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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设备科

    吃过肖文娟做的爱心早餐, 姜凌披着晨光去上班。

    平安里小区生活的确方便,但到底是老社区,各种基础设施都老化了。

    红色砖墙不少地方开始风化, 一楼住户私搭乱建, 占用公共空间。虽然通了自来水、各家都有独立厕所, 但排水系统、电路老化仍是老大难问题。

    有些住户已经开始使用煤气灶,但有些住户还是习惯使用煤炉,蜂窝煤堆在楼道里,把本来就狭窄的楼梯间挤得满满当当。

    小区里抬头就能看见电线如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拉扯着。

    路面破损严重, 坑坑洼洼的,一下雨肯定会积水泥泞。

    不过这一切, 都没有阻挡居民们的生活热情,有些人自发地修缮墙面、路面,有些人在一楼空地种花种菜,有些人在梧桐树上牵起绳子晾晒衣物。

    姜凌住在西区6栋一单元302, 走出单元楼,便看到对面楼栋一楼最东侧的那一户, 在院子里搭了个遮阳棚, 棚子下面支着几张桌子,看样子是做早餐生意的。

    空气里飘来姜凌在经过对面早餐店时, 特地多留意了一下。

    早上母亲给她买的豆浆的确好喝,豆香味十足, 甜度适中,喝着既浓稠又丝滑,口感很好。

    早餐店也没挂什么招牌,在摊子前忙碌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她身上系着条红色围裙,笑容灿烂,手脚麻利,一边炸油条一边招呼着客人。

    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头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她一见便笑眯眯地说:“刘老师,还是老样子,一碗豆浆、两根油条?您先坐着,我马上送过来。”

    站在油锅前等油条的一名三十来岁的女人撇了撇嘴:“你搞快点啊,我还要送小勇上学呢。”

    摊主的一张脸被热油蒸腾起来的油烟熏得发红,但她依旧笑意盈盈:“好嘞,美娟妹子莫急,马上就好。”

    站在叫“美娟”的女人前面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往一旁让了让:“刘婶,我不急,油条先给她吧。”

    摊主一边感谢一边对众人解释:“早上大家都忙,互相体谅一下,谢谢了。豆浆桶就在那里,喝多少自己倒啊。”

    早餐摊做的是街坊生意,基本都是熟客,豆浆自己取,零钱自己找,要是实在没带钱欠着下次给都行,主打一个相互信任。

    姜凌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开。

    昨晚她被照顾着没有加班,但雷骁他们可是一直连轴转呢,也不知道筛查结果出来了没有,有没有找到犯罪嫌疑人。

    耿立华虽然可疑,但姜凌不打算多嘴,一切由证据说了算。

    她有罪犯档案为辅助手段,但晏市警方不知道。

    此时的耿思敏只有12岁,还没有成为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没有被医闹家属张强伤害;此时的耿立华还在晏市医学院设备科当工人,没有执刀砍向张强。

    到底是不是耿立华干的?

    姜凌相信他一定会在嫌疑人名单内,到时候再认真调查。

    如果真的不是他,那他当年在监狱所说的梦话,那就真的是梦话。有时候人在心理脆弱时会把自己幻想成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以此来满足内心那卑劣的、不可为人道的阴暗需求。

    如果真的是他。

    那证明将犯罪心理画像技术与刑侦画像技术相结合,是一条可行、可信的全新刑侦道路。

    未来可以加强与洛云琛的合作。

    平安里社区就在市公安局对面,从小区大门走出来,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工作单位,走路五分钟,这种感觉还挺美的。

    通勤时间短、单位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关键很有成就感——这一刻,姜凌很满意自己的现状。

    一走进办公室,电话铃便响了起来。

    姜凌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雷骁兴奋的声音:“快来!犯罪嫌疑人名单已经出来了。”

    姜凌很冷静:“几个?”

    雷骁嘿嘿一笑:“11个!交叉筛查的结果,只剩下11个了。”

    姜凌再问:“耿立华在不在其中?”

    雷骁故作神秘:“你猜?”

    姜凌从他的语调里已经猜到结果:“在。”

    姜凌叫上李振良一起去专案组指挥部,第三会议室。

    办公室里挤满了人,屋子里弥散着一股浓烈的烟味,即使开着窗户、吊扇都没办法驱散。

    姜凌皱了皱眉。

    工作单位什么都好,就是办公室不禁烟这一条不太好。

    姜凌暗自想,等什么时候我有了话语权,一定要大力推广公共场合禁烟令。二手烟吸入,有害身体健康啊。

    雷骁一见到姜凌便兴奋地挥手:“来来来!昨天我们熬了个大夜,提前把嫌疑人名单搞出来了!”

    时间回到昨晚,凌晨三点。

    姜凌是唯一一个被雷骁特批,可以回家睡觉的人。

    其余人等,全都汇聚在专案组指挥部。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会议室内却灯火通明,烟雾弥漫。

    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烟味、汗味、纸张油墨味和一种近乎燃烧的紧迫感。几十名刑警汇聚在这里,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在极限运转。

    会议室被无形的界限划分。

    一侧是范威带领的“人海摸排组”,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户籍底册、单位名册、走访笔录像一座座小山,组员们个个眼带血丝,嗓音嘶哑,仍在电话、名单、地图间疯狂交叉比对。

    他们面前的白板上,贴满了写满人名的纸条,最顶端标着“重点名单:400人”。

    另一侧是雷骁主导的“观察画像组”,这里的气氛更显凝练、锋利。

    墙上钉着洛云琛画的那幅“雨夜深蓝工装背影图”,旁边是苏心婉整理的清晰图表,还有偷拍的15名嫌疑人的照片,下方标注着各自的异常观察行为记录,包括出现地点、时间、频次、可疑动作等。

    雷骁双臂抱胸,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全体注意!”雷骁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名单合并,交叉筛查。一组提供基础信息和行踪核查,观察组提供画像特征和行为线索。我们的目标是:把400人的名单,用最细的筛子,给我滤到个位数!”

    筛查条件升级。

    在原有深蓝工装、自行车、案发时间行踪不明这三条的基础上,增加观察组锁定的关键细节:

    身高:170cm左右。

    体型:偏瘦。

    身体特征:胳膊有力

    自行车特征:二八大杠,后座有载人专用的深色海绵座垫。

    命令下达,会议室瞬间化作信息洪流的漩涡。

    一组在范威指令之下不断推进。

    “身高167-173cm范围,筛出名单1-200号!”

    “体型描述偏瘦或中等偏瘦,结合走访印象,筛掉胖子、壮汉!”

    “自行车记录,后座有海绵座垫的,快找!重点看那些写着‘有座垫’、‘带孩子用’的备注!”

    电话声此起彼伏:“喂,东区派出所吗?请再核实一下赵勇案发当晚具体行踪,他说在家睡觉,隔壁王大爷那晚听见他出门动静没?”

    笔尖在名单上飞速划动,一个个名字被划掉,一张张写有“身高不符”、“体型不符”、“自行车无座垫”、“行踪有证人”的纸条被撕下。

    李振良、洛云琛拿着那15名嫌疑人的照片和资料,如同拿着探针,精准插入范威组的名单数据库。

    “耿立华,医学院设备科维修工,身高172,体型偏瘦……符合!” 苏心婉迅速将他从400人名单中标记出来。

    “他的自行车!” 李振良指着诊所外偷拍的一张模糊但清晰可见的照片——那是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后座上赫然绑着一个磨损的黑色海绵座垫!

    “就是他!观察记录显示他连续三天在护士下班时间出现在诊所对面,目光锁定穿制服的护士,停留时间超长,表情冷漠!”

    雷骁拿起耿立华的档案:“设备科维修工,工装是深蓝色。常年接触器械,臂力肯定没问题。案发当晚记录是在家里休息、女儿在隔壁房间睡觉,无人证明。”

    洛云琛将耿立华的那张面无表情、略显木讷登记照与墙上那幅雨夜背影图并置。虽然看不到脸,但那身形轮廓、瘦削的肩线、甚至照片中透出的一丝压抑感,都让人产生强烈的直觉关联。

    其他14名观察组嫌疑人也被逐一与名单交叉比对,符合条件的被迅速标记。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协同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墨色开始透出灰白。

    会议室中央的大白板上,原有的400个名字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用红笔郑重写下的、仅剩11人的终极嫌疑人名单。

    而在这11个名字中,有一个名字被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旁边打了一个醒目的星号,并标注:“高度符合画像及所有行为、物证特征”。

    这个名字是——耿立华,南江医学院设备科工人。

    范威揉着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好吧,总算从400个里捞出这11根硬骨头!”

    雷骁迫不及待地给画像组打电话,提前到达办公室的姜凌就这样被召唤了过来。

    雷骁走到白板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被红圈和星号标记的名字上,疲惫的双眼闪动着极度兴奋的光芒。

    “姜凌,找出来了!一共筛出11个人,耿立华就在其中!你看,深蓝工装、二八大杠带海绵座垫、身高172偏瘦、胳膊有力、案发时自述睡觉无人证明。更重要的是,观察组拍到他连续三天路过案发现场,还会盯着医学院女生的背影看,目光阴森森的。”

    姜凌站在雷骁身后,凝视着“耿立华”三个字,前世记忆里关于他的犯罪档案与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维修工形象慢慢重叠。

    冰冷雨夜、停在12点的手表、柯小雨那张苍白没有生机的脸……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努力,终于汇聚到这个点上。

    姜凌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破晓的希望,也带着决战前的凝重。

    “各组准备!”

    雷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晓的锐气。

    “天一亮,对耿立华,以及另外11名重点嫌疑人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背景深挖、秘密监控和直接接触。尤其是耿立华,我要知道他过去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和医疗事故相关的。还有,他的住处、工具箱、自行车……都给我盯死了!证据链,必须在他毁灭一切之前,给我扣死!”

    会议室内,熬了大夜的几十名刑警感觉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嫌疑被锁定时的亢奋与专注。

    水杯被重新倒满,笔记本被翻到新的一页,电话听筒再次被拿起。

    目标已锁定——那个隐藏在深蓝工装和雨衣下的杀人犯,他的真面目,即将在黎明到来时,被彻底撕开。

    收到消息的秦铁山洗了把脸,立即坐镇指挥部,临时组建11个调查组,分别对那11名重点嫌疑人进行全方位调查。

    洛云琛、姜凌与李振良一组,对耿立华进行调查。

    三人一起前往晏市医学院设备科。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人商量了一套询问策略。考虑到耿立华经常出现在案发现场,又接受过排查组的询问,可能对警方的面孔比较熟悉,因此派出来的都是观察组成员。

    洛云琛今天扮演的角色,是省里下来调研医疗设备安全的技术专家。他换了套便装,天蓝色短袖衬衫配黑色西装裤,皮鞋刷得锃亮。他本就是从京都来的,姿态潇洒,看着就像个靠父母关系当上小领导的年轻干部,妥妥的本色出演。

    姜凌在技术大队借了件白大褂套在外面,她面庞清秀,眼神沉静,带着观察者的敏锐,扮演起“技术专家助理”这个角色,姜凌并没有什么压力。

    李振良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安安分分当一名普通的安全检查员。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行事沉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刻板。

    三人同行,洛云琛开车。

    刚一上车坐好,李振良的手就在肚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语气里颇有些遗憾:“我应该有个大吃大喝混出来的啤酒肚,才能配得上这个安全检查员的身份。”

    洛云琛与姜凌对视一眼,不由得笑了。

    笑了一阵,姜凌转过头对李振良说:“你少说话,做好笔录就行。”

    李振良抬头挺胸:“是!”

    洛云琛从后视镜看了眼姜凌,觉得她冷着脸吩咐手下的模样很可爱。明明是一张邻家女孩般婉丽的面孔,却生着张冷漠如冰的嘴,只有遇到与案子有关的事情,才会噼哩叭啦长篇大论,否则就只会“嗯”、“嗯”地应付。

    姜凌察觉到了洛云琛的目光,冷声道:“开车。”

    洛云琛一边发动车辆,一边笑骂:“现在我是你领导,你敢吩咐上司?找死啊你。”

    李振良在一旁弱弱地说:“那个,洛领导,你方向错了……”

    洛云琛这才发现他刚刚转错了方向,不由得脸一红,咳嗽一声:“别吵,影响我开车。”

    很快就来到了晏市医学院。

    姜凌在设备科科长办公室里,见到了耿立华。

    他身上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袖口和前襟沾着几点新鲜的油污。他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中等偏瘦,但裸露的小臂线条紧实,显示着常年劳作的力量。

    一进办公室,耿立华便脱下手上沾满油污的白色棉纱手套。他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眼神低垂,带着一种技术工人特有的安静。

    设备科科长老张事先已经接到通知,他对耿立华介绍着姜凌三人:“立华,这几位同志是省里来的专家和检查员,特地过来调研设备安全,他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配合一下啊!”

    老张的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随意,耿立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他在设备科这么多年,时不时总会有人下来调研、检查,他也习惯了。

    耿立华的目光快速扫过三人,在洛云琛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姜凌脸上掠过,最后落在看起来最老实沉默的李振良身上。他微微欠了欠身,声音低沉沙哑,没什么情绪:“几位领导好。”

    洛云琛坐在沙发主位上,脸上露出一丝程式化的微笑,语气平和,带着上级部门常见的调研口吻:“耿师傅是吧?请坐,打扰你工作了。我们这次下来,主要是响应省里关于加强基层医疗设备安全管理的指示,做点基础调研,了解点基本情况,做个记录,很快的。”

    李振良立刻配合地翻开笔记本,拿出笔,一副准备填表的样子:“是啊,耿师傅,就是走个程序,了解下日常工作情况,你照实说就行。”

    姜凌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耿立华的装扮,她的主要注意力主要放在耿立华的脸上、手上、躯干的细微动作和声音的波动上。

    洛云琛问:“耿师傅,你在设备科工作多少年了?”

    耿立华依言坐下,声音很平稳:“十六年了。”

    他的眼神很淡定,手指也没有什么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这说明他并没有起疑心。

    洛云琛:“主要负责哪些区域的设备维护?比如门诊楼的手术室、病房监护仪这些精密设备接触多吗?”晏市医学院旁边就是附属医院,有门诊楼,也有住院部,各种医疗设备都很齐全。

    耿立华:“主要是教学实验室的仪器,还有锅炉房、水电这些基础设备。手术室那边很少去,那边有专人负责。”

    姜凌观察到耿立华的语速稍微放慢了一些,提到“手术室”时,右手拇指与食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擦——这代表手术室这三个字触动了他的内心,让他有些不安。

    洛云琛的态度很轻松,转过头看向窗外:“咱们上班的地方,离教学区和家属区都不近啊,耿师傅你上下班怎么来?住学校宿舍?”

    耿立华:“住东头教工宿舍,骑自行车。”

    洛云琛语气不变:“哦,自行车方便。现在偷车的多,锁好了吧?”

    耿立华:“嗯,锁了,平时就停在单车棚里,还比较安全。”

    姜凌凝神思索。

    过来设备科的时候,的确路过一个单车棚,那里停着不少自行车,等下记得找人指认一下,看看耿立华的自行车停在哪里。

    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四天,不知道耿立华是否清洗过自行车,不知道还能不能从那里提取到死者的血迹。

    李振良翻动了一下笔记本,故意制造出一些声响:“对了,上周,嗯,就是15号晚上,雨挺大那天。咱们科里有没有接到什么紧急维修电话?或者你个人有没有被临时叫出去处理故障?”

    耿立华右手拇指与食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捻动着,听到这个问题,他的动作明显顿住。他沉默了两三秒才低声回答:“没有。那天雨太大,我在家里陪丫头写作业,然后就睡了,没出去。”

    洛云琛继续追问,语气依然平和:“家里那晚有没有同事串门,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耿立华目光微闪:“我爱人走得早,家里就我和女儿两个人。那晚我睡得早,没注意有什么动静。”

    说完这句话,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姜凌一直在留意耿立华的反应,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耿立华看似镇静,实则反应剧烈。第一,他回答问题时停顿时间过长;第二,他手指捻动加速,这是一种紧张时候的自我掩饰动作;第三,他喉结滚动,吞咽紧张,声音发涩;第四,他的目光始终不敢与洛云琛对视,一直垂下眼帘牢牢盯住沙发一角。

    这绝不是一个被问及普通工作问题时的自然反应。

    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引发了耿立华的警惕之后,为了降低压迫感,洛云琛开始转移话题。

    “耿师傅在医学院这么多年,经历过的设备故障、安全事故应该不少吧?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比如,因为设备问题或者操作配合问题,造成过比较严重后果的?”

    耿立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沉默的时间更长,足有四五秒,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那个,都按规程处理了,没什么特别的。”

    他猛地低下头,右手握拳,仿佛想努力攥紧什么。

    姜凌双目微眯。

    耿立华这个反应不对劲,这是一种强烈的情绪压抑。一个技术工人对普通工作失误的回忆,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反应。

    姜凌欠了欠身。

    李振良适时地合上笔记本:“好了,耿师傅,基本情况就这些。谢谢你配合工作啊!”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完成了一次无聊的访谈记录。

    洛云琛也点点头:“耿师傅,辛苦了。”

    姜凌全程保持沉默,扮演着安静的助理角色,但她的目光停留在耿立华那双骨节分明、沾了些许油污却异常稳定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这双手,有勒死一个人的力量。

    耿立华站了起来,木讷地说了句:“那,没什么事我回去工作了。”

    看着耿立华离去的背影,姜凌与洛云琛交流了一个眼神。

    三人在设备科张科长的陪同下走出办公室。

    经过自行车棚时,姜凌问:“张科长,哪一辆车是耿师傅的?”

    张科长指一指角落:“呶,就是那辆。买了很久了,耿师傅宝贝得很,保养得蛮好。”

    姜凌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的看去,那里停着一辆老旧但擦拭得还算干净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海绵座垫,外面缝着一层碎花棉布。

    张科长笑着说:“要说耿师傅最宝贝的,还是他女儿。为了接送女儿上下学,耿师傅亲自动手给她缝了这个座垫,漂亮得很,不少家长看了都学着弄。”

    姜凌问:“耿师傅刚才说,他妻子走得早,是什么意思?”

    张科长叹了一口气:“耿师傅也是个苦命的,女儿才三岁,老婆就生病去世了。不少人给他做介绍,但他死活不肯再婚,说不想让女儿有个后妈、受委屈。这么些年,他和女儿相依为命,是个好父亲啊。”

    姜凌继续问:“耿师傅的妻子,是什么病去世的?”

    张科长和耿立华共事多年,对他很了解,听到警察追问,他也没瞒着,低声说:“听说是做个手术,结果术后感染,抢救不过来,就这样人没了。”

    李振良一听,整个人都兴奋起来:“那,岂不是医疗事故?”

    张科长摇了摇头:“是在我们附属医院做的手术,后来转到一医院,还是没救过来。因为是内部医院,领导出面把这事给压了下来,赔了他一笔钱。唉!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说……运气不好吧。”

    洛云琛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术后感染原因,是因为医护人员操作不当造成的吗?”

    张科长:“这我也不清楚。反正医院肯定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认倒霉呗。”

    车子开出晏市医学院,李振良压低声音,似乎担心被旁人听了去:“组长,我觉得就是他!”

    洛云琛也跟着说:“我也觉得就是他。你看,案发时间无证人,二八大杠、后座加装垫子,身高、体重都符合,更重要的是,他有作案动机!他爱人死于术后感染,明显是医护人员操作不当造成,他因此憎恨医生、护士,是不是?”

    姜凌点了点头:“耿立华有重大嫌疑,马上回去汇报。”

    第72章 抓捕

    傍晚, 五点半。

    夕阳的余晖将晏市医学院办公楼的外墙染成一片橘红。

    耿立华脱下手套、换下工装,面色有些沉郁。

    今天省里下来的安全检查组成员,他们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都让耿立华坐立难安。

    洛云琛看似随和却暗藏审视、姜凌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 还有李振良, 他在笔记本上记录时那支沙沙作响的笔。

    ——这一切,都像冰冷的针,扎在耿立华那高度敏感的神经上。

    看看手表,女儿应该已经放学了。

    今天是20号,周一。

    女儿今年12岁, 已经是六年级,这个周四期末考试结束之后, 就可以放暑假了。下学期,她将进入医学院附属中学继续读书。

    耿立华加快脚步,要赶紧去接女儿,不能让她等急了。

    其实小学距家并不远, 走路只需要七、八分钟,但耿立华从女儿一年级开始就天天接送, 已经习惯。

    耿立华走向办公楼西侧单车棚。

    来到墙墙角落, 耿立华看向自己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

    耿立华猛地顿住脚步,瞳孔骤然一缩。

    那辆熟悉的、擦得异常干净、后座绑着海绵、裹着碎花棉布坐垫的二八大杠, 不见了!

    他快速扫视四周,眼神像受惊的野兽, 锐利而警惕。

    其他车辆都在,偏偏就自己的自行车不见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不会吧?这是不是太巧了?

    上午刚被“调研”,下午车就丢了。

    是警告?是试探?还是……警察已经动手了?

    “怎么了?”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耿立华一跳。

    他转头看见是张科长, 强压下内心不断翻涌的惊疑,声音里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焦急:“张科长!我,我的自行车丢了,就在车棚里给弄丢了。”

    设备科张科长已经被警方提前告知,当即一脸“惊讶”和“关切”:“哎呀!耿师傅,怎么搞的?这小偷也太猖狂了,竟然偷到我们办公楼来了。你别急,赶紧找保卫科,让他们帮忙查一查!”

    张科长拍了拍耿立华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你那车子我们都认得,保卫科一定全力追查的。哦,对了,你不是还得去接思敏放学吗,可别让孩子等急了!”

    一边说话,张科长一边从单车棚里推出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喏,这是我的车,你先骑着去接孩子。座垫有点硬,你将就一下哈。” 他把单车钥匙塞进耿立华手里,笑容真诚得无懈可击。

    耿立华看着这辆自行车,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无法拒绝“接女儿”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更没办法抗拒张科长的热心,只能被动地接过钥匙,声音干涩:“那个,谢谢你。”

    骑着这辆陌生的车走在校园道路上,耿立华感觉后背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每一下踩动都仿佛踏在薄冰上。

    ——只要稍稍用力,冰面就会开裂,把他吞没进冰冷的湖水里。

    医学院附属小学门口,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涌出校门。

    耿立华下了车,将借来的自行车停在路边,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当看到女儿耿思敏背着书包、扎着马尾辫的身影出现时,他脸上那层阴郁和警惕瞬间融化,露出了一个无比真实的、灿烂的笑容。

    “爸爸!” 耿思敏欢快地跑过来,熟练地跳上自行车后座,“今天怎么换车啦?”

    “哦,爸那车有点小毛病,送去修了。借了张科长的。” 耿立华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自然,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坐稳了,咱们回家。”

    耿立华蹬起自行车,汇入傍晚的车流。

    后座上,耿思敏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小手环抱着父亲的腰,小脸贴在他略显单薄的后背上,那是女儿对父亲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依赖。

    耿立华紧绷的神经有片刻的松弛,但内心深处那股不安却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几次,目光扫过行人、报亭、停在路边的车辆……

    一切看似正常,却又处处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只希望,是自己过度紧张。

    只希望,并不是警方派人盯梢。

    回到位于老教工宿舍三楼那间狭小而整洁的家。

    耿思敏放下书包,喝了一大杯绿豆汤之后就乖乖地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耿立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厨房做饭,而是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

    房门在他身后合拢,门锁发出咔嗒一声响。

    耿立华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只剩下凝重和焦灼。他坐在床上,右手搁在旧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省里来的专家突然调研,问的全是戳心窝子的问题,什么工作范围、交通工具、案发当晚行踪、过去遭遇的安全事故……

    还有,自行车突然被偷。

    张科长恰到好处的借车。

    还有一路走过时,那种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

    警察!一定是警察!他们怀疑我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耿立华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还有思敏要养呢,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耿立华快步来到卧室窗边,刷地一声拉上厚厚的窗帘,房间瞬间陷入昏暗。

    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之后,他开始了无声的清理。

    他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个旧工具箱。

    工具箱里装着一件清洗过的深蓝色工装,下摆处那道细微但清晰的破损痕迹,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抓起衣服甩在脚边,打算等下就把它剪烂,扔垃圾桶里去。

    耿立华又拿出一卷细尼龙绳,有些犹豫。

    要不要拿到厨房烧掉?绳子很普通,烧起来味道大,会不会引起女儿注意?

