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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地下室

    一大早起床, 又是一个艳阳天。

    郑瑜带着三名组员来到派出所,一见到姜凌便亮出两张传唤证、一张搜查证:“搞定,走吧!”

    姜凌点了点头:“行动要快, 必要时可以用枪。”

    郑瑜摸了摸后腰, 眼中闪过跃跃欲试的兴奋。

    郑瑜是个闲不住的人, 工作这么久,一直做的是内勤工作,安宁而……无聊。这回终于执行抓捕任务,还有机会摸枪,真是太好了!

    郑瑜带过来的三名组员都是年轻面孔, 因为在讲座上见识过姜凌的破案手段,一见到她便恭敬地称了一声:“姜老师, 早!”

    时间紧,姜凌也没有计较称呼问题,直接招呼大家上车。

    就这样,案件组八个人、两台车, 一前一后开出金乌路,快速向长河镇进发。

    闻丽媛坐在警务大厅等候, 手脚因为恐惧而不断哆嗦着。

    曾经叱咤商海十几年的女强人, 此刻也显露出内心脆弱的那一面。

    她嘴里一直在叨叨着什么。

    凑近了听,全是细细碎碎的祈祷。

    “活着, 一定要活着!”

    “老天爷,我求求你, 一定要保佑闻默还活着。”

    “我愿折寿二十年,只求换来闻默平安。”

    魏长锋在一旁见了,心里头也酸酸涩涩的。唉,当警察时间长了, 最怕看到生离死别。

    只希望,闻默还活着吧。

    楚家别墅里。

    楚金根平时起得晚,通常都要九点左右才起床,但今天却有些心神不宁,不到八点就起来了。

    他站在窗边点了根烟,看着在菜地忙碌的胡水芬,烟雾吞吐之间,浑浊的眼珠子里透着股阴狠。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了一声:“水芬!”

    胡水芬佝偻的腰忽然就直了起来,像被电到了一样,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诶!”

    楚金根趿拉着拖鞋走下楼,在一楼玄关处与匆匆进屋的胡水芬面对面站着。

    胡水芬站在那里,整个人恨不得贴在鞋柜柜门上,手足无措、眉眼低垂,像一株暴露在陌生阳光下的苔藓,本能地想要蜷缩回阴暗潮湿的角落。

    楚金根一看到她那个死样子就心头火起,清了清嗓子:“做饭去。”

    玄关并不宽敞,楚金根一嘴的烟臭味,胡水芬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酝酿了半天,胡水芬小心翼翼地回了一个字:“是。”

    胡水芬几乎是贴着墙根挪动,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等她提心吊胆走到客厅电视柜附近时,楚金根的声音传了过来:“没和你那个死丫头说什么吧?”

    胡水芬定住脚步,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楚金根穿着件白色汗衫,紧绷的布料勾勒出他粗壮脖颈和厚实胸膛的轮廓,那脖颈上的肌肉线条虬结,透着股原始的蛮横。

    他一步步走到胡水芬面前,明明穿着拖鞋,但他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重量感。

    “咚!”

    一声闷响,胡水芬的肚子狠狠挨了一脚,她也没有喊痛,贴着墙边慢慢向下滑倒。

    楚金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惨白的脸庞,冷笑道:“最好是没有。你养的姑娘有出息啊,当了警察,还找了个警察。怎么,这是想和我打擂台吗?”

    胡水芬的肚子剧痛,痛得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能胡乱摇头。

    楚金根忽然弯下腰,一张脸陡然在胡水芬眼前放大,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做点好吃的,送下去,今晚送他上路。”

    楚金根的声音低沉,似从地狱里传来的恶鬼索魂之音。

    胡水芬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地问:“他,他很听话,等心言,等心言回来再……”

    “啪!”

    楚金根抬起手,重重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

    打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咧开嘴,嘴角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要怪,就怪你那个多事的丫头吧。警察都上门了,难道还打算留着猪过年?”

    楚金根这一巴掌力道很大,胡水芬感觉整个口腔里都是血腥味。她不敢往外吐,使劲往下咽了一口口水,强行将血水吞了下去。

    极致的恐惧,令她生出一股勇气,哆哆嗦嗦地哀求:“婉婉和她对象什么都不知道,她对象就是个派出所的小警察,不会有事的。就留着他,留着他吧……”

    “啪!”

    楚金根抬手又是一巴掌。

    “是你儿子吗?那么护着他!老子告诉你,赶紧去做煮碗面我吃。等下做点好吃的给他送过去,断头饭嘛,吃香点。”

    胡水芬不敢再求情,挣扎着爬了起来,慢吞吞往厨房走去。

    楚金根看着她那枯瘦的背影,警告道:“莫动歪脑筋,不然老子把你们三个全都给杀了!”

    胡水芬打了个寒颤,脚步终于快了点。

    胡水芬做家务是一把好手,很快,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鸡蛋青菜面就摆在餐桌上。煎得裙边枯枯的荷包蛋、浓浓的猪油香,再加上几片刚从菜地摘的小白菜叶子,有黄、有白、有绿,看着就诱人。

    楚金根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呼哧呼哧地开始吃面。

    胡水芬六神无主地站在厨房,手扶着灶台,一颗心跳得如擂鼓一般。怎么办?怎么办呢?楚金根又要杀人了!

    “笃笃笃!”

    门外传来敲门声。

    楚金根没来由地后颈脖一凉。

    他端着碗喝了口汤,这才施施然走到玄关处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几个身穿警服的陌生面孔。

    楚金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但他脸上没有显出一分一毫,眯了眯眼,打个饱嗝:“干嘛?”

    郑瑜踏前一步,亮出手中警官证与传唤证:“楚金根吗?关于闻默失踪案,需要你配合调查,请和我们走一趟。”

    失踪案?

    楚金根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脸上那层几十年如一日精心打磨的“老实人”形象,像劣质的石膏面具一样瞬间碎裂剥落。他的眼睛在惊骇中骤然瞪到极致,眼白布满狰狞的血丝,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收缩,几乎缩成了针尖大小。

    楚金根强行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可这笑容却苦涩僵硬得让人看了恶心:“警察同志,什么失踪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郑瑜冷着脸,再次强调:“请配合我们调查。”

    她退后一步,右手摸向后腰。

    眼前这个男人囚禁闻默、家暴胡水芬、性虐待楚心言,掌控欲极其强烈,内心扭曲变态,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郑瑜的动作让楚金根心中一凛。

    警察的反应不对!

    他们有备而来,而且来者不善。

    “我……我干什么了?你们搞错人了!” 楚金根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变调,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他试图挤出一点无辜的、甚至带着点憨厚委屈的表情,但那扭曲的五官和额头上瞬间迸出的、蚯蚓般暴跳的青筋,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巨大恐慌。

    昨天苏心婉突然上门,还带来一个姓刘的警察,那个姓刘的在他们家客厅瞎转悠——警察早就盯上他了!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心脏,让楚金根浑身发冷。

    三名年轻警察往前一步,其中一个亮出搜查证。

    不对。

    不能让警察进屋!

    一旦被警察发现,他只有死路一条!

    负隅顽抗的凶性在这一刻被濒死的恐惧彻底点燃!楚金根脸上的恐惧瞬间被一种困兽般的、歇斯底里的疯狂所取代。

    “去你妈的!” 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脸上的肌肉因极端情绪而扭曲变形,狰狞如恶鬼。他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野兽般的蛮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猪,埋着头,朝着院门方面不顾一切地猛冲过去。

    此时此刻,楚金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不能被抓住!绝对不能!

    就在楚金根起步冲撞的那一刹那,两名训练有素的警察如同早有预判,从侧翼闪电般扑上。

    一人精准地施展擒拿术,铁钳般的手掌狠狠扣住他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剧痛让楚金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另一人则低身一个迅猛的扫堂腿,精准地踢在他前冲的脚踝上。

    “啊——”

    楚金根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手腕和脚踝同时传来,身体彻底失去平衡。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堵被爆破的墙,重重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扑倒,狠狠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呃啊——!”

    尘土飞扬,伴随着楚金根痛苦而绝望的闷哼。他本能地还想挣扎,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疯狂扭动身体,沾满泥土的脸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试图用未被制住的腿蹬踹,用头去顶撞压制他的警察。

    他的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混杂着剧痛、恐惧和狂怒的嘶吼:“放开我!放开!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什么都没干!”

    汗水、泥土和因极度恐惧而无法控制的泪水、鼻涕糊满了楚金根的脸,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平日伪装出的敦厚模样?

    “不许动!再动就开枪了!”

    冰冷的枪口和数只强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将楚金根压制在地。

    周伟从院门处冲了进来,膝盖狠狠顶住楚金根的后腰和肩胛骨。

    剧痛让楚金根几乎窒息。

    楚金根平时打人习惯用脚踹、用掌掴,当对方倒地之后,他会继续压住后腰,拧住对方胳膊,直到听到对方惨叫,他才会心情愉悦地松劲。可是今天,当拳脚终于落在自己身上,楚金根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苦!

    刘浩然紧随其上,反拧楚金根双手,快速取出手铐。

    冰冷坚硬的手铐“咔嚓”一声,带着金属特有的、宣告终结的脆响,牢牢锁住了楚金根那双沾满罪恶的手腕。

    当手铐锁死的瞬间,楚金根看清楚了刘浩然的脸。

    是昨天在客厅里见到的,那个笑起来阳光灿烂的年轻警察。

    这一刻,楚金根似乎明白了什么。

    身体里那股疯狂挣扎的蛮力仿佛瞬间被抽空,楚金根停止了徒劳的扭动,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之前所有的凶狠、疯狂都褪去了,只剩下无边无际、如同深渊般的恐惧。

    他死死地看着刘浩然,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伪装的堡垒彻底崩塌,暴露出楚金根那卑劣的、在绝对力量和法律面前,瑟瑟发抖、不堪一击的懦夫灵魂。

    楚金根此刻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早知道,昨天就该第一时间把苏心婉和这个姓刘的警察赶出家门。

    早知道,他应该昨晚就把证据处理掉。

    早知道,他就不该被胡水芬那个贱人蛊惑,同意苏心婉报考警校!

    悔恨与懊恼情绪积压在胸中,楚金根感觉自己仿佛溺水的人,窒息让他肺部剧痛,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楚金根被捕了。

    胡水芬随之也被警察带走。

    冰冷的晨光刺破云层的缝隙,落在胡水芬那枯槁的脸上。

    胡水芬没有尖叫,没有挣扎,她像一截被雷击中的朽木,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花白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瞬间惨白如纸、布满细密冷汗的脸颊。

    胡水芬看到了姜凌,也看到了刘浩然。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懂。

    无数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胡水芬想问又不敢,张了张嘴喉咙口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很想叫住刘浩然问一问:你真的是婉婉的对象吗?你答应过我会好好待她,你是骗我的吗?

    她也想叫住姜凌问一问:是婉婉让你来的吗?是她检举了她爸吗?

    可是,胡水芬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看着他们走进别墅大门,带着见证人、带着搜查证。

    胡水芬知道,楚金根的秘密,瞒不住了。

    她的世界,也塌了。

    楚家别墅外围上来一大群人。

    市里警察出动这么多人,派出所所长亲自坐镇,楚家的动静实在太大。

    长河镇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

    平时见人总是笑眯眯,手里拿着大哥大、胳膊下夹着公文包的楚金根楚厂长,竟然被警察铐起来了!

    老实巴交、总是勾着腰、不敢正眼看人的胡水芬也被警察带走。

    还有一堆人在楚家别墅里搜查。

    一对头发花白、体型瘦削的中年男女匆匆赶来。

    女人忽然“嗷——”地一声叫,像疯了一样扑到楚金根面前,伸出手一爪子挠了过去。

    楚金根一个躲闪不及,脸被抓了个正着,顿时一条深深的指痕自眉尖划至嘴角,鲜血淋漓。

    女人又是哭又是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这个衣冠禽兽!你这个应该下十八地狱的恶鬼!是你杀了我的儿,我的儿啊……他还有三个月才满十八岁,他还是个孩子啊……”

    男人扶着女人,泪如雨下。

    男人走到楚金根面前,往楚金根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伸出手指头指着他,嘶哑着声音吼了出来。

    “楚金根!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我在学校里碰到你,都会很尊敬地喊你一声楚厂长,我儿子还笑着喊你楚叔叔。你怎么就这么没有人性?你为什么要杀他?啊?!”

    “你就是个鬼,是只恶鬼!老天有眼,你逃不过去了,你只有死路一条,听到了没?死路一条!”

    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人边哭边骂。围观群众看清楚他们的脸之后,一个个都面露戚容。

    “唉,是张磊他爸妈。”

    “他们只有张磊这一个儿子,从张磊被杀之后两个人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可怜。”

    “是楚金根干的?为什么?!太可怕了!”

    张磊的父母在失去独子之后,精气神便全都没了。要不是有“寻找真凶”这份渴望支撑着,恐怕他俩已经死了。

    今早被叫到派出所,周永诚拿出那枚玉佩让他们辨认的时候,他俩的心便开始急促地跳动着。虽然警察什么也没有说,但直觉告诉他俩:真凶找到了!

    为此,从派出所出来之后,他们没有回家,就在附近等着。

    等着看警车往哪里走。

    等着看哪里有大动静。

    所以,张磊的父母才能第一时间赶到楚家别墅。

    当看到低着头被警察铐住的楚金根,他们内心的仇恨在疯狂地叫嚣着。就是他!就是眼前这个看似老实的楚金根杀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哪里还能克制?冲上来又是撕打,又是怒骂,将积压在心底四年之久的痛苦全都发泄了出来。

    看明白前因后果的小镇居民全都惊呆了。

    一想到杀人凶手就在身边,一想到昨天还在路上碰到和他打过招呼,大家就不寒而栗。

    楚金根真是藏得太深了!

    杀了人,还有脸在太阳底下晃悠,真不要脸!

    一时之间,烂菜叶子、臭鸡蛋、土疙瘩,全都往楚金根身上招呼。

    “打死他!打死这个杀人凶手!”

    “千刀万剐!”

    “滚出长河镇,滚!”

    楚金根像个游魂。

    张磊父母的出现,剥去了他身上仅存的那点骄傲。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他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以为即使身有残疾,但在世人面前,他永远会是那个敢闯敢干、长袖善舞的“成功男人”。

    可是,做了那么多恶事,终于到了清算的那一天啊。

    警察还没定他的罪,可是镇上的这些人,平时看到他都谄媚打招呼的邻居,全都定了他的罪!

    他们骂他是杀人犯,说他是恶鬼。

    楚金根或许不知道,这就叫做社会性死亡。

    他虽然还活着,但世人却已经给他定了死罪,他在故乡已再无容身之所。

    这一认知,让他更加喘不上气来,如一尾被甩上岸的鱼,再努力挣扎,也逃不掉被太阳晒干的命运。

    郑瑜示意手下将楚金根、胡水芬押回车上,免得被群众的口水淹没、被不明物体砸死。

    他死不足惜,莫拖累了热情的老百姓。

    姜凌带人进入地下室。

    没有丝毫犹豫,姜凌目标很明确。

    没有钥匙?

    直接用消防斧劈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霉味、尘土、消毒水、以及某种隐约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血腥和腐败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手电筒的光束在昏暗的空间里摇曳,照亮了墙壁上的画面。

    全是水墨画。

    画上有摇曳的芦苇,有盛开的鸢尾,有茂密的野草,也有一只只飞翔的小鸟,还有荡漾的湖水、快要隐没的落日……

    就仿佛双曲河河岸的一切美好,都汇聚在这地下室的墙面上。

    看到这巨幅的画面,姜凌深吸了一口气,唤了声:“闻默!”

    没有人回应。

    只有她的声音在这阴暗狭小的地下室里回响。

    顺着台阶往下走。

    周伟到底是侦察兵出身,行动速度最快,很快就到底地下室地面,一脚便踩在一个纸箱子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各种杂乱的木箱子堆在地下室,有的已经破损,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衣物,有的紧紧关闭,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手电筒光芒之下,周伟翻开一个纸箱,发出一声喊:“小姜,这里有东西!”

    是一堆画具。有颜料、有调色盘,还有一些纸张,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姜凌紧跟其后,看到这些眼眸黯淡了许多。

    可以肯定,闻默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墙上的画,这些画具,全都是他存在过的印记。

    三年……

    这么漫长的时光,长期窝在这昏暗、潮湿、逼仄的空间,他能活得下来吗?

    “在这里!这里有人!”李振良的叫声划破寂静。

    所有人都循声而去。

    地下室最深处。一个用粗大钢筋焊接成的、如同狗笼般的狭小空间。笼子里,蜷缩着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物体。

    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嶙峋的肋骨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身上只套着一件肮脏破烂、几乎无法蔽体的T恤,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淤青、鞭痕、烫伤和结痂的伤口,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

    他露出的手腕和脚踝布满环状淤青,像一只被彻底摧残、丢弃在角落的破败玩偶,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似乎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手电筒的光芒映照之下,他像颗风干了水的腌菜,一张脸瘦得脱了形,眼神呆滞而空洞。

    强烈的光线令他不适,右手微微抬了抬,遮住眼睛。他仿佛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什么话也没有说。哪怕刚才警察弄出那么大动静,他都没有吭声。

    姜凌拿起消防斧劈开铁笼上的大锁,猫着腰钻进笼子。

    姜凌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断断续续的起伏,每一次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生命的光泽在他身上已经黯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是闻默!

    他还活着。

    姜凌声音很低,低得近乎呓语:“闻默吗?我们是警察,你得救了。”

    闻默没有动,依旧缩在角落。

    姜凌将手电筒光打在警官证上:“你看,我的警官证。”

    闻默的手指微微张开了些,眼睛透过指缝往外看。

    警官证上那金灿灿的盾牌在光线下闪耀。

    闻默缓缓放下遮住脸的手。

    “啊……啊……”他试图说话,但喉头似有火烧,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姜凌转过头:“快!送他去医院。”

    姜凌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周伟与李振良极其小心地将他从冰冷的铁笼抬出,闻默那微弱得如同游丝的气息突然急促了一下。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发出一种比呼吸声大不了多少的、破碎而模糊的音节,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渴望:“妈,妈妈……”

    这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却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刺穿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而此刻,收到消息的闻丽媛一路疾驰,飞奔长河镇医院。

    她一会哭一会笑。

    一双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她的儿子,还活着!

    ——她的闻默,在囚禁了三年之后依旧活着!

    苏心婉站在办公室窗边,望着窗外摇动的枝叶发呆。睫毛微微颤动,无数念头在脑海翻涌。

    ——现在,姜凌他们应该已经控制住楚金根了吧?

    ——心言终于可以自由了吧?

    ——妈妈的心里,一定很恨她吧?

    时间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往前走。

    罪恶,终将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原形!

    第62章 攻心

    案件有序推进。

    闻默还活着, 这就是最有力的人证!

    送到医院的闻默已经奄奄一息。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遭受了毁灭性的长期的虐待,生命体征很不稳定。

    除了陈旧性骨折与骨痂外,还有严重脱水与电解质紊乱、极重度营养不良、多系统感染与炎症、内分泌与代谢紊乱, 还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在长河镇医院做了基础处理之后, 闻默迅速转入晏市人民医院ICU病房。

    闻丽媛一直守在儿子身边。

    听说儿子在被解救时说的第一个字是“妈”, 闻丽媛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她以为儿子一直恨她。

    她以为儿子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没想到,她这些年为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闻默都知道。他只是……不擅长表达,不敢说出心中最柔软的渴盼。

    好在老天有眼,她的闻默还活着。

    一切都还来得及。

    医生说, 眼下他们能做的是控制感染、初步纠正营养和代谢紊乱、处理最紧急的外伤,只有撑过这个阶段, 他才能活下来。接下来,还有六个月到两年的康复期,而心理康复与适应以十年计,甚至可能是终生。

    但闻丽媛有无比强烈的信念——闻默一定可以活下来, 而且,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

    住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关在那个狭小的狗笼子, 经受过无数磨难,闻默依旧能凭借着坚强的意志活下来。那么, 在接下来有她陪伴的岁月里,闻默一定可以恢复如初。

    他的眼睛能看、他的耳朵能听、他的手能画画。

    ——只要还有这些, 闻默就能活下去。

    闻默目前身体还不合适接受警察询问,姜凌并没有打扰他。

    在案件组与技术中心同仁的共同努力之下,越来越多的证据被采集。

    ——客厅与地下室的绘画、闻默的存在,能证明他被楚金根囚禁。虽然目前楚金根与胡水芬都以沉默对抗警方, 但姜凌有信心,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地下室发现大量色情杂志,杂志上写满了污言秽语,楚心言从学校来到市局,在姐姐苏心婉的陪同之下,勇敢指认楚金根对他实施长期性虐待。

    ——张磊被害时,现场留下一只雨鞋脚印,经比对,与楚金根一致;

    ——地下室发现带血的铁锤,铁锤磨损印记与张磊后脑击打伤一致,血型与张磊相符;

    ——地下室发现铁锁链,与张磊脖子上的勒痕一致。

    但是,并没有发现与赵锐有关的印记。

    姜凌决定提审胡水芬。

    她并非主犯,罪名较轻,有活下来的希望。

    她是家暴的受害者,对楚金根有畏惧,也有仇恨。

    从她保留闻默的画、愿意听从他的建议对客厅陈设进行改造,说明她在闻默被囚禁的这三年里,曾经对闻默释放过善念。

    综上,姜凌认为撬开她的嘴相对容易。

    提审之前,犯罪心理画像小组做了充分的准备。

    审讯,最重要的是攻心。

    因此,越了解胡水芬的个性,越容易攻破她的心防。

    而这个世上,最了解胡水芬的便是苏心婉、苏心言姐弟俩。

    是的,楚心言正式改名为苏心言。

    回归本源,再也不必冠以“楚”这个令人感到屈辱的姓氏。

    充分准备之后,姜凌、刘浩然、李振良三人来到审讯室。

    胡水芬身上穿的还是被带走时的那件灰扑扑的碎花衬衫,衣领垮松松的,后背汗湿了一次又一次,都结了白色的盐粒子。

    看守所里可以换洗,苏心婉也送去过衣物,但胡水芬没有心情。

    她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怎么就一步一步走进了监狱?

