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病房弥散。
看到小宇在闻秀芬的安抚下不自觉的颤抖渐渐消失, 姜凌内心略安。
姜凌轻声问闻秀芬:“闻大姐,晓月一个人在家?”
闻秀芬知道姜凌在担忧什么,微笑着解释道:“放心吧, 晓月吃过晚饭, 在家写作业呢。她现在上初中了, 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留在这里没问题的。”
虽然知道这样有点打扰闻秀芬的生活,但眼下小宇像只受伤的小兽,只有闻秀芬在身边才能有一丝安全感,也只能先麻烦一下闻秀芬了。
姜凌道:“等小宇睡着了, 您就回去吧,这里有医生、有护士, 还有派出所警察,没事的。”
闻秀芬看向站在窗边的两名警察。
李秋芸和吴建斌都刚从警校毕业,年轻的面庞犹带着几分青涩与稚气。明明还是那两张熟悉的脸,但闻秀芬感觉他们俩的精气神和之前在派出所见的到有了很大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了, 闻秀芬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李秋芸的眼神里少了迟疑, 多了锐利;
或许是因为, 吴建斌的表情里少了随意,多了几分责任感。
现在这两名警察, 让闻秀芬感觉和之前的姜凌有几分相似,让闻秀芬放心与信任, 她看向姜凌:“好,有事我就叫他们。”
姜凌站起身,走到李秋芸与吴建斌面前:“小宇交给你们照顾,请确保他的安全, 配合医生治疗,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我。”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两人几乎是同时挺直腰背,声音虽轻,但干脆利落,眼神里闪烁着亮亮的光芒,和先前的慢条斯理、束手束脚的模样完全不同。
姜凌微微点头,唇角浮现一丝欣慰的弧度。
她能感受到,这两个初出茅庐的警校生,已经在这场案件中经历了蜕变——他们不再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而是真正开始理解警察这两个字的重量。
李秋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姜……凌姐,那张明辉该怎么处理?”她原本想唤一声姜老师,又觉得这样太生疏,便改成了凌姐。
姜凌的眼神冷了下来:“刑事案件立案,依法严惩。”
短短八个字,让李秋芸感觉到了姜凌的决心。遇到家庭暴力,姜凌没有选择和稀泥,而是以一种宣战的姿态在保护弱小、对抗施暴者。
吴建斌相对稳重一些,他来到派出所有段时间了,与魏长锋一起处理过几起家庭纠纷,一般都是以调解为主。现在直接刑事立案,张明辉面临的将是牢狱之灾,那孩子怎么办?
想到这里,吴建斌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小宇呢?”
姜凌的视线落在鼻息渐渐平稳的小宇身上:“会有办法的。没有父母,还有社会,还有政府。”
吴建斌与李秋芸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姜凌的态度再一次告诉他们——即使发生在家庭内部,法律也不会容忍任何暴力行为的发生。而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弱小、打击犯罪。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闻秀芬低声安抚小宇的絮语。
姜凌最后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背影挺秀如竹,步伐轻盈而坚定。
此时的张明辉,正蜷缩在派出所临时羁押室的木头长椅上。
铁栅栏外昏黄的灯泡彻夜亮着,这个不足六平米的房间里,汗臭、尿骚和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隔壁关着个醉酒闹事的混混,每隔半小时就踹一次铁门,哐当的巨响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张明辉的脑子像跑马灯一样转个不停,有点晕。
不过就是关起门来打孩子,为什么要把他铐起来?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明明上一次派出所民警处理方式和风细雨,既没铐他,也没关他,批评教育了一番之后就放他离开。
为什么这一次如此严肃,如此无情?
张明辉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多管闲事的闻秀芬,暗自琢磨着等他出去之后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她。厂里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印染提亮方法的专利吗?他就用这个要挟厂领导,把闻秀芬开除!把她赶出厂去。
一个寡妇,还带着个读书的女儿,没工作、没房子,看她怎么活!
骂了半天闻秀芬、幻想着她孤苦无依的凄惨模样之后,张明辉感觉心情舒畅了一些。可是很快,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如果他出不去了呢?如果他被警察抓起来判刑呢?
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冷汗大颗大颗地自头顶冒出,顺着额角流到脸颊,再从脖子滚下来。
张明辉忽然从木椅上翻身坐了起来,拼命地给自己打气:不会的,不会的!
父亲教育儿子,警察最多就是批评两句,怎么可能会把他抓起来呢?
不都说家庭内部矛盾,内部处理吗?以前他打老婆的时候,哪一次被抓过?就算是人死了,不就是赔点钱了事吗?更何况这一次他下手有轻重,小宇肯定没有生命危险,养两天就好了,不怕不怕。
想到这里,张明辉长吁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
对了,单位还要重用他呢,一定会想办法捞他,不可能放任他被警察处理。
临时羁押室很热、很闷,长椅很窄、很硬,张明辉躺了一下,背后热得冒汗,又坐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张明辉眼前忽然闪过姜凌那双凌厉的、喷射着怒火的眼睛。
对了,张明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因为这双眼睛,太亮了。
就仿佛是暗夜里的光束,照亮了他心底那藏得很深、很深的阴暗。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警察,让张明辉害怕。
次日清晨,当警察打开铁门时,张明辉的背心已经湿透。
他被带进询问室,看到坐在铁桌对面的姜凌时,昨晚的心悸再一次出现。
“警察同志,我真就是教育孩子。”张明辉搓着手,喉结上下滚动,“棍棒底下出孝子,老祖宗都是……”
“张明辉!”
姜凌“啪”地一声,将医生的伤情鉴定报告甩在桌上。
“小宇的后背与前胸伤痕累累,有皮带扣的矩形淤血,衣架挂钩的弧形挫伤,还有拇指大小的圆形烫伤。医生共数出27处新旧伤痕,3处陈旧性骨折。你说这是教育?我看这是虐待!”
看到伤情鉴定报告,张明辉眉心直跳。听到“虐待”这两个字,他的面孔抽搐了一下,看着有几分恐怖。
他急切地往前一扑,整个人的上半身恨不得扑到了桌面上:“不可能,那是我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可能会虐待他呢?”
魏长锋上前一把按住他肩膀:“老实点!”
张明辉死死抓住魏长锋的手:“魏警官,你是知道我的,小宇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会虐待他呢,是不是?我是个读书人,知道严是爱、松是害的道理,从小就严格要求小宇。我……我就是气狠了下手没个轻重,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魏长锋皱眉,甩开张明辉的手,冷着一张脸:“上次批评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认错态度良好,可是结果呢?不到两个月,你又打孩子,把孩子差点打死了!”
张明辉知道魏长锋面恶心软,忙哀求道:“是是是,是我错了,我改正得不够好。这一次我接受批评,接受教育,接受你们的监督,保证决不再犯。”
魏长锋看向姜凌。
姜凌眸光冷冽,声线清晰:“虐待儿童罪,刑事立案,致重伤可处2-7年有期徒刑。”
张明辉的脑袋“嗡”地一声响。
刑事立案?
昨晚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慌忙为自己辩解:“警察同志,我真的只是气得狠了下手没个轻重,我保证改!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好好管教孩子。我小时候,我爸就是这样教育我的,家里的烧火棍,我爸都打断了好几根,所以我才能够从小山村里出来,考上大学当上技术员,对不对?”
姜凌没有说话,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魏长锋却气得一跺脚:“你爸打你,所以你就打儿子?这是什么道理!我告诉你,你现在认错已经晚了!小宇身上新旧伤痕叠加,多处陈旧性骨折可以证明你持续性、经常性地对他施加虐待行为。我们派出所认为你涉嫌虐待罪,已呈请刑事立案,将转交市局刑侦支队处理。”
张明辉再不懂法,也知道刑事立案、移交刑侦支队处理不是件好事。
他再也顾不得形象,整个人滑倒在地,一把抱住魏长锋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不行,不行!我只是打儿子,又没打别人,怎么就虐待了?魏警官,你们不能不管我啊,我没犯罪,我没犯罪!”
魏长锋扯了半天,也没扯开张明辉的手,急得脑门子也有些冒汗。
张明辉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卖起惨来:“小宇的妈妈去世得早,我心情不好,我承认,我喝了酒有些控制不住力道,但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喝酒,也绝对不会再打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儿子,好好和他讲道理,绝不碰他一根手指头,好不好?”
张明辉的哭喊声在询问室里回荡。
“小宇妈妈是怎么死的?”
姜凌的话,让张明辉的哭喊戛然而止。他目光闪烁,气焰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病,生病。”
“什么病?”
姜凌的声线依旧稳定。
张明辉慌张改口:“摔,摔伤了。”
姜凌再问:“摔在哪?在哪里摔的?在哪家医院治疗?”
张明辉忽然就耍起赖来:“你们问这个干什么?小宇妈妈去世我也难过,但生活还得继续啊。我承认,先前对小宇不够好,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一定会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将他抚养长大,教他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对祖国有用的人。你们要是把我抓起来了,小宇怎么办?难道把他送孤儿院吗?小宇胆子小,我怕他受欺负,我不放心!”
这套说辞,是张明辉的杀手锏。
如果抓了他,小宇谁来管?哪个警察愿意接手这么繁琐复杂的案子?
姜凌缓缓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锋利似刀。
张明辉趴在地上,仰望姜凌,不知道为什么呼吸一滞,感觉自己像一只蝼蚁。
姜凌语速很慢:“张明辉,你看着我。”
张明辉张着嘴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姜凌。
姜凌道:“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一样读书、考警校、当警察。在畜生一般的父亲身边长大,还不如交给社会抚养。至少,不会每天提心吊胆,不会挨饿关禁闭,不会遍体鳞伤,不会身心受创!”
张明辉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警察竟然在福利院长大。
他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第92章 带新人
派出所询问室那扇简陋的木门在身后关上, 姜凌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楼走廊的尽头,那两盆熟悉的茉莉花被新同事照顾得很好,枝叶绿油油的, 洁白的花朵在枝叶间绽放, 香气四溢。
晨起的阳光照过来, 正投在那两盆枝繁叶茂、花开灿烂的茉莉盆栽上。
也温柔地披洒在忙碌一夜没有休息、满身疲惫的姜凌身上。
阳光并没有驱散姜凌心头那沉甸甸的寒意。
说实话,面对这样的家庭暴力案件,姜凌心里没底。
虽然刚才姜凌说得斩钉截铁,但她知道我国司法实践也是在不断完善与发展的,现在想真正严惩张明辉, 困难重重。
在现在的法律背景之下,虐待家庭成员定罪门槛高、量刑起点却很低。情节恶劣的, 处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只有引起被害人重伤、死亡的,才会处两至七年有期徒刑。
什么是情节恶劣?在取证困难、鉴定标准落后、孩子无法清晰指认的情况下,认定难度很大。像小宇这种心理创伤,根本不会被法庭采纳。
法官可能会认为孩子需要抚养, 过分惩罚父亲对孩子不利;或者在当时“家是法外之地”思想影响下,法官会认为父亲管教孩子下手重了一点是家事, 应以批评教育为主。
张明辉是小宇唯一监护人, 这既是魏长锋先前处理方式温和的原因,也有可能成为法官、检察官、社工的顾虑:把父亲重判或者关押, 孩子谁来养?
送福利院?九十年代的福利院条件差、人满为患,更没办法提供良好的心理康复环境。送亲戚?张明辉从鄂省调过来, 他的亲戚多在外省,关系复杂且经济普遍不宽裕,谁会愿意承担一个才七岁孩子的抚养责任?
更重要的是,张明辉太会演!
刚才在询问室里姜凌就发现了, 他虽然是读书人,但关键时候很能放下身段,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魏长锋大腿哀哀哭求,言辞恳切、句句走心,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他若是在法庭痛哭流涕,表示“这是一时冲动”、“后悔莫及”、“都是为了孩子好”、“保证以后不打”,很容易被法庭采信为“悔罪表现”和“教育改造可能性大”,从而作为从轻或减轻处罚的依据。
就算闻秀芬与邻居们上庭作证,指认张明辉长期对小宇施加虐待,那又怎样?七岁的孩子容易受暗示,或者因为恐惧表达不清,只要毛巾厂领导出面保张明辉,教唆小宇翻供……
想到这里,姜凌心里很不是滋味。
警察能够做的,只是立案侦查、寻找证据,提交检察院,最终张明辉会怎么判决,并不是警察说了算,更不是姜凌一个人说了算。
到底应该怎么办?
姜凌的目光落在那两盆茉莉花盆栽上。小小的花朵,娇怯怯迎着阳光绽放,美得柔弱、美得圣洁。
儿童,是祖国的花朵。
这句话,不应该只是一句口号。
“姜凌!”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将姜凌从沉思中唤醒。
姜凌顺声望去,是郑瑜。
郑瑜跳下车,快步向她走来。利落的短发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凝重和怒火。
她身后跟着两名便衣警员,同样步履匆匆。
“郑瑜。”姜凌迎上几步。
“张明辉虐童案我接手了。我刚从医院过来,小宇情况不容乐观。具体情况,你给我详细说说?”郑瑜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锐利扫过警务大厅,仿佛想要用眼神寻找并杀死那个把小宇打到自闭的畜生。
郑瑜已经结婚生子,儿子今年两岁,正是母性最浓的时候,最看不得小朋友被欺负。这个案子姜凌刚报上去,她便义愤填膺,主动请缨揽了过来。
姜凌言简意赅,用最简单的语言复述了虐待的事实、小宇的状态、张明辉表演出来的“悔恨”,以及他父亲也曾暴打年幼时的他、对妻子去世原因前言不搭后语。
“畜生!”郑瑜听完,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这个词,母亲的本能和警察的职责让她胸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把孩子打成这样还说是管教?一会说他妻子生病,一会又说摔伤,简直是……”她猛地顿住,抬眸看向姜凌。
两人视线相对,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异口同声地说:“死因存疑!”
一想到张明辉身上极有可能背负命案,郑瑜后背有些发寒:“看来我们想到一起了。姜凌,犯罪心理这一块你比较专业,你帮着分析分析吧。”
作为重生者,姜凌比任何人都明白家暴的可怕。
她见过太多的罪犯档案,往往家庭内部的伤害,更深、更重、影响更久远。
“郑瑜,先把张明辉先带回去吧,你等下来我办公室聊。”姜凌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我们一起商议,看看下一步侦查计划怎么走。”
郑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此刻郑瑜和姜凌的思路出奇的一致——必须严惩张明辉,保护好小宇。哪怕取证困难,哪怕费神费力,也一定要将张明辉查到底——
心理画像小组办公室。
姜凌和李振良等人围在黑板前讨论着张明辉虐童案。等到郑瑜过来,姜凌的思路已经整理得比较清晰了。
破了6·24小巷杀人案之后,姜凌与郑瑜关系越来越亲近。
晏市公安局女性警察占比较小,姜凌与郑瑜能在这个男性为主的系统里脱颖而出,靠的是一股子拼劲。
因此两人颇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郑瑜一进办公室,姜凌便冲她招了招手:“郑瑜你来,我们刚刚正在讨论张明辉虐待亲生儿子的犯罪动机。”
郑瑜爽朗一笑:“我懂。三定侦查法第一步嘛,定性质。”
姜凌站在黑板前,指着刚才探讨留下的关键字解释:“对亲生儿子实施如此凶残的虐待,无外乎是以下四个动机。”
“第一,严重的情绪失控和攻击性转移。这种人往往是生活不如意者,他们将负面情绪发泄在更弱者身上,比如妻子、孩子。”
“第二,极端的控制欲和扭曲的权威感。这种人往往将儿子视为私有物,儿子稍有反抗便会使用强硬手段进行镇压。”
“第三,可能的代际创伤。这种人往往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经受过来自父母或其他长辈的暴力,有样学样,习惯性使用暴力作为控制手段。”
“第四,怨恨转移。这种人往往因为憎恨而心理扭曲,将这种不满、仇恨投射到孩子身上。”
郑瑜点了点头:“你分析得挺全面了。我看张明辉这个人,极有可能是这四种动机的混合体。第一,他是一个失败者。你想,他要是在原来的单位混得好,也不会调到一个快要倒闭的毛巾厂来。”
李振良“嗯”了一声,“对啊,牡丹毛巾厂以前虽然很有名,但这几年效益越来越差,仓库里堆积了一大堆存货卖不出去,工人都担心下岗呢。这个时候张明辉调过来,说是说有专利、受重用,但真实情况谁知道呢。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以前在鄂省江城市红星毛巾厂,那可是个有近万名工人的国营大厂,比咱们市这个要有实力多了。”
郑瑜很喜欢姜凌这个小组的讨论氛围,兴致勃勃地指着第二条犯罪动机继续发表个人意见:“这点很明显。张明辉才调过来不到半年,邻居就两次报警,他长期虐待小宇,惩罚手段既有殴打,也有饿、禁闭,控制欲太强。”
姜凌点了点第三条:“张明辉亲口说过,他小时候父亲经常打他,打断了几根烧火棍。唉,这是暴力的代际传递。”
郑瑜重重地拍着黑板:“前面三点相对容易取证,小宇身上的伤痕、邻居的证词、闻秀芬的两次报警记录,这些都能证明张明辉存在以上犯罪动机。就是这第四点,想要证实张明辉憎恨妻子,并将这份憎恨转移到小宇身上……”
说到这里,郑瑜摇了摇头:“难!难啊。”
刘浩然也跟着摇头:“是啊。跨省取证,再加上张明辉妻子已经去世两年多,恐怕连找个证人都难,怎么搞?”
周伟沉吟道:“跨省取证虽然流程复杂,但只要我们决心大,让钟局出面协调,也不是不行。就是张明辉妻子的死因……虽然我们都认为存疑,但两年过去,尸体已经火化,房子也退回原单位,人证、物证都麻烦。”
郑瑜咬了咬牙:“再麻烦,也得做!前面三点,就算我们提供足够的证据,只要张明辉认罪态度良好,法庭也可能会因为他是小宇的唯一监护人而从轻处分。只有这第四点,只要我们能够证明张明辉不仅虐待小宇,还打死了小宇的妈妈,两罪并罚,这个畜生才能得到严惩,小宇才能健康成长。”
此时此刻,姜凌内心升起一种“同频共振”的默契感:“张明辉家暴成性,我也高度怀疑其妻死亡是家暴升级的谋杀,必须全方位深挖!”