    想到这里,耿立华将尼龙绳丢在工装服上,打算一起扔了。

    工具箱里还放着一些关于6.15雨夜杀人案的剪报、记录着某些日期和名字的泛黄纸条,还有那个藏在最深处、装着妻子赵淑芬手术同意书和死亡通知书的信封。

    他双手哆嗦,缓缓地将这些纸张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剪报与纸条留着也是祸害,等下就把它们烧了。

    但这个泛黄的旧信封,耿立华舍不得烧掉,又将它放回了原处。

    耿立华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将工装服和麻绳装了进去,右手拿着那一迭子剪报与纸张,走进厨房。

    打开煤气炉,打开排气扇,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了纸片,焦糊味顿时在厨房弥漫开来。

    麻木地进行着这一切,耿立华的眼睛盯着那明明灭灭的火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末日恐慌笼罩全身。

    今天问话的真是警察吗?

    也许是自己过度紧张了?

    社区警察前两天不是一大早带人上门查过一轮吗?当时并没有人关注到他这个着急送孩子上学的父亲啊。

    警察排查那一套,耿立华很清楚。

    不过是大海捞针罢了。

    没有证据,根本不可能怀疑到他身上来。

    ——内心不断地为自己打着气,耿立华咬了咬牙,加速了烧毁剪报的速度。

    耿立华家对面阁楼,监控点。

    观察点A:“目标与女儿耿思敏已经进屋。”

    观察点B:“目标主卧室窗帘突然拉上。”

    观察点C:“目标家中厨房有火光,浓烟从烟囱排出,确认焚烧物品。”

    外围组:“目标女儿耿思敏在其房间内,确认安全。”

    指挥中心,雷骁听着实时汇报,眼神冰冷如铁,果断下令:

    “目标正在销毁相关证据,不能再等!

    一、行动组,立刻破门抓捕,首要确保其女儿安全。

    二、搜查组同步进入,搜查重点:所有深蓝色工装、绳索、炉膛灰烬。

    三、技术组,封锁现场,提取残留物!

    所有单位,行动!”

    命令下达的瞬间,早已埋伏在楼道和楼下的便衣警察如同猎豹般扑出。

    “砰!”

    耿立华家脆弱的木门被专业破门锤瞬间撞开!

    “警察!不许动!”

    数道枪口瞬间锁定呆立在炉火前、手里还捏着半张燃烧纸片的耿立华。

    “思敏,思敏……”耿立华第一反应是惊恐地看向女儿房间方向。

    “爸爸!”

    耿思敏闻声跑出屋,被门口一名女警迅速而温柔地护在身后:“小朋友别怕,警察叔叔找你爸爸问点事。”

    两名技术组警察一个箭步冲到炉边,用专业工具扑灭余火,小心夹出未燃尽的纸片,部分纸片还能看到依稀字迹。

    耿立华的脚边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时面装着一件袖口破损的深蓝色工装服,衣服上面还有一卷尼龙绳。

    “这里,有发现!”

    物证人员戴上手套,拿起黑色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件深蓝色工装衣、一卷尼龙绳。他们用镊子小心提取衣服下摆破损处的纤维样本,同时将整件衣服放入证物袋——这可是与柯小雨指甲缝纤维匹配的关键源头。

    “快,把绳子也收好,回去做物证比对。”

    “其余人,进室内继续搜查,看看还有没有可疑的物品。记住,所有东西都要拍照取证。”

    搜查组进入主卧室,那个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旧工具箱还没来得及收起。

    工具箱底部,正收藏着那个装着赵淑芬死亡通知书的信封。

    雷骁走到被警察反铐住、面如死灰的耿立华面前。

    “耿立华,”雷骁举起逮捕证、搜查证,他的声音很响、很慢,“你跑不掉了。”

    耿立华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雷骁手中的逮捕证,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

    他转过头,正看到警察手里提着三个透明的证物袋。

    那三个证物袋里,赫然便是自己刚刚想要销毁,却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工装服、尼龙绳、旧信封。

    耿立华颓然瘫软下去。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掩饰,完全土崩瓦解。

    警察来得太快了!他来不及,根本来不及啊……

    而此刻,姜凌也收到了抓捕行动完成的消息。

    李振良灌下了一大碗凉茶:“幸好,幸好我们动作快!还是组长判断准确啊,知道耿立华会做贼心虚。”

    洛云琛现在基本都在心理画像小组办公室混,也跟着问了一句:“师妹,你怎么知道他会销毁证据?你怎么知道他会紧张?”

    姜凌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们三个找耿立华谈话,他会不起疑心?”

    洛云琛得意洋洋地说:“咱们计划周详,分工明确,演技到位,肯定没有问题。”

    姜凌扯了扯嘴角,感觉有些无语。

    这人,真是无时不刻在自我表扬,受不了。

    姜凌拉下脸,表情很严肃:“当你问到作案时间的时候,耿立华已经开始有了戒心,尤其是自行车那个问题,简直就是败笔。明明计划里没有这个问题设置,你为什么要问?”

    洛云琛有些心虚,抬手摸了摸鼻子:“就,自由发挥了一下吧。”

    姜凌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谁让你自由发挥了?”

    洛云琛感觉现在的姜凌一点也不可爱,步步紧逼的,到底谁是师兄,谁是师妹?

    不过洛云琛并没有生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行行行,我错了。下次一定严格按计划执行,绝不自作主张,行了吧?”

    姜凌看他认错态度如此良好,也放缓了语气:“行。”

    李振良打了个圆场:“组长,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管以什么身份出现,只要是触及案发时间、安全事故这样的关键点,都会引起耿立华的警惕,是不是?”

    姜凌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我交代张科长留意耿立华的行踪,绝不能让他中途请假回家。一回到局里,雷队也立刻布置监控任务,在他家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既然打了草、惊了蛇,那就将计就计,逼他有所行动,立刻实施抓捕。”

    洛云琛问:“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姜凌道:“等。物证组那边正全力以赴对耿立华的自行车以及其他物证进行检测。等证据齐全,再进行审讯。”

    洛云琛来了兴趣:“真是他?”

    姜凌这回心里有底,也没再模棱两可:“就是他!”——

    耿立华被捕,完成初步搜查、体检后,又被单独关押了十几个小时,这才被带进审讯室。

    雷骁坐在主审位,身姿笔挺,目光如炬,像一座沉默的山岳,散发着无形的威严。

    范威与雷骁是共事多年的老搭档,审讯犯人很有一套,这一次他充当副审。

    姜凌负责笔录,手边不仅有笔录本,还有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装着所有关键证据。

    技术大队再次熬了个大夜,完成了所有检测工作。

    耿立华的自行车轮彀、深蓝色工装服均发现血迹,与柯小雨生物痕迹一致;

    工装服下摆纤维与柯小雨指甲缝里的衣服纤维一致;

    尼龙绳与柯小雨颈间勒痕一致。

    被耿立华焚烧的纸张残片上,发现案件报道以及柯小雨的姓名与个人信息。

    证据确凿,但还需要耿立华的口供。

    冰冷的白炽灯将狭小的审讯室照得亮如白昼。

    青灰色水泥地面、雪白的墙壁、冰冷的铁制家具,还有墙上写着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黑色在字,都给了耿立华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

    耿立华戴着手铐坐在特制的审讯椅上。

    他穿着看守所提供的灰色囚服,更显瘦削苍老。他低垂着头,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仿佛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不过一天时间,耿立华的鬓角竟然全都白了。

    被捕时女儿哭得撕心裂肺,耿立华心如刀绞。看守所里枯坐一天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麻木和绝望的抗拒。

    雷骁一上来就亮出所有证据。

    一件又一件证物。

    一份又一份检测报告。

    一张又一张照片。

    ……

    可是,耿立华拒绝回答任何关于6.15雨夜杀人案的问题,对所有指控保持沉默。

    雷骁与范威交换了一个眼神。

    雷骁敲了敲桌面,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耿立华,沉默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知道你是谁。一个在医学院修了近二十年设备的技工,一个丧妻八年未娶,独自把女儿拉扯大的父亲。”

    他刻意放缓语速,强调“父亲”二字。

    耿立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

    雷骁继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女儿耿思敏很优秀、很懂事,我们送她去了班主任家,她很担心你,一直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说到这里,雷骁顿了顿,观察着耿立华的反应:“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警察带走了她的爸爸。她今年才12岁吧?正是最需要父亲的时候。”

    耿立华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抖动。紧握的拳头在审讯椅的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思敏她……”耿立华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丝干涩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只说了一半就哽住了。

    雷骁适时地沉默下来,将主导权交给范威。

    范威站起身,没有走向审讯桌,而是走到耿立华侧面稍远一点的位置,减少压迫感。他最近忙得天昏地暗的,衣服皱巴巴的来不及洗,胡子拉碴也没顾得上刮,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废。

    但正是这份颓废,成功地降低了耿立华的戒心。

    “耿师傅,”他用了这个更生活化的称呼,“和我们说说你妻子赵淑芬吧?1985年,晏市第一人民医院,子宫肌瘤手术,术后感染,败血症。”

    他每说一个词,耿立华的身体就绷紧一分。

    姜凌从文件夹里轻轻抽出一张照片,不是血腥的现场,也不是冰冷的证据,而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年轻时的赵淑芬抱着襁褓中的耿思敏,笑容温婉。

    姜凌将照片轻轻放在耿立华面前的桌面上,让他能清晰地看到。

    耿立华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桌面上。那早已麻木的躯壳仿佛被注入了巨大的痛苦,瞬间活了过来,却痛得蜷缩起来。

    “你爱人走的时候,思敏才三岁吧?”范威的目光里带着悲悯,声音里满是同情,宛如一个拉家常的邻居,说出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耿立华埋藏最深的伤口。

    “这些年,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思敏培养得这么优秀,她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听她的老师说,思敏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当一名医生。这是她的梦想,还是你的?你们是想弥补曾经失去亲人的遗憾吗?是想帮助更多家庭,让他们不要再遭遇亲人离世的痛苦吗?”

    “不——”

    耿立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范威,充满了痛苦、怨毒和无尽的悲伤。

    “弥补?我们需要弥补什么?帮助?我呸!凭什么我要帮助其他人?是她们害死了淑芬,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护士!是她们消毒不干净,是她们没有及时发现问题。可怜我的淑芬啊,那么疼,那么冷,可是她们……她们都做了些什么?!”

    耿立华剧烈地喘息着,旧日的创伤和愤怒再次将他吞噬。

    “所以,”雷骁开口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清晰而锐利,如同惊雷劈开一片混沌。

    “当你看到柯小雨,一个实习护士,穿着那身白制服,在雨夜里独自走着,你就觉得,她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一个不称职、会害死人的护士?你觉得,你有权力替天行道,替淑芬审判她?”

    耿立华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雷骁的话,像一把尖刀,直接插进了他那扭曲阴暗的内心。

    雷骁的声音充满压迫感,举起现场死者特写的照片:“审判?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一个花季少女,一个大三女生,一个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孩,生命结束在那个雨夜?”

    他将照片重重拍在赵淑芬母女照片的旁边,形成刺眼的对比。“12点,耿立华!这个时间对你意味着什么?是淑芬当年停止呼吸的时间吗?”

    这个问题,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耿立华。

    “呵呵……”

    耿立华缓缓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死者的面部特写,喉咙里发出野兽咆哮之前那种嗬嗬之音。

    他的面容扭曲,目光阴森,撕开所有的伪装,将最真实的一面坦露出来。

    “是!淑芬走的时候,就是午夜12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声音很压抑、很缓慢,却藏着深刻的痛苦。

    “钟在敲,铛!铛!铛!”

    “雨在下,哗!哗!哗!”

    “我在喊,喊医生、喊护士,可是没人理我。一个小护士,她穿着白衣服,冷冷地对我说,医生不在,没有办法。”

    “我恨!我恨那身衣服!我恨她们!是她们害死了我的淑芬,我的淑芬啊……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俩说好了要幸福地过一辈子。”

    痛苦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耿立华胸口剧痛,根本无法呼吸。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疯狂地用头撞着椅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范威和雷骁迅速上前控制住他。

    姜凌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内心极度崩溃的男人。

    前世,就是这个人杀了柯小雨之后,又再次在雨夜杀害了两名护士。

    前世,也是这个人为了保护女儿,抽刀砍伤张强。

    此刻,他已经落网。

    等耿立华稍微平静一些,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时,雷骁再一次询问:“所以,是你杀了柯小雨?”

    耿立华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飘走。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是。”

    这个“是”字,轻若蚊呐,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在审讯室里激起无声却巨大的涟漪。

    是。

    姜凌在笔录本上重重地写下了这一个字。

    6·15雨夜杀人案,破了。

    雷骁拿起柯小雨的生活照:“为什么是她?”

    是啊,为什么是柯小雨?

    九年前,当赵淑芬去世时,他没有动手杀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老老实实在设备科工作,无数次与医学院师生、附属医院的护士擦身而过,他没有动手杀人。

    却为什么,偏偏要在6月15日这一天,杀了柯小雨?

    第73章 栀子花

    耿立华没有说话, 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雷骁与范威没有催促,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耿立华开口说话。

    姜凌停下记录, 将笔放在笔录本旁边, 凝神思索着。

    她知道, 雷骁现在询问的,是犯罪动机。

    只有弄清楚了耿立华的杀人动机,才能警示众人。

    从犯罪心理学的视角出发,耿立华的确是报复杀人。但是他的报复并不是立刻复仇,而是一种仇恨长久压抑之后, 遇到特定环境或特定事物而激发出来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秦铁山一开始定性为激情杀人, 也不为错。

    妻子赵淑芬的死对耿立华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但当时他还需要独自抚养女儿耿思敏,生存的责任压制住了复仇的冲动。他把对妻子的愧疚、对医疗系统的怨恨,转化成了对女儿未来的寄托。

    他拒绝所有媒人的介绍,不愿意再婚, 将一腔热血全都投注在女儿身上。照顾女儿的身体,辅导女儿的课业, 并在女儿的脑海中植入了好好读书、考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将来做一个好医生的梦想。

    但是, 耿立华内心这份对医疗系统,尤其是护士群体的仇恨并没有消失, 而是像慢性毒药一样渐渐浸入了他的身体。

    ——生活中,耿立华的自行车干净整洁、保养如新;他的房间每个角落都纤尘不染;他和女儿的衣服随换随洗, 绝不过夜;他的厨房里所有调料品的摆放都规整无比。

    ——工作中,耿立华对工具与环境的清理有着近乎偏执的苛求,他的工位是最整洁的,他的工装服是最干净的, 他在操作期间一定会戴手套,修理结束之后一定会把所有的器械、零件都清点一遍,确保无误之后方才离开。

    他心底的那份仇恨并没有消失,只是不断在发酵、腐烂、发臭。

    “6月15号,是我妻子的忌日。”

    良久,耿立华终于开了口,打破了审讯室里让人窒息的沉默。

    姜凌脑中闪过搜查组找到的那份死亡通知书,果然如此!

    耿立华的声音低沉、嘶哑,饱含着压抑的痛苦,还有一份刻入骨髓的眷恋。

    “时间已经过去九年了,可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天。”

    “原本只是子宫肌瘤,做一个简单的开腹手术就行,怎么就没了命呢?”

    “我和淑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她性格温柔,做事勤快,很爱笑。每天回到家只要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我就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我不重男轻女,也没有那种非要传宗接代的旧思想。我父母身体不好,去世得早,没人逼着我必须要生个儿子。我和淑芬说了,我只要思敏一个孩子就好,等她做完这个手术,我们一家三口就安安生生过日子。本来一切都很好,可是却遇上了那些不负责任的医护人员!”

    “淑芬死了,医院的人跟我说是因为病人身体情况特殊造成的,赔了我一笔钱。我那个时候老实啊,也没有闹,就拿着钱回去了。可是我后来查了很多资料才知道,什么身体情况特殊?那都是医院骗人的!明明就是手术器械消毒不完善、医生护士违规操作导致的严重事故。”

    “可惜啊,我那个时候脑子昏昏沉沉的,错过了为淑芬讨个公道的时候。事后想起来我就恨,恨医院不作为!恨医生不认真,恨护士不负责。如果医生、护士能够早早发现问题,早一点给淑芬治疗,她就不会死。”

    “到后来,淑芬全身发冷,一直在我怀里哆嗦。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我怀里,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看着墙上那个挂钟,冰冷冷的指针慢慢重叠,最后停在12点钟位置。”

    “我心里的那一股恨意,总在不断烧着,烧得我没办法呼吸,烧得我全身滚烫。我想死,真的,我很想死,我想跟着淑芬一起去,到另外一个世界,说不定能够得到解脱。可是我有思敏,我不能死啊。”

    “每年到了6月15号这一天,我就睡不着觉。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哄思敏睡了觉之后,就骑着单车在外面瞎逛。”

    耿立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场景。

    风吹过来,雨打过来,可是却吹不灭他心里烧着的邪火,湿不透他眼里火辣辣的感觉。那个时候,耿立华恨不得把自己撕开,让他的心、他的肺、他的胃都露出来透透气。

    雷骁适时地插进来一句话:“你有没有撞到一个人了?”

    耿立华此刻已经陷入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警察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有,我骑太快,差点撞到一个人,我没认真看是谁,下了车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走啊走啊,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

    姜凌呼吸一滞。

    耿立华的声音还在继续。

    “走得近了,我看得更加清楚,那个人穿的是护士服。护士服!一看到那白色的护士服,我觉得刺眼极了,刺眼到我想一把将它撕下来。”

    听到这里,雷骁、范威、姜凌都已经明白了耿立华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再走近些,我看清楚是个年轻女孩。”

    “年轻的护士!最没用的就是这种黄毛丫头。思敏小时候生病打针,运气不好遇到个实习护士,给她扎了几针都没扎到血管,屁用都没有。这样的人,留着就是害人!”

    “就是因为有这种没本事、没能力、没责任心的医生、护士,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医疗事故!当时我也不知道想的,弯腰就捡起了地上的石头,抄到她身后,狠狠地砸在她脑袋上。她转过身来,想要喊,我就从口袋里掏出尼龙绳,然后……勒在她脖子上。”

    雷骁问:“雨衣里怎么会有尼龙绳?”

    耿立华说:“这是我的个人习惯。下雨天出门偶尔会遇到一些事,带根绳子方便点。”

    雷骁再次提问:“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耿立华想了想:“然后?”

    他忽然勾唇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看着阴森森的。

    “然后,那女孩不再挣扎,倒在雨地里。我弯下腰看了看那个女儿的脸,很年轻很白净,很像当年淑芬死的时候,那张冷漠的小护士的脸。我看到了她手腕上戴的表,那块表砸在地上,表盘已经摔裂,指针露在外面。我就把指针调了调,正好指向12点。”

    耿立华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忽然一仰头,欢快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9年前的6月15号午夜12点,淑芬死了。”

    “9年后的6月15号,我也要让这个护士死在12点!”

    雷骁与范威交换了一个眼神。

    雷骁轻轻点了点头,所有的作案细节都能对得上。

    这个案子的证据链基本闭环,杀人者就是耿立华,没跑了!

    可是,很郁闷。

    内心很沉重。

    柯小雨的死,是意外。

    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穿着错误的衣服,遇上了耿立华最癫狂的状态。

    真的很可惜,柯小雨这么一个与耿立华无怨无仇的女大学生,偏偏成为了他内心仇恨发泄的牺牲品。

    耿立华的笑声越来越干涩,到最后他实在是笑不出来了,一言不发地瘫坐在审讯椅上。

    他以为他杀了人会很痛快,其实并不。

    杀人的那一刹那,他内心的仇恨之火的确随之熄灭,让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可是等他匆匆离开,雨丝打在脸上,理智回归时,恐惧之情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脚、他的心。

    他杀了人!

    他会不会被警察盯上?

    他会不会被枪毙?

    他如果死了,思敏怎么办?

    无数的念头纷纷扰扰地涌上脑海,耿立华开始盘算,怎样才能躲过警察的追踪。

    他向来心细,刚才杀人的时候也穿了雨衣、雨鞋,现场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唯一要注意的,是晚上碰到了那个人。不过雨大、天黑,想来旁人也看不到什么。

    等了一天,并没有什么人上门。

    警察排查,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问一问。案发时间在哪?在家里睡觉呗。一大堆人都在那个雨夜睡觉,也不少他一个。

    耿立华的胆子忽然就大了起来。

    还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警察发现不了什么!

    杀了人根本就不用偿命!

    太阳照样升起,他照样工作,他还能陪着思敏慢慢长大。

    这一丝兴奋,让耿立华压抑不住那份“窥探”的欲望。

    他每天送完女儿上学之后,都会刻意经过案发现场,看一看那当“摆设”的警戒线,听一听群众的讨论。

    他在校园里,也会绕一点路到女生楼那里转转,欣赏一下那些女大学生们惊恐的表情。

    耿立华不知道,自己这些行为全都被观察组成员记录在册,还拍照留存。

    从6月15号杀人,到今天21号招供,耿立华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时而高昂、时而低落,时而兴奋、时而恐惧,而现在,他急欲倾诉,他想找一个能理解他痛苦的倾听者。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目光越过雷骁和范威,落在了负责做笔录的姜凌身上。

    这个女警他记得。

    昨天假扮安全检查调研员,她披着件白大褂坐在一旁一声不吭,耿立华觉得她模样秀气、目光清澈,看着像是个和善的邻家妹妹。

    此刻姜凌穿着警察制服,安静书写,在这个充斥着男性力量与肃杀氛围的审讯室里,让他联想到了“干净”与“温暖”这两个词——应该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姜凌敏锐地察觉到耿立华投射过来的、复杂而痛苦的目光,这目光不像是挑衅,倒有点像是一个绝望溺水者伸出手想要抓住浮木时的最后挣扎。

    “我,我想和她说说话。”耿立华缓缓抬起右手指向姜凌,手铐反射出冰冷的光,刺了刺他的眼。

    姜凌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呵呵,这倒是巧了。

    正想找机会教育教育这个杀人犯,没想到他倒是送上门来了。

    雷骁与范威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就让姜凌上?

    ——不是说姜凌心理学很厉害,把陈志钢骂吐血了吗?正好,让她上,好好骂骂这狗东西。杀了人还敢笑?我呸!

    雷骁点了点头:“老范,你和姜凌换个位置。”

    范威坐到姜凌的座位上,拿起笔准备做笔录。

    姜凌则缓缓起身,坐在雷骁身旁,与耿立华平静对视。

    “你……”耿立华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他死死地盯着姜凌,仿佛要透过她的面孔,看到另一世界的人。

    “你懂吗?那种感觉?看着最重要的人被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一点点毁掉,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那种愤怒与无助?”他试图在姜凌身上寻找共鸣,寻找一丝对他杀人行为的理解,哪怕一丝一毫。

    姜凌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

    她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耿立华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一个既非俯视也非仰视的角度。

    “耿立华,”姜凌的声音清晰、平稳,“我不懂你的愤怒与无助,但我知道你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耿立华身体一僵,茫然地看着她。

    姜凌问:“九年前,那起医疗事故到底是因为什么?”

    耿立华:“是医院不作为,是医生、护士不负责任!”

    姜凌再问:“证据呢?”

    耿立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里满是悔恨:“我一开始不懂,被医院欺骗了。手术同意书签了字,死亡证明开了,尸体火化了,赔款我收了,那些医生、护士我也没认全……我没有证据啊。”

    姜凌目光锐利,盯着他的眼睛:“那为什么恨医生、恨护士?”

    耿立华的身体开始颤抖,声线也开始不稳:“就,就是他们!我知道,就是他们!”

    姜凌道:“到底是因为你爱人的身体原因造成,还是医护人员不作为造成,因为时代久远已经无从考证。你接受了医院的赔偿,也代表着你认可了医院的判断,这才是你真正痛苦的根源!”