    她是农村女孩,自小就不受家里待见,但同村的苏建功却一直很关照她。她和苏建功青梅竹马长大,苏建功成绩优秀,读高中、考大学,一路顺风顺水。

    胡水芬以为两人之间再无可能,没想到苏建功分配到镇上农机厂上班之后,就托媒人上门,信守幼时承诺来迎娶她。

    那个时候的胡水芬,是多么地欢喜啊。

    摆脱了那些不爱她的家人,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住在农机厂分配的宿舍,生下一对聪明可爱的儿女,每天他上班,她做家务,两人做什么事都有商有量,从不红脸,胡水芬觉得她幸福得像做梦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

    一场病痛夺走了苏建功的性命,胡水芬的人生被打回原形,甚至更糟糕。

    农机厂宿舍收回去了,苏建功的父母早逝,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只能回到娘家,那个逼仄的、冰冷的、充满各种算计的娘家。

    为了让两个孩子活下去,胡水芬不得不再次接受相亲。

    楚金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个时候的他刚刚经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单身一人,在镇上有自建房,模样憨厚老实,虽说工资不高,但他能接受苏心婉、苏心言姐弟俩,很诚恳地说会把他俩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胡水芬同意了,两人很快就结婚领证。

    胡水芬就这样带着两个孩子嫁到了楚家。

    她以为从此可以开始安宁生活,为楚金根再生一、两个孩子,慢慢将孩子们抚养长大,却不知道面对她的是炼狱一般的生活。

    楚金根性无能,他在床上根本就硬不起来。

    折腾了半天却一无所成的楚金根愤怒之下,会动手打人,还会用各种器械侮辱人,让人苦不堪言。

    胡水芬这才明白他上一段婚姻为什么以离婚告终。

    一开始,胡水芬试图反抗。

    可是楚金根力气大、动起手来不顾人死活,动不动就拿两个孩子的性命相挟,胡水芬怕了。

    而一旦察觉到胡水芬怂了,楚金根愈发放纵、猖狂,下手更为凶残。

    胡水芬无处可去,又有两个孩子牵绊,在楚金根面前败下阵来,只能选择乖乖听话。她听话的时候,楚金根会给她钱,会给孩子们买新书包,还会带着他们到市里买新衣服。

    胡水芬一边赎罪般地做家务,一边咬牙承受着楚金根的性虐待,她想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们撑起一片乐土。

    在这片乐土里,他们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家,可以高高兴兴上学,不必担心没钱花。

    就这样过了两年。

    过了两年,楚金根终于承认自己生不出娃,便给苏心言改了姓,为楚家续香火。

    一开始,楚金根是真心拿楚心言当儿子。

    但随着他越长越大,看着他个子越来越高,体型渐渐有了男子汉的味道,遇到事情总喜欢挡在母亲、姐姐前面,楚金根嫉妒了。

    楚金根想当一回真正的男人。

    他是天阉之人。

    看到楚心言那越长越大的男性象征,楚金根嫉妒得发狂。

    胡水芬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楚金根的龌龊心思。

    但她是位母亲,凭本能地护着女儿苏心婉。

    苏心婉长得像她亲生父亲苏建功,只要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胡水芬便有了活下去的意义——至少,她还有美好的回忆。

    等到胡水芬发现楚金根的目标是楚心言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来,性虐待不仅限于男女之间,还可以在男男之间实施。她也试图反抗,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楚金根将楚心言视为禁脔,胡水芬毫无办法。

    她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地鼓励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像他们的亲生父亲一样,读大学、出去工作。

    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太多的苦痛,让胡水芬一颗心变得麻木。

    可是现在坐在审讯室里,面对女儿的同事,她那颗麻木的心开始一扯一扯地疼。

    她不明白。

    女儿真的就那么恨她吗?恨得要亲手把母亲送进监狱?

    姜凌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很平稳,也很冷静。

    “姓名?”

    “年龄?”

    “学历?”

    “籍贯?”

    ……

    胡水芬机械性地回答着这些冰冷的问题,思绪却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的学历不高,只勉强读到初二就休学回家务农。

    那个生她、养她的小村庄,曾经记录了她与苏建功年少时的欢笑,却无法容纳丧偶带孩子归家的她。

    若不是实在没有活路,她不会嫁给楚金根。

    楚金根当了砖厂厂长又怎样?他赚了钱盖了大别墅又怎样?他进出小轿车、手里拿着大哥大,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那又怎样?

    胡水芬想,如果苏建功还活着,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姜凌将那块玉佩举到胡水芬眼前:“还记得这个吗?”

    胡水芬瞳孔微缩,目光移向坐在审讯桌那头、一身制服精神十足的刘浩然。

    姜凌重复着刚才的问题:“还记得这个吗?”

    胡水芬整个人有点蔫蔫的,半天才移向那枚放在证物袋里的玉佩:“记得。”

    姜凌问:“这玉佩从哪里来的?”

    胡水芬随口回了句:“捡的。”

    姜凌盯着她的眼睛:“胡水芬,想清楚了再回答。”

    刘浩然这个时候也开口说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胡水芬,现在我们问你问题,是在给你机会!”

    胡水芬咧了咧嘴,咧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她选择保持沉默。

    姜凌拿起了那幅从厨房里搜查出来的背影图。

    姜凌将这幅图放在胡水芬面前:“这幅画,记得吗?”

    胡水芬这次眼神聚焦了些,认真地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记得。”

    “这是闻默的妈妈。”姜凌拿起一张闻丽媛的背影照,照片与画像并在一起。

    看到这两幅神似的图画,胡水芬眼神有些呆滞,半天才说了句:“哦,是他妈妈啊。”

    姜凌将画像拿近了些,指着那无数个似波纹一般的“WM”:“这里,看清楚了吗?MW,是闻默名字的首字母大写。”

    胡水芬眼角向下耷拉,肩膀也往下垮,穿了几天的衣服散发着一股汗馊味,整个人看上去像坛子里的腌菜一样,皱巴巴的。

    “哦。”胡水芬最后只回了一个音节。

    姜凌放下画像,再一次转换话题:“楚金根是怎么把闻默带回家来的?为什么要把他囚禁起来?”

    这个问题触及到了核心,胡水芬的手抖了抖,肩膀垮得更厉害了些,腰也佝偻了起来。她似乎是想将自己藏起来,但审讯室冰冷、干净,她的面前只有一张桌子、三名警察,她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她只能深深地佝偻着腰,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花白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失血的下巴,还有轻微颤抖的嘴唇。

    姜凌继续追问。

    “这三年里,你们家装修过一次,为什么?”

    “客厅的装修是不是征求了闻默的意见?”

    “你明知道这是非法囚禁,为什么不报警?”

    胡水芬进入沉默状态。

    她像一尊泥塑。无论姜凌抛出什么问题,她都只是沉默。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某一点,灵魂似乎已经游离到了某个遥远而安全的地方。

    刘浩然与做笔录的李振良交换了一个眼神。

    胡水芬的反应,早在姜凌意料之中。

    长久的家暴与虐待,胡水芬对楚金根的畏惧早已深入骨髓。

    她害怕改变。

    她只想维持现状。

    除了对孩子的爱,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那颗麻木不仁的心有所触动。

    姜凌停止询问,悠然坐回椅中,身体往后靠了靠。

    先前的问题不过是热身,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姜凌侧过头去,冲刘浩然点了点头。

    刘浩然弯下腰,从脚边拿起一台录音机,然后轻轻地摆在桌面上,然后摁下播放键。

    磁带开始慢慢转动。

    录音机里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胡水芬已神游天外,并没有在意警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忽然,她神情一怔。

    她的耳朵精准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一个温柔的、软软的女声,那是她的女儿苏心婉的声音。

    “我妈妈,是个很勤快、很聪明的人。”

    “她很会种菜、很会做饭,家里吃的青菜都是她种的,我和弟弟最喜欢她做的油豆腐烧肉、炕辣椒拌皮蛋。”

    “我妈心灵手巧,很会织毛衣,我身上穿的毛衣都是她织的,软和、温暖又好看。”

    “以前我爸还活着的时候,我妈很爱笑,笑起来像铃铛一样,清脆、好听。可是嫁给楚金根以后,她再也不笑了。”

    “我妈妈可能不知道,她晚上房间里传出来的惨叫声很响、很响,像农村里杀猪时猪濒死前的惨叫。直到现在,只要晚上有一点动静,我就会缩在被子里发抖,抖到能听到牙齿打架时发出的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妈一直希望我快点结婚。”

    “她在房间里叫得像杀猪一样,走路时双脚叉得很开,走一步头上就冒虚汗,痛得脸色煞白,可是早上起来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去给楚金根煮面吃。她嫁了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还希望我找个男人结婚?哈哈,真可笑!”

    胡水芬安静地听着,额角青筋浮现。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着青白之色。

    苏心婉的声音在继续。

    “我劝过她,我让她离婚,离开楚金根,可是她不愿意。”

    “我爸去世之后,她的一半便已经死了。”

    “她的另一半,为我们而活着。”

    “可是,我和心言现在已经离开了家,她为什么还是不肯离开?”

    “或许,是她已经麻木。或许,是因为听话这个词已经深入骨髓,她不知道如何反抗。又或许……是害怕,害怕被打,害怕丧命,害怕离开之后无法生存,害怕旁人异样的眼神。”

    苏心婉开始哽咽。

    “不要怕,妈妈!”

    “你还有我,还有心言。”

    “我不恨你,妈妈。是你把我们养大,你已经尽力,我们知道。”

    “楚金根跑不了了,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可是你不一样,妈妈,我求求你,配合警察,好好交代,哪怕你犯了法,也不要怕,你可以争取宽大处理。如果你坐牢了,我和心言会经常探望你,等你出来。”

    泪水,自胡水芬的眼角滑下。

    静静地流淌。

    虽然是无声的哭泣,但她的胸部在剧烈起伏,极致的痛苦,让她根本控制不住呼吸。

    磁带在继续转动。

    里面的声音换了一道低沉的男声。

    “是我,我是心言,苏心言。”

    胡水芬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她被迫抬起眼皮,目光死死盯着那台录音机。

    她拼命地摇头,泪水纷纷而下。

    苏心言说话很简短:“我不恨你,妈妈。”

    这一声“妈妈”,像一根长针,狠狠刺进了胡水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一般的“呃啊……”。

    “虽然我很不想回家,但只要是你叫我,我都会回去。”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他会打你。”

    “我爱你,妈妈。”

    苏心言的话,像一把巨大的铁锤,狠狠地将胡水芬所有尊严砸得稀烂。

    “啊——”

    胡水芬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叫声中蕴含的痛苦、绝望和悔恨,几乎要冲破审讯室的屋顶。

    她再也无法维持坐姿,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要!”

    “不要再说了!”

    “求求你们,不要让他们再说了——”

    胡水芬不再沉默,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山崩地裂般的崩溃。

    她趴在桌子上,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如同受伤母兽般绝望的、嚎啕大哭。眼泪、鼻涕、口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她的脸。她的哭声不是连续的,而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和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我,我不是人,我该死!”

    “我害了他们,我害了他们啊……”

    胡水芬开始语无伦次地忏悔,声音破碎不堪。

    “我怕他,我真的很怕他。”

    “他不是个人,他是个畜生,他把那么长的擀面棍往我那里捅,好痛好痛啊……”

    “他说我如果不听话,就把婉婉、言言都弄死,我害怕!”

    胡水芬猛地抬起头,涕泪交流,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混乱。

    “他还杀了人。”

    “他是真的会杀人。”

    “我不能让婉婉和言言死,我得救他们。”

    “我嫁了人,已经对不起建功。我不能让他的孩子丢了性命,我死不足惜,我得让他们活着!”

    胡水芬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

    用“沉默”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在女儿、儿子平静的陈述里、在那一声声“妈妈”的呼唤里、在那一句“我爱你,妈妈”面前,彻底土崩瓦解。暴露出来的,是她内心那一片被恐惧彻底淹没、被罪恶感啃噬殆尽、只剩下痛苦与自我憎恨的废墟。

    “我坦白、我交代。”

    胡水芬瘫软在椅子上,开始讲述这些年她所经历的一切。

    “是,是楚金根,是他杀了张磊。”

    “那一年言言读高二,马上就要高三分文理班,可是他忽然反悔,要言言高中毕业回砖厂上班,我不同意。我什么都可以听他的,但这一点不行,建功的孩子必须读大学。”

    “他说,只要我帮他做一件事,就同意言言继续读书,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是我帮他把张磊骗出校园,是我给张磊喂了加安眠药的水,也是我把他塞进车里,是我!我是杀人犯的帮凶!”

    “为了我的言言可以读大学,我手里沾了人命,我不是个人!我有罪啊……”

    “那孩子认得我,见到我就会喊我胡阿姨,他很爱笑,笑起来像太阳一样让人心里头暖暖的,可是,我亲手把他送给了楚金根。”

    “也是我把他的尸体埋进土里,当时我的手都在抖。可是楚金根站在一边骂,我不敢不动手。”

    “那块玉佩,是张磊的。”

    “是他临死前悄悄塞给我的。他说这块玉佩很值钱,求我救救他。”

    “我丧了良心,我收了玉佩没有办事,还是眼睁睁看着他死了。这些年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张磊那张惨白惨白的脸,我根本睡不着觉。”

    说到这里,胡水芬忽然抬起了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浩然:“你笑起来像张磊,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是他来找我索命。我把玉佩给了你,就是把我的命还给他,这也算是……扯平了吧?”

    第63章 认罪

    扯平?

    又是这个词!

    陈暮觉得自己害死了张元盛, 决定一命抵一命,这样一切就扯平了。

    陈志钢认为是自己害了儿子,所以为陈暮挡子弹, 这样就可以扯平了。

    胡水芬以为一命抵一命, 就能将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幼稚!

    她把玉佩交给刘浩然, 这就算是赎罪了?

    若刘浩然与苏心婉没有将玉佩上交呢?若警察根本没有将它与张磊之死联系起来呢?那张磊被害依旧会是一个谜。

    她不会死,楚金根也不会有事。

    现在警察顺藤摸瓜,将她与楚金根抓捕,就算把他俩都枪毙,难道就能一命抵一命?

    张磊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零九个月, 他即将参加高考,他的梦想当一名体育老师, 他爱打篮球他爱笑,他有很多朋友,他有一对爱他入骨的父母。

    他的人生如同一幅画卷,即将涂抹上五彩斑斓的颜色。

    张磊的命, 胡水芬抵得了?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她眼前消失, 她竟然以为将块玉佩交给警察, 这仇怨就算是扯平了。

    想到这里,姜凌冷冷开口。

    “张磊的父母一夜白头, 她妈妈精神几乎崩溃,天天守在学校门口等儿子放学, 见到一个拿篮球、穿球衣的学生就问:你看到我家张磊了吗?他怎么还不回家?”

    “你觉得,这就算扯平了?”

    “张磊是早产儿,在保温箱里长大,小时候总是病病怏怏的。为了让他身体好起来, 他爸爸天天带着他运动,手把手教他打篮球,好不容易长成高大阳光的模样,前途一片大好,却被你骗走杀害。”

    “你觉得,这就算扯平了?”

    姜凌的话,宛如一柄利剑,无情地刺穿了胡水芬那不愿意承认的卑劣灵魂。

    她那用可怜包装的怯懦、用母爱包装的残忍,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之下。

    胡水芬停止了哭泣。

    她的身体滚烫、脸颊通红。

    羞愧,让她无地自容。

    “我……”

    “我有罪。”

    “你们枪毙我吧。”

    胡水芬的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让我去死吧。

    姜凌却丝毫没有留情,句句似刀。

    “如果被楚金根家暴、被凌辱的第一天,你坚定反抗,你会和楚金根的前妻一样,远离人渣,重新开始新生活。”

    “如果在发现楚金根偷窥苏心婉洗澡后,你坚决与他划清界限,根本就不必战战兢兢为求生存,献上苏心言的清白。”

    “如果知道楚金根觊觎苏心言后,你能报警,让警察保护你的家人,苏心言不会被虐待,不会笼罩上沉重的心理阴影。”

    “退一万步,在楚金根以苏心言前途为要挟,逼你加害张磊的时候,在那个孩子被杀的前几分钟,哪怕你还有一丝良知,报警处理,张磊就不会死!”

    姜凌的声音陡然加大,如雷霆闪电,劈上胡水芬头顶,将她的固有认知全部摧毁。

    “什么扯平?”

    “你永远也扯不平!”

    “苏心婉畏惧爱情、害怕婚姻,听到大一点的响动便会发抖;苏心言胆小怯懦、将自己内心完全封闭,大学三年没有一个知心朋友;闻默至今还在ICU,生命垂危;张磊早早丢了性命……”

    “这一切,用什么来平?!”

    胡水芬缓缓抬起头,哆嗦着开口为自己辩解。她的声音弱得仿佛被风吹散的蛛丝,在空中摇摆,随时便会完全断裂。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钱,我不结婚,养不活婉婉和言言 啊。我一个女人,带着两个拖油瓶,除了楚金根,谁会愿意要我?”

    姜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身体靠在椅背,声音平静而清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女人,生于农村,家里重男轻女,打算把她卖了,价钱都谈好,她跑了。”

    “十六岁的姑娘来到县里打工,先是在餐饮洗盘子,后来当保姆带孩子,十八岁遇到一个眼睛会笑的男人,她便嫁了。”

    “二十岁她就当了妈妈,生了个男孩,她以为从此生活就稳了,没想到丈夫在外面有了别人,还带回家来鬼混。她没有选择隐忍,开始哭闹,和丈夫拼命,终于离了婚。”

    “因为没有住房没有钱,儿子判给了前夫。她开始拼命赚钱,想早一天把儿子接过来。她开始一天打三份工。只要是能挣钱的,只要不犯法犯罪,她都愿意干。”

    “她肯吃苦,又豁得出脸面,很快就成了一家商场电器推销的王牌。她当上了小组长,工资增加了,她开始专心做电器销售。从普通员工到商场经理,再到独立的品牌经销商,她咬着牙走过了奋斗的七年。”

    “她终于有了钱,把儿子接到身边教养。可是却发现,在她拼命赚钱的七年里,丈夫并没有善待儿子,儿子得了抑郁症,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可她没有放弃,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她发现儿子有绘画天赋,便请来名师指导,经过多年努力,儿子终于考上全国有名的美术学院,病情也有所好转。”

    说到这里,姜凌抬头看向胡水芬:“这个女人,叫闻丽媛,她的儿子,叫闻默。”

    听到“闻默”这个名字,胡水芬的嘴唇在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同为母亲,闻丽媛比她勇敢。

    十六岁,她就有离家的勇气;面对丈夫出轨,她敢迈出离婚那一步;她不怕穷、不怕苦,执着地往前闯,也终于闯出了一片天。

    悔恨的泪水,顺着胡水芬的脸颊缓缓流下。

    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她当初能够勇敢一点,如果她能够向警察求助,如果她知道女人离开男人也能闯出一片天,也许她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她的女儿、儿子也就不会有一个罪犯母亲。

    看到默默流泪的胡水芬,姜凌一字一句的问出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看到张磊的尸体,看到闻默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模样,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自责,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胡水芬感觉自己被潮水淹没,口鼻被水堵住,完全无法呼吸!

    她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开始尖叫起来:“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什么都交代,什么都告诉你们,只求你,不要再说了。”

    姜凌看向刘浩然。

    前期铺垫已经完成,胡水芬的攻心计划圆满完成。剩下的便是厘清犯罪过程、固定所有罪证,让楚金根再无翻身的机会!

    刘浩然开始询问案件细节。

    “你是怎么把张磊骗走的?”

    “我走过学校那条后巷,经常能看到张磊打篮球。趁着他落单的时候,假装跌倒,求他帮忙。张磊这孩子也是心善,隔着后门看到我求助,想都没想就翻墙过来,把我扶出巷子,毫无防备地喝下我递给他的水。楚金根开车在后巷那头等着,我把昏迷的张磊扶进了车子里头。后面的事情就都是楚金根干的,跟我没有关系。”

    “张磊把玉佩交给你的时候还是活着的。那个时候他是否已经受伤,受伤到了什么程度?”

    “从张磊被你骗走,一直到他死亡,有多长时间?”

    “你们什么时候把尸体运出去,在哪里埋尸?用了什么样的工具?”

    已经彻底被愧疚、自责与悔恨压垮的胡水芬再没有任何侥幸心理,老老实实回答着警察提出来的所有问题。

    “为什么囚禁闻默?”

    “那个时候心言刚刚参加完高考,估分很高,上第一志愿完全没有问题,但楚金根坚持要让他放弃,直接到砖厂管财务,说什么继承家业。心言不愿意,说如果不让他读书,他就去死。没办法,楚金根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要我给心言找个替身。他看中了来镇上画画的闻默,我就……”

    “怎么把闻默带走的?”

    “砖厂靠近河边,厂里有条船。楚金根把车停在砖厂,独自开着船停在岸边。我主动和闻默接近,哄他喝下下了料的水。唉!这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愿意和我亲近,是我对不住他。”

    “家里为什么突然装修?”

    “也不算突然吧。是心言上学之后,楚金根得了闻默这个新玩具心情好,正好手里有钱,就找人来装修。不过,他没让人进地下室,只牵了根电线下去。闻默身体很虚弱,又上了链子,跑不了。装修完之后,我有时候会趁着楚金根不在家,把闻默带上来见见阳光。他还指点了我一下,说什么客厅颜色撞了,需要点清淡的色彩冲一冲。沙发靠垫、花瓶、还有那个什么放枯了的莲蓬,都是按照他说的去准备的。你别说,这么一整,屋子看着是舒服了些。唉!他是学画画的,眼光还是挺好的。”

    “赵锐在哪?”

    刘浩然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一直藏在办案人员心中的疑窦。

    趁着胡水芬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情绪放松的状态下,突然抛出来,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就能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胡水芬愣愣地抬头:“他,他被楚金根杀了。”

    姜凌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赵锐,死了?

    原本还希望赵锐与此案无关,没想到……

    那个被邻居们评价“很讲江湖义气”的年轻人,真的被害了?赵锐的母亲至今还坐在屋门口,苦苦等候他打工赚钱回家呢。

    到底是死了人,回忆起往事,胡水芬的声音里犹带着一丝因为恐惧而产生的颤抖。

    “闻默的颜料用完了,他求楚金根帮他买。那个时候楚金根的砖厂刚收了笔大订单,赚了不少钱,心情正好,就开车去市里买了。”

    “回到镇上时车子出了问题,送到老周修车铺去。赵锐在后备车厢里看到颜料、画纸,便开了句玩笑,说怎么突然买这么多颜料,难道要改行当画家?”

    “原本这话什么毛病也没有,可那个时候警察查闻默失踪查得严,镇上人都知道有个画画的美术生失踪了。楚金根做贼心虚,当时就变了脸色。回到家里越想越怕,第二天就再次去了老周修车铺,和赵锐说有个私单找他,价格给得高,让他谁也别说,下班后到镇外那个客运停靠站等。”

    “都是一个镇上的人,赵锐丝毫没有防备,就去了。楚金根把他带回别墅,当着闻默的面把赵锐勒死。先前闻默还愿意说几句话,可是经过那件事情以后他便一个字也不说了。”

    “啪!”

    刘浩然心中怒极,狠狠一巴掌拍在桌上:“说!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胡水芬被这一声惊得打了个激灵:“埋,埋了,埋在后山。这次挖得深,没被发现。”

    ……

    听完她所有的供词,姜凌霍然而起,平静的面容底下是一片愤怒的火海。

    “让她签字画押。”

    “准备提审楚金根!”

    张磊、赵锐埋尸荒野。

    闻默至今还在ICU抢救。

    两条半人命。

    楚金根该千刀万剐!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照在楚金根阴鸷的脸上。

    他靠在椅背上,手铐在金属桌沿磕出轻响,脸上挂着他经营多年的“老实人”面具。

    开砖厂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进过派出所,靠着装傻充愣、死不认账,总能全身而退。

    被警察带上手铐那一刹那,楚金根是恐惧的。

    可是,当极致的恐惧随着时间慢慢淡化的时候,楚金根再一次为自己建起厚实的心理防线。

    ——胡水芬也是从犯,肯定不敢对警察说什么。只要自己咬死不松口,谁能拿他怎样?

    谁说张磊是他杀的?

    谁知道赵锐在哪里?