郑瑜抬头看向姜凌,眼中光芒闪动:“跨省取证,我来!上次抓李强那小子,我跑了一个多月,有经验。”
最困难的任务,被郑瑜主动接了过去,姜凌真的很感动。
谁说女子不如男?
谁说女性成家、生了孩子之后就会工作能力下降、工作热情不再?
姜凌没有将这份感动宣于口,而是抬起右手,轻轻放在郑瑜肩头:“来,我们接下来定范围。”
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微微压力,以及姜凌手上的体温,郑瑜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发热,很感动。
郑瑜知道,姜凌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连握手都很抗拒。
可是现在,姜凌主动触碰了她的肩膀。
这是不是代表,姜凌已经当她是朋友了?
郑瑜眨了眨眼,将莫名涌上来的泪意压了下去,咧嘴一笑:“好,我听你的。”
姜凌对李振良说:“我说,你来记。”
李振良忙不叠点头,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侦查重点一,邻居及熟人走访。重点查找张明辉是否有长期家暴史?以前夫妻争吵模式?是否有邻里目睹或听到异常动静?尤其是他妻子安小慧死亡前后的情况。”
“侦查重点二,安小慧死亡案卷复查。调阅当时的法医鉴定报告、现场勘察记录、证人询问笔录。寻找与意外死亡不符的疑点,如果是摔伤,那就重点查身上有没有陈旧伤、有没有不符合坠落角度的伤情,或者邻居证词矛盾点。郑瑜,这是关键突破口。”
郑瑜重重点头:“好。”
姜凌继续说:“侦查重点三,张明辉的个人背景和社会关系调查。包括他在红星毛巾厂的工作状况、经济压力、是否有酗酒或者赌博等恶习、与安小慧娘家的关系、有无感情纠纷或第三者。”
说到这里,姜凌叹了一口气:“可惜,时间过去太久,没办法深入勘查当时张明辉过去的住所。”
刘浩然插了一句嘴:“也不一定。张明辉调到晏市不到半年,他当年在红星毛巾厂分配的房子说不定还没人住呢。毕竟他们家死了人,其他人可能会嫌晦气?”
姜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刘浩然说得对,说不定真有这种可能。郑瑜你到了江城那边之后问一问,如果张明辉当时的房子还没人住,那就寻找一下可能被掩盖的暴力痕迹,比如墙面粉刷掩盖的血迹点、被移动的家具痕迹、被丢弃的沾血物品等,另外,还检查是否有隐藏的暴力工具。”
听到这么详细的侦查重点,郑瑜真是心服口服:“好。”
姜凌眼神坚定:“你放心,我会根据张明辉的供词行为模式、成长背景等做出更详细的心理评估,预测他可能的隐藏点、思维漏洞和潜在犯罪动机。我们随时联系,为寻找安小慧死亡真相一起努力。”
郑瑜一边快速记着要点,一边点头,眼神越来越亮,思路被姜凌的分析梳理得异常清晰:“明白了!走访和旧案复查我带队负责。物证勘查交给技术大队。小宇的伤情和可能的旧案法医疑点,我立刻联系法医中心……”
姜凌忽然心中一动。
破案需要能力,更需要信念,尤其对于这类需要极度耐心和同理心的家暴案件。
或许,她可以通过这个案子培养更多女性警察。
她看向郑瑜:“这次案子涉及未成年人、女性权益、取证需要极大的耐心,我想带个新人。”
郑瑜有些意外:“谁?”
姜凌说:“金乌路派出所的李秋芸。她思路清晰、逻辑性强、行事不急不慢,是个好苗子。”
郑瑜看向姜凌,刹那间的眼神交流之后,她很快便理解到了姜凌的用意。在这个男性占绝对多数的领域,优秀女性同袍间的信任与托举格外珍贵。
“好!”郑瑜干脆地拍板,“既然你觉得她不错,那肯定值得培养。我跟雷队打个招呼,让她跟着你做前期材料收集整理和调查走访。你多带带她,别怕辛苦。”
“放心。”姜凌点头,“我们开始行动吧。为了小宇,也为了安小慧。虽然安小慧没有机会发出求救声音,但我们不能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家暴之中。”
郑瑜抬起右手。
姜凌也随之抬起右手。
“啪!”一声清脆的击掌声之后,两人视线相对,灿然一笑。
随后,两道默契的身影迅速分开,各自奔向行动的方向。
第93章 谋杀
江城的风带着长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 吹拂着郑瑜的短发。
她站在红星毛巾厂那栋灰扑扑的家属楼下,抬头望向楼顶。
这里,曾经是张明辉与安小慧居住了六年的地方。
很可惜, 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子已经易主。
红星毛巾厂住房紧张, 即使房子主人死于非命, 也不能阻止新主人的入住。只不过重新装修了一番。
这栋单元楼是老式五层砖混结构,上人屋面。
楼顶天台生活气息很浓,有水箱、晾衣杆、种了各种蔬菜的泡沫箱子。沿着四周,还有一圈矮墙,大约90公分高度, 齐腰。
——那里曾是安小慧生命的终点。
张明辉在说谎,安小慧既非病亡, 也不是摔伤,而是死于坠楼。
案卷、证词、现场数据……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
现场勘查记录显示,顶楼平台边缘有死者攀爬痕迹,楼下水泥地一滩凝固的血迹, 法医鉴定结论“符合高坠伤致死”。
当时的询问笔录里,邻居们众口一词提到安小慧“情绪低落”、“精神恍惚”、“夫妻经常吵架”。
安小慧被形容成一个不堪生活重负、绝望跳楼的女人。
了解得越多, 郑瑜的心像压了块石头, 越来越沉。
她找到了当年第一个冲上楼顶的邻居王大爷。
老人提起那天,浑浊的眼里还带着惊恐:“造孽啊!那么小的娃儿, 哭得撕心裂肺,被他爸死死抱着, 拼命朝着安小慧跳楼的位置喊:妈妈,不跳!不跳!张明辉那会儿脸色煞白,浑身都在抖,嘴里念叨着‘都怪我, 没看好她’。”
王大爷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宇那孩子眼神不对,完全是吓傻了。你想想,他当时才五岁,小慧怎么就忍心,在那么小的孩子面前跳楼呢?唉!”
“妈妈,不跳!”这句五岁孩童绝望的哭喊,像一根刺扎在郑瑜心上。
同为女性,同为母亲,郑瑜对安小慧的死亡充满同情。她是带着疑问过来取证的,即使现有证据都表明安小慧是自杀,但郑瑜却认为安小慧跳楼绝对不是主动。
邻居们都说安小慧性格温柔,对小宇极为爱护,是个好妈妈。一个爱孩子的母亲,面对意外发生在眼前,本能地都会遮住孩子的眼睛,生怕吓着他,怎么可能当着孩子的面跳楼自杀。
她难道不知道,这会对孩子的心理将造成严重的伤害?这份伤害,将永远伴随孩子的一生!
即使安小慧真的绝望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翻过天台矮墙跳下,才五岁、根本不知道跳楼代表死亡的小宇,正常的反应是拼命呼喊“妈妈”或者单纯的惊恐尖叫,不可能那么清晰地喊出“妈妈,不跳”。
郑瑜走上家属楼顶楼平台,沿着平台边缘那一圈矮墙,弯着腰,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搜寻着。
矮墙外沿布满灰尘和苔藓,但在靠近安小慧“攀爬”位置的内侧下方,郑瑜发现了几处异常擦痕。
两道竖向擦痕贴着墙,下深上浅,旁边沾着些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迹。
一片横向擦痕沿着矮墙上方分布,范围极广,血痕犹在。
郑瑜和同事仔细核对,一致认定竖向擦痕应该是腿部紧贴矮墙,在外力的推动下刮蹭所造成,而那一片横向擦痕则是后腰抵墙反复摩擦所致。
如果安小慧是自杀,那她的姿态应该是双手撑在矮墙上方,翻身跃下。
绝不可能是双腿紧贴墙边,慢慢由下而上发力,更不会后腰抵在墙上擦出一大片痕迹。
这说明,安小慧并非自杀,而是被人大力推下。推下之前,两人还曾暴发过激烈的冲突。
郑瑜立刻联系当地警方,要求重新调阅当年封存的法医物证报告。在厚厚的报告附录里,她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在安小慧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少量不属于她本人的棉质纤维和微量皮屑,她的右手腕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方向奇特的皮下淤青,形态像是被人用力抓握扭拧所致。
当时的结论是“可能与坠落前夫妻争执有关”。
是了,张明辉面对警察询问时痛哭流涕,不断忏悔着不该因为安小慧精神混乱而发生争执。
因此,安小慧身上的伤、指甲里的纤维与皮屑,都是夫妻争执造成的。
张明辉巧妙地打了个时间差。
他与安小慧的确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但绝非头一天晚上,而是坠落之前那几分钟。
郑瑜站在天台,与同事反复比对擦痕,推演当时场景。
——顶楼天台,张明辉暴怒失控,对安小慧施暴。两人面对面而立,张明辉将安小慧死死摁在矮墙之上。安小慧挣扎反抗,指甲抓伤了张明辉,留下了纤维和皮屑,在极度惊恐和绝望中,安小慧被推下楼去。
而小宇,目睹了这一切。
他那个时候只有五岁,还不懂事,可能在张明辉有意的引导之下,比如他一边推搡一边大喊:你跳啊,跳啊!
小宇因此才会发出了凄厉的呼喊:妈妈,不跳,不跳!
张明辉迅速伪造出自杀现场,抱住目睹一切、惊吓过度、嘴里不断喊着妈妈不跳的儿子,开始了他的“悲痛”表演。
想到这里,郑瑜抬头看向江城那灰蒙蒙的天空。
她已经有所发现,姜凌呢?
此刻的姜凌,正在牡丹毛巾厂的会议室。
姜凌端坐在会议室略显掉漆的木制椅子上,眼神平静,看着对面几位毛巾厂的领导。
李秋芸与李振良一左一右地坐在姜凌身侧。
李秋芸没想到自己能够与姜凌一起办案,心中涌动着难言的兴奋与激动,努力保持着与姜凌一致的沉稳,但抿紧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笔尖,还是泄露了那份初出茅庐的紧张。
技术科陈科长是一个头发稀疏、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倒苦水:“姜警官,您问的张明辉这个专利,唉,怎么说呢?新型高效印染固色提亮工艺的确实不错,成本降了,色泽饱和度提上去了,用在婴幼儿毛巾上,概念特别好,订单接到手软。”
保卫科万明万科长补了一句:“所以,厂里引进张明辉这个人才,是非常正确的。你们警方能不能不要老揪着他打孩子那事?我们厂能不能转亏为盈,就得看这个专利的应用……”
陈科长端起搪瓷缸灌了口浓茶,打断了万科长的话:“专利是好,但问题也大——染料稳定性不行。这毛病像个跛子腿,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利索过。”
负责产品质量管理的焦副厂长也接口,语气中带着焦躁:“生产线卡死在这儿!做出来的样品批次良莠不齐,鲜艳的颜色没几天就开始泛旧、变色,消费者投诉一堆。张明辉,他现在是项目负责人,带着团队搞了三个月的技术攻关。钱花了,材料废了无数,收效?微乎其微!进度一拖再拖!”
焦副厂长烦躁地用指关节叩了叩桌面,“我们头痛啊,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打出的‘婴幼儿级安全亮彩’的牌子就要砸了!”
姜凌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平稳:“陈科长,您刚才说染料稳定性问题从开始就有没利索过,意思是专利申请之初的技术方案里,染料稳定性本身就是个未能解决的缺陷?”
“倒也不能这么说,”旁边一位年纪更大些、戴黑框眼镜的技术骨干,车间主任钱工插话,他翻着一叠陈旧的项目申请书复印件,“方案本身很精妙,想法是大胆的。但……怎么说呢?理论完美,可实验没彻底完成闭环。”
钱工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焦副厂长。
李秋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眼神,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关键词:方案精妙,理论完美,实验未闭环。
——问题是,这样的专利,是怎么通过申报的?
姜凌迅速发现了问题所在,眼神一凝:“您的意思是,这项被誉为改革核心、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技术,带着一个未被充分验证和解决的致命缺陷就上市了?而它的发明者张明辉,迟迟解决不了这个当初可能就存在的问题?”
会议室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几位领导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像被戳破了某种不愿明说的真相。
“这个……张工确实很努力。”陈科长试图为下属挽回一点面子。
姜凌不置可否:“能给我们看看张明辉当年的初期实验记录吗?尤其是关于染料稳定性的那部分原始数据和分析。”
技术科的人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钱工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有是有,不过你们看得懂吗?”
姜凌微笑:“给不给得出,是你们的问题。看不看得懂,那就是我的问题了。”
等了十几分钟,钱工拿着一个硬壳文件夹回到会议室:“喏,资料都在这儿了。”
姜凌戴上随身带的白色棉布手套,小心地接过。
翻开纸页,映入眼帘的是工整的实验数据记录,各种原料配比、反应时间、温度曲线图。
姜凌的指尖滑过一行行数据,很快注意到一个关键点。
这些数据中,关于染料稳定性的加速老化测试结果一栏,充斥着大量“待优化”、“波动较大”、“需进一步验证”的潦草备注,有些关键数据点甚至被刻意用红笔圈出并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这完全不像一个为生产做好充分准备、成熟核心技术的实验报告。
“秋芸,”姜凌指着那红圈的问号,“你看这里,这种核心指标出现如此明显的不确定性和待解决标记,在专利已申报成功并急于投入生产的情况下,意味着什么?”
知道姜凌这是在指点自己,李秋芸凑近仔细查看:“意味着……技术本身根本没有最终完善?或者,带头人自己都没搞明白某些关键步骤?”
姜凌没说话,眼神深邃了几分。
她合上文件夹,转向钱工:“钱工,您对张明辉的技术能力怎么看?或者说,从专业角度出发,您对这些实验记录有什么看法?”
钱工扶了扶眼镜,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焦副厂长。
焦副厂长没好气地说:“你看我做什么?警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钱工压低声音道:“张明辉这个人吧,脑子活络,很会来事,搞项目争取资源,跑关系是把好手。可要说真正静下心来啃硬骨头,搞这种需要极其严谨、反复试错、甚至有点天才般灵光一闪的基础化学研究……”
他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不太行。他的实验记录数据看着挺漂亮,但遇到问题却迟迟没办法解决,总感觉少了份踏实,不像一个扎扎实实做科研,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一步步试错、一步步解决的纯粹实验过程。”
李秋芸飞快地记录着。
技术型人才,却脑子活络擅长跑关系?
数据做得漂亮是什么意思?
不踏实、不纯粹——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句好话。
结束对毛巾厂领导的访谈,姜凌回到办公室。
刚刚落座,就接到郑瑜打过来的电话。
“姜凌,有重大发现。”
郑瑜的声音通过长途电话线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愤怒。
她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地将江城之行的重要发现一一阐述:小宇那句关键哭喊的潜在含义、矮墙内侧、上沿的异常擦痕、指甲缝里的异物纤维和皮屑、手腕的扭伤淤青、以及邻居王大爷的描述。
“表面是自杀,但处处透着谋杀的痕迹!张明辉在撒谎。安小慧根本不是自杀,极有可能被张明辉暴力殴打、控制,在挣扎反抗和极度恐惧中,被他推下或者失足坠楼,而小宇……是目击者。”
姜凌沉默数秒之后点头道:“明白了。异常擦痕、指甲异物、手腕淤青、小宇的呼喊……这些都是关键物证。郑瑜,你做得很好。”
“接下来怎么办?”郑瑜急切地问,“这些物证,还有小宇……”
“我马上向钟局汇报,与江城警方协查办案。物证立刻申请复检,重点比对指甲缝纤维与张明辉当时所穿衣物材质,矮墙异常擦痕与血迹形态拍照固定,请权威法医重新鉴定。”
姜凌的指令清晰而明了:“至于小宇……他目睹的恐怖记忆被深深压抑,成了心理创伤的根源,也是张明辉虐待他的导火索之一。那句‘妈妈,不跳’,证明他看到了关键一幕。现在,我们需要儿童心理专家介入,用最温和、最专业的方式,尝试引导他回忆那个片段,这可能是最直接、也最有力的证词。”
“好!江城这边我盯着物证复检和现场证据固定。”郑瑜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姜凌的肯定和明确的思路让她信心倍增,“小宇那边……”
“小宇交给我。”姜凌的声音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郑瑜感觉与姜凌合作真是愉快,主动询问:“你那边查得怎么样?”
姜凌目光投向摆在桌上的会议纪要:“有个疑问,想请你帮忙查一查。”
郑瑜干脆利落回应:“没问题,你说。”
姜凌将今天与牡丹毛巾厂领导的访谈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直接讲出自己的推测:“张明辉并不是技术型人才,我怀疑他的专利有猫腻。”
郑瑜反应很快,不由得惊呼出声:“你怀疑……他剽窃别人的成果?”
想到自己走访收集来的信息,电话那头的瑜恨得牙痒痒:“那他肯定是剽窃了安小慧的成果!”
姜凌刚接触这个案子的时候,以为能忍受张明辉家暴的妻子会是个性格柔弱、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主妇,可是一查档案,才知道自己低估了安小慧。
安小慧毕业于江城工业大学化学系,而张明辉不过是名普通的技校生。仅从学历与专业背景来看,安小慧算是低嫁了。
因此,一看到张明辉的实验记录,姜凌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张明辉剽窃了安小慧的研究成果,这或许便是安小慧死亡的真正原因。
姜凌问:“郑瑜,红星毛巾厂的人怎么评价安小慧和张明辉?”
郑瑜语速很快、表述清晰:“安小慧是江城工业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毕业分配到红星厂,妥妥的技术型人才。她出身书香门第,性格文静、家教很好,特别有书卷气。她的老同学说她当年特别关注纺织染料技术,尤其是环保无毒这个方向,是她的梦想。安小慧性格有点理想主义,但在专业上是公认的高天赋,对色彩和化学反应的感知力非常惊人。相比之下……张明辉?”