    姜凌盯着耿立华的眼睛:“你真正憎恨的,其实是你自己吧?”

    “不!”耿立华抬起头,眼睛开始充血,声音凄厉而绝望,“不是我,不是我!这件事就是医院的错。我只是个工人,我没有医学知识,我只是被他们骗了!”

    姜凌并没有理会他的辩驳。

    “人,总会以各种理由原谅自己。你没办法恨自己太久,所以就将这份仇恨,转化成了对医院、医生、护士的恨。”

    “这颗仇恨的种子在你的孤独、愤怒和绝望中疯狂生长,不断扭曲你的自我认知。你将自己的不幸,泛化为整个医护群体的失职;你将那身原本代表救死扶伤的白大褂,理解成为疏忽、冷漠与死亡。你需要有人来承载你所有的痛苦,你需要通过毁灭弱小的个体,来获得虚假的掌控感和救赎感。”

    耿立华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

    “柯小雨,”姜凌停顿了片刻,眼前闪过柯小雨死后那张惨白的脸,“那个雨夜穿着护士服独行的女孩,她不幸被你遇上,成为了你病态心理的牺牲品。你根本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却轻易将她定罪。你杀害她,并非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她穿着那身衣服,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你,这是谋杀!”

    姜凌抬起手,狠狠在审讯桌上拍下。

    “啪!”

    一声脆响,在审讯室里密闭的空间里引发回响,也震痛了耿立华的耳膜。

    “她……她们都一样,她们会害人!我这是替天行道。”耿立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嘶哑地低吼,试图抓住最后的扭曲逻辑。

    “替天行道?”姜凌不再看他,而是从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那是柯小雨被害前两天寄给父母的信。

    姜凌展开信纸,那娟秀却带着少女稚气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姜凌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念了出来。

    她的声音不再平稳,而是带着一丝悲伤的哽咽。

    “妈妈,今天在诊所,我给一个和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打针,她很乖,可我太紧张了,扎了两次都没扎准,看着她忍着眼泪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比针扎在自己身上还疼。

    妈妈,我真的好难过,觉得自己好没用。我发誓,我一定要更努力地练习,看更多的书,向老护士多请教!我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护士,再也不要让任何一个病人因为我而多受一点痛苦!我要用我的双手,去温暖、去治愈,就像您教我的那样……”

    审讯室里死一般寂静。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姜凌念信的声音,像重锤一样,一下下地砸在空气里,也砸在耿立华的心上。

    耿立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扭曲的灵魂上。

    姜凌念完最后一句,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着瞬间面无人色、如遭雷击的耿立华。

    “耿立华,听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口中会害人的实习护士,这就是你用石头砸晕、用绳子勒死的柯小雨。给小女孩扎针失败,柯小雨的内心充满自责和愧疚,她想的是如何提高技术,成为最好的护士,去温暖治愈更多的人,而不是像你臆想的那样冷漠、疏忽、不负责任。”

    姜凌将那张似乎还带着少女体温的信纸,重重拍在耿立华面前的审讯桌上,与之前赵淑芬母女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看吧,这是一条生命。和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一样,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耿立华呆呆地看着照片,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他整个人蜷缩在椅中,涕泪横流,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仿佛要把那些尖锐的话语和血淋淋的真相从脑子里抠出来。

    姜凌的话,将他披着“替天行道”外衣的懦弱、自私和卑劣,血淋淋地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柯小雨那封充满自责与理想的书信,更是给了他致命一击——他杀死的,不是一个罪人,而是一个和他女儿一样鲜活、一样有爱、一样渴望成为更好的人的生命!

    耿立华的心理防线垮了。

    那痛苦的嚎哭,是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最深沉的忏悔。

    姜凌静静地看着崩溃的耿立华,收起了那张信纸。

    她的任务,圆满完成。

    走出审讯室,姜凌的内心依旧难以平静。

    耿立华认了罪,前世被他残害的另外两个女护士能够活下来。

    可是柯小雨呢?耿立华再忏悔,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可是耿思敏呢?耿立华被抓,失去父亲陪伴的她,还能像前世那样成为神经内科医生吗?

    看看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

    今天,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

    夏天的黄昏来得迟,西天烧着一大片金红色的晚霞,将公安局肃穆的灰色大楼染上了几分暖意。

    姜凌走到窗边,看向远处。

    忽然,她的视线聚焦在大门侧边那排高大的、搭下一大片荫凉的梧桐树下,那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书包斜挎在肩上,压得他一边肩膀微微塌着,但脊背却努力挺得笔直,像一棵笔直的小白杨。

    是梁九善。

    他怎么来了?

    这个周末就要中考了,他不在家里好好复习,跑到市局门口做什么?

    自从调到市局之后,那个经常到派出所复习功课的梁九善也没办法经常见到。还别说,姜凌有点想念他那份叽叽喳喳、没话找话的热闹。

    姜凌走出办公大楼。

    梁九善一直在张望着市局大门口这边的动静,远远地看到姜凌过来,立刻眼睛一亮,挥舞着双手,兴奋地叫了起来:“凌姐!凌姐!”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又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个调子,姜凌听着有点想笑。

    姜凌走到梁九善面前,板着脸,刚要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复习,眼前忽然就出现一大把新鲜的桅子花。

    洁白的、厚实的花瓣层层叠叠,刚刚绽开,饱满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花心处是嫩生生的鹅黄,散发出一种清冽、馥郁、又带着一丝丝甜暖的香气,霸道地钻进姜凌的鼻腔。

    这香气干净、纯粹,像夏日清晨未被沾染的露水,也像少年此刻不染一丝尘埃、纯净澄澈的心。

    梁九善低着头,双手捧着这一束花,目光落在姜凌脸上,他嘴角上扬,笑得灿烂无比:“凌姐,我刚采的花,送给你!”

    晚霞的金光跳跃在洁白的花朵上,也落在梁九善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上,在他白皙的脸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他的眼神专注,似乎还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捧着的不是几枝花,而是易碎的珍宝。

    姜凌静静地看着这捧栀子花。

    因为救了梁九善和他姐姐,所以他惦记自己,满头是汗地站在大门口等着,就为了把这份夏日最洁净、最芬芳的美好,送到她面前?

    六月的天,很炎热。

    蝉鸣阵阵,吵得人心烦气躁。

    可是此刻,姜凌的内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重生而来,她做了很多努力,还是有意义的,是不是?

    虽然死去的人没办法复生,但是却有人会因为她的努力而活下来。活着的人,可以活得更好,可以看到美丽的栀子花、闻到清甜的香味,是不是?

    见姜凌半天没有接过桅子花,梁九善问:“凌姐,你不喜欢这花吗?”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他只是……只是想谢谢姜凌,谢谢她像一盏灯,照亮了他和姐姐的前程。

    他只是,只是想来看看姜凌,看看她去了市公安局之后,是不是还像派出所那样愿意与自己亲近。

    她不要我采的桅子花,是嫌弃花不名贵吗?

    这不过是晏市六月最最常见、最普通的花,大街小巷的花坛里、墙角里,桅子树的身影到处可见。

    她半天不说话,是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吗?

    他就是看到刘奶奶院子里种的那几株桅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姜凌,一时手痒便摘了十几朵刚开的花,拿来送她。

    梁九善低下头。

    好吧,他就是太久没有见到姜凌,想找个机会见见她。

    第74章 徐大爷

    “哈哈, 梁九善你这小子,又偷摘刘奶奶院子里的花了?”

    李振良的声音,打破了梁九善的忐忑, 也让姜凌回过神来。

    姜凌转过头一看,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竟然都来了, 旁边还站着个洛云琛。

    姜凌伸手接过那束栀子花,眉眼弯弯,眼中笑意盎然,嘴里说的话却是嗔怪道:“马上就要中考了,你不在家里好好复习, 跑这里来干嘛?”

    梁九善嘿嘿一笑,抬手摸了摸后脑, 却不说话。

    刘浩然捶了梁九善肩膀一下:“小子,学习感觉怎么样?考一中有没有问题?”

    梁九善很有信心:“没问题。”

    周伟见到梁九善挺开心。

    刚到市局就忙耿立华这个案子,还没来得及和派出所的老同事沟通,见到这个一天到晚在派出所里写作业的梁九善, 真有一种乍见故人的亲切感。

    洛云琛走到姜凌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瞟一眼她手里的栀子花:“师妹, 你喜欢栀子花啊?”这个季节,路边到处都是卖栀子花的, 她要是喜欢,他可以送一大堆, 把整个办公室都塞满。

    姜凌没有回答洛云琛的话,而是问梁九善:“你在门口等了多久?”

    梁九善头上、脸上、背上都是汗,脸和胳膊被太阳晒得通红,但他只是摇摇头:“没多久, 刚来。”

    姜凌瞪了他一眼:“有事就打电话,干等着做什么?”

    梁九善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要上班的嘛。这里可不是派出所,我不能随便打扰你们。”

    刘浩然笑着打趣:“哟,梁九善长大了,知道不能打扰我们工作。”

    周伟也笑着说:“算你小子有良心,还知道过来看看我们。”

    李振良将梁九善肩膀一搂:“今天你运气好,我们刚刚忙完一个案子,可以正常下班,走,哥哥们带你吃饭去。”

    梁九善看一眼姜凌,再转而看向李振良他们三个,咧嘴一笑,笑容灿烂明媚:“我不吃饭了,还有好多知识点要背呢。我走了——”

    他右手一挥,奔跑着离开。

    一开始跑得很慢,到后面越跑越快,少年矫健修长的身影,在夕阳下看着活力十足。

    跑到十米开外,梁九善忽然回过头来,双手挥舞着,大声道:“我会好好考试的!考完再来看你们。”

    晚霞很美。

    姜凌手里拿着那一束栀子花,唇角轻扬,笑了。

    这小子!

    跑挺快。

    洛云琛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四人:“走啊,我请你们吃饭。”

    姜凌摇头拒绝:“我得回家,我妈做好了饭等我呢。”

    李振良马上接话:“组长不去,我们去!”

    刘浩然与周伟笑着调侃:“对对对,洛领导请客,必须给面子啊。”

    一听到“洛领导”这称呼,洛云琛瞥了李振良一眼:“你嘴可真快!”

    李振良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周伟说:“以后出任务让周伟去,免得洛领导亲自开车,开错了方向。”

    洛云琛再次被李振良提及昨天的糗事,不由得恼羞成怒,拉着李振良的胳膊,长腿一迈便往前走去:“走!今晚高低得和你喝两瓶。”

    四个男人笑笑闹闹走了,姜凌过马路回家。

    难得不用加班,她更想和妈妈独处。

    夕阳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沉沉地坠在平安里那一栋栋红房子后面,将整个老社区涂抹上一层浅浅的橘黄。

    姜凌步伐轻快。

    手中栀子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不时钻进鼻子,这让她心情很好。

    就在她快要拐进通往自家楼栋的小路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刺破了傍晚的沉闷。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男声在咆哮,“眼皮子底下的事都管不好,要你们这些干部吃干饭的吗?!”

    姜凌循声望去。

    社区中央,那棵虬枝盘结的高大银杏树下,围着十几个人,中心人物是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警裤和圆领白汗衫的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身形瘦削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历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树。此刻,他布满皱纹的脸因愤怒而涨红,干枯的手指几乎戳到对面一个推着自行车、满脸尴尬的中年男人鼻尖。

    中年男人是街道办事处的王德阳王干事,姜凌来办落户时见过。

    “徐大爷,徐大爷您消消气,”王德阳推着自行车往后躲,车把手上挂着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晃悠,“路面积水的问题是老问题了,我们报上去了,市政那边也得排期不是?这,这也不是我们街道办能立刻解决的啊。”

    姜凌将栀子花拿得离鼻子远了些,果然闻到一股难闻的气息。

    今天早上她就闻到了,但因为着急上班,并没有太在意。今天听徐大爷在和街道办的人交涉,她这才关注到平安里这个老小区烟火气息背后的不足。

    小区建设时间长,不少政法系统的老住户迁走,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做生意的小贩、年轻租户。人员混杂,管理不善,使得老旧社区问题很突出。

    电线乱拉,在楼道里、楼栋外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再加上电表外置、电路老化,造成极大的火灾安全隐患;

    住户私搭乱建严重,侵占公共空间;

    道路年久失修,前不久下的雨,到现在还有多处渍水路段,尤其是北面地势较低的路段更为严重,不仅给出行带来不便,一股沤烂了的臭味更是飘散在整个小区上空,也难怪徐大爷冲街道办的同志发脾气。

    “排期?排到猴年马月去!”

    徐大爷一听到王德阳说什么等市政那边排期,脾气更大了。他猛地跺了一下脚,指着路面积水的沟沟洼洼,声音洪亮无比:“看看!看看这污水横流的鬼样子,苍蝇蚊子乱飞,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对面就是公安局,你们让公安局的同志怎么看我们平安里?丢人啊,简直是丢我们整个晏市的人!”

    “老徐,老徐,算了算了。”一个温和、带着点无奈的声音在旁边劝解。

    说话的是另一位老人,身形比徐大爷略胖些,穿着普通的灰色汗衫和宽大的蓝布裤子,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他头发也白了,但因为生着一张圆圆脸,面相显得很和善。

    他伸手去拉徐大爷的胳膊,试图让他冷静:“老王他们也尽力了,这大热天的,别气坏了身子。走,上我家,我那还有点好茶叶,消消火。”

    姜凌的目光落在这位劝架的老人脸上。

    很普通的一位老伯,有着那个年代老年人常见的、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温和气质。今早在楼下早餐摊见过一次,当时被大家称为“刘婶”的老板娘招呼他坐下,说等下将豆浆油条送过去。

    是人就会有好奇心。

    姜凌第一次见到社区干部被一个老头骂得狗血淋头,不由得好奇地看向徐大爷。

    但就在这一瞥之间,姜凌的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眼熟。

    一种模糊的、难以捕捉的熟悉感掠过心头。不是具体的五官轮廓,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印象。

    姜凌其实有点害怕这种眼熟感。

    因为目前并没有触动脑海里犯罪档案的记忆,因此她没办法确定,这个徐大爷是她曾经见过的某位故人,还是监狱里、档案里见过的某人。

    姜凌蹙起眉头,努力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找。

    是在哪里见过吗?生活中?报纸上?电视里?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她几乎遗忘的场合?

    但刚刚审讯太耗心力,姜凌的大脑很疲惫,没办法像往常一样集中注意力。

    她抬眼看向自家三楼客厅阳台,那里晾着几件衣服,还摆着刚种上的一盆花,很有生活气息。

    姜凌绕过看热闹的人群,直接回家去。

    身后的争执还在继续。

    “刘老头你别拉我!”徐大爷猛地甩开刘大爷的手,力气大得让刘大爷一个趔趄,“你总是这样和稀泥。原则问题能含糊吗?连个排水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徐大爷的愤怒里夹杂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失望,目光扫过围观的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你们只知道看热闹,也和我一起抗争啊!这个时候不反应问题,不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当缩头乌龟,有意思吗?”

    看热闹的人莫名被点名,都有点不高兴。

    “喂,徐大爷你干嘛见人就咬啊?”

    “难道要我们和你一样,指着社区干部的鼻子骂?骂人要是能解决问题,我们天天组队到居委会去骂好了。”

    “修路要钱、管道更新也要钱,估计政府也是没有钱嘛。你还吹自己是老革命呢,老革命就这点思想觉悟?”

    徐大爷见无人支持自己,只得狠狠瞪了王德阳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夕阳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固执的影子。

    被他甩开的刘大爷倒也不生气,苦笑着摇摇头,朝王德阳歉意地笑了笑,又朝着徐大爷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才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踱步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见主角走了,也低声议论着散去。

    王德阳擦了擦额头的汗,骑上自行车走了。

    姜凌一推开家门,便闻到厨房里飘过来的饭菜香。

    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辣椒炒肉的香味。

    “妈!”

    姜凌唤了一声。

    厨房里传来肖文娟温柔的声音:“诶,凌凌回来了?茶几上有绿豆汤,赶紧喝点,去去暑气。”

    姜凌进屋,换了双红色塑料拖鞋,拿着桅子花走进厨房。

    肖文娟正在炒菜,满头是汗,厨房里有的是排气扇,除油烟效果一般,辣椒炝锅的味道很重。看到姜凌进来,她忙说:“凌凌在外面呆着吧,这里太炝人了。”

    姜凌举了举手中花束:“我找个碗装花。”

    肖文娟看一眼花,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碗递过去:“栀子花挺香啊,赶紧放水里,不然都蔫儿了。”

    姜凌接过碗瓷碗,又装上水,将一朵朵的栀子花柄朝下放进碗里,再把盛满鲜花的碗放在茶几上。

    吊扇风悠悠地吹,满室生香。

    绿豆汤很甜、很凉,喝进肚子里,驱散了姜凌心头所有阴霾。

    有个家,真好啊。

    等到饭菜上了桌,母女俩边吃边聊天。

    肖文娟问:“累不累?”

    姜凌:“还好。”

    肖文娟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这孩子,和妈妈说话还藏着掖着。”

    姜凌吞下嘴里的饭,想了想才说:“是有点累。今天审犯人,虽然他招供了,可我还是很难过。”

    肖文娟看着女儿,眼里满满都是温柔:“你们当警察的,总会接触很多黑暗面,最好把生活与工作分开。妈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一定要记得,同情弱者可以,切忌过分共情,否则容易影响你的情绪与判断。”

    姜凌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嗯。”

    前世她一直在监狱从事档案管理员工作,并没有走到刑侦一线。现在既然当了刑警,又进了技术大队,肯定会不断接触不同的受害者、面对各式各样的罪犯。妈妈说得对,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混在一起不利于身心健康。

    以前听说警察在开枪之后、经历险恶时刻之后,会主动接受心理辅导,其目的就是要通过科学方法调整心态、驱散负面情绪、坚定信念。

    姜凌想,像今天这样完成审讯之后,突然涌上来的疲惫感、无力感,也算是一种负面情绪吧。如果不是梁九善送来栀子花,如果不是妈妈温柔呵护,她恐怕要低落很长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姜凌将目光转向客厅茶几上摆着的那碗栀子花。

    花朵以碗中央为圆心,花柄朝内,花瓣朝外,呈圆形一圈一圈地摆开,有一种圣洁、璀璨的美。

    肖文娟察觉到了女儿视线的转移,微笑道:“朋友送的?”

    姜凌道:“以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我救过一对姐弟,这是那个弟弟送来的。”

    肖文娟听说过这两人:“哦,梁九善啊。”

    姜凌:“对,就是他。”

    肖文娟:“他今年多大了?”

    姜凌:“十五,马上中考。”

    肖文娟悄悄留意着女儿的反应:“十五岁啊,还是个孩子呢。”

    姜凌点头:“是啊。”

    十五岁,的确还是个孩子,只不过姜凌见过他长大时的样子。体型瘦削修长、神情忧郁,漂亮的眼睛里盛满化不开的茫然与无助。

    肖文娟看着眉眼舒展的女儿,心中柔软无比。

    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是她的骄傲,是她的宝贝。她希望女儿能够一世顺遂,希望看到女儿每天快快乐乐的。

    可是,女儿是刑警。

    和丈夫林卫东一样的刑警。

    这份职业,荣誉感、成就感强,但却总在与犯罪份子打交道,有危险,也会有苦痛。

    肖文娟虽然很想让女儿调到京都,这样一家人在一起,遇到事情可以随时帮衬、保护,但她知道女儿一旦打定主意,旁人根本无法左右。她只能选择留下来,能陪一天是一天吧。

    说实话,肖文娟很关心女儿的感情生活。

    她希望自己不在晏市的时候,女儿身边能够有人陪伴、有人疼爱、有人呵护。

    刚刚看到女儿看向栀子花时那亮亮的眼神,她还以为有戏,结果一问,呵,才十五岁。

    想到这里,肖文娟问姜凌:“凌凌,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姜凌正挟起一筷子辣椒炒肉放进嘴里,听到这个问题,她想都没想就回答:“当警察,破案啊。”

    肖文娟抿着嘴微笑:“你是1973年11月7号出生,很快就要满21岁了。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人介绍对象了。”

    姜凌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母亲:“介绍对象?是我爸吗?”

    肖文娟摇摇头:“不是他。”

    空气中弥漫着家常饭菜的余香和一种属于母亲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个时候听听父母的爱情故事,姜凌觉得挺有意思:“那你是怎么和我爸谈恋爱的?”

    肖文娟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甜蜜,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的尘埃,重回到那个特殊的年代。

    “你爸啊,” 肖文娟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怀念的弧度,“他第一次站在我面前,可不是什么威风凛凛的警察,而是个愣头青一样的学生娃。那会儿,我是他的语文老师。”

    姜凌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

    唉哟,爸妈竟然是师生恋?这也,太新潮了吧?

    “刚认识你爸的时候我刚从师范毕业,只有二十岁。你爸那时候读高二,十七岁,学习不算顶拔尖,但身上有股劲儿,特别正,也特别倔。他要是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姜凌嘴角噙笑,想象着父母年轻时的样子。

    “后来他去参军了,复员回来分到了公安局,穿上了那身警服,人一下子挺拔了。他回来工作后,总找各种由头来学校看我。”

    肖文娟笑了起来,眼角皱纹舒展:“说是看望老师、汇报思想。可那眼神啊,亮得跟探照灯似的,藏都藏不住。每次来,都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警服,腰板挺得笔直,手里有时拎着凭票才能买到的几个苹果,有时是托人弄来的几块大白兔奶糖。说话还带着点学生时代的拘谨,开口闭口还是‘报告肖老师’。”

    “然后呢?你们俩就谈恋爱了?”姜凌忍不住问,即使不是师生恋,那也是姐弟恋,不知道外人会怎么看他俩。

    肖文娟叹了口气:“我一个单身女教师,他是年轻警察,又曾是我的学生。背后指指点点的人不少,连校长都旁敲侧击地提醒过我注意影响。可是,爱情这东西,是不讲道理的。”

    “有一次,他追捕一个偷自行车的贼,被那人用铁棍打伤了胳膊。我去医院看他,他疼得龇牙咧嘴,还冲我傻乐,说什么肖老师,我没给咱学校丢脸吧?看着他缠着绷带还逞强的样子,我这心,一下子就软了,也定了。”

    “后来呢?” 姜凌听得入神,饭菜都忘记吃了。

    肖文娟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历经风雨后的坦然,“一开始,谈恋爱谈得偷偷摸摸的。不敢公开见面,不敢一起看电影,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城郊那条没什么人的河堤。他下了班,我备完课,趁着天擦黑,一前一后走到那儿。坐在堤坝上,听河水哗哗地流。他跟我讲抓坏蛋的事,讲他们训练多苦;我给他念抄在本子上的诗,讲课堂上遇到的调皮学生。那时候也没什么娱乐,能这样安安静静地说说话,就觉得特别满足,像拥有了全世界似的。”

    她顿了顿,仿佛还能闻到河堤上青草的气息,感受到那个年轻警察笨拙却滚烫的靠近。

    “再后来,我们就打了结婚证。没办什么像样的酒席,就请了最亲近的几个同事和朋友,在派出所食堂简单吃了顿饭。你爸穿着他那身最好的警服,我穿了件新做的蓝布列宁装……”

    肖文娟的声音很轻很柔,充满了对那个朴素婚礼的怀念与珍视:“日子是清贫的,但心里是满的。你爸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好丈夫。”

    肖文娟看着女儿安静聆听的脸庞,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凌凌,跟你爸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不容易。但妈从不后悔。累的时候,想想家,想想爱你的人,就有劲儿了。”

    姜凌被父母的爱情故事感动,轻叹道:“真好。”

    肖文娟伸出手拢了拢女儿额前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拂去一片羽毛:“凌凌,你是我的女儿,带着爱与期待来到这个世界。我希望,你也能够像我一样,找到一个值得爱的男人,幸福地过一生。”

    姜凌想了想,很认真地问:“怎么知道对方值得爱?怎么确认能够幸福过一生?”

    肖文娟的心,此刻有些隐隐刺痛。

    她的女儿,原本应该无忧无虑、潇洒张扬。就像念霄那样,不知道忧愁为何物,遇到长得好看、让她心动的男孩子会笑眯眯问: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

    可是,自己把姜凌弄丢了,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世间所有风雨。面对爱情,她不是欢喜拥抱,而是谨慎思考:他值得我爱吗?我能和他幸福吗?