    闻默又没死,法律可没说强奸男人也是罪。再说了,把闻默关起来又怎样?非法囚禁最多就是判十几年,又不会枪毙。

    在楚金根看来,只要能活着,他就是赚了。

    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楚金根只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姜凌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叠档案。

    刘浩然紧跟其后,拎着台录音机。

    李振良负责笔录,带着纸和笔。

    三人身穿警服,面容肃然。

    依次落座之后,审讯室里的空气忽然就变得凝重起来。

    楚金根的心跳,开始加速。

    姜凌没急着开口,只是静静坐下,目光如刀般刮过楚金根的脸。

    楚金根收敛起眼底的阴沉,努力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警察同志,你们抓错人了,我真的没有犯法。”

    姜凌没接话,只是翻开档案,指尖轻轻点在一张照片上,那是闻默刚刚被解救时的照片。

    照片旁边,是闻默的验伤报告。

    ——未愈合的骨折、旧骨折畸形愈合。

    ——皮肤大面积深度压疮、陈旧性瘢痕挛缩、撕裂伤、烫伤疤痕、软组织缺损、伴发坏死性筋膜炎。

    ——头部慢性硬膜下血肿、周围神经损伤。

    ——严重脱水、低钾血症、低磷血症、低镁血症、低蛋白血症。

    楚金根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那是他不听话,自己弄的。”

    姜凌依旧沉默,又翻到下一页,那是闻默被囚禁的地下室照片,潮湿的水泥墙,锁链的锈痕清晰可见。

    楚金根的指节微微发白,但依旧嘴硬:“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想怎样就怎样。”

    姜凌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楚金根,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吗?”

    楚金根抬头看向姜凌,鼻翼翕张,呼吸有些急促。

    姜凌盯着他,缓缓道:“因为你输了。”

    楚金根愣了一下:“输?不可能。老子这辈子就没输过!”

    他这辈子都在和老天斗。

    谁说天阉之人不能娶老婆?他一娶就是两个。

    谁说他没儿子继承家业?他楚金根养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谁说农民的儿子发不了财?他开砖厂赚得盆满钵满,开小汽车、用大哥大,镇上居民谁见了他不尊敬地喊一声楚厂长?

    楚金根总在赢。

    所以他从不认输。

    他觉得自己有狂妄的资本。

    姜凌摇头,语气近乎怜悯:“你妻子指认你杀人,你继子作证你性侵他,闻默的家人已起诉你非法拘禁,至于张磊……”

    她顿了顿,抽出一张尸检照片推到他面前,“他的爸妈、同学、老师,都在等着看你被判死刑。”

    楚金根的瞳孔骤然收缩。照片上,张磊青白的脸、脖颈的勒痕、被钝器击碎的头骨……他猛地别过头,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假的!都是假的!”

    姜凌冷笑:“你怕了?”

    “我不怕!”他怒吼,但声音已经不稳。

    姜凌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给了刘浩然一个眼神。

    刘浩然按下录音机播放键。

    “他,他每天晚上都进我房间……”录音里,苏心言的声音在颤抖,“他自己是个没有用的男人,却要来折磨我。我求他停下,但他笑得像个魔鬼。”

    楚金根的脸色瞬间惨白。

    “关掉!”他突然暴起,却被手铐扯回椅子上,金属撞击声刺耳。

    姜凌不为所动。

    录音机还在继续播放——

    “张磊是他杀的。他说张磊笑起来太刺眼,其实我知道,他就是眼红。眼红张磊长得好、长得高、身体好,嫉妒他在球场能吸引女孩子的目光。张磊身上,有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得到的东西。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那个东西比三岁小孩子还小……”

    这是胡水芬的声音。

    楚金根平生最恨人提及“真正男人”这四个字,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汗珠从额角渗出。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那些声音仍像毒蛇般钻进他的耳朵。

    “还有赵锐。”姜凌翻开最后一页,“胡水芬供认是你杀了他,尸体已经找到。法医报告显示,他死前曾经历剧烈的殴打。”

    楚金根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那小子活该!他多管闲事!”

    姜凌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你终于承认了。”

    楚金根僵住。

    空气凝固了几秒。楚金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亲口认了罪。他的表情从暴怒转为茫然,再到恐惧。

    “我……我没……”他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

    姜凌站起身,缓缓踱步到楚金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楚金根,你其实很清楚,你根本不是强者。”

    姜凌的声音冰冷、眼神锐利,仿佛一个拿着手术刀的医生,要用那冰冷、锋利的刀,划开患者腐烂的脓疮。

    “你的强大,建立在恐惧和暴力之上。你只敢把獠牙伸向那些无法反抗的人,懵懂无知的孩子、阳光善良的少年、抑郁沉默的年轻人、手无寸铁的女人!你像躲在阴影里的鬣狗,只敢挑选病弱的羊羔下手!”

    “面对法律与正义,面对警察与枪口,你敢动手吗?你敢嚣张吗?除了筛糠般的颤抖、失禁的裤裆、只求活命的眼睛,你还剩下些什么?你不过就是个被吓破胆的懦夫!”

    “你无法面对自己的残疾,不敢挑战与你相当的对手,只能通过折磨、摧毁比你更弱小的生命,来努力证明自己不是那个害怕被人嘲笑、害怕被人看穿的可怜虫!对闻默的施虐,对无辜者的猎杀,都是你对内心那个无法摆脱的、懦弱的自己,发出绝望的嘶吼:看,我很强,我不怕!”

    “可笑啊。你越是疯狂嘶吼,越是努力证明,越印证你的无能与懦弱。”

    “所以,别说什么你没输,别说什么你不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强者,你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灵魂腐朽、只敢在弱者身上发泄无尽恐惧的懦夫!你的名字,将永远和卑劣、怯懦、欺软怕硬这些词语绑在一起,永远永远钉在罪犯档案的耻辱柱上!”

    这是一场比任何肉体惩罚都更深刻的审判。

    姜凌的话,彻底剥落了楚金根赖以生存的“强大”伪装,将其灵魂深处最不堪的懦弱本质暴露在阳光之下。

    楚金根的肩膀垮了下来,眼神开始涣散。此时此刻,在姜凌的审判之下,他感觉觉自己是一只在粪坑里打滚还自以为是的蛆虫。

    “你妻子怕你,苏心言怕你,闻默怕你……”姜凌一字一顿,“但现在,没人怕你了。”

    “哦,补充一句,苏心言已经改了姓,因为他觉得姓楚,会让他觉得恶心。”

    楚金根终于知道,什么是绝望。

    就仿佛置身于悬崖边,任风把他吹倒,从此坠落无边深渊。

    又仿佛他被人扔进大海,咸咸的海水自口鼻灌进肺里,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从身体内部被撕裂、被撑爆的钝痛。

    楚金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姜凌坐回椅中:“认罪吧。”

    楚金根死死地盯着姜凌,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认罪?”

    姜凌没有说话。

    漫长的沉默后,楚金根缓缓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他眼前一片虚空,什么也抓不住。

    “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姜凌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一滴浑浊的眼泪砸在手背,楚金根终于崩溃,整个人往前一趴,开始嚎啕大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但姜凌知道,这不是忏悔,只是恐惧。

    她收起资料,转身离开。

    身后,楚金根的哭声渐渐变成嘶吼,最终归于死寂。

    走出审讯室,姜凌长舒一口气。

    楚金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从傲慢到暴怒,从否认到恐惧,最终在绝望中认罪。

    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那些被他摧毁的人生。

    站在门口,姜凌转头看向里面。

    楚金根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他再也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恶魔了。

    现在的他,只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等待最终的审判。

    可是,被他杀害的张磊呢?

    那个人生有无数种可能,阳光灿烂的少年,生命就这样定格在十七岁零九个月。

    被他杀害的赵锐呢?

    那个想去南方打工赚钱,却因为牵挂病弱母亲而留在小镇的青年,他那哭瞎了眼睛的母亲再也等不到他回来。

    被他虐待的闻默、苏心言呢?

    人生那么长,他们能否消除心理阴影,凤凰涅槃,开启新的篇章?

    姜凌此刻唯一的安慰,是因为她的提前介入,至少闻默还活着,至少苏心言没有成为杀人犯。

    走出审讯室,站在走廊上。

    微风吹拂,送来阵阵花香。

    姜凌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愈发坚定。

    ——预防犯罪,任重道远。

    ——世界这么美,值得她守护。

    第64章 搬家

    1994年的盛夏格外闷热。

    六月的长河镇, 蝉鸣阵阵,空气粘稠得像是马路上新铺的黑色沥青一样。

    一辆蓝白涂装、顶灯闪烁的吉普212警车,缓缓驶入镇口的主干道。车后还跟着两辆刷着“公安”字样的偏三轮摩托车压阵。

    警车车厢里, 楚金根和胡水芬双膝并拢、垂着头瘫坐在椅中, 面色灰败——这是他们第一次以“杀人犯”的身份回到这座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小镇。

    车窗外, 沿途挤满了面色凝重、沉默围观的居民。

    警车过处,没有欢呼,只有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注视,间或响起压抑不住的唾骂。

    警车在长河镇中学后门小巷处停下。

    两名身着老式橄榄绿制服的民警率先下车,神情凝重, 眼神锐利如鹰。他们哗啦一声拉开后车门,将两个铐着锃亮手铐的身影拖拽下来。

    楚金根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野狗, 踉跄着下了车。

    曾经殴打妻子、虐待继子、囚禁闻默、杀害张磊、赵锐时的凶残,此刻全都化成了恐惧——当着镇上居民的面,重复杀人过程、指认杀人现场的恐惧。

    楚金根穿着入狱时的白色汗衫,胸口沾着暗黄的污渍, 裤腿粘着不知名的脏污。他眼圈发青,眼神闪烁, 躲闪着四周投来的、烙铁般滚烫的目光。

    紧跟着从车上下来的是胡水芬。她头发散乱, 脸色蜡黄如土,嘴唇哆嗦着, 膝盖发软,被民警半提半拖着, 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她宁可被枪毙,也不愿意面对受害者家属的愤怒。

    “畜生!把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一声凄厉的嘶吼在人群中炸开,像一把钝刀划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是赵锐的父亲。

    这位被丧子噩耗折磨得失了人形的男人,鬓角骤然霜白如雪, 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绝望。他顾不上民警的阻拦,奋力推开人群,向楚金根扑去。

    那双长年修鞋、修伞,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枯手,像铁爪一样死死揪住楚金根身上的汗衫,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里,迸射出蚀骨的仇恨和灭顶的哀恸。

    他在嚎啕:“我的儿子,我的小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说一定会赚钱让我享清福,我的儿子啊……”

    破碎的哭嚎,字字泣血。

    “儿子,还我儿子——”他那同样被巨大悲痛压垮的老伴,跌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拐杖,双肩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她的眼睛已经在长久的等待里哭瞎,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了!

    “楚金根!胡水芬!我的儿子还不到十八岁,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不是人,是鬼,恶鬼——”

    另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疯狂。

    是张磊的母亲。

    她不顾一切地挤到警戒线边缘,对着面色惨白、抖如筛糠的胡水芬吐了一口唾沫:“你的心是铁打的还是被狼掏了?你是帮凶,帮凶啊!”她哭骂着,人几乎要瘫软下去,被旁边几个悲戚戚的妇女架住。

    张磊的父亲站在人群之中默默垂泪,手里紧紧抱着一张儿子的遗照。遗照边框扎着白花、披着黑纱,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世上的污槽与黑暗。

    群众压抑的怒火像熔岩剧烈翻涌,被受害者家属那凄厉的呼喊瞬间点燃。

    碎石子、烂菜帮子、湿泥块纷纷越过警戒线,冰雹一样砸向楚金根夫妻俩。

    民警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紧拽着他们往前拖。

    楚金根被一块硬土块砸中了额头,泥水和着血水流下,瞬间糊住了他惊恐的眼睛。他彻底懵了,腿软得像面条。先前在审讯室里强撑出的那点硬气,在这山呼海啸的恨意面前,瞬间灰飞烟灭。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全世界的唾弃与憎恶,那呵斥、那目光,比任何惩罚都让他恐惧。

    原本就胆小的胡水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哀鸣,如同一条被丢上炙热铁板的活鱼。

    警察将面无人色的楚金根、胡水芬拖拽到学校后巷,郑瑜指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布满霉斑的围墙,厉声喝问:“看清楚!是在这里把张磊带走的吗?怎么做的?!”

    楚金根哆嗦着抬起头,目光撞上那堵围墙。就在这一瞬间,张磊最后的眼神——单纯的、少年的恐惧和无助,仿佛猛地穿透时空,死死地瞪向他。

    这濒死幻象带来的惊骇,瞬间击穿了他最后一层心理防线。

    “哇”的一声,他再也控制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秽物混合着泥水溅了一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犯罪现场指认在漫天鄙夷的目光、愤怒的声讨中进行。

    带走闻默的曲河河岸、骗走赵锐的客运停靠站、囚禁闻默的地下室入口……

    每到一处相关地点,都会在楚金根、胡水芬那已经被惊恐、后怕、悔恨切割得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活生生剜下一刀。

    这是一次来自群众的讨伐;

    这是一场对罪恶灵魂的鞭挞;

    这是一轮对杀人犯灵魂的拷问。

    楚金根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和绝望的茫然。胡水芬已经麻木,不断发出机械的呜咽,泪水混着汗水、尘土,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肮脏的沟壑。

    结束时,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无情落下。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洗刷着地面尘土,却洗不净空气中弥漫的悲伤与仇恨。

    民警将瘫软如泥的两人塞回警车。

    警车启动。

    隔着布满雨痕和水汽的车窗,楚金根的目光下意识地、茫然地投向人群深处。

    ——赵锐的父母相互搀扶,直挺挺地立在瓢泼大雨之中。

    ——张磊的父母并肩而立,用身体遮挡打在遗照上的雨水。

    浑浊的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身体流下。

    他们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充满死寂的黑潭,穿透模糊的车窗和厚重的雨幕,如同冰冷的铁锥,牢牢钉死在楚金根的脸上。

    没有咒骂,没有哭喊,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刻在灵魂深处的憎恨与悲伤。

    蓝白警车摇晃着、颠簸着,终于驶出长河镇。可受害者家属那无声的目光,和着1994年长河镇夏日里这场冰冷的暴雨,成为楚金根、胡水芬至死也挣脱不掉的噩梦囚笼。

    楚金根杀人案终于结案。

    恶人也有了恶报。

    死者已逝,唯有珍惜当下。

    姜凌带着鲜花与水果,和队友们一起到医院探望闻默。

    闻默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但依旧需要静养。

    他的脸白得像纸,在白色的枕头、被套映衬下,闪着清冷的光。

    看到警察进来,听到姜凌开口说话,闻默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亲近之意。

    他记得这个声音。

    ——“闻默吗?我们是警察,你得救了。”

    在他濒临死亡、陷入绝境之时,是这个声音让他内心升起了希望。

    姜凌走到闻默床边,将一大捧康乃馨送到闻丽媛手中,悄声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闻丽媛爱怜地看一眼躺在床上的闻默,点头道:“好多了,谢谢你们。”

    “谢谢。”

    闻默忽然开了口。

    虽然声音很微弱,但却令闻丽媛惊喜。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极亮的光芒,嘴角上扬,咧出个愉悦的弧度:“闻默,你可以说话了!”

    可能是心理原因,虽然声带并未受损,但闻默一直没有开口说话,闻丽媛以为从此以后他会变成哑巴,心里有些懊恼,不该给儿子取名叫“默”。

    现在闻默终于愿意说话,怎么能不让老母亲心花怒放?

    闻默在枕头上微微侧头,看向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的闻丽媛,轻声唤道:“妈妈。”

    这一声呼唤,直接逼出了闻丽媛的眼泪,她一把抱住儿子,泪水夺眶而出:“闻默,闻默……”

    姜凌眉眼微弯,笑意盎然。

    愿意开口说话,这说明闻默渐渐走出自我封闭状态。只要他愿意配合,就一定可以在医生的指导下、在家人的关心下渐渐走出阴霾。

    “闻默,我是姜凌,你现在安全了,好好养病。”姜凌弯下腰,拉近与闻默的距离。

    闻默眨了眨眼。

    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一眨眼,整个病房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刘浩然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大画家,将来出了名记得送我一幅画啊。”

    李振良:“我,也给我画一幅。”

    周伟笑着将水果放在床头柜,没有吭声。

    “好。”

    太久没有说话,闻默几乎忘记怎么发声,声音略显生涩、粗糙。

    姜凌知道闻默身体尚未恢复,不想让他耗费太多心神,只说了两句话便出来了。

    闻丽媛追到走廊,一把握住姜凌的手:“谢谢,谢谢你们!你是我的福星,是我家闻默的大救星!”

    经受母亲肖文娟孜孜不倦地爱抚、触碰,姜凌对身体接触的抗拒减弱了许多,同性之间握手并不让她反感。

    姜凌任她握了一小会,这才回缩手掌:“别客气,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不不不。”闻丽媛连连摇头,“如果不是你们坚持调查,再晚一点闻默就得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所以,我必须谢谢你们。”

    姜凌:“是闻默自己坚持了下来。”

    因为对画画的热爱,因为对母亲的期待,还有年少时被父亲、奶奶冷落被动练出来的对孤独的超强耐受力,所以闻默在那个恐怖的环境里活过了三年。

    闻丽媛眼中有泪光闪动:“姜凌,你们都是好警察。我替闻默谢谢你们。医生说闻默现在身体恢复了些,明天我打算带他回省城继续治疗。”有些话,闻丽媛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感觉说出来就没有诚意了。

    姜凌微笑:“那,祝早日康复。”

    闻丽媛是个坚强伟大的母亲,财力雄厚,想来闻默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与照顾。

    一想到闻默今世活了下来,还能继续画画,姜凌的内心便一片温暖。

    愉快的心情,在看到独坐医院长椅的陈暮时荡然无存。

    陈暮这次反应很快,当姜凌一行人走近时立刻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姜警官!”

    姜凌皱眉:“什么事?”

    陈暮戒毒成功,最近养胖了些,看着没以前瘦得那么厉害。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姜凌:“那个,我以后都不会吸毒了,请放心。”

    “嗯。”姜凌点了点头。

    看陈暮的状态,姜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陈暮没有参与贩毒,又举报有功,调查清楚之后便放他出来,目前已经是自由之身。

    陈暮说:“我爸已经脱离危险,这一回,是我错了。”

    姜凌认真地看着陈暮的眼睛:“陈暮,有事说事。”

    对这个在讯问室里答应得好好的,要配合警察将张元强绳之以法,却在特警环伺之下突然对张元强冒出一句“收手吧”的陈暮,姜凌实在是没有好脾气。

    他到底知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句话,就是在向张元强示警?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差点害死了他亲生父亲?

    他到底知不知道,就因为他多这一句嘴,害得整个抓捕计划差点搁浅,特警队、一大队全都被训诫批评?

    如果陈志钢没有救回来,那整个警队都要背责任!

    这一切后果,陈暮根本就没有想过。

    他还好意思批评应玉华自私,他其实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

    陈暮看姜凌态度冷冷的,表情讪讪地说了实话:“那个,我爸一直不肯出院。医生已经说过他没事,只需要回家静养就行,可他就是不同意出院。问过几回,他都不理我,只说要见你。”

    姜凌:“见我?”

    陈暮很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知道您忙,没敢去打扰,但今天正好碰上,就壮着胆子打声招呼。您要是有空,就去见见我爸?他也住这一楼层,走几步路就到。”

    要说陈暮最怕谁,姜凌绝对排第一。

    她说的那些话、问的那些问题,字字句句戳人心窝子,让他脸红、心跳、冒冷汗。如果有可能,陈暮希望永远也不要再和姜凌打交道。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完这些话,陈暮低下头去,不敢看姜凌的眼睛。

    “行。”

    姜凌的声音宛如天籁,陈暮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真的?”

    姜凌点头:“带我去吧。”

    既然陈志钢要见她,又恰好人在医院,那就去见见吧。

    虽说上一世陈志钢制毒贩毒、罪该万死,但这一世他只是个溺爱儿子的父亲。

    陈暮咧开嘴笑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太好了,姜警官没有嫌弃他,没有排斥他,也没有拒绝他。

    姜凌在陈暮的带领下来到陈志钢的病房。

    这是个三人间。

    陈志钢的病床靠窗,此刻的他,正悠哉哉斜靠在床头看报纸。

    一抬头看到姜凌,陈志钢惊喜地站了起来:“姜警官!你来了。”

    在另外两床病人以及家属的注目之下,姜凌到窗边:“你好。”

    陈志钢忙穿上鞋子,对陈暮说:“你出去,顺路拉上帘子。”

    陈暮乖乖离开。

    帘子拉上隔绝了旁人视线之后,陈志钢这才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姜警官,麻烦你还要亲自过来跑一趟,对不住了。”

    姜凌摆摆手:“没事,顺路。”

    病床床尾有把木椅子,陈志钢拖过椅子想请姜凌坐下,却被姜凌拒绝:“陈暮说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姜凌不肯坐,陈志钢也只好站着。

    他一脸的苦笑:“唉!当时情况紧急,我什么也没想,就替小暮挡了子弹。我以为肯定是没命了,那就一命抵一命,也省得陈暮一天到晚觉得欠了张元强的。没想到,命大,没死成。”

    姜凌看着他那因为失血而泛着病色的脸:“保重。”

    的确是命大。

    幸好他没死。

    陈志钢有一肚子话要说。

    说也奇怪,明明上次姜凌把他说得急火攻心吐了血,但陈志钢并不恨她。姜凌对陈暮与自己未来的描述,宛如亲眼所见,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

    像是电影画面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陈志钢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不管小暮,他真的会死?”

    姜凌点了点头。

    上一世,的确是这样。

    陈志钢再一次问:“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姜凌抬眸看向他:“一切都有迹可循,不是吗?”

    仿佛精气神被抽走,陈志钢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他不争气,可是……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让他去死。”

    姜凌:“他现在,应该不会死了。”

    陈志钢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真的?”

    姜凌:“放手吧,让他自己去闯。”

    父母总想填满孩子成长道路上的所有坑坑洼洼,可孩子却对挖坑乐此不疲。

    陈志钢颓然坐倒,双手捂脸:“可是,我害怕。我怕只要一放手,他就会闯出祸来。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就是哭死,也没办法让他活转来啊。”

    姜凌看着他:“你不肯出院,就是因为这?”

    陈志钢哀声叹气:“是啊,我住院,他总得陪床。警察时不时还会过来看看我,他肯定不敢再去碰那些不该沾的东西。要是出院了,有他妈照顾我,他肯定跑得不见人影。”

    姜凌感觉有些无奈。

    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志钢叨叨了一阵,抬头看向姜凌:“姜警官,你帮我出出主意,怎么才能让这小子安定下来?陪床这段时间,一开始还算尽心,等我身体好了些,他又像是长了个猴屁股,一刻都坐不住。我只要一闭眼,就看到他被警察追,然后跑到天台跳楼,我怕啊……”

    姜凌还没开口,布帘“呲——”地一声被拉开。

    陈暮盯着他爸,眼神里多了一分焦躁,咬着牙说:“爸,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放心?我不是去做坏事,我答应过姜警官的,我要去海边当救生员。你不让我走,我一生都不会心安。”

    看到儿子那张渐渐恢复英俊的脸,陈志钢喉头哽咽,半天才说了句:“我不放心。”

    姜凌盯着陈暮的眼睛:“陈暮,你欠你爸一条命。”

    陈暮看着父亲那裹着纱布的胸口,神情柔和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垂下脑袋:“是,我知道。”

    姜凌:“你的信用值近乎为零,所以,光是口头承诺是没有意义的。”

    陈暮眼中的焦躁渐渐消散,转头看向父亲:“那我应该怎么做?爸,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放心?”

