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没有一上来就开始画像, 依旧从分析犯罪动机开始。
只有明确了犯罪动机,才能精准描述出罪犯心理特征。
刚才她的问题,既是问众人, 也是问自己。
假如她的猜测正确, 一切真是樊虎、孟江豪干的, 也必须问清楚他俩的犯罪动机。
从樊虎、孟江豪的犯罪前科来看,1994年之前他们犯的都是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事情。
杀人!尤其是杀警察,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即使是反社会人格,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穷凶极恶,见人就杀。
毕竟, 谁也不想死。
刚才周伟说得很对,即使是偶遇, 看到个走夜路的单身年轻女子,动了邪念,当听到她说自己是警察的那一刻开始,凶手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逃离, 而非杀人。
为什么他在听到警察二字时,突然就变得兴奋、狂暴起来?
刘浩然举了举手:“犯罪动机不是说灭口吗?可能这名受害人是执行任务, 一路跟踪凶手, 发现了他们的违法勾当,却露了行踪, 所以……被灭口了?”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警察跨市执行任务?
单身女警,深夜跟踪两名壮年男子?
到底是什么任务, 值得这么拼命?
洛云琛突然站了起来:“毒品!一定是涉毒案,所以凶手才会动了杀念。他们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对警察有天然的仇恨,只要发现身边有卧底警察, 报复手段极为残忍!我以前接触过类似案件,毒贩处置卧底警察,点天灯、剥皮、割肉……几乎都是死无全尸。”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死无全尸”这四个字时,更是低到几乎听不见。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就连姜凌也打了个寒颤,半天没有说话。
姜凌记得,曾经有名卧底缉毒警察,被毒贩发现身份之后,足足折磨了他45小时才给了他一个痛快。警方后来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发现他遍体鳞伤——双眼被挖、鼻子和下巴被割掉,小腿上的肉被一片片割下,肋骨断了五根……
更可怕的是,所有伤害,全都是在清醒状态之下完成。因为毒贩给这名缉毒警察注射了大量的清醒剂。
据说,缉毒警察平均寿命为41岁。
为了给世间一片清平,无数英雄前仆后继,为缉毒事业献出了生命。
后世有一首歌,歌词里有一句:“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卧底缉毒警察虽然身份不能曝光,但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坐在一旁乖乖听讲的梁九善眼睛瞪得老大,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当警察,这么危险?
他先前只觉得当警察威风凛凛,现在第一次知道,原来当警察还会有生命危险。
梁九善忽然想到一件事,举起手来。
姜凌望向他,抬手示意他说话。
梁九善的声音里犹带着一丝颤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个人真是警察,在执行危险任务,那她怎么敢喊出自己的身份?难道她不知道,说出自己是警察,对方一定会灭口吗?”
姜凌眼睛一亮。
没想到啊,梁九善这小家伙逻辑思维挺强,这么快就想到这点矛盾之处。
刘浩然抬手在梁九善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记:“好小子,和哥哥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觉得奇怪呢,如果是缉毒卧底警察,都会小心隐藏自己的身份,怎么可能直接说出来。”
洛云琛办过缉毒案,面色依旧沉痛:“卧底警察的核心原则是隐匿身份,主动暴露是极端危险且违反纪律的行为。暴露身份通常只有三种情况:任务结束收网时、生命受到极端威胁时、或意外突发无法控制时。”
洛云琛扫过众人,眼中闪过一丝沉痛:“这个案子,显然是第二种情况。”
沉痛的氛围笼罩办公室,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着窗外蝉的嘶鸣声。
洛云琛的话,把大家都拉进了6月24日深夜那条小巷。
女警跟踪被发现,与两名成年男子爆发激烈搏斗。她虽训练有素,但以一敌二,对方手中可能持械,她迅速落入下风,面临即刻被杀或丧失行动能力的危险。
在生死一瞬,她判断继续隐藏身份必死无疑,为震慑罪犯、争取一线生机,她不得不亮明身份。
她在被凶手捂脸、拖进小巷深处之时,用尽全力嘶喊 “我是警——”,这是濒临死亡的本能策略,而非冷静选择。
姜凌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洛云琛画的那张小巷杀人场景图。
她眼眶发红,眼中噙泪,缓缓抬起左手,将画像展示给众人,右手则指向画中那个躲在垃圾桶后瑟瑟发抖的李强。
姜凌想说话,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声音在颤抖,强烈的悲伤涌上来,把她的喉咙堵得死死的。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捏住她的心脏,痛彻心扉。
半晌,姜凌终于定住心神,把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她的这个倾斜角度,能够看到躲起来的李强。她之所以喊出身份是以生命为代价,给外界留下关键信息与线索。”
只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姓名,就被歹徒拖走、杀害。
但至少……她保住了目击证人李强,也留下了线索。
洛云琛认真看着自己画的那张场景图,良久方才点头:“对,有道理。李强当时躲在三个垃圾桶后面,两个立着、一个倒了下来。受害人是倾斜之姿,有可能透过垃圾桶之间的缝隙看到李强。”
李振良大声道:“既然她留下了线索,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抓凶手,为她报仇啊!”
刘浩然一拍桌子,愤怒地喊了起来:“对啊,竟然杀警察,简直太狂了!必须将他们碎尸万段。”
周伟停下做记录的手,目光恳切地看着姜凌,哑声问:“组长,你有什么办法?至少……我们要想办法找到她是谁吧?”
同为警察,见到同袍被害,拼死喊出那句“我是警察”,努力想为目击证人留下线索,此情此景,怎么可能不为之动容?
同仇敌忾,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刻把那两名歹徒抓捕归案。
姜凌抬头看一眼黑板,在灭口二字上重重画了个红圈:“我们就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受害人身份。”
姜凌对周伟说:“大伟,你把湘省地图拿出来,标出益州与晏市的方位。”
周伟立即起身,取出湘省地图,在图上标注出益州、晏市这两个城市。
姜凌在这两个城市之间画上一条线:“九善确认凶手为益州人,他们为什么会来晏市?是怎么来的?途中可能经过哪些城市?”
周伟开始观察铁路线:“益州距离晏市较远,如果这两人是外出务工人员,第一站绝对不会是晏市。”
他拿着一支铅笔在铁路沿线搜寻,最终在“岳州”画上一个圆圈:“岳州是距离益州最近的交通枢纽城市,当地农民如果要坐南下的火车,必须先从益州坐汽车来岳州,然后再在岳州坐火车。因此我判断,凶手一开始会在岳州落脚。”
刘浩然与周伟搭档多年,默契十足,一听便明白了周伟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此前主要在岳州活动,最近才到我们晏市来?”
周伟点了点头:“据我了解,益州外出务工人员大都南下,留在省内的基本集中在省城、岳州这两个地方。”
姜凌毫不犹豫拿起电话:“雷队,请马上与岳州、省城警方的缉毒大队联系,重点追查卧底警察的去向,如果有近期失联人员,立即告诉我!”
一波又一波的消息砸过来,雷骁这两天整个人脑袋都是木的,听到姜凌笃定的话语,他没有追问缘由,只回了一句“好!”
挂上电话,姜凌看向洛云琛:“准备好了吗?我们开始画像。”
洛云琛张大了嘴:“啊,这么快?不是先要定范围吗?”
姜凌道:“侦查范围我先前已经告知雷队,这里我再和大家说一声。根据现有线索,排查范围集中在以下几点。
第一,针对建筑工地、搬运队、汽修厂、城乡结合部零工市场查找益州籍、近期在晏市活动的青壮年男性。
第二,寻找符合一壮一瘦且关系密切的组合,其中壮汉有暴力史、性格暴躁、抽烟,可能有吸毒、酗酒、赌博恶习。
第三,筛查有抢劫、□□、猥亵、伤害前科的益州籍人员。”
所有人都在点头。
尤其是梁九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崇拜与信服。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李强的供述中整理出线索,确定排查范围,这也真的是姜凌出马才行。
姜凌对洛云琛道:“接下来,我们要尝试直接画像。只要能画出那两名歹徒,我们就能按图索骥,找到他们!”
洛云琛有些犹豫:“这,这能行吗?”他并没有见过那两个人,李强也没看清楚他们的脸。目前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能画出来吗?
洛云琛曾经在真凶未明之时,便画出过耿立华的脸。
但那一次的感觉很玄妙,机会稍纵即逝。
而且那一次,重点放在工装服、案发时间段的排查上,警察并没有把那张画像当作重要证据。
现在的凶手线索更少,而且还是两个。
姜凌还说要按图索骥,说实话,洛云琛心里有点慌,怕带偏了侦查方向、耽误办案。
姜凌认真地看着洛云琛:“师兄,试试吧。”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一起鼓励洛云琛。
“洛组长,试试吧,我们相信你!”
“对啊,上次能够画出耿立华,这次一定也能画出那两个无耻歹徒。”
“怕什么,要敢于尝试。”
就连苏心婉、庄建柏这两个徒弟,也都目光晶亮地看着洛云琛:“师父,试试嘛。”
面对这么多人的鼓励,洛云琛豪气万丈,将画板架在腿上,拿起炭笔,目光炯炯:“行,你说,我来画!”
姜凌从脑海中调出樊虎的档案,档案右上角有一张剃光头的照片。
很好,答案已经浮现,她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写出解题过程。
“好,我们开始。”姜凌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寂静,“主犯,籍贯益州,年龄25-35岁,身高180cm,体重90kg左右,体格好、腰肥膀圆。”
洛云琛并没有下笔,而是安静倾听。
他在脑海里快速寻找着能够与姜凌的描述相匹配的嫌疑人画像。
跟着师父画过上千张画像,洛云琛非常信奉“相由心生”这句话。虽然由于遗传因素每个人的长相都与父母有关,但随着环境的变化、心境的变化,人的长相会渐渐发生变化。
姜凌的话还在继续。
“主犯要强调他的力量感,因为力量是他控制他人的利器。高度反社会人格,缺乏共情、悔恨、道德约束。他的方言中充斥着辱骂与威胁,说明个性易怒且攻击性强。当受害者喊出警察身份时,他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燃起了更狂暴的火焰,他视警察为压迫者,杀害警察是他反抗现状、证明自我的一种方式。”
力量。
洛云琛脑子里立即冒出一堆凶悍壮汉的形象。
“重体力劳动者,工作不稳定,经济拮据。可能因体型或暴力倾向在工友中形成小范围权威性,但难获真正尊重,内心积累对社会尤其是“体面人”的深层怨恨。这种怨恨需要发泄渠道,因此他酗酒、赌博甚至吸毒的可能性比较高。”
“没钱,却还酗酒、赌博、吸毒,这说明他除了从事体力劳动之外,可能还有其他来钱较快的行当。比如……”
刘浩然反应很快,接了一句:“打手!”
姜凌肯定地点头:“对,他可能通过充当毒贩打手来获取毒品,通过在赌场看场子来获得赌资。”
洛云琛若有所思。
师父林卫东在京都举办过多场培训讲座,目的是为公安系统培养更多的刑侦画像师。培训中,林卫东会展示很多有特色的罪犯,分析其长相。
在洛云琛的印象中,打手型的人脸他还真的见过几个。
描述完心理特征与行为特征之后,姜凌开始结合罪犯档案与心理画像,进行人像分析:“师兄,主犯的脸,应该充分展现是暴力的存在。”
洛云琛快速接上,在纸上画了一张方脸,宽宽下颌:“喜欢使用暴力的人通常面目狰狞,喜欢咬牙切齿,咀嚼肌长期发力的结果,会使得脸型越来越方,下巴亦如此。”
姜凌道:“心散则眉散。凶煞之相的人,八字眉居多。”
洛云琛顺手画出两道浓密杂乱的眉毛,眉毛粗黑浓密,但毫无修饰感,像野蛮生长的荆棘,杂乱地覆盖在眉骨上。眉毛整体呈倒八字形,眉峰靠近眉头,眉尾短促下撇,形成天然的凶煞之相。
姜凌暗自点头,眉毛像两把生锈的刀子一样,挺像。洛云琛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难怪父亲会把他留在晏市。
姜凌指了指画像的眉毛:“眉尾下压,面相凶狠,即使面无表情,也像在怒视。”
洛云琛看了姜凌一眼,开始对眉毛进行修饰。
姜凌:“他在斗狠过程中为了达到威胁别人的效果,可能经常会发出低吼,这样会使得颧骨略高,肌肉紧绷,形成特殊的纹路。”
洛云琛点了点头,加快了绘画速度,宽方脸和突起的眉骨迅速成型。
“对于反社会人格的罪犯而言,眼睛最能说明问题。”姜凌看着洛云琛手中画像,脑中闪过樊虎的照片,继续补充。
“这双眼里没有温度,只有冷酷和残忍。瞳孔应该偏小,眼白浑浊泛黄。看人时眼睛会习惯性眯起,带着审视和轻蔑,像在打量猎物。当他暴怒时,这双眼睛会充血,瞪得像铜铃。”
洛云琛渐渐熟悉了姜凌的语速,从她的话语中抓住精髓,并用炭笔将之呈现在纸面上。主犯的眼睛被画得小而深陷,瞳孔点得极小,周围用细密的排线勾勒出阴鸷和浑浊感。
姜凌说话速度很快,但字字清晰:“易怒体质的人,鼻翼反复翕张,因此会使得鼻翼粗大。经常张嘴呼吸的结果,会造成嘴唇偏厚,但这种厚实并不代表憨厚,嘴角会习惯性向下撇,形成一个充满戾气的弧度。当他狞笑时,嘴角会咧到最大。”
“另外,主犯随身携带廉价打火机,说明他抽烟,长期抽烟者牙齿发黄、口腔卫生差,他张嘴的时候会露出一口黄牙,牙龈可能外翻,看起来像一头嗜血的野兽。”
洛云琛“嗯”了一声,在人脸上添加上鼻子和嘴。鼻子强调粗犷感,嘴唇的下撇弧度被精准捕捉,嘴角画出几道象征性法令纹,强化戾气。
“皮肤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生活状态。主犯并非养尊处优之人,在外讨生活不容易,长期日晒雨淋,会让他皮肤黝黑粗糙,毛孔粗大。眉心的川字纹比较深,这是长期暴怒皱眉的痕迹。长期与黄、赌、毒接触,眼睛不可能清亮,可能会有红血丝。”
洛云琛思考了片刻,将皮肤质感用短促、有力的交叉线条表现出粗糙黝黑,额头的川字纹如同刀刻一般。他再拿起一支红色细铅笔,在眼角轻点,画出眼带血丝的形象。
姜凌继续补充:“经常干力气活导致肱二头肌突起,他对此有畸形的骄傲,天气稍热或情绪激动时,会故意卷起袖子露出。”
洛云琛快速画出短粗的脖子,线条自脖子再往下,画出了主犯一条卷起衣袖、袒露在外的大臂。肌肉虬结有力,肱二头肌高高突起。
姜凌没想到洛云琛领悟得如此透彻。
他将自己描述的神态与五官精准地赋予线条,精准地画出了樊虎的面部特征,至少有八分相似。
洛云琛收完最后一笔,将画板往姜凌面前一放,抬眸看向她:“你看看,怎么样?”
