财害命。”

    周伟看向一直没有吭声的刘浩然:“苏心婉她妈妈挺看重你啊,一见面就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刘浩然扯了扯嘴角:“看来,张磊被杀,胡水芬至少是知情者。”

    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刘浩然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想到那个一听到女儿要结婚,立马到厨房翻找、拿出个小铁盒子送到他面前的母亲,刘浩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胡水芬哪里知道,她美滋滋送出去的东西,却成了送她进监狱的有力证据。

    姜凌道:“闻默、张磊都找到了证据,赵锐呢?”

    李振良摇了摇头:“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周伟道:“有可能与楚金根无关,也可能无关。”

    姜凌想了想:“行!现在既然有了思路,那就不要等了。我和雷队联系,让一大队把案子接下来,抓紧时间行动,控制住胡水芬、楚金根这两人。你们把手上的资料整理整理,准备加入案件组。”

    所有人都齐声道:“是!”

    打过电话之后,姜凌等人准备前往市局。

    洛云琛忙道:“我送你们去吧,我有车。”

    林卫东也说:“让你师兄送吧,天快黑了,有车方便些。”

    姜凌这才点头:“谢谢洛师兄。”

    这一声师兄喊的,洛云琛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劲,启动车辆之后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周伟问:“洛警官从哪里弄来的车?”

    洛云琛神秘一笑:“钟局给配的。我的调令已下,今天正在挑办公室。你们想在哪里办公,我帮你们也挑一个大的、采光好的,怎么样?”

    李振良等人将目光投向姜凌。

    姜凌想了想,下午去找钟局的时候他没提,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调动遇到了困难。

    姜凌选择实话实说:“我们的调令还没下。”

    洛云琛一听,立马拍胸脯保证:“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办得妥妥的。”师妹必须去市局上班啊,不然怎么完成师父的交代?

    师父可是说了,要他好好配合姜凌工作。

    姜凌发现洛云琛的办事能力的确不错。

    至少,他很懂得为自己争取资源。

    难怪父亲要把他送过来辅助自己。有这么一个在公安系统长大、熟悉各种规则的人在身边,未来的路应该会顺利不少。

    洛云琛又转过头问了一句:“你们谁会开车?”

    周伟立马举手:“我!”

    洛云琛咧嘴一笑:“大伟,以后这车给你开,我如果要用车也找你,怎么样?”

    周伟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向姜凌:“姜组长,你觉得呢?”

    姜凌点了点头。

    她看得出来周伟喜欢开车,而她的小组有时候也的确需要用车。像这次前往长河镇,没车真的很不方便。

    周伟开心地笑了,对洛云琛说:“谢谢你。”

    洛云琛目光前视,很随意地说了句:“没事儿,以后有什么问题只管来找我。”

    一行人来到市局。

    因为麻绳杀人案正在收尾阶段,一大队今天一半的人都在加班,在办公室里忙碌的身影不少。

    雷骁看到姜凌进来,立马将她带到范威面前:“老范,四年前长河镇高三学生被害案有了眉目,姜凌他们发现了新线索。”

    范威今天忙得团团转,根本分不出精神来关注这个案子,不好意思地解释:“小姜老师你看,我现在实在是腾不开手。嫌犯口供已经拿到,证据也基本固定,今晚必须加班把所有资料都整理好。”

    姜凌能够理解:“那,雷队点几个人,重新成立案件组吧,我们四个可以全部投入进来。这个案子不小,一人被杀,一人失踪。”

    雷骁想了想:“行,我让郑瑜跟着你,一大队一共抽调四个人出来,怎么样?”

    姜凌:“行。”

    雷骁叫来郑瑜,又点了三个年轻刑警,交代几句便继续忙去了。

    郑瑜冲姜凌展颜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姜凌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紧接着便开始和她协调案件侦办流程。

    一切处理好,大家约定明天一早出发。

    事情宜早不宜迟,每个人都希望闻默还活着。

    等到姜凌回到派出所,已是晚上十点多。

    林卫东与肖文娟依然等在那里。

    姜凌忙将二人带到自己房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爸妈,这个案子有点急,我都没顾得上你们。”

    说好了一起吃晚饭的,结果姜凌就和妈妈在食堂待了十分钟,留爸爸林卫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画画。

    饭吃了一半,又赶上闻丽媛过来,忙忙乱乱的,连句贴心话都没来得及说。

    肖文娟笑了,拉着姜凌的手坐在床沿,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眼睛里既有疼爱,也有欣慰:“孩子,你是警察,妈妈理解,也习惯了。你爸和你一个样,忙起工作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林卫东左右看看女儿的房间,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没事,你忙你的,我们就是来看看你。”

    姜凌说:“今天这个案子……”

    肖文娟微笑:“不是要保密么?你不用告诉我们的。”

    姜凌迎上母亲的目光,眼里也有了笑意:“今天你和闻默的妈妈聊了蛮久吧?恐怕已经知道了不少。”

    肖文娟扑哧一笑,手指在姜凌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你和你爸真像,观察力强,什么都骗不了你们。是,今晚你们走之后,我和闻丽媛聊了很久。”

    原本闻丽媛已经认定儿子被害,每年都会去长河镇祭奠。

    现在有了儿子的消息,听姜凌说可能是囚禁,她的内心突然就升起了希望。

    陡然而来的希望,让她坐立难安。

    闻丽媛哪里还有心思回省城?索性抓着派出所唯一一个和她年龄相当的女性便聊了起来。

    就这样,闻丽媛和肖文娟成了朋友,聊了很久。

    肖文娟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都是当妈的,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哭着对我说,只希望闻默还活着,哪怕是残了、废了,都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好。”

    姜凌“嗯”了一声,“所以我在争分夺秒。”

    刑事案件侦查中,对嫌疑人进行传唤、对住所进行搜查,都必须严格遵守《刑事诉讼法》的规定。

    姜凌也着急。但是再快,也要等明早拿到传唤证、搜查证,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

    肖文娟还想说什么,林卫东制止了她:“好了,孩子今天累了一天,咱们也别说太多,明天还要忙呢。”

    肖文娟疼爱地看着姜凌。

    五月天气湿热,再加上一路奔波,姜凌早上穿的那件挺括米色衬衫被汗水浸得颜色深深浅浅,显得有些松垮。

    晚上寒气下来了,可姜凌还在出汗。

    额上渗出的汗珠沿着太阳穴一路滑下,在姜凌脸颊边留下几道蜿蜒的湿痕,最终没入颈项深处,在灯光下映出薄薄一层水光。鬓角散落的几绺发丝,也被汗渍粘住,紧紧贴在额角与鬓边。

    女儿今天真的是辛苦了。

    肖文娟看着女儿忙碌了一天的模样,一颗心又疼又软,不知道如何表达。

    最后,她伸出手温柔地圈住姜凌,拍了拍她的后背:“累了吧?赶紧洗个澡睡觉吧,妈妈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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