    陈志钢也不知道,只能沉默。

    姜凌提了个建议:“陈暮要去海边城市当救生员,可以考虑一家人都去。”

    陈志钢与陈暮同时看向姜凌。

    陈志钢有些犹豫:“我,我还在上班。”

    陈暮却觉得可行:“爸,你那个班根本没有上的必要,厂子改制,越改越乱。你有技术,到哪里没一口饭吃?”

    陈志钢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姜凌脸上,仿佛在从她那里获得支持。

    姜凌点了点头。

    陈暮曾经有过吸毒史,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在父母管束之下远离毒品,去做对社会有意义的事,这也才算是真正的改过自新。

    虽然难离故土,但陈志钢不得不为儿子做出让步:“那,那我就试试。我联系一下以前的同学,看看出去之后能不能找到事情做。”

    陈暮如释重负:“那,我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吗?”

    陈志钢:“去吧去吧,今天就出院。”

    陈暮:“好,那我先收拾收拾。”

    陈志钢:“小暮啊,就算真的出去了,以后也得每天回家,及时汇报行踪,听到了没?”

    陈暮:“是是是,知道了。”

    在这对父子的对话里,姜凌告辞离开。

    和小组成员回到派出所,姜凌开始着手搬家。

    是的,姜凌、李振良、刘浩然、周伟的调令已经下来,金乌路派出所新调来两名民警接替案件组工作,市局那边也承诺等警校毕业生前来报到,优先分配两个过来。

    一切安排妥当,姜凌他们四个开始搬家。

    魏长锋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他们将个人物品往车上搬,满眼不舍:“唉,你们四个,良子算是在派出所时间最久的,大伟只待了四年,浩然三年,小姜只待了一年,真舍不得你们走啊。”

    李振良拍了拍魏长锋的肩膀:“老魏,又没走多远。你想我们了只需要一个电话,保证马上回来!”

    刘浩然也笑着说:“对啊,别煽情了,昨天已经吃过送行饭了,该说的暖心话都说了,就让我们安安心心去新单位上班,行不行?”

    魏长锋:“行行行,祝你们前程似锦。”

    周伟:“锦上添花。”

    刘浩然迅速接上:“花开富贵。”

    李振良挠了挠头:“贵不可言?”

    魏长锋抬手一指:“言而有信!记得啊,派出所有事,你们得第一个回来!”

    突然在这里玩起了成语接龙,所有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好好好,第一个回来。”

    “没问题,保证言而有信。”

    “放心吧,派出所是我家,过年一定回家。”

    车子启动,姜凌透过车窗看着派出所大门渐渐远离,魏长锋、姚所、还有其他同事都在热情地挥手道别。

    在这里度过的一年时光从姜凌眼前闪过。

    是金乌路派出所接纳了重生归来的她;

    是温暖的同事们给了她友谊与支持;

    是大家的信任,给了她展示能力的机会。

    暂别了,金乌路派出所。

    未来,她将走向更大的舞台。

    第65章 雨夜

    晏市公安局位于晏市最中心地段。

    周伟开着车, 在岗警处验过证件,缓缓开进局里。

    抬眼便能看到挺拔庄严的办公大楼,深灰的石材外墙在阳下照耀下, 泛着冷峻而沉稳的光泽, 巨大的国徽高悬于主楼正门上方最醒目的位置, 金红相间,在肃穆的底色衬托下熠熠生辉。

    从大门走到主楼,得经过一个开阔而规整的广场。地面铺着麻灰色花岗岩,两旁绿化带修剪得一丝不苟,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距离感, 让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都能清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姜凌与同事们将车停好, 来到主楼面前。

    踏上青灰色水泥台阶,走过厚重宽阔大门,便步入了大厅。

    高旷的空间瞬间带来压迫感。巨大的立柱支撑起穹顶,营造出殿堂般的空间感。地面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或花岗岩, 脚步声在其中产生轻微而清晰的回响。

    正对大门的巨大背景墙上,镶嵌着放大的警徽, 底下镌刻着“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的训词, 字字千钧。接待台宽敞、低奢、线条硬朗,后面身着笔挺警服的工作人员神情专注, 一丝不苟。

    李振良他们不是第一次进公安局大楼,但今天是正式入职, 内心澎湃,更能感受到那一份肃穆与威严。

    “哇哦~”李振良赞叹的声音低低的,“比咱们派出所气派好多哟。”

    刘浩然与周伟手里各抱着一个放个人物品的纸箱,东看看、西看看, 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可是以后上班的地方呢。

    瞧瞧!走廊深邃、明亮、洁净,指示牌清晰规范;从身边经过的警察步履沉稳,行动间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干练,肩章上的警衔在灯光下闪烁,个个都比自己级别高。

    姜凌走在最前面。

    和派出所的暖黄光线不同,市局大楼的光线多是冷白光,营造出一种肃静的工作氛围。

    “师妹!你们可算是来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建筑空间塑造出来的近乎神圣的肃穆感。

    抬眼看去,来人身穿宽松便装,行动间带着股懒散劲,正是刚入职不久的洛云琛。

    “洛师兄。”姜凌看他伸展双臂,一副热情相迎的模样,便将手中抱着的纸箱往前一送。

    洛云琛被动接过,纸箱很大,遮住了他半边脸。

    他将纸箱往左送了送,露出一张笑脸:“走走走,我带你们去新办公室,就在我的隔壁,收拾得挺干净。”

    “姜凌。”一道清脆的声音自洛云琛身后传来。

    姜凌一看到是她,立马笑了:“心婉!”

    洛云琛耸了耸肩:“师妹,你对我徒弟比对我要热情啊。”一边说,一边顺手便将纸箱子交给了苏心婉。

    苏心婉高高兴兴地接过纸箱:“姜凌,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经过楚金根杀人案的洗礼,苏心婉的内心愈发坚强。她瘦了不少,剪短了头发,整个人看上去比过去精神许多。

    这一次从一大队调到技术大队刑侦画像小组,苏心婉下定决心要跟着洛云琛好好学,争取像姜凌一样做出一番事业来。

    和苏心婉一起调到洛云琛小组的,还有一大队的庄建柏。就是那个在专案组会议上不断提问的文弱书生,绰号“眼镜”。

    庄建柏记性好、擅长推理,而且坐得住,虽然美术基础弱,但刑侦画像类似于“拼图”

    ——将人脸拆分成眼、耳、口、鼻等多个部分,比如眼睛分为鱼眼、凤眼、杏眼、细长眼、圆眼、吊眼、垂眼、三角眼……鼻子包括鹰钩鼻、朝天鼻、翘头鼻、厚实鼻、狮子鼻、水滴鼻……画像师则根据目击者的口述,反复详细地询问各个不同部位的特征,最后采取拼图的方式把这些部分集中在一起,最终画出嫌疑人肖像。

    因此,目前警队里的刑侦画像对美术基础要求不高,最关键是要细心、耐心,能够与目击者良好沟通。庄建柏恰好符合条件,因此和苏心婉一起,由一大队调至技术大队刑侦画像组。

    以洛云琛为首的刑侦画像组、以姜凌为首的犯罪心理画像组,不仅是晏市公安局今年新开设的技术小组,也是湘省头一份。

    钟局从省厅开会回来,省厅领导对这两个小组寄予厚望,这让钟局兴致高昂,大手一挥给这两个小组配了新办公室、新办公设备,还有一辆车、一定的经费……总之,投入大、期待值高。

    自然,压力也不小。

    洛云琛领着姜凌来到二楼的新办公室,边走边轻松地闲聊着。

    “技术大队主要的办公区域都在一楼,你们去过了没?一进去就能闻到一种混合着化学试剂、陈旧纸张、木柜油漆以及消毒水的气味。”

    “暗房那边黑红双层布帘子遮光,红色安全灯幽幽亮着,空气里全是显影液、定影液那种酸涩的味道。”

    “技术员都穿着白大褂,动作小心翼翼的……”

    不知道为什么,姜凌忽然想起了应松茂。

    穿着白大褂的应松茂,工作起来有一种沉静、专注的魅力,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扎实的基本功、还有多年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

    不知道他在岳州工作是否顺利,在缉毒大队能不能发挥他的专业优势。

    离上一次道别也有一个多月了,应松茂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是工作太忙,还是有保密要求,又或者,与贩毒份子打交道太过危险,他不愿意连累大家?

    “师妹?姜师妹?”

    洛云琛在姜凌眼前晃了几下,这才将姜凌的心思唤回现实。

    姜凌一抬头,发现已经来到新办公室门口。

    门上挂着透明的亚克力门牌,上面写着“犯罪心理画像组”七个大字。

    推开门,便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算太大,约莫二十平米见方,墙壁新刷过,米色百叶窗也是新换的,整个屋子显得很明亮,空气中还残留着扫帚扬起的微尘和木柜清漆的淡淡气味。

    四张深棕色的旧式办公桌两两相对摆放,桌面空得出奇,只有些必要的物品:崭新的笔筒、印有单位名称的硬壳笔记本、空空如也的玻璃烟灰缸和内壁雪白的搪瓷水杯。

    唯一的公共区域是房间中央一张较大的旧会议桌,上面铺着崭新的墨绿色呢绒桌布,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似乎在等待着第一次案情分析会的召开。

    会议桌西侧墙面挂着一块黑板,干净如新。旁边挂着两张崭新的城市地图,图钉盒就放在下方窗台,尚未启用。

    崭新的灰色铁皮文件柜的柜门上贴着“未归类案件资料(待分析)”的标签。旁边整齐码放着一摞空白的牛皮纸档案袋和索引卡片盒。柜子上方摆着几盆绿萝,垂下几绺枝蔓,绿意盎然。

    办公室的角落有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一台崭新的盒式磁带录音机、一台便携式幻灯机,都用红色布套罩着,让这两台新设备透着股随时待命的仪式感。

    这是一个全新的办公室,没有堆积如山的案卷,没有弥漫的烟味,没有嘈杂的电话铃声,只有一种沉静的、蓄势待发的专注感。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声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的,是新纸张、新油漆和新征程混合的独特气息。

    一看到这样的办公室,小组成员集体发出一阵欢呼。

    “太棒了!”

    “这比咱们以前那个案件组办公室高级好多。”

    “可不是?一看就上档次!”

    李振良快步走到会议桌旁,伸出手抚过那精致的墨绿色呢绒桌布,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啧啧啧,摸起来好光滑,这个用来做桌布是不是有点奢侈?”

    刘浩然来到窗边,调了调百叶窗的角度,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叫了起来:“咱们这个办公室朝南,正好可以看到前面的广场,岗哨都能看到呢。”

    周伟将纸箱子放在办公桌上,笑得很开心:“没想到,连纸笔水杯都给我们配齐了。”

    洛云琛听到他们的赞叹,心里美滋滋地,看着姜凌问:“怎么样?师妹,满意不满意?”

    看到笑意盎然的洛云琛,姜凌脑中闪过昨晚与父亲林卫东的对话。

    林卫东:“新单位、新岗位,要谨言慎行,戒骄戒躁。”

    姜凌:“是。”

    虽然林卫东的话语听着像是训诫,但他那双带笑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女儿的关心与爱护,这让姜凌内心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叛逆。

    林卫东:“洛云琛虽然不够沉稳,但他办事能力很强,要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问题,你就找他。”

    姜凌:“哦。”

    林卫东听出来女儿语气里的不情愿,微微低头,与她视线相对,声音低沉:“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姜凌视线右移:“也不是。”

    林卫东嘴角微勾,笑容温和:“我不能在晏市停留太久,没办法护你周全。有个洛云琛在你身边,我放心一些。”

    姜凌抬眸看向父亲,发现他鬓边白发好像又新增了几根,不由得心一软,说出了心底藏着的话:“爸,我不需要有人护着,我自己可以。”

    活过两世,姜凌早已习惯一切靠自己,忽然被父亲当成需要保护的娇弱小儿,她并不情愿。因此对父亲“派”来的洛云琛,她内心有些排斥,自然说话语气也不会太好。

    林卫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安排忽视了女儿的感受,有些抱歉地抬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对不起,是爸想偏了。”

    林卫东知道姜凌不愿意去京都,可是又担心女儿一个人在晏市单打独斗太艰苦,所以才把自己的得意门生送到晏市来,这样既是姜凌事业上的一份助力,也能照顾照顾姜凌的生活。当然,顺便也能随时汇报一下姜凌的近况,免得这孩子太过骄傲不愿意向父母诉苦。

    想法是好的,但却忽视了姜凌的个人感受。

    莫名其妙地放个年轻未婚男子在身边,任谁都可能会生出逆反心理吧?

    因此,林卫东开口道歉。

    姜凌没想到父亲会道歉。

    她知道父亲是好心。

    她虽然没有做过母亲,但在监狱看过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深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

    莫名地,姜凌有些心酸:“爸,没关系的。洛云琛,其实人挺好。”

    林卫东的手依旧放在姜凌肩头:“不必勉强自己,如果实在相处不来就告诉我,过段时间我把洛云琛调回去。”

    姜凌抬眸看向父亲:“不是说,要将刑侦画像与犯罪心理画像相结合吗?”

    林卫东笑了:“行,那你俩好好合作。”

    姜凌其实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她承认,面对洛云琛时她的态度是不太好。

    这是一种藏在内心的,无法对外人言的、微妙的“嫉妒”。

    洛云琛一看就是那种家庭幸福、在父母包容与鼓励中长大的孩子,自信、阳光、直白,想要什么会直接开口要,有什么不满会清楚明了地说。

    而姜凌,并不是这样。

    她在福利院长大,没人依靠,所有资源都要靠努力去争取,遇到不平之事会放在心上,有委屈不满不会直接说出来。

    但她会记仇,将受到的委屈、欺辱默默记下,等待机会再狠狠打脸。

    可以说,洛云琛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姜凌内心那些灰色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所以,姜凌不喜欢他。

    与其说不喜欢他,不如说讨厌自己“嫉妒”的样子。

    但是,面对父亲的道歉与安抚,姜凌忽然就释然了。

    她也是有人疼爱的。

    她也是有人支持与关心的。

    以后,她也可以尝试着和洛云琛交朋友,学习他身上阳光的、直接的一面。

    以前姜凌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可以试着“有仇当场报”了。

    想到这里,姜凌说:“洛云琛,其实也不错。”

    林卫东:“他有点傲气,性格不够沉稳,这点他不如你。不过,正直、善良、工作热情高,这一方面你俩差不多。”

    姜凌感觉自己被夸了。

    有点小骄傲。

    唇角压不住上翘的弧度。

    在林卫东眼里,大女儿真是哪哪都好。

    明明不喜欢洛云琛,但为了安慰自己,体贴地说他人不错。

    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儿,他真想带在身边,把自己所知、所学、所有,一骨脑都传授给她,然后看着她在刑侦领域大放异彩。

    可惜啊。

    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唯有理解、支持。

    林卫东不舍地看着女儿:“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你妈退休了时间多,就留在这里陪你。”

    姜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住单位宿舍,平时工作忙没时间陪她。妈妈的生活圈子在京都,妹妹和奶奶也都在那里,还是让她和您一起回去吧。”

    林卫东轻叹一声:“你就让你妈陪你一段时间吧,当年以为你死了,她伤心了很久,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差点死了。现在知道你还活着,她恨不得天天看着你,陪你买新衣服、做好吃的,也是一片慈母之心,你就……再忍一忍吧。”

    姜凌点头:“行。”

    林卫东又说:“我们在市局对面的老小区给你买了套房子,你妈这段时间忙着打扫整理,有事做。你每天能陪她吃顿晚饭,她就会很开心了。”

    姜凌张了张嘴,可是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父母的爱,沉甸甸啊。

    这个时候,坦然接受更能让他们开心。

    林卫东解释道:“时间来不及,先买了个老房子住着。市局住房条件紧张,你现在只能住单身宿舍。我让老钟帮忙留意着,要是附近有合适的新楼盘,马上给你买套新的。放心,你奶奶有钱。”

    说到这里,林卫东笑了:“我和你妈拿的是死工资,买房子底气不足。你奶奶的刺绣技艺高超,一幅绣品能卖上万美元。是她说要给你买房的,你接着就是了。”

    “啊,替我谢谢奶奶。”姜凌真没想到,家里最有钱的人竟然是奶奶。

    记忆退散,眼前是干净整洁的新办公室、洛云琛兴致勃勃求表扬的笑脸。

    姜凌的目光扫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认真地看着洛云琛,笑容很真诚:“很满意,谢谢师兄。”

    洛云琛得意挑眉,指了指隔壁:“我就在那里办公,有事随时喊我。”

    苏心婉帮姜凌将物品归置,又拿来拖把将地板拖得光可照人,忙碌的身影像只快乐的小蜜蜂。姜凌劝她回去休息,都被她拒绝:“没事的,就让我为你做点事吧。”

    楚金根一案让苏心婉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毕竟,杀人凶手楚金根是她继父;帮凶胡水芬是她亲生母亲。

    好在有姜凌出言相帮,并且将她调到技术大队刑侦画像小组。这个全新的小组只有三个人,工作氛围轻松、和谐,做的又是苏心婉最喜欢的绘画。可以说,调到新小组的每一天,苏心婉都是开心、充实的。

    现在姜凌正式搬到新办公室,苏心婉感觉有她坐镇,安全感满满,干起活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叮铃铃……”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姜凌走过去接起:“你好。”

    电话那头是钟局的声音:“姜凌,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从钟局那严肃的声音判断,应该是正事。

    “是!”

    姜凌挂上电话,拿起桌上的新笔记本,看向李振良他们:“抓紧时间收拾,来活儿了。”

    李振良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眼里都闪着跃跃欲试的光:“是!”

    姜凌走出办公室,正遇上开门出来的洛云琛。

    只一眼,两人便心中明了。

    洛云琛:“一起?”

    姜凌:“嗯。”

    洛云琛:“我估计有大案子。”

    姜凌:“嗯。”

    洛云琛转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除了嗯,还会说什么?”

    姜凌:“钟局语调低沉,声音急促,没有任何寒暄,又叫上我俩一起过去,显然是有案子,而且案情较为严重。我猜……”

    姜凌的声音放低了些:“多半是人命案。”

    刚刚侦办了楚金根杀人案,姜凌内心很复杂。

    即使凶手伏诛,但死去的人不能复生。

    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人心中的那份杀念消除?

    洛云琛没想到姜凌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便是长篇大论。他的心思没有姜凌那么细腻,听到杀人案不会情绪低落,倒是挑战感让他劲头十足:“估计有目击证人,不然用不着我出马。”

    姜凌:“嗯。”

    洛云琛没再计较姜凌又开始用“嗯”字来应付他:“只要有目击证人,只要看到了凶手的脸,我就有信心把他揪出来。”

    两人来到钟局办公室,敲门进去。

    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一大队的雷骁站在那里,他的身边还有一名面容肃然的老刑警,正是雷骁与蒋沉舟的顶头上司,刑侦支队队长秦铁山。

    秦铁山今年五十五岁,一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经历过严打,破获过多起大案要案,是局里有名的“定海神针”,深受大家尊敬。

    姜凌、洛云琛庄重敬礼:“钟局,秦队,雷队。”

    钟局也没废话,直接说正事:“昨天夜里,北城区医学院附近发生一起杀人案,死者为一名护理学专业大三学生,女,21岁。”

    姜凌往下一沉。

    杀人案。

    女大学生。

    年仅21岁。

    她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相关案件。

    雷骁开始介绍案件细节。

    “死亡时间大约在23:30至凌晨01:00之间。持续性的中到大雨,能见度低,路上行人稀少。尸体在医学院校园后门一片老旧居民区的小巷,有路灯,但部分损坏,光线昏暗。

    死者名叫柯小雨,晏市医学院护理系大三学生,21岁。性格开朗,成绩中上,人际关系正常,没有已知的复杂感情纠纷或重大债务。家境普通,周末在一家社区诊所兼职见习护士。

    案发当晚,柯小雨结束了诊所的兼职工作,拒绝了同事顺路的提议,选择独自步行回学校宿舍,路程约15-20分钟。早上路人发现报警,被发现时俯卧在积水的地面上,身着她见习护士的制服,白色护士服外套,雨伞被风吹到几米外。

    经初步尸检,后脑有钝器击打伤,颈间有勒痕,推测是先被击晕或制服,再被勒死。击打工具可能是石块或随身携带的硬物。衣物相对完整,无强行撕扯痕迹,无明显性侵痕迹。钱包里的少量现金、学生证均在。

    BP机完好,最后信息是宿舍同学发的“注意安全”。被害人背包里有一本翻开的《基础护理学》笔记,被雨水浸湿。她的手指甲缝里提取到少量不属于她的衣物纤维,深蓝色,化纤材质。

    哦,对了,她戴了一块女式腕表,表盘玻璃被砸,指针停在12点位置。”

    一口气说完,雷骁眉头紧皱。

    “我来说两句。”秦铁山咳嗽一声,开口了。

    他今年准备退居二线,没想到半退休之前竟然出了这么个人命案。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他的心情很沉重。

    21岁,多么美好的年龄啊。

    如初升的太阳,前途一片光明美好。

    可是柯小雨的生命却定格在了21岁。

    秦铁山是老烟枪,声音有些低哑:“这个案子,很难。难在哪里呢?”

    停顿片刻之后,他继续往下说:“第一,杀人动机模糊。非劫财,非典型性侵,仇杀或情杀缺乏依据。第二,物证有限。现场没有发现脚印、指纹、凶器,唯一的生物证据是指甲缝里的微量纤维。第三,没有目击证人。当夜有雨,那个时间段路上没什么行人。”

    洛云琛一听到“没有目击证人”,整个人就有些蔫了。

    没有人看到凶手,他这个刑侦画像师从何处入手?

    秦铁山平时不苟言笑,此刻冷着一张脸,很让人有压力:“这个杀人案初步定性为‘无差别杀人’或‘随机暴力犯罪’,凭经验……这类杀人案很难侦破,很难。”

    他扫了一眼姜凌与洛云琛,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这么年轻,能有多少办案经验?要不是钟局坚持,他真不愿意让姜凌、洛云琛两人加入专案组。

    钟局点了点头:“是难,但不能畏难。传统办案手法不行,那就引进新人、新办法!”

    钟局看向姜凌、洛云琛:“因为柯小雨之死,女大学生们个个胆战心惊,雨夜杀人狂魔的恐怖故事在校园流传开,引发社会性恐慌。市里责令我们快速破案,现成立专案组。老秦是组长,副组长雷骁。云琛、姜凌,你们俩也加入进来。”

    第66章 秦铁山

    姜凌与洛云琛对视一眼, 同时立定,声音响亮:“是!”

    钟局没有说错,案子虽然难, 但正是因为难, 才需要新人、新办法。

    这是挑战, 也是机会。

    两人刚刚调到新岗位,正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看到眼前这两个朝气蓬勃、双眼晶亮的年轻刑警,钟局脸上有了笑意,嘱咐道:“多向老同志学习,谦虚谨慎。但也不要有顾虑, 放开手脚好好干。”

    “是。”

    姜凌听明白了钟局的意思。

    要尊重老同志,但不能被传统观念束缚, 只管往前冲,一切有钟局顶着呢。

    洛云琛胆子大,不管是多大的领导,他有什么说什么:“这个案子没有目击证人, 没有画像需求,需要我们组做什么?”