所有脑袋都凑了过来。
六双眼睛全都盯着这张画像。
梁九善的眼睛最亮。
太神奇了!他感觉眼前一切像变魔术一样。
只是靠猜,就能猜出凶手长什么样子?这也太神奇了吧!
其他几个全都张着大嘴,发出感慨。
“洛组长,你的画像水平越来越厉害了。”
“你这画的,一看就让人喘不上气来,太凶了!”
“对对对,绝对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就是混黑道的打手。”
姜凌示意苏心婉换纸:“好,我们接下来画从犯。”
苏心婉熟练地揭下画板上的素描纸,庄建柏小心地接过画像,拿来另一张空白素描纸递给她,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在画板上贴上了新的画纸。
洛云琛找到了一丝感觉,拿起炭笔,斗志昂扬地说:“好,开始吧。你说,我画!”
“从犯,年龄18-25岁,体型瘦小,身高168cm左右,体重大约55kg,略显佝偻,肌肉不发达。”姜凌从脑海中调出孟江豪的照片,照片上的孟江豪眼神躲闪,面容中带着丝青涩,亦有着早衰的麻木。
“顺从型人格的他,一定有个被压抑的、痛苦的童年。他生长于一个贫穷家庭,只有听话才能生存,他不敢表达自我,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因此他很瘦小、营养不良。”
“他很懦弱,依附强者是他的生存策略。参与犯罪是获得认可和避免被暴力对待的代价。他并非天生嗜血,但在主犯的胁迫和洗脑下,良知会渐渐消失。目睹警察被杀,对他的冲击巨大,这让他内心充满恐惧和罪恶感。”
“他可能是主犯的同乡晚辈、狱中结识的小弟,或者单纯被其收服的底层混混。受教育程度极低,缺乏独立生存技能,容易被毒品等诱惑控制。”
洛云琛开始在记忆里搜寻与这种性格相匹配的长相。
懦弱、顺从、恐惧、贫穷、自卑、易被胁迫、易受诱惑……
因为洛云琛还没开始动笔,姜凌将语速略放慢了一些,留给他更长的思考与准备时间,“因为瘦、少食,因此咀嚼肌不发达,下颌骨不宽,是一张瘦长脸。颧骨突出,皮肉单薄,缺乏青年人的饱满。肤色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粗糙中带着点苍白。”
“同样因为瘦,他的眼睛显得比较大,但视线总是不自觉地往下看,不敢与人对视。他目睹主犯杀害警察,他的内心极度恐惧,会长期失眠、做噩梦,这就造成眼袋明显,面部轻微浮肿。他的眼神里是化不开的迷茫、焦虑和一种异于年龄的麻木。”
洛云琛开始动手画画。
这一回,因为从犯与主犯完全不同的个性,他的笔触也有了变化。变得细腻而压抑。
长脸和突出的颧骨被勾勒,但线条更细,显得脆弱。
眼睛画得很大,但刻意画得向下看,睫毛低垂,眼睑下方用浅灰色调子铺出阴影,以表达眼袋和疲惫感。
姜凌继续描述:“嘴唇薄,颜色浅淡。习惯性微微张开,显得有些呆滞。紧张时会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甚至咬出血痕。他几乎不敢大声说话,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永远含着胸,缩着脖子,像要把自己藏起来。这种姿态会让他的颈部线条显得紧张,肩膀内扣,好像总是被生活重担压力得直不起腰来,看起来像个小老头,缺乏年青人的活力。”
“他声音尖细,应该年纪不大,极有可能不到20岁。原本应该是青春飞扬的年纪,但他脸上被一种早熟的疲惫取代。他自卑,不敢暴露自己太多,因此头发会留长,刘海习惯性垂下来,遮住部分额头和眼睛。”
随着姜凌的描述,洛云琛笔下的人像渐渐有了血肉。
嘴唇画得薄而紧抿,下唇被轻轻刻画了一个细小的凹陷,这是长期咬唇留下的痕迹。
脖颈画得细长,肩膀内收,形成一种畏缩的体态。
头发被画得稍长、凌乱,几缕刘海遮住小半眼睛。
整体肤色用极浅的灰调表现苍白,只在颧骨处点了一抹不健康的微红,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对生活充满憧憬与热爱的年轻人。
姜凌拿起两张刚完成的画像。
洛云琛的画,不仅仅是形似,更注入了某种灵魂。
樊虎那张脸,每一道线条都散发着暴戾;孟江豪那张脸,则写满了麻木。
“就是他们。”姜凌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寒芒闪烁,指尖重重地点在洛云琛的画上,“现在,该把这两个人,送到该去的地方了。”
第82章 陈燕
晏市刑侦支队一大队的会议室里, 气氛很紧张。
墙上贴满了现场照片、地图标记和洛云琛那两张极具冲击力的凶手画像。
郑瑜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着。
李强的口供、巷道的血迹、凶手的籍贯、初步画像……线索在慢慢汇聚,却唯独缺了最关键的一环——受害者的身份。
没有受害者, 连专案组都没有办法成立。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压在每个人心头。
姜凌站在窗边, 雨后的城市灯光在她冷静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她的脑海里, 还在回忆着雷骁离开会议室之前的话语:“根据姜凌提供的推理结果,目前我们高度怀疑受害人是一名缉毒警察。我已经加密联系省厅禁毒总队,并直联岳州市局缉毒大队最高负责人,了解近期是否有卧底人员,在晏市方向执行任务, 并已超过48小时未按约定方式报备或失联。案件性质恶劣,希望对方能够尽早给我们回复。”
执行排查任务的侦查人员还没有回话。
省厅、岳州那边也没有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空气仿佛凝固。
姜凌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难道,我错了?
一切都是她的推理,并没有证据支持。
受害人也许不是警察,更不是什么卧底缉毒警察。
或许她只是一个普通路人, 之所以喊出那半句我是警察,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想用警察身份吓一吓歹徒。
或许她只是一名外地探亲的普通警察, 无意间路过那个小巷,撞见了那两名歹徒。
甚至, 她从脑海里搜索出来的罪犯档案,也不一定就是小巷杀人案的凶手。
毕竟, 档案里并没有明确记载樊虎、孟江豪1994年6月24日杀过人。
这么一想,姜凌双手开始微微颤抖。
抬眼看着墙上挂着的嫌疑人画像,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一般慢慢涌上心头,将她整个人淹没。
呼吸, 开始变得急促。
冷汗,从额角渗出。
如果,真是她判断失误,那整个侦查方向都错了!
那将浪费多少人力、物力与财力?
而此案,也将成为悬案,甚至是冤假错案!
“姜凌?”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姜凌猛地从惶恐感中抽离出来。
郑瑜细心地察觉到了姜凌的不对劲,伸出手轻轻盖在她手背后,眼中满是关切:“你怎么了?是不是低血糖?”
姜凌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有汗珠往外冒,双手微微发颤,很符合低血糖的症状表现。刑警办案经常加班加点,忘记吃饭是常态,郑瑜对低血糖并不陌生。
姜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只是……”
此刻,或许是害怕自己再次陷入自我怀疑的惶恐,又或许因为郑瑜那关切的眼神,姜凌开口说出了内心的脆弱:“我担心,我的判断是错的。”
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姜凌现在给出的所有结论,包括受害人可能是卧底缉毒警、两名凶手的长相,都是基于推论与先知。
害怕出错,是强烈的责任心驱使。
郑瑜眨了眨眼:“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姜凌看着她:“可是,你不觉得我的假设太过大胆吗?如果错了呢?那我们前面所有人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第一次见到英明神武的小姜老师这么没自信,郑瑜不由得有些心疼。
算算年纪,姜凌今年还只有21岁,在刑侦队伍里年轻得很。她专业能力突出,连破数案,原以为她会骄傲自满,没想到今天会这么怀疑自己!
郑瑜看到了姜凌的另一面,内心亲切感倍增,亲密地搂过她肩膀,努力劝慰着她。
“大不了重新来过,怕什么!”
“益州籍总是对的吧?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组合总是对的吧?那名受害人挣扎时喊出我是警察这几个字总是有的吧?从现有证据出发进行推理,没问题的!”
“就算错了,也没有人会怪你,你更不用责怪自己。错了,至少知道那个方向不对,我们换条路再走,一定能破案!”
郑瑜的话,有如一股暖流注入姜凌身体。
姜凌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
郑瑜侧过脸看着姜凌:“姜凌,你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没有谁敢说自己永远不犯错,就算是咱们钟局、秦队,还不是一样有过破不了的案子?他们走过的弯路可多了。”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有时间,我跟你说说我们雷队的糗事……”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雷骁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异样,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那是应松茂。
应松茂穿着件半旧的圆领T恤衫,眉宇间刻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的视线在触及姜凌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掠过一丝乍见故人的欢喜,但随即被更深的凝重覆盖。
“各位,”雷骁侧身介绍,“这位是……”
还没开始介绍,底下人便叫了起来:“这不是老熟人么,还介绍个啥。”
雷骁抬手压住底下的声音:“应松茂同志现在是岳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副队长。经省厅和岳州方面确认,他们有一名失联的卧底女警员,可能是我们发现的受害人。应队这次是专程赶来配合调查的。”
应松茂没有客套,大步走到会议桌前,将一份密封的档案袋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悲愤:“各位,我是应松茂。失联的警员是我们的人,三级警督,陈燕。”
应松茂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个名字重若千钧,“她的身份,在岳州局内部,也只有支队长、我和她的直接联络员知晓。”
他看向姜凌,声音低沉:“她……牺牲了?”
姜凌的心往下一沉,那个被害的女警,那个临死前喊出线索的人,叫陈燕?
她迎上应松茂的目光,简单介绍情况之后说:“应队,目前我们没有找到尸体,并不能确认生死。但从小巷墙面喷溅的血迹推断,受害人凶多吉少。”
应松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满是伤痛:“那,你为什么推测此案受害人是失联卧底警察?”