郑瑜哼了一声,带着一丝不屑:“只是同厂的普通技校生,业务能力平平,最擅长钻营搞关系。要不是因为运动期间安小慧的父母家人全都被下放,她怎么也不可能嫁给张明辉。”
姜凌问:“张明辉平时对安小慧怎么样?”
因为愤怒与同情,郑瑜的声线有些不稳:“很差!按理说,安小慧比张明辉学历高、工资高,但因为张明辉这个人利用了安小慧的单纯,把她控制得死死的。刚认识的时候,张明辉被安小慧的才华和气质吸引,展开热烈追求。安小慧涉世未深,再加上家人大都在国外,便和张明辉结了婚。”
“我听安小慧的同事说,两人刚结婚的时候张明辉还算收敛,但很快就显露出极强的控制欲,不仅干涉安小慧与朋友的来往,还频繁查岗、查看她的笔记,贬低她的所有研究成果。说她的研究是书呆子的空想、不切实际、浪费钱,还故意夸大自己的功能,说没有他帮忙疏通关系,安小慧什么都不是。”
“安小慧的工资收入全由张明辉代领,而且还严格控制安小慧个人开支,包括购买专业书籍、小型实验材料等,一点点小事,像什么饭菜不合口、家务没做好、他工作不顺,张明辉就会爆发激烈的愤怒,摔东西、砸门、用极其伤人的言语辱骂安小慧。”
“在安小慧据理力争,或在安小慧工作表现好过他时,张明辉会出现猛力推搡、抓手腕导致淤青、抽耳光等行为。之后威胁安小慧,说她要是敢说出去,他就闹到人尽皆知,让小宇知道她妈妈是个到处勾引男人的婊……”
话太脏,郑瑜没有说下去。
姜凌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家暴,真的很可怕。
先呵护,再贬低,然后控制,最后升级成暴力。
偏偏安小慧是知识分子,性格单纯,要面子、重感情,因此才能会张明辉拿捏得死死的。再加上安小慧的亲人在大运动期间死的死,走的走,她一个人孤立无援,没有娘家人撑腰,这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同为女性,在江城调查走访的郑瑜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最可恶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张明辉真是表演型人格,在厂里他人前扮演好丈夫,给安小慧送饭、洗衣服、说自己一定要搞好后勤支持她的工作,可是背地里却私下散播各种负面评价,说安小慧搞研究太投入不顾家,一天到晚精神紧张,不做家务不管儿子,降低大家对安小慧的同情度。”
太憋闷!
姜凌不想再听下去,将话题转到专利上:“专利发明的时间点呢?有没有调查核对?”
郑瑜秒懂:“对呀,专利发明的时间和安小慧出事时间高度吻合!而且,她出事前几天,张明辉突然被调入红星毛巾厂的关键技术岗位,据说就是带着核心成果来的。”
太巧合了。
姜凌的心猛地一跳。
她脑中瞬间想起刚才在实验记录上看到的拘谨字迹、那些刺眼的红色问号、钱工话里对张明辉技术能力“浮夸”、“欠扎实”的负面评价,以及安小慧的学术理想和惊人的化学天赋。
一个冰冷的、令人愤怒的结论瞬间在两位经验丰富的女警官心中清晰成形。
郑瑜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必须查他!”
姜凌的内心涌上一股巨大的悲哀情绪,她在为安小慧感到悲哀。
张明辉剽窃了安小慧尚未完成的、足以改变行业的核心构想和半成品成果,长期家暴安小慧,把她的死亡伪造成意外,然后拿着这沾血的专利摇身一变成了专家!
如今这困扰牡丹毛巾厂里的技术难题,恰恰是张明辉无能、心虚、无法真正理解甚至完成妻子遗作的铁证!
技术剽窃。
谋杀。
虐待儿童。
必须严查张明辉!
第94章 天台
晚霞漫天。
姜凌今天奔波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才回到办公室。
犯罪心理画像小组的办公室里,小组成员们坐在会议桌旁,都在等着姜凌讲讲今天的收获。
李秋芸也端正坐在李振良身旁, 姿态稍有些拘谨。
她被临时借调到了晏市公安局, 全程参与张明辉虐童案。走访、调查耗时耗力, 但李秋芸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提高办案水平的绝佳机会。
姜凌将一份咨询报告放在桌面,声音略有些嘶哑:“大家,先看看这份报告地吧。”
这是一份专业的心理咨询报告, 由省城知名儿童心理专家秦凝云撰写。
姜凌今天带小宇前往省城完成了一次心理治疗。
而为了得到这份报告,姜凌做了很多众人看不到的努力。
心理治疗在九十年代还属于新鲜事物, 只有省人民医院设有心理咨询室与专业医生。从晏市到省城,车程需要三个多小时。而小宇,除了闻秀芬,抗拒任何人的靠近。
闻秀芬曾经历过家暴, 因为自己淋过雨、受过罪,所以当遇到同样遭受家暴的小宇时, 闻秀芬坚定地站了出来, 保护他、呵护他,想让他健康成长。
当姜凌询问闻秀芬, 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前往省城,带小宇接受心理咨询与辅导时, 闻秀芬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闻秀芬照顾小宇,并非责任,也不是义务,而是一种善良。
她是牡丹毛巾厂的工人, 脱产带小宇去省城,算出差,算请假,还是算旷工?
姜凌当然不能让善良的人吃亏。
姜凌与厂领导多次协商,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意见。
——在张明辉案件审理结果出来之前,由闻秀芬抚养小宇,并从张明辉的工资收入中支取一部分充当小宇的营养费、治疗费。
——像今天这样的带小宇到省城进行心理治疗,厂里给闻秀芬算出差,给予一定的差旅补助。
解决了工作问题、费用问题之后,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闻秀芬去了省城,林晓月怎么办?
左思右想,姜凌将正在放暑假的林晓月送到梁七巧家,由已经收到湘省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梁七巧暂时照顾。
梁七巧与梁九善都是受过姜凌恩惠的人,二话不说便让林晓月背着书包住进了梁家。姐弟两个都很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不仅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还给林晓月辅导功课。
安排好这些,姜凌这才带着闻秀芬、小宇一起前往省城。
省人民医院的心理咨询室布置得温暖而安全。
米色的窗帘滤进柔和的日光,墙壁贴着童趣的贴纸,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角落里堆满了彩色靠垫和毛绒玩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
房间的中心区域铺着一大张厚厚的白纸,旁边散落着五颜六色的蜡笔。
小宇蜷缩在闻秀芬怀里,身体微微颤抖,一双大眼睛略显呆滞。
身上被父亲殴打造成的伤痕已经愈合,但心理上的伤依然存在。
闻秀芬轻轻环抱着小宇,温暖的手掌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口中哼着一支没有调子的摇篮曲。
她的怀抱,现在是小宇的“安全岛”。
秦凝云秦医生是一名心理学专业的海归女博士,今年36岁,正是她力排众议,在省人民医院开设了心理治疗诊室。
她坐在小宇对面稍远的地垫上,声音如同羽毛般轻柔:“小宇,今天秦阿姨这儿有很多漂亮的蜡笔,我们一起来画画,好不好?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或者只是画几根线也行。”
姜凌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
她沉默不语,专注地观察着小宇的每一个细微反应——身体的紧绷、呼吸的频率、视线的逃避方向,并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虽然环境温馨、医生温柔,但陌生的环境还是让小宇感觉不安。他在闻秀芬怀里埋得更深了些,身体紧绷。
闻秀芬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小宇的头顶,轻声低语:“不怕啊,乖宝。你看警察阿姨就守在旁边,没有坏人敢过来欺负你。你要不给我画一个太阳?或者,我们楼底下的小草?”
小宇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方向。
秦医生拿起一支蓝色的蜡笔,放在小宇的手边:“看,天空的颜色。要不要试着涂一块蓝色?”
小宇没有任何动作。
闻秀芬没有催促,只是抱着他,有节奏的抚摸着他。
姜凌注意到,小宇紧紧攥着闻秀芬衣角,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在笔记本上迅速写下:高度警戒,深层恐惧被触及,可能与蓝、天空相关。
过了很久,小宇极其缓慢地、犹豫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极其轻微地碰了碰那支蓝色蜡笔的顶端。
秦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哦,蓝色,是小宇喜欢的颜色,对吗?”秦医生没有要求他画画,只是把蜡笔又往前推了推。
小宇看向闻秀芬。
闻秀芬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满满都是鼓励。
小宇用指尖捏住了蜡笔,动作笨拙,在巨大的白纸边缘,歪歪扭扭地涂了一小片颤抖的蓝色。涂完这一小片,他立刻缩回了闻秀芬的怀抱。
秦医生又拿起一支支彩色蜡笔,观察着小宇的反应。
“这是黄色,太阳的颜色,是不是暖暖的?”小宇没有反应。
“这是红色,红领巾也是这个颜色,对不对?”小宇没有反应。
……
直到秦医生拿起一支深灰色蜡笔,小宇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死死盯着那支深灰色蜡笔。
姜凌脑中闪过郑瑜说过的话——安小慧出事那天是傍晚下班时分,张明辉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工作服。
闻秀芬立刻紧紧抱住小宇:“秀芬妈妈在,秀芬妈妈在!乖宝,不怕。”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力量,努力安抚着孩子的恐怖情绪。
姜凌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其实内心一直有份担忧。
她担忧引导小宇说出两年前母亲坠楼真相,将会对孩子的心灵造成二次伤害。毕竟遗忘,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可是,秦医生告诉姜凌,想要让小宇走出恐惧、走出被虐待的阴影,必须通过叙事重构实现认知整合。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要剥开自然形成、扭曲恐怖、碰一碰就会剧痛的伤疤,让人直面血淋淋的伤口,然后在医生的帮助之下完成缝合。只有经历这一艰苦过程,心理上的伤疤才能痊愈、伤痛才能消除。
进行治疗之前,秦医生详细询问了小宇的情况。
她告诉姜凌,对年幼的孩子而言,未经处理的心理创伤会通过非语言形式循环强化,并形成一个“恐惧闭环”。像小宇被打之后蜷缩在病床上不断发生躯体颤抖,反复做噩梦并发出梦呓“妈妈不跳,不跳”,这些都是创伤记忆的碎片化呈现,会引发更深的恐惧与无助。
而她今天进行的心理干预,便是要通过安全环境下的语言化叙述,以绘画为媒介,将碎片记忆整合为完整叙事,打破这个恐惧闭环。
深灰色蜡笔触发了小宇的恐惧记忆,心理治疗正式开始。
秦医生拿起那支深灰色蜡笔放在画纸上:“小宇,别怕。把它画出来,我们一起保护你。”
小宇抬眸看向秦医生,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慈爱与怜惜。
他慢慢伸出手,拿起深灰色蜡笔,在那片蓝天之下画了一个火柴人。
秦医生拿起一支黑色的蜡笔,用温和的语气问:“小宇,看看这支黑色的蜡笔。它是不是有点重?会挡在蓝色前面?”
黑色,代表阴影,也代表着建筑物的存在。
小宇闭上眼睛,攥着闻秀芬衣角的手却微微松了一下。
秦医生耐心等待着。
当小宇再次缓慢地睁开眼,他的目光锁定在那支黑笔上。
忽然,他挣脱开闻秀芬的怀抱,一把抓过那支黑蜡笔。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狂乱,在那片代表蓝天的蓝色区域下方,发狠地、毫无章法地用力涂画。
不是涂色,而是用蜡笔的笔尖在“钻”!像是要把什么戳破、捅穿。
坚硬的蜡笔笔尖刮擦着厚实的画纸,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画着画着,小宇忽然叫了起来。
“啊!”
叫声短促而尖利。
闻秀芬心中一惊,张开怀抱想把小宇重新抱紧,但秦医生飞快地、无声地抬手阻止了她。
姜凌紧紧盯着小宇的动作和他疯狂划破“天空”的行为。
这是一种释放,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愤怒的本能爆发,也是突破封锁记忆的关键通道。
黑色蜡笔因为用力过猛,“啪”地一声折断。
小宇的疯狂动作骤然停止,返身缩进闻秀芬怀里,身体剧烈起伏,眼泪汹涌而出。
不是以前那样无声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带着巨大惊恐和疼痛的嚎啕大哭。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积压了两年的所有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闻秀芬一颗心疼得像要碎掉,她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小宇的后背,嘴里柔声哄着:“乖宝不怕,哭出来,把委屈都哭出来。秀芬妈妈抱着你,天塌下来都有我呢。”
秦医生没有急于开口。
孩子能够哭出来,是好事。
恐惧、痛苦、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在闻秀芬的安抚之下,有助于小宇内心安全感的重建。
姜凌屏息凝神,安静等待。
她知道,小宇作为目睹母亲被杀的唯一证人,巨大的恐惧感让他将记忆封存。此刻秦医生所做的事,便是要帮助他将极端恐惧释放出来。
而此时,真相就在眼前。
小宇缩在闻秀芬怀里,哭声渐渐转为无力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一耸一耸。
秦医生原本蹲在地上,在小宇哭泣之时,将身体慢慢靠近一点点,坐在铺着彩色拼图软垫上,姿态轻松而随和。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风:“小宇刚才一定很生气、很害怕,是不是?是不是看到了很黑很可怕的东西?”
小宇并没有抗拒秦医生的靠近,伸出手指,指向那片在蓝色区域下方、混乱而扭曲的黑色阴影,嘴唇颤抖着,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好高,摔下来,风,呜呜地响……”
秦医生:“嗯,很高很高,有风,吹得头发乱乱的?那里还有什么呢?”
小宇猛地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怕!爸爸会打小宇。”
闻秀芬立刻紧紧搂住他:“不怕,爸爸打不到你!秀芬妈妈在这儿,还有警察阿姨、医生阿姨,她们都在这里保护你,谁也不能再打你一下。”
在闻秀芬这份坚定、强大的母亲力量的保护下,小宇身体的颤抖奇迹般地开始平复。他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庇护所,依赖地把头更深地埋进闻秀芬的颈窝,吸着她身上混合着皂角和阳光的气息,那是属于“妈妈”的温暖味道。
小宇轻轻呢喃:“妈妈。”
秦医生捕捉到这个安全感重建的窗口期:“在那个高高的,风大的地方,有小宇的妈妈是吗?她说话了没有?说什么了呢?”
提及妈妈,小宇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紧紧贴着闻秀芬的脖颈,清晰无比地说出一句话:“妈妈说,专利,还给我。”
专利?
这绝对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能凭空杜撰的词汇。
秦医生趁热打铁,依然保持轻柔,引导记忆细节:“小宇还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们,我们一起保护妈妈,好不好?”
这次,小宇几乎是紧接着回答,声音带着一种梦魇般的呓语,但每个字都让姜凌的心脏狂跳:“爸爸用手,使劲推妈妈,妈妈掉下去了。”
这是小宇最恐惧的画面。
也是让他每夜做噩梦的记忆。
但现在,他有闻秀芬抱着,有秦医生哄着,有姜警官守护着,在这个陌生而温馨的环境里,小宇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想说出来。
他要说出来!
提及母亲跳楼的瞬间,小宇蜷缩的身体猛然拱起,仿佛在模拟那个下坠的瞬间,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虚抓了一下。
“爸爸拉我手,好痛。妈妈自己跳下去的,敢说,打死你。”
最后一句,他模仿着张明辉那冷酷、带着威胁的语气,清晰地说了出来。
秦医生:“然后呢?小宇说话了吗?”
小宇双手握拳,眼中泪花闪动,竭尽全力地嘶吼出声:“我大声喊,妈妈,不跳,不跳!”
终于,把恶梦说了出来!
终于,被小宇刻意封锁的记忆完整地通过语言清晰呈现出来。
呼——
秦医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与姜凌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好,小宇的记忆终于完整。
他的创伤记忆,将在这次心理治疗中慢慢变成普通长时记忆,从而摆脱恐惧。
秦医生将画纸拿起,拿起一支白色蜡笔放在小宇手心:“我们一起把这个坏人赶走,好不好?”
在秦医生温柔的引导之下,小宇拿起白色蜡笔,在那个深灰色的火柴人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圈,直到火柴人被涂抹成模糊一团,像一朵灰色云朵。
秦医生唇角带着一个温暖的笑容:“小宇你看,推妈妈下去的坏人被涂掉了,变成了一朵云,是不是?”
小宇定定地看着画纸上那一团灰扑扑的颜色,眼睛亮了起来。
秦医生拿起黄色蜡笔,在蓝色天空画了一个太阳:“你看,妈妈变成了太阳。小宇以后要是想妈妈了,就晒晒太阳,好不好?”
小宇转过头看向闻秀芬。
闻秀芬抱着他,含泪微笑:“秀芬妈妈也会陪着小宇长大。”
小宇这才看向秦医生,小脑袋轻轻点着:“好。”此刻,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阴霾渐渐散开,他终于有了七岁儿童应该有的天真可爱。
秦医生往小宇手心里放了一个小小的向日葵玩偶,也在他心田里种下一颗向阳的种子:“妈妈变成了太阳,会一直守着小宇长大。小宇就像这朵向日葵一样,对不对?”
向日葵花朵只有巴掌大小,金黄灿烂,花枝下方还有两片绿色的叶子,这个玩偶看起来趣致可爱,握在手里软乎乎的,能提供给孩子一种奇妙的皮肤抚慰感。
治疗结束。
小宇紧紧握住向日葵玩偶,在闻秀芬怀里沉沉睡去,眼角虽然还挂着泪珠,但身体不再颤抖,呼吸平稳。
闻秀芬抱着沉睡的孩子,泪水无声滑落。
她虽然不懂什么是心理辅导,也不理解那些专业名词,但今天亲眼见证孩子从害怕到愤怒,再到欢喜、平静,她觉得很神奇。
真好啊,小宇这孩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终于不再害怕得发抖,他将来一定会健康长大。
而姜凌,看着闻秀芬与小宇这两道相拥的身影,眼中满是感动。
闻秀芬饱经沧桑,却以无比坚韧的力量,给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生命提供庇护。
小宇在医生的帮助之下,勇敢地走出封闭自我,讲出了令他恐怖的真相。他从被动承受者转变为真相讲述者,重新获得了心理主动权。
一种超越了案件本身的感动和力量充盈心间,姜凌看向秦医生,轻声道:“谢谢。”
回忆到此,窗外已是夜色如墨。
翻阅完心理咨询报告的众人眼中都闪动着愤怒。
周伟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张明辉不只是家暴,还涉嫌谋杀?”