    钟局瞪了他一眼:“现在没有目击证人, 不代表永远没有。再说了, 你师父不是可以根据犯罪心理特征进行精准画像吗?你也可以和姜凌合作,她进行犯罪心理画像, 你再根据她的结果精准画像嘛。”

    洛云琛感觉肩上沉甸甸的。

    他师父林卫东的确有这本事,但他是徒弟, 是拜师才四年的徒弟啊!

    师父那一身本领,建立在超高艺术素养、丰富阅人经验、深刻人性剖析的基础上。放眼整个京都,不,可以说整个华夏, 目前只有林卫东一人能行。

    换一个人,绝对做不到。

    反正,洛云琛现在还不行。

    想到这里,洛云琛感觉脸有些发烫,犹犹豫豫地说:“我……”

    姜凌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师兄,试试吧。”

    既然父亲如此信任洛云琛,并且给出了心理画像与刑侦画像相结合的新路径,那不妨试一试。关键时刻,师兄可不能掉链子。

    迎上姜凌的目光,洛云琛忽然像被注入无穷动力,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行,那我试试!”

    ——师妹在鼓励我!

    ——她终于接受我了?

    ——太好了,可以愉快地打配合了。

    钟局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不要怕,要敢闯敢干敢于创新。”

    他又转头对秦铁山说:“老秦,又要辛苦你一下。多带带年轻人,把你的刑侦经验好好传授下去啊。”

    秦铁山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当然!只要年轻人肯学,我倾囊相授。”

    表完态之后,他目光炯炯盯着雷骁:“小雷,你现在是一大队的队长,这个案子要多费心,争取一周之内发现新线索、锁定嫌疑人。”

    大家都知道,像这类线索极少的雨夜杀人案,必须走一个“快”字。

    尽快找到目击证人;

    尽快理清死者的社会关系,发现疑点;

    尽快锁定嫌疑人。

    如果不快,目击证人的记忆将会消退;社会关系疑点将会被掩盖;杀人凶手将潜逃离开,再无音讯。

    雷骁知道轻重,立马挺胸抬头,声音响亮无比:“是!”

    钟局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出去吧,抓紧时间开会,拟个计划给我。”

    所有人都退出钟局办公室。

    秦铁山看了一眼手表:“小雷,你从一大队、二大队抽调人手。小姜、小洛,你们全体组员,半个小时之后,3号会议室碰头。”

    “是。”

    姜凌与洛云琛利落回应之后,一起离开。

    因为时间紧,两个人的步伐都很快,踏过安静的走廊,发出嗒嗒嗒地轻响。

    一边走,洛云琛低声问:“你有没有一点头绪?”

    姜凌:“嗯。”

    洛云琛咬着牙:“师妹,我求你了,能不能不要老是嗯、嗯?多讲几个字行不行?”

    姜凌看他有些恼了,不得不更为清晰地表达:“有一点想法,不过现在不好说,等开完会再说吧。”

    洛云琛一听,眼睛里顿时绽放出亮亮的光芒:“你先和我说说呗。”

    他听得一头雾水,毫无头绪,没想到师妹只听雷骁说了那些话就有想法了?

    洛云琛现在只有一个字送给姜凌:牛!

    姜凌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

    洛云琛竖起了耳朵,准备洗耳恭听。

    姜凌指了指他身旁:“你的办公室,到了。”

    说罢,她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推门而入,将一肚子疑问的洛云琛关在了门外。

    一进屋,李振良他们便围了上来:“怎么样?什么事?”

    姜凌在会议桌旁坐下:“雨夜杀人案,21岁女大学生被害,目前线索很少。”

    刚入职就遇到杀人案,三人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立刻拿着记本、钢笔坐在桌旁,做好记录的准备:“说说,你详细点说说。”

    姜凌将雷骁的话转述了一遍。

    李振良眉毛拧成了一条线:“秦队说得没错,杀人动机模糊、物证有限,人证缺失,这个案子很难破啊。”

    周伟也有些紧张:“咱们一来就碰上连秦队都说难的案子,这……”感觉是地狱级开局啊,不会一来就砸了自家招牌吧?

    刘浩然问:“咱们进专案组开会,需要提前准备点什么?”

    姜凌:“带好纸笔做记录,少说多听。”

    周伟苦笑:“秦队眼睛一瞪,刑侦支队哪一个不怕?我们是刚调过来的新人,哪里还敢说话?”

    姜凌看了他一眼:“该我们发言的时候也别怂。钟局说了,要敢闯敢干敢创新。”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姜凌脸上:“组长,那你说怎么干,我们听你的。”

    姜凌用手点了点桌面:“三定侦查法,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咱们先抓紧时间简单理一下思路。”

    李振良等人陷入思考。

    崭新的办公室里有了短暂的宁静。

    姜凌脑子里闪过前世看过的罪犯档案,快速进行检索。

    在前世,这个案子最终成了悬案,否则在钟局办公室里听到柯小雨这个名字,就该触发姜凌对罪犯档案的记忆。

    姜凌可以确认,在她活着的那段时间,晏市第九监狱的档案管理室里,没有这个案子的凶手档案。

    但姜凌记得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1994年6月的晏市雨夜杀人案轰动全城,医学院的女大学生个个噤若寒蝉,晚上根本不敢单独外出。尤其一到下雨的夜晚,只要宿舍里有一个人发出稍微大的声响,都会引来其他人的恐怖尖叫。

    当年警方一无所获,引来骂声一片,秦队遗憾离职,直到死之前依旧惦记着这个案子。

    最最可恨的是,一年之后、两年之后,当这起案件慢慢被人遗忘时,又在北城区老社区的诊所附近发生两起夜班护士被杀案,依旧是雨夜、被雨淋湿的书页、破碎的手表,这一回,被害护士的指甲缝里没有留下任何生物痕迹。

    旧案再一次被翻起,晏市警方出动大量警力进行侦查,依旧没有抓到凶手。

    连续三起雨夜女护士被杀案未破,让刑侦支队一大队的士气打击殆尽,很长时间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姜凌脑子里闪过一张面孔。

    那是前世,2024年12月湘省第九监狱的新犯人——耿立华。

    耿立华因为故意伤害罪名入狱,一个月之后狱友举报,说他在睡梦中老是喊:老子弄死你!老子已经弄死过三个小护士,也不怕多你一个。

    这句梦话引起狱警的警觉,查找耿立华的档案资料,发现他1996年9月之前一直生活在晏市,立刻联想到晏市那三名被害女护士。

    但耿立华心思深沉,醒来之后坚决不承认自己说过那样的梦话。再追问,他便笑着看向狱警:您也知道那是梦话,梦话梦话,不就是做梦乱讲的话嘛。

    狱警并没有放松警惕,马上联系晏市警方。

    只可惜,2025年姜凌重生,并没有等到这个案子的调查结果。

    凶手是不是耿立华?

    姜凌眼睛望向窗外。

    昨天一夜暴雨,将整个城市冲刷得很干净,行道树枝叶翠绿耀眼。

    谁能知道,这么美丽的城市,竟然还藏着一个无耻、残忍的杀人凶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警方、挑战道德底线,亲手带走三条年轻的生命。

    必须把他揪出来!

    不管是不是耿闪华,至少姜凌比所有人都知道更多细节。

    她知道对方还会作案。

    她知道对方有备而来。

    她知道对方作案有以下几个基本要素:女性、护士服、雨夜、打湿的书页、定格在12点的手表……

    这是老天交给姜凌的线索。

    想到这里,姜凌目光变得清明。

    抬手看看手表,还剩下十五分钟:“大家抓紧时间说几句吧。”

    李振良第一个发言:“杀人动机不明,那咱们可以假设一下。前天晚上那么大的雨,谁会冒雨出来?我觉得不是什么激情杀人,应该是有备而来,瞅准目标,伺机而动。”

    周伟摇头:“大雨天的跑出去就为了杀个人?既不求财,也不图色,那小姑娘应该也没什么仇家,也不是复仇,那凶手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不通。”

    刘浩然也百思不得其解:“是啊,我觉得关键还是动机二字。咱们的三定侦查法,首先就得定性质。如果杀人动机不清晰,后面两步也没法往前走啊。”

    姜凌点了点头:“大家分析正确,等下听听秦队怎么说。”

    三个人异口同声:“是!”

    门口传来敲门声。

    李振良起身拉开门,门口站着洛云琛、苏心婉和庄建柏。

    洛云琛扬了扬手中笔记本:“走吧。”

    姜凌起身:“走。”

    入职后的第一次会议,尽量早点到。

    三号会议室已经改为案件组指挥部。

    巨大的白板上贴满了现场照片。

    ——泥泞小巷,俯拍、俯卧在积水中的年轻女尸;

    ——被泥水浸染的白护士服特写;

    ——散落在尸体周边的沾血石块;

    ——被害人柯小雨手腕上那块被刻意拨停在“12:00”整点的腕表特写。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

    姜凌皱了皱眉。

    她鼻子很灵,对烟味不太能忍。

    但带头抽烟的人是秦铁山,姜凌自然不能说什么,只能忍着。

    洛云琛察觉到了姜凌的反应,将吊扇开关调到最高档,大踏步走到窗边,将紧闭的窗户推得大开。头顶吊扇风呼呼地吹着,将浓重的烟味驱散出去,室内空气总算是清新了一些。

    秦铁山咳嗽了一声,将手中烟摁灭。

    不过,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京都来的小伙子就是矫情,一点烟味都闻不得。

    雷骁带来了六名一大队的人。

    姜凌小组一共四人。

    洛云琛小组一共三人。

    加上组长、副组长,这次的专案组核心成员一共十五人。

    专案组全体成员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气氛有些压抑。

    组长秦铁山坐在主位,身材敦实,像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他眉头紧锁,锐利双眼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摊开在面前的厚厚一迭走访笔录和痕检报告上。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好,既然来了,那就都说说吧。雷骁,你先来,把基本情况和大家交代一下。”

    副组长雷骁应声站起,走到白板前,拿起油性笔,语速快而清晰:

    “是,秦队。被害人柯小雨,21岁,晏市医学院大三护理系学生,社会关系极其简单。父母在邻省,无复杂感情纠葛,无债务纠纷。案发当晚23:00左右结束在‘康乐社区诊所’的见习,独自步行返回宿舍。路线固定,全程约1.8公里,最后遇害点位于医学院后门与向阳里居民区之间的无名小巷中段,距离宿舍楼仅剩不到500米。”

    “现场勘查方面:初步尸检确认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凶器没找到,从勒痕推测为坚韧绳索或电线。头部有钝器击打伤,系现场遗留石块造成,石块上有血迹,但雨水冲刷严重,指纹提取困难。被害人财物未失,BP机、钱包、学生证均在,手表指针停在12点整。指甲缝内提取到微量深蓝色化纤纤维,已送检比对。”

    雷骁顿了一下,指向白板上的地图:“围绕案发地、诊所、医学院宿舍三点,我们进行了初步走访。雨夜行人稀少,目击信息匮乏。目前只有两条模糊线索:一,向阳里巷口小卖部老板称,案发时间段隐约听到巷内有短促的‘唔’声,像被捂住嘴,但雨声太大,不确定;二,一位下夜班的女工称,大概12点20分左右,在巷口看到一个外披黑色雨衣,里面穿深蓝色衣服、推着自行车的男人匆匆离开,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差点撞到她。方向是往东,那边有几个厂区和一片待拆的平房区。”

    雷骁总结道:“目前计划重点对以下进行排查:一是以纤维为突破口,摸排案发地周边工厂、单位、工地穿深蓝色工装的男性职工,尤其是夜班或独居者;二是围绕诊所和医学院,排查所有能接触到柯小雨或护士制服的男性工作人员、临时工、维修工;三是继续寻找案发时段的目击者,特别是那个推自行车的深蓝衣服男人。东边那片平房区流动人口复杂,是重点中的重点。”

    秦铁山点点头,对雷骁的效率表示认可。他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老刑警特有的、从无数案件磨砺出来的笃定与自信。

    “雷骁梳理得很清楚。我们目前掌握的就是这些硬邦邦的东西:纤维、石块、手表、目击碎片。案子性质恶劣,社会影响极坏,上面限期破案的压力很大,但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沉住气,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现场情况很不利。雨下了一整夜,核心现场的泥地几乎被冲平,痕检同志熬了一宿,只找到几处模糊的踩踏压痕和泥浆转移痕迹,根本没法提取到完整的鞋底花纹做模型。”

    “现在,我们手里最硬的牌,就是被害人指甲缝里那点深蓝色的化纤纤维,还有那块被凶手砸坏弄停的手表。沾血石块还在做进一步检验,但雨水泡过,希望不大。”

    “要注意,我们的排查方向不能乱,纤维就是突破口。技术队给我集中力量,尽快弄清楚这纤维到底是什么料子,哪些厂子、哪些工种的人最可能穿。雷骁,你带人重点给我筛案发地周边,特别是东边那片平房区和几个有深蓝色工装的厂子。凡是穿这种颜色、这种料子工装的男人,尤其是夜班、独居、性格孤僻的,一个都不能放过。还有,自行车也是线索,要走访修车铺,严查可疑车辆。”

    秦铁山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纤维样本袋上。

    “破案,靠什么?靠的就是这些实打实的物证,靠的是我们的铁脚板,把可疑的人、可疑的地方,一寸一寸给我筛出来!纤维,是凶手衣服上掉下来的‘皮屑’,找到能对上号的工装,再结合时间、地点、动机去排查,凶手就跑不了。这是几十年验证过的老办法,管用!”

    他目光扫过在座的年轻面孔,尤其在姜凌和洛云琛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学院派”的天然疏离感。

    “我知道,现在有些新名词,什么犯罪心理、行为分析,”秦铁山的语气带着些许不以为然,“听起来花哨,但那些东西太虚了,远不如一块石头、一个脚印来得实在。凶手就是个丧心病狂的流窜犯,或者本地哪个心理变态的疯子、流浪汉,趁着雨夜随机作案,目标就是落单的女性,柯小雨倒霉撞上了。”

    他用力拍了拍桌子,强调道:“专案组接下来的方向,就三条:第一,以物找人。技术队给我死磕纤维,尽快锁定可能的来源厂子、工种。第二,人海战术。雷骁,你亲自带队,把东边那片平房区给我翻个底朝天,向阳里周边工厂,挨个给我过筛子,那些穿深蓝工装的,一个都不能漏。第三,深挖关系。再查柯小雨诊所和学校的人际关系,看看有没有隐藏的矛盾点。特别是诊所,有没有病人或者临时工对她有非分之想,行动要快!要细!”

    秦铁山雷厉风行,大手一挥,就要结束会议。在座的大部分刑警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格,纷纷起身准备投入工作。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秦队,我有不同看法!”

    说话的是姜凌。她坐在角落位置,面容有些稚嫩,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站在她旁边的洛云琛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发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连秦铁山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姜凌,浓眉紧锁,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小姜同志,你有什么看法?”

    姜凌深吸一口气,顶着秦铁山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站了起来。

    前世关于这起案件的细节在脑海中闪过。

    柯小雨被害只是开始,如果这次没抓住凶手,他还会再次作案!她不能再等,不能再让错误的方向浪费宝贵的时间,让下一个受害者出现。

    “秦队,雷队,各位前辈,”姜凌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努力控制着内心的波澜,“我认同物证和人海排查的重要性,这是刑侦的基础。但我认为,我们目前的侦查方向,可能忽略了本案最为特殊的证据——手表。”

    她走到白板前,指向那块表盘碎裂,指针停在12点的手表特写照片。

    “手表精准地停在十二点,整点,分针与时针重叠得严丝合缝,这不是凶手不小心碰坏。”姜凌的语气很严肃,“这是凶手刻意为之,是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纪念。”

    会议室里响起嗡嗡的讨论声,秦铁山的脸色更沉了。

    基于经验,他刚刚指出凶手为随机作案,可能是丧心病狂的流窜犯、心理变态的疯子、流浪汉。可是姜凌,一个刚从派出所调到技术大队的年轻人,竟然直接和他叫上了板!

    “仪式?纪念?姜凌同志,破案不是写小说!”秦铁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火药味,“一个雨夜随机作案的疯子,还有心思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正因为是雨夜,环境恶劣,凶手依然执着地完成了这个动作,才更说明它的重要性。”姜凌毫不退缩,目光迎向秦铁山,“这绝不是简单的随机流窜作案,凶手的目标具有特定性。”

    不是随机作案!

    会议室里的嗡嗡声突然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小心翼翼在姜凌与秦铁山之间游移,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姜凌,实在是太勇了!

    第67章 交锋

    会议室里, 暗流涌动。

    秦铁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暴脾气。

    他在心里暗自默念着钟局在办公室里交代过的话:多带带年轻人,把刑侦经验好好传授下去。

    终于, 秦铁山脸色和缓了一些。

    他坐回座位, 点燃一根烟, 深吸了两口,烟雾吞吐之间,秦铁山开了口:“继续说。”

    “嗯。”姜凌加快了语速加快。

    “我们来分析作案过程。凶手先以石块击打头部制服柯小雨,再用细绳勒毙,动作干净利落, 有效避免了剧烈搏斗和呼救。凶器被带走,雨水冲刷脚印, 现场遗留物证极少,凶手成功利用了环境。

    这显示凶手心理素质极其稳定,计划周密。他绝不是失控的精神病人或无目的流浪汉,更不是临时起意的流窜犯, 他熟悉这片区域,知道哪里僻静, 雨夜哪里没有人。”

    “还有一点很重要。”姜凌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从犯罪心理分析, 这种类型的凶手,作案后不会像普通罪犯一样急于逃离现场或隐藏。恰恰相反, 他需要近距离感受他制造出来的成果。他会高度关注案件进展,会买报纸、听广播, 会悄悄回到案发现场附近,会混在人群里听大家议论纷纷,甚至可能再去诊所附近转悠,看看其他护士的反应。他需要这种参与感和掌控感来满足自己扭曲的心理需求, 这是他犯罪行为的延续,也是我们锁定他的机会。”

    “啪。”秦铁山重重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茶杯盖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秦铁山的火气直往上冒。

    他最近总听到姜凌这个名字,也知道她提出的“三定侦查法”很有创意,但他并没有太重视。

    秦铁山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更信经验、更信物证,对姜凌所说的心理画像颇有些不以为然。

    给她机会继续说,她还真敢说!

    听听她说的是什么?犯罪心理分析,杀了人还敢回来转悠,挑战警方?

    有物证她不抓,非要去揪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人心难测,谁能说得清楚人的内心所想?

    权威感被挑战,这让向来说一不二的秦铁山面色有些难看。

    “姜凌,你这一套一套的,全是猜测,全是书本上的空谈。什么仪式感、什么特定目标、什么还会回现场?证据呢?就凭一块坏掉的手表?就凭你脑子里想的?你知道现在外面舆论压力有多大吗?你知道我们每一分钟都可能让凶手跑掉或者再次作案吗?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耽误了排查的黄金时间,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全都是戏。

    ——姜凌刚刚调过来,还不知道老秦的脾气吧?

    ——老秦定调子是随机作案,她敢直接否了?

    ——胆子真大,敢挑战老秦的权威。

    ——完了完了,老秦发脾气了!

    雷骁眉头紧皱,眼神在秦铁山和姜凌之间快速移动,琢磨着什么时候发言比较合适。

    既要哄好老领导,还得注意不能打击年轻人的冲劲,真难啊。

    姜凌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这是第一次面对上司的怒火。

    上一次专案组碰头会上,虽然雷骁、蒋沉舟也对她有过质疑,但因为有钟局压阵,他们两人并没有当场喝斥。

    秦铁山却不一样,他是市局刑侦支队队长,刑侦领域的“定海神针”,他的作风向来扎实稳定、雷厉风行,他的威望极高。

    秦铁山的怒火如同熔岩喷发,姜凌有些顶不住了。

    ——全是猜测!

    ——证据呢?

    ——虚头巴脑的东西!

    ——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字字千钧,像暴风骤雨一般袭来,打得姜凌双腿有些发软。

    自重生归来,这是姜凌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职场压力。

    被轻视。

    被质疑。

    顶头上司秦铁山对她的否定,直白坦率,毫不避讳。

    姜凌知道,从职场生存角度考虑,此刻她最好是选择退让。

    领导都已经发话了,她还硬顶,这不是找小鞋穿吗?

    但姜凌不能退。

    她这一退,就意味着回到前世轨迹,此案再一次成为悬案。

    多走一分钟弯路,凶手就会多逍遥一分钟。

    姜凌正要说话,洛云琛猛地站了起来。

    他声音很响、很亮,带着独有的京腔。

    “秦队,是您说让我们每个人都说说。既然是专案组第一次会议,那就畅所欲言,有啥说啥,您说是不是?

    我觉得她的话不是瞎猜。那块手表的指针恰好停在12点,非常精准,绝不是凶手恰好在那个时间砸坏。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雨那么大,他杀了人并不马上逃离现场,而是蹲下来仔细调整手表指针,这难道不是一种异常表现吗?案件侦破的线索,往往就藏在这些异常细节之中。”

    洛云琛的声援让姜凌急速跳动的心脏渐渐平稳下来。

    这个时候身边有人陪她硬扛,倒是有点师兄样。

    姜凌握紧了拳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更加明亮:“秦队,这不是空谈,是基于现场细节的心理分析,是三定侦查法的核心思想。”

    姜凌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一个脸上掠过:“在座各位都听过我的讲座,应该知道三定侦查法对于指导破案是有着很强理论指导作用的。”

    雷骁这个时候终于找到发言的机会,点头道:“是啊,小姜的三定侦查法不是纸上谈兵,上次还帮我们破了麻绳杀人案呢。秦队你就给年轻人一点机会,让她分析分析嘛。”

    其余几个接收到雷骁的示意,也都欠身发言。

    “秦队莫急,听听看。”

    “姜凌年纪虽小,但她说的三定侦查法还是蛮有道理的。”

    “先让她说,有不对的秦队你再指出来。”

    秦铁山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他在公安系统干了一辈子,从乡村派出所民警干起,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扎实的工作作风、不怕苦不怕累的走访,还有丰富的刑侦经验。

    以前他开会的时候,只要他一发言,底下哪一个敢开口?

    只要他定了性,底下全是响亮的一片。

    ——是!

    ——是!

    ——保证完成任务!

    可是今天,在他即将退居二线的最后一个案子的会议上,刚入职的小年轻便敢直接站起来侃侃而谈,质疑他的决定。就连以前听话的手下,也都在为姜凌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秦铁山感觉有些疲惫。

    他再次点燃一根烟,没有说话。

    雷骁其实挺想听听姜凌的意见。

    见秦铁山没有说话,雷骁冲姜凌眨了眨眼:“小姜,你继续说吧。”

    姜凌点了点头,继续往下分析。

    “第一,定性质。这起杀人案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有特定目标触发的预谋杀人。第二,定方向。凶手对医疗环境、或者护士制服有特殊情结,这份情结可能源于曾经的心理创伤。他心思缜密,反侦查意识强,作案后会观察案件进展,可以从这两点锁定侦查方向。第三,定范围。”

    一口气说到这里,姜凌没有像以前一样引导旁人思考,而是直接说出自己的分析结论。

    “凶手为男性,25-40岁,外表普通甚至老实本分,有正当职业,大概率从事与医疗相关的辅助人员工种,他是本地人,或者在晏市长期居住,熟悉周边环境,有交通工具,自行车。”

    为什么说外表普通或老实本分?