姜凌将自己的推理过程说了出来。
应松茂没有想到,分离三个月不到,姜凌已经将她的三定侦查法应用到了这么娴熟的地步。
知微见著,逻辑清晰,而且还很大胆。
“这就是陈燕。”因为没有确认身份,应松茂并没有公布陈燕的档案,而是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彩色生活照,照片上的陈燕穿着便服,眼神清澈而坚定,笑容灿烂。
“陈燕……”应松茂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强自镇定,开始介绍这位隐没于黑暗中的战友。
“她代号青鸟,警龄8年,心思缜密,胆大心细,是队里最优秀的卧底侦查员之一。这次的任务,是打入一个代号‘蛛网’、横跨岳州、晏市两地的合成毒品分销网络。目标是摸清其核心架构、货源渠道和晏市的主要接头人。”
他的话语将众人带入缉毒战线那不为人知的凶险世界:
“她已经在蛛网外围潜伏了三个月。三个月,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活在谎言与刀尖上。她扮演的是一个丈夫欠债跑路、被迫在底层讨生活的苦命女人燕姐,混迹在台球厅、地下赌场和鱼龙混杂的廉价出租屋。每一天,她都在毒贩的眼皮底下跳舞,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可能万劫不复。”
应松茂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
“一个月前,她传回情报,晏市这边一个绰号刀疤的分销小组长,近期频繁接触一名外地口音、行事狠辣的大主顾,交易地点常在城郊结合部和拆迁区。她判断这名大主顾可能涉及大宗交易或与更上层有关联,请求重点监控。”
应松茂转过头,看着白板上的画像,眼中喷射出仇恨的火焰。
“陈燕出现在那条小巷并非偶然,她循着刀疤这条线索,一直在追踪那名大主顾可能进行的毒品交易地点。深夜、偏僻、拆迁区、暗巷……这些都是毒贩偏好的掩护,她是在执行任务,是在试图靠近毒源核心。”
应松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心与愤怒。
“她本不该独自出现在那里!按照纪律,这种高风险追踪必须有外围策应,但那天刀疤临时改变了交易时间和地点,传递的消息模糊且滞后。陈燕为了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也为了避免惊动目标,计划先近距离确认目标身份和动向,然后再呼叫支援。这是她的专业判断,却低估了目标的凶残和反侦察能力。”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已无需再说。
那条黑暗的小巷,那句未喊完的“我是警——”,那凄厉的惨叫……在应松茂的叙述下,陈燕牺牲的脉络和原因瞬间清晰无比,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悲壮感。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份沉甸甸的真相震撼。
应松茂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姜凌脸上。那眼神深处,除了对战友可能牺牲的痛楚和对凶手的刻骨仇恨,还有一丝姜凌能读懂的、深埋心底的关切与担忧。
但很快,他就收敛好所有情绪,语气恢复沉稳与冷静:“现在,陈燕生死未卜。但她与6·24小巷杀人案高度关联,我代表岳州缉毒大队,请求加入专案组。”
姜凌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
前世模糊的记忆与今生并肩作战的情谊重叠,此刻都化为更为坚定的战意。
雷骁看向全场,沉声道:“接省厅指示,此案影响重大,晏市、岳州两地警方合作,成立专案组。”
雷骁冲着应松茂伸出右手:“松茂,欢迎加入专案组。”
接下来,雷骁指向地图上凶手可能活动的区域和刀疤的势力范围:“下一步,并案侦查。6·24小巷杀人案与蛛网毒品案合并,信息共享,资源共享。锁定刀疤,由岳州方面提供刀疤的详细资料及在晏市可能的据点、联系人。我们负责监控、抓捕。以姜凌的心理画特征清单为主,洛云琛的刑侦画像为辅,重点排查两名益州籍贯凶手。”
应松茂的手指同样点在地图上:“我补充一点,陈燕最后的情报显示,刀疤与大主顾的交易,可能涉及一种新型高纯度货。查毒品来源,能更快揪出他们的尾巴。”
郑瑜猛地站起:“好,开干!我们马上按雷队和应队的方案行动。”
姜凌与郑瑜目光交汇。
同为女性,同在公安系统,两人为陈燕的失联而担忧、而愤怒,必须全力以赴,把那两名畜生抓捕归案!
第83章 下水道
三天后。
专案组会议室。
一波人马寻找受害者去向, 郑瑜重重地将一份走访报告拍在桌上:“永固新城工地!”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线索指向这里。两个人,一壮一瘦,益州口音, 特征与我们追查的两人高度相似。壮的那个叫樊虎, 绰号铁锤, 装卸工,力气大,脾气更大,动不动就骂娘砸东西。瘦的那个叫孟江豪,绰号灰桶, 抹灰工,像个影子, 整天跟在铁锤身后,像是他的影子。”
樊虎、孟江豪!
犯罪嫌疑的追查方向没有错,姜凌一直悬着的心里终于放下来了。
跟在郑瑜身后的蒋奇紧跟着汇报,语速飞快:“工头老马证实, 两人只在工地干了半个月的零工。铁锤嫌工钱少、管得严,三天两头跟人冲突。灰桶则像个受气包, 活儿干得马马虎虎。后来, 大约是6月20号左右,两人突然就不来了, 工钱都没结清。老马说,听其他工人嚼舌根, 这两人是攀上高枝儿了,说什么跟了个大老板发财去,不用再干这苦哈哈的活。”
“大老板?”姜凌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工友们有没有描述这个大老板?姓什么?长什么样?开什么车?”
这个大老板, 应该就是应松茂所说的毒贩刀疤,铁锤和灰桶是去给刀疤当打手去了。案发前四天,也就是6月20日正式跟着刀疤在晏市贩毒。
蒋奇摇头,一脸挫败:“没有。就说是大老板,很有钱,路子野。工友们也是道听途说,没人亲眼见过。永固新城那边很偏僻,铁锤和灰桶两人之前的临时住处也人去楼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留下,清理得干干净净。”
“发财?”郑瑜冷笑一声,带着浓重的讥讽,“就凭他们两个?”
她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杯子里的茶水都晃了出来,“这两人一个月就离开了工地,线索又断了!真像水里的泥鳅,滑不留手。”
一股沉重的挫败感笼罩着指挥中心。
连日的高强度排查、走访,顶着巨大的破案压力,好不容易摸到“永固新城”这条线,却再次戛然而止。
铁锤工友们口中的“大老板”像个虚无缥缈的幽灵,无从查起。
铁锤、灰桶这两人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在人海之中。他们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哪里呢?
“他们能发财的路子只有一条,”姜凌的指尖重重地点在刀疤这个名字上,在樊虎、孟江豪的名字与蛛网晏市接着人刀疤这个名字上连上一条线,“替毒贩当打手,当清道夫,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跟着大老板发财去。”
姜凌走到地图前,将永固新城工地用红圈标记出来:“他们为什么选择在永固新城打零工?仅仅是为了落脚吗?”
周伟是心理画像小组中除了记录之外,主要承担地理画像任务,听到姜凌的话,他立即走上前来,仔细观察着地图。
“你们看!永固新城西邻老货运码头,这里是货物集散地;东靠废弃化工厂,这里偏僻荒凉,可以做为隐秘交易点;北接一片待拆迁的城中村,这里鱼龙混杂,便于藏人。”
听周伟这么一说,郑瑜等人都凑近地图。
郑瑜眼睛一亮:“对啊,这里是一个交通节点和信息集散地!他们在这里,既能观察环境,又能接触三教九流,方便刀疤或其上线找到他们,或者他们找到更大的老板来分销货物。”
洛云琛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永固新城的地理位置便于樊虎两人短暂停留。既能通过劳动赚点饭钱,又能提前为销赃踩点,还不易引起旁人注意。”
郑瑜咬了咬牙:“这两个畜生看来并不是临时起兴跟了毒贩,而是早就是毒贩打手,这次来晏市是提前踩点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蒋奇急切地问。
姜凌看向郑瑜:“看来,咱们还得回永固新城,重点追查樊虎、孟江豪接触过的人。工头老马、工地工人,尤其是那些跟樊虎起过冲突的人。樊虎脾气暴戾,冲突中更容易暴露信息,仇人往往记得更清楚。”
姜凌思索片刻之后,补充道:“还有那些跟孟江豪一起干过活、聊过天的人。孟江豪性格懦弱,长期被樊虎压迫,当樊虎不在场的时候,他可能无意间泄露只言片语,比如抱怨铁锤、提到要去什么好地方、甚至无意中透露过大老板的某些特性。”
蒋奇一听也来了兴趣:“对了,还可以问问6月20号左右,工地上有没有突然出现过陌生面孔,那说不定就是刀疤派去接着的人。”
郑瑜立刻领会:“蒋奇,带上画像,等下我们再去一趟永固新城。重点找跟铁锤打过架、跟灰桶搭过伙的,掘地三尺,也要把跟他们说过话、吵过架、一起抽过烟的人全给我筛出来!姜凌,你跟我去会会那个工头老马,说不定这小子知道点什么。哦,对了,把梁九善也带去,让他听听工人们的口音,说不定能有特别收获。”
安排好一切之后,郑瑜想起来一件事,看向姜凌:“倒是有个好消息。”
姜凌眼神疑惑,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郑瑜不等姜凌询问,直接说出了答案:“你和洛组长画的那个画像,我拿着让铁锤的工友们辨认过,就是他俩!”
姜凌的眼里闪过一丝亮色。
很好,她的金手指并没有出错。
应松茂更为关注陈燕的下落,问郑瑜:“有没有受害人消息?”
他记得,李强在现场曾听凶手说过一句“搞完之后扔到老地方”,不知道这个老地方是指哪里。是荒山野岭,还是……
郑瑜摇了摇头:“没有消息。”
警方已经出动大量警力开展失踪人口调查,可是一无所获。
应松茂问:“工地有没有找过?”
郑瑜:“找是找过,但什么也没发现。像基坑、槽底、水泥柱这些都是隐蔽工程,没办法强行要求施工方把早已填平的基坑挖出来,敲开每一根水泥柱吧?”
姜凌凝神思索。
如果真是铁锤、灰桶杀的人,那他们会将尸体怎么处理?
他俩只是工地两名普通打工者,没办法做到悄无声息地把人埋进坑里、放进即将浇灌水泥的柱子里。
尸体大概率不在工地。
那会在哪里?
樊虎狱中曾与狱友吹嘘,提到杀人、分尸、丢下水道!
关键是,哪里的下水道?
而且,李强说出实情的时间距离被害时间太久,很难通过现场勘查寻找足迹、车辙、纤维、指纹等物证,发现残骸或可疑痕迹,比如血迹、组织碎块、特殊包装物等。
如果真的分尸后扔进下水道,那恐怕已经被冲到下游区域,更难搜寻。
受害人明明留下警察这条线索,偏偏李强胆小怕事逃之夭夭,如果不是因为郑瑜穷追不舍,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向阳巷那里死过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姜凌真是恨得牙痒痒。
此案真是困难重重啊。
姜凌望向应松茂,诚恳请教:“今天已经是7月20号,距离案发时间已经有26天。如果凶手杀人之后分尸,并将尸块扔进下水道,那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证据?”
应松茂眉毛皱了起来。
在技术大队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参与无数大小案件侦查,接触过的尸体不在少数,但恶性如分尸案,他侦办得并不多。
分尸后扔进下水道,更是罕见。
但应松茂是专业人士,略一思考便有了答案:“第一步,锁定抛尸范围与路径。现场勘查发现可疑痕迹,走访周边居民、商户以及环卫工人,询问是否看到可疑人员、车辆或行为。和市政水务部门紧密合作,获取下水道管网图,根据发现残骸的位置、水流方向、流速、管网结构,结合抛尸时间,预测残骸可能被冲至的下游区域。”
“嗯。”姜凌点了点头,“第二步呢?”
应松茂道:“第二步,系统性搜查作业。组织警力、法医、专业市政人员,对推算出的上游可能抛尸点及相连管道进行地毯式搜查。另外,在下游关键节点,比如泵站、处理厂入口、管网交汇处、大型沉淀池设置拦截网,24小时值守打捞。
另外,还可以使用经过专门训练的尸体气味追踪犬,在窨井盖处、可疑车辆、嫌疑人住所等地进行气味识别,辅助锁定抛尸点或关联物证。并在下游不同点位进行水质采样,检测是否含有异常高浓度的人体生物成分,比如血液、组织碎片等。”
姜凌顿觉豁然开朗,对啊,此案性质恶劣、困难大,光靠自己的推理可不行,必须依赖刑侦技术。
郑瑜看一眼姜凌:“你怀疑受害人被分尸后扔进下水道?分尸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必须有固定场所、使用刀具,就算尸块扔进下水道,骨头,尤其是头骨可没那么容易毁掉、冲走。因此,嫌疑人的住所一定会留下分尸痕迹,血迹、骨屑、切割工具、清洁剂,还有包裹尸块的容器或者塑料袋、床单等包装物……”
姜凌眼睛一亮:“对!赶紧查。”
应松茂开始下令:“小赵,带上仪器设备前往铁锤、灰桶的住所,重点查房间,尤其是厕所的地板与墙面。如果能发现大量血迹,那就是重要证据。”
赵景新是应松茂的徒弟,好不容易等到师父回来了,开心得很,立即响亮回应:“是!”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很快,反馈消息传来。
铁锤与灰桶住在废弃化工厂一栋待拆迁的旧楼里,虽然断水断电,但室外有公用水龙头可以取水,厕所排水没有问题。
侦查人员喷洒鲁米诺试剂,在厕所地面、墙面,发现大量喷溅式血液。另外,厕所那破损的马赛克瓷砖缝隙里,发现少量人骨碎片。
证据确凿!
再无侥幸。
受害人,真的已死。
分尸大案!
专案组汇报领导,高层震怒,做出指示:动用一切技术手段和社会资源,克服下水道分尸案带来的巨大困难,力求寻获残骸、确认死者身份,为受害者伸张正义,将残忍凶手绳之以法。
应松茂带领技术组,全力追查尸骸线索。
洛云琛根据工友们提供的准确线索,精准画像,晏市警方发布通缉令。
郑瑜带领排查组重返永固新城,全力追查樊虎、孟江豪以及刀疤的下落。
无数人在为此案奔波。
就像是一条条小溪,溪水奔腾不止,最后终会汇成一条大河,流入真相的海洋。
第84章 春芳里
永固新城工地。
工地上一片泥泞喧嚣。
夕阳余晖, 将工地染上一层疲惫的金色。
郑瑜带队来过几次,但都无功而返。
她感觉工友们有所隐瞒,但却怎么问问不出来什么。
用工头老马的话说, 铁锤脾气暴, 和谁关系都不好, 不存在什么死对头。灰桶性子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整天只跟着铁锤转,没什么玩得特别好的人。两个人像游神一样不合群,明明有工棚, 他俩也不住,非要单独住外面。
次次受挫, 郑瑜有一种被建筑工人排斥在外的感觉,但又无可奈何。他们又不是嫌疑人,总不能都抓起来审讯吧?