    肖文娟伸出手,将姜凌搂进怀中,柔声道:“我们谁也没办法预知未来,要相信自己的心。遇到爱就勇敢地走上去,不要怕。不值得又怎样?至少你爱过、经历过、感受过。不能白头到老那又怎样?你并不孤单。你还有亲人,有朋友,有热爱的工作,是不是?”

    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姜凌觉得此刻自己像一只归巢的小鸟。

    她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重复着母亲的话:“遇到爱,就勇敢地走上去?”

    虽然抱着女儿有点热,但肖文娟舍不得放开:“是!不要管什么值不值,不要管什么配不配,只要你喜欢,一切就没问题。”

    姜凌再一次点了点头。

    她好像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母亲这是鼓励自己去谈恋爱呢。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自己喜欢,那就勇敢去表白。

    不用考虑什么家世、背景、年龄、身高、学历、工作……这些世俗的条件,只要考虑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他。

    肖文娟又说:“当初谁也不看好你爸,说他太年轻、不经事,说我比他大那么多,肯定不会长久。可是结果呢?我俩一直挺好的。”

    姜凌问:“如果我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呢?”

    肖文娟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就不恋爱、不结婚,没关系。”

    姜凌笑了。

    那层罩在身上,努力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硬壳,似乎软了很多、很多。

    第75章 豆浆

    六月的清晨, 阳光已经带着点灼人的热度,懒洋洋地铺在平安里坑洼的水泥路面上。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混杂着厨房油烟、蜂窝煤燃烧的味道。

    一夜好梦的姜凌吃过母亲煮的青菜鸡蛋面,走出了楼栋。

    和母亲聊过爱情、婚姻的话题之后, 姜凌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要不要恋爱, 会不会结婚。

    一切随缘。

    遇到了, 喜欢了,那就勇敢地去爱、去尝试、去体验。

    要是没有遇到,没有喜欢的人,那也不勉强自己,一个人过也不错。

    经过对面楼栋的早餐摊, 姜凌的目光停驻了几秒。

    这个早餐摊母亲很喜欢,隔三岔五会从这里买豆浆、油条回家。母亲说过, 刘婶家的豆浆比自己家做的还要浓郁丝滑,还曾经开玩笑说她们家肯定是有什么秘方。

    刘婶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着所有新老顾客,炸油条的大锅前,依旧排着长队。有的在催促, 有的在聊天,很温馨、很热闹。

    姜凌想到了昨天和街道办领导吵架的徐大爷。

    虽然平安里社区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 但不得不说, 这里人情味十足,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快乐地活着。

    走出社区, 过了马路,就到了单位。

    姜凌刚一进办公室, 便收到通知:全体专案组成员,开会。

    李振良挤眉弄眼:“是庆功会,是不是?”

    刘浩然兴奋地整了整衣服:“肯定是。”

    周伟相对沉稳一点:“虽说耿卫华招供了,但还有不少事情要做, 现在庆功,太早了吧?”

    姜凌拿起笔记本,带领整个小组前往三号会议室,这里也是6·15雨夜杀人案专案组的临时指挥部。

    窗外阳光正好,穿过玻璃,照亮了整个会议室。

    长长的会议桌、会议桌后面两排座位坐满了人。

    专案组所有成员,从秦铁山、雷骁、范威这些核心骨干,到姜凌、洛云琛、李振良、苏心婉、周伟、刘浩然这些年轻面孔,再到外围摸排、技术支持、后勤保障的每一位参与者,济济一堂。

    气氛肃穆中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昂扬。

    主位上,秦铁山端坐着。他比案发时显得更清瘦了些,眼袋深刻,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闪烁着洞悉世事的睿智和尘埃落定后的欣慰。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手边的搪瓷茶杯里泡着浓浓的绿茶。今天,他破天荒地没有抽烟,只是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沉稳的节奏。

    “同志们!”听完所有汇报,秦铁山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让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下来。

    “6.15雨夜杀人案,在全体专案组成员的共同努力下,历时六天,成功告破。六天,凶手落网,大家共同创造了一个奇迹!我代表市局党委,代表专案组,也代表晏市的老百姓,向大家说一声:辛苦了。”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豪与激动。

    秦铁山抬手示意安静,掌声才渐渐平息。

    “案子破了,但我们的工作还没完。”秦铁山的神情转为严肃,“今天这个会,并不是庆功会,而是总结会、反思会。成绩要讲透,问题更要看清,这样才能在实践中不断成长。”

    他目光扫过全场:“首先,成功经验在哪里?我看,核心就是八个字——大胆创新,理论指导!”

    说到这里,秦铁山顿了顿,目光精准地投向坐在中排的姜凌。

    “这个案子,初期我们走了弯路,差点陷入人海战术的困局。是姜凌提出的三定侦查法,定性质、定方向、定脸谱,为案件侦查指明方向、锁定范围。这不是纸上谈兵,是实打实地理论指导实践。”

    秦铁山的目光又转向洛云琛:“洛云琛那幅雨夜背影图,在没有清晰面容的条件下,采用专业的刑侦画像技术,画出了凶手的体型特征与关键细节,为进一步缩小嫌疑人筛查范围提供了重要依据。”

    秦铁山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姜凌、洛云琛虽然刚刚调来咱们支队,但用扎实的专业知识、敏锐的洞察力和敢于坚持的勇气,证明了刑侦理论、新技术的价值,干得漂亮!”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

    姜凌和洛云琛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庄重敬礼,眼神坚定。

    “当然,”秦铁山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所有在座的人,“功劳,绝不仅仅是几个人的。雷骁坐镇指挥,协调各方,攻坚克难;范威带着摸排组的兄弟们,用铁脚板踏遍周边六平方公里区域,筛出了关键信息;技术队的同志在物证匮乏的条件下,锁定了死者指甲缝里的蓝布纤维;还有每一位坚守观察点的、熬夜分析数据的、提供后勤保障的同志。正是因为有你们付出的努力、流下的汗水,咱们专案组才能创造出六天破杀人案的奇迹。这块硬骨头,是大家一起啃下来的!”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饱含真情,让每一个在座的人都感受到了尊重和认可,掌声更加热烈,许多人眼眶微热。

    “其次,问题与不足,也必须正视!” 秦铁山的语气变得凝重。

    “第一,初期对犯罪心理画像理论存在轻视甚至排斥,这一点我要深刻检讨。老经验是财富,但不能成为绊脚石。时代在进步啊,同志们,咱们搞刑侦的,也必须不断学习、不断进步。”

    “第二,信息共享和协同作战还有提升空间。画像组和摸排组前期因为我的安排,沟通不充分,造成了重复劳动和资源浪费。以后,要建立更高效的联动机制。”

    “第三,技术瓶颈依然突出。纤维比对速度慢,监控手段匮乏,这也提醒我们,硬件投入和技术人才培养,刻不容缓。”

    秦铁山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同志们,这个案子,是我退休前,经手的最后一个大案了。”

    这句话一出,底下嗡嗡议论声响了起来。

    “老秦要退居二线了?”

    “还不到退休年龄呢,老秦舍得退下来?”

    “老秦要是下了,谁上?”

    秦铁山环视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不舍,有欣慰,更有沉甸甸的托付。

    “我秦铁山,干了一辈子刑警,破过不少案子,也吃过不少亏。最大的感悟是什么?刑侦破案,靠的不仅仅是经验,还有学习的能力、创新的勇气,和对真相、对正义的追求!”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姜凌、洛云琛等年轻刑警的身上:“看到你们,我就看到了希望。你们有知识、有想法、有冲劲。不要怕犯错,不要怕质疑,大胆地去闯、去试。未来,是你们的!”

    他又看向雷骁、范威等中生代骨干:“你们是承上启下的中坚力量,经验丰富,年富力强,要敢于给年轻人搭台子、压担子,要带头学习新知识、新方法,要当好引路人,做好铺路石!”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同志们,警察的职责是什么?是守护!守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守护社会的公平正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嘱托的力度:

    “希望你们,永远保持对犯罪分子的雷霆手段;希望你们,永远怀揣对人民群众的赤子之心;希望你们,永远坚守对刑侦事业的忠诚与热爱!

    永远要把刑侦这把尖刀,磨得更快,擦得更亮。要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极致的寂静。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经久不息。这掌声,是对成功破案的庆贺,是对秦铁山这位老刑警的崇高敬意,更是对使命与责任的庄严承诺。

    秦铁山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的脸庞,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也洒在会议室里每一位为正义而战的刑警身上。

    一个时代即将落幕,但薪火相传,守护这座城市安宁与光明的征程,永不止息。

    回到办公室,姜凌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她没有想到,秦铁山心胸如此宽广。

    虽然第一次会议上强势驳斥了自己,但却很快就意识到问题,在总结大会上高度肯定了自己,肯定了三定侦查法的价值。

    姜凌觉得自己很幸运。

    有家人支持,有领导扶持,有同事配合,未来事业一片光明啊。

    这么一想,姜凌感觉浑身上下充满力量,恨不得立刻投入下一个案子,哪里还有时间去想什么谈不谈恋爱、结不结婚。

    就在这时。

    “呜哇——呜哇——呜哇——”

    尖锐、急促、撕心裂肺的救护车鸣叫声响起,让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惊了一下。听这声音,离公安局很近。

    李振良反应最快,立马趴在窗台往外看。

    他忽然叫了起来:“组长,组长,平安里出事了。”

    姜凌立刻站起,快步来到窗边,抬头张望。

    一辆救护车正开进社区大门,往西边飞奔,自家楼栋附近,正围着一大堆人。

    眼前的景象让姜凌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出了什么事?不会是妈妈出事了吧?

    想到单独一人在家的妈妈,姜凌忙冲到电话机旁拔打家里座机。

    嘟……嘟……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喂?”

    听到话筒那边传来肖文娟的声音,姜凌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这才慢了下来,全身冷凝住的血液突然开始流动。

    直到这个时候,姜凌才开始后怕。

    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如果遇到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

    姜凌急切地问:“妈,你没事吧?”

    肖文娟的声音很温柔:“我没事。我刚在厨房看到,楼下有救护车过来,好像是早餐摊子那边出事了。”

    姜凌嘱咐道:“人多的地方你莫去,就在家里等着,我去看看。你等我电话啊。”

    肖文娟“嗯”了一声,“好,那我先不出门买菜了。”

    姜凌放下电话便往外跑。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三个人紧跟在她身后。

    刚走到楼梯间,便听到了雷骁的大嗓门。

    “一大队!集合!出现场!” 队长雷骁的吼声像炸雷,瞬间点燃了一大队的紧急气氛。

    一群人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下楼梯,从姜凌他们身边风一般闪过。

    不到三分钟,姜凌刚刚赶到自家楼栋底下,三辆警车已呼啸着冲出市局大门,直奔仅一街之隔的案发地。

    早上姜凌看着还井然有序、弥漫着食物香气的早餐摊点,此刻已是一片混乱狼藉。

    几张油腻腻的小方桌被掀翻在地,粗瓷碗的碎片、金黄的油条、雪白的豆浆,泼洒得到处都是,混合着泥土,形成一片片污浊狼藉的痕迹。

    地上能看到几滩刺目的、令人作呕的呕吐物残秽。

    人群像受惊的蚁群一样,紧紧围拢着那个小小的摊位核心。

    有捂着肚子、脸色惨白、痛苦呻吟的食客;

    有惊慌失措、哭喊着试图扶起倒地亲人的家属;

    更多是伸长脖子、脸上写满惊恐与茫然、窃窃私语的围观者。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痛苦的呻吟、惊恐的尖叫、焦急的询问、无措的哭泣……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漩涡。

    老板娘刘婶瘫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她那张总是带着和气生财笑容的脸,此刻煞白如纸,眼神空洞,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抓着一块抹布。

    刘婶的丈夫老李,那个总是在案板后沉默寡言和面、打下手的男人,正徒劳地试图扶起一个蜷缩在地上抽搐的老人,他的脸上混杂着恐惧、绝望和难以置信。

    姜凌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在地上痛苦抽搐的老人——是刘大爷,那个昨天在社区银杏树下温和劝解徐老头的温和老人。

    此刻的他,全无当日的平和,身体扭曲着,口角甚至溢出可疑的白沫,生命的气息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身上抽离。

    食物中毒?

    一时之间,一股寒意自姜凌的脚底升起,一直传导到头顶,让姜凌全身发麻。

    幸好今天早上做的是青菜鸡蛋面,如果母亲买的是她家的豆浆……

    李振良关切地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姜凌这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我没事。看来是集体中毒了,不知道是食物变质,还是有人投毒。”

    刺耳的警笛声越来越近,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猛地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停在人群外围。

    车门“嘭”地打开,雷骁带着几名身穿制服的刑警跳下车,一边大声维持秩序,一边拨开混乱的人群,迅速向中心现场跑去。

    空气中,原本诱人的豆浆醇香、油条的焦香,此刻被呕吐物的酸腐气、人群散发的汗味和恐慌气息所覆盖。

    先期抵达的派出所民警已拉起警戒线。

    雷骁带人一到,立刻接手指挥。警戒范围被扩大,现场所有物品,包括倾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碟、残留的食物、呕吐物、摊位的案板、油锅、装豆浆的大桶……都被严密保护,禁止任何人触碰。

    救护车已将包括刘大爷在内的多名中毒者紧急送往最近的市第二人民医院。

    症状最重的刘大爷在抬上担架时已陷入昏迷,生命体征微弱。

    其他症状较轻的居民也被要求前往医院检查。

    无关围观群众被疏散,但依然有不少人围在现场悄悄议论着,神情间是掩不住的恐慌。

    技术中队的法医和技术员戴着口罩、手套,开始细致地勘查现场,提取呕吐物、食物残渣、容器残留物等关键物证,并进行初步拍照固定。

    雷骁亲自带人对惊魂未定的刘婶夫妇进行初步询问,了解早餐制作流程、食材来源、有无异常情况、有无与人结怨等关键信息。

    刘婶本名刘美凤,哭得几乎虚脱,语无伦次,反复强调自己“干干净净”、“从来没害过人”。

    刘婶的丈夫老李叫李国富,表现相对镇定一点,但同样一脸绝望。

    结合现场混乱情况、多人出现中毒症状,法医初步判断符合剧毒中毒特征。雷骁在向上级领导简短汇报后,初步将案件定性为6·24平安里社区重大投毒案。

    因为案件性质恶劣,社会影响极坏,尤其还发生在公安局正对面,挑衅意味十足,局里高度重视,成立专案组,由一大队雷骁任组长,限期破案。

    回到局里,一大队办公室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初步的现场勘查报告和医院反馈陆续汇总,确认毒物为剧毒鼠药“□□”,中毒人数共七人,其中年纪最大的刘乐生刘大爷情况最危重,仍在抢救。

    投毒点锁定在刘美凤那个装着自制“秘方”的布袋子,那里残留物的中毒物浓度最高。

    秦铁山已经决定退居二线,这一个案子便是对他的接班人雷骁的考验。

    这个案子破了,那雷骁升刑侦支队队长便是板上钉钉;

    如果案子破不了,那局领导会慎重考虑。

    以姜凌为组长的犯罪心理画像小组、以洛云琛为组长的刑侦画像小组再一次被拉进了专案组。

    一上午都在整理现场、询问当事人,直到下午三点半,专案组第一次碰头会才在一大队办公室里召开。

    范威先对案件进行简要介绍。

    首先是作案时间的确定。

    据刘美凤说,她的豆浆之所以醇厚丝滑,是因为她在熬煮之后,会在豆浆里添加豆粉的缘故,那个被认定为投毒点的布袋子,就是她装豆粉用的。

    豆粉袋在前一天,也就是6月23日收摊后,大约晚上7点左右,放入摊位下方带锁的矮柜。她今天早上,也就是案发的6月24日清晨4点到摊位开始备料,煮豆浆时加入豆粉。

    因为投毒行为必须在毒物混入豆粉袋之后生效之前发生,因此可以初步判断作案时间6月23日晚上7点至6月24日凌晨4点。

    雷骁点了点头:“嗯,那就重点排查此时间段内出现在摊位附近的可疑人员及活动。”

    范威开始分析作案地点与目标:“投毒者能够精准投毒点在秘方豆粉袋内,这说明投毒者至少具备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投毒者很熟悉刘美凤煮豆浆的操作流程和习惯,还知道她使用豆粉,并且知道豆粉袋的存放位置。”

    “第二,投毒者能接触到那个存放豆粉袋的矮柜。经检查,矮柜锁头完好,但柜门缝隙较宽,有可能可以通过某种工具投放,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技术验证。”

    “第三,投毒者很了解摊位的物理环境,可以利用周边遮挡物来掩藏行迹。因为我们初步询问了一下周边居民,没有人注意到案发时间段有什么可疑人员。”

    听完范威的简要汇报与初步分析,会场忽然安静下来。

    群体中毒,是私人恩怨,还是社会性报复?动机不明,中毒者众多,这个案子不好查啊。

    关键是,头绪太多。

    如果是私人恩怨,那中毒的、经常光顾早餐摊的顾客都有可能是被报复的对象,这么多人的社会关系,怎么查?

    如果是社会性报复,那投毒者就是要通过制造大规模恐慌、伤害或死亡来“惩罚”社会,又或者是想引起社会大众对其诉求的关注。

    这种案子通常手段隐蔽、动机抽象,可以说超出常人的理解范畴,除非对方主动跳出来,否则很难破案。

    雷骁站在黑板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手里捏着粉笔,想起了今天上午才被秦队夸奖的、由姜凌整理完善的三定侦查法。

    秦队不是说了吗?要重视理论指导、大胆创新。

    前面几次都是听姜凌说,这一回雷骁决定试着用用。

    雷骁在黑板上写下了“三定侦查法”这五个大字。

    姜凌与组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眼里都写着大大的惊叹号。

    姜凌真的很开心,她的方法终于被重视、被应用了。

    组员们则有点小骄傲:瞧瞧!雷队也开始用咱们组长教过的方法了。

    雷骁看向姜凌。

    姜凌微笑颔首。

    雷骁开始分析:“姜凌说过很多次的三定侦查法,相信大家并不陌生,今天我们就来一起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

    “首先,是犯罪动机。凶手为什么要采用投毒的方式,无差别地对早餐摊食客下毒?”

    底下有人说:“报复吧。”

    雷骁抬手指了指这个说话的人:“很好,那这个报复是针对某个人,还是某个群体?”

    范威站了起来:“目前的七名中毒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有明显共性,我个人倾向,这是无差别报复社会。”

    有人举手发言:“有没有可能,是针对早餐摊主的呢?比如说同行看刘美凤家生意太好,所以故意投毒报复?”

    雷骁在黑板上写下“犯罪动机”这四个字,然后在右侧画了个大括弧,然后并排写下“报复社会”、“报复早餐摊主”两行小字。

    被大家积极发言的氛围影响,刘浩然也有点技痒,举手道:“也有可能,是报复小区里爱喝刘美凤家豆浆的某个人,比如那个中毒最深的刘大爷。凶手知道这个人每天都会喝豆浆,所以故意下毒。至于其他人会不会中毒,他不在意,正好可以掩盖他的杀人目的。”

    于是,黑板上犯罪动机又多了一条:报复个人。

    雷骁看着黑板上写下的三条犯罪动机,雷骁不由得苦笑。

    以前看姜凌上来先定性质,以为很简单,没想到他第一次用,一下子就冒出来三条。

    唉!难搞啊。

    第76章 嫌疑人

    看到雷骁拧眉思索的模样, 姜凌察觉到了问题。

    以前她在讲三定侦查法的时候,是从定性质,也即是分析犯罪动机开始。因为她知道罪犯是谁, 指向明确, 因此犯罪动机也能迅速锁定。

    但雷骁不一样, 他并不知道投毒者是谁,只能列出所有可能的犯罪动机,然后再往下走。这样一来,线头就会比较繁杂,很难拎出重心。

    这个案子姜凌前世听说过。

    难怪她会觉得和街道办王干事吵架的徐大爷很眼熟, 因为在电视上见过他对着记者愤慨激昂发表个人意见的模样。

    豆浆群体中毒案发生之后,立即引发社会极大的反响。

    一桩如此大规模的投毒案, 就发生在公安局眼皮子底下,发生在有名的政法系统家属小区里,这让老百姓开始质疑整个政法系统的权威性。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有的说,是一名被公安干警抓过的罪犯, 出狱后刻意报复曾经抓过他的、现在已经退休的那位老警察,没想到投毒那天老警察生病在家没喝豆浆, 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有的说, 卖豆浆的夫妻是间谍,潜伏在政法系统的家属院里, 长期在豆浆里投放慢性毒药,不管是谁, 喝上一年全都会咳嗽不休、直至吐血而亡。这次要不是不小心放过了量,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还有的说,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因为管理不善、警力不足, 造成了不少冤假错案。那些被冤枉入狱的人,故意选择公安局对面投毒,就是为了发泄心中怒火、报复所有草菅人命的坏警察。

    因为新闻很有爆点,电台、电视台、报纸……各类媒体记者都挤到平安里社区调查、访谈。

    姜凌有收看晏市晚间新闻的习惯,便是在那个时候在屏幕上见到了徐大爷。

    具体徐大爷说了什么,姜凌已经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这位老人精神矍铄,带着记者走遍了小区的角角落落,从市政府骂到供电局、水务局、居委会……反正只要是和小区基础设施沾边的单位,全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案子最后是什么状况,姜凌并不清楚。

    反正她在罪犯档案里,并没有看到任何与投毒案有关的罪犯。

    有可能,是此案最终成了悬案;

    有可能,是凶手并没有关押到省城第九监狱。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虽然找到了投毒者,但因为案件影响太过恶劣,市里给媒体施加了压力,不允许公开报道,不允许向社会大众透露任何细节。因此即使身在公安系统的姜凌,也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想到这里,姜凌心里沉沉的。

    虽然不知道答案,但姜凌到底是经历过一世的人,能够管中窥豹,从结果反推原因。

    第一,在公安局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恶性投毒案,线索并不少,绝不可能成为悬案。因此上一世,这个案子必定是破了。

    第二,省城第九监狱关押的都是重大刑事案件的罪犯,投毒案的凶手按理说被判决后一定会被关到第九监狱,除非他死了,或者被送到上一级监狱。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说明这个案子不简单。

    第三,这个案子能够让姜凌这个公安系统内部的人都没有听到任何消息,说明可能触动了高层的敏感神经,后续新闻报道这才会被封锁。

    想到这里,姜凌抬眼看向黑板上雷骁写下的三条犯罪动机,眸光微动。投毒者不会是简单地针对某个人、某个摊位的投毒,报复社会的可能性最大。

    雷骁察觉到姜凌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了悟,立即兴奋地问:“姜凌,你怎么看?”

    姜凌被点名,便站起身来,走到黑板前,在三条犯罪动机下各划了一道横线:“我觉得,这三条犯罪动机的可能性都存在,但我们可以根据案件特征,分一个优先级出来。”

    雷骁乐得退到一旁:“行,那你来分一分。”

    姜凌在“报复社会”这一条旁边画了三颗星:“本次案件,投毒点精准明确,投毒对象无差别伤害,再加上就在公安局对面、又是政法系统老家属区,地点的挑衅意味很强,因此,报复社会的可能性最大。优先级,三星。”

    范威笑着向众人拱了拱手,一脸承让、承让的得意劲:“对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姜凌在“报复摊主”这一条画了两颗星星:“因为嫉妒同行生意好,或者曾经与刘婶夫妻结仇,进而投毒报复,直接冲突明显,但投毒方式过于极端,对刘婶夫妻的伤害远不如对食客的伤害。优先级,两星。”

    刚才举手说出这条犯罪动机的刑警挑了挑眉,比了个“二”的手型:“两星嘛,也不错。”

    姜凌最后在“报复个人”这一条旁边画了一颗星:“豆粉下毒,无法确保目标中毒,这种可能性虽然有,但相对较小。优先级,一星。”

    这个星级评定一出,顿时大家都热闹了起来。

    “对哦,听姜凌一说,感觉清晰多了。”

    “先前觉得一团糟,但现在看来只要按照星级来处理就行了。”

    “我以前只听说过酒店会评什么三星、四星、五星,没想到咱们刑侦支队开个会,也能搞出个犯罪动机一星、二星、三星出来,有意思。”

    新鲜事物,总是能刺激大家的神经,一时之间会议室的气氛活跃无比。

    雷骁拍了拍巴掌:“安静!”