    因为前世晏市警方查案就是采用人海战术,对周边居民进行拉网式排查,可是一直没有找到。这说明凶手擅于伪装,很普通、很老实,无论是谁见了都会说一句: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说他从事医疗相关的辅助工种?

    因为前世连环杀人案中,三名死者被害时都身穿护士服,而且死亡时间均为下夜班的雨夜,这说明凶手熟悉她们的工作时间、了解她们的工作环境。但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都没有发现异常,这说明凶手并非死者的亲属或朋友、同事。排除下来,结论只有一个:凶手从事与医疗相关的辅助工种,能够接触到护士,但并没有深交。

    为什么说他是本地人,或长期居住?

    因为他还会连续作案,且一直未被发现,他潜藏很深,再加上熟悉环境,他应该是附近居民。

    至于男性、年龄的判断,那是基于杀人手法、力道以及现有证据得出的判断。

    会议室再一次成为姜凌的主场。

    姜凌从座位中走出,走到贴满照片的白板前,指着上面那张凶手指甲内嵌有深蓝色纤维的照片。

    “这纤维,指向他的职业或常穿衣物。而我的分析,指向他的心理画像和下一步可能的行为模式,这能极大缩小排查范围,避免大海捞针。我不是否认人海战术的有效性,但如果只按随机作案动机去查东边平房区的流动人口,我们很可能与真正的凶手擦肩而过。”

    “深蓝工装这条线索很有用,但凶手心理素质极好,即使被列入我们的排查名单里,但很可能会因为看起来太普通、太老实而被忽略。”

    姜凌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秦铁山,目光恳切。

    “秦队,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抓住他,锁定他真正的动机,还会有下一个穿着类似制服的年轻女性在雨夜遇害,手腕上的表同样会被停在12点。”

    又是那个被砸裂表盘的手表!

    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原本就在压抑怒火的秦铁山眯起双眼,牢牢盯着站在白板前的姜凌。

    “危言耸听!”秦铁山怒火喷薄而出,“直觉?连环作案?你当这是拍电视剧?破案讲的是证据,是扎实的工作,不是靠你一个黄毛丫头的直觉和什么心理画像!”

    秦铁山将目光转向雷骁:“雷骁,就按照刚才我说的,给我把东边平房区、那几个有蓝工装的厂子,掘地三尺地查!穿这种衣服的,一个别漏。散……”

    “秦队!请等一下。”

    姜凌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目光如炬,直接迎向秦大山愠怒的视线。“我不同意目前的侦查方向。这不仅是浪费时间,更可能错失抓住真凶、阻止下一次犯罪的黄金时机。”

    会议室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得过分、却胆敢连续挑战权威的女警身上。

    这一回,就连向来敢做敢说的洛云琛都屏住了呼吸。

    秦大山脸色铁青,眼神像刀子:“姜凌!侦查方向不是你说了算。”

    “秦队,请您听听我的意见,再做决定好吗?”姜凌站在白板前,手指用力点在那几张关键照片上。

    “凶手不是随机作案,他的目的很明确。雨夜,行人稀少,柯小雨并不是凶手遇到的唯一落单女性。曾有目击证人,也就是那名下夜班的女工,她曾与凶手擦身而过,可是凶手并没有下手。

    凶手为什么选择柯小雨?因为她穿着这身见习护士服。这身制服,就是凶手行凶的触发点。这不是随机作案,而是有特定目标选择的猎杀。”

    秦铁山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姜凌的分析有些道理。

    那名下夜班的女工曾经与凶手有过身体接触,但凶手并没有动手,为什么?难道凶手真的不是流窜作案、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有预先计划的谋杀?

    姜凌的手再次停在手表的特写上:“行凶后,凶手没有立刻逃离现场,而是刻意将被害人手腕上的表,指针拨停在了12点位置。这个动作需要时间、需要专注,甚至可能需要在雨中擦拭表盘。这说明什么?说明凶手很重视12点这个时间,他不仅杀了人,还很有仪式感地调了手表时间。”

    一次又一次对手表指针指向12点提出疑问,终于引起众人的重视。

    底下人开始悄声议论。

    “激情杀人,的确不可能会事后分神去拨指针。”

    “其实我一开始也有疑问,但是因为12点和法医说的死亡时间相吻合,就没太在意,认为可能是巧合。”

    “对,我也以为凶手用石块砸晕死者的时候正好砸碎了表盘,所以时间定格在那个时候。不过现在来看,不排除谋杀后再定时。”

    姜凌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拔高,带着超越她年龄的成熟与笃定:“三定侦查法第一步,定性质。我从以上两点分析,认为杀人动机不是激情犯罪,而是有预谋的报复性杀人。”

    秦铁山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一开始因为权威被挑战而生出的怒火,在姜凌有理有据的分析中渐渐消散。

    他有些懊恼,不该一开始因为偏见,对姜凌的话全盘否定。

    骑虎难下,秦铁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雷骁是秦铁山亲手带出来的兵,自然了解他的个性,对姜凌说:“你刚才说我们的侦查方向有问题,那你说说看,应该怎么调整?”

    “定了性质之后,侦查方向就很清晰了。”

    姜凌此刻也感觉到秦铁山给予她的压力减弱了许多,一颗心渐渐定了下来。

    “凶手之所以选择柯小雨为报复对象,可能是新仇,也可能是旧恨。如果是新仇,那么就按一开始秦队说的,调查柯小雨在诊所实习期间、大学就读期间是否与人结仇。”

    雷骁立马接话:“初步调查结果,柯小雨性格温和,没有男朋友,社会关系很简单,人缘不错,没有仇家。”

    姜凌点了点头:“那就有可能是旧恨。”其实从另外两起护士被害案,凶手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换句话说,凶手恨的是护士。

    “凶手为什么对护士有强烈的、病态的仇恨,恨到非要杀人?根源可能与过去发生在护士身上的严重医疗事故或创伤性事件有关。”

    秦铁山一直没有说话,他默许的态度让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有人主动接话:“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曾经经历过医疗事故,比如护士拿错了、打错了针,害得他受伤?”

    应玉华不就是因为小时候乡村诊所打错了针导致耳聋吗?这个猜测方向的确有可能。

    雷骁立刻示意底下人记下来:“那我们可以深度排查柯小雨所在诊所及医学院近十年、甚至二十年内发生的严重医疗纠纷、事故、投诉记录,尤其是涉及护士责任的。同时,排查所有与医疗系统相关的工作人员,不管是正式工、临时工、护工、还是维修、后勤、常去诊所的病人,都要查,重点筛查那些有家人或自身曾遭受医疗事故的人。”

    又有人提出一种可能:“有没有可能,凶手小时候受过护士的虐待?比如有个恶毒继母是护士,或者收养家庭有当护士的?”

    这个可能性也有可能,雷骁肯定点头:“那在排查的时候记得问问,附近居民里有没有这样的家庭。”

    姜凌走回自己座位,但并没有坐下来。

    “凶手会在杀人后从容砸碎表盘、调好指针,这说明他的作案手法带有强烈的仪式感。从犯罪心理出发,这类凶手通常内心扭曲,他需要被看到。”

    雷骁不太明白:“被看到,什么意思?”

    姜凌双手放在会议桌上,腰杆挺直,宛如一棵风吹不动、雨打不惧的青松:“有个成语,衣锦还乡,相信大家都知道。赚了钱、当了官,人生得意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乡,回乡做什么?”

    有人嘀咕了一句:“显摆呗。”

    姜凌的目光立刻盯住发声的人:“说得对!这就是希望被看到的心理。”

    坐在姜凌旁边的李振良眼睛亮亮的,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清楚记得,在打拐大队的时候,姜凌就是这样不断引导袁毅他们,用这个“衣锦还乡”的心理,引大家进行心理画像,最后提出首犯名字里带有“鹞”字,从而为破案提供了最为关键的线索。

    现在,姜凌再一次掌控了会场节奏!

    李振良兴奋地与刘浩然、周伟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好好看老大表演。

    雷骁懂了,搓着手问:“那,你的意思是?”

    姜凌道:“凶手需要被看到,他想了解自己杀人之后警方、群众的反应。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会高度关注案件信息,比如购买所有相关报纸,收听广播新闻,留意街头巷尾的议论。他极有可能在案发后悄悄回到现场附近,可能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可能混在围观人群中,以此满足他希望被看到的心理。”

    雷骁一拍桌子,眼睛瞪得老圆:“好小子,胆子竟然这么大!杀了人不仅不逃、不躲,还敢冒头来看我们警方的反应?”

    底下一堆警察,也感觉尊严被挑战,顿时群情激愤。

    “可恶!这人真是个变态。”

    “必须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不然,我们警方太没脸了。”

    “雷队,赶紧下命令吧,老子不把他揪出来是鬼变的!”

    姜凌觉得这样的氛围很好,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语速缓慢:“我建议,在案发现场、康乐诊所附近、医学院护理系主要出入口,设置隐蔽观察点。安排经验丰富的便衣,携带望远镜和相机,进行长时间、高密度的定点观察和识别。寻找符合心理画像特征、且行为异常的人员。比如反复出现、长时间驻足观望、对警方活动或护士制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注甚至隐秘兴奋。”

    说罢,姜凌看向雷骁:“雷队,这就是我提出的侦查方向。”

    雷骁饶有兴趣地问:“那个12点指针的手表呢?你不是说什么仪式感?这个不要在调整侦查方向时考虑考虑?”

    姜凌摇了摇头:“这个时间点对凶手个人有特殊意义,但排查过程询问,比如医疗事故发生的时间、家庭重大变故时间,很难细到这一步,我们暂时不用管。但是可以在锁定嫌疑人之后,作为击溃对方心理防线的关键钥匙。”

    雷骁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抽烟的秦铁山:“秦队,您看,要不要按照姜凌说的调整一下侦查方向?”

    秦铁山掐灭了烟,瞪着姜凌,又看看雷骁,再扫过会议室里其他或惊讶、或思索、或担忧的同事。

    窗外蝉鸣突然停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秦铁山脸色变幻,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并没有说要调整侦查方向,但也没有直接否定姜凌的分析,只是对着所有人,尤其是雷骁,沉声道:

    “杀人动机可以将报复性杀人考虑进来,但不能排除激情杀人。排查方向不变,东边平房区、工厂、诊所学校的人际网,给我往死里查!衣服纤维,技术队24小时给我比对。”

    他顿了一下,极其勉强地说,“雷骁,你安排几个机灵点的生面孔,便衣,去巷口和诊所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熟面孔总在附近晃悠。记住,是顺便,别耽误了正事。”

    秦铁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医疗事故那些,排查方向没有问题,就按那个去查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抓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议室,留下满室凝滞的空气和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姜凌站在原地,脸色微微发白,但背脊挺得笔直。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初来乍到,她的声音或许微弱,但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够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时代发展迅速,刑侦领域需要新思想、新理论、新技术。

    比如DNA检测、罪犯数据库、摄像头人脸识别、天网行动、大数据追踪……

    犯罪手段在升级,我们也必须进步!

    姜凌很尊重秦铁山,但尊重并不代表盲从。

    一切为了破案,一切为了抓住凶手。

    哪怕是硬扛,也必须顶住压力上!

    姜凌看着白板上那块停在12点的手表照片,眼神无比坚定。

    雷骁揉了揉眉心,看向姜凌的目光很复杂,有审视,有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姜凌,就按秦队说的做吧。”

    “吱呀……吱呀……”

    蝉鸣又在继续。

    姜凌的声音很轻,但清晰无比。

    “好,就按秦队的来。请一定要派人仔细观察,凶手就藏在人群里,他一定会再次出现在现场,他会伪装成看热闹的好奇者,参与群众的讨论、欣赏警方的反应。”

    会议室内,只剩下吊扇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以及窗外的蝉鸣,以及新旧两种刑侦理念碰撞后留下的、无声的硝烟。

    第68章 耿立华

    离开会议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姜凌缓缓坐回椅中,将手中笔记本放在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李振良觑着她的脸色, 狗腿地帮她倒上杯热茶:“组长, 喝茶。”

    刘浩然拿着笔记本当扇子, 帮姜凌扇风:“莫气,莫气。”

    周伟坐在姜凌对面,有些不好意地说:“那个,我也想帮你说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 当时会场的气氛好沉重,我不敢。”

    李振良、刘浩然也都满脸的歉意:“是啊, 对不起,组长。”

    明明是一个小组,但遇到秦铁山怒斥姜凌,其他三个都闭口不言, 他们都有点心虚。实在是当时秦铁山的脸色太难看、眼神太锐利,他们仨给吓着了。

    以前在派出所, 也没哪个领导这么凶啊。

    姜凌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没事, 这个时候你们要是开口,那就是火上浇油, 反而不好。”

    有压力,肯定是组长顶上, 不然怎么带团队?

    听到姜凌这话,三个人才松了一口气。

    李振良问:“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刘浩然建议:“要不,我们再来细化一下三步侦查法吧?”

    周伟:“对,我觉得会上你说得很有道理, 但画脸谱那个环节还可以再细化一下。”

    姜凌点了点头。

    三人立刻开始行动。

    李振良拿来粉笔,在黑板上写下“6·15雨夜杀人案”这几个字。

    刘浩然将备份的案件照片贴到白墙上。

    周伟拿着笔记本坐在会议桌旁。

    一切准备就绪。

    洛云琛带着团队过来了。

    洛云琛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在会议桌旁坐下:“我也参与一下案情讨论。”

    姜凌并没有反对。

    刚才会议上洛云琛顶着秦铁山的怒火帮她说话,这份情她领了。

    姜凌对他说:“今天会上雷队说有个目击证人……”

    洛云琛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放心,我已经和雷队说了,他等下就把目击证人叫过来,准备画像。不过,当时是深夜,路灯不亮,雨很大,目击证人只看清楚了对方的大致身形,脸没看清楚。”

    姜凌道:“画不出脸,那就先空着,画身形,画动作。”

    洛云琛笑了:“你这说话的口气,和师父倒是挺像。”

    姜凌看了他一眼。

    洛云琛忙抬起双手:“好好好,画身形,画动作,我尽力。”

    姜凌示意李振良开始。

    李振良说:“今天会上,组长已经说过……”

    他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下关键字句。

    ——定性质:预谋杀人,报复。

    ——定方向:倒查过往医疗事故,现场、诊所、医学院观察。

    ——定脸谱:男,25-50岁,医疗系统辅助工种,普通、老实,本地人或长期定居。

    姜凌看了一眼组员:“雷队那边主攻传统摸排,我们心理画像组的目标就一个:把凶手从模糊的影子,画成一张清晰、可操作的脸谱,指引抓捕方向。现在,我们就来深挖、细化,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洛云琛也跟着说了一句:“我们刑侦画像组的目标也就一个,综合目击证人以及心理画像组的脸谱,画出犯罪嫌疑人。”

    姜凌走到黑板前,对李振良说:“我来说,你来写。”

    李振良响亮回应:“是!”

    姜凌说:“性质基本可以定下来,秦队今天虽然发了脾气,但最终还是肯定了我们提出的侦查方向调整方案。雷队他们已经安排倒查医疗事故,在这里我建议列一个清单出来,要求重点筛查以下几点。”

    李振良飞快在黑板上写字,而刘浩然、周伟则配合着开始在纸上列清单。

    “1、涉及护士操作失误或责任争议的;2、导致患者死亡或严重伤残的;3、事故时间点记录清晰,尤其是接近12点的,这个12点可能是中午、也可能是晚上,但我个人倾向于晚上,这与凶手作案时间基本相符。”

    洛云琛举手提议:“可以派人到医学院档案室、卫生局档案馆那里去查,诊所的老档案可能不全,也得想办法去问。”

    苏心婉弱弱地补了一句:“凶手遭遇的医疗事故不一定发生在我们晏市。”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她身上。

    是啊,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医疗事故,可没说一定是发生在晏市!

    这样一来,那范围就太大了。

    姜凌皱了皱眉。

    沉默几秒之后,姜凌叹了一口气:“只能先这样了,不在晏市的话,我们没办法查。只能靠侦查人员去问,问问上了年纪的人,看他们是否记得。”

    李振良提议:“那我们重点转到观察点吧,组长不是说了吗,凶手希望被看到,他会回到案发现场或者死者经常活动的地方。”

    姜凌看向刘浩然:“浩然,你根据地图,把诊所、现场巷口、医学院护理系大楼三个点的最佳观察位置、视野范围、人员流动高峰时段做张表,标注清楚,特别是护士上下班的确切时间。”

    刘浩然立刻应声:“是!”

    姜凌看向众人:“大家一起讨论,凶手在观察点可能会有哪些微表情、肢体语言或行为模式上的特点?大伟,你负责整理成清单,整理好之后给蹲守的同事一份,便于识别。”

    “是!”周伟拿着笔记本,边说边记。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汇总出不少。

    ——停留时间长,而且没有合理目的;

    ——视线过度聚焦特定目标,比如穿制服的护士、警戒线区域,回避与周围人自然交流;

    ——面部表情可能出现短暂的满足、专注甚至紧张,与周围环境情绪不符;

    ——有反复出现的掩饰性动作,如摸下巴、推眼镜对警察或警车出现异常敏感,比如过度回避或刻意装作不在意

    ……

    会议进行到这里,洛云琛若有所思。

    姜凌小组对微表情心理与行为研究透彻,对他也很有帮助。

    洛云琛开始琢磨,一个打算杀人的男人,在突然遇到一个路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为什么会撞上?撞在肩膀还是胳膊?他会有什么反应?会给目击证人呈现一个什么样的角度?

    ——所有这些细节,都对他接下来的画像有帮助。

    待周伟完成清单之后,姜凌指向黑板上的“定脸谱”这三个字,再次强调:“男,25-50岁,医疗系统辅助工种,普通老实,本地或长居。”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拿起粉笔在黑板右侧空白处画了一个大圈:“现在我们就来重点细化他的心理脸谱。”

    姜凌看向众人:“医疗系统辅助工种,这个范围挺大的。”

    刘浩然很积极地举手:“我知道、我知道。像医学院、附属医院、康乐诊所的设备维修、护工、清洁、保安、仓库管理、食堂后厨、救护车司机、担架员,这些都算。”

    周伟补充道:“还有呢。比如说为医院、诊所提供服务的医疗器材公司外派维护工、药品配送员、医疗垃圾清运工,哦,对了,还有附近固定摊贩,也能天天看到护士上下班。”

    刘浩然主动请缨:“没事儿,这个我来。我可以对照电话黄页和单位名录,梳理一下人员名单,按岗位、年龄、居住地整理,可以吗?”

    姜凌赞许点头:“挺好。”

    解决了工种问题之后,姜凌引导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普通、老实”这两个词上,并用粉笔重重在下面划了两道横线。

    “这是一种伪装。”姜凌目光悠远,仿佛看到前世排查的画面。

    ——侦查人员一次又一次排查,次次凶手都在名单之上,可是经过询问,因为没有作案时间、没有作案动机、邻居风语很好……很快就把他给排除掉了。

    李振良想到了陈安平:“老实人,也不是没有脾气。只是闷着,平时不敢反抗,显得比较老实吧。”

    刘浩然也同时想到了陈安平:“像陈安平,凶起来吓死人。要不是我们及时出手,只怕真会出事。”

    周伟想了想:“老实人,闷葫芦、话少、独来独往、存在感低,这样人在排查时领导同事邻居都会说一句:这人老实,没啥问题。但是,我建议雷队他们在排查的时候要特别留意所谓的老实人、太普通容易被人遗忘的人,一定要多问一问,他有没有独居?性格是不是比较孤僻?家庭关系是不是冷漠或异常?案发时间段的行踪是不是含糊其辞?”

    听到大家的话,洛云琛感觉有些手痒。

    他拿起一支笔,开始在白纸上画画。

    憨厚的微圆面孔、圆圆的眼睛、平直浓密的眉毛、宽宽的眉间距、厚厚的嘴唇……

    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一张普通男性的面孔便跃然纸上。

    洛云琛放下笔,将肖像画举起,对着姜凌晃了晃:“是不是这个样子的人?”

    所有人都探过脑袋来,看着洛云琛刚画好的人像。

    刘浩然撇了撇嘴,指着眉头位置说:“你这画的也太讨喜了。你看,这么宽阔的眉间距,一看就是胸怀宽广之人,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

    李振良也摇头:“这圆圆的脸庞让人感觉是个憨厚朴实的汉子。”

    周伟:“唇厚说明重感情,你这画的也不普通啊。”

    洛云琛张了张嘴,有心要辩解几句。但转念一想,他将这张画放在一边,低下头继续画了起来。

    一边画一边在心里嘀咕。

    眉间宽说明胸怀宽广是吧?那我给你画窄点!

    圆脸太憨厚是吧?那我给你画个大马脸!

    唇厚重感情是吧?我给画个薄薄的!

    这一回,洛云琛画得很投入。

    他在脑海中搜寻着到监狱写生时见过的无数张罪犯的脸。

    阴险的、狠毒的、狡猾的、绝望的……

    无数张面孔在洛云琛眼前闪现。

    普通,能完美隐藏在人群之中;

    变态,杀完人还要回到现场观察警方反应;

    执着,雨夜也要坚持将时针调到十二点。

    相应的,这些特征也会反映到面部。

    他的五官并不完美;

    心底藏事,偷偷观察,会让他带上些鬼祟之气;

    执着之人,他的眼神会比较坚定。

    脸部、眉毛、眼睛、鼻子、嘴、耳朵、脖子……

    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不同的人生经历、不同的个性特点、不同的成长环境,都会在脸上镌刻下不同的印记。

    洛云琛在脑海里快速拼凑人像。

    在雨夜残忍杀害女大学生、让雨水冲刷掉所有物证,这样一个凶手,绝非善类!也绝非普通人。

    画像终于完成,洛云琛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

    他将画纸重重往桌面一拍,右手炭笔一搁,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畅快!”

    姜凌凝神看去,瞳孔微缩。

    这张脸……她有些眼熟!