倒是梁九善不怕麻烦,反正他放暑假没事做, 索性买了个泡沫箱子,就在永固新城工地附近卖起了冰棍。
他不怕苦不怕累, 嘴甜会说话, 见人就喊哥、叔,很快就在工地和那帮农民工混熟了。
这一天, 梁九善穿着身灰扑扑的旧衣服,戴着顶大草帽, 毫不起眼地混在一群坐在荫凉处休息的工人中间,耳朵像雷达一样竖着,捕捉着周围嘈杂的方言和闲聊。
一个瘦小的瓦工正跟同伴抱怨:“警察是不是又来打听铁锤和灰桶?唉,烦人呐, 同样的话问过一遍又一遍。”
他同伴叹了口气:“这两个肯定犯了事,事情还不小。”
瘦小瓦工满身灰泥,神情疲惫,说的是益州话:“唉!灰桶太老实了,要是犯事,多半是被铁锤逼的。我记得有一天跟他一起抹墙,他魂不守舍的,嘴里还嘀嘀咕咕,学人家说话,什么‘稳当点,莫毛手毛脚’,像个大老板一样。”
梁九善眸光微闪。
这“稳当点,莫毛手毛脚”的用词和腔调,根本就不是益州话,而是岳州口音,说不定是刀疤或者刀疤手下说过的话。而且这话带着点“文气”,有一种上位者姿态,大概率就是刀疤的口音。
原来,刀疤是岳州人。
梁九善凑到那名瓦工身边,用益州话问:“哥,你认得孟江豪不?”
那名瓦工看他眉目清秀、礼貌客气,和家中读书的弟弟有些相似,不由得心生好感:“和他一起打过一段时间的工,算是认得吧。你找他做什么?”
梁九善眨了眨眼睛:“我和他是同乡,他奶奶托我找他带句话咧。”
那名瓦工左右看看,悄声说:“嘘……警察在找他,肯定是犯了什么事,你小点声。”
梁九善一脸“我懂、我懂”的乖巧模样,赶紧压低声音:“哥,他犯了什么事?要不要紧?”
瓦工摇了摇头:“不晓得,警察没说,不过看他们那架势,估计事情不小。”
梁九善一脸的担心:“啊,那怎么办?江豪哥他奶奶病了,想见他呢。”
瓦工半分怀疑也没有,叹了一口气:“唉,我听灰桶说起过奶奶,他也惦记着呢。”
梁九善听出瓦工已经心软,往那名瓦工手里塞了根冰棍,顺势再问:“哥,有没有办法可以联系到江豪哥?”
拿人家的手软,瓦工本就对梁九善这个卖冰棍的半大小子印象很好,吃了他一根免费的冰棍,有些不好意思,总想回报些什么。他想了想,声音小得像蚊子一般:“灰桶走之前和我说过一件事,说他跟的那个大老板有个相好的,在春芳里。”
梁九善眸光微闪,把泡沫箱子往地上一放,不动声色地往那名瓦工身边凑了凑:“春芳里,那是什么地方?”
瓦工抬头看着梁九善,见他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好奇,不由得笑了:“在南城,是条小巷子,里头开了不少发廊、按摩店、小旅馆,做那种事的人不少。你太小了,少打听这些。”
梁九善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那我去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见到我江豪哥,让他回家看奶奶。”
瓦工拍了拍梁九善的脑袋,眼里带着一分怜爱:“你这小子,太实诚了。那里坏人多,别去找他了,你安心卖你的冰棍吧,等以后要是有机会碰上了再带话给灰桶就是了。”
梁九善连连点头:“嗯,我听你的,哥。”
春芳里位于南城,是条无名小巷。
之所以取了个春芳里这么文雅的名字,全因为巷口有家“春芳美容美发”的小店,老板娘叫春芳,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烫个大波浪,嘴甜,很会来事儿。自她五年前在晏市开了这家店,慢慢带火了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子里面开了不少小旅馆、发廊,做的是见不得人的色情生意。因为收费便宜,吸引了不少打工人。
警察若是问起,那名瓦工死也不会说出春芳里这三个字。不为别的,主要是害怕警察查卖淫嫖娼把那名巷子给封了。
但梁九善只有十几岁,看着很无害,又说着一口地道的益州口音,瓦工当他是自己人,这才说出这个秘密。
知道了刀疤可能的落脚点,专案组立即布置监控。
春芳美容美发店后面连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院门开在背街的桂花巷,又窄又旧,车都进不去,安静得很。
警方专业的监控网络迅速铺开。
便衣警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布控在春芳里街口和幽深的桂花巷两端。
巷子对面的居民里,几架高倍望远镜、照相机对准了美容店的后院门和巷口。
蹲守的第三天傍晚。
桂花巷深处,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身影,骑着一辆略显陈旧的无牌125摩托,熟练地拐进巷子,停在“春芳美容美发”后院的铁门前。
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掏出钥匙开门,推着摩托闪身进去。尽管鸭舌帽压得很低,但那道标志性的、从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狰狞疤痕,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
刀疤!目标确认。
更令人振奋的是,在随后的两天监控中,警方捕捉到了樊虎与孟江豪的身影。他们并未直接进入美容院,而是出现在附近街口。
樊虎体型魁梧,穿着不合身的宽大T恤,眼神凶狠地扫视四周,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孟江豪则缩着脖子,紧跟其后,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黑色旅行袋。
随着这三人的现身,一辆深灰色、半旧、悬挂岳州牌照的捷达轿车也出现在侦查人员视野之中。轿车停在春芳美发美容店附近的街道路边,短暂停留后离开。
经查,该车牌为套牌,樊虎、孟江豪曾靠近该车,说过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
结合监控和前期线索,基本确认刀疤团伙频繁往返于晏市与岳州之间,那辆套牌捷达轿车是他们的主要交通工具,摩托车则用于刀疤在市内的隐蔽移动。
毒贩、血案凶手、毒品网络的核心成员,终于齐聚在警方的视线之中。
应松茂那边也有了进展。
以废弃旧楼下水道为中心,对地下管网进行搜查,在涵井中发现部分人骨及尸块,其中一根手指指纹清晰可见,经比对,确定受害人身份。
是陈燕。
虽然已经推测出结果,但真正确认身份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陈燕同志,英勇牺牲。
专案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而炽热,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
郑瑜的声音斩钉截铁:“目标已全部锁定!位置明确,活动规律基本掌握。时机成熟,可以收网。”
雷骁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最终落在应松茂和姜凌身上:
“松茂,你接触过核心目标刀疤,了解他的习性。姜凌,你对樊虎、孟江豪心理特征最为清楚,由你们制定抓捕方案。要注意,第一,确保自身和群众绝对安全;第二务必人赃并获;第三,刀疤、樊虎、孟江豪,一个都不能漏网!”
姜凌和应松茂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已在并肩作战中形成。
两人迅速走到战术板前。
应松茂的手指点在美容店后院:“核心目标刀疤警惕性高,有武器,后院结构不明。建议:特警强攻。选择他深夜熟睡或清晨刚起、防备相对松懈时。同时,必须切断桂花巷所有出口,防止其骑摩托逃窜。外围便衣控制美容店前门,防止无关人员进入。”
姜凌指向那辆捷达轿车的位置标记:“樊虎、孟江豪行踪不定,但离不开这辆车和刀疤的指令。他们可能在桂花巷外围落脚或流动作案。建议:利用车辆追踪定位,一旦确认其位置,趁其下车或相对分散时,由机动小组实施多点同步抓捕。樊虎极度危险,抓捕组必须配备足够火力与防护,必要时可采取非致命武力制服!孟江豪是审讯突破口,抓捕时注意留活口。”
“最关键的是时间同步。”姜凌补充,眼中闪着大战在即的兴奋,“必须在刀疤落网前,确保樊虎、孟江豪也被控制,防止他们闻风而逃或狗急跳墙。那辆捷达车是关键节点,盯死它,就能牵住樊虎、孟江豪的鼻子!”
雷骁听完,重重一拳砸在桌面:“好!方案进一步细化。郑瑜,你协调交警、特警、技侦,盯死那辆捷达。所有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武器、装备、通讯,全部检查到位!”
他环视着指挥室里一张张坚毅而充满战意的面孔,声如洪钟:“这一次,我们不仅要为陈燕同志报仇,更要彻底斩断这条荼毒两地的毒品贩卖网络。同志们,准备收网!”
无形的网,已悄然收紧,只待一声令下,雷霆一击。
第85章 对比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
所有一切沉睡在深沉的夜色里, 只有零星的路灯在空荡的街道上投下昏黄的光影。
然而,在“春芳美容美发”背街的桂花巷深处,以及周边数个关键节点, 空气却紧绷如弦, 弥漫着一股逼人的杀伐之气。
专案组成立指挥中心。
巨大的纸质城市地图钉在墙上, 用红蓝铅笔和棉线标注着关键点:桂花巷口、美容店后院门、几条主要进出道路,还有那辆深灰色套牌捷达最后被锁定的位置——一个城郊结合部的廉价旅馆停车场。
郑瑜手持对讲机,紧盯着地图,眉头紧锁,不断与各点位负责人进行语音确认:
“猎鹰1号, A点情况?”
“猎鹰2号,B点情况?”
“夜枭1号, C点有无异常?”
雷骁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矗立在地图前,眼神锐利,耳麦紧贴, 接收着来自各个布控点的最后确认。
“猎鹰1号报告,A点封锁完毕, 重装待命。”
“猎鹰2号报告, B点突击组就位,破门装备检查完毕。”
“夜枭1号报告, C点便衣控制完成,无异常。”
夜枭1号小组埋伏在C点, 桂花巷暗处,用望远镜或肉眼确认目标骑摩托进入后,压低声音通过对讲机急促报告:“指挥中心,目标刀疤确认!骑无牌125摩托, 已进入后院!重复,目标确认进入!”
夜枭2号小组在D点,捷达车所在旅馆外围监控,传来报告:“目标三人确认在206房,已熄灯,疑似就寝。抓捕组完成合围,红外确认室内三人。”
每一声“报告完毕”都像一记重锤,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姜凌站在郑瑜身侧,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旁边的应松茂同样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凌晨,两点零三分。
“确认所有目标均在预定位置。”雷骁的声音低沉、清晰、不容置疑地传遍所有行动组。
“各单位注意,清网行动,开始!”
轰!
命令下达的瞬间,桂花巷深处,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撕裂了夜的寂静。
特警突击队使用破门锤狠狠撞向美容店后院那扇厚重的铁门,伴随着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铁门轰然向内倒塌!
“警察!不许动!”
“放下武器!”
爆喝声与强光手电刺目的光束同时涌入黑暗的后院,特警队员如同黑色的洪流,以标准的战术队形瞬间突入。
动作迅猛、精准、配合默契。
几乎在同一秒。
城郊旅馆206房的门也被暴力踹开,抓捕组的警员如猛虎下山,扑向床上惊坐而起的三个身影。
樊虎反应最快,怒吼一声,赤着上身就想扑向床边,但被数名早有准备的警员用防爆叉和盾牌死死顶住、压倒!
孟江豪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缩成一团,瞬间被制服。
另一名马仔刘三也毫无反抗之力。
专案组办公室。
激烈的打斗、枪声、呵斥声通过队员随身携带的对讲机传回指挥中心。
“哔——砰!砰!”
“目标持枪反抗……压制火力。”
“哔——目标中弹……控制……安全。”
“目标樊虎拒捕,已制服……孟江豪、刘三控制……安全。”
突击行动开始,信号断断续续、杂音很大。
郑瑜、姜凌、应松茂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枪声停止,通讯频道里传来清晰的汇报:“报告指挥中心,刀疤落网!左肩中弹,无生命危险,已控制。现场搜获手枪一支,毒品及毒资若干。其情妇红姐同时落网,无抵抗。”
旅馆现场也传来汇报:“报告指挥中心,樊虎、孟江豪、刘三落网!樊虎拒捕被强力制服,轻微擦伤;孟江豪、刘三无伤,现场搜获砍刀两把,疑似毒品小包若干,现金数万元,捷达车内发现大量毒品包装物及微量残留。”
成功了!
当“全部目标落网,现场控制”的最终汇报声在指挥中心响起时,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铮”的一声松开了。
“好!干得好!”雷骁猛地一拳砸在桌面,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巨大的压力瞬间释放,指挥中心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姜凌一直紧握的双手,终于缓缓松开。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感袭来,姜凌感觉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后退半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那口从行动开始就憋在胸口的浊气,此刻才长长地、深深地吁了出来。
这一口气,仿佛吐尽了连日来的殚精竭虑、画像时的如履薄冰,还有对陈燕牺牲的悲愤、以及此刻毒枭伏法的释然。
姜凌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慰藉。
陈燕,终于可以真正安息。
那层笼罩在晏市、岳州两地的毒网,今夜将撕开一道口子。
姜凌抬起头,目光正好与同样如释重负、向她看来的应松茂相遇。
两人隔着欢呼的人群,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只有共同经历生死决战后的巨大疲惫、任务完成的欣慰,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的庆幸。
应松茂对姜凌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疲惫却灿烂明朗的笑容。姜凌也回以一抹淡淡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窗外,深沉的夜色依旧。
指挥中心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收尾指令的发布、嫌犯押解的安排。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樊虎和孟江豪被分别押入审讯室,沉重的大门关上,隔绝了樊虎的咆哮、孟江豪压抑的啜泣。
走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云琛那两张嫌疑人画像上。
先前只听永固新城工地的工人们说过,画像和樊虎、孟江豪很像,但没有见过真人的专案组成员并没有直观的感受。
可是现在,两人双双落网,真人与画像一对比——
简直一模一样!
樊虎被反铐、额头青筋暴跳、八字眉像两把生锈的柴刀,那双充血的小眼喷射着疯狂怒火;孟江豪瘫软在地、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空洞。
不是神似,不是轮廓相近,而是如同镜子般的复刻!