    随着雷骁这一声吼,所有声音一齐消失,会场顿时安静无比。

    雷骁控好了场,这才转头对姜凌咧嘴一笑:“你来,你继续分析吧。”

    这个三定侦查法门道挺多,雷骁感觉自己还有得学。反正老秦都说了,要给年轻人机会,要敢于创新,那就让姜凌上呗。

    姜凌在黑板上“报复社会”的右侧划出一条线:“好,接下来我们按照优先级来定范围。首先,如果投毒者是为了报复社会,那侦查范围在注意些什么呢?”

    范威表现得很积极:“我们前面分析过,能够精准投毒在豆粉袋子里,说明投毒者是小区居民,熟悉刘美凤早餐摊煮豆浆的习惯。因此,我们要尝试摸排社区的不满者。”

    姜凌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很好。”她在黑板上写下“深度摸排社区不满者”这一行字,然后看向在座的所有刑警。

    “请记录一下摸排重点,一,近期遭遇重大挫折者,比如下岗、重病、家庭变故的;二,长期抱怨社会不公、社区管理的老住户;三,性格孤僻、言论偏激者。”

    说完这一段话,姜凌眼前忽然闪过徐大爷那张在电视上慷慨激昂的面孔。

    还别说,徐大爷挺符合社区不满者的特征。

    雷骁立即吩咐下去:“小梁,你负责这一组排查,做好记录。”

    “是!”

    一名长着娃娃脸的刑警立即应了一声,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

    姜凌的声音响亮而清晰:“梁警官,还请重点关注一下,谁有可能追求警示效应,谁有可能对地点的选择,比如公安局对面这一点,有深刻的执念。”

    “是!”

    梁警官一边回答,一边记录。好记性还要烂笔头呢,姜凌现在说的可都是对排查有帮助的重点。

    姜凌看向雷骁:“我来讲讲第二个犯罪动机的侦查范围。”

    雷骁立刻指向刚才提出这个犯罪动机的刑警魏阳:“小魏,这一组你来负责。”

    “是!”

    魏阳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目光炯炯,专注地倾听着姜凌所说的每一个字。

    姜凌开始针对第二条犯罪动机来定侦查范围:“针对这一方向,排查重点放在两类。第一类,调查近一年内与刘美凤、李国富夫妻二人结仇的人,对冲突对象进行深挖,有没有案发时不在场证明,因为什么发生纠纷,有没有买过鼠药等。第二类是周边新开的早餐摊主,是不是存在恶性竞争?有没有争执过?”

    魏阳边听边点头。

    “第三,报复个人。”姜凌停了停。

    雷骁现在与她配合默契,直接开始点名:“那个,郑瑜,你负责第三组排查。”

    郑瑜眼睛亮亮的,大声回应:“是!”终于可以独当一面带队排查了,虽说只是个一星级的目标,但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姜凌看向郑瑜,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郑瑜当上排查小组长,这可真让人开心啊。

    “针对报复个人这个方向,主要进行中毒者的社会关系调查,例如,是否有财产纠纷、情感纠纷、家庭矛盾等,近期是否与人争执,凶手高度熟悉摊位细节,并具备作案时间。”

    郑瑜举了举手。

    姜凌示意她发言。

    郑瑜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想要报复某人,知道他经常喝豆浆,但今天那个人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喝,因此逃过一劫。如果有这种可能,那我们仅调查中毒者的社会关系,就有可能漏查。”

    姜凌:“你的意见是?”

    郑瑜道:“我想先调查刘美凤以及周边居民,确定一个经常光顾刘婶早餐摊的食客名单,然后再对照名单进行调查。”

    姜凌肯定了她的想法:“很好,那就按照你说的去做。虽然这样一来排查范围会扩大,但能保证不会漏掉某些人。”

    说到这里,姜凌决定停下来。

    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于渔。

    也到了让大家都开动脑筋的时候了。

    姜凌看向雷骁:“雷队,接下来,要不就让三个排查小组的组长,来画心理脸谱吧?”

    雷骁一听便来了劲头。对啊,要广泛发动大家的积极性,让所有人都掌握三定侦查法的精髓。反正小姜老师就在这里,随时可以指导的嘛。

    “好,小梁你先来。”

    梁有训站了起来,有些犹豫不决。

    雷骁瞪了他一眼:“小伙子怎么扭扭捏捏的?上来,上来讲。”

    梁有训只得硬着头皮站上台来,看着站在一旁的姜凌嘿嘿一笑:“那个,小姜老师,那我先说说?”

    姜凌点了点头,坐回座位。

    就这样,三个组轮流上台,尝试着从方向、范围出发,开始对投毒者进行画像。姜凌边听边引导,再加上大家一起探讨,最后终于完成了对不同犯罪动机的投毒者的“画脸谱”工作。

    小黑板上画出了一张以身份背景、心理状态、行为特征、作案能力、破案线索这五个方面的大表格。

    看着这张集众人智慧画出来的表格,雷骁信心大增,大手一挥:“三个排查组,每组六人,开始对平安里社区居民进行全面走访调查。我要求,三天后开碰头会,各组提交嫌疑人名单!有没有信心?”

    梁有训、魏阳、郑瑜三人抬头挺胸,声音洪亮利落:“有!”

    三个排查组开始对平安里社区进行全面走访排查。

    一栋一栋、一户一户地查。

    雷骁带队来到医院,对众多受害者及家属进行访谈。

    范威则负责检查刘美凤早餐摊、梳理其社会关系,并与小区内其他摊贩沟通交流。

    五个小组开始全面排查,姜凌与洛云琛归属于技术大队,负责汇总所有小组反馈数据,并做出进一步的指导。

    6月24日发生豆浆投毒,接下来的周六、周日,便是全市中考的日子。

    平安里社区里有不少家庭有孩子要参加中考,这无形中增加了排查的困难。

    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每次大考都要遇到下雨。

    周末连着下了两天雨。

    大雨倾盆,平安里小区低洼处积水严重,不少住户得卷起裤腿,趟水出门。

    姜凌想到了梁九善。

    不知道他考试是否顺利。

    不知道他发挥得怎么样。

    不过,就算姜凌关心梁九善的考试情况,她也没有时间过问。这场大雨不仅让中考考生头疼,也让专案组很头疼。

    大家穿上雨衣挨家挨户地调查,听到最多的便是对小区基础设施老化的吐槽。

    “这破小区,政府再不出钱改善一下,真住不下去了。”

    “谁对社会不满?呵,我啊,我就非常不满!一下雨,雨水就恨不得倒灌进屋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们看到那个路面了没?坑坑洼洼的,还政法系统家属楼呢,简直就是个笑话!”

    一场雨,把社区问题全都展现出来。

    也激发出了社区居民内心的不满。

    一时之间,排查组收集到了太多负面的声音,仿佛整个小区的居民都具备报复社会的动机。

    而姜凌也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决定:让肖文娟回京都。

    肖文娟并不愿意回去,尤其是现在整个小区都被警察调查,她更不想离开女儿。

    但姜凌这次态度很坚决。

    “妈,你知不知道,当救护车开进社区门口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慌。只要一想到您一个人在家,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我都不知道,我就内心不安。我现在工作已经走上正轨,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单位食堂吃,晚上我自己回家休息,您不用为我担心。”

    肖文娟依旧不舍:“可是,你那么忙,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照顾自己。再说了,单位食堂哪有我做的营养卫生?我留下来还能陪你说说话,给你做做饭,这样你才不会孤单是不是?”

    姜凌攀着母亲的胳膊,眼神清亮:“妈,以前没有找到你们的时候,我一个人过得很好,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没道理找到你们之后,我就成了需要被父母呵护的温室花朵,对不对?”

    肖文娟叹了一口气,没有吭声。

    姜凌知道母亲的心病,放柔和了语气:“念霄不是快放暑假了吗?这样,妈妈你先回去,等我忙完这个案子,你把妹妹带过来住一阵子。这样我不在家的时候,有妹妹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一点。”

    肖文娟细想想,也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

    她从国外回来之后直接来的晏市,光顾着陪姜凌,把念霄这个小女儿给冷落了。

    豆浆投毒案,就像一层乌云笼罩在小区上空,每个居民都战战兢兢,现在所有早餐摊都几乎没有人,大家都怕外面的饭菜被下毒。

    肖文娟想留下来陪陪女儿,但并不想成为姜凌的负担,于是点了头:“好,那我先回家看看,等念霄放暑假就把她带过来。你要记得啊,别在外面吃饭,要吃就在单位食堂解决。”

    母女俩商量好之后,肖文娟周日便坐车离开。

    而豆浆投毒案也迎来了第二次碰头会。

    经过各组情况汇总,最后嫌疑人一共有七人。

    第一个站起来汇报的,是第二组魏阳。他在小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名字:张力、赵美娟之后,开始汇报。

    “张力,45岁,被大家称为张屠夫,在小区内开了家肉铺,收摊后常在附近喝酒,有作案时间。肉摊与刘美凤的早点摊只隔了三米,共用一条排水沟。他与刘美凤的摊位相邻,很熟悉她煮豆浆的操作流程,知道她有往豆浆桶里放豆粉的习惯。

    张力嫌弃刘美凤炸油条油烟太重,刘美凤骂张力的肉案招苍蝇,两人经常因此发生争执。张屠夫多次泼水肉案,故意将脏水反溅到王婶摊位,差点污了她的豆浆桶,两人当街对骂三次。刘美凤曾对熟客嘀咕张家肉价低得邪乎肯定有问题,话传开后张屠夫拎着砍骨刀砸摊子,被派出所拘留三天,自此两家结下了仇怨。”

    魏阳拿出张力的照片贴在名字旁边,补充道:“张力性格暴躁,报复泄愤的动机明显,他曾经售卖过老鼠药,有获取渠道,因此我们组将他列为头号嫌疑人。”

    姜凌听他汇报,眼前浮现出刘美凤做生意时笑眯眯的样子。原本以为她是个温和宽厚的生意人,没想到也会私下里诋毁隔壁肉铺,与张力结怨。

    魏阳取出赵美娟的照片贴在名字旁边,开始介绍第二个嫌疑人。

    “赵美娟,38岁,原国营纺织厂女工,下岗后成了闲散人员,烫羊毛卷,喜欢穿碎花裙,见人就抱怨企业改制。之所以会和刘美凤结仇,是因为赵美娟的儿子小勇在刘美凤的早餐摊吃了油条之后腹泻,赵美娟一口咬定是地沟油中毒,拿着病历本索赔500元,刘美凤拒赔。之后,赵美娟路过早餐摊时都会阴阳怪气地说她家是吃死人的黑心店。”

    赵美娟?

    姜凌见过她,就是那个曾经在刘美凤油条摊前排队,嫌弃她炸得太慢的那个“美娟”。

    她既然骂刘美凤是吃死人的黑心店,为什么还继续买她家的油条?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魏阳说:“也不排除赵美娟是因为自己下岗而迁怒旁人,因为调查中我们发现,赵美娟骂刘美凤是钻政策空子发财的个体户,说自己为厂奉献青春却被抛弃,可是这些做小生意的吸血鬼却活得越来越滋润。

    同样,赵美娟也是平安里的老住户,清楚刘美凤的豆粉秘方,她丈夫单位曾经发过老鼠药,有获取毒物的可能。她就住在早餐摊那个楼栋,住得近,深夜凌晨行动不易引人注意。案发时间段她说在家睡觉,无人证明,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因此,她被我们组列为二号嫌疑人。”

    汇报完毕,魏阳看向姜凌:“小姜老师,你怎么看?”

    姜凌问:“张力曾因挥刀砍摊位被拘留,我21号早上曾见过赵美娟排队买油条。这两人报复动机的强度是否足够,有没有直接证据?他们案发后有没有异常行为,比如刻意回避或者主动打探消息?”

    魏阳被姜凌这一连串的询问问得有点懞,认真想了想之后回答:“嗯,张力与赵美娟虽然都与刘美凤结仇,但动机强度略显不足,目前并没有直接证据。调查中两人态度很正常,怎么说呢,有点幸灾乐祸,都说是刘美凤的报应。”

    虽然有私怨,但也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最多也就是骂几句,打几下。

    像张力,他发起脾气来曾砸过刘美凤的摊子;赵美娟因为嫉恨,经常说说刘美凤的坏话,但要说他俩投毒害人,拖累那么多无辜邻居?动机强度不够。

    魏阳坐下之后,雷骁将目光投向郑瑜:“你们三组筛查出几个嫌疑人?”

    郑瑜站起身:“两个,一个叫李强,绰号小四川,另一个叫杜培胜,绰号杜瘸子。”

    雷骁示意她上前:“来,把基本情况和大家说一下。”

    郑瑜也没怯场,大大方方走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这两个名字。

    小四川李强,25岁,工地水电工,住违建煤棚,川音浓重。他最恨的人,是住在东区3栋的包工头周大明。周大明拖欠李强等川籍工人三个月工资约2000元,李强讨薪时被周大明手下打掉两颗牙,扬言“再闹弄死你”。

    周大明是王婶摊常客,每天喝两碗豆浆。

    杜瘸子,60岁,修表匠,右腿在大运动时代被打瘸,住东区6栋一楼,窗台养满仙人掌。他的旧怨对象是这次中毒最厉害的刘大爷,原因是刘大爷孙子学小提琴,每日黄昏练习声穿墙入耳。

    杜瘸子砸过两次门,刘大爷脾气倒是好,解释说孩子需要多练习,请他多包涵,但杜瘸子却到处骂,说刘大爷纵孙行凶,要利用噪音害死自己。

    杜瘸子知道刘大爷是早餐摊的常客,每天都要喝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介绍完这两名嫌疑人之后,郑瑜道:“周大明因为早上拉肚子出门很晚,逃过一劫。刘大爷这次中毒较重,目前还在抢救之中。他年纪比较大,情况不太好。”

    郑瑜停顿片刻,扫视全场:“李强24日一大早就离开了小区,至今没有踪影,他的嫌疑很大。”

    第77章 徐满仓

    郑瑜一口气汇报完, 一双眼睛亮亮地看向姜凌,等待她的评价。

    姜凌觉得她这样子,有点像个等着老师公布期末考试成绩的学生, 微笑道:“能够将周大明这个逃过一劫的人找出来, 并进一步发现李强的嫌疑, 工作细致认真,很好。”

    郑瑜受到鼓励,继续补充:“李强行踪不定,深夜活动无人注意。他是小区常住租户,观察力强的话应该能发现刘美凤煮豆浆放豆粉的习惯。尤其是案发后突然消失, 这说明他心虚,有重大嫌疑!”

    姜凌问:“李强有报复动机, 可以列为嫌疑人。但案发当日消失是巧合还是畏罪,这点有待进一步调查。”

    郑瑜响亮回应:“是!我们会继续跟进。”

    雷骁扫视全场:“前面两组已经列出四名嫌疑人,都具有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但目前缺乏直接证据。接下来, 就由小梁来和我们大家说一说,具备报复社会动机的嫌疑人到底有哪些。”

    梁有训走上台, 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嫌疑人名字:“这两天我们调查平安里社区, 发现小区居民的怨气不小。按照上一次开会时确定的侦查范围、心理特征,我们最终筛选出三名嫌疑人。”

    紧接着, 他在名字旁边贴上一张生活照,开始对三名嫌疑人进行介绍。

    第一个嫌疑人, 叫胡广志。

    胡广志今年50岁,原市供销社会计,秃顶戴金丝眼镜,衬衫口袋别三支钢笔。胡广志精通珠算账本, 但因为供销社被不断出现的商场淘汰而下岗。他的妻子跟一个个体户跑了,临走前还留了张字条,说他活该被淘汰。

    社区居民都知道胡广志,因为他明明口袋里没有钱,但还经常穿得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小区八卦集中地——那棵位于社区中央的银杏树下,大谈特谈往日辉煌,骂现在的改革开放就是搞资本主义复辟,骂刘美凤这样的个体户是蛀空国家的蝼蚁,曾经不只一次指着刘美凤的早餐摊说:只有少一点这样的个体户,国家经济才能发展起来。

    听到胡广志的介绍,底下坐着的人开始讨论起来。

    “真没想到啊,都九十年代了,竟然还有人骂改革开放是那啥复辟?”

    “这种人挺可怕,思想观念落后,又受过刺激,估计神经已经出问题了。”

    “像他这样的财务技术人员,要是肯顺应时代变化,重新再就业完全不是问题,偏偏死抱着计划经济时代的那一套,看新事物不顺眼,真是悲哀!”

    果然不愧是三星级犯罪动机,第一个嫌疑人就引来大家的兴趣,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意见。

    姜凌记得前世曾听过一句话:当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供销社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曾经是最好的单位之一,能够进供销社当会计,胡广志应该是享受过那个时代的红利。

    也正因如此,他才无比抗拒个体经济的兴起。

    梁有训在胡广志的名字旁边画了三颗星星,看着姜凌说:“小姜老师,我按照你那天的星级划分,也对三名嫌疑人给出等级。胡广志憎恨个体户,在早餐摊豆浆里投毒,报复社会动机明显。而且胡广志是独居,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案发时间点的行踪,他有很大嫌疑,定为三星级。”

    姜凌微微颔首。

    这个星级评定能够在刑侦领域推广,也是件不错的事。至少,能让枯燥、乏味的理论分析变得生动、有趣一些。

    梁有训继续介绍第二名嫌疑人。

    陈阿婆,陈翠梅,今年68岁,裹小脚,独居。丈夫早逝,她独自抚养唯一的儿子长大,母子感情很好。二十多年前儿子因为见义勇为追小偷被捅死,凶手却因未成年只判了劳教三年。

    陈阿婆精神几近崩溃,将街道办发的锦旗剪碎,从此变得对整个社会都充满了憎恨,经常唠叨:“这世道坏透了,好人活不长,坏人活千年!”

    据群众反应,陈阿婆曾尝试往居委会发的绿豆汤里投放沙子、石块,被发现后她往地上吐口水,骂大家都是坏人,不配吃好东西。她还曾指着公安局大楼骂警察包庇坏人、不作为,应该全都抓起来劳改。

    听到这里,现场一片寂静。

    大家的内心都有些沉重。

    寡母带大独生子,好不容易儿子长大了,却因见义勇为而牺牲,陈翠梅的遭遇令人同情。

    她最恨的,应该是杀人的小偷只判了三年,可她的儿子却因此丧命吧?

    即使社会给了荣誉,那又怎样呢?

    寂静之后,大家终于开始说话,但声音都压得很低。

    “等案件破了,不管是不是陈阿婆,我们都多关心一下她吧,真的太可怜了。”

    “找个性格好的女警上门去劝劝老人,和她普一下法,真不是我们包庇坏人,是一切都得按法律办事。”

    “见义勇为者,应该大力表彰,应该做好家属安抚工作,不能让英雄流血、家属流泪吧?”

    说到后来,话题已经偏了。

    雷骁不得不控制会场节奏:“陈阿婆的情况我会向领导汇报,大家先讨论这个案子。”

    有人举手:“雷队,我觉得这个陈阿婆不可能投毒。”

    其余人都开始附和。

    “是啊,英雄的母亲,怎么可能投毒呢?”

    “你看她最大的愤怒表达方式,也就是往绿豆汤里放点沙子,又吃不死人。”

    “她年纪大了,儿子死了,发点牢骚也在情理之中,不至于害人。能够培养出见义勇为儿子的母亲,心地一定是善良的。”

    “陈阿婆裹小脚,你们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说明她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怎么可能躲过众人的视线偷偷在半夜里投毒?”

    但是,也有人持反对意见。

    “有时候,由好人变成坏人,不过就是一念之间。”

    “她儿子死了,生活没有盼头,投毒报复社会也有可能啊。正好趁着这波社会关注,为儿子发发声。”

    “英雄的母亲就一定不会作恶吗?也不一定吧。”

    “投毒又不需要多大的力气,正是因为裹小脚行动不便,没办法采取更激烈、更需要体力的报复方式,所以她才采取投毒方式报复社会嘛。”

    梁有训等大家讨论声渐小,这才在陈翠梅这个名字旁画了两颗星星:“她有报复社会的动机,有作案时间。但命运凄惨,令人同情,因此我们将她定了两星级。”

    最后一个人,是徐满仓。

    姜凌记得他,人称徐大爷,前不久还与社区干部发生过冲突。

    徐满仓今年68岁,是一名退休刑警,旧警裤永远笔挺,常用的口头词是“纪律”、“底线”。小区始建于1956年,徐满仓是第一批住户,对平安里社区有深厚的感情。他儿女都在省城工作,自徐满仓两年前爱人去世后,儿女便想接父亲去省城安度晚年,但都被徐满仓拒绝。

    梁有训拿出一迭子复印件:“徐满仓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经常向居委会反应小区存在的问题。这是我从居委会、派出所复印出来的材料,里面都是徐满仓上门反映的社区问题。包括邻居偷窃、外来务工人员打群架、社区干部腐败、偷电现象严重等。哦,反映最多的,是小区渍水问题、道路问题、乱搭乱建问题。”

    “六月底晏市进入梅雨季节,平安里社区因为路面积水导致蚊蝇滋生、出行困难。据社区居民反应,徐满仓曾与前来了解情况的社区干部王干事发生激烈冲突,徐满仓骂对方是废物,还指着公安局大楼说平安里现在太乱了,不是人住的地方,丢了全市的脸。”

    梁有训皱了皱眉:“徐满仓是从咱们公安局退休的老刑警,按理说不应该会知法犯法。我从情感上不愿意把他当成嫌疑人,但群众都说他怨气重,而且他在案发当晚自述在家睡觉,没有目击证人。他是老住户,应该清楚徐美凤的豆浆秘方以及藏豆粉的位置。所以,我还是把他列进嫌疑人名单里了。”

    停顿片刻之后,梁有训摇了摇头:“退休刑警被列为嫌疑人,我个人觉得可能性很小,因此将他定为一星级。”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贴在徐满仓名字旁边的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照片里,徐满仓穿一身旧式警服,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炯炯有神,看上去很是精干利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徐满仓是新中国成立后入职的第一批警察,是一名以预防、制止和侦查犯罪、维护社会治安秩序为基本职责的警察。

    即使退休了,守护一方安宁、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也应该深植于心,怎么可能投毒、危害社区居民的生命安全呢?

    七名嫌疑人的基本情况已经汇报完毕,会场却因为徐满仓这个名字的出现而陷入静默状态之中。

    姜凌也是第一次知道,徐大爷竟然是一名退休警察。

    也是,平安里社区原本就是政法系统家属院,里面退休警察、退休法官、退休检察官不少。虽然随着时间推移社区不断老化,很多人已经搬离此处,但依然有不少老人舍不得离开这个陪伴了大半岁月的小区。

    姜凌开口询问,声音有些发涩:“中毒最深、生命垂危的刘乐生刘大爷,是徐满仓的好朋友吧?”

    梁有训点头道:“对,刘乐生老人与徐满仓的关系非常好。刘大爷是名退休教师,两人经常一起喝茶、一起下棋、一起聊天,据刘乐生的儿子说,他们两人每天要是不见一面,就浑身上下不舒服。所以,我觉得徐满仓作案的可能性较小。”

    姜凌再问:“徐满仓与家人感情怎么样?”

    梁有训回答:“徐满仓与老伴感情很好,但他老伴三年前去世,徐满仓事个人像掉了魂一样。他的子女也很关心他的身体,一直劝他去省城。”

    雷骁反问姜凌:“怎么?你怀疑是徐满仓?”

    姜凌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七个人都有犯罪动机,可是目前都没有直接证据。”

    雷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做总结。

    “经过三天的排查,目前共找出七名嫌疑人。我们的第一步工作:缩小侦查范围、锁定侦查目标,已经做到位了。接下来,便是寻找证据,对这七名嫌疑人进行监控。”

    梁有训:“是!”