李振良重重地拍打着摆在会议桌上的访谈记录:“狗东西!为了专利,竟然杀妻!”
刘浩然看向姜凌:“组长,你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做?”
办公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郑瑜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她的警服肩头还沾着奔波的风尘,短发略显凌乱,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各位,我回来了!”
连续奔波的郑瑜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很亢奋。
她将厚厚的卷宗袋“咚”地一声放在桌上。
卷宗袋里,全是郑瑜带回的关键证据:重新标记的天台现场勘验图,图上清晰标明擦痕位置;安小慧指甲物证高清照与鉴定报告;江城工业大学存档的安小慧毕业论文;红星毛巾厂的实验数据,还有关键目击证人的详细笔录。
郑瑜率先开口:“材料都在这里了。姜凌,你那边怎样?”
姜凌将心理咨询报告、小宇的蜡笔画照片放在郑瑜面前:“小宇回忆起来了当时坠楼的场景,安小慧与张明辉因专利问题发生争执,张明辉实施暴力推搡致其坠楼;案发后张明辉对小宇进行威胁和操控,这些与你还原的坠楼场景是一致的。”
郑瑜猛地一拍桌子:“案件重新定性,这不是家暴,不是意外,而是一起为了掩盖技术剽窃罪行,实施的故意杀人。”
姜凌的声音里难掩愤怒:“证据清晰,准备提审。”
第95章 坠楼
八月已至, 晏市闷热依旧。
三伏天暑气逼人,审讯室上方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低鸣。
张明辉穿着看守所统一的蓝灰色号服, 被管教带进审讯室时, 神情间带着几分知识分子的倨傲和强装的镇定。
坐在椅中,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视线扫过坐在审讯桌后的郑瑜和姜凌,还有记录员李秋芸,瞳孔微缩。
张明辉发现,女警比男警更难对付。
因此, 当他看到今天负责审讯的有三名女性时,内心敲起了鼓, 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一些。
郑瑜穿着笔挺的夏季警服短袖衬衫,脊背挺直,目光锐利。
姜凌则穿着素雅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深色过膝裙,面容沉静, 眼眸清澈。
两人眼神短暂交汇,默契而淡定。
负责做笔录的李秋芸打开厚重的审讯笔录本, 钢笔尖点在纸上, 等待着审讯的开始。
第一次坐在审讯室里直面嫌疑人,说实话, 李秋芸心跳在突突地急跳,有点紧张。
然而, 与初到金乌路派出所时那种面对家长里短都手足无措的慌乱截然不同,此刻李秋芸的紧张,更像开战前血脉偾张的兴奋、渴望检验成果的跃跃欲试。
这半个多月,跟随姜凌参与张明辉虐童案的全过程, 李秋芸学到了很多。她不再是那个面对闻秀芬焦灼报警依旧慢条斯理问话走流程的新人,她学会了像姜凌那样换位思考,懂得了警察职责,也明白了守护一方平安的分量。
钢笔尖悬停在纸面,李秋芸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掌心的微汗,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今天,她坐在这里,记录张明辉审讯全过程,也将成为姜凌与郑瑜联手寻找真相的见证者。
审讯,正式开始。
按照拟定的审讯计划,郑瑜在简单询问过张明辉的个人信息之后,直接切入主题。
郑瑜声音不大,态度随意而礼貌:“张明辉,今天我们过来,主要想和你了解一下你的工作情况。听说,你有一项专利技术,已经投入生产,给牡丹毛巾厂带来了很大效益?”
听到这里,张明辉内心升起了希望——是不是毛巾厂领导意识到了他的重要性,向警方施压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略显急切:“是!我是毛巾厂引进的专业人才,我对厂子的发展很有用!”
郑瑜拿起一份证书复印件,展示给张明辉看清楚:“这是你的专利证书,新型高效印染固色提亮工艺?”
看到这份给自己带来极大荣誉与成就感的证书,张明辉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自豪感:“对,没错,这是我带领技术科攻坚克难一年半的成果,厂里表彰过的。”
他刻意强调了“带领”和“攻坚克难”。
姜凌双手轻轻交叠放在桌上,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专业的审视:“张明辉,我们理解这项专利对你个人发展的重要性。技术骨干、副研究员职称、福利分房、年底奖金,甚至社会地位,都跟成果紧密挂钩,对吧?”
姜凌的话语点出了张明辉最在意的现实利益核心,同时也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开关。
张明辉的神情放松了一些,那种被认可的优越感浮现出来,语速变快:“警察同志你说得没错,像我这种技术口的干部,没点真本事,根本站不稳脚跟。我这项工艺中用到的印染固色剂纯天然、无毒、无味,不仅能固色提亮,还可以用于婴幼儿级别的毛巾印染……”
姜凌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吹嘘,依旧是不动声色的语调:“具体的用途,专利说明书写得很详细,你不必再说。我们更想了解的,是这项专利核心思路的源头。这样一个突破性的发明,灵感火花从哪里来?是来自大量文献阅读,还是有某次特定的实验现象让你豁然开朗?”
姜凌的问话态度很平和,如同技术探讨。
张明辉顿了一下,眼镜后的目光有些闪躲:“当然是综合经验和实践。化工这一行,光看书没用,关键是动手摸索,不断试错。我天天在实验室里泡着,一趟又一趟地跑车间,头发都熬白了不少。”
他试图转移话题到“辛苦”上。
“明白了。”姜凌点点头,翻开卷宗,拿出一份装订好的资料,语气如常:“我们查阅了你的实验数据,想请你详细描述一下,针对专利应用过程中染料稳定性不足的问题,你的实验设计思路是什么?”
这个问题直指专利技术固有缺陷,张明辉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他坐直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扶眼镜的手指微微用力,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审讯室里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姜凌并不着急,耐心等待着。
半晌之后,张明辉咳嗽了两声,声音干涩:“实验设计思路,就是一步一步地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嘛。”
姜凌索性问得更具体、更清晰一些:“据我了解,环保型织物印染固色剂目前大多使用阳离子型固色剂,请问你为什么放弃尿素衍生物、十六烷基吡啶季铵盐氯化物这类常用固色剂,而是利用3-氯-2-羟丙基氯化铵对固色剂DA进行季铵化,成功制备出一种季铵盐型无醛固色剂?”
张明辉明显有些慌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姜凌会问得如此专业。
“这个,阳离子固色剂虽然,虽然能提高染色牢度,但对织物的耐皂洗性、耐汗牢度、日晒牢度的效果却不明显,所以……我才尝试新的方法,那个反复试验,结合经验进行。”
他语速变慢,眼神有些涣散:“临界点的数据验证是关键,总之效果达到了。”
他试图用模糊的术语和“效果论”搪塞过去,之前的侃侃而谈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底气不足的结巴。
为了今天的审讯,姜凌带着团队成员请教了化学研究专家,做了很多功课。
她并没有被张明辉搪塞过去,态度依旧沉稳,但眼神里带着锋利的光芒:“技术攻关,思路要清晰可见,原理要经得起推敲。能不能具体说一说,你参考了哪些文献?借鉴了谁的经验?”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席卷全身。张明辉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的喉咙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郑瑜没有给张明辉喘息的机会。
她直接站起身,走到张明辉斜前方的桌前,身体形成一个无形的压迫角度。
“说不出来了?”郑瑜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有工作探讨的温和,每一个字都带着刺,“这就是你张技术员的‘真本事’?这就是你‘带领技术科攻坚克难’的底气?一个连自己专利最核心问题都解释不清的人?一个连参考文献都列不出来的科研者?”
一连串的问话,语调越来越高,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张明辉心上。他猛地抬头,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因为恼怒和被揭露的羞耻,声音变得尖锐:“你懂什么?你懂化工吗?技术细节本就复杂!我……”
“我不需要懂化工!”
郑瑜厉声打断,身体前倾,几乎逼到张明辉眼前,目光如炬,“但我懂任何发明创造都有理论支撑,都讲逻辑,懂一个真正拥有开创性成果的技术骨干该有的纯粹与自信!”
她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他面前的桌面,“你的解释苍白无力,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你就像一个小偷,穿上了一套偷来的华丽外衣,还要到处炫耀说这件衣服是你自己做的!可惜啊,小偷就是小偷,你再狡辩也没有意义。”
“胡说八道!”张明辉脸色涨红,猛地站起,胸口剧烈起伏,“你们这是污蔑!是栽赃!我要找律师!”
姜凌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地将目光投向因暴怒而站起的张明辉,相较于郑瑜的强势与冷厉,姜凌的态度更为沉静笃定:“律师?张明辉,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诚实。”
“你看着我!”姜凌的声音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迫使张明辉的视线与她相触:“你比我们都清楚,你这份引以为傲的专利,到底是谁的。你因为这份专利获得了荣誉,获得了赞美,获得了利益,可是……假的,永远真不了!”
假的!
这话精准刺进了张明辉内心最隐秘、最自卑、最无法容忍被触及的角落。
他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颓然跌坐回冰冷的木凳上。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灰败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惊惧。
他不敢再与姜凌对视,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眼镜片后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空洞。
审讯室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李秋芸在笔录本上疾书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郑瑜和姜凌交换了一个眼神,时机已到。
郑瑜绕回审讯桌后,没有坐下,而是从卷宗袋里不疾不徐地抽出三份文件,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审判感。她将第一份文件轻轻推过桌面,滑到张明辉面前。
“张明辉,抬起头,看看这个。这是你妻子安小慧的毕业论文,题目为《聚阳离子固色剂的合成及固色机理》。”
张明辉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止。
不等他反应,第二份文件紧随而至,拍在第一份旁边。
“这,是安小慧在江城红星毛巾厂担任技术科副研究员期间的实验笔记,她一直在进行季铵盐型阳离子无醛固色剂的合成与应用研究。”
郑瑜的手指狠狠地点在笔记某一页标红的关键段落上:“看清楚了没有,刚刚我们问你的问题,在安小慧的这本实验笔记里都有记录,其精妙程度和论证深度,远超你那份专利说明书,时间更早于你申请专利的时间!”
“不,不是,这个,我这个,只是一种参考。”张明辉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蝇,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浸湿了衣服后背。
郑瑜抬起手,重重一巴掌拍在桌面:“参考?参考到一字不改地将她的核心构想据为己有?张明辉,你这根本就不是参考,是剽窃!”
姜凌眸光闪亮,仿佛要看透张明辉那卑劣的灵魂:“张明辉,费尽心机偷来的名利,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听听引进你这个人才的领导们是怎么评价你的?”
不等张明辉表态,郑瑜已经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按钮。
录音机里响起了姜凌在牡丹毛巾厂访谈时,厂领导们的发言。
技术科陈科长:“专利是好,但问题也大——染料稳定性不行。这毛病像个跛子腿,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利索过。”
焦副厂长:“做出来的样品批次良莠不齐,鲜艳的颜色没几天就开始泛旧、变色……张明辉带着团队搞了三个月的技术攻关。钱花了,材料废了无数,收效?微乎其微!”
车间主任钱工:“搞项目争取资源,跑关系是把好手。可要说真正静下心来啃硬骨头,搞这种需要极其严谨、反复试错、甚至有点天才般灵光一闪的基础化学研究?不太行……少了份踏实。”
第一次听到厂领导对自己的评价,张明辉的脸色渐渐泛白。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供游人观赏、戏弄。
往日种种不堪屈辱一瞬间全都涌上脑海。
——和安小慧结婚时,同事、朋友们都笑着说:“哟,张明辉有本事啊,娶了咱们厂里最聪明的技术员。这以后,恐怕夫纲不振,哈哈!”
——安小慧工资学历比他高、工资比他高、级别比他高,无论张明辉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领导甚至和他谈话:你多用点心在家庭上,要好好支持安工做研究。
凭什么呢?为什么呢?
张明辉好不容易从大山里走出来,考上技校,成为国营大厂的技术员,家乡的父老乡亲们都以他为荣。怎么结婚后,安小慧的光芒将他完全遮掩,让他处处低安小慧一头?
明明,他也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青年;
明明,他是个渴望荣誉的男人;
明明,这世界本就是以男人为主的!
安小慧一个女人,即使读再多书、懂再多专业又能怎样?她就应该成为他的附庸、托举他成功!
张明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姜凌的话语却依在继续:“偷来的尊重,无法长久。头上戴着的桂冠有多沉,你心里的恐惧和自卑就有多重!当你发现自己匆忙申请的专利自带缺陷,而你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时,是不是无数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你偷了安小慧的半成品研究成果,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也比不上她!”
“不!”张明辉大吼出声。
姜凌的话精准戳中了他内心最恐惧的东西,他恨不得跳起来捂住姜凌的嘴。
姜凌很满意张明辉的反应,继续给他施加心理压力:“承认妻子比自己优秀,是不是很痛苦?哪怕你偷了她的成果,哪怕你获得了专利,哪怕你被当成人才引进,哪怕你换了个单位,是不是依旧能够感受到安小慧的实力碾压?”
“是不是害怕?是不是害怕被揭穿?是不是害怕暴露自己的无能?安小慧的存在,对你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和耻辱!”最后一句,姜凌的目光灼灼,如利箭一般刺穿了张明辉最后的伪装。
张明辉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双手抱头,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抖动。他通过剽窃获得的尊重,在这一刻被彻底、残忍、无情地撕得粉碎!
但摧毁并未结束。
剽窃,只是第一重罪名。
郑瑜与姜凌真正要锁定的,是张明辉谋杀罪名。
郑瑜将一迭照片重重拍在桌上。
那是放大了数倍的高清照片。
第一张,是安小慧一只苍白手掌的照片,指甲缝里赫然嵌着几缕深灰色的棉纱纤维。
“安小慧死亡当日,双手指甲缝里的棉纱纤维,经技术科反复鉴定比对,其颜色、材质、捻度,与红星毛巾厂技术科你张明辉的工作服一模一样。”
郑瑜的话,让张明辉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他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辩解:“我和警察说过,小慧跳楼的头一天晚上,我俩有过争执。女人嘛,凶起来打人,指甲刮到我的衣服和手背,肯定留下了这个什么纤维、皮屑。”
郑瑜冷笑嘲讽:“准备挺充分啊,看来这个说辞你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吧?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郑瑜故意在这里停了下来,控制着审讯节奏。
张明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身体僵硬无比。
郑瑜观察着张明辉的反应,在他刚刚呼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发问:“你忘记了吧?安小慧有回家换衣服的习惯,同时也要求你这么做。邻居们告诉我,小慧坠亡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你说发生争执的那晚,你穿的是一套棕色家居服。”
张明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大鹅,而那双掐住他脖子的手,属于郑瑜。
就连江城警方都没有做这么详细的调查,怎么郑瑜就这么执着?
郑瑜亮出了第二张照片,那是家属楼楼顶天台矮墙内侧一处特定位置的放大图,上面是两道下深上浅的擦痕:“看到坠亡现场矮墙内侧这两道竖向擦痕了吗?这是双腿在墙壁反复摩擦造成。”
第三张照片,是矮墙上沿擦痕的放大照。
“这是后腰抵在墙沿大力碾压造成的擦痕。”
第四张,是安小慧坠落后血溅当场的照片。
照片上的安小慧以俯卧位落地,头部严重变形,朝向家属楼墙体方向。
她的后脑勺着地,颅骨粉碎性骨折,脑组织外溢,与水泥地面接触处形成一滩浓稠、呈放射状喷溅的血泊。
她的左眼完全被血污覆盖,右眼圆睁,直直地“望”向家属楼五单元入口的方向。
对上安小慧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张明逃惊恐万分,身体后仰,只瞟了一眼就猛地扭过头去,抗拒再看。
郑瑜却不容他躲避,拿起照片,举至张明辉眼前,厉声道:“看清楚!这是你的结发妻子安小慧。”
张明辉已经被这一组照片吓得魂不附体。
两年前安小慧死后,警察来是来了,但因为一开始就认定是自杀,因此并没有做过深的勘查,也从来没有研究过矮墙上的擦痕原因。
他现在脑瓜子嗡嗡直响,只剩下一个念头:不,不能让郑瑜再说下去,他没有杀人,他没有杀人!
张明辉大叫了起来,因为恐惧而浑身哆嗦,声音也显得飘忽无比:“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是,我是偷了小慧的专利,她找我理论,下班后把我约到天台,我们有过争执,但……但她真的是跳楼。”
郑瑜紧紧盯着张明辉的眼睛,回到第一个罪名的确认:“专利是你剽窃的?”
张明辉忙不叠点头:“是是是,是我剽窃了小慧的成果,这个专利主要发明人是安小慧,我只是个打下手的。”
姜凌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提醒李秋芸:“记录,张明辉承认剽窃罪名。”
李秋芸手上速度丝毫不减,内心在不断欢呼。
——太好了!至少目前第一阶段取得了胜利,郑瑜、姜凌这两位前辈真厉害!
郑瑜看向姜凌。
专业这一块,还得姜凌上。那些专业名词郑瑜起来有些烫嘴,没有姜凌身上那股子冷静笃定的劲。
“自杀?”姜凌身体前倾,“你来告诉我,安小慧是怎么跳下去的?”
张明辉站起身来,努力比划着安小慧的跳楼姿势:“我们吵架,她那个时候工作压力大精神状态有点问题,逼我辞职照顾家庭,威胁我要跳楼。我,我想拉她的,但没来得及,她左手撑在墙上,就这样跳了下去。”
姜凌冷冷地看着他表演:“自主跳跃下楼,身体重心前倾,着力点多在足跟、臀部或前额。可是安小慧后脑先着地,提示死者坠楼时身体处于后仰姿态或受到后方巨大推力。”
后仰姿态?
张明辉想到郑瑜刚才给他看的擦痕照,立刻改了口:“哦,不不不,我记错了。她当时后背靠在墙边上,然后身体往后一仰,就,就这样跳下去了。”
姜凌调整着坐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她知道,今天这场审讯是场硬仗。不仅拼脑力,还要拼体力。
姜凌嘴角微勾,眼带嘲讽:“当真?这回没有记错吧?”
张明辉拼命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姜凌:“不改了?”