洛云琛的笔,仿佛穿透了时空,将樊虎的暴躁易怒、孟江豪的懦弱与恐惧直接拓印在了纸上。
“嘶——”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的天……”雷骁眼睛瞪得溜圆,反复对比着画像和真人。
郑瑜看看画像,又看看紧闭的审讯室大门,最后钉在洛云琛身上,眼神充满着崇拜。
就连一向冷静的应松茂,也罕见地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他仔细端详着画像,心里暗自琢磨,留洛云琛在晏市,钟局真是下了一步好棋。晏市的刑侦技术走在了湘省前列,岳州也不能落后。是派两名有绘画基础的警员送去京都培训,还是直接问问洛云琛,他还有没有合得来的、水平高、愿意到基层锻炼的师弟、师妹?
“洛组长。”郑瑜目光灼灼,仿佛一名在茫茫戈壁寻找玉石的捡石者,突然发现了一块和田美玉,“你是怎么做到的?仅凭那些行为描述、心理分析,你就能画出他们本人,还这么像?!”
郑瑜的话就像个引子,一下子引爆了走廊上其他同事的赞誉之辞。
“神了,简直神了!”
“洛组长,你这是开了天眼吧?”
“这画像水平,只比你师父差一丁点,全国第二!”
惊叹、赞美、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向洛云琛。
然而,被光环笼罩的洛云琛本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得意。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两张画像,又回忆着刚才见到的樊虎、孟江豪本人,眼睛里满是茫然。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两张画像的灵魂,并非出自他的笔下。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激动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站在稍远处、正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姜凌。
洛云琛分开人群,大步走到姜凌面前。
他将那两张画像递到她眼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困惑和探寻:“师妹,画像是我画的,但画中人,却是你‘看’到的。”
他指着画像上樊虎的脸庞:“你看,方脸、宽颌、八字眉、小眼、厚唇,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仅凭心理画像和行为特征,怎么可能凭空想象得如此精准!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姜凌迎上洛云琛的目光,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等待答案的郑瑜和应松茂,并没有慌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
姜凌没有直接回答洛云琛的问题,而是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洛云琛画的那双樊虎的眼睛上。
“师兄,”姜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笃定的力量。
“你画过这么多人像,应该很清楚一点:成长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不同命运的人,面相也会发生变化,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是不是?一个人的父母、籍贯、家庭、学历、兴趣、嗜好,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他的脸上刻下印记。”
洛云琛脑中闪过画像时姜凌的解释。
他易怒,经常做咬牙切齿的动作,因此脸方、下颌宽、眉间川字纹很深;
他抽烟,因此牙黄;
他顺从,成长环境恶劣,经常吃不饱饭,咀嚼肌不发达,脸显得比较长。
他自卑,所以总想遮掩些什么,这才留起长刘海。
……
原来如此。
姜凌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只是比较擅长分析心理。从犯罪心理出发,结合现场证据,推断罪犯成长轨迹,判定行为特征与习惯,最后,将这些与体貌特征联系起来,就可以‘画’出一张罪犯的脸。”
说完,姜凌转身离开。
洛云琛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两张画像,看着姜凌消失的方向,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是啊,从过去出发,画出现在;从成长轨迹与生活习惯出发,画出体貌特征,这不就是刑侦画像未来的发展方向吗?这不就是师父林卫东交代过的,与姜凌配合走出一条新的刑侦道路吗?
应松茂目光深沉。
姜凌的成长速度,真的很惊人。
她理论基础扎实、敢于创新,立足于一个又一个大案,将犯罪心理画像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一刻,姜凌身上似乎笼了一层神秘而美丽的光环,令应松茂心折。
第86章 米糕
“姜凌。”
应松茂疾走几步, 赶上姜凌的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凌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吹起姜凌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此刻的她, 看着有几分疲惫与脆弱。
“累吗?”应松茂的声音低沉, 带着一丝沙哑。
“嗯。”姜凌轻轻点头,“不过好在,杀害陈燕的人终于抓住了。”
应松茂轻叹一声,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到岳州缉毒大队时间不长,但却深深感觉到缉毒这条道路的艰辛与残酷。
岳州是毒品从南方流入湘省的第一站, 因此岳州市公安局高度重视,成立缉毒大队, 对毒品零容忍。为此,投入了大量警力,也牺牲了一些同志。
现在,牺牲名单里, 又添上了一个名字——陈燕。那个面容朴实、眼神坚毅,笑起来带着一分腼腆的女警。
“她是个好警察, ”应松茂顿了顿, “我们不会让她白白牺牲。蛛网剩下的,一个也跑不了。”
这是承诺, 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生者的鞭策。
姜凌转过头, 迎上他坚定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沉默半晌,见应松茂没有要告别的意思,姜凌主动开口询问:“你在岳州那边还适应吗?”
“还好, 就是工作忙。我……”应松茂眸光微暗,有心想要解释几句自己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她,但内容涉及到工作机密,不能随便对外说,他犹豫再三,最后情感占胜了理智,选择实话实说。
“我刚过去,一开始负责毒品检测。岳州那边出现了一种新型毒品,常规检测办法根本没办法应对,我带团队加班加点做实验,花了两个多月时间终于找到了新方法,检测准确度能达到90%。刚刚缓口气,想要和你联系,大队又让我追踪刀疤这条线。刀疤狡猾狠毒,报复心极重,我不敢和你联系,怕牵连到你。”
姜凌认真听他说完,沉默半晌,特意加重了语气:“你要,保重。”
同为警察,姜凌能够理解那种一忙起来昏天黑地什么也顾不上的辛苦。尤其是缉毒,身处危险之中,不想把其他人拖进来,这背后的隐忍、牺牲,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一二。
想到应松茂前世的命运,姜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再次叮嘱他要保重。
应松茂记得,自己去岳州之前见姜凌,她也说的也是这一句“保重”。他心里暖暖的,点头道:“放心,我会保重的。”
他眼神温柔,看向姜凌:“你呢?调过来后感觉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
姜凌态度很轻松:“还行。我们一个组都过来了,团队合作,感觉挺好。虽然有压力,但很有挑战感。和雷队他们一大队合作了两个案子,大家都很支持我们。”
应松茂问:“食堂的饭菜还能习惯吗?”
姜凌摇摇头:“食堂的菜有点清淡,没派出所那边合胃口。”
应松茂低低地笑了:“金乌路派出所食堂的饭菜的确实要好吃些,你喜欢吃辣,岳州那边的菜倒是辣椒舍得放,青椒、红椒、干辣椒、剁辣椒、白辣椒……各种辣椒混着放,口味很重。下次有机会,带你去尝尝。”
一句“下次有机会”,一句“带你去”,简单的话语里藏着小心翼翼的邀约和期待。
两人都不是热情似火的个性,平时聊的多半都是工作,忽然聊到生活日常,倒是让姜凌有些诧异。
姜凌看了眼应松茂,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说实话,现在姜凌根本没有考虑个人问题。
之前会对应松茂多一分关注,是因为前世有过交集,并且知道他英勇牺牲。
现在察觉到他透露出来的情意,姜凌决定说点什么。
“应队。”
姜凌这个称呼一出,应松茂的眼神明显黯淡了许多。
“你在岳州缉毒,我在晏市研究犯罪心理画像,你忙,我也忙。所以,平时没有联系很正常。有机会,大家一起吃个饭聊聊天;没有机会,那就各自忙各自的。”
应松茂看着姜凌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瞳仁里映着他的影子。
可是她的心里,没有他。
应松茂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姜凌,”他叫了她的名字,“在岳州的这三个月,我,我常常想起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耳根在夜色中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想知道你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困难,有没有……偶尔想到我。”
应松茂的目光坦然而炽热,那份内敛的思慕之情,如同破冰的暖流,终于清晰地流淌出来。
这,是表白吧?
这种感觉很陌生,似乎有什么超出了自己的掌握。
姜凌张了张嘴,想要缓和一下这暧昧的氛围。
“凌姐!”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兴奋的少年声音像颗小石子,打破了姜凌与应松茂之间的暧昧。
梁九善像只灵巧的兔子,兴冲冲地从一辆警车后面蹦了出来,完全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他双眼放光:“你们抓人,都不让我在场。我知道,收网了,是不是?怎么样,怎么样,那两个畜生抓起来了没?”
少年语速飞快,叽叽喳喳。
应松茂抬到一半的手瞬间放下,身体也微微站直,脸上的柔情迅速被惯常的冷静覆盖,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被打断的无奈和遗憾。他轻咳一声,喊了一句:“梁九善。”
梁九善这才留意到应松茂的存在,老老实实站定:“应队,你也在啊。”
说实话,应对应松茂突如其来的表白,姜凌有些压力。梁九善的出现让姜凌松了一口气,看着梁九善兴奋的脸庞说:“九善,你可以安心回家休息了。”
梁九善再次确认:“都抓住了?”
姜凌点头:“是。”
梁九善一蹦三尺高,双手挥舞:“太好了,太好了!”
他欢乐至极,凑到姜凌面前:“凌姐,我算不算立了功?会不会表扬我?”
姜凌微笑:“当然。”
梁九善进不去指挥中心,只能守在停车场,盯着那办公大楼的灯光,幻想着战斗的热血场景。
等了一晚上,终于得到期待已久的答案,梁九善心满意足地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嘀咕。
“那,我还要不要继续卖冰棍?”
“倒是赚了不少。”
“还是继续卖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夜风送来梁九善的话语,姜凌忍不住笑了起来。
——梁九善这家伙真是个人才,帮忙破案还开辟出一条生财之道来。
应松茂专注地看着姜凌,看她与梁九善对话,看她笑容灿烂,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现在的她,心里只有事业,没有他。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她事业初起,需要的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坚实的后盾、温暖的后方,而不是异地的思恋与牵挂。
应松茂看一眼手表,温声提醒:“姜凌,回家抓紧补补觉,审讯上午九点开始。”
姜凌“嗯”了一声,快步离开。
晨光初起,路灯未熄。
应松茂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姜凌的背影。
上午九点,审讯室。
孟江豪缩在冰冷的铁椅上,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草。手铐和脚镣的金属冷意透过衣服渗入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他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绞在一起、指节发白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审讯桌那头,雷骁、郑瑜和姜凌并排坐着。
雷骁表情严肃,面沉如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虽然只眯瞪了三个小时,但雷骁眼中神采奕奕。
“孟江豪,”雷骁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刀疤已经撂了。樊虎就在隔壁,他也扛不了多久。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推过去几张现场照片——陈燕被害小巷的血迹、涵井里发现的尸块、零散的人骨、斩下的手指头:“看看这个!这就是那个被残忍杀害并分尸的女警,她叫陈燕。”
听到陈燕这个名字,孟江豪的目光在照片上打了个转,又飞快地移开。他身体有些颤抖,双唇紧闭,眼里写着绝望。
雷骁道:“孟江豪,想想你奶奶。要是知道她辛苦养大的孙子干了什么,她老人家会是什么心情?”
“奶奶……”
听到这两个字,孟江豪终于有了反应,他拼命摇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
说出来就是个死。
可是他不想死啊。
姜凌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看到这个碎花蓝布包,孟江豪涣散的瞳孔微微聚焦,神情也变得专注起来。
姜凌问:“孟江豪,眼熟吗?”
孟江豪认真地看着,半天喃喃道:“这,有点像我奶奶的东西。”
姜凌打开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打开油纸,一股大米的清香味在审讯室里弥散开来。
那是两块蓬松暄软、洁白莹润的米糕。
看到眼前的米糕,闻着这熟悉的气味,孟江豪的眼泪夺眶而出。
姜凌的声音不急不慢:“我们去了你的老家调查,见到了你的奶奶,她做了米糕,托我们带给你。”
孟江豪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颗一颗滴落在他戴着手铐的手背上。
姜凌说:“你奶奶说,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她说你从小胆子就不大,很听话,让我们警察一定要好好调查,莫冤枉了好人。”
孟江豪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被姜凌的话碾得稀碎。
模糊的童年记忆瞬间涌进脑海,变得清晰无比。
——昏暗的灶房里,奶奶佝偻着背,用布满老茧的手揉着米团,蒸腾的热气升起,奶奶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慈爱。
孟江豪慢慢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米糕塞进嘴里。
熟悉的、软糯的口感在口腔里萦绕,回不去的家乡此刻无比贴近,孟江豪边哭边吃,悔恨让他喘不上气来,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姜凌看他已经有了悔悟之心,便放柔和了语调,像拉家常一般说起话来:“孟江豪,坦白交代吧。你奶奶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她天天坐在村口望你回家呢。”
姜凌的话,精准地击溃了孟江豪的心理防线。
他使劲将口中米糕吞下肚,抬头看向姜凌,眼神里满满是求生欲望:“我,我要是坦白交代,政府能给我一个宽大处理吗?”
姜凌指着审讯室墙面那八个大大的黑体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除了老实交代,你没有其它路可以走。”
沉默良久,孟江豪终于开了口。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叙述中充满了对樊虎的恐惧、对生活的迷茫。
“我是被逼的,我真的是被逼的。”
“我一开始,是在工地当小工,后来慢慢学了点手艺,做抹灰工。虎哥和我是老乡,他样子凶、下手狠,不怕事,帮我打过架,平时对我比较照顾,我就跟着他混了。”
“工地赚钱太少,还辛苦。虎哥搭上了刀疤哥这条线,说来钱快。我知道贩毒要砍头,一开始不想干,可是虎哥打我,说我要是敢不跟着他,他就把我打死。我怕了,只能继续跟着他。”
“我们先前在岳州做,但那边警察盯得紧,刀疤有点怕,就把下线移到了晏市,把我们派到永固新城工地打探消息。”
“上个月23号那天,刀疤发现一个女的总跟着,起了疑心,让我和虎哥把她引去那条巷子。”
“那女的长得不错,虎哥那段时间想女人想得厉害,想先和她玩玩,没想到她凶得很,把虎哥的手给咬了。后来虎哥发了狠,一把掐住她脖子,那女的拼命地挣扎,疯了一样地喊,说什么她是警察。”
“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恨警察。”
“虎哥骂了几句,掏出刀就刺进她脖子。血一下子就飙了出来,飙到了我身上、脸上,我好怕!”