    魏阳:“是!”

    郑瑜:“是!”

    接下来的两天,排查组再次进入艰难的调查取证阶段。

    和姜凌前世记忆一样,平安里社区集体中毒案一经报道,立即引发舆论发酵,各种各样的谣言满天飞。

    越来越多的记者涌进了平安里社区。

    徐满仓神情激昂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越来越多的人呼吁加强老旧社区改造与管理。越来越多的人痛斥市委、市政府领导尸位素餐,不关心民生。

    公安局局长被市领导叫去训话,宣传科忙得焦头烂额,所有的压力最后都传导到了雷骁这边。

    第三次专案组会议上,气氛完全不同于往日。

    雷骁拍着桌子,声音里满是焦灼:“一共中毒十一人,其中三名轻症已经出院,七名重症经过治疗已经转为轻症,刘乐生老人还在重症监护室,尚未脱离危险。如此大规模的群体中毒案,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市里下了死命令,必须在十天内破案!钟局对我们的进度并不满意,同志们,必须加快进度,尽早平息社会上的各种谣言。发生在公安局眼皮子底下的大案啊,为了尊严,我们也必须拼了!”

    雷骁的身后,写着三定侦查法思路的黑板旁挂上了几块白板,上面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照片覆盖,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平安里社区的角角落落和形形色色的人物都网罗其中。

    桌上散落着各组的排查报告,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雷骁的话像一块巨石一样,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雷骁双手撑在会议桌尽头,眼窝深陷,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声音嘶哑:“各组,汇报进展,捡重点说!”

    负责报复摊位方向的魏阳率先起身,语速很快。

    “据查,张屠夫案发当晚在老蔡餐馆喝到凌晨一点,有至少三名酒友作证。他家就在餐馆后面,步行五分钟可到摊位。我们在他的肉摊搜出半包名为‘三步倒’的老鼠药,已送检比对成分。当我们对张力进行传讯时,他的情绪很激动,坚称这件事不是他干的,他的原话是:老子要想搞就光明正大地砸摊子,下毒是孬种!”

    “赵美娟的丈夫证明她24号晚上9点之后到第二天早上都在家,没有外出。社区干部反应,赵美娟最近打算摆摊做点生意,来居委会打听过几回。当我们把赵美娟带到局里时,她哭得稀里哗啦,说只是嫉妒刘美凤生意好,但绝对没有要下毒的胆子。”

    “因此,我们组目前的判断是,基本可排除赵美娟的作案嫌疑,但张力仍有可能。”

    负责报复个人方向的小组组长郑瑜紧跟其后,条理很清晰。

    “李强已确认潜逃至邻省亲戚家,正部署抓捕。在他租住的煤棚里搜出少量白色粉末,已经送检。另外,还找到周大明出具的欠条,金额1500元。周大明承认欠薪以及冲突,但否认指使人打李强。另外,工地仓库管理员证实,案发前三天丢失半袋□□。李强的嫌疑很大。

    “杜培胜24号晚上有明确不在场证明,他在街道老年活动室下棋至10点散场回家,有不少人证明。从他家里找出来的鼠药其实是低毒蟑螂药。另外,他对刘大爷家孩子的小提琴噪音怨恨属实,但并没有采取过实质行动。他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

    负责报复社会方向的梁有训开始汇报。

    “从胡广志丢弃的垃圾中,我们找到了他撕碎的日记,其内容触目惊心,充满对个体户的刻骨仇恨和灭绝幻想,但是并没有描述什么具体计划。据我们观察,此人性格懦弱,行动力差,邻居说他只敢在屋里骂街。嫌疑基本可排除。

    “我们在陈阿婆丢弃的生活垃圾里,发现了带毒豆浆碗,碗上毒物残留与现场一致。后来经证实是她在豆浆摊捡回,打算洗干净之后自己用。另外,沟通交流过程中我们发现,她有较为严重的肺病,身走几步就喘,不具备深夜精准投毒的身体条件。嫌疑基本可排除。”

    说到这里,梁有训低下头,明显情绪低落。

    “再来说徐满仓。我们找到了徐满仓的儿子,说服他配合警方,让他趁着徐满仓不在家时进屋搜寻。他儿子从徐满仓卧室抽屉里搜出多种旧式鼠药包装,其中有一种油纸内衬纹理与现场残留油纸高度相似,已送技术大队做油墨成分精确比对。邻居反映徐大爷最近的言论越来越偏激,态度也很暴躁。”

    说到这里,梁有训停顿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沉:“我们问了他儿子,他儿子说,老人最近脑子好像出了点状况,记忆有些混淆,连从来没有出过错的老战友名字都能说错。”

    说实话,大家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徐满仓被怀疑。原本还希望经过进一步调查后能够排除他的嫌疑,但现在看来,反而他的嫌疑在加重。

    尤其是那个物证。

    物证人员在早餐摊附近的垃圾桶里找到一张丢弃的油纸,油纸残留成分中检出鼠药成分,与豆粉中添加的毒物一致。

    一旦证明从徐满仓卧室抽屉里找出来的油纸,与早餐摊附近找到的油墨一致,几乎就是铁证。

    难道,真的是徐满仓?

    雷骁听到这里,沉声道:“大家不要感情用事,一切由证据说了算。经过第二轮筛查,目前嫌疑较大的,只剩下张力、李强与徐满仓。”

    还是不够啊。

    从所有社区居民,到七个嫌疑人,再到三个嫌疑人,虽然范围越来越小,但依旧会分散警力。

    钟局要的,是实锤的证据,是精准揪出作案人。

    雷骁将目光投向姜凌:“姜凌,从犯罪心理角度出发,能不能对这三名嫌疑人进行分析,评出个优先级?”

    “好,我试试。”

    姜凌缓缓站起身,走到黑板前。

    她没有看那些纷繁的线索,目光直接聚焦在“三定”框架和犯罪心理画像上。

    “嫌疑人优先级判定,基于三点核心:作案能力、行为逻辑、证据指向。”

    “第一优先级,徐满仓。”

    姜凌拿起红色粉笔,在徐满仓的名字上划上一个圈。

    “从作案能力来看,徐满仓熟知社区作息、知道豆粉袋位置及意义、具备实施隐蔽行动的身体条件和环境熟悉度,完美符合定时、定点、定人的特点。

    从行为逻辑来看,徐满仓高度契合报复社会型脸谱。大家看黑板,他选择的投毒地点就在公安局对面,符合追求社会影响力的特点;他在政法系统老家属院投毒,符合追求仪式感的特点;他以投毒这样极端的手段来达到警示的效果,符合扭曲使命感特点。

    从证据指向来看,油墨鉴定具有排他性,直接关联现场;等到技术大队的物证鉴定报告出来,这就是最为直接的证据。”

    姜凌话音刚落,会场一片寂静。

    只听得到吊扇呼呼转的风声。

    半晌,雷骁哑声道:“那,就等物证鉴定报告出来再说吧。”

    姜凌点了点头:“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两人的嫌疑。”

    说着,姜凌在李强的名字上画上一个黄色的圆圈:“李强,第二优先级。”

    “从作案能力来看,虽然有酒友证明,但他可以深夜行动,知道豆粉位置,符合定时、定点的要求,但在定人这方面存疑,因为他投毒之后便离开了,并不能精准投毒确保周大明中毒。

    从行为逻辑来看,符合报复个人型,但他为什么要选择在豆粉袋投毒?毕竟风险高、而且目标可能不吃,从常理来看,应该直接针对周大明的食物进行投毒。其潜逃行为虽然加重嫌疑,但可能另有内情。

    从证据指向来看,虽然能够获得毒物,但缺乏直接关联现场的物证,需在抓捕后深挖。”

    郑瑜“嗯”了一声,“的确,行为逻辑与证据指向都存在一定问题,虽有嫌疑,但必须进一步调查。”

    姜凌最后在张力这个名字上画了个绿色的圈圈,这代表第三优先级。

    “张力虽然有作案机会和强烈动机,但行为逻辑不符。他属于公开冲突者,更倾向于显性暴力,比如拿刀子砸摊,而不是需要高度预谋和隐蔽的投毒。”

    听到这里,负责二组排查的魏阳连连点头:“对对对,小姜老师分析得很有道理。张力的嫌疑其实并不大。”

    姜凌放下手中粉笔,声音清晰而笃定。

    “综上,徐满仓是当前唯一满足所有核心要素的嫌疑人。他具备无可替代的作案知识、有独特的行为驱动力、更重要的是具备关键排他性物证。”

    环顾四周,姜凌道:“我建议,立即对其采取重点侦查措施,围绕他24日晚至25日凌晨的行踪、精神状况、以及对公安局的看法进行深度突破。李强需尽快抓捕归案,排除其干扰项。张力继续监控,但资源倾斜度降低。”

    姜凌看向雷骁:“油墨鉴定是突破口。可以此切入,结合他作为老刑警的荣誉感和责任感,设计审讯策略。”

    会议室里一片肃然。

    姜凌的筛查,如同一道光束拨开重重迷雾,精准地投射在徐满仓这个名字上。

    红圈里的“徐满仓”三个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和沉重。

    雷骁猛地一拍桌子:“好!就按姜凌说的办,重点攻坚徐满仓!技术大队抓紧时间,争取把物证链给我钉死。其他人按优先级继续推进……”

    雷骁正准备散会,技术大队物证组的赵景新推门而入。

    “雷队,物证鉴定结果出来了!”

    所有目光都投注在赵景新身上。

    雷骁心脏急跳:“说结果。”

    赵景新拿起报告,大声道:“张力家找出来的鼠药与豆浆投毒案毒物成分不一致;现场残留油纸的油墨成分,与徐满仓家中搜出的油纸完全一致。”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一名退休警察,一个对社区环境有极大责任感的老人,竟然会在豆浆里投毒。

    被毒害的人里,还有他多年的好友。

    为什么会这样?

    第78章 荣光

    窗外, 暮色渐沉。

    对面平安里社区的大门敞开着,热情迎接着下班的人群。

    而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大队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一言不发地看着雷骁。

    豆浆投毒案的真相, 即将浮出水面。

    这个案子最大的特点, 便是犯罪动机多样、人物关系复杂,但姜凌提出的三定侦查法,尤其是创新的星级评定方式,直击核心矛盾,体现出极强的化繁为简功效。

    若不是在第一碰头会上通过三定侦查法定出侦查范围与心理脸谱, 恐怕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筛选出七位嫌疑人。

    三个排查组、七名嫌疑人——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明确分工,才能集中精力。迅速找到证据, 锁定真凶。

    现在的嫌疑人,只剩下徐满仓、李强两人。

    徐满仓身份敏感、李强尚未归案。

    雷骁拿着物证组熬夜加班完成的鉴定报告,久久不语。

    半晌,他稳住心神, 开始布置任务:“郑瑜,你带队全力抓捕李强归案。”

    郑瑜立即起立:“是!”

    雷骁看向梁有训, 艰难开口:“请, 请徐满仓同志来局里配合调查。”

    梁有训:“是。”

    雷骁转而对姜凌说:“姜凌,由你们心理画像小组负责制定讯问计划。”

    姜凌站起, 响亮回应:“是!”

    李振良、刘浩然与周伟也都精神为之一振,终于来活了!

    雷骁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姜凌, 声音有些颤抖:“要注意,注意……”要注意什么?雷骁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姜凌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徐满仓是警察,熟悉办案流程。

    因此要注意,审讯必须完全符合流程与规范要求。

    徐满仓是经验丰富的刑警, 熟悉审讯技巧,一般人恐怕很难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因此要注意,审讯不能走寻常路。

    徐满仓与公安局很多领导都认识,曾经是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战友,是与他们彻底奋战的同志,恐怕……会给审讯者带来极大的压力。

    因此,要注意,不能被情感蒙蔽了双眼。

    就是因为综合这些因素,雷骁才会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姜凌这个刚调到市局来的新人。

    犯罪心理画像小组全是新面孔,没有与徐满仓有过任何工作上的交集,思想上没有顾忌,才能施展开手脚。

    而且,姜凌团队对犯罪心理很有研究,擅长打心理战,创新意识强,这样才能打徐满仓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姜凌迎上雷骁的视线,目光沉稳:“放心,我们会确保符合流程规范,放下思想包袱,尽力创新方法。”

    没想到姜凌思路如此清晰,雷骁也放下心来,点头道:“好,好,好。你懂就好。”

    接下来,雷骁给所有人都布置了任务。

    第三次碰头会结束了。

    走出会议室,姜凌找到梁有训:“你们是怎么劝徐大爷儿子配合的?”

    刚才会上姜凌就觉得奇怪,不是说徐满仓的儿女对他很有感情,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想让父亲去省城住吗?为什么儿子愿意配合警察去悄悄搜查父亲的卧室?

    梁有训叹了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徐满仓的儿子,也是名警察。”

    停顿片刻之后,梁有训补了一句:“他叫徐为群,曾在警校任过教,你应该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姜凌不由得肃然起敬。

    徐为群这个名字,她当然知道。

    虽然姜凌考进警校的时候徐为群已经从警校调往省厅,但他却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刑侦领域的人才,在警校是大名鼎鼎的存在。

    真没想到,徐大爷的儿子就是徐为群。

    他这次配合警察,可以说是大义灭亲。

    以前见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只觉得沉重。现在联系到徐为群与徐满仓,姜凌感觉到了这四个字背后藏着的挣扎、痛苦与伟大。

    姜凌问:“那,徐老师现在在哪里?”

    梁有训道:“前两天他回晏市陪着徐大爷,今天上午省厅有个紧急会议,他昨晚连夜离开了。”

    姜凌“哦”了一声,看来徐为群目前并不在晏市。

    梁有训道:“姜凌,你放开手脚,莫怕。徐老师临走之前和我交代过,一切照章办事,一切由法律说了算。”

    姜凌点了点头:“好。”

    即使不舍,也绝不姑息犯罪。

    这就是警察的胸怀,这就是徐为群老师的境界。

    既然如此,那就放开手脚做准备吧。

    在食堂吃过晚饭,加班之前姜凌抽空回了一趟家。

    残阳如血,将平安里社区中央那棵老银杏树的虬枝镀上一层悲怆的金红。

    巨大的树冠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覆盖着树下那个依旧挺直却难掩苍老的背影——徐满仓。

    看到老人,姜凌慢慢向他走去。

    雷骁最终拍板将审讯任务交给她时,那眼神里的信任,让姜凌内心压力倍增。

    徐满仓,他不是一名普通的犯罪嫌疑人,而是一个曾用半生守护这座城市秩序的老人。

    姜凌知道,自己不能硬碰硬。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深吸一口气之后,姜凌调整表情,带着一种刻意的、松弛的步态,走向银杏树下。

    “徐大爷,看您在这坐半天了,想什么呢?”姜凌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自然地坐在徐满仓旁边的石凳上。

    石凳冰凉,透过薄薄的夏衣直抵身体。

    徐满仓似乎刚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惊醒,浑浊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姜凌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姜凌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锐利的审视,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洞悉一切的老刑警。但这光芒转瞬即逝,被一层更深的迷茫和疲惫覆盖。

    “你是谁?”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

    姜凌指了指自家楼栋:“我叫姜凌,上周刚搬来,住东区3栋一单元302。”

    听姜凌自报家门,徐满仓思考了半天:“哦,以前那房子是老李的,他肯卖房了?”

    姜凌没想到徐满仓对社区居民了解得这么清楚,点点头:“是,那房子是我爸妈买的。”

    徐满仓对姜凌印象不错,嘴角勾了勾,勉强露出一个笑脸:“你还年轻,没那个经济实力,是买不起房。家里有人帮忙,挺好的。”

    或许是因为寂寞,不必姜凌开口,徐满仓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你看这银杏树。这树,比我还老呢。当年局里搞绿化,是我提议栽的。”

    徐满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公安局大楼的方向,动作带着一丝僵硬,眼神里满是怀念。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警裤裤线上,那笔直的折痕,像是他毕生坚守的某种信念。

    姜凌顺着他的话聊了下去:“您对局里的事记得真清楚。”

    徐满仓眼里闪过一丝被夸奖的欢喜:“可不是,我记性好得很。就我那儿子,一天到晚说我年纪大了,身边得有人照顾。我身体好、脑筋好,哪里需要人照顾。”

    姜凌来之前看过徐满仓的档案,便刻意提起他的荣耀过往:“听说当年您破获钢厂盗窃案,歹徒就躲在这个片区?”

    徐满仓立刻来了精神,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就燃起火光,细节描述准确,甚至还能复述当年审讯时歹徒的某一句原话。

    姜凌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认真聆听,偶尔提问几句。

    “啊,这样。”

    “后来呢?”

    “您可太厉害了。”

    姜凌本就深谙人心,此刻边听边问,句句挠到痒处,令徐满仓谈兴愈发浓厚。

    等到徐满仓兴致勃勃讲完自己曾经的英雄事迹,姜凌将话题引到近期发生的事情:“前几天我看到您和王干事争执,是因为什么?”

    徐满仓忽然愣住。

    他抬头看看天,再看看地,眼神明显困惑:“有吗?哦……我想起来了,是张家小子下水道堵塞那事吧?”

    姜凌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不是因为小区道路渍水吗?”

    “哦。”徐满仓想了半天,抬手捶了脑袋一下,语气却不是那么笃定,“对,你看这渍水问题,也必须解决。”

    姜凌的心往下一沉,旧日荣光记得清清楚楚,近期事件却模模糊糊,这不符合正常记忆规律啊。

    姜凌开始试探徐满仓对小区各种问题的态度:“我刚搬来咱们这个小区,有很多情况都不了解。听说小区挺乱,经常有小年轻打架斗殴,是不是?”

    一提到社区乱象,徐满仓立刻激动起来,手指用力敲击石桌:“乱!太乱了。小偷小摸没人管,垃圾遍地没人问,对面那栋楼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瞎了!”

    说到激动处,他指向公安局大楼,手臂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却透着一股无力的悲愤,“单位根本不管,什么规章制度都没有,老一代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平安里和我们这群老家伙一样,老了、病了……我这心里,难受哇。”

    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突然盯着姜凌:“病了,就得认真治。秀兰病了,医生不肯做手术,孩子们也非要保守治疗,结果没活转过来。要我说,重病,就得下猛药、要治断根!”

    秀兰,是徐满仓的爱人,三年前因病去世。

    说着说着,徐满仓突然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小姜?你的结案报告写完了没有?赶紧写啊,明天一定要交过来。”

    姜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徐满仓,不仅老了,他也病了。

    他短期记忆衰退、时空混淆,思维在清晰与混乱间摇摆。

    在他内心,平安里社区就像和他一起相伴了几十年的爱人一样,病了、老了,必须下猛药,治断根。

    他爱人走了,但平安里社区还在。

    在豆浆里投毒,是不是就是他所认为的“下猛药”?或许在他混乱的逻辑里,投毒行为是他身为守护者、老住户的最后一次执法,为的是解决所有问题,将社区顽疾好好地“治断根”?

    姜凌加了一晚上的班。

    第二天一早,一份《关于犯罪嫌疑人徐满仓精神状态鉴定的紧急申请》放在了雷骁桌上,姜凌的理由很充分:其认知状态直接影响刑事责任能力及审讯策略。

    雷骁立即将报告提交局领导,局里特批,由市精神卫生中心权威专家对徐满仓的精神状态进行鉴定。

    一天之后,鉴定结果出来了。

    ——早期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认知功能受损,尤其是近事记忆和执行功能,存在被害妄想及夸大妄想倾向,情绪控制力下降。

    手握这份沉甸甸的报告,姜凌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新办公室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姜凌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停,最终在纸面落下基于犯罪心理学的审讯策略核心。

    ——锚定荣光,重构现实。

    李振良等人坐在会议桌旁,看姜凌面色凝重,都不太敢打扰她。

    大家现在已经知道徐满仓精神状态出了问题,那原来计划好的审讯还能不能进行?

    审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刑警,唉。

    姜凌抬起头来看向大家:“审讯照旧,接下来我们来讨论一下分工安排吧。”

    李振良等人顿时恢复所有精气神,异口同声:“是!”

    原本沉寂的办公室变得活跃起来。

    姜凌站起身,在墙上挂着的黑板上写下“锚定荣光,重构现实”这八个大字。

    三个人看着黑板,都陷入沉思。

    每个字都认识,但到底应该怎么做,大家心里并没有谱。

    姜凌解释道:“我和徐满仓交流过,他对自己曾经的光荣事迹记忆深刻,但面对现实时却有些模糊。因此,想获得他的口供,还需要将过去与现实联结起来。”

    沉默片刻之后,姜凌眼中露出悲悯之色:“这次审讯,和以前的不一样。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击垮对方,而是尝试着在徐满仓的混乱执念之中,努力寻找真相。他是一名老刑警,即使他犯了法,也自然有法律制裁。我们不是法官,不能对他进行审判。”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警察审警察,真是个悲剧。”

    刘浩然耸了耸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是警察,犯了法还不是一样要接受制裁。”

    周伟拿出笔记本,工整记下姜凌提出的审讯核心,开始询问:“徐满仓已经带回市局了?梁有训那边怎么说?”

    姜凌摇了摇头:“他并没有交代。”

    周伟继续问:“家里找出鼠药,他怎么辩解?”

    姜凌道:“他说这只能说明他家有这种鼠药,但并不能证明豆浆里的毒是他下的。”

    徐满仓思路很清晰、逻辑严密。

    至少在梁有训初审时,他的反侦查意识很强烈。

    大约在他的认知体系里,他可以投毒,但不能成为被审讯的犯人、更不能成为站在审判席上的被告。

    周伟皱起了眉毛:“徐满仓具备丰富的反审讯技巧,是块硬骨头啊。”

    姜凌点头:“对,所以攻心为上。”

    李振良有点明白了:“组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用徐满仓曾经的辉煌史,来感化他?”

    刘浩然一听便举起双手:“我可以和档案科同事一起,整理徐满仓的破案记录。哦,对了,还可以从徐满仓的儿子入手,他肯定听过他爸讲过破案的光荣历史。”

    姜凌目光深沉:“不只这些,赶紧准备吧。”——

    一切准备就绪,徐满仓被带进了一间会客室。

    刚一踏进这间会客室,徐满仓那倔强的眼神便柔和了下来。

    房间的一角布置成了“荣誉角”,那里挂着几张徐满仓当年获得的奖状,有某年度“优秀个人”奖状、“先进工作者”奖状,也有带着浓浓年代特色的“除四害先进”奖状。

    徐满仓步履有些蹒跚。

    他还是穿着那条旧警裤,灰色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目光扫过墙上的奖状时,他快步走过去,凑近了仔细观看着,眼睛亮亮的:“这奖状你们怎么找到的?我家里都没有,差点给忘记了。”

    李振良与刘浩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到徐满仓这个反应,也不枉两人在档案馆泡了一整天。

    头顶的日光灯太过清冷,因此在角落添加了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灯光很柔和,有一种怀旧的温馨。

    会客室靠墙位置摆着两张办公桌,桌上放着文具、烟灰缸、日历与一本翻旧了的《警察手册》。

    靠北的办公桌那头坐着姜凌、李振良与刘浩然,而靠南的办公桌上,则多了一杯放凉了的茉莉花茶。

    看完墙上的奖状,徐满仓缓缓走到办公桌前,摸着桌沿久久不语。

    良久,他才颤声道:“这里,是我以前的办公室吧?这张桌面,都磨得发亮了。”

    徐满仓端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大字的搪瓷缸,闭上眼深深地嗅了嗅茶里淡淡的茉莉香,嘴角噙着一丝笑容:“茉莉花茶啊,我当年最爱喝的就是这个茶。”

    喝了一口茶,他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搪瓷茶缸。

    “为人民服务。”他喃喃低语,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淹没。

    是啊,为人民服务。

    伟人说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

    这句话曾是他的座右铭,他做到了吗?