张明辉被带进了姜凌的节奏:“不改,不改。”
姜凌拿起一份报告,打开来,放在张明辉面前:“看到这份报告了吗?遗体头部距离家属楼南墙垂直投影线3.2米,坠楼点高度约15米,一个自主从顶楼跳下的人,其落地点距离墙根垂直投影通常在1.5米至2.5米范围内。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张明辉茫然抬头,被动地看着报告上标红的字体。
姜凌道:“3.2米的距离明显超出此范围,需要死者具备相当大的水平初速度才能达到。这符合‘被大力推出或抛出’的力学特征。”
张明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明白。
他此刻脑子像塞了团乱麻,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警察到底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重新启动安小慧坠亡案?不是已经定性为自杀了吗?
大力推出或抛出……
张明辉忽然反应过来,打了个激灵,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第96章 举报
郑瑜重重一拍桌子。
“啪!”
桌子一拍, 发生沉闷的声响,让拼命否认的张明辉吓得一哆嗦。
郑瑜就站在张明辉面前,双眼一瞪, 精光四射, 如同怒目金刚一般:“不是什么?什么不是?说!”
张明辉本就脑子一团浆糊, 被郑瑜这么近距离一吼,魂不附体,顺着她的话大声叫了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郑瑜逼得更近了一些:“证据摆在你面前,你还狡辩!”
张明辉拼命地往后躲, 想要摆脱开郑瑜:“没有,我没有!”
郑瑜追问:“你没有什么?”
张明辉:“我没有狡辩!”
郑瑜再问:“狡辩什么?”
张明辉:“狡辩我没有推她下去!”
郑瑜的身体往后撤了一点, 拉开与张明辉的距离,一脸恍然:“哦,原来你在狡辩。”
张明辉这才知道上了她的当,恨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憋屈得要命,咬牙骂道:“你绕我!”
郑瑜当然知道自己故意绕张明辉, 但她要的就是张明辉心浮气躁:“你是不是狡辩, 听听这个就知道了。”
说轩,郑瑜转过身, 摁下审讯桌上录音机的播放按钮。
小宇那童稚的声音响了起来。
“妈妈说,专利, 还给我。”
“爸爸用手,使劲推妈妈,妈妈掉下去了。”
“爸爸拉我手,好痛。妈妈自己跳下去的, 敢说,打死你。”
“我大声喊,妈妈,不跳,不跳!”
最后那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张明辉身上。
小宇的话,如同揭开了一道他以为早已被岁月尘封、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丑陋伤疤。
张明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身体猛地前倾,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反驳的声音。
郑瑜眯了眯眼,如同猎人盯着在陷阱中挣扎的猎物一般:“当时楼顶天台只有你们一家三口,你五岁的儿子目睹了真相。现在他勇敢地说出来了,就是你!是你,为了掩盖专利剽窃罪行,不惜向枕边人动手!就是你,把安小慧推下楼去!”
张明辉没有说话。
他双唇紧闭,拼命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即使是法盲,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张明辉自诩文化人,指控他剽窃时还知道要找律师,当然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承认故意杀人这一点。
姜凌欠了欠身,态度不急不慢:“我提醒你一下,定罪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你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即使你不认,一样能定你的罪。不过……你认罪的态度,会与量刑宽松度直接关联。”
求生的本能,让张明辉突然清醒过来。
“胡说!什么人证?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他,他那时候才多大?记忆都是混乱的!”
姜凌将秦凝云医生的咨询报告摊开来,放在张明辉面前:“看清楚了吗?这是省内知名儿童心理学专家秦凝云博士写的心理咨询报告,她可以证明小宇当时思维正常清晰、记忆准确,不是谎言,更不是臆想。”
姜凌又将小宇那张充满孩子稚气却又充满惊悚感的蜡笔画摆在桌面。
“这是小宇画的画。那片蓝色,代表两年前你红星毛巾厂家属楼楼顶的天空,你们一家三口当时就住在那里。”
“这团灰白色的云朵,其实里面藏了个火柴人,那个火柴人穿着深灰色衣服,被小宇涂掉了。”
“至于这一大片黑色……”
姜凌的眼中闪着愤怒的火焰:“那是天台,那是孩子心中的恐惧。他什么都看到了!虽然当时小宇只有五岁,但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到妈妈与你因为专利问题发生争执,他看到你大力推搡妈妈,把她推下楼去,他还清晰地记得,你事后威胁他,说妈妈是自己跳下去的!”
郑瑜再次逼近张明辉:“孩子不会说谎!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张明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后色厉内荏的尖利,眼神慌乱地扫过姜凌和郑瑜,试图从她们的表情中寻找出一丝生机。
郑瑜不容张明辉再有喘息之机,将那张小宇的图举到他面前:“张明辉,看清楚了!这是你亲生儿子,在心理专家的帮助下,画出来的。他说:爸爸用手使劲推妈妈,这就是你口中的争执,这就是你所谓的跳楼自杀?”
郑瑜将蜡笔图画放下,拿起先前摆出来的、重新完成的现场勘查、法医检测报告:“人证有了,这是物证!不正常的坠落姿势、不合常理的坠落距离、死者指甲中的衣服纤维……”
郑瑜说一样,张明辉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没有想到,明明江城警方都已经给出“自杀”结论了,怎么到了郑瑜和姜凌手里,就能揪出这么多故意杀人证据?
晏市这个城市真的和他相克。
先是遇到闻秀芬那个爱管闲事的女工,现在又遇到姜凌、郑瑜这两个多管闲事的女警!
安小慧的死和她们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要这么较真!
郑瑜再一次拿起安小慧坠楼遗照放在张明辉眼前:“1992年4月5号下午5点57分,红毛巾厂家属楼四栋楼顶天台上,你因为妻子安小慧步步紧逼,戳穿了你剽窃技术成果的肮脏秘密,在极度恐慌之中,亲手将她推下楼。你为掩盖盗窃,实施了故意杀人,事后还用死亡威胁控制你儿子。这就是事实的全部,铁证如山!”
“啊——”
安小妻那张“死不瞑目”的照片引发了张明辉的恐惧,他惨叫一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重重跌回去。
“拿走,拿走!我不要看这个,不要看这个!”
张明辉涕泪横流,身体拼命回缩,脑袋乱转,努力躲闪着那张照片。
郑瑜将目光投向姜凌。
姜凌静静地看着这个处于心理崩溃边缘的男人,如同看着一个即将溺毙于自身罪恶深渊的灵魂。
“张明辉,你原本有机会,过完全不同的一生。”
姜凌开口说话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冰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像是为逝者描绘一幅永远不会出现的图景。
“你出身农家,靠自己考上技校,分配到江城最大的国营毛巾厂,成为一名技术员,成为父母的骄傲、弟弟妹妹羡慕的榜样。每逢过年回家,收获的都是赞美与肯定,对吧?”
姜凌的话,将张明辉拖进回忆中。
是的,没错,通过自己努力走出小山村,成为城里技术员,这是张明辉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你有头脑,有技术,安小慧也是肯钻研的人才。若你选择诚实,选择合作,与安小慧一起进行实验,她为主,你为辅,一起进行季铵盐型阳离子无醛固色剂的合成与应用研究,等到实验完成之后,再由你与单位沟通、跑专利。以安小慧淡泊名利的个性,她会是你最有力的科研队友,也会同意你的专利署名。”
姜凌的话语停顿了一下。
张明辉脸上死灰一片,眼睛里浮现一丝迷茫和扭曲的痛苦。是啊,安小慧其实并不在意名利,她之所以愤怒,之所以争执,之所以说要举报他,全都是因为张明辉的欺骗。
安小慧是个思想单纯的技术型人才,她一心只有实验,她对得来的荣誉从不在意,拿到证书、奖状,就随意放在家中抽屉里,平时看都懒得看一眼。
但是,那个专利是她多年来的心血,她绝不能容忍被人亵渎。
安小慧是做科研的,行事最为严谨,有任何引用、借鉴的地方,她都会一一标注,绝不允许抄袭的存在。她说过,这叫做科研道德,是每一个科研工作都必须恪守的底线。
张明辉想,如果他提前和她商量,为她打打下手,哪怕是帮着查查资料、洗洗试管、跑跑车间,她也会同意署名。因为,他的确为专利申请成功付出了劳动与心血。
可是,他当时为什么就非要想着压安小慧一头呢?
姜凌看出了张明辉内心的挣扎,继续往下说。
“想想那个可能:拿到专利之后,荣誉接踵而来。你们夫妻俩接过牡丹毛巾厂的橄榄枝,举家南迁,哪怕遇到染料不稳定的问题,你也不会害怕。技术攻关实验室里,你是项目带头人,负责公关、处理外联事务;她是核心骨干,专注解决技术问题。你们夫妻携手,一起发论文、搞改革,成果署名‘安小慧、张明辉’。”
张明辉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亮色。
是啊,只要安小慧在,什么技术难关都不是问题。成果出来了,只要自己放低姿态哄哄她,跟着署个名绝对不是问题。
“可惜啊,安小慧死了。”姜凌将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仿佛在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可是……安小慧死了!
张明辉忽然就从虚幻的幸福中清醒过来,面孔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眼中满满都是强烈的、撕心裂肺的追悔。
姜凌的话,瞬间戳破了那个虚幻的泡影。
她句句平和,可是却比任何辱骂都让张明辉崩溃。
“你本可以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妻子、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一个靠真本事赢来的、踏踏实实的‘高级工程师张明辉’的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姜凌的目光扫过张明辉身上那件看守所提供的、蓝灰色号服,眼中满是嘲讽:“一个靠偷窃撑起门面的骗子,一个在妒恨恐慌中杀妻的杀人犯,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恐惧憎恨的恶魔,一个将要被押赴刑场枪决的……死囚!”
“死囚”两个字彻底击碎了张明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瘫倒在椅子上,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
先前的挣扎、伪装与强撑出来的倨傲,此时此刻都消失不见。他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整个人沉浸在绝望之中。
姜凌为他描绘了一个美丽蓝图,却也让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亲手毁灭的是什么。
郑瑜重新坐回审讯桌后。
“张明辉,”郑瑜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冷硬,“对于你杀害安小慧的犯罪事实,是否供认?”
张明辉依旧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安小慧,我很爱她。”
“她出身名门,自带书香之气,她单纯、善良、纯粹、聪明,她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生活。她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文明的、温柔的、有爱的生活。”
“我爸打人很凶,从来不讲道理,不听话就打。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挨过多少打。我妈是个农村妇女,除了做家务,就是生孩子。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要生!”
“遇到我爸打人,我妈一脸麻木,只会哭着说,你要听话!你别惹你爸。”
“所以,我读书很认真。我成绩很好的,初中毕业的时候老师说我可以读高中、考大学,可是我家爸不同意。没办法,我只能选择勤工俭学读技校,早点出来工作赚钱养家。”
“我进了城,当上工人,拿到工资,那个时候我爸终于不再打我,他说我替老张家争了气。”
“后来,我遇到了小慧。”
“她在车间看到我读书,知道我想当技术员,便鼓励我继续读大专,帮我辅导功课。她真的很温柔,整个人亮得发光。”
“我如愿当上了技术员,进了技术科。我疯狂地追求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她。当她终于同意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天,我是那么地欢喜,抱着她打转转,她咯咯地笑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这么爱,为什么要伤害?
郑瑜想开口说话,想狠狠剥开他那虚伪的脸皮,却被姜凌用眼神制止。
——不要打断他,让他继续回忆。
张明辉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
他忽然有些迷糊,警察同志刚才说得对啊,原本他应该有一个美丽能干的妻子、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一个蒸蒸日上的家庭,怎么突然一切都不对了呢?
“可是,后来就变了。”
“太多人夸小慧,太多人拿我们两个对比。回老家的时候,乡亲们都说小慧是天上的仙女,我能娶到她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种话听得多了,我心里觉得不得劲。”
张明辉忽然抬起头来,以一种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郑瑜、姜凌,连埋头记录的李秋芸也没有放过。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吗?”
“我们家就是这样,一切都是我爸说了算,我妈妈根本没有话语权。”
“小慧再能干,她也是个女人,生下小宇之后,她就应该回归家庭。那些荣誉、那些成果,都应该送给我,让我撑起这个家。”
可恶!自私!
郑瑜咬了咬牙,满脸都是嘲讽之色。
自己没本事,还想通过打压妻子来获得虚幻的掌控感,真是个狗东西!想到在江城走访调查了解的情况,郑瑜恨不得捶张明辉几拳头,让他感受感受女人的力量!
张明辉听不到郑瑜的心声,自顾自往下说:“可是,安小慧的性格和和我妈完全不一样。她看着温顺,其实很有个性,而且喜欢较真。我越是打压她,她越是反弹。她倒不是说会骂我、打我,她就是用一种冰冷的态度来表达鄙视。而这种态度,让我愤怒。”
说到这里,张明辉忽然停了下来。
他在郑瑜脸上看到了嘲讽,眼神变得有些凶狠,抬手指着她的脸,喊了起来:“对!和你一样,就是这个眼神!你看不起我,对不对?你也觉得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是不是?”
“你!”第一次被嫌疑人指着脸骂,郑瑜霍地站了起来。整个人蓄势待发,像只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
姜凌反应很快,迅速伸手拉住郑瑜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夫妻关系,往往都是父母关系的延续。
张明辉掌控欲很强,虽然婚前爱上了光芒万丈的安小慧,但在婚后不愿承认安小慧的优秀,按照父母的相处模式要求她。一旦安小慧不肯就范,他便沿用父亲处理矛盾的方式——打!
在张明辉的原生家庭中,父亲拥有绝对的掌控权。谁敢反抗、谁不如他的意,他便会有暴力方式去解决问题,简单粗暴而有效。
可是,张明辉忘记了,安小慧可不会像他母亲那样,只会一味顺从,她是一个有文化、有理想、有追求的独立女性。
张明辉越是打压,安小慧越会反抗。
姜凌知道张明辉的述说已经接近坠楼真相,此时绝对不能让他停下来,拉郑瑜坐下之后,姜凌看着张明辉,淡淡道:“你很愤怒,然后呢?”
张明辉刚才也被郑瑜的反应惊住。
他感觉如果自己再敢指着郑瑜,她真的会扑上来咬他几口。
喜欢在家庭中使用暴力的人,通常害怕强者。
张明辉刚才眼神中的凶狠只维持了两秒,瞬间便被突然站起的郑瑜吓没了。听到姜凌的询问,他顺坡下驴,又回到刚才的述说思路。
“我愤怒,我开始打她,我故意坏她名声,可是……没有用。小慧犟得很,她埋头工作,根本不理睬我,只有抱着小宇的时候脸上才会有点笑容。”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研究,我知道她的成果马上就要出来,我知道她的导师在邀请她回校任教。我害怕等到她成功的时候,就是离开我的时候。我必须要剪断她的翅膀,我必须要把她永远留在我身边。所以,我偷了她的所有成果,提前申请了专利。”
“我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她发现了,不肯放过我。她写了举报信,说要向厂里揭发我,我跪下来求她,她冷着一张脸。那天晚上,我俩吵得很凶,把小宇吵醒了。看到哭泣的小宇,她的态度终于软和了一些,她说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第二天主动向厂里说明情况,然后以工艺未完善撤回专利,我同意了。”
“那一天,我如坐针毡,几次走到厂领导办公室门口,可是又转了回来。我舍不得啊,我下不了决心。拿到专利的那一天,厂领导拍着我的肩膀夸我,说我能力强,是个做技术研究的人才,还说马上给我升职,多风光。”
“到了下班那天,我从幼儿园接回小宇,把小慧约到天台。”
“我想再劝劝她。这次就放过我,下次我再帮她申请另外一项专利,反正我们夫妻一体,谁拿荣誉不都一样?我现在正是升职称需要成果的时候,她帮帮我,也没什么吧。”
终于说到了关键处,郑瑜屏住呼吸。
姜凌身体微微前倾,瞅准时机开口:“她是个纯粹的科研工作者,最恨学术造假,因此拒绝了你,是不是?”
一句话,精准触碰到了张明辉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是!”张明辉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两年前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此刻的他,只想把内心愤怒宣泄出来。
“她连丝毫夫妻情分都不顾,我刚低声下气说没和领导说出真相,求她再给我一点时间,她呢?她转身就走。我知道,她的口袋里装着那封举报信,如果让她离开,我就完了!工作、名声、前途……全完了!”
张明辉大口喘着气,眼睛死死瞪着姜凌。
就在张明辉被愤怒冲昏头脑、口不择言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郑瑜,动了。
她猛地站起身,拿起两页边缘卷曲的信纸,重重地拍在张明辉面前:“举报信?是这个吗?”
当熟悉的、娟秀的字体出现在眼前时,张明辉感觉心脏像被什么捏住,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顺着抽搐的脸颊滑落。
明明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是此刻慌乱的他根本没办法把每个字连起来,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
但是,张明辉下意识地认定了,这就是举报信,是安小慧亲手写的举报信。
愤怒瞬间冲昏了头脑,张明辉大叫起来:“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没想到,她竟然还留了一手。她要告我,要毁了我!我冲上去抢,想把举报信夺下来。我们俩打了起来,小宇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小慧愣住,我趁着这个时候,把举报信从她裤子口袋里扯了出来。”
郑瑜大声逼问:“然后呢?”
张明辉面孔扭曲,像疯子一样嘶吼起来:“她不仁,我不义,找到举报信之后,我使劲一推,她就掉了下去!掉下去了!”
说到这里,张明辉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瘫坐在椅中,眼神茫然,嘴里喃喃道:“她死了,专利就是我的,永远属于我,是不是?”
李秋芸此刻手都在抖。
——他承认了!他亲口承认杀妻!谋杀动机明确、事实清晰、证据链完整!张明辉逃不掉了!
这个时候,姜凌开口了。
“不是!”姜凌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牢牢锁定张明辉那双茫然的双眼,“偷来的专利,永远不会属于你。”
张明辉被迫与姜凌视线相对。
“科研,靠的是实力,要的是坚持。你既没那个实力,也没那个韧性,偷来专利又有什么用呢?那些荣誉终归是虚幻,遇到问题你依然无法解决,厂里到处都是质疑的眼光,你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所以才会来到这个快要倒闭的牡丹毛巾厂来。”
“牡丹毛巾厂的领导一开始的确很重视你,想要让你挑大梁,担起改革的重担,可是你行吗?你不行!”