“分尸是虎哥干的,我,我就在旁边递黑袋子。他还笑,说警察就该碎尸万段。”
一字一句,把那晚人间炼狱般的场景重现。
雷骁越听越怒,脸色铁青。若不是有纪律要求,他真想上去狠狠揍孟江豪几拳!
郑瑜负责做笔录,听着这些血淋淋的细节,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微微发抖,几乎握不住手中钢笔。
当一切交代完毕,看着孟江豪在笔录上签字画押,姜凌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压住喉头酸涩,快步走出审讯室。
眼泪,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掉了下来。
陈燕,就是被这两个恶鬼杀害。
孟江豪虽然不是主犯,但他参与贩毒,协助分尸、抛尸,罪责难逃!
第87章 小宇
樊虎的审讯, 是第二场。
当雷骁冷着一张脸将孟江豪最新的供词甩在樊虎脸上时,樊虎的狂怒达到了顶点。
“孟江豪!小杂种!软骨头!”
樊虎没想到孟江豪这么快就招供了一切,气得目眦欲裂, 挥舞着双手拼命嘶吼, 扯动额头伤口流血也浑然不觉。
“老子好心带他发财, 他却背刺老子!早知道会这样,老子就该把他和他那老不死的阿婆一起埋了!省得他在这里放屁!”
他疯狂地诅咒着,唾沫星子不断往外喷溅。
“杀警察?老子杀的就是警察!”他面孔扭曲,笑得得意洋洋,仿佛在炫耀着什么, “那臭娘们活该!敢咬老子?老子就让她死无全尸!让她连鬼都做不成!哈哈哈……痛快!”
雷骁冷冷地看着他最后的癫狂表演,如同看一摊令人作呕的腐肉。
他平静地对负责笔录的蒋奇说:“记录, 犯罪嫌疑人樊虎,对杀害缉毒警察陈燕、分尸抛尸等罪行供认不讳,且毫无悔意,态度极其嚣张恶劣。”
雷骁走出审讯室, 与姜凌、郑瑜等人汇合,众人视线相接, 眼中是混合着胜利与沉重的复杂情绪。
陈燕以生命为代价, 喊出那句“我是警察!”同时也将线索留给了警方。
现在,樊虎、孟江豪招认杀人分尸罪行。
毒贩刀疤被抓, 供出他背后那一长串人名。
姜凌在心中默默道:“陈燕,幸不辱命。”
英烈之魂永存, 我辈唯有继续前行。
案子终于告一段落,应松茂带着刀疤踏上返城之路。
别离并没有眼泪,只有祝福。
专案组全体成员一起送应松茂离开。
应松茂深深地看了姜凌一眼:“我会给你写信。”虽然刚一开口准备表白就被挡了回去,但应松茂不想与姜凌断了联系。
李振良打趣道:“应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还有时间写信?”
应松茂很认真地回答:“有时间的。”
同为男人,洛云琛看出了应松茂眼底藏着的情意,在心里哼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师妹也很忙,她没时间回信。”
“没事,有时间了再回。”应松茂并没有介意洛云琛的态度,冲他主动伸出手:“洛组长,请你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帮我们岳州培训一两个刑侦画像师吧。”
谈到正事,洛云琛恢复了严肃,郑重与应松茂握手:“好,你送人过来,我来带。”
这一点,洛云琛与师父林卫东的态度高度一致。公安系统极需刑侦画像师,多培养一个,就能多破一起案子、多抓一个罪犯。
应松茂向洛云琛道了一声谢,与众人挥手道别。
上了车,车子启动。
透过车窗,应松茂看着熟悉的办公大楼不断后退,那道让他心动、让他牵挂的身影也在慢慢拉远。
虽是匆匆一聚,但应松茂确定了自己的情感。
他知道,姜凌未来会走得很远、站得很高,他想成为能与她比肩的队友,能给她支持与鼓励的坚实后盾。
为此,他会努力。
而姜凌此刻,正在与李振良他们商量什么时候回金乌路派出所,看望一下老同事们。
一下子调走四个人,也不知道老魏他们那边工作开展得怎么样,新分配的那两个警校学生能不能顺利接手,调过去的两名警察能否适应新环境。
还有,大家真的很想念胡大厨的食堂饭菜。
忙完了小巷杀人案,雷队给了大家两天假期,正好趁这个机会赶紧回去一趟。
说干就干,刘浩然立马给老魏打电话。
老魏一听他们要回来,立刻扯开大嗓门对着后院食堂方向喊:“老胡,老胡,晚上多做四个人的饭菜,加辣,多加辣椒!”
刘浩然笑得合不拢嘴,挂上电话看向大家:“你别说,老同事就是好,默契!”
洛云琛想跟着,却被李振良嫌弃:“你不能吃辣,去了也是浪费,还要挤后座,别别别,就让我们小组四个单独待一会,行不行?”
自从调到市局,洛云琛就像只粘粘虫一样,没事就晃到心理画像办公室来,这次可是好不容易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摆脱,当然不能再把他带上。
洛云琛有些挫败。
苏心婉与庄建柏相视而笑。
察觉到他们在偷笑,洛云琛板起了面孔:“今天给你们上课,准备纸笔和画册,好好听讲,今天每人完成15张画像!”
他以为苏心婉与庄建柏会像他以前一样哀嚎,没想到这两人学习劲头十足,作业越多越兴奋,眼睛亮晶晶、声音响亮:“是!保证完成任务。”
庄建柏兴致勃勃地问:“组长,现在开始上课吗?”
苏心婉也脆生生道:“组长,我马上做准备工作。”
洛云琛叹了一口气,认命点头:“行,现在开始吧。今天教你们怎么辨别五官特征……”
他命苦,当徒弟的时候遇到个卷王师父;当师父的时候遇到了两个卷王徒弟,唉!
金乌路派出所的食堂,弥漫着热闹欢乐的气息。
绿色油漆墙裙有些斑驳,头顶的吊扇嗡嗡作响,卖力地驱散夏日闷热。长条桌凳油亮亮的,空气里混合着大锅菜浓郁的酱香、米饭蒸腾的热气。
姜凌坐在一群旧日同事中间,略显清冷的眉眼在熟悉的喧闹中也柔和了几分。
“小姜,尝尝!胡师傅听说你要回来,特意做的红烧肉,火候正好!来来来,良子、大伟、浩然,你们也吃啊。”魏长锋这个案件组组长见到昔日自己手底下的四个兵一齐回来,兴奋得整个人都在放光,热情地招呼着。
李振良把一块油亮喷香、颤巍巍的五花肉塞进嘴里,刘浩然则被旁边同事塞了一勺尖椒炒肉,周伟被今天的炒鸡辣得他呲牙咧嘴,猛灌几口凉白开。
几个人都使劲夸着食堂饭菜的口味。
“嘶……够劲儿,还是咱胡大厨这手艺地道啊。”
“对啊,市局那边的菜太清淡了,没味儿!”
“离开这么久,我做梦都在想胡大厨做的辣椒炒肉、白辣椒炒鸡……”
姜凌没有发表意见,但她吃饭速度飞快,眉眼弯弯。果然,美食能让人心情愉快啊。
“小姜,你不在,咱们所里没人送锦旗啊。”一个社区警察笑着打趣,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姜凌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得的暖意。
重生第一站就在金乌路派出所,这个温暖的集体给了她接纳、尊重与信任。坐在这简陋却充满人情味的地方,听着这些像家人一样关心过她的老同事们开玩笑,吃着胡大厨这饱含心意、滋味十足的家常菜,对她这个曾经的孤儿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归属感。
警务大厅那里传来一阵争执声,姜凌耳朵尖,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快速扒完碗中饭菜,放下筷子走出食堂。
看到姜凌起身,李振良他们三个赶紧端着碗跟了上去。
后院不算大,走出食堂便能听到警务大厅那边的声音,清晰入耳。
值班警察:“你别急,我们先做个记录。”
报警人:“警察同志,你们抓紧点时间啊,我邻居,那个张明辉,他又在打孩子。”
今天的值班警察是新分配到派出所的警校生李秋芸,她说话慢条斯理的:“哦,张明辉,打的是他自己的孩子吗?孩子多大了?”
报警人的声音越听越耳熟:“是,是他亲生儿子,今年七岁。张明辉打孩子那是往死里打啊,砰砰直响,那声音听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李秋芸依旧不急不慢:“您的住址是哪里?你说的那个张明辉是哪个单位的?”
报警人急得差点哭了:“我听见孩子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怕是出事了,求求你们,别登记了,快点去看看吧!”
李秋芸丝毫不为所动:“程序我们得走到位,请你等一下,我填完这个报警记录表就派人跟你去看一看。”
姜凌快走几步,从后门走进警务大厅。
报警人就站在服务台前,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面容清秀。她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旧式印染厂工作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含着泪水。
——还真是熟人,闻秀芬,林晓月的母亲,印染厂职工。去年因为自行车铃铛失窃案,姜凌和她打过交道,帮她摆脱了钱建设的钳制,让她与女儿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轨。
李秋芸和姜凌不熟,但听说过她的故事,一见到她从后门进来,立刻站起身,老老实实地称了一声:“姜老师!”
闻秀芬的视线定格在姜凌身上。
“姜警官?”闻秀芬眼睛一亮,仿佛见到亲人一般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姜凌的胳膊。
姜凌穿的是短袖,小臂被闻秀芬抓住,肌肤接触,姜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孤儿院成长的经历让她对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有着本能的防御和不适,即使重生后找到了亲生父母,这种深植的疏离感也只是稍有缓解,并未完全消失。
看着闻秀芬眼中那份焦灼的求助,姜凌强行压下了那瞬间的僵硬,没有躲闪,只是轻轻抽出胳膊,温声道:“秀芬姐,怎么了?”
“姜警官,真的是你,你回来了?这真是太好了。你心肠好,赶紧去帮帮小宇吧。”闻秀芬的声音带着哭腔,语速飞快,“就在我们印染厂筒子楼,你以前去过的,还记得吗?我住三楼,张明辉住我楼上,他又在打小宇。”
李秋芸嘀咕了一句:“爸爸打孩子,以前也报过警,我们能怎么办?也只能教育教育。”
姜凌看了李秋芸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姜凌年纪没比自己大多少,但迎上她那双清冽眸子,李秋芸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赶紧闭上了嘴。
闻秀芬心中焦急,忙解释道:“不不不,这次真的不一样,那动静像要杀人一样。小宇,我上次看到他胳膊上一大片青紫,他爸说是摔的,可我看那形状,分明是掐出来、拧出来的。谁家打孩子是这样打的?像对仇人一样!”
闻秀芬曾经被亡夫家暴,一看到孩子身上的伤便触及痛苦往事,因此都会格外关注与敏感。
李振良是个有些溺爱孩子的父亲,一听到有人打孩子,立马怒目圆睁:“太不像话了!孩子应该好好教育,管教孩子最多就是打几下屁股,哪能这样下死手?”
刘浩然也皱起了眉毛,转过身问跟着过来的魏长锋:“老魏,闻大姐说报过警,你们教育过,为什么还在继续啊?”
魏长锋叹了一口气:“小宇妈妈去世了,只有张明辉一个亲人,我们能怎么办?难道把他抓起来?小宇才七岁,没人照顾,只能批评教育了。”
李秋芸找出以前的报案记录,认真解释道:“我们上门核查过。张明辉态度诚恳,说只是孩子不听话管教一下。他说胳膊上的伤是孩子调皮磕碰,那个孩子也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我们看现场没有其他明显虐待证据,初步判断为家庭管教方式不当,应该是邻里误会,对张明辉予以口头警告,进行了教育,未立案。”
姜凌并没有接报案记录。
李秋芸口齿清晰,介绍案情逻辑清晰,姜凌一听便明白了。她点了点头,看向魏长锋:“先前管教钱大荣的时候,我们所里不是搞了个‘家-校-社区’联动机制吗?这个案子也可以用起来。”
魏长锋没有说话。
说实话,姜凌当时制定的这个‘家-校-社区’联动机制非常好,但太耗神。
姜凌团队责任心强、不怕辛苦、不计较得失,跑学校、做家访,和社区干部反复沟通,这才有了这个‘家-校-社区’联动机制的存在。
——对那些让人头痛的问题少年、多次批评教育不改正的家暴者,通过全方位社会监控,可以有效预防犯罪。
但他们离开后,这个联动机制便没有启动过。
刚分配来的警校毕业生刚入职都有些青涩,熟悉辖区还有个过程,社区干部都认不全,怎么联动?
拿张明辉这个案子来说,亲爸打孩子,问题也并不严重,派出所民警怎么管?
中国式教育,历来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
于是……就有了闻秀芬报警急得跳脚,李秋芸不急不慢填报警记录表的这一幕。
姜凌看出来了魏长锋的为难,没有再问,而是对闻秀芬说:“走!我们跟你去看看。”
派出所警务大厅里,看到姜凌等人匆匆离去,李秋芸与今年刚分配来的警校生吴建斌对视一眼,有些无措地站着。
——闻秀芬到派出所报警,是李秋芸接的警,按流程来说应该是要由李秋芸填完报警记录,然后向组长魏长锋汇报,再决定派谁出警。可现在被姜凌抢了先,二话不说带着报警人处理去了,他们怎么办?