    姜凌并没有打扰徐满仓,安静地坐在他对面。

    今天的她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不再是昨天银杏树下与徐满仓闲聊的小区居民,而是一名普通的警察。

    李振良与刘浩然也都穿着警服,面前摊开着笔录本,准备做一个沉默的记录者。

    “徐大爷,请坐。”姜凌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尊重,“今天请您来,是想请您这位老前辈,帮我们参谋参谋手头这个棘手的案子。”

    会客室里氛围很好,姜凌刻意避开了审讯二字,避免引起徐满仓对抗的情绪。

    徐满仓缓缓坐下,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姜凌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拧了拧眉,试探着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姜凌微笑:“昨天我们在平安里不是聊过一会天吗?我叫姜凌,刚从金乌路派出所调到市局,住在平安里东区3栋一单元302,您还记得吗?”

    徐满仓盯着她看了半天,似乎想到了什么:“哦,对,买了老李家房子那个小丫头。”

    姜凌道:“是啊,昨天和您聊得挺开心的。您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又是平安里的老住户,今天请您来,就是有个案子想请你出出主意。”

    徐满仓很满意姜凌的态度,再次低头喝了一口茶,茉莉花香缓解了他的紧张情绪:“你不错,年轻人,懂得尊重老人家。不像那个小梁,摆谱,不像话。他问我问题的时候,完全把我当犯人,哼!”

    “徐大爷,您获得的奖状可真多。”姜凌知道徐满仓是在发泄对梁有训的不满,马上转换话题,指着墙上的奖状,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敬佩。

    徐满仓被夸得满脸放光,嘴里却在谦虚着:“老喽,老喽,这都是当年的成绩。”

    “虽然您退休了,但您这份对警察职责的坚守,对社会秩序的维护,依旧是您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也是我们后辈学习的榜样。”姜凌适时接话。

    徐满仓微微颔首,嘴角含笑,紧绷的肩膀放松了许多,冰冷的指尖也回暖了些许。他仿佛沐浴在昔日的荣光里,这让他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第一步顺利完成,姜凌开始引导审讯进入下一个环节。

    姜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徐大爷,您当年守护钢厂、勇斗歹徒,心里是不是想着我们警察的职责?”

    徐满仓略有些自傲地点头道:“没错。警察职责,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守护一方平安,维护社会秩序,这是我们警察的魂啊。”

    “那您说,”姜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果有人,为了某种目的,哪怕他自以为是为了治病、或者唤醒什么,就在我们公安局的对面,在街坊邻居每天吃早饭的地方,投下剧毒,害得无辜的人躺进医院,生死未卜,您觉得,这是什么?”

    徐满仓整个人忽然僵住。

    姜凌继续追问:“11人中毒,其中一人还在抢救,生死未卜。您觉得,这是什么?”

    徐满仓将目光移向墙上的奖状,但很快就挪开视线,似乎被奖状烫到了一样。

    姜凌决定再加点码:“生死未卜的那一个,您应该认得,刘乐生刘大爷。他是一名退休教师,和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有一个可爱的孙子。孙子刚开始学小提琴,一开始琴声不太悦耳,吵得杜瘸子上楼砸门。您和他关系不错,对不对?现在刘大爷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他孙子也没心情继续练琴,每天都在问,爷爷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徐满仓的身体猛地一震。

    听到刘乐生的名字,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被一股巨大的混乱堵住。

    姜凌目光变得锐利:“您是老警察了,请您告诉我,这种投毒行为,违法吗?”

    半晌,徐满仓终于艰难点头:“违法。”

    “那您说,这种违法行为,”姜凌紧紧盯着他,声音变得低沉,“与我们警察职责,是一致的,还是背离的?”

    徐满仓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

    姜凌等了两分钟之后,再次发问:“我觉得,这种行为与警察职责相背离,破坏了社会秩序,让平安里不再平安,对不对?”

    “破坏……不再平安……”徐满仓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中的迷茫和痛苦越来越深。

    残存的理智在他脑子里疯狂地拉扯:

    他投毒是为了治病根、敲警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平安里存在的问题,这不是维持社会秩序吗?怎么眼前这个姜凌要说他所做的一切与警察职责背离,破坏了社会秩序呢?

    刚才自己好像亲口承认这种行为犯法。

    难道自己成了当年他最痛恨的罪犯?

    混乱的思维和现实的冲击让徐满仓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眼见得徐满仓内心激烈交战、自我认知摇摇欲坠,姜凌用眼神示意刘浩然说话。

    “徐大爷,我想请您听听受害者及其家属的声音。”刘浩然从办公桌下提起一台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是哪个杀千刀的哦,在豆浆里下毒,害得我老婆到现在还天天拉肚子,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我老婆单位是私营小厂子,人事那边说如果再请假,就要辞退她。你说说看,我们家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我是真怕了。我现在只要一看到豆浆就想吐,我再也不敢在外面吃饭了,有了心理阴影啊。”

    “呜呜呜……我这是倒了八辈子霉!喝碗豆浆喝进了ICU,洗胃、打针,折腾掉半条命。这是哪个不要脸的王八蛋害人呐?这个破小区,还好意思叫平安里,平安个屁!我回去就把房子卖了,再也不住这里了。”

    徐满仓的目光幽深,面色越来越沉郁。

    直到录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微弱的喘息声,他整个人都呆住。

    “咳咳咳……我年纪大了,死就死了,我只是舍不得小孙子。他说,他要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我真想看他上台表演啊。”

    “老刘头!”

    “是老刘头的声音。”

    “我,我不是……哦,不!我那是……”徐满仓开始语无伦次。

    他双手抱住头,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用力撕扯着,仿佛要把那些混乱的、痛苦的念头从脑子里揪出来。

    “我是为了,为了下猛药,治……治……”他“治”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个“断根”二字。

    他精心构筑的、用以支撑自己行为的“正义”逻辑,在受害者与受害者的谴责中,终于败下阵来。

    姜凌没有紧逼。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威严的老人痛苦地佝偻着身体,眼像一头困在陷阱里苦苦挣扎的野兽。

    良久,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很清晰。

    她的话语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带着温度的引导。

    “徐大爷,我知道,您心里装着平安里。您比谁都希望它好,希望它平安、有序,是不是?”

    “看着平安里的房子一栋栋建起来,看着平安里的道路一条条修起来,看着平安里的树木一棵棵种起来,您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可是,房子、社区和人一样,也会老。外墙砖会风化,屋顶会漏水、道路会压坏、树木也会死亡。一批又一批的人来来去去,这个修建了四十年的社区,也老了。”

    姜凌的话说到了徐满仓心坎上。高度的认同度,让徐满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叹息从喉咙深处挤出:“是啊,平安里老了。像我一样,老了!”

    姜凌的声音里带着悲悯:“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我们没办法阻挡时代的进步,同样也阻止不了社区走向衰亡。”

    徐满仓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姜凌:“不!我可以。”

    姜凌反问:“您可以做什么?”

    徐满仓的精神突然亢奋起来:“我要呼吁,让大家重视平安里,让政府关注平安里。只要大众关注,只要政府愿意,我们平安里就可以修路、整治,重新焕发生机。”

    姜凌道:“对,您的想法是对的。我特地到市政府了解过,明年将启动旧社区改造,我们平安里就在其中。”

    徐满仓精神为之一振:“真的?”

    姜凌点头:“是的。”

    徐满仓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芒:“啊,感谢政府、感谢党,咱们平安里终于要改造了!”

    姜凌指了指录音机:“徐大爷,您曾经是最优秀的警察,您比谁都清楚,真正的社会秩序要靠什么来守护。靠的是法律,靠的是正常渠道的反馈、光明正大的呼吁,靠的是对每一个生命的敬畏,而不是……引发人们恐慌和混乱的投毒。”

    “现在,平安里需要一个真相。”

    姜凌开始展现锋芒,声音里带上了深深的压迫感:“请您告诉我,24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把毒药放进豆粉袋里?只有把真相说出来,才真正对得起这身您穿了一辈子的警服,对得起您想守护的平安里。这才是您现在……作为一名光荣的警察,真正应该做的!”

    姜凌的话语仿佛一只温暖的手,牵着思维混乱的徐满仓走出被大雾弥漫的森林。

    姜凌没有提认罪二字,强调的是真相。

    她没有让他坦白,而是强调对得起警服、守护平安里。

    她说,他是一名光荣的警察。

    徐满仓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他看了看墙上那张曾代表他职业生涯中荣耀时刻的奖状,又低头看了看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警裤。

    “我……”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浓的悲伤,“我对不起老刘头,对不起街坊们,我对不起这身衣服。”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墙上的奖状,又指向自己,最终捂住了脸,他那颤抖而迟缓的声音,在布置得近乎温情的审讯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就像在风雨里飘摇的风筝一般,随时都会断线、坠落。

    “是我,是我放的药。我想让他们,让对面那栋公安局大楼里每一个人都看看,让他们都醒醒。平安里真的老了,我不能让它像秀兰一样死掉,我得下猛药救它。”

    姜凌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李振良在笔录上快速记录着。

    刘浩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窗外,暮色四合,将平安里那棵银杏树最后的轮廓吞噬。

    第79章 李强

    盛夏的蝉鸣聒噪地撕扯着空气, 但平安里社区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带着痛定思痛后的沉静。市公安局那份措辞严谨的警情通报张贴在布告栏上,纸张边缘被阳光晒得微微卷曲。

    徐满仓因患阿尔茨海默症,案发时处于发病期。作案受妄想支配, 实质性辨认能力丧失, 控制力受损, 最终评定为无刑事责任能力,作出不起诉决定,并下达《强制医疗决定书》,责令对徐满仓采取强制医疗措施,直至精神障碍解除且不再危害社会。

    徐满仓被送进省公安厅安康医院进行治疗, 中毒最严重的刘乐生老人恢复健康出了院。徐为群挨家挨户上门看望受害者家属,诚恳道歉并支付民事赔偿, 终于获得所有受害者及受害者家属的谅解。

    平安里的这一场风波,渐渐在柴米油盐中平息。

    但由这场风波引发的涟漪,以平安里社区为中心,向外扩散。

    在市公安局主导下, 一份名为 《关于加强基层治安防控与特殊人群关爱联动机制的实施意见(试行)》 的红头文件被火速拟定并下发至各街道。

    以雷骁为首的刑侦支队所有警察都被划分了责任区,每周必须有一天进基层、下社区, 与居委会干部、由下岗职工组成的专职管理员联合巡访。

    由姜凌团队建立犯罪心理学指数评估模型, 筛查社区内因重大挫折,比如失业、失独、重病, 或精神疾病存在潜在行为的风险者。其中平安里社区的胡广志、陈翠梅的名字赫然在列,并标注了重点关注字样。

    同时, 建立解困直通车,由民政、劳动、卫生部门派专员常驻街道办,对预警库人员实施“一人一策”帮扶。

    姜凌与刘浩然在街道办王干事的带领下,走进胡广志那间弥漫着陈旧纸张和霉味的小屋。

    胡广志戴着那副年代久远的金丝眼镜, 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账簿,看到穿着警服的姜凌和刘浩然,他下意识地把账簿合拢,眼神戒备而阴郁。

    “胡会计,我们不是来查案的,”姜凌微笑着,示意刘浩然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两本崭新的书,一本《会计电算化入门》、一本《小商品零售管理》。

    王干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笑眯眯地说:“市劳动局和街道合办的技能培训班下周开班,免费教大家用电脑做账,还教怎么经营小卖部。胡广志你是老会计,底子好,学好了街道帮你在家属院门口盘个小铺位,怎么样?”

    胡广志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腿。他习惯了被忽视、被淘汰,甚至做好了被“监控”的准备,却唯独没想过,还会有人给他递梯子。

    “我,我这脑子,学不会什么新玩意儿。”他声音干涩,带着自嘲,目光却忍不住瞟向那本《会计电算化入门》。

    姜凌看得出来他其实有些心动:“胡会计,这电脑记账就是把算盘珠子换成电脑,没什么难的。珠算您能获得全市比赛前三,难道还怕电脑记账?”

    姜凌看了一眼脏且乱的房间,开始鼓励他:“时代在变,胡会计你懂规矩、重细节,这品质到哪儿都是金子。开个小店,自食其力,街坊邻居都得夸你几句,不比在屋里生闷气强?”

    胡广志很久没有听过“胡会计”这个称呼了。

    自从他从供销社出来,老婆骂他是个“窝囊废”,家人嫌他是“吃闲饭的”,昔日好友散得一干二净,小区居民喊他一声“老胡”、“胡牢骚”、“胡古板”。

    姜凌的话语精准地戳中了他渴求“被认可”的心结,让他有一种受尊重的愉悦感。

    王干事顺势把培训报名表推到他面前,“胡广志,你就试试吧。”

    胡广志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蝉鸣都显得刺耳。

    终于,他颤抖着手,在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依旧是一丝不苟的仿宋体。

    接下来,姜凌率队来到陈翠梅阿婆家。

    陈阿婆的家收拾得异常整洁,客厅挂着儿子遗照,遗照下摆着香烛与饭菜。

    看到这么多人上门,陈阿婆的表情淡淡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她默默听着王干事带来的慰问政策:提高抚恤金标准、安排志愿者定期上门打扫、联系医院做免费体检……

    她一直没说话,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既没有感谢,也没有感动。

    她年纪大了,独居多年,儿子去世之后,她的心便死了。

    姜凌看向刘浩然,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那是一面崭新的锦旗。

    “阿婆,”姜凌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晚辈的敬重,“这是局里,为您儿子补上的。”

    锦旗上绣着八个金色大字:“义烈可风,正气长存”。

    陈阿婆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一颤。她死死盯着那面锦旗,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她伸出枯枝般的手,不是去接锦旗,而是一遍遍地抚摸着那几个金字,仿佛要确认它们的真实。

    几十年积压的委屈、愤怒、不被承认的痛苦,在这一刻决堤。

    “我,我的儿子,他是好样的,他是英雄。原来,还有人记得他……”她泣不成声,反复念叨着,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骨血里。

    王干事看着心酸,背过身去抹眼泪。

    刘浩然温声安慰道:“您儿子见义勇为,为保护群众财产安全而英勇牺牲,他是英雄。虽然杀人凶手因为未成年没有得到严厉制裁,但我们记得他,人民记得他!社区下周将召开表彰会,为您儿子颁发安全荣誉证书,并且在小区宣传栏里宣传他的英雄事迹。”

    看着眼前这个和儿子差不多年纪与个头的刘浩然,陈阿婆连连点头,泪水自那双写满悲伤的浑浊眼睛里滚滚而落。

    姜凌蹲下身,轻轻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没有劝慰,只是安静陪伴着哭泣的老人。

    临走时,姜凌悄悄在客厅遗像下放了一包大白兔奶糖。

    第二天,姜凌回家经过社区中央那棵高大银杏树,看见陈阿婆佝偻着背,给玩耍的孩子们发奶糖。

    姜凌的胸口被强烈的情绪填充。

    姜凌想起胡广志签报名表时颤抖的手,想起陈阿婆抚摸锦旗时滚烫的泪,想起刘大爷最终挺过危险期后,他孙子在病房拉着那首充满希望的《欢乐颂》……

    这些微小的、具体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挣扎与救赎,比任何悬案告破都更沉重,也更真实地撞击着她的心灵。

    恨与埋怨,治不好社区顽疾。

    但爱与关怀,可以治愈伤痛。

    社区布告栏上方,那“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中,不再是冰冷的标语,而是沉甸甸的、浸透了汗水与热泪的承诺,散发着穿越时代烟尘却愈发夺目的含金量。

    姜凌知道,预防犯罪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再次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梁家姐弟已经全都考完了。

    梁七巧悄悄告诉姜凌,她估分成绩不错,考湘省师范大学绰绰有余。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凌姐,我将来会努力当一名好老师,遇到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我一定要好好教育他们。”

    梁九善则和姜凌软磨硬泡:“中考完了没事做,我来帮你跑腿吧?管饭就行。”

    面对温柔甜美的梁七巧,姜凌的态度很温和,鼓励道:“我觉得你会成为一名好老师的。”

    这是前世她的梦想,这一世幸运活下来的她一定能够实现。

    看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的梁九善,姜凌的态度便随意多了:“不行。市局和派出所不同,外人不能随意出入。”

    梁九善并没有放弃:“那你想办法,你这么聪明,肯定有办法的。找个小案子让我帮帮忙,就当我来提前实习好不好?反正我将来是要考警校的,先跟着你学,才能当一个好警察嘛。”

    梁七巧也帮着弟弟说话:“九善这段时间闲得发慌,凌姐你要是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千万别客气。他人还算机灵,跑跑腿什么还是可以的。”

    九十年代还不像后世那么卷,根本没有初升高培训之说,中考结束之后的学生拥有一个漫长的、悠闲的假期。

    听到这姐弟俩都这么说,姜凌想了想:“看机会吧。”

    只能说,如果有可以锻炼梁九善的机会,姜凌可以带带他,就当培育新人了。

    前世梁九善是一名罪犯,没想到这一世立志当警察。

    想到这里,姜凌看了梁九善一眼:“好好学习,尤其是计算机知识。”

    等到梁九善将来当上警察,正是计算机、网络发展最快的时代,提前打好坚实的基础,未来可以在全新的技术领域里发光发热。

    梁九善很乖巧地点头,笑容灿烂:“好。”

    原本姜凌以为不会有什么案子让梁九善发挥,却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很快。

    起因是,郑瑜将小四川李强抓捕归案了。

    虽然豆浆投毒案已破,但郑瑜对那个在24号凌晨偷跑的李强却很执着。

    郑瑜的理由是:不心虚,他跑什么?

    到了七月中旬,终于将李强抓捕归案,郑瑜把他带进审讯室。

    白炽灯惨白的光刺得李强眼睛生疼,吓出来的冷汗浸透了他那件廉价短袖衫,黏腻地贴在身上,整个人止不住地哆嗦。

    郑瑜这段时间天天往外跑,晒得黢黑,累得像狗,一看到罪魁祸首坐在对面,顿时气不打一处出。

    “李强,”郑瑜的声音里带着喷薄欲出的怒火,“说说吧,到底干了什么?”

    李强目光躲闪:“警察同志,我什么也没干啊,你们追我做什么?”

    郑瑜一拍桌子:“我们追你?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一见到警察就跑!”

    “我没。”李强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警察同志,我没干坏事。我跑,我跑那是因为我害怕。对,我害怕啊。”

    “怕什么?”郑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李强慌乱躲闪的眼神,“怕被抓?还是怕别的?”

    “怕,怕他们,怕那两个人!”李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哪两个人?”郑瑜捕捉到关键信息,来了点兴趣。

    “就,就上个月24号那天夜里。”李强的记忆闸门被恐惧冲开,他猛地低下头,声音断断续续,破碎不堪,“我不是住平安里那个煤棚里吗?我想抄近路回煤棚,走老城拆迁区边上那条黑麻咕咚的巷子……”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抖得像筛糠:

    “然后,然后我就听见,听见有女的在喊,叫得好吓人哦。”李强猛地抬起头,“我,我就吓得躲到垃圾桶后头,偷偷瞄了一眼,真的就一眼。”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嘶哑:

    “两个男的。看不清脸,巷子里灯也没得亮。一个长得高,好壮实,跟头牛牯子样的。另一个,细嘎哒、瘦精精的,像个猴崽子。”

    李强用手比划着,动作有些僵硬,“他们,他们正把一个女的往巷子黑角落里扯!那女的,那女的在死命板,大声喊救命……”

    审讯室里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那个壮家伙,他捂住那女的嘴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李强努力回忆着,牙齿打颤,模仿着那凶狠的本地腔调:“吵死啊!给老子安分点!再吵老子搞死你!”

    “那……那个瘦点的声音尖尖的,好像有点慌慌神,” 李强的声音带着模仿的颤音,“他说:哥,你莫霸蛮噻,莫真的搞出人命来啵?”

    “然后,那壮家伙呸了一口,吼他。” 李强学着那凶狠的语气,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骂的什么我不太听得懂,反正那意思就是不要怕,让他快点搞,搞完丢到老地方去。”

    “然后那女的不晓得哪来的力气,咬了壮家伙的手一口。他痛得松了一下手,” 李强的瞳孔骤然紧缩,脸上血色尽褪,“那女的就扯起喉咙喊了一句,好像是‘我是警——’”

    警察?

    郑瑜霍地站起,一把提起李强领口:“你再说一遍!”

    李强吓得一个激灵,语速陡然加快:“是,是的,那个女的说她是警察。然后,那个壮家伙叫了起来,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然后,他就开始笑,笑得真的很可怕,他说很好,搞的就是警察。”

    李强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带着崩溃的哭喊:“血!我看到,看到有血飚到墙上,红的,好吓人!那笑声跟鬼叫一样!我就蹲在那个垃圾桶后面,一直等到没有声音了,我才敢跑,我拼命地跑,鞋子跑掉了我也不敢捡。我不敢回去,我怕被那两个人看见,我害怕。我真的好怕,他们连警察都敢杀,万一被发现了,我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喃喃:“你们找我做撒子哟,我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郑瑜恨不得把他脑袋撕开,好看清楚那天发生的场景:“那个被害的警察,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有没有什么个人特征?”

    李强拼命摇头:“没看到,我没看到。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妹子,我只模模糊糊看到了那两个男的。”

    郑瑜面色凝重,立刻将这一情况向领导汇报。

    女警被杀?

    雷骁感觉整个人头皮发炸。

    整个局里都开始行动起来。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虽然梅雨季节大雨不断冲刷,但在李强指认的案发现场的墙面发现少量喷溅式血迹。

    被害者活着的可能性极小、极小。

    无数个电话打了出去。

    晏市公安局并没有收到年轻女警失踪的记录,被害人到底是谁?

    是出外勤的派出所干警?

    是探亲的外地警察?

    还是执行任务的卧底警察?

    不管是谁,同为警察,这场意外给每个人头上都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尤其是歹徒狞笑着说那一句:搞的就是警察。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凭借李强的口供、以及案发现场的少量喷溅式血迹,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立即立案侦查。

    必须火速破案!

    只有抓住凶手,方能告慰亡者。

    而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那名受害者的信息。

    姜凌与洛云琛被请到一大队。

    雷骁的脸色很难看,简单介绍过案件详情之后,哑着声音道:“案件难度很大。时间过去太久,案发现场被破坏殆尽,只能在墙面发现少量血液。全市警察系统里并没有失踪记录,受害者可能不是我们晏市人,搜索范围还得再往外扩。目前我们只有李强这个目击证人,你们两个画像小组得全力投入进来。”

    听说是女警被害案,洛云琛心里很不是滋味,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好,我来画!就算没有看到脸,至少我能画出个背影图。”

    有过上一次画耿立华雨夜独行图的经验,洛云琛现在并不畏惧证人看不到脸的情形。只要见过,就能有个模糊的观感,把这种一眼看到到的观感,通过图像表达出来,为破案提供更多线索,这就是刑侦画像存在的价值。

    雷骁拍了拍洛云琛的肩膀:“好,就看你的了。好好画,认真画,等抓到人,为你请功。”

    姜凌说:“让我和李强先聊聊,为凶手心理画像。”

    洛云琛:“好,你先聊,我再来。我俩合作,一定要把凶手抓到!”

    两人对视,同时点头。

    此时此刻,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信念:用最快的速度,把凶手“画”出来!

    姜凌对雷骁说:“雷队,李强提到凶手说的是湘省方言。但咱们湘省方言众多,最好能快速锁定凶手籍贯。”

    雷骁“嗯”了一声,“是啊,我马上打电话,找省厅调一位方言研究专家来。”

    姜凌说:“找省厅专家,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位。时间紧,不如就地取材,我认得一位小朋友,他精通各地方言,上次儿童被拐案,就是他与小勇沟通后确定他是浏阳人,这才帮他寻找到亲人。”

    雷骁现在心中焦灼无比,对姜凌的提议欣然接受:“行,那你把他请过来。”

    于是,梁九善再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李强这几天被问得整个人都是懞的。

    不断有人来找他了解情况,同样的话说过一遍又一遍,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当他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询问室时,李强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警察年纪这么小?

    七月的天,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梁九善穿着件浅灰色宽松棉T恤、一条黑色运动裤,斜背着一个帆布包,跟在姜凌身后,踏进市公安局大楼时,内心激动无比。

    他终于看到了姜凌工作的环境。

    他终于又能和姜凌一起办正事。

    内心燃烧着少年热血,此刻的梁九善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大脑无比清醒。

    李强困惑地看向身穿警服的姜凌:“警察同志,这位是?”