“连专利自带的缺陷都无法解决的技术员,你凭什么让大家信任你,让领导继续重用你?”
“无能,无用的标签,依旧跟着你。”
“你害怕小宇说出杀妻真相,长期虐待小宇。你通过殴打、惩罚小宇,来满足你那空虚无比的控制欲。”
姜凌将小宇的验伤报告摆在了张明辉面前,同时也钉死了他的最后一桩罪名:“欺负弱小、虐待亲生儿子。张明辉,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我……”张明辉没有力气嘶吼,只能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
自以为是的虚假泡沫,被眼前姜凌无情戳破。
此刻的张明辉终于看清楚了自己。
原来,他就是个自私、自卑、无用、无耻的混蛋。
是安小慧让他看到了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是安小慧给了他支持,让他走上人生巅峰。
而他,把这一切都毁了。
第97章 杂工
耗时三个多小时的审讯终于结束, 郑瑜与姜凌从审讯室走出来,后背汗湿、神情疲惫。
张明辉供认了所有罪名。
——因为嫉妒,剽窃安小慧的科研成果。
——因为害怕剽窃罪暴露, 谋杀安小慧。
——因为小宇目睹了他杀妻过程, 心虚的他虐待亲生儿子, 想让小宇永远闭嘴。
环环相扣、动机清晰、证据齐全。
案子,终于破了。
姜凌与郑瑜交换了一个眼神,如释重负。
历时近一个月的证据收集,若不是两人齐心协力,恐怕根本没办法这么轻易将张明辉定罪。
案子虽然破了, 但如果安顿不好小宇,法官依旧可能考虑到他是小宇的唯一监护人而网开一面。
郑瑜问:“小宇那边, 怎么样了?”
姜凌道:“安小慧的导师愿意解决专利中的技术难题,只要染料稳定性问题解决,这个专利还是能产生不小的生产效益。虽说张明辉进去了,但牡丹毛巾厂愿意每个月支付专利使用费, 这笔费用足以支持小宇的生活、学习费用。”
郑瑜看向姜凌:“费用解决了,那谁来抚养小宇?先前我在江城了解过, 安小慧父母已逝, 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去了国外,只有小姨留在江城。当时安小慧跳楼自杀, 她娘家亲戚只能联系到她小姨,她小姨闹到厂里, 张明辉给了她一笔钱,她小姨便再没过问,可见她小姨也是个靠不住的自私鬼。安小慧坠楼一案其实漏洞挺多,但凡有个把亲戚坚持查下去, 当地警方也不会草草按自杀结案。”
世上所有事,都怕认真二字。
张明辉谋杀安小慧,其实漏洞百出,可就因为没有人较真,所以才会草草结案。这回若不是有姜凌、郑瑜这两位富有同理心、正义感的好警察介入,恐怕张明辉依旧会逍遥法外。
既然认真办案,那就认真到底。
姜凌道:“闻秀芬愿意抚养小宇。”
郑瑜摇了摇头:“张明辉手上有不少存款,再加上专利使用费,小宇现在是个金坨子,按照亲友优先原则,恐怕小宇的抚养权还轮不到非亲非故的闻秀芬吧?”
想到这段时间频繁往返于派出所、民政局、牡丹毛巾厂,姜凌面色凝重:“短时间的照料倒是没有问题,民政局那边可以出具《临时照料委托书》。但长期监护需要法院判决,这中间需要收集邻居证言、儿童意愿等证据……闻秀芬想接手?难!”
说到这里,姜凌停顿了下来。
说实话,这个案子最难的地方,就是小宇的安置问题。
心理专家秦凝云那边,一周要去一次,对小宇进行心理治疗,每次都由闻秀芬陪伴,小宇对闻秀芬的心理依恋很强烈,贸然割断这份依恋关系,恐怕对小宇的未来发展不利。
郑瑜倒是干脆:“那就先让闻秀芬帮忙照料,等到小宇心理治疗结束,再由张明辉的父母把他带回去。”
姜凌看向郑瑜:“张明辉的父亲长期家暴……”
郑瑜抬手拍了拍她肩膀:“别往自己身上揽太多的责任,我们已经尽力了。张明辉进去了,按理来说小宇就应该由爷爷奶奶抚养。费用问题已经解决,我们再让那边民政部门多关注一下孩子的成长,定期走访,起到监督作用就行了。”
姜凌豁然开朗,是啊,她已经尽力。
闻秀芬也已经尽力。
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不能再往闻秀芬身上添加更多责任,也不能让自己陷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困扰之中。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姜凌感觉脚步都轻松了许多。
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休息。
晏市的八月,像个巨大的、捂得严严实实的蒸笼。
暑气从滚烫的柏油路面蒸腾而起,扭曲了远处的街景。偶尔刮过一阵热风,卷着干燥的尘土,裹着聒噪的蝉鸣,劈头盖脸砸到人身上,让人喘不上气来。
正值傍晚,姜凌走出办公楼,抬手遮住西头斜斜照过来的阳光,一眼便看见梁九善与梁七巧两人等在大门口。
“凌姐!”梁九善眼尖,看见姜凌出来,立刻喊了一声,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冲淡了些许暑气的沉闷。
梁七巧也抬起晒得通红的漂亮脸蛋,冲姜凌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姜凌忙迎上前:“你们怎么来了?”
梁七巧用小手绢抹了抹头上的汗:“我们刚来,想请你吃个饭。”
姜凌不由得笑了:“哪里就轮得到你俩请客?这段时间你们帮忙照顾林晓月,该我感谢你们。走!我带你们去吃西餐。”
梁七巧却很坚持:“不,我考上大学,九善也考上了一中,要不是有凌姐你,哪里有我们姐弟俩的今天?这顿饭必须我们请。”
梁九善一双亮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亲近:“凌姐,我们一直说请你吃饭,可是你总说忙。今天我们俩就守在门口等你下班,总不能再拒绝我们了吧?”
姜凌想了想:“行吧,走!”
看到这姐弟俩晒得脑门发红、一身是汗的模样,姜凌真的说不出拒绝的话。想想他们双双考上心仪的学校,的确是值得庆贺。
难得今天无案一身轻,那就一起去吃顿饭吧。
三人离开市局门口,汇入傍晚下班人流。
梁九善挤进姜凌与梁七巧中间,姜凌这才发现他又长高了不少。自己个子不算矮,竟然只及他下巴。
梁九善眨巴眨巴眼睛:“凌姐,你刚才说吃西餐?西餐好吃吗?”
姜凌没有评价西餐的口味:“有空调,环境比较好。”
梁九善还是好奇少年,听到新鲜事物便来了兴趣:“这么热的天,有空调多好,那我们就去吃西餐吧。”
西餐馆在晏市并不多,需要坐两站路到晏市最热闹繁华的银泰广场。
下了公交车,走了一小段,快到街口拐角,有一家门脸不大的餐馆。
油腻的招牌挂在门楣上,红底黄字写着“顺来餐馆”四个字。餐馆一侧有条小巷,巷子里头停着一辆脏兮兮、装着铁丝网笼子的三轮板车,笼子里空空如也,但板车斗里残留着些暗红色的污渍和几撮动物毛发,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气。
顺来餐馆的后门开向小巷,后门门口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灰扑扑的短褂,背对着街道,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一块融入阴影的石头。
就在姜凌目光扫过短褂背影时,餐馆正对大路的那扇玻璃门“砰”地一声被粗暴推开。一个穿着沾满油渍白围裙、满脸横肉、肚子肥硕的中年男人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他手里拎着个铁皮簸箕,里面是些厨余垃圾。
中年男人正是这家“顺来餐馆”的王老板。
王老板显然心情不佳,也许是后厨太热,也许是生意清淡。他眉头拧成疙瘩,嘴里骂骂咧咧着什么。刚走到门口,一只瘦骨嶙峋、毛色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流浪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簸箕,伸出鼻子去嗅那里面残存的一丁点食物味道。
“滚开!死畜生!”王老板没有丝毫犹豫,抬起穿着硬塑料拖鞋的脚,狠狠地、带着厌恶和发泄,一脚踹在了那只狗的肚子上。
“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傍晚的沉闷。
那狗被踹得飞出去半米多,重重摔在滚烫的地面上,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呜咽,挣扎着想爬起来,四条细腿却哆嗦着打滑。
“晦气!”王老板啐了一口,似乎觉得还不解气,拎着簸箕作势又要上前。
“住手——”
一声怒喝在姜凌身边响起,梁九善像一只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往前冲了两步,双手攥成了拳头,身体绷得紧紧的,怒视着王老板。
王老板被这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动作一顿。
他抬头,看到一个高瘦少年怒瞪着自己,又瞟了一眼少年身后的姜凌和梁七巧。
梁七巧穿着碎花连衣裙,伸手拉着梁九善胳膊,不让他冲上去打架。
姜凌还是审讯室里那一套白衬衫、咖色及膝裙,眼神冷静中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压力。
王老板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把到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他似乎有点顾忌姜凌,也可能是嫌麻烦,最终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梁九善一眼,又冲地上还在呜咽的狗骂了句:“再过来老子扒了你的皮!”然后把簸箕里的垃圾往街边垃圾桶里一倒,骂骂咧咧地往餐馆门口走去。
梁九善心善、喜欢小动物,见到王老板如此暴戾地踢狗,气愤不已,挡住他的下一步动作之后,便将注意力转向那只蜷缩在路中央、后腿有些扭曲、痛苦呜咽的狗。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蹲在小巷阴影里、缩在餐馆后门处的瘦小身影动了。
他听到狗的呜咽声,第一时间便站起来了,快步冲到餐馆正门口。
阳光照到了他的脸。
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顶多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颧骨很高,嘴唇很薄,紧紧抿着。额头和鬓角挂着汗珠,黏住了几缕枯草般的头发。
瘦小男子快步走到马路中央,弯腰抱起那只呜咽挣扎的野狗。
马路很烫,男子穿的拖鞋底差点被粘在沥青上,这让他走路的模样看起来像只鸭子。
野狗被人抱住,汪汪叫了两声。
瘦小男子伸手拍了拍野狗头顶,嘴里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说也奇怪,那只野狗一下子变得乖顺无比,脑袋蹭着他的手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马路中央车来车往,瘦小男子抱着狗,快速在车流中穿行,回到路边。
刚打开餐馆玻璃门准备进去的王老板看到这一幕,大吼一声:“小毛,你干什么?”
这称做小毛的瘦小男子抱着狗,求恳地看着王老板:“老板,它受伤了。”
王老板冷笑一声:“一条野狗,你想养它?”
小毛连连点头,勾着腰、驼着背,看上去卑微又可怜。
王老板斜着眼睛看向小毛,颇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从你工资里扣十块。”
小毛眼睛一亮:“好。”
王老板嘴角勾出一道笑,笑容看着有几分阴森:“想躲懒?”
小毛慌忙摇头:“不不不,碗洗完了,厨房也收拾干净了。”
王老板抬腿踢了他一脚:“滚回去!”
小毛抱着狗飞快地进了餐馆。
整个过程非常短暂,只有几分钟。
可是,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将姜凌的脚步钉牢在地面。
王老板那张脸,还有那个沉默不语的瘦小身影,组合在一起,给了姜凌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们是谁?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她脑中飞速翻滚。
重生回来之后,姜凌深知记忆里那些罪犯档案不可能跟自己一辈子,更多在磨砺犯罪心理学画像理论的应用,降低前世记忆的依赖度。
可是今天,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姜凌警惕。
因为这代表,可能有新的案件发生。
好不容易结束一个难缠的案子,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没想到又冒出这种感觉。
姜凌叹了一口气,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着。
是受害人?
没有找到相关图片记录。
是杀人犯?
没有找到相符的罪犯照片。
那到底是什么?
姜凌沉思之际,梁九善开口说话了:“这个老板下手真狠,不是个好人。”
梁七巧犹豫了一下:“可是,他同意收养那条狗。”
梁九善扫了一眼餐馆旁边小巷里停着的那辆三轮板车,悄声道:“看见那辆板车没?那个铁笼子应该是装狗的,这个老板收狗、杀狗、卖狗肉。”
姜凌神情一凛。
收狗、杀狗、卖狗肉?
这几个词,触动了姜凌的记忆。
前世的确有一个案子,与虐狗有关。
那是一个始于1996年、终于2008年,历经十二年的连环杀人案。
死者下手黑,手段残忍。
反侦察能力极强,从未查明真实身份。
用麻绳勒死目标,并在死者嘴里塞一根剔干了血肉的骨头。
凶手因此得了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代号——黑骨。
真实姓名?未知。
户籍?未知。
社会关系?几乎为零。
死者全是些臭名昭著的虐狗、偷狗、卖狗肉的人。
第一个案子发生在1996年4月,一个因残忍杀狗方式在小圈子里出名的偷狗贼,被发现勒死在偏僻河边或荒废工地,脖子上缠绕着麻绳,绳索深深勒进皮肉。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再然后,死者范围开始扩大,发展到那些因为吃狗肉而闹出过争执纠纷、或者被举报过虐狗行为的小贩、摊主……受害者越来越多,手段也从最初的勒毙,渐渐发展出更多的花样,越来越残忍,越来越显示出对“虐狗者”的极端憎恨和报复性发泄。
警方曾投入巨大警力,但“黑骨”如同真正的幽灵,没有固定居所,没有稳定职业,没有可靠的目击者,甚至没有清晰的画像。
他总是在一个地方犯案后就彻底消失,利用的往往是当时户籍管理和社会监控的空白地带。
关于他的唯一比较清晰的推测信息,是早期一个外围接触者提供的:非常年轻时就出来混迹,可能在餐馆、屠宰场之类的地方打过工。
最后,黑骨在某次试图抓捕时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他点燃了藏身的窝棚引发大火,最终葬身火海。由于现场烧得几乎没剩下什么,加上他本就是个身份不明的黑户,DNA检测在那时还远未普及,这个令人胆寒的连环杀手,最终成了一份带着悬案标记的、残缺的的罪犯档案。
姜凌记得自己当时在整理这份档案时内心涌起的复杂情绪。死者劣迹斑斑,但临死前都经受过虐待与折磨,黑骨以正义者自居,警方无能为力,最终凶手身份成迷,结局令人唏嘘。
不过,现在是1994年,黑骨还没开始杀人。
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姜凌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短褂男子的眼神。
店老板踢狗时,他第一时间冲出来,显见是个爱狗的。
他是谁?是顺来餐馆的杂工吗?
他很年轻,很沉默,也很老实。
如果王老板的店里卖狗肉,那小毛收养这条野狗,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到这里,姜凌再次看了一眼招牌,顺来餐馆,距离商业中心银泰广场只有两、三百米距离。
梁九善在市局“实习”过一段时间,看到姜凌这个表情,整个人都警觉了起来,凑到姜凌身旁问:“凌姐,怎么了?这个老板有问题?”
姜凌摇了摇头:“没事。”
姜凌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脚步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吃饭上了。
第98章 失踪
姜凌那顿饭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银泰广场那家西餐厅的空调冷气确实驱散了暑热, 梁七巧和梁九善兴奋地分享着对新学校的憧憬,但姜凌的心思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系在了拐角那家顺来餐馆。
那个瘦小杂工卑微祈求收养受伤的野狗, 店老板杀狗、虐狗却又同意收养, 强烈的违和感, 让姜凌心神不宁。
明明前世黑骨的档案中,并没有这家店的记录,也没有提到那名小小杂工,但不知道为什么经过顺来餐馆之后,姜凌的脑海里会浮现出那份莫名的熟悉感。
为什么黑骨那么仇视虐狗之人?
为什么黑骨会成为一个专门猎杀虐狗者的连环杀手?
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分析, 多半源于童年阴影,或者是与狗相关的严重创伤, 也可能与自身相关的被虐待经历。
黑骨将虐狗者视为当年伤害自己或者爱犬的施暴者的替身,通过杀戮进行扭曲的复仇。他发展出一套扭曲的道德准则,自诩为“正义的执行者”,对“恃强凌弱”的行为和自身投射的“软弱”充满极端憎恶。
黑骨杀人之后, 会往死者嘴里塞骨头,这是一种高度的仪式化行为, 以满足深层的心理幻想和获得掌控感、优越感——你不是爱吃狗肉吗?那就让你也尝尝骨头的滋味!
姜凌推测, 黑骨这个连环杀手,一定有个缺爱的童年、一个被欺凌的过往、一条陪伴他成长的爱犬。
从黑骨档案分析, 他性格极为孤僻,社会关系几乎为零, 这说明他有严重的社会适应不良,难以建立和维持健康的人际关系。
他可能感到被人类社会孤立、背叛或伤害。在他们孤独、痛苦的世界里,狗可能成为唯一的情感寄托、忠诚的来源和爱的提供者。狗被视为纯洁、忠诚、不背叛的象征,与虚伪、残忍、不可信任的人类形成鲜明对比。
对黑骨而言, 杀害虐狗者,不仅是为狗复仇,也是在保护他们心目中唯一美好、值得信赖的事物的象征。这行为强化了他们“人类皆恶,唯动物可亲”的偏执世界观。
他的第一次杀人,是将他从一名弱者转变为“复仇者”的关键所在。
现在是1994年,此时的黑骨还没有成为连环杀手,必须尽快找到他,及时制止未来可能发生的罪行!
由餐馆杂工、老板和那条流浪狗,姜凌联想到了黑骨档案,也想到了很多。以至于几次梁九善和她说话,都得连着叫她几声,她才会有所回应。
梁九善在市局“实习”那段时间不是白待的。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姜凌在顺来餐馆门口短暂的停顿、瞬间的警惕以及后来吃饭时的心不在焉。
梁九善知道姜凌刚结束张明辉虐童案,肯定很累,便没有缠着她问东问西。而是将“顺来餐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心上。
——能让姜凌不安的地方,一定有问题。
第二天,梁七巧开始收拾行李,为读大学做准备。
“姐,我出去转转。”梁九善对梁七巧说。
“去哪?大热天的。”梁七巧看了一眼弟弟。
“就……去银泰广场那边看看,逛逛。”梁九善含糊其辞,说说打算去顺来餐馆那里盯梢。
晏市的八月,下午三点多,阳光依旧毒辣。
梁九善顶着日头,转了两趟公交车,终于来到顺来餐馆所在的那条街。他没有直接去餐馆,而是在斜对面一家卖冷饮、零食、小文具的杂货店门口转悠。
店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摇着蒲扇在柜台后打盹。
有过工地卖冰棍的经验,梁九善见谁都能聊几句,便凑了过去:“大爷,您这儿招临时工不?我开学前想打点零工,啥活都能干!”