    如果眼角加点鱼尾纹、脸上添点皱纹、嘴角再往下耷拉一点,那他就是2024年12月因故意伤害罪入狱的耿立华。

    耿立华的犯罪档案随之浮现在姜凌的脑海。

    档案编号:JJ-2024-1215

    姓名:耿立华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56年7月19日

    入狱日期:2024年12月3日

    入狱年龄:68岁

    刑期:有期徒刑12年

    罪名: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

    耿立华伤人案当时还引发了社会大众对于医患关系的热议。

    事件的起因是这样的。

    耿立华之女耿思敏是南江市仁心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她在2024年11月15日为患者张石雄进行一台高难度脑膜瘤切除手术后,患者因基础疾病复杂及术后并发症于11月25日不幸离世。

    患者之子张强认为其父死亡系耿思敏“手术失误”所致,多次在医院闹事、辱骂耿思敏,并向院方及卫健委进行不实投诉。

    11月28日下午,张强再次前往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区,堵截并持续辱骂耿思敏。在争执推搡过程中,张强情绪失控,用随身携带的金属保温杯猛烈击打耿思敏右手前臂及腕部多次,致其当场倒地,痛苦不堪。

    耿立华当时恰好来医院给女儿送饭,目睹了女儿被袭击的全过程。据目击者称,耿立华在看到女儿被打倒瞬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随即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中抽出一把家用剁骨刀冲向张强。

    周围医护人员和保安根本来不及阻拦,耿立华持刀向张强肩颈部、背部及手臂连续猛砍数刀,造成张强大出血,当场休克。现场血迹喷溅面积巨大,场面极其血腥混乱。

    耿立华在行凶后并未逃离现场,将刀扔在地上,跪坐在昏迷的女儿身边,直至警方到达将其控制。

    警方介入,受害人张强左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左臂丛神经严重损伤,颈背部多处深达肌层的开放性撕裂伤伴大量失血,经抢救后脱离生命危险,但构成重伤二级,遗留严重残疾。

    被张强打伤的耿思敏右前臂尺桡骨骨折,右手腕部严重挫伤伴尺神经损伤。虽经多次手术,但尺神经功能恢复不佳,导致右手精细动作功能永久性严重受损,无法再执刀进行神经外科手术,其医生职业生涯被彻底终结。

    案子的审判结果很快就下来了——耿立华犯罪手段残忍,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恶劣。但鉴于其系目睹至亲突遭严重伤害后临时起意、事后未逃离、认罪悔罪态度良好,且受害方张强对引发本案存在重大过错,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12年。张强亦因故意伤害罪被另案判处有期徒刑1年6个月。

    入监初期对耿立华进行心理评,发现他存在严重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总是不断回忆女儿被打时的场景,并反复表达出自责与悔恨。耿立华的这份自责主要是对女儿前途的担忧,他并不后悔砍伤张强,一提起张强便咬牙切齿,觉得是张强毁了女儿。

    经过药物及心理疏导后,耿立华的情绪趋于稳定但极度消沉,身体状况堪忧,寡言少语,极少与他人交流,对过往经历讳莫如深。平时主要的爱好是阅读医学期刊以及与女儿通信。

    时间往前倒推三十年,1994年6月15日,柯小雨被害。

    此时的耿立华38岁。

    柯小雨是他杀的吗?

    耿立华入狱时,姜凌曾看过他的个人档案。

    虽只有薄薄的几页纸,却记录着耿立华经历过的那段人生。

    耿立华出生在晏市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是机床厂技工,母亲是纺织厂女工。他是家中独子,少年时期经历过三年困难、大革命运动,学业中断,16岁就进入晏市机械厂当学徒工。

    1978年,22岁的耿立华调入晏市医学院设备科,成为一名医疗器械维修技工。凭借刻苦钻研,成为科内技术骨干,尤其擅长精密手术器械及早期影像设备的维护。

    1980年与同厂女工赵淑芬结婚。赵淑芬性格温顺,身体较弱。1982年,女儿耿思敏出生,成为耿立华人生最大的希望与寄托。他对女儿倾注全部心血,期望极高。

    1985年,妻子赵淑芬因子宫肌瘤在晏市第一人民医院接受手术。术后发生严重感染,引发败血症,经抢救无效于术后第7天死亡,当时耿思敏才三岁。妻子去世之后,耿立华没有再娶,独自一人抚养女儿耿思敏,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生活重心全都放在了女儿的生活与学业上。

    耿立华长期在晏市医学院设备科工作,后医学院并入晏市大学,设备科升级为医学工程处,耿立华继续担任高级技师,因为长期患有高血压、冠心病,2011年提前病退。

    工作期间,耿立华技术精湛,寡言少语,责任心强,但对工作要求近乎苛刻,尤其对手术器械的清洁消毒流程异常关注,常因此与护士、供应室人员发生争执,被认为过于较真、脾气古怪。他与同事关系疏离,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要说耿立华这个女儿,真的很优秀。

    耿思敏自幼聪慧勤奋,在父亲严格要求和自身努力下,高考考入国内顶尖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八年直博,毕业后成为南江市仁心医院神经外科医生。

    可以说,耿思敏是耿立华一生的骄傲和精神支柱。他退休后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照顾女儿生活、帮忙带大了外孙女,关注女儿的事业发展。女儿在神经外科领域崭露头角,成为副主任医师,是耿立华晚年最大的慰藉和生存意义所在。

    因此,当耿思敏被张强伤害时,耿立华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将身强力壮的张强砍成重伤。也因此,法官在判决时只给了十二年刑期。也因此,社会大众对他的遭遇很同情,甚至把他包装成“勇敢守护女儿的好父亲”形象。

    如果不是因为说梦话被狱友举报,恐怕狱警也会觉得耿立华是个不错的人,只是一时冲动才犯下大错。

    姜凌一边回忆耿立华的档案信息,一边暗自琢磨。

    耿立华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孤僻,不善交际。生活极其简朴,近乎清苦,对女儿以外的人和事显得冷漠。在邻居和旧同事眼中,是个老实巴交、有点怪、很疼女儿的倔老头。

    再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柯小雨是耿立华杀的吗?

    耿立华此时38岁,在晏市医学院工作,长相一般、性格孤僻,本地居民。

    完美符合“25-50岁,医疗系统辅助工种,普通、老实,本地人或长期定居”的心理画像。

    而且,他妻子因术后感染而死,早年丧妻之痛深埋心底,可能会形成对医疗安全、尤其是手术环节的极度敏感、焦虑与不信任。这种情绪在妻子去世后长期发酵,可能曾被某些事件触发,让他起了杀心。

    ——他有杀人动机。

    他能因为女儿被多次投诉便随身携带刀具,能在女儿被打时怒吼出刀,说明个性偏激、冲动,有暴力犯罪倾向。

    前世虽然没有给耿立华定罪,但今天洛云琛画出来的这张人物肖像,成功触发耿立华的罪犯档案,也让姜凌警醒。

    可以先将耿立华列为重点嫌疑人。

    虽然他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老实巴交的人,但因为工作稳定、爱女如命,同样也可能会被侦查人员忽视。

    想到这里,姜凌看向洛云琛,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师兄,画得挺不错。”

    洛云琛此刻正是得意非凡的时候,被表扬了依旧不忘自我夸赞:“那可不?和师父学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

    姜凌拿起画像:“好,我去找雷队,查查这个人。”

    第69章 对照组

    姜凌一共拿给雷骁三样东西。

    ——待查医疗事故清单;

    ——观察点异常人物行为特征清单;

    ——可疑人物画像。

    雷骁拿到这薄薄的三页纸, 不敢置信地看着姜凌:“你们两个小组这么快就整理出这些?”

    他将画像往姜凌面前一拍:“就凭你说的那些,可以画出嫌疑人的肖像?这个洛云琛倒是有点本事啊。”

    “只是个初步的想法,你们先拿给当地派出所的社区民警看看, 如果真有这么个人, 再认真调查。”

    姜凌这回并没有把话说死, 毕竟耿立东到底是不是杀害柯小雨的凶手,目前并没有证据,前世晏市警方还没来得及侦查姜凌便重生了。

    “这个简单。”

    雷骁将画像交给手下,叮嘱了几句之后对姜凌说:“大家都是为了早点破案,你也莫在意秦队的态度。他其实人挺好的, 对手底下的人也很爱护。刚才我交上去的侦查计划里,把你说的那些都考虑进去了, 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说明秦队其实是很认可你的,只是你的这个态度……”

    雷骁斟酌了一下:“我今天就托个大,以老大哥的身份说说你。你刚来,还是要注意一下态度, 不能太高调。你想破案的心我能理解,但毕竟咱们是警察, 一切都要讲证据, 不能老拿直觉来说事,是不是?”

    姜凌思忖片刻, 很诚恳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以后会注意的。”

    以前她拿直觉二字应付过应松茂、袁毅,但现在看来,这条路走不通。未来还得把前世档案这个辅助手段,用犯罪心理学理论好好包装一下, 争取更有说服力才行啊。

    雷骁见姜凌听得进去他的话,欣慰地笑了,抬手想要拍拍她肩膀以示鼓励,却被姜凌皱眉避让开来。

    姜凌也没和他讲客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雷骁想翻个白眼,但他忍住了。

    他讪讪一笑,将抬起手收回来,摸了摸后脑:“行……吧,我以后注意点。”

    姜凌指了指那两页清单:“这个复印后交给侦查人员,你们辛苦了。”

    传统的拉网式排查,考验的是耐心、观察力和细致程度,跑断腿、磨破嘴,一个都不能漏掉。晏市北城区那么大,这得投入多少警力啊,的确是辛苦。

    雷骁叹了一口气:“没办法,都是为了破案嘛。”

    叮铃铃……

    电话响了。

    雷骁接起电话,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便挂上了电话,转过头看向姜凌:“目击证人已经到了,是将她领到洛云琛那里去,还是让小洛到会客室来?”

    姜凌想了想:“到刑侦画像组办公室来吧,我也想看看洛云琛是怎么画像的。”

    雷骁听她这么一说,笑着点头:“是,你们两个组挨得近,多加强联系。”

    他扬了扬手上剩下的两页纸,“干得不错,继续加油。”

    到底是年轻人,精力旺盛、头脑活跃,尤其是姜凌,思维极有创造力,搞理论的就是不一样,一下子就带出两张清单,对照着去询问、去排查,的确能有帮助。

    至于那张画像,雷骁虽说按照姜凌说的派人去查,但并没存什么指望。

    林卫东与姜凌相互配合画出麻绳杀人案的凶手,当时雷骁就在现场,看得一清二楚,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那是公安部刑侦专家林卫东啊!

    现在画像的,是林卫东的徒弟。洛云琛到底学到了多少,有些什么本事,雷骁一无所知。洛云琛调过来的这段时间,光看他找领导要办公室、要车、要物资,画画的本事那是一点都没亮。

    因此,雷骁不觉得凭这张画像能找出凶手来。

    不过,年轻人有冲劲,也不好打击,就随了他们的心意吧。

    姜凌回到办公室,和洛云琛说了雷骁刚才的话。

    洛云琛一听,立马站起,对苏心婉、庄建柏说:“走!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本事。”

    姜凌:“我也想参加。”

    洛云琛咧嘴一笑:“师妹想来,那必须随时欢迎啊。”

    姜凌一动,李振良他们仨也一齐跟上,结果两个小组再次聚齐,只是换了间办公室。

    刑侦画像小组办公室的布置和姜凌他们那边不太一样。

    洛云琛在装修时专门拿出一面墙,全部铺上软木板,上面钉满了各类嫌疑人、通缉犯的画像,还有人像解剖结构图。

    办公室中央除了一张会议桌,还一张宽大的绘图桌,桌面微微倾斜,铺着厚实的素描纸。桌旁立着专业的可调光源灯和一台略显笨重、连接着幻灯机的模拟影像投影设备。这在90年代初的市级刑侦部门,已是相当先进的技术装备。

    洛云琛走到绘图桌前,将袖口挽至小臂,铺好画纸,削好炭笔,又调整了一下灯光的明暗和角度,为接下来的画像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

    关键目击者,印染厂女工王桂香来了。第一次踏入市局办公楼,她显得有些紧张,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苏心婉将王桂香引到一张办公桌前坐下,又倒来茶水,王桂香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一些。

    “王大姐,别紧张,就像我们之前聊的那样,”洛云琛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您只需要尽力回忆,想到什么说什么,哪怕是很模糊的感觉,苏警官会帮您记录下来。”

    说到这里,洛云琛示意了一下苏心婉。

    “对,王大姐,”苏心婉立刻接口,声音轻柔,翻开笔录本压了压,“我们上次记录的,当时大约晚上11点40分,地点在向阳里巷口,您看到一个人,穿着黑色雨衣,推着一辆自行车,差点撞到您。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您没看清脸。还有,您提到他好像穿着雨鞋,对吗?”

    苏心婉逐字复述,确保信息准确无误。

    “是……是的,警官同志。”王大姐点点头,努力回忆,“雨太大了,他走得很急,跟逃似的。”

    “逃?”洛云琛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描述性的词汇,他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拿起炭笔,在素描纸上快速勾勒出一个在雨中推着自行车的模糊背影轮廓。

    线条简洁有力,瞬间抓住了雨中行人的动态感。

    “您感觉他在逃,是指步伐很快,还是很慌乱?”洛云琛一边画一边问,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快,走得很快,但不是那种慌起来乱跑那种快,”王大姐努力形容,“就是,怎么说呢?低着头,闷着头往前赶,不想被人看见那种。对了!他推车的那胳膊绷得直直的,劲儿使得很大!”

    一边说,王桂香一边下意识地比划着动作。

    “绷直的胳膊,很大的力道。” 苏心婉飞快地在笔录本上记录,“推车动作特点为:手臂紧绷,用力大,步伐快而目的性强非慌乱,低头回避。”

    她轻声复述给洛云琛:“洛老师,重点在手臂力量和行进姿态。”

    洛云琛很满意苏心婉“洛老师”这个称呼,他点了点头,在画纸上那个背影的手臂线条处加重了力道,强调肌肉的紧绷感,同时调整了身体的前倾角度,使整个姿态更具一种顶着风雨埋头疾行的压迫感。

    “雨衣呢?”苏心婉继续询问。

    她拿起一张不同材质纹理的参考图册,并翻到雨衣的部分:“您还记得那件雨衣的样式吗?是那种常见的、像斗篷一样罩住的,还是有扣子、有帽子的分体式?材质看起来是塑料布那种亮亮的,还是厚实点的?帽子大吗?盖住了多少?”

    王桂香眯起眼睛,盯着图册,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不是斗篷,是有扣子的。对,前面好像有一排扣子,颜色很深,黑乎乎的。帽子?帽子很大,把他头都包住了,帽檐压得低低的,就露了个下巴尖。材质?好像不是特别亮,有点厚,风吹起来哗啦哗啦响,不是那种软塌塌的塑料布。”

    她越说越投入,当天晚上的细节也在述说中渐渐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苏心婉快速记录,同时嘴里也复述着,以便洛云琛更为精准地把握人物特点:“有扣子的分体式雨衣,材质较厚,风吹有声。大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露出下巴。”

    洛云琛在画纸上勾了几笔,继续提问:“对了,下巴是圆的还是尖的?肤色白不白?有没有留胡须?”

    王桂香努力回想:“下巴?说不好是尖还是圆,应该是比较平吧,皮肤颜色不黑也不白,没有胡子,刮得挺干净的。”

    洛云琛迅速在背影的轮廓上添加细节。

    他用炭笔侧锋快速扫出雨衣厚重、略显硬挺的质感,在肩背处画出被风吹鼓起的褶皱。

    接下来,他用精准的几笔勾勒出覆盖整个头部的硕大雨帽轮廓,只露出一方窄窄的下巴。帽檐压下的角度处理得极其微妙,营造出一种强烈的隐匿感。

    “王大姐,”洛云琛指了指画中雨衣的腰部位置,“您刚才说他推车时手臂绷直,用力很大。那,雨衣的袖子是不是被带起来一些?在雨衣的袖口里面,或者他弯腰推车时,雨衣下摆被风吹开一点的时候,您有没有看到他里面穿的衣服?”

    这个问题问得很巧妙。

    它没有预设答案,却精准地指向了物证,死者指甲里藏着的蓝色纤维。

    王大姐皱紧眉头,眼睛死死盯着洛云琛画中那个背影的袖口和下摆区域,仿佛要穿透时光和雨幕。

    “里面穿的衣服?”她喃喃自语,“雨太大了,黑乎乎的袖口,袖口……”

    她突然眼睛一亮,“啊,袖口,我想起来了!他推车那一下,胳膊抬起来使劲,那雨衣袖子往上蹿了一截。”

    “里面露出来一截袖子。” 王大姐语气肯定起来,“是蓝色的,就是那种工厂里常见的、洗得有点发白、但还是很厚实的工装布的蓝色。对哦,就是工装,我厂里那些男工都穿的那种。”

    她越说越清晰,这个被深埋的视觉碎片终于被唤醒。

    “深蓝色工装布的袖子,在雨衣袖口下露出一截。” 苏心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迅速而准确地记录下这个细节。

    洛云琛手中的炭笔没有丝毫停顿,立刻拿起一支蓝色水彩笔,在画中人物推车绷紧的右手臂的袖口处,用精准而克制的笔触,添上了一小段从黑色雨衣袖口滑落出来的、厚实的、深蓝色的工装衣袖口。

    这抹蓝色在整体压抑的黑色雨衣背影中,显得异常刺眼。

    “自行车。”

    洛云琛将话题转向关键物品,“您还记得那自行车的样子吗?二八大杠还是二六女式?车把是直的还是弯的?车后座有东西吗?比如货架、工具箱、或者绑着什么东西?”

    “二八大杠!肯定是男的骑的那种大车。” 王桂香这次回答得很肯定。

    “车把么,是弯把的,就是那种老式弯把。后座……后座好像垫了点什么,看着挺厚实的。”

    王桂香突然拍了下大腿,“对对对!好像就是我们家属院里不少家长送孩子,怕后座硌得屁股疼,专门在上面铺了海绵垫子,还缠上棉布。”

    “二八大杠,弯把,后座有厚垫子。” 苏心婉一边记录,一边看向洛云琛,眼中闪着光。

    这个细节太重要了!

    这说明凶手自行车后座经常载人。

    洛云琛精神一振,迅速在画中自行车的后座位置,用肯定的线条添加了几笔,让它看起来更柔软些。

    “最后,雨鞋。” 洛云琛将灯光稍微调亮,聚焦在画纸下方,“您说看到他穿雨鞋,是那种高筒的黑色胶鞋吗?鞋面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说,反光、泥渍?”

    王桂香感觉自己脑子里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说话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带着种兴奋:“对,是黑色高筒的胶雨鞋,鞋帮挺高的,快到小腿肚了。那天晚上到处都是泥,他鞋上肯定沾了泥,不过雨大,路灯又暗,看不太清。”

    说到这里,王桂香停了停,抬起头努力思考:“反光?好像,好像鞋头那里走路时偶尔会有点反光?可能是水吧?也可能鞋头有块胶皮特别亮?这个我不能确认。”

    “高筒黑色胶雨鞋,鞋头或特定部位可能有反光。” 苏心婉在笔录本记下这些话。

    洛云琛在画中人物的脚部,用简洁的笔触画出高筒雨鞋的轮廓,并在鞋尖位置用炭笔轻轻擦出一小片模糊的高光,暗示可能的反光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作室里只有炭笔的沙沙声、苏心婉轻柔的询问与记录声。

    姜凌与李振良他们屏住呼吸,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眼前的一切让他们看得有些目眩神迷。

    这就是技术的魅力。

    洛云琛平时看着没个正形,没想到工作起来这么专业。他不断添加细节刺激证人的记忆,又快速将这些细节表现在画像上,聚精会神的模样还挺是那么回事。

    很快,一幅极具信息量的画像逐渐成型。

    最终呈现在素描纸上的,并非一张清晰的面孔,而是一个在凄风冷雨中踽踽独行的背影。

    一件厚重、扣紧、被风鼓荡的黑色雨衣,包裹住全身。

    雨衣下摆、袖口处有一抹亮眼的蓝色。

    一个硕大、帽檐深压的雨帽,彻底遮蔽了头部和面容,只留下一方下巴、一个充满隐匿意味的轮廓。

    紧绷的手臂用力推着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弯曲。

    自行车后座的铁架上,是一个厚厚的海绵厚布垫。

    他的脚下蹬着一双沾满泥泞的高筒黑色胶雨鞋,鞋尖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反射着一点微光。

    人像的整个姿态传递出一种压抑、匆忙、目的明确且极力隐藏自身的气息,完美融入了那个罪恶的雨夜背景。

    洛云琛放下炭笔,轻轻吹去纸上的浮屑。他凝视着这幅没有面孔却充满张力和信息的雨夜独行图,满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将刚完成的画像从绘图板上取下,放到王桂香面前,微笑道:“王大姐,谢谢您!您提供的细节非常关键。根据您说的,我画了一幅人像,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王桂香低头细看,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嘴里发出夸张的惊叹:“唉哟,画得可太好了!太像了,太像了,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这样。”

    苏心婉将记录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的笔录本整理好之后,这才侧过头看向画像,轻声道:“洛老师,这个背影,虽然没有脸,但感觉比很多有脸的画像更有压迫感,信息量也一点不少。”

    洛云琛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洗刷过的街道,脑子里闪过师父林卫东说过的话。

    ——有时候,一个人极力想隐藏的东西,恰恰会通过他无法完全控制的姿态、动作和他随身携带的物品暴露出来。

    想到这里,洛云琛转过头来,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现在专注盯着画像看的姜凌,展颜一笑:“师妹,你觉得怎么样?有我师父几分功底?”

    姜凌觉得,洛云琛还是专注工作的时候比较可爱。

    一回到现实,就不讨人喜欢了。

    看到姜凌不说话,洛云琛自鸣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果然师父说得对,还是得到基层多锻炼,我感觉我的画像水平又提高了不少。这幅画,至少赶得上师父一半的水平吧。”

    姜凌点了点头:“是不错。”

    李振良很凑趣地竖起大拇指:“洛组长,牛啊!”

    刘浩然与周伟也开启了夸夸夸模式。

    洛云琛听得浑身舒泰,眯着眼睛微笑,像只被捊顺了毛的小狗。

    苏心婉与庄建柏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组长虽然专业水平高,但这爱听表扬的个性……像个小孩子一样,唉!

    苏心婉送王桂香离开,洛云琛屁颠颠拿着画像去找雷骁汇报。

    这一回,雷骁张大嘴,来了一句:“卧槽!”

    这个京都来的洛云琛有点真东西啊!

    雷骁再一次确认:“这真是根据目击证人的证词画出来的?”

    洛云琛斜了他一眼:“当然!我们刑侦画像必须根据证词来画,最后还得由证人认可才算完成。”

    雷骁右手拿着画,左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眼睛里绽放出光亮:“太好了。我马上向秦队汇报,对着图找人、找车!”

    他匆匆离开,走之前不忘对洛云琛说:“给你记一功!”

    案件有序推进。

    三天后,专案组第二次碰头会。

    秦铁山今天穿的是便装,一件蓝色短袖衬衫、一条黑色长裤,看着比穿制服时平易近人了些。

    连续奋战了三天,他很疲惫,眼睛看着有些浮肿。

    他搓了搓脸,咳嗽了两声:“按照先前的行动计划,我将人员分成了两个组。一个组由我亲自带队,按照传统网格式分工和户籍底册、单位名册、实地走访三结合的策略进行可疑人员排查。”

    秦铁山扫视全场,目光在姜凌脸上多停留了半秒:“第二组,由雷骁带队,犯罪心理画像与刑侦画像小组参与,一共25人,重点对案发现场进行观察,并对医疗事故进行刑侦支队抽调30人,辖区派出所支援警力30人,再加街道及厂区保卫科配合人员20人,共计80人排查。”

    秦铁山打起精神,哑着声音继续往下说:“今天两组碰个头,将最近三天的收获双方交流一下,再决定后续的作战计划。”

    范威和秦铁山一组,由他先来汇报第一组的进展。

    “我们组采取人海战术,从刑侦支队抽调30人,从辖区派出所抽调警力30人,再加上街道及厂区保卫科的配合人员20人,共计80人。重点对以下四类人群进行排查:第一,穿深蓝色工装男性;第二,拥有或者经常骑自行车的人;第三,案发时段行踪不明者;第四与医疗系统相关联的人员。”

    范威身上穿的衣服皱巴巴的,脚上球鞋沾了不少泥点,胳膊被太阳晒得黢黑,起了层皮,看得出来一直在外面跑。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拿起同样沾着泥点的本子,继续汇报。

    “居民区一共查了12个,包括东区平房区6片、向阳里周边老旧小区4个、医学院家属区2个,一共登记了25-50岁男性居民2150人;发现穿深蓝工装的480人;记录自行车1,890辆。”

    “工厂和单位一共查了8家,包括印染、纺织厂各1家、机械厂3家、化工厂1家、食品厂1家、医学院后勤仓库1处。登记深蓝工装男性职工1120人;提取工装样本送检45份;核查案发时间段夜班缺勤者83人”

    “另外,还有5处重点区域,包括康乐诊所、医学院护理系楼、附属医院护工宿舍、两处夜间营业小吃摊,走访医护人员、护工、勤杂工220人;收集案发时段异常线索12条,有待进一步核实。”

    这一连串的数字,背后都有侦查人员辛苦奋斗的身影。

    姜凌目光端严,心中涌上深深的敬意。

    秦铁山皱了皱眉,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讲重点!讲线索!讲发现!”