    姜凌神色如常,语气淡淡的:“李强,这位是梁九善,是我们请来协助的专家,特别擅长听音辨籍。”

    姜凌再将视线转向梁九善,声音温和了些:“九善,我们需要你帮我们听听他记忆里那两个人说的话,到底是哪里的腔调。”

    梁九善点了点头,没有多话,直接在李强对面坐下。

    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看起来被翻得卷了边的厚笔记本和一支笔。他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声音还带着点少年的清亮,但语气却出奇地沉稳。

    “李大哥,你好。麻烦你把6月24号那天晚上在那条黑巷子里,听到那两个男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只要你能想起来的,都尽量原原本本、用你当时听到的调调,再跟我说一遍,好吗?”

    这一声李大哥叫得李强更加迷惑了,求助似地看向姜凌。姜凌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照他说的做,尽量回忆,越详细越好。”

    李强咽了口唾沫,虽然觉得让一个小孩来“听”这个有点荒唐,但面对警察的要求他也不敢违抗。他努力回忆,声音带着四川口音,磕磕绊绊地开始复述:

    “就是那个壮家伙,他捂住那女的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吵死啊!给老子安分点!再吵老子搞死你!”

    梁九善低着头,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不是记录句子,而是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标记,那是他闲着没事自己发明的声调标记。

    “然后,那个瘦点的,声音尖尖的,他说:哥,你莫霸蛮噻,莫真的搞出人命来啵?”

    “那壮家伙就呸了一口,吼他:宝里宝气!怕么子咯!搞完哒丢到老地方去!手脚搞快些!”

    ……

    李强艰难地复述完,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那晚的恐惧。

    询问室里一片安静。姜凌的目光紧盯着梁九善。

    少年停下了笔,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李强,眼神不再青涩,而是带着一种气势如虹的锐利。

    他没有直接分析,而是用清晰、标准、甚至带着点湖南塑普腔调问道:“李大哥,那个壮汉吼‘嬲!是条子?’的时候,是不是像这样——尾音往下狠狠一沉,那个‘条’字有点往上挑,然后又猛地砸下来?还有他说‘搞死你’的‘搞’字,是不是喉咙里像含着痰一样,有点ao的音,但又没完全发出来?”

    梁九善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那凶狠的腔调和语气,从一个少年嘴里发出来,带着一种诡异又令人信服的真实感,听得李强浑身一激灵,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个调调!凶得很!”

    梁九善又转向那句劝阻的话:“那个瘦点的说‘莫霸蛮噻’…那个‘霸蛮’两个字,是不是‘霸’字音很短促,‘蛮’字稍微拖长一点,带着点抱怨的调子?还有‘搞出人命来啵’的‘啵’,是不是轻轻往上飘的?”

    他又模仿了一遍,这次是那种带着担忧、有点尖细的声音。李强再次用力点头:“是!就是这样!一模一样!你……你咋个学得这么像?”

    梁九善没回答李强的惊讶,他转向姜凌,语气笃定:“凌姐,非常典型的湘语长益片口音,益州话。”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李大哥复述时,自己用的是四川口音,像‘咋个’、‘凶得很’,但他对凶手方言的模仿和音调记忆非常准确,没有受他自己口音影响太多,说明那晚凶手的方言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可信度很高。”

    姜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站起身,对梁九善说:“非常好,九善,帮了大忙!”

    随即,她回到办公室,拿起内线电话,语气斩钉截铁:“雷队,目标地域锁定:益州。请立刻锁定排查方向,重点查益州户籍,有暴力史、六月份在本市活动的胖瘦双人组合。”

    “好。”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雷骁迅速的回音。

    姜凌的身旁,梁九善安静地坐在心理画像小组的办公室里,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神单纯而澄澈,完全看不出是刚才那个在询问室里冷静分析凶手口音的“少年专家”。

    第80章 女警

    有了凶手的籍贯信息之后, 洛云琛开始着手进行刑侦画像。

    李强再一次被请进了办公室,被要求详细描述亲眼目睹的凶案现场。

    虽然已经要说吐了,但他没办法拒绝, 只能再一次重复着同样的语言。

    姜凌带着梁九善坐在一旁。

    梁九善双眼亮晶晶的, 带着好奇、带着崇拜、带着一分向往。

    刑侦世界的大门, 在他面前悄然打开。

    如果说,他一开始想当警察,是因为感动,那他现在坚定信念,则是因为喜欢。

    笔挺帅气的制服、严肃活泼的氛围、与罪犯斗智斗勇的挑战……这一切都让梁九善喜欢。

    尤其今天, 姜凌向李强介绍自己是“专家”,梁九善一颗心激动地快要跳出胸膛。

    凌姐说自己擅长听音辩籍, 嘻嘻。原本以为不过是小孩子把戏,没想到还能在公安局里派上用场。

    现在,洛云琛要根据李强的描述画出那晚发生的场景。

    说真话,梁九善十分、十分期待。

    画出来, 肯定比写出来更直观、更清晰。

    偶尔有铅笔划过素描纸的沙沙声响起,灯光聚焦在宽大的绘图桌上。

    洛云琛此刻正紧紧盯着桌面上摊开的几页笔录——那是李强关于雨夜恐怖目击的详细记录, 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所有关于凶手体貌、动作、对话、反应的描述。

    苏心婉总结得很好, 问得也很细,刚才洛云琛一直认真倾听着, 并没有忙着动手。

    桌上铺着一张新的素描纸。

    画纸的上半部分几乎是空白的,只有几道代表雨丝和昏暗光线的潦草线条。洛云琛的笔, 精准地落在画纸的下半部分,专注于描绘行为和场景。

    姜凌抱着手臂,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在笔录和洛云琛的笔尖之间游移。

    她知道, “无脸画像”才是真正考验洛云琛功力的地方。

    洛云琛的铅笔动了起来,动作迅捷而笃定。

    他首先在纸的左侧画了一只巨大、青筋虬结的手,五指像铁钳般张开,正凶狠地捂住一个象征性的女性面部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些模糊的阴影。他的笔触很重,铅笔芯几乎要摁断,突出那种绝对的控制力和暴虐感。手腕处画了夸张的肌肉线条。

    一边画,他一边讲解,毕竟苏心婉、庄建柏还是新手,需要从头学起。

    “凶手主犯是个壮汉,绝对力量压制,惯用右手,指关节粗大,手上应该有长期重体力劳动痕迹,比如老茧或者轻微变形。”

    紧接着,洛云琛勾勒出两条粗壮的小腿和沾满泥泞的鞋子,呈现出一种向前猛力蹬踏的姿态。鞋尖前方,是几道代表被拖拽身体的、扭曲挣扎的线条,仿佛受害者正被强行拉向黑暗。

    他头也不抬,边画边解释:“从李强的描述来看,凶手目标明确,动作粗暴高效,因此拖拽姿态应该呈现这样的线条,你们看,身体重心前倾,步伐有力且稳定。”

    画着画着,洛云琛忽然来了点灵感,索性按照画漫画的方式,在图像右上角画了几个爆炸式的对话框:

    一个巨大的对话框里,写着李强复述的凶狠方言:“嬲!是条子!” 字迹狂乱、充满冲击力,墨色极浓。

    旁边一个较小的对话框,字迹相对飘忽:“哥,莫霸蛮噻。”

    再旁边,是代表狞笑的声波符号“嘿嘿嘿……哈哈哈……”,线条扭曲狰狞。

    姜凌在一旁发表意见:“主犯语气极端暴戾,对警察身份一开始的反应是震惊,随后转化为兴奋,对手下习惯性辱骂,存在极强的施虐欲和控制欲。从犯语气犹豫、担忧,体现出服从与不安,容易受到主犯情绪的影响和操控。”

    洛云琛在画纸背景快速勾勒出狭窄巷道的透视轮廓。

    ——象征雨水的斜线、破损的路灯、倾倒的垃圾桶,垃圾桶后面藏了个瘦小的身影,那正是李强。

    姜凌:“刻意挑选偏僻、无照明区域,靠近拆迁工地的巷道作案,便于藏匿或抛尸,这说明凶手熟悉区域地形。”

    洛云琛代表受害者挣扎的位置,参照巷子现场照片,换上红色马克笔,在墙壁上画下少量飞溅的血滴。

    看到这几抹刺眼的红,姜凌内心沉重无比:“凶手共同点:对暴力麻木,反社会倾向。”

    洛云琛放下笔,长长呼出一口气。

    纸上没有一张清晰的脸,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暴力和控制。

    洛云琛问李强:“是这样的吗?”

    李强面露惊恐,再一次被那晚的凶残摄了魂,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这样。这个人就是这么高、这么壮,下手狠毒。哦,对了,他拖人的时候从裤子口袋里掉出来一个东西,看着像是小卖店卖的那种红色的便宜打火机。”

    洛云琛在凶手口袋里画了个露出半截的廉价红色打火机。

    李强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得到李强认可之后,洛云琛将画像从图板上取下,交给姜凌:“好,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了。”

    看着这张没有五官却处处透着凶戾之气的画像,姜凌心中对洛云琛的专业能力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幅画充分展现出凶手的身型、行为特征,将警察与凶手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了一些。

    “师兄,辛苦了。”姜凌拿起这份独特的画像报告,心中暗自思索。

    目前能够得出的线索,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主犯年龄为25-35岁,身高约180cm左右,体重85kg左右,很强壮,右利手。他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可能是建筑、搬运、汽修等工作,手部有显著劳损特征。湘省益州长大或长期生活,习惯说方言。性格极度暴戾、控制欲强、反社会人格,享受支配过程。

    他对警察有刻骨仇恨和病态挑战欲。可能有暴力犯罪前科。吸烟,使用廉价打火机。

    从犯年龄比主犯要小,大约18-25岁,声音尖细,身高约165-170cm,体型偏瘦弱。与主犯同乡或长期跟随,口音一致。性格懦弱、依赖性强,被主犯以暴力或畸形权威控制。在犯罪中扮演辅助角色,但内心存在恐惧和不安,有时会试图劝阻主犯。是潜在的突破口。

    从两人的对话推测,主犯与从犯不是血缘兄弟,但关系紧密,可能为同乡、工友、狱友。主犯对从犯有绝对主导权。

    双人协同作案,分工明确。选择深夜、偏僻巷道,针对独行女性,使用暴力制服后拖拽至更隐蔽处施暴。对受害者警察身份有极端反应。作案过程体现计划性与熟悉环境。

    姜凌脑中闪过一些记忆碎片。

    她想伸手去抓住,但这些碎片跑得太快,转瞬即逝。

    前世的罪犯档案,是她最大的金手指,而眼前这个案子,却被笼上了一层迷雾。

    ——这个案子,姜凌前世根本没有听说过。

    她在省城第九监狱期间,并没有听说收押过两名杀人凶手,而他们的罪名是杀害警察。

    大概率,这名警察的尸体没有被找到,最后以失踪结案。

    一想到前世这两名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姜凌的内心便升起一股说不来的愤怒与郁闷。

    好在,这一世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

    因为姜凌的缘故,郑瑜被提拔。

    郑瑜执着地追寻李强的行踪,即使知道他不是投毒者,依旧没有放弃。

    李强顺利归案,说出那场凶杀案。

    如果不是李强目睹了那场凶杀案,那个小巷经过多场大雨冲刷,所有杀人痕迹消失殆尽,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里曾经死过一个人。

    所以,这一世姜凌才会接手这起案件。

    6·24小巷杀人案。

    这是姜凌重生以来,遇到的最为艰难的案子。

    受害人,姓名、年龄均未知,只知道是名警察。

    凶手信息极少,除了籍贯明确外,年龄、体貌、性格、职业……都只是推测,只有一个大致的、模糊的范围。

    这一刻,姜凌多希望自己能够像以前那样,只要一看到这起案件,脑海里就能浮现出凶手档案,知道所有作案细节。这样,她就能快速将凶手捉拿归案,早日替那名被害的女警报仇。

    来到雷骁办公室汇报工作时,姜凌的心情依旧很沉重。

    因为一切未明,连受害者身份都不知道,仅凭着李强的口供与案发现场少量血迹,虽然立了案,但并没有成立专案组,目前由雷骁负责安排人手进行调查。

    雷骁放下手中电话,对着姜凌、洛云琛摇了摇头:“没有消息。给晏市所有派出所都打了电话,所有女性警察都在岗,没有失踪消息。我们已经汇报了省厅,由他们那边调查女警失踪消息。我只怕……只怕她是外省的,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

    问姜凌:“你有什么建议?”

    姜凌打起精神:“抓紧时间进行排查,益州籍贯或长期居住益州、近期在晏市活动的青壮年男性。重点查建筑工地、搬运队、汽修厂、城乡结合部零工市场。查一查用工记录、暂住登记。”

    雷骁点了点头:“此次排查由郑瑜负责,她胆大心细、执着肯干,是个好苗子。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和她沟通。”

    姜凌:“好。”

    姜凌暗自沉思。

    要寻找符合一壮一瘦且关系密切的组合,特别是其中壮汉有暴力史、性格暴躁、使用湘省益州方言。

    他可能有前科,宜重点筛查有抢劫、□□、猥亵、伤害前科的……

    等等!

    姜凌忽然眼前一亮。

    前科!

    她怎么忽视了这点。

    她的脑海中那么多罪犯档案,与目前掌握的信息一一匹配,难道还能找不到这一壮一瘦组合?

    想到这里,姜凌顾不得还在雷骁办公室里,拖了把椅子坐下,闭上双眼。

    看到姜凌这幅模样,雷骁与洛云琛对视了一眼。

    雷骁悄声问:“怎么回事?”

    洛云琛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反应比较快:“师妹可能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小声些,别吵她。”

    姜凌现在感觉自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电脑。

    她在海量的档案中寻找着与6·24小巷杀人案凶手相契合的罪犯。首先,根据益州籍贯这个筛选项开始筛选。接下来,就是体貌特征的匹配。

    这个……不是。

    这个……也不是。

    等一下!

    好像,找到了!

    罪犯档案编号:JJ-1997-041号

    姓名:樊虎,人称“虎伢子”、“樊铁锤”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66年8月

    籍贯/户籍地:湘省益州市赫山区姜原乡四桃村

    现住址/活动地:无固定住址。长期流窜于湘省益州、岳州、省城及邻省工地、城乡结合部。

    樊虎的体貌特征完美符合那张画像上展示出来的细节。

    身高180cm,体重约90kg,体型异常强壮魁梧,肌肉发达,肩宽背厚,脖颈粗短。

    他肤色黝黑粗糙,长着一张方脸,下颌宽大,浓眉,小眼,目光凶狠,鼻梁略塌,嘴唇厚实。剃寸头,行走时步伐沉重,略有些外八字。他双手巨大,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轻微伤痕。左眉骨至颧骨有一道长约3cm的陈旧性疤痕,系斗殴所致。

    樊虎没有稳定工作,长期从事建筑工地力工、搬运工、采石场工人等重体力零工。经济极度拮据。收入微薄且不稳定,大部分用于酗酒、赌博及购买廉价毒品。

    樊虎父母早亡,由脾气暴戾的叔叔勉强带大,初中辍学,未婚无子。

    他极度孤僻且充满敌意。在工友中以“力气大、脾气暴、下手黑”闻名,无人愿意和他深交。但他收了个小弟,名为孟江豪,孟江豪很听他的话。

    樊虎是惯犯,罪犯档案里记录的犯罪前科有四次。

    1988年,在益州因琐事斗殴,致人轻伤,治安拘留15日。

    1990年,在岳州涉嫌参与群体械斗,致一人重伤,但因证据不足及主要责任人顶罪,未予起诉。

    1992年,在岳州某工地因盗窃建筑材料,数额较大,判刑1年6个月,在省城塘坪监狱服刑。

    1997年,在晏市轮奸妇女,判处13年6个月,在省城第九监狱服刑。

    入狱之后,狱警对樊虎进行过心理评估,认为樊虎极度反社会人格障碍伴施虐狂倾向。以暴力为乐,享受支配他人的绝对控制感,对警察、社会规则怀有刻骨仇恨。

    姜凌记得,樊虎曾经在狱中吹嘘,说他杀过人,不仅杀过人,还分尸丢进下水道。被人举报之后,面对狱警询问樊虎笑得很嚣张,说他只是吹牛,吹牛又不犯法。

    想到这里,姜凌高度怀疑樊虎是6·24小巷杀人案的主导者、施暴者、杀害女警的主凶。

    他的籍贯、方言、体貌、职业背景以及暴力史都与洛云琛的画像高度吻合。

    想到档案中记载,樊虎可能涉毒,姜凌心中一惊。

    他两次犯事均在岳州,那里是湘省毒品网络的中心。难道,樊虎杀人案背后有毒贩的影子?

    姜凌在脑海中将樊虎的相关信息再默念了一遍,这才开始重新匹配与另一名凶手特征相符合的罪犯档案。

    此人是樊虎的搭档,如果樊虎入狱,他也一定逃不过。

    樊虎不是收了个小弟吗?

    应该就是他了。

    罪犯档案编号:JJ1997-043号

    姓名:孟江豪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75年11月

    籍贯/户籍地:湘省益州市赫山区姜原乡四桃村

    现住址/活动地:依附樊虎流窜。

    同样,孟江豪的体貌特征与本案从犯高度相符。

    他身高168cm,体重大约55kg,体型瘦小,略显佝偻,肌肉不发达。

    孟江豪肤色苍白,长着一张长脸,颧骨突出,眼睛较大但经常低垂躲闪,嘴唇薄,身上没有明显疤痕。他手指细长,指甲常有污垢,习惯性含胸缩肩,说话时不敢直视对方,紧张时会不自觉地搓手指或咬下唇。

    他没有独立收入,初中辍学后随村人外出打工,经济上完全依附樊虎。在工地做樊虎的小工,或者帮他处理赃物、跑腿。

    孟江豪父母双亡,由奶奶抚养长大,祖孙俩感情很深。除了樊虎,他没有什么朋友,在旁人眼中是樊虎的影子、跟屁虫。

    他的两次犯罪,都与樊虎有关系。

    1992年,在岳州因小偷小摸被治安警告2次。不过他偷的都是些不太值钱的东西,比如工地食堂的食物、小卖部糖果等;

    1997年,在晏市参与轮奸妇女,判处8年6个月,在省城第九监狱服刑。

    据评估,孟江豪有严重依赖型人格障碍,伴有焦虑、抑郁。他性格懦弱、自卑、缺乏主见。对樊虎是恐惧远大于忠诚,参与犯罪多为自保和寻求畸形的庇护。

    他参与作案基本是从犯与协助者的角色,比如负责望风、按住受害者手脚、处理现场痕迹。

    入狱之后,孟江豪长期处于高度焦虑中,噩梦频繁,对血迹、惨叫有生理性不适。内心深处对奶奶有强烈愧疚,多次对狱警表示忏悔,担心奶奶无人照顾。

    现在的问题是,这两人在1997年入狱,并没有承认曾于1994年杀害女警一事。

    是刻意隐瞒,还是没有做过?

    姜凌倾向于刻意隐瞒。

    两人因□□罪入狱,虽然一个判了十三年,一个判了八年,但只要认真改造,总会有出狱重新开始生活的一天。

    如果供认杀害女警,那绝对是死罪!

    孟江豪害怕樊虎,又牵挂年迈的奶奶,因此不会主动说出这桩罪名。不过,这份杀人后的恐惧令他做噩梦,见到血迹、听到惨叫会呕吐、发抖。

    至于樊虎,此人穷凶极恶,具备反社会人格,而且还很狡猾,1990年那次械斗致人重伤,却让人顶罪自己逃脱法律制裁。

    杀害女警一事对他而言,是战绩、而非耻辱。他忍不住想要炫耀,但却知道分寸。

    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他提到的“分尸、丢进下水道”便是事实。

    再整理了一遍档案资料,姜凌终于睁开双眼。

    她一扫之前的沉郁,眼中闪着极亮的光芒。

    樊虎、孟江豪,这两个人的信息与本案高度关联。

    大概率是本案凶手。

    那就朝着这个方向去寻人!

    姜凌一睁开眼,便对上洛云琛好奇的眼神。

    洛云琛问:“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这里可是雷队的办公室。”

    姜凌环顾四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坐在办公桌后一言不发的雷骁:“雷队,刚才突然有了灵感,一时忘形。”

    雷骁挥了挥手:“没事,都是自己人。”

    洛云琛愈发好奇:“什么灵感?”

    姜凌:“此案凶手主犯穷凶极恶,可能有犯罪前科,大概率涉黄、赌、毒,可以从这方面入手,找线人、或者出狱人员了解。”

    雷骁眉毛拧成了一条线:“但现在我们只知道他们的籍贯与体型特征,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容貌长相,怎么打听?”

    姜凌:“我来试着心理画像吧。”

    雷骁催促道:“那你快点。我们等你画完像,就开始人海战术,全面排查。”

    姜凌回到办公室,重重一拍桌子:“开会!”

    一言出,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李振良将黑板擦干净。

    刘浩然推来一块移动白板。

    周伟准备好分区地图、记录本。

    梁九善因为听音辨籍立了功,被雷骁特批参与此案侦查,他观摩完洛云琛画像之后,又跟着李振良他们回到心理画像办公室。现在见姜凌神采奕奕召集大家开会,立即来了精神,端端正正坐在会议桌旁,像在学校听课一样拿出个本子准备做笔记。

    姜凌对跟着进来的洛云琛说:“等下我说,你来画。”

    “好。”洛云琛下意识点头。虽然不知道姜凌哪来的这份大将风范,但洛云琛愿意听她调度安排。

    苏心婉贴心地准备好夹着素描纸的画板放在洛云琛面前。

    庄建柏削好炭笔。

    一切准备就绪,姜凌站在黑板前,看向众人。

    “三定侦查法第一步,定性质。这是一起恶性杀人案,因为被害人为警察而变得极为特殊,也让这起案件的犯罪动机变得复杂多变。”

    因为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很轻松。

    姜凌稍一停顿,立刻便有人接话。

    李振良:“报复杀人。”

    姜凌点头,示意他将答案写上黑板,并解释道:“凶手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经历贫困、暴力成长环境及犯罪前科,形成极端反社会人格。他将警察视为压迫者,因此才会在听到受害人说自己是警察时,变得极为兴奋,杀人泄愤。”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咬牙切齿。

    反社会人格很可怕,怎么就被那名女警遇上了呢?可恶!

    姜凌看向众人:“除了报复,还可能会有什么犯罪动机?”

    刘浩然快速举手:“劫色?”

    周伟负责记录,头也没抬地反驳:“劫色何必杀人?尤其是听到对方是警察,一般人早就逃之夭夭。之所以杀警察,我觉得是神经病一样的成就感。”

    姜凌立刻予以肯定:“没错,摧毁权威给凶手带来病态的成就感,未来可以成为在小弟面前吹嘘的资本,所以,他动手杀人。”

    李振良叹气摇头,在黑板上写下第二条犯罪动机:病态成就感。

    姜凌问:“还能想到什么?为什么杀警察?”

    一道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是梁九善发言:“是不是做坏事被警察发现了,所以杀人灭口啊?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姜凌眼睛一亮,抬手指向梁九善:“非常好,生存性灭口,这是第三条犯罪动机。”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再次发问:“好,那么我想问问大家,凶手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会被警察发现?这名警察是跟踪,还是偶遇?”

    这个问题问得好。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姜凌再问:“已经确认受害者不是我们晏市的警察,她来自外地。一名外地警察,为什么深夜会出现在那个偏僻危险的小巷?”

    李振良不确定地说:“是不是偶遇?比如她赶夜晚火车,无意间经过那个小巷,然后被凶手盯上?”

    周伟摇头:“不可能。一名警察,又是女性,更应该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夜晚赶火车可以打车去,何必独行?”

    一边说,周伟将晏市地图挂在白板上:“你们看,这条小巷邻近拆迁区工地,位置偏僻,附近没有主干道,一般人根本不会去那里。”

    李振良呼出一口郁闷之气。

    这个女警到底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那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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