魏长锋看着这两个新人的呆样,不由得跺了跺脚:“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上啊。”
第88章 张明辉
姜凌一动, 她的团队成员跟着便动了起来。
周伟开动车辆,刘浩然与李振良拉开车门上了车。
姜凌带着闻秀芬坐进后排。
车辆启动,飞也似地往印染厂方向开去。
闻秀芬略有些局促, 老老实实端坐着, 不敢胡乱张望。
窗外熟悉的景色在飞快地向后掠过, 但姜凌此刻无心欣赏。
闻秀芬描述的每一个细节:打孩子时发出的砰砰声响、孩子压抑的哭声、极端的恐惧、不寻常的伤痕,这些都让姜凌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虐待儿童。
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中国式教育没什么,谁小时候没有被爸妈揍过。
但姜凌认为, 这也得分情况。
虐待与管教之间,是有差别的。
前世她在女子监狱当档案管理员的时候, 接触过两名被关押的女子。
一个是后妈,看不惯丈夫与前妻生的女儿,表面慈和,私底下虐待, 偏偏孩子的父亲像是眼睛瞎了一样看不见女儿受的苦,直到女儿昏倒送进医院, 医生看到她身上累累伤痕, 这才报警将这个恶毒后妈送进监狱。
另一个更可怕,是亲妈。离婚后带着儿子生活, 交往过几个男友,但对方都嫌弃她带儿子不愿意结婚。后来, 她找了个有虐待癖好的男友,为讨好男友,她献祭了儿子。这个孩子,被她男友虐待致死。
这两名女性罪犯, 刚入狱警的时候哭得像泪人儿一样。
后妈说:“女孩子就是得严格管教,我只是稍微严厉了一点,怎么就成了虐待?后妈不好当啊,轻了说捧杀,重了说虐待。”
亲妈说:“我没有想过他下手会那么狠,我只是……只是心里烦,不想看到儿子那张和他爸一模一样的脸,我又没有打孩子,你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所以你看,在她们眼里,这都不算虐待。
在孩子没有遍体鳞伤,没有被虐待致死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认为,这只是管教!
张明辉是小宇的亲爸,没错,但亲爸就不会虐待孩子吗?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有些人,比动物还不如。
警察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小宇承认伤是自己弄的,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儿童,是弱者。
而弱者,很难为自己发声。
想到这里,姜凌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闻秀芬性格懦弱,她如此焦灼地前来报警,说明问题严重。
既然今天遇上了,那自己就要管一管。
姜凌伸出手,隔着衣服轻轻拍了拍闻秀芬的胳膊,安抚着有些紧张的她:“别怕,我们马上过去,不会有事的。”
闻秀芬连连点头:“嗯,姜警官,你能去,我就放心了。”
到印染厂还有点时间,姜凌打算先问清楚情况:“秀芬姐,你什么时候发现张明辉打孩子?报过几次警?”
闻秀芬双手紧握,心有余悸。
“张明辉今年才搬到我楼下,小宇上小学二年级,我经常上下班的时候会碰到他。这孩子和我家晓月以前有点像,特别瘦、不爱说话、见人就躲,我心疼,有时候会送他点吃的。”
“小宇一开始不肯吃我的东西,但他有一回饿狠了,跟着我进屋吃了碗我煮的面条,就哭了,说他想妈妈。说他爸爸打人太狠,他害怕。”
“我这才看到他身上的伤,当时气得要命,就带着孩子去找张明辉理论,但他根本不讲道理,我们吵了起来,然后报了警。那是五月份的事情了。”
闻秀芬的声音陡然提高:“可是没有用!警察走了之后张明辉照样打孩子,只是稍微注意点。夏天来了衣服穿得少,他不在脸上、胳膊上、腿上留伤。可是我听小宇说过,他会用皮带抽后背,拿脚踢胸口,下手太狠了!今天我下班回来,听到楼上又有动静,一开始小宇还在哭,后来连哭声都没有了,我……我害怕,我去敲门,张明辉不理我,我只能报警,想求警察去看看。”
姜凌基本已确认,这不是普通的家长式管教,这个叫小宇的孩子现在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身体前倾,催促周伟:“开快点,情况紧急!”
印染厂效益越来越差,连家属楼都透着股颓败气息。
除了靠近门口的老式平房,四层的筒子楼是家属院最老、最破败的部分。楼体表面红砖风化发黑,水泥抹缝多处剥落,爬山虎在山墙上肆意生长,有些老式木窗被这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攀爬植物所占领,遮挡住室内光线。
筒子楼都是一梯五户,邻里之间的距离很近,隔音差,隐私几乎没有。
楼道里光线常年不足,白天也得开灯才看得清楚。墙壁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中混着油烟、煤灰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
时近傍晚,楼道里飘着各种饭菜香味。
闻秀芬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厂里根本没人管基建,这楼都好多年没有维修过了。”
李振良一不留神踩到个旧纸箱,差点摔倒,幸好刘浩然伸手托了一把。
周伟问:“张明辉是什么人?怎么今年搬到这里来了?”
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个筒子楼都破败成这样了,怎么还会有人主动搬过来?
印染厂并不算大,筒子楼里也没有秘密,闻秀芬道:“咱们厂里现在说是要搞改革,张明辉是新调过来的技术员,听说他有那个什么专利,挺受重用。现在住筒子楼只是过渡一下,等领导楼那边有了空屋就换过去。”
说到这里,闻秀芬眸光有些黯淡:“我上次报警,被我们车间主任批评了,说什么破坏团结,影响厂里声誉。”
姜凌听明白了。
闻秀芬被批评,看来印染厂挺重视张明辉。张明辉暂居筒子楼,他打孩子的事邻居们应该都清楚,但因为知道他受厂里重视,大家没有干预。只有闻秀芬心地善良看不得孩子受苦,所以才会报警。
像这种家庭纠纷,派出所的态度多半都是和稀泥。
姜凌还记得刚重生回来的时候,魏长锋处理梁九善与钱大荣的纠纷时,就是这个态度,因此才助长了钱大荣的嚣张气焰。
姜凌看向闻秀芬,微笑鼓励:“你做得很对,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应该报警。”
闻秀芬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芒,激动得有些结巴了:“姜,姜警官,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我和晓月都一直牢牢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有困难,找警察。小宇那孩子,太可怜了。”
姜凌心头一暖。
前世闻秀芬被赵艳红逼得自杀,这一世姜凌救下了她。
而现在,闻秀芬学会了信任警察,主动报警,为的是救小宇于水火之中。
姜凌内心升起一种奇妙的成就感。
原来,善念,是可以流动的。
终于来到张明辉的家门前。
凑近那扇掉了漆的旧木门,屋里隐约传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极不规律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嘴后发出的微弱呜咽,间或夹杂着重物沉闷的撞击声。
闻秀芬打了个哆嗦:“姜警官,就是这声音,你听!”
姜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担忧,抬手,敲门。
门内的动静诡异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和什么东西被拖拽的声音。
几秒后,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张明辉堵在门口。
他穿着白色背心,戴眼镜,模样挺斯文。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呼吸略显急促。
“警察。”姜凌亮出警官证。
张明辉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警惕,但脸上迅速堆起一种带着疲惫和无奈的笑容。
“警察同志,又是闻大姐报的警吧?”他推了推因为出汗而往下滑的眼镜,“唉,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们跑一趟。没啥大事,就是孩子不听话,我刚才在教育他,声音可能大了点,吵到邻居了。我已经教育完了,孩子现在睡着了,睡得可沉了。您看,这……”
他的身体巧妙地堵在门口,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甚至用半边肩膀和脚抵住了门框,形成一个物理屏障。
他的目光越过姜凌,扫向后面的李振良他们,似乎想寻求认同:“孩子调皮,当爹的哪能不管教?管教完了就没事了,真的。”
话全让张明辉一个人说完了,李振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姜凌却看穿了张明辉的伪装。
张明辉在说“孩子睡着了”时,刻意说得很平静,但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的眼中还残存着兴奋的血丝。
“张明辉同志,”姜凌的声音很冷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们接到报警反映这里有异常动静,疑似涉及人身安全。我们需要进去确认孩子的情况。这是我们的职责。”
她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无形的压迫感逼向门口。
张明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抵住门的力道明显加大:“警察同志,孩子真的睡着了!他刚睡着,吵醒了又要闹腾,你们这样闯进来,会吓到孩子的!再说,这是我的家,你们……你们没有搜查令,总不能硬闯吧?”
他很聪明,懂一点法,知道只要自己不同意,警察就不能私闯民宅。
1994年,警察执法的程序意识正在加强,基层民警面对这种“家事”,特别是对方以“孩子睡了”、“没搜查令”为借口阻拦时,确实容易束手束脚。强行破门不仅违纪,还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
双方顿时陷入僵持状态。
第89章 火种
姜凌看向闻秀芬。
闻秀芬站在姜凌身旁, 因为担忧小宇的情况整个人都紧绷着。察觉到姜凌的视线,闻秀芬侧头对上姜凌的眼神。
姜凌冲她眨眨眼,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朝门内方向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个无声却异常清晰的指令:趁现在, 进去!
闻秀芬瞬间明白了姜凌的意思。
她不是个大胆的人, 能够主动向警方求助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勇气, 但此时此刻,对孩子的担忧战胜了一切。
闻秀芬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地从姜凌和张明辉对峙的缝隙边缘撞了进去。
她的目标极其明确,不是张明辉,而是那扇被张明辉身体挡住的、通往屋里的旧木门。
“哎!你干什么?”张明辉猝不及防, 被撞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想抓, 但闻秀芬已经灵巧地钻进屋里。
张明辉气急败坏,转身就要追。
但姜凌和李振良同时上前一步,李振良伸手虚拦在张明辉身前:“张明辉同志,请你冷静一下。”
姜凌则用身体巧妙地卡住了张明辉回追的路线, 眼神冰冷地直视着他:“孩子睡着了,让邻居看看又何妨?你紧张什么?”
这几秒钟的混乱和阻挡, 已经足够。
里屋传来闻秀芬急促的叫声:“小宇!我的天啊, 小宇……”
张明辉的脸色变得铁青。
紧接着,闻秀芬从屋里冲了出来,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小的身体,泪水扑簌簌往下落:“快, 救救孩子。”
姜凌快步上前,接过闻秀芬怀中的孩子。
小宇上身赤裸,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双眼紧闭。他的身体在姜凌怀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他明明已经有七岁,但瘦得不像话,看着只有五、六岁模样。他的后背、前胸布满了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痕,有青紫的掐痕、肿胀的棍棒痕迹、甚至还有几处可疑的、边缘焦黑的圆形烫伤。
他的额角有一块新鲜的、正在渗血的淤肿,显然是刚刚遭受重击所致。
姜凌迅速检查小宇的瞳孔反应和脉搏。
情况非常糟糕,孩子正处于休克边缘,急需医疗救治。
姜凌强压下翻涌的怒火,抬头看向门口被李振良伸拦住的张明辉,声音冰冷得就像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张明辉,这就是你说的睡着了?”
听到姜凌的质问,张明辉呆了呆,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想要冲到孩子身边,像以前那样继续扮演一个因为管教顽劣孩子而忍不住动手、但在打完孩子之后又开始后悔的父亲形象。
但姜凌的指令来得更快。
“大伟,控制嫌疑人。”
“浩然,立刻呼叫120,通知所里和分局。”
“良子,封锁现场,固定证据!”
随着姜凌一声令下,张明辉被周伟反扣住双手:“老实点!”
魏长锋带着李秋芸、吴建斌赶了过来,协助周伟将张明辉牢牢控制住,将戴上手铐。
姜凌拿起客厅沙发的一件旧衫,轻轻罩在小宇身上,遮住他那一身的伤痕。
张明辉家的动静太大,筒子楼里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们。
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楼道。
有人通知了保卫科,科长与两名保安跑上来,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一边和魏长锋打招呼,嘴里不停地解释着。
“魏警官,你们怎么来了?”
“家务事,都是家务事,怎么惊动你们派出所这么多同志?”
“大家好好说,没必要上铐子嘛。”
见到有人帮自己说话,第一次被警察铐住满心恐惧的张明辉顿时就活转过来,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为自己辩解开脱。
“警察同志,我只是管教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把我抓起来了?孩子小、不懂事,我平时工作忙,根本没时间管他,结果没想到竟然让他走了歪路,他竟然偷东西!是,我是打了他,但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现在不管,将来就管不住了,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不明真相的群众听到张明辉的话,开始议论起来。
“是啊,细伢子不听话就得好好管。”
“派出所这回出动了一、二、三……唉哟,一下子派出了七个警察,真是好大的阵仗啊。不就是爸爸打儿子吗?这也要管?”
“张明辉是文化人,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肯定也是气狠了才动手的,教育教育就行了,没必要上手铐吧?”
闻秀芬满脸是泪,紧紧跟在姜凌身旁,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小宇,听到邻居们这护短的评论,实在是气不过,大声道:“你们没眼睛吗?没看到小宇被张明辉打昏了吗?就算是爸爸管教儿子,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吧?”
闻秀芬的话一出,邻居们突然安静下来。
安静不过两秒,议论声更响。
一波人支持闻秀芬。
“啧啧,打得太狠了,是应该抓起来!”