    “是!”范威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加快了语速。

    “我们覆盖6平方公里、接触3490人、筛查出1600个穿深蓝色工装的人,也采集了部分样本送痕检比对纤维,自行车车型以二八大杠为主……”

    秦队咳嗽了一声。

    范威偷偷看了他一眼,飞快地翻动着手中笔记本,跳过其中的过程,开始直接说结果。

    “那个,我们发现,第一,深蓝工装过于普遍,纤维比对实验室一天只能完成20份,进度太慢;第二,自行车基数过大,特征模糊,没什么特异性。第三,医疗辅助岗位流动性大,部分临时工信息缺失。”

    秦铁山沉声道:“结论呢?”

    范威叹了一口气:“案发时段无可靠证人一共有400人,包括独居、夜班外出、行踪陈述模糊者,已经将他们列为需二次核查的重点名单。但是大部分的理由都是在家睡觉,无法核实啊。”

    说到这里,范威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秦铁山,情绪有些低落:“秦队,三天时间太短,需要排查的人员太多,即使列出重点名单,基数仍然庞大,需进一步交叉筛查。”

    说实话,排查小组真的尽力了。

    锁定了这么多人,走访了那么多地方,可是二八大杠和深蓝工装这两条线索在工人阶层中覆盖率太高,大量独自在家的不在场证明无法核实,线索太少啊!

    秦铁山眉头紧皱,又点了一根烟。

    侦查排查阶段最耗心神,时间紧、任务重,侦查人员连续几天不眠不休都是常有的事。秦铁山这几天没回家,一直睡在办公室里,今天要开会才洗澡换了身衣服,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可是,年纪来了不由人啊,深深的疲倦感让他头有点昏,只能靠香烟提神。

    烟雾缭绕中,秦铁山将目光投向雷骁:“雷骁,你来说说吧。”

    终于被点到名了,雷骁响亮地站起身:“是!”

    看他一幅神采飞扬的模样,范威在心里嘀咕:雷队这是有了重要线索?

    不仅范威这么想,就连秦铁山也来了点兴趣。

    第一次碰头会上,秦铁山虽然冲姜凌发了脾气,但他回去之后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态度也有问题。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不应该轻易否定。

    连钟局都说了,这个案子难,想破案就必须创新,必须引进新人、新技术。

    为什么自己还要端着老同志的架子,搞一言堂?

    难道你老秦就永远是对的?

    难道你的队伍里连一点质疑的声音都不能有?

    难道你年轻的时候没有过鲁莽、冲动的时候?

    回思反想之后,秦铁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但他到底还是拉不下面子,不愿意承认姜凌的思路是对的。

    经过深思熟虑,秦铁山做了一个决定。

    ——搞两个对照组。

    一组按照传统的人海战术,根据现有证物,以案发现场为圆心,半径3公里圈定调查范围,进行全面排查。秦铁山深信,犯罪分子再狡猾,也逃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只要深入群众、认真调查,一定能找出嫌疑人。

    二组则引进全新刑侦理论与技术,从犯罪心理学理论出发,利用犯罪心理画像技术、刑侦画像技术缩小侦查范围,再采用观察法,蹲守案发现场、诊所门口、医学院宿舍楼,进行医疗事故排查。

    两个组分别由范威、雷骁负责,互不干涉,三天后再来对比看效果。

    如果二组的进度优于一组,那秦铁山就承认刑侦理论的重要性、认可新技术的作用,否则……呵呵。

    现在,见分晓的时候到了。

    第70章 合并

    雷骁早就等不及了。

    这三天他和姜凌、洛云琛联手, 做了很多事。

    每次他想找秦铁山汇报,秦队总是挥挥手:“放手去做吧,你全权负责, 我不干涉。”

    秦铁山的反应让雷骁心里有些没底。

    秦队这是怎么了?以前他最喜欢听手下汇报, 秦队经验丰富、眼光犀利, 总能及时地指出问题、调整节奏。他现在突然完全放手,说实话,雷骁有点战战兢兢,不由得不多想。

    秦队不会是被姜凌气狠了,心灰意冷了吧?

    以前的秦队, 那可是雷厉风行、言出必行、干脆利落、一遇到大案就连轴转、不破案不休息的工作狂。

    这次突然放手,变得冷静、淡然, 雷骁不习惯,很不习惯。

    雷骁终于等到开会。

    在会上做汇报,秦队总会认真听了吧?

    雷骁清了清嗓子,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资料, 环顾四周,神采奕奕。

    他先亮出洛云琛画的雨夜独行图:“这是我们刑侦画像小组根据目击证人王桂香的描述, 画出来的嫌疑人背影图, 大家请看大屏幕。”

    “啪!”地一声,庄建柏打开幻灯机, 一束光线投影到白墙上。

    画像被放大。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众人集体发出一声低呼。

    “哇哦——”

    晏市公安局自成立到现在,第一次如此清晰见识到刑侦画像的手段。

    太震撼了!

    就仿佛集体穿越到了那一个雨夜, 亲眼目睹凶手推着辆自行车,迈着快速的步伐,顶着风雨往前走。

    这个男子个子中等,身形清瘦, 但推自行车的胳膊肌肉紧绷着,看着很有力量。黑色雨衣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点微方的下巴。

    细节处理得也很好,雨衣袖口露出的一抹蓝边,雨鞋前端的反光部分,还有自行车后座上裹着海绵的布垫子,无一不在告诉大家——这是一个人,一个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

    雷骁走到光束前方,抬手指着画像,手的影子被幻灯机打出来的光拉得很长。

    “这画,完全是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绘制而成,得到了王桂香的高度认可,可以作为重要证据。大家看,根据这张图,我们的排查范围又可以缩小一些。”

    雷骁话音刚落,范威便激动地站了起来:“自行车!这个自行车是二八大杠,后座有海绵布垫子,那我们可以对那400名重点名单做进一步筛查,就查具有这个特征的自行车。”

    范威同组的一名刑警也兴奋了起来:“大家看!根据这个比例,嫌疑人的身高应该在170左右,体型偏瘦,那这400个人又能再筛一遍。”

    好不容易有了新线索,一组成员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画真是及时雨啊。”

    “交叉筛查缩小了名单之后,咱们再来观察背影,这样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就能控制在50个人以内了。”

    “对对对!有方向就好,至少不会像个瞎子一样乱转。”

    雷骁看向秦铁山。

    秦铁山的脸隐没在烟雾之后,看不清楚喜怒。但他没有说话,这代表他在默许自己继续发言。

    雷骁再拿起姜凌提供的清单:“这是心理画像小组出具的可疑人员行为特征名单,我们观察组共12人,案发现场、康乐诊所、晏市医学院女生楼各设三个观察点,两人一组,轮流观察,一共发现了15名可疑人员,都已经拍照保存。”

    雷骁将一迭子可疑人员的照片放在秦铁山面前。

    秦铁山微微颔首,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雷骁受到鼓励,整个人越发地兴奋,动作幅度变得有点大。他拿起一张画像展示给大家看,同时幻灯机上也摆上了图片。

    一张人像就这样呈现在众人眼前。

    雷骁的声音陡然增大,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喜悦与欢乐:“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件不思议的事情!三天前,根据姜凌小组的详细罪犯心理特性描述,洛云琛尝试着画了一幅肖像,让我按图找人。我原本以为就是画着玩呢,结果还真有这么个人!户籍民警认出来了这个人,他叫耿立华,就在我们观察出来的15个可疑人员名单里!”

    说罢,雷骁示意刘浩然放出耿立华出现在现场的照片。

    从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出,耿立华曾多次出现在案发现场,装作若无其事地推着自行车路过。他也曾出现在晏市医学院女生楼门口,虽然只是匆匆而过,但看得出来他的视线在女生身上一扫而过。

    耿立华的图像与照片同时亮出,会场顿时热闹起来。

    一开始是嗡嗡的议论声,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全是惊呼。

    “不会吧,这么神奇?”

    “姜凌和洛云琛联手,竟然在三天前就把犯罪嫌疑人找出来了?”

    “不可能,吹牛的吧。”

    一名刑警站了起来,扯着个大嗓门问:“老雷,你这头像三天前就画出来了,嫌疑人不就有了,那我们这三天忙乎算什么?!”

    一组成员的不满刹那间被点燃,都鼓噪了起来。

    “对啊,我们顶着这火辣辣的太阳、三十几度的高温,跑得腿都快断了,结果你告诉我,三天前犯罪嫌疑人的画像就出来了?”

    “搞什么名堂!这不是纯折腾人吗?”

    “老雷你这个坏东西,藏得挺紧啊。”

    “砰!”

    秦铁山一巴掌拍在会议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所有的声音瞬间停止。

    会场鸦雀无声。

    先前激动站起来声讨雷骁的刑警也都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秦铁山虎着一张脸,厉声喝道:“吵什么吵?搞两个组分头行动是我的意思,干什么,要造反啊?”

    众人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范威嘟囔了一声:“这不是急着破案嘛。”

    他底下人也跟着嘀咕:“对啊,2人一组,一天走访50几户,没得头绪,我们也着急嘛。”

    秦铁山目光锐利,扫过全场。

    细小的嘀咕声也消失了。

    成功让会场肃静之后,秦铁山看向雷骁:“你继续。”

    雷骁抬手示意姜凌站起来:“接下来,我想让姜凌给大家讲讲我们的侦查思路以及最终的成果。”

    秦铁山没有说话,低下头开始点烟。

    但是打火机半天没点着,咔嗒咔嗒声响了三下之后,秦铁山有些烦了,将打火机往桌面一放,烟也懒得再抽。

    秦铁山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看着缓缓站起的姜凌:“行,姜凌,你来说。”

    得到秦队首肯,姜凌站得笔直,环顾四周,语速平稳。

    “首先,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没有在画像出来后第一时间锁定嫌疑人。洛云琛画的这幅人物肖像,是根据罪犯心理特征画出来的,一切基于他的个人经验,只能为我们侦查提供参考,并不算直接的证据。真正破案,还是需要像一组同事那样,扎扎实实深入群众,开展大量的调查工作,以事实为依据。”

    此话一出,一组成员心里便舒服多了。

    大家视线相视交流,一切都在不言中。

    ——嗯,小姜老师这话我爱听。

    ——没错,画得再好,也不能当证据直接抓人。

    ——对,要是凭一张凭空想象的画就确定嫌疑人,那到处都是冤假错案了。

    雷骁挑了挑眉。

    这个姜凌很有悟性嘛,上次劝了她一句,她马上举一反三,知道在大会上肯定一组同事的付出了——是个当领导的料子。

    秦铁山则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姜凌。

    三日不见,这丫头身上的刺好像收敛了不少。

    进步很快啊。

    姜凌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

    她讲的全是真心话。

    她不是刻意表扬一组同事,她是真的觉得他们很辛苦,而且卓有成效。才三天便接触了三千多人,筛查出四百个人,很了不起。

    她也不是有意收敛身上的刺,因为今天是汇报成果,是相互交流,大家坦诚以对就好。像上次,在制定侦查方向的关键时候,秦铁山搞一言堂她当然要坚决反对。

    姜凌道:“因此,我们三天前画出肖像之后并没有将他锁定为犯罪嫌疑人,而是转而收集更多有利的证据。根据三定侦查法的思路,我们认为凶手为有预谋的报复性杀人,可能因为医疗纠纷等缘故,他很仇视护士,又因为曾经接触过柯小雨,生出杀人恶念,他很记仇、性格偏激、外表普通、内心扭曲,会回到案发现场观察警方反应。”

    其实这些话姜凌上一次已经在会上说过,但当时吵吵闹闹氛围不好,很多人都没有听进去。

    今天再听她侃侃而谈,所有人都开始思考。难怪先前做排查的时候,感觉困难重重,原来是因为缺乏一个范围。

    男性,蓝色工装服、自行车、案发时间段去向不明——只凭这三点做筛查,范围太大,不仅效率低,而且容易漏掉某些重要嫌疑人。

    三定侦查法,先定性质,再定范围,最后定脸谱。

    以这三个方法为指引,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啊。

    此刻就连秦铁山,也没有说话。

    他匆忙定性,将雨夜杀人案定为激情犯罪,将目标瞄准流窜犯、本地心理变态的疯子、流浪汉,差点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姜凌观察着秦铁山的表情,发现他虽然绷着一张脸,但眼神悠远,并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便继续往下说。

    “根据凶手的犯罪心理,我们拟定了行为清单,并根据清单来观察,挑选出反复出现在现场、行迹可疑的23名可疑人员。因为担心打草惊蛇,我们并没有对人员姓名及身份进行核定,但根据目击证人提到的深蓝工装、自行车、体型清瘦这三点,最终筛选出15人。”

    说到这里,姜凌看向秦铁山:“报告秦队,我们二组通过犯罪心理画像、刑侦画像技术,明确了侦查方向,缩小了侦查范围,最终查出十五名可疑人员。因为医疗事故涉及面太广,因此我们打算等缩小嫌疑人范围之后,再来对嫌疑人的过去进行调查,重点查遭遇过医疗事故或纠纷的。”

    秦铁山沉默不语。

    400:15。

    虽然还不清楚凶手是否就在这十五人里,但至少从目前来看……

    二组完胜!

    姜凌现在也长了个心眼,至少懂得表面上给足秦铁山面子。

    她微微一笑:“秦队,您看,下一步是不是一、二组合作,一起对那四百人的重点名单进行筛查?”

    雷骁也在一旁帮腔:“对啊,秦队,我们二组查出来的人虽然只有15个,但缺乏直接证据;一组虽然查出来的人有400个,但却是证据充足。接下来,不如两组合一,我们协助一组对那400人进行筛查?”

    范威兴奋地搓手,立刻站了起来:“秦队,您赶紧下命令吧!有了二组协助,我有信心,很快就能从那400个人里查出嫌疑人来。”

    此时此刻,秦铁山不得不承认,他是老了。

    老到不愿意接受新事物。

    老到固步自封,拒绝学习新的刑侦理论。

    姜凌提出的三定侦查法,的确很有用。至少,它能指导侦查方向、缩小侦查范围,节省大量人力、物力。

    秦铁山站起身来,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姜凌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上。

    所有人惊恐地发现,老秦笑了!

    千年冰封脸的老秦,竟然笑了!

    这一下,把大家都整不会了。

    秦队不会是被刺激得太大,脑子出问题了吧?

    在众人惊恐的眼神里,秦铁山哈哈一笑:“很好!这次的碰头会开得很不错。范威!”

    范威立定,大声响亮地回答:“到!”

    秦铁山从会议桌后走了出来,抬手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你们组出动80警力,走访了案发周边六平方公里的区域,接触三千余人,认真询问案发时间去向,最终筛查出400人的重点名单,你们辛苦了。”

    范威原本还有些挫败,觉得他们辛辛苦苦跑断腿,二组舒舒服服守在观察点,结果他们找出400人,二组却精准锁定15个人,对比之下成果实在是太难看。

    没想到领导会用如此亲切的态度对他们予以肯定,范威差点热泪盈眶:“职责所在,我们不辛苦!”

    秦铁山又走到雷骁面前,拍了拍他胳膊:“利用犯罪心理,通过观察,锁定15名嫌疑人,干得不错。”

    雷骁骄傲地挺直腰杆,咧嘴一笑。

    秦铁山又看向姜凌、洛云琛:“年轻人,有前途啊。”

    姜凌与洛云琛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这是肯定、表扬、鼓励还是期望?

    不管是什么意思,反正是领导的正面评价,两人表情严肃,同时立定,敬了一个礼。

    秦铁山看这两人外形出色、意气风发的模样,内心不由得涌动起一种既欢喜,又有些微微发酸的情绪。

    欢喜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刑侦队伍有继有人啊。

    发酸的是,还是年轻好哇。

    对照这两张年轻得似乎在发光的脸庞,秦铁山真的感觉自己老了。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他原本就打算办完这个案子之后就退居二线,何必纠结自己老了还是没有?

    只要不断有新人愿意投身刑侦领域,传承就不会断。

    老带新,给新人机会,让他们成长,这不正是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吗?

    想到这里,秦铁山抬起手,搭在洛云琛肩头,转头看向众人:“这一次行动,犯罪心理画像与刑侦画像这两项新技术,有效地指引了侦查方向、缩小了侦查范围,姜凌与洛云琛表现不错,值得肯定!”

    说罢,他收回手,快速回到自己座位,开始发号施令。

    “一组、二组合并,由雷骁带队。”

    雷骁:“是!”

    “下一步行动目标:对400人名单进行交叉筛查,在深蓝工装、自行车、案发期间行踪不明这三条线索之外,增加背影对照、自行车后座布垫,以及医疗事故这些新线索,后天,我要拿到嫌疑人名单,做不做得到?”

    所有人都迅速站起,大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有了这么多新线索,两组合并,近一百人警力投入这一轮筛查中,大家都有信心:两天时间之内,必定能完成任务。

    以姜凌为组长的犯罪心理画像小组;

    以洛云琛为组长的刑侦画像小组;

    以范威为组长的排查小组;

    以及以雷骁为首的所有一大队成员。

    此刻众志成城,全都心头火热,恨不得立刻投入到对可疑人员的调查之中。

    第二轮行动,开始!

    姜凌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刚一散会回到办公室,便收到母亲肖文娟的电话。

    “凌凌?”

    “妈。”

    “这几天很忙吗?”

    “是,有个新案子,上头给了限期侦破的任务,压力很大。”

    听到女儿说“压力很大”,肖文娟有些心疼:“妈妈知道,工作重要。但你也要注意身体,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吧。新家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带同事们过来认认门、暖暖灶。”

    姜凌想了想:“好。”

    妈妈为了她留在晏市,她却连着三天没回家见面,也的确是有些过意不去。正好今天回去,洗澡换衣服,休息休息再来战斗。

    挂上电话之后,姜凌看向组员们:“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我妈请客。”

    李振良兴奋挑眉:“啊啊啊,终于能吃口热乎饭了。”这几天他和庄建柏搭档守在康乐诊所附近观察来往行人,每天吃的都是方便面,实在是要吃吐了。

    刘浩然与周伟盯的是案发现场,吃饭也只能随便对付几口,一听到今晚能去姜凌的新家吃饭,也挺开心:“好啊,好啊。”

    洛云琛推开办公室门,有些委屈地看向姜凌:“吃饭不叫上我?”

    姜凌思考了一秒:“你们组三个,也一起来吧。”

    这三天,姜凌与苏心婉组队,在晏市医学院女生楼观察,平时吃饭都是学校一食堂,说实话,医学院的食堂伙食真心不怎么样,一点油星子都没有,太清淡了。

    就这样,两个组、七个人,在征得雷骁同意之后,一下班便直奔市局马路对面的平安里社区。

    平安里社区是晏市公安局、法院、检察院等政法系统单位的职工家属院,目的是解决机关干部和普通干警的住房问题。随着时间推移,部分老住户调离、退休或子女长大分户,房子开始流转。一些非政法系统的单位,像早期的商业局下属公司、本地小型国企等,通过交换或分配,也获得了一些房源,安排其职工入住。社区不再是纯粹的政法大院。

    林卫东与肖文娟为大女儿姜凌购置的新家,就在这个老小区里。

    平安里小区整体布局规整,靠近路边的是一排排的四层砖混建筑,红砖墙、红屋顶,人称“红房子”,普遍面积不大,但厨卫配备齐全。后面全是带小院的两层小楼,那是干部楼。

    道路横平竖直,道路两旁种着梧桐树,年代久远的小区,行道树都长得很茂盛,梧桐树已经搭成绿荫,遮天蔽日,一走进去就能感觉到夏日的荫凉。

    走在笔直的政法路上,李振良他们仨东张西望,不断地发表着感慨。

    “组长,你爸妈对你真好,这个小区因为就在公安局对面,房价听说不便宜啊。”

    “小区虽然有点老,但这树长得可真好,夏天好凉快。”

    “唉呀,我就喜欢老小区的氛围,热闹、和谐。”

    的确,这个社区烟火气十足。

    对面是晏市公安局,步行几分钟就是法院和检察院,与公安局构成政法三角区。

    出大门往北走,是老牌的国营百货商店;往南走,是一个大菜市,沿路邮局、小学、幼儿园,小区内还有一楼小区居民自家开的副食店、裁缝店、早餐店,生活很方便。

    林卫东夫妻俩也是动用了一些关系,才打听到这里有一套房子有出售意向。

    原房主是一位退休的老公安,因为子女都在沪市工作,他便和老伴前往沪市与子女团聚,房子就空了出来。

    林卫东打听到这个情况,立刻就与原房主联系上。

    恰好原房主与林卫东共事过一段时间,一听说他要买了给女儿住,立马同意卖房。系统内部职工买卖,很快就把手续办了下来。

    肖文娟这段时间留下来,就是在打扫、整理老房子,再添置些新窗帘、新沙发、新的床上用品等等。

    终于将老房子归置一新,肖文娟买了一大堆食材,准备为女儿和女儿的同事做一顿好吃的。

    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都在为姜凌感到开心。

    姜凌有了新家。

    这个家里,有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新床、新枕头、新被子,崭新的梳妆台、衣柜、书桌,朝南的木窗刷了浅浅的绿漆,浅绿窗帘盒子下面挂着漂亮的两层窗帘,一层白纱、一层浅绿碎花,风拂过,如童话般梦幻。

    这个家里,有一间客房,父母、妹妹和奶奶随时可能会来住。

    这个家里,有一个不算宽敞的客厅、一个小小的厨房,还有一个干净的厕所。

    厨房一炒菜,饭菜香味便飘到客厅。

    这个家,盛满了姜凌曾经的梦想。

    满足了她所有的期待。

    吃完晚饭,送走同事之后,姜凌的嘴角一直带着压都压不住的笑容。

    关上门,姜凌伸开双臂,主动抱着满身油烟气的肖文娟,轻声道:“妈妈,谢谢你。”

    肖文娟泪盈于睫,回抱住女儿:“不谢不谢,这是妈妈应该做的。”

    第二天一早,窗外鸟鸣声叫醒了姜凌。

    姜凌精神百倍起床,走出卧室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豆香味。

    肖文娟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楼下那家早餐店的豆浆、油条味道不错,你尝尝?我再给你煎个蛋,吃了好上班。”

    姜凌觉得,人生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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