大爷眯着眼打量他:“学生娃?我这小本生意,用不上啥人,就下午帮我看看店,理理货,半天两块钱,干不?”
天气太热,大爷实在是不想下午看店,躺在竹床上吹吹电扇不好吗?正好梁九善凑过来,看他一张脸生得讨喜,便试探着出了个低价。
“干!”梁九善毫不犹豫地应下。钱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这个位置,正好能把顺来餐馆门口和侧面的情况尽收眼底。
于是,梁九善成了杂货店的临时小工。每天下午守店,并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盯着斜对面的顺来餐馆。梁九善模样生得好,会看人眼色,嘴也甜,很快就招揽来不少生意,这让开店的大爷很满意,主动提出给他加工资,时间也从下午延长到了晚上。
起初几天,一切如常。
天太热,中午没什么顾客,但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后,顺来餐馆还是会有顾客进来点菜吃饭,越夜越热闹。
隔着那扇玻璃门,梁九善能看到老板负责点菜、收钱,杂工小毛则负责倒茶、上菜、打扫卫生,忙得像个陀螺一样。
没有顾客登门的时候,王老板挺着那满是肥油的大肚子站在门口骂骂咧咧,指挥小毛搬东西、倒垃圾。
小毛动作很麻利,但总是低着头,很少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王老板对他呼来喝去,甚至偶尔会推搡一下、踢一脚,他也只是默默承受,脸上看不出喜怒。
至于那条流浪狗,它的后腿包扎过,一瘸一拐地跟在杂工小毛身后。它很聪明,从来不走正门、不进餐馆,只在后厨、小巷晃悠。
直到第五天下午,梁九善发现了不对劲。
首先,是顺来餐馆门口那辆装着铁丝笼子的三轮板车不见了。
然后,小毛收养的那条流浪狗不见了。
接下来,连续两天,都没看到王老板那肥硕的身影出现,只有小毛一个人在店里忙进忙出,把点菜、收钱的事情都接了过去。
守到第八天,梁九善看到一个穿着花连衣裙、烫着卷发、脸上带着怒容的中年女人来到了餐馆门口。
她叉着腰,对着里面大声嚷嚷,声音隔着一条街都隐约能听见:“王大富,你个死鬼给我滚出来!又死哪去了?三天不着家,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又去找哪个狐狸精了?!”
看来,这位是老板娘。
梁九善竖起了耳朵,继续观察着对面的情况。
小毛走了出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对着老板娘说了几句话。老板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薄的怨愤:
“什么?他说回老家?放屁!他老家那破地方八百年不联系了,他肯定是卷着钱跟哪个贱货跑了,这个杀千刀的,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上次被抓到跟发廊妹勾勾搭搭,跪着求我原谅,这才多久……”
老板娘越骂越气,声音尖利,引得路人侧目。她显然认定丈夫是出轨跑路了,而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你!”她指着小毛,“赶紧给我滚蛋!这破店,老娘自己干!”她似乎把对丈夫的怒火迁怒到了杂工身上。
那杂工没吭声,只是默默地转身进了店里。
过了一会儿,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低着头,快步离开了顺来餐馆,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老板娘接管了餐馆。
她雷厉风行地找人摘下了那块油腻的旧招牌,开始指挥工人把店里的旧桌椅往外搬,叮叮当当地准备重新装修。
店里大厨挥舞着菜刀冲了出来,对老板娘吼:“你做什么?想甩了老子单干?说好了,这店的收入要分我三成!你们夫妻俩合起伙来,想算计老子的钱,是不是?”
老板娘跺着脚骂:“想要钱,找王大富那个死鬼去要!他和小情人跑了,这店归我,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顺来餐馆门口吵闹不休,引来无数路人围观。
即使天热,也挡不住大家爱看八卦的心。
“不是吧?老王真的跟人跑了?”
“老板娘这是要抢夺餐馆的经营权吧?连老公跑了都不找找。”
“小毛可怜,连工资也没给就被赶走了。”
老板娘和大厨的争执还在继续,直到大厨威胁报警,老板娘的态度才软和下来,最后赔了三百块钱,大厨满意离开。
眼见得装修继续,梁九善的心却沉了下去。
王老板失踪了?
老板娘认定他是出轨跑了,但梁九善觉得不对劲。
丈夫出轨私奔,一般做老婆都要痛苦几天吧?这老板娘倒好,王老板消失三天之后找都不找,立马装修餐馆,给人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感。
已经快月底,老板不见了,小毛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拿到手吧?老板娘让他走,他连讨要工资的动作都没有,走得也太干脆利落了吧?
大厨的反应也很奇怪,从他与老板娘的对话可以了解,他以技术入股,占到餐馆利润的三成之多。王老板失踪,大厨损失最多,按理来说他应该会追究到底,怎么老板娘赔了三百块钱就同意离开了?
还有,那条狗到底去了哪里?是被王老板杀了,还是离开了?
太多的疑惑,让梁九善心生警惕。趁着老板娘在门口指挥工人搬运垃圾的空档,他溜进了暂时无人看管的顺来餐馆后厨。
后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烟、血腥和洗洁精的味道,地上乱七八糟堆着一些不要的锅碗瓢盆和破麻袋。墙面油腻发黑,角落结着蛛网。
梁九善的目光仔细扫过地面、灶台、墙角。
他的心跳得有点快。
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靠近墙角、一个大灶台后面,那里光线昏暗,地面颜色似乎有些异常。
梁九善蹲下身,凑近了看。
厨房地面铺的是旧红砖。其中一块砖的缝隙里,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得多,呈现一种暗沉的、几乎发黑的深褐色。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那片深色区域边缘蹭了一下,指尖立刻染上了一层难以洗掉的暗红印渍。
是干涸的血迹!
很大一片。
梁九善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不再犹豫,拔腿就往外跑。
梁九善跑回杂货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机,毫不犹豫地拔通了姜凌办公室电话。
“凌姐!”梁九善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
姜凌刚从闻秀芬那里回来。
小宇已经接受过三次心理治疗,效果不错。现在的他已经能够接受母亲去世、父亲入狱的现状,住进闻秀芬家里,和林晓月以姐弟相称,为小学二年级开学做准备了。
可是,张明辉的父母收到消息之后,来到牡丹毛巾厂闹事。
张明辉的父亲骂闻秀芬是为了钱才收养小宇,逼着毛巾厂领导把专利使用费、张明辉的工资全都交给他们,然后强行要带走小宇。
听说小宇每个星期要到省城接受心理治疗,张明辉的父亲嗤之以鼻:“什么心理创伤?你们城里人就是矫情!要我说,小孩子嘛,不听话就打,打多了就老实了。”
明明民政部门、派出所开出了《临时照料委托书》,确认了闻秀芬的临时照管权利,但张明辉的父亲却十分强势,以小宇爷爷身份大吵大闹,这让金乌路派出所的魏长锋脑壳很疼。
闻秀芬与小宇已经建立起深厚的母子情谊,死也不愿意将小宇交给爷爷奶奶。
金乌路派出所新来的吴建斌与李秋芸这次态度很坚决,没让张明辉的父亲把小宇带走。
姜凌这几天一直在协调各方关系。
原本她在郑瑜的劝说下,已经决定放手,但此刻事情摆在眼前,姜凌的内心却被责任拉扯着。
姜凌问自己: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吗?
张明辉是在家暴中成长起来的,他会走到今天,他父亲的暴力、粗暴,他母亲的软弱、不作为,都是背后的推手。
好不容易让小宇摆脱了父亲的虐待,难道又让他落到爷爷奶奶手中?
如果小宇也会重复张明辉的道路,那所有人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姜凌决定与民政部门、法院方面再联系联系,一定会有办法的!
法律条文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一切,都必须让位于孩子健康成长的需要。
梁九善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拔进来的。
接起电话,听到梁九善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姜凌心里咯噔了一下:“九善?怎么了?慢慢说。”
“顺来,顺来餐馆那个王老板,他不见了。老板娘说他跟人跑了,可是我刚才溜进他们后厨,在灶台后面发现了一大滩血迹。”梁九善一开始因为紧张,说话有些结巴,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关键信息表达得很清楚。
姜凌的瞳孔骤然收缩。
顺来餐馆?
不对啊,晏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收到的同时,梁九善还拿到了两页学校要求的必读书单,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家里看书吗?怎么跑到顺来餐馆去了?
姜凌问:“你怎么进了顺来餐馆后厨?”
梁九善说:“上次我们经过那家餐馆,你不是有些心神不宁吗?我这几天在餐馆对面的杂货店里当临时工,一直盯着那里呢。”
姜凌不由得心中一暖。
这个梁九善,真是太贴心了。
自己的情绪被人看见,虽说心里觉得熨帖,但姜凌脸上半点不显,反而冷着声音说:“你现在是学生,要以学习为主。”
梁九善并没有在意姜凌的态度,焦急地说:“好,我知道。凌姐,我觉得不对劲,王老板失踪,那个叫小毛的杂工被老板娘赶走了,大厨拿了三百块钱也走了,你赶紧过来看看吧。”
因为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姜凌原本就对顺来餐馆多一分关注,听到梁九善的话立刻道:“你就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
没有丝毫犹豫,姜凌猛地站起身,迅速拨通了郑瑜的内线电话,声音冷静而果断:“郑瑜,有新案子。”
刺耳的警笛声撕裂了夏日沉闷的空气。
几辆警车呼啸而至,闪烁的红蓝警灯映在“顺来餐馆”的门窗上,也映在围观人群惊疑不定的脸上。
郑瑜率先下车,神情冷峻。
姜凌紧随其后,沉静而锐利的目光扫过现场。
梁九善立即跑了过来,指着餐馆后门:“凌姐,血迹就在里面,灶台后面!”
技术大队的赵景新带着两名助手,提着沉重的勘查箱,迅速跟进。他们熟练地在门口拉起警戒线,隔绝了探头探脑的视线。
老板娘叉着腰骂:“你们干什么?凭什么封我的店?王有富那个死鬼跑了,店是我的了!”
姜凌没有理会老板娘的吵闹,径直带人进入后厨。
技术科的强光灯“啪”地打开,惨白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昏暗,将后厨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露无遗。
赵景新跟着应松茂工作了五、六年,也算是经验丰富,一眼就锁定了梁九善指的位置。他蹲下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灶台后面堆积的破麻袋和杂物移开。强光下,那片暗沉发黑、渗透进旧红砖缝隙的污渍无所遁形。
“鲁米诺!”赵景新沉声吩咐。
助手立刻拿出喷壶,对着那片区域喷洒。在灯光熄灭的瞬间,令人心悸的景象出现了——那片污渍区域,如同被点燃的磷火,爆发出大片大片、星星点点、刺目而诡异的蓝绿色荧光。荧光并非均匀一片,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喷溅状和拖擦状。
“是血,大量人血反应。”
赵景新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凝重。荧光反应的范围和形态,清晰地勾勒出这里曾经发生过极其剧烈的、带有喷溅的暴力事件。
“提取样本!仔细检查周边所有地方,尤其是缝隙、墙角、工具表面。”随着赵景新的指令,技术员们屏息凝神,开始细致的工作。刮取砖缝里的深色物质,用棉签擦拭可疑区域,拍照记录荧光形态……
郑瑜看到现场初步勘查的情况,眉头紧紧锁起。
她转向被拦在警戒线外、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的老板娘:“王有富最后一次出现在店里是什么时候?具体点!”
老板娘被这阵势和郑瑜严肃的语气慑住了,声音不再像刚才那么尖利:“上,上周五下午,对,就是周五。他对小毛说要回趟乡下老家,然后就没了影子。他以前也这样,肯定是被哪个狐狸精勾跑了!”
她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判断,但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不确定和恐慌。
姜凌追问:“他走之前店里有什么异常?跟谁接触过?小毛去了哪里?”
“异常?没,没什么异常啊,就跟平时一样。那个小毛,笨手笨脚的,我嫌他碍事,就把他赶走了,谁知道他跑哪去了。”老板娘提到杂工小毛时一脸嫌弃。
这时,负责外围走访的小梁跑进来汇报:“瑜姐,问过隔壁几家店。都说大概三、四天没见着王老板了,那个叫毛大力的杂工昨天被老板娘赶走,之后也没人见过他。”
有问题。
姜凌和郑瑜交换了一个眼神。
技术科在现场的工作持续了近两个小时。除了那片核心的血迹反应区,他们还在墙角发现了几处细微的、被擦拭过的点状血痕,在丢弃的一个破墩布头上也检测到了微弱的血反应。
初步的血液检测结果很快出来。
赵景新拿着报告走过来,声音低沉,“根据现场提取的血液样本,可以确定是人血,且血型为O型,与王有富的血型一致。结合出血量和喷溅形态,基本可以认定,这里应该就是王有富遇害的第一现场,他遭受了严重的暴力伤害,凶多吉少。”
“啊——”
老板娘离得近,听到赵景新的话立刻尖叫出声。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嘴里发出不成调的、梦呓般的念叨。
“不,不可能,怎么会是人血?厨房里总会杀鸡杀鸭,有点血不是正常的吗?”
“王有富这个狗东西,他死了?小毛不是说他回老家了吗?”
“不对,不对,他不是跟人跑了吗?他以前也是这样,招呼不打就玩消失,我以为这回也是……”
之前对出轨丈夫的愤怒已经荡然无存,老板娘整个人陷入极大的慌乱之中。
姜凌认真观察着老板娘的反应。
从她的眼睛里,姜凌没有看到伤感,看来夫妻俩感情不怎么样。
“立案!立刻按凶杀案侦查。”郑瑜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
接下来的事情,寻找王有富,成了当务之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瑜迅速部署:“联系警犬队!带追踪犬和血迹搜索犬过来!以餐馆为中心,尤其是后门、小巷、垃圾堆放点,给我仔细搜。”
警犬队的训导员带着两条威风凛凛的德国牧羊犬很快抵达。
训导员让猎犬仔细嗅闻了从现场提取的、带有血液样本的纱布。两条猎犬低吼一声,显得异常兴奋,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它们低着头,鼻子紧贴地面,在后厨门口徘徊了几下,然后猛地冲出后门,拐进了餐馆后面的狭窄小巷。
小巷阴暗潮湿,堆满了附近餐馆丢弃的泔水桶和杂物,气味极其难闻。但猎犬目标明确,快速穿过小巷,在一处堆满废弃建筑垃圾的角落停了下来,开始焦躁地用前爪刨地,发出急促的吠叫。
“有发现!”训导员高声叫喊。
警察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清理开表面的垃圾。下面是一层新翻动过、但掩盖得十分潦草的浮土。
几铲子下去,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恶臭猛地涌了出来。
浮土之下,赫然是一具蜷缩着的男性尸体!
第99章 尸检
尸体被裹在一个沾满油污和血渍的破旧麻袋里, 只露出一小部分。
法医老刘上前进行初步检验:“男性,身高体型与王有富相符。颈部有勒痕,后脑及面部有钝器伤,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天以上, 死亡原因待进一步尸检。”
扫视现场之后, 老刘的声音带着职业的沉重:“尸体埋得很浅,就在垃圾堆下面,连坑都没好好挖,就随便盖了点土和垃圾,非常仓促慌乱。”
姜凌目光微凛, 从这仓促掩埋的现场,可以想象到凶手在杀人后的惊恐和手忙脚乱。
第一种可能, 凶手是初犯,没有处理尸体的经验。
像楚金根,第一次下手的对象是高中生张磊,埋尸较浅, 尸体很快就被警方发现。到后来杀汽修工赵锐时,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处理尸体娴熟无比, 若不是姜凌逼他开了口, 谁也找不到赵锐的尸体。
第二种可能,凶手并非预谋杀人, 而是失手之过。
一般有预谋杀人,现场处理不会如此潦草。灶台血污未清除、装尸体的袋子也是在厨房顺手拿来的, 埋尸地点距离顺来餐馆很近。这不符合预谋杀人的抛尸距离“不远不近”原则。
姜凌沉思之时,老板娘已经被警察带过来认尸。
一看到那具蜷缩的尸体,老板娘“嗷——”地一声叫,心中再无侥幸, 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地面哭嚎起来。
“你个短命鬼哦,怎么就死得这么惨?”
“你这一死,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是哪个杀千刀的,把你给……”
郑瑜弯腰看向唱念作打的老板娘:“是你丈夫王有富吗?”
老板娘眼中半点泪水都没有,但哭嚎半分未减:“是他,是他。”
确认了,王有富已死。
不过,从老板娘这反应来看,夫妻感情很一般。
梁九善站在一旁,面色煞白,双腿有些哆嗦。
报警的人是他,他也怀疑过王有富被害。但怀疑是怀疑,等到真正看到尸体,还是腐化了三天、臭味熏天的尸体,任谁看到了都会生理不适。
姜凌抬起手,想像以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却发现梁九善身姿修长挺拔,已脱出少年稚气,有了几分成熟模样。
犹豫片刻之后,姜凌轻触梁九善后背,低声道:“你,没事吧?”
梁九善摇了摇头,死死压住胃里翻涌的恶心感。
姜凌手掌的温度自后背传来,梁九善心中一暖,哑声道:“凌姐,我不怕。”将来,他可是要考警校、当警察的人,怎么能被这小小的尸体吓到?
姜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九善,干得漂亮。”
若不是梁九善心细如发,发现血迹并坚持报警,恐怕这具尸体会随着垃圾被清运走,或者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而王有富失踪,最终很可能因为老板娘坚称他跟情人私奔,而无人深究。
梁九善得到姜凌的表扬,顿时精神一振,胃里的恶心感完全消失,就连鼻子传来的恶臭都似乎不存在。
他转头看向姜凌:“凌姐,我帮到你了吗?”
姜凌点头:“当然。”
为了自己内心的怀疑,梁九善冒着酷暑在杂货店打工,盯梢盯了八天,不怕苦不怕累,是个当刑警的好苗子。
“那就好。”梁九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亮晶晶的。
姜凌道:“现在有警方接手,你赶紧回家看书去吧。马上就要开学,可不能松劲。”
梁九善立定、敬礼:“是!”
虽然敬礼姿势不够标准,但他那严肃的表情却让姜凌有点想笑,点头道:“行了,赶紧回家吧。”
梁九善乖乖离开。
杂货店大爷虽然有些舍不得他,但这条街出了人命,他也打算关店休息几天除除晦气,给梁九善结了工资便让他走了。
尸体被小心翼翼抬出,运往法医中心做一步解剖。
郑瑜带领警员开展周边商户的调查,仔细询问案发前后顺来餐馆发生的异常、王老板的为人、性格及社会关系等。
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展。
一天之后,案件组全体成员碰头,小组成员开始进行案情分析。
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将不大的会议室照得透亮。西墙挂着的白板上贴着王有富蜷缩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现场照片、顺来餐馆后厨的平面图、血迹分布示意图,触目惊心。
专案组核心成员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郑瑜作为组长坐主位。但大家都默认,主导分析进程的是姜凌。
姜凌提出的“三定侦查法”现在已经在刑侦支队广泛流传,只要立案,首先要做的便是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就算因为证据还没收集齐全,心理脸谱不能马上定下来,至少也能缩小侦查范围。
“各位,尸检的详细结论出来了。老刘,请你把情况和大家说一下。”郑瑜示意法医老刘发言。
老刘表情严肃,翻开尸检报告:“各位同事。最终确认致死原因为重度颅脑损伤,由后枕部单一、猛烈的撞击造成。撞击点为灶台突出的尖角,在那里发现微量人体组织和血迹残留。颅内出血和骨折形态完全符合意外后仰跌倒、后脑撞击硬物所致,这是直接死因。”
“另外,死者面部,尤其是额头、颧骨区域,存在多处挫裂伤、皮下出血。这些伤痕具有生活反应,是生前伤。”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等待老刘的解释。
老刘继续:“从面部伤痕的形态、分布和受力方向分析,它们是由一个相对较轻便、带有一定棱角的钝器多次击打造成的。其伤痕较分散,力度有控制,不像后脑撞击那样是集中致命一击。这些面部伤痕的形成时间,与后脑的致命撞击伤非常接近,几乎是在同一冲突事件中连续发生的。”
说到这里,老刘将目光投向技术大队物证组的赵景新。
赵景新补充道:“经检验,凶器为厨房常用的锅铲,伤痕高度吻合。”
郑瑜立刻抓住了核心:“这意味着,在王有富后脑撞击灶台角致死之前,发生了一场短暂的、激烈的肢体冲突。冲突中,有人使用了手边易得的厨房工具——锅铲,击打王有富的面部。而这场冲突,最终导致了王有富的意外摔倒和致命撞击。”
听到这里,底下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
大家都是经验丰富的刑警,一听到这个结论便知道代表什么。
“哦,不是谋杀。”
“是冲突升级,意外死亡。”
“可是……为什么要掩埋尸体?”
老刘等议论声稍歇之后继续补充了三点。
“死亡时间为8月24日下午3-6点。”
“死者胃里发现酒精残留。”
“颈部勒痕肩背、臀部伤痕均为死后擦挫伤。”
这三点很重要,充分证明了郑瑜刚才的推测。
众人的议论也随之而展开。
“下午热,没有顾客,后厨发生争执、处理尸体没人在意。”
“王有喝了酒,站不稳,容易滑倒。”
“凶手发现王有富摔死之后,心慌意乱,对尸体进行了拖拽、包裹、搬运和掩埋,所以造成多处擦挫伤。”
姜凌站起,走到白板前,写下“意外致死、毁尸灭迹”这八个大字。
“后厨是第一现场。结合埋尸现场的仓促混乱,凶手极可能是在激情或极度愤怒状态下杀人,随后因恐惧而匆忙处理尸体。本案绝非有预谋的仇杀或劫杀,可定性为冲突引发的意外致死,后续毁尸灭迹。”
“凶手并非主动攻击,而是被动应对突发灾难,其行为模式更侧重于掩盖而非杀戮。”说到这里,姜凌看向李振良,“良子,分析一下这个时间段是否支持突发意外?”
跟在姜凌身边一年多,李振良现在主要承担的工作是数据处理。听到姜凌问话,立刻回应:“完全支持!上周五下午3点至6点正是餐馆相对清闲、后厨人员较少的时间段,突发争执或意外具备时间和空间条件。”
姜凌看向周伟:“周伟,抛尸的仓促慌乱,以及就近处理,是否符合意外特征?”
周伟对地图、地理环境有很高的敏锐度,自行车铃铛被窃案中,他快速找到牡丹毛巾厂这个定位;陈燕案中,他能从益州、晏市的地理位置判断出樊虎的关键落脚点为岳州,因此姜凌着重培养他的地理画像能力。
听到姜凌的问题,周伟立刻点头:“非常符合。意外发生后,行为人极度恐慌,第一反应是隐藏事故现场和尸体。因为地处闹市,他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进行远距离转移或深度处理,一般会选择在餐馆周边半径1公里以内埋藏尸体。这个就近的垃圾堆角落就成为他的临时抛尸点。”
“很好。”郑瑜环顾全场,“案件性质已定,大家没有异议吧?”
众人异口同声:“没有异议。”
王有富喝醉了酒,和人发生争执,对方拿锅铲砸了他几下,不知道是因为推搡还是在躲闪中无意滑倒,反正王有富后脑狠狠砸在灶台尖角而导致死亡,对方看到血之后吓得失了魂,慌慌张张处理拖动尸体、装进麻袋里,然后趁着没人掩埋了尸体。
尸检报告那么清晰,很容易推演出整个案发过程。
郑瑜点了点头:“好,那接下来,我们定范围。”
姜凌退回座位,把定范围这个任务交给了郑瑜。
郑瑜与姜凌的正式合作,始于平安里小区的豆浆投毒案,郑瑜也在那次历练中将三定侦查法深深刻在脑海之中。
郑瑜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将嫌疑人的名字逐一写下。
“案件定性为过失杀人,我们排查了死者的社会关系,其中具备作案时间、与死者有过节的嫌疑人一共有五名。老板娘葛翠萍、大厨刘彪、杂工毛大力、高利贷债主赵老六、被开除的前员工孙小军。”
从老婆、合伙人、员工一直到债主,嫌疑人竟然有五个!
众人都暗自摇头。
这个王有富还真是处处结仇啊。
郑瑜道:“这里,还真的要表扬一下梁九善。他在顺来餐馆对面的杂货店做临时工,及时发现问题报警,不然等到店铺装完修、垃圾场被掩埋,一切都晚了。”
找不到尸体、现场完全被破坏,再加上王有富的家人不追究,最后多半就是个“失踪”。
姜凌点了点头:“等梁九善入学,市局给他颁个奖吧。”
不管是“见义勇为”奖、还是“热心好市民”奖,总之是个荣誉。
被郑瑜和姜凌点名表扬的梁九善,正在家里琢磨着怎么处理小宇的抚养权问题。
他一回到家,就见到了拉着小宇默默掉眼泪的林晓月。
林晓月舍不得小宇这个弟弟。
她是独生女,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爸爸打妈妈,后来好不容易爸爸意外去世,她和闻秀芬相依为命的那几年也过得战战兢兢。
因此见到同样遭受过父亲家暴的小宇,林晓月内心狠狠触动,一心想要保护好这个可怜的孩子。似乎……保护好小宇,就像是回到过去挽救那个哀哀哭泣的自己。
原本一切都好。
闻秀芬拿到了小宇的临时监护权,小宇乖乖巧巧喊她一声“姐姐”,姐弟俩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玩耍。看着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的小宇,林晓月觉得自己很幸福。
可是,小宇的爷爷奶奶过来了,吵着闹着要把小宇带走。
连派出所的警察都没有办法,只能采取“拖”字诀。但林晓月从妈妈那忧愁的表情猜到,想让小宇继续留在自己家,困难很大。
闻秀芬带着小宇去省城治病的时候,林晓月就住在梁家,和梁家姐弟关系很好。她知道梁九善鬼点子多,便牵着小宇的手来找他出主意。
听完林晓月的话,梁九善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张明辉案破了,姜凌却还是不开心。
像姜凌那样责任心强的好警察,肯定一心想着“帮人帮到底”,如果不给小宇一个好的安排,姜凌会良心不安。
梁九善眼珠子转了转。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警察走的是正道,但有时候遇到像小宇爷爷那种自私、刁钻的人,走走暗道也不是不可以。
梁九善悄悄对林晓月说:“你这样这样……”
林晓月越听,眼睛越亮。
等到梁九善把计划说完,林晓月整个人都轻松下来,重重点头:“好!九善哥哥,我听你的!保证完成任务。”
牵着小宇的手,林晓月蹦蹦跳跳地走出梁家,和刚来时双目含泪、面色沉重的模样完全不同。
第100章 灾星
小宇的爷爷自然也姓张, 名字很有气魄,叫张占山。没错,占山为王的占山。
奶奶的名字很有乡土气息, 叫吴春草。
张占山来晏市这段时间, 一直住在牡丹毛巾厂分配给儿子的那套筒子楼老房子里。从农村大青砖房到筒子楼, 张占山和吴春草都感觉不适应。
房子不接地气、太逼仄、邻居们不友好……
总之,张占山觉得城里的生活也就那样,还不如回农村住得自在。如果不是为了把那个能够每个月拿什么专利费的“金孙”弄回家,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破房子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儿子张明辉进看守所了,孙子没人照顾, 爷爷奶奶把孙子接回去——原本张占山以为很容易的事,却不料艰难无比。
先是毛巾厂领导拿腔拿调, 说什么要开除张明辉,他的财产得留给小宇。
然后是楼下那个闻秀芬,拿出什么民政局开的《临时照料委托书》,说她现在是执证上岗, 不能把小宇交给他们。
派出所那两个小年轻更是拉偏架,说小宇现在心理创伤严重, 必须每个星期去省城找专家做心理治疗, 不能擅自更换监护人。
最可恶的,是公安局那个叫姜凌的女警察, 她还拿出心理专家开的评估报告,说从小宇心理健康出发, 必须给他一个稳定、温暖的抚养关系。她甚至还说张明辉长期经受父亲家暴导致心理扭曲,因此才会走上现在的犯罪道路。
真是没天理了!
农村里哪家当爹的没打过儿子?要不是有他张占山这么强势的教育,怎么可能培养出张明辉这个有出息的大学生?
张占山完全忘记了,张明辉只是考了个技校, 后期能够读大专,全靠安小慧的辅导与支持。
张占山也自动忽视了,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儿子,现在背负着杀妻、虐童、剽窃三项罪名,正在看守所里等待着开庭判决呢。
折腾了半个月,交通费、伙食费花了一大堆,可是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张占山有点急了。
这一天,吴春草买菜回来,语气略显神秘:“当家的,你说,咱家是不是冲撞了啥?要不要找个大神来做做法?”
张占山难得地没有吼她,坐在沙发上摆出大爷姿态:“瞎说!城里人不兴这个。”他其实有些心动,只是因为身处陌生环境,张占山有些不敢。
农村里搞迷信的多,但凡家里遇到点难事,都会找个大神做法驱驱邪。可是城里到处都是楼房,连人都认不全,到哪里去找大神?
吴春草和张占山做了几十年夫妻,张占山眉毛一动她就能知道他心情好不好。她给张占山倒了杯凉茶,这才敢给自己倒水解渴,行云流水般做完这套动作之后,吴春草坐在板凳上,仰望着张占山。
她被打怕了,张占山大刀金马地坐在沙发上,她压根不敢坐在他旁边,即使是板凳也只坐了一半,生怕挨打躲得不及时。
吴春草看得出来张占山心动了,便悄声说:“今天我出门买菜,听到几个小子在那里嘀咕,我捡了一耳朵。你猜,他们在说啥?”
张占山冷着一张脸,自顾自地抽着他的旱烟:“说。”
吴春草在这个陌生地方住了一段时间,真是感觉哪哪都不舒服。
农村里多好,有村里的媳妇婆子们聊闲天,有用惯了的锅碗灶台,有吃不完的蔬菜粮食。城里邻居各过各,从来不串门,厨房的煤气灶用不惯,吃什么都要花钱买。如果不是张占山坚持,吴春草早就回家了。
因此,一听到别人提到请大神做法,吴春草就想走走偏门,早点把孙子的事情处理好。
张占山想把小宇带回去,但吴春草并不愿意。
张占山说得轻巧,钱他拿着,小宇还不是丢给她带?
家里孙子、孙女好几个,个个都是吴春草这个奶奶带大。她这一生养大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带大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小儿媳肚子里又怀了一个,真是够够的。
吴春草只想早点回家。
“我听说啊,城北有个杂货店老板,其实是个很有本事的高人,能断吉凶、判生死,厉害得很嘞。而且他要价不高,一卦二十块。咱们要不要去找找他,花点钱问问?”
张占山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终于开了口:“哪家杂货店?怎么找?”
吴春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忙不叠把今天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我问了,坐两趟公交车过去,在银泰广场附近,也不算远……”
就这样,张占山和吴春草被忽悠到了顺来餐馆对面的小杂货店。
杂货店老板姓李,人称李大爷,穿着件无袖的麻料短褂,赤着脚,摇着把蒲扇在竹椅上晃悠,长得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梁九善坐在李大爷身边,给他捶肩,蛐蛐着张明辉的罪行。
李大爷年轻时走南闯北,有几分侠义心肠,再加上这段时间梁九善帮他看店,的确讨人喜欢,听了小宇的遭遇,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
张占山在村里是一霸,来到城里也没消停,但他有一点:很迷信。
因为顺来餐馆死了人,整条街都冷冷清清,这让张占山心里头有点毛毛的。
顶着大太阳来到这间杂货店,看到闭目养神、身边守着个面容俊秀少年的李大爷,张占山老老实实鞠躬:“老神仙,您这里给算卦不?”
李大爷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上下打量着张占山,慢条斯理开口:“你这……面相不对,家里人有牢狱之灾吧?”
张占山一下子就被唬住。
果然是老神仙啊,一眼就能看出吉凶祸福。
他立马凑近了些,递上20块钱:“拜托您给算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李大爷摇头,没有接钱:“牢狱之灾结局已定,没办法。”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张占山并不想看到儿子被枪毙,苦着脸继续哀求。
梁九善在一旁插话:“我师父说没办法,那就是没办法。你看到对面那家餐馆没?”
张占山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向被警戒线封住的顺来餐馆,眼神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份敬畏:“这家餐馆,怎么了?”
梁九善叹了一口气:“我师父给这家餐馆老板看过面相,说他有血光之灾,必须修身养性忌杀生,否则活不到今年九月。结果……你猜怎么嘀?前天发现老板被杀了。啧啧,厨房里到处都是血,尸体装在一个麻袋里,惨!”
张占山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心里发慌:“老神仙,你老费费神,帮我们算一算,看看有没有办法消灾?花多少钱都行!”
李大爷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便进入了正题:“你们家出了个灾星,只要这个灾星在,就没有办法……”
张占山心脏急跳,忙追问:“老神仙,你再指点指点,灾星是哪一个?”
李大爷装模作样掐指算了算:“你们家这个灾星现在力量还算小,应该年纪不大。但因为他的降世,影响了身边人的运势,母亲已死、父亲……也快了。”
张占山与吴春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恐。
按照老神仙的话,那小宇就是他们家的灾星。
似乎,真的是随着小宇的出生,张明辉这个让他们骄傲的儿子,日子就越过越差。夫妻感情不好、工作不顺,小宇五岁的时候安小慧坠楼身亡,七岁的时候张明辉进了监狱,说什么杀妻,得枪毙。
张占山忙问:“那,那我们怎么办?”
李大爷摇了摇头:“没办法,只要这个灾星在,你们家就不得安宁。谁靠近,谁倒霉。”
说完,李大爷上下打量着张占山、吴春草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们最近是不是和灾星靠得太近?我看你们印堂发黑,灾祸不远了。”
张占山和吴春草吓得魂不附体,不断地哀求着。
梁九善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既然靠近灾星就会招来祸患,那把灾星送出去不就行了?”
李大爷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个灾星是火体,需要以水压制。”
说完这句话,李大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梁九善一眼。这小子,脑瓜子真是好使,忽悠人有一套,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
张占山立马追问:“怎么压制?”
李大爷道:“水为财嘛,俗话说得好,破财消灾。”
说罢,李大爷功成身退,闭上眼睛,躺回竹椅中,继续摇着他的蒲扇。
张占山还想再问,却被梁九善拦住:“我师父累了,别再惊扰了他老人家。该说的、能说的,我师父都已经说了,你们赶紧回去,把灾星送走吧。”
梁九善快速瞟了对面顺来餐馆一眼:“要是晚了,就怕离灾祸不远。对面那家老板不肯信我师父的话,非要收狗、杀狗,杀孽太重,结果你看,啧啧啧。”
张占山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们一回去就把灾星送走。”虽说有些肉痛,但老神仙都说了,破财消灾嘛。再多的钱,要是没命花,那还有什么意义?
梁九善手里拿着张占山死命塞过来的两张大团结,抬眸看向张占山、吴春草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
像张占山这种自私自利、强势霸道的老头,只要让他相信抚养小宇不仅对他没有好处,反而会招来灾祸,他肯定恨不得马上甩包袱。
抢夺“灾星”的抚养权?怎么可能!张占山现在包不得把小宇丢给闻秀芬,哪怕出点钱他都愿意。
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方法。
讲道理、摆法律说不通,但是装神弄鬼一番,这个连姜凌都头疼的小宇抚养权难题……不就解决了?
就是不知道姜凌知道之后,会不会批评他装神弄鬼、不走正道。
想到这里,梁九善将钱放在柜台里,对正在假寐的李大爷说:“大爷,您可千万要守口如瓶啊。”
李大爷的眼睛拉开一条缝,看着将钱放在柜台上的