“看不出来啊,张明辉对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
另一波人则觉得闻秀芬多管闲事。
“人家关起门来打崽,和她闻秀芬有什么关系?”
“上次就是她报的警,被厂里批评了,结果还不接受教训,又带警察上门。张明辉被抓,肯定得立案,厂里的今年的安全文明奖看来是评不上,真是可恶,年底奖金又要少十块钱。”
保卫科科长狠狠地瞪了闻秀芬一眼。
闻秀芬往姜凌身后缩了缩。
姜凌小心护着孩子,慢慢往楼下走,生怕动作大了拉动伤口让孩子遭受二次伤害的痛苦。
救护车终于到了。
筒子楼门口的空地上,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响起,旋转的蓝光一闪一闪。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无意识颤抖的小宇抬上担架。
张明辉垂头丧气,被周伟押上了车。
此刻,楼下狭窄的空地和周边窗户里,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居民。
有穿着背心摇着蒲扇的老人,有抱着孩子、面露惊疑的妇女,有刚放下饭碗、叼着廉价香烟的下岗工人,还有几个在附近玩耍被吓住的孩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好奇、惊惧、事不关己的冷漠,还有一丝长久以来对张明辉家“动静”心照不宣的麻木。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哎哟,真抓走了?”
“我就说那孩子不对劲吧,天天低着头,眼神木木呆呆的。”
“啧,闻秀芬这回可算捅马蜂窝了,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警察来了又能怎样?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这些议论,带着市井的世故、怯懦的观望,甚至还有隐隐的责备。
姜凌站在救护车旁,清瘦的身影在混乱中显得异常挺拔。
她刚刚亲眼目睹了小宇的惨状,听到了邻居们的议论,看到了闻秀芬的愤怒与无助,也感受到了她报警之后即将面对的艰难局面。
——国营老厂每年都会根据各项指标来评奖,安全文明奖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奖项。如果厂里有职工犯罪被立案,这个奖项就拿不到。随之而来的,是保卫科受罚、全体职工年底奖金减少。
闻秀芬报警,触及所有职工利益。
就是这么现实。
姜凌环顾四周,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或麻木、或好奇、或躲闪的脸孔。筒子楼破败的窗户后,那些晃动的影子仿佛都在这道目光下无所遁形。
姜凌深吸一口气,清冽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救护车的鸣笛和所有的窃窃私语,清晰地回荡在筒子楼逼仄的空间里。
“大家听着!”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姜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遇到不平之事,遇到有人肆意伤害他人,特别是伤害无力反抗的孩子、老人、妇女,第一时间报警,制止伤害发生!这,不叫多管闲事。这,更不是给邻里添麻烦。”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精准地落在因为她的声音而停住脚步、泪眼婆娑的闻秀芬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鼓励与肯定。
“这叫见义勇为!是每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人该做的事。”
“闻秀芬同志今天做得很对。是她听到异常选择了报警,是她不顾危险冲进去抱出了孩子,是她,救了小宇的命,她是好样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窗户后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摇着蒲扇的老人动作僵住了。
抱着孩子的妇女下意识把孩子搂得更紧,眼神复杂。
叼着烟的男人忘了弹烟灰,烟灰簌簌落下。
那几个懵懂的孩子,也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位气势如虹的女警察。
闻秀芬本人更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姜凌。
自从上次报警之后,她因为“多事”而承受着领导的批评、邻里的微妙眼光与谴责,真的很委屈。可是现在,所有委屈都化为释然。
她嘴唇哆嗦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看到弱者受伤害而产生的悲伤与愤怒,而是一种沉冤得雪般的激动和力量。
姜凌再次扫视全场:“邻里之间,守望相助。看见恶行,沉默就是纵容。今天,闻秀芬站出来,救了小宇。明天,也许就是你,或者你的家人需要帮助。报警电话就摆在那里,拿起电话,制止犯罪,保护弱小,这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的责任。”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在那些麻木的心上。
人群中,有人低下了头,有人脸上露出了羞愧,有人则若有所思。
一个靠在墙角的、平时和闻秀芬关系还不错的大妈,终于忍不住,抹着眼泪喊了一句:“秀芬,好样的!”
这一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越来越多的人,向闻秀芬投去赞赏的目光,还有发自内心的夸奖与觉醒。
“闻秀芬做得对,应该报警!”
“哪怕是家庭内部矛盾,只要有故意伤害行为,就应该报警。”
“你说,我们楼上那两口子打架,我是不是也可以报警啊?”
救护车的鸣笛再次急促响起,开出家属院。
姜凌不再多言,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闻秀芬,上车离开。
印染厂家属院筒子楼下,短暂的寂静后,是比之前更加复杂的议论。
但这一次,议论的焦点不再是张明辉的下场,也不再是闻秀芬的“多事”,而是姜凌那段掷地有声的话语。
见义勇为。
守望相助。
沉默就是纵容。
……
这些词,像一颗颗火种,在人们心中悄然播下。
第90章 职责
南城区人民医院, 急诊室。
经过一番紧张的检查和初步处理,医生摘下口罩,走到走廊。
焦急等候在走廊的姜凌、魏长锋等人忙迎上前: “医生, 孩子怎么样?”
“万幸, 送来得还算及时。孩子头部有轻微脑震荡, 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部分皮下淤血严重,还有几处陈旧性骨折愈合痕迹,最严重的是脱水、营养不良和极度的精神创伤。”
停顿片刻之后,医生给了结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众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但医生的下一句话又让气氛沉重起来。
“生理上的伤可以治疗,但心理上的……这孩子惊吓过度, 对外界刺激反应极其迟钝,有严重的自闭和恐惧倾向。他拒绝任何人靠近,包括我们医生护士,一碰就抖得像筛糠, 也不哭不闹,就是睁着眼睛, 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唉!”
医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谁是孩子的家长?他现在急需陪伴, 他妈妈呢?爸爸呢?”
回答医生的,是警方所有人的沉默。
半晌, 魏长锋艰涩开口:“孩子身上的伤,是他爸爸打的。他妈妈, 已经去世了。”
医生摇了摇头,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办法。
夜色渐沉。
小宇转到了普通病房。
日光灯管散发着清冷的光线,在青灰色的磨石地上投下苍白的光斑。
在那张宽大的、铺着浆洗得发硬蓝白条纹床单的铁架病床上, 小宇的存在显得渺小而脆弱。
他整个人蜷缩着,以一种近乎回归母体的姿态,紧紧地、紧紧地团在病床最靠墙的角落里。仿佛那冰冷的、刷着半截绿漆的墙壁,是他唯一能寻找到的保护。
他瘦小的身体裹在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病号服里,空荡荡的布料下,嶙峋的肩胛骨和脊椎的轮廓清晰可见,无声地诉说着长期的饥饿与忽视。
最令人揪心的,是他身体的颤抖。
那不是剧烈的抖动,而是一种持续的、细微的、如同风中残烛一样的战栗。从他的肩膀,到弓起的脊背,再到紧紧环抱着膝盖的、细得像麻杆一样的手臂,最后是那双藏在宽大病号服裤管下、同样蜷缩着的小脚丫……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不受控制地发出这种高频的、濒临崩溃边缘的震颤。
这颤抖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哭嚎都更清晰地传达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
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羽毛湿透,体温尽失,连哀鸣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本能的、绝望的瑟缩。
病房里很安静。
姜凌坐在床边小凳上,目光轻柔,带着深深的悲悯。她知道,此刻的小宇已经将自己封闭起来,外界的所有靠近,都会让他感到恐惧。
姜凌想到了自己。
曾经的她,被赵红霞虐待、被人贩子殴打。
她抗拒旁人的接触,她不愿意坦露心事,她将自己藏了起来。
但和小宇比,姜凌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江守信警官解救了她,给了她父亲般的关爱;
福利院的院长与老师,给了她安稳的生活、继续完成学业的支持;
派出所同事理解她、肯定她、接纳她,扶持她走上刑侦之路。
更有那么多的好心人,帮她找到了亲生父母。
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助到小宇呢?
或许,唯有爱与温暖,才能对抗恨与冰冷。
“姜警官。”
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姜凌的思绪。
姜凌抬起头,看到闻秀芬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姜凌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闻秀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压低声音道:“我炖了鸡汤,拿来给小宇补充点营养。”
姜凌想到闻秀芬曾经说过,小宇以前也不肯吃她给的东西,后来有一次饿得狠了,才吃了闻秀芬煮的面条。结果一吃面条便哭了,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闻秀芬身上有一股母亲般的温柔与慈爱,也许她能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
姜凌冲闻秀芬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闻秀芬低下头察看小宇的情况。
看到小宇缩成一小团的模样,闻秀芬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地往下落。
她慢慢坐在床边,尝试着伸出手,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隔着被子拍抚着小宇后背。
说也奇怪,明明先前护士靠近检查时,哪怕只是轻微的脚步声或衣料的摩擦声,都会让小宇那细微的颤抖骤然加剧,身体本能地更加蜷缩。但当闻秀芬轻轻拍抚后背时,小宇却并没有抗拒,也没有颤抖,而是慢慢睁开了眼,眼神呆呆地看着她。
闻秀芬的眼泪无声滑落,她不敢用力,只能一边轻拍,一边用最轻柔的声音低语:“不怕不怕,小宇不怕。闻姨在,闻姨在呢。”
小宇的眼神渐渐由涣散转为清明,他认出了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
他停止了颤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闻秀芬那轻柔的拍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妈妈……”
这一声妈妈,轻到几乎听不见。
可是却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李秋芸与吴建斌今晚主动要求值班,守在病房。
刚才他俩一直站在窗边。
听到小宇的这一声喊,李秋芸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无法移开视线,一直看着病床上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小宇之所以闭上眼睛,是想假装妈妈还活着,她在拍着哄他吧?
小宇,只有七岁。
正是依恋母亲、需要父母关爱呵护的年龄。
可是,他却陷入了恐怖的家庭暴力之中,被父亲的毒打吓破了胆,心理健康严重受损。
李秋芸想起了第一次接警时,她在笔录上写下“管教失当”那四个结论。
可是小宇背上那些狰狞交错的淤青、额角渗血的纱布,还有那双空洞得让人心碎的眼睛,却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她的轻率。
这还是管教失当吗?
这是暴力伤害!
李秋芸想到今天闻秀芬前来报警时,自己态度的轻慢。如果自己能够认真对待群众反映的情况,早一点出警,是不是这孩子就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害?
李秋芸脸颊开始发烫,为自己的无知和曾经的推诿感到无地自容。
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东西在她心底破土而出——那是职业的使命感。
李秋芸抬眸看向病床边姜凌清瘦挺拔的背影。
警察职责,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空洞的口号,不再是实习期按部就班的流程,而是眼前这个饱受摧残的孩子对母亲的呼唤,是闻秀芬一次次报警的坚持,更是姜凌不顾程序困境、力排众议的雷厉风行。
李秋芸此刻终于明白,保护弱小、打击犯罪,这才是她穿上这身警服的意义!
而此刻,同样内心无比震撼的人,还有和李秋芸一起分配到金乌路派出所的吴建斌。
他也听到了那声微弱的“妈妈”,同样被病房内小宇的惨状所刺痛。但他没有像李秋芸那样情绪外露,所有的震动都内敛在那双紧锁的眉头和复杂翻涌的眼神里。
吴建斌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姜凌身上。
姜凌的侧脸在病房清冷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但吴建斌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微蹙的眉心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惜——那是一种深沉的、感同身受的痛。
吴建斌想起了刚分到所里时,老魏和其他老民警闲聊时的话。
“嘿,姜凌那丫头在的时候,咱们所里锦旗收得都比现在多。”
“可不是嘛,那丫头眼睛毒,心又细,胆子还大。有些案子啊,看着像一团乱麻,她愣是能给你捋出个头绪来,该冲的时候一点不含糊。”
当时吴建斌只当是前辈对优秀同事的夸赞,甚至觉得有些夸张。
直到此刻,亲眼目睹了这起案件,吴建斌的思想有了变化。
食堂里姜凌瞬间警觉,主动走到警务大厅询问案情;张明辉家门口,面对程序壁垒和狡猾抵赖时,她冷静布局、急智破门;印染厂筒子楼下,她为闻秀芬正名,说沉默就是纵容。医院里、病床边,面对孩子的惨状,她那份沉静下的悲悯……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姜凌在的时候派出所收到的锦旗多?
不是因为姜凌会邀功,而是因为她能看见那些藏在“家事”、“管教”幌子下的罪恶。她所展现的,不仅仅是敏锐的洞察力,更有一种不顾一切也要撕开真相、守护弱小的勇气。
这种勇气,超越了简单的程序执行,是深植于警察血脉中的正义本能。
姜凌用她的行动,为这身警服赋予了最厚重、最滚烫的内涵。
魏长锋那句“锦旗送得少了”,此刻在吴建斌听来,不再是一句玩笑,而是对自己的一种提醒。
吴建斌眼神复杂地看着姜凌。
有震撼,有敬佩,有深深的反思,更有一种被点燃的渴望。
他渴望自己也能拥有那样的洞察力,那样的勇气,那样的担当。
他渴望自己也能成为一束光,照亮城市的每一个阴暗角落,让“张明辉”们无所遁形,让“小宇”们不再颤抖!
病房很安静,灯光并不明亮。
但吴建斌和李秋芸的心中,却因为姜凌的出现,被点燃了一簇明亮的火苗。
姜凌没有说教,她用行动给他们这两个初出茅庐、懵懂青涩的警校生,上了刻骨铭心、足以重塑信仰的一课。
这堂课的名字,叫做警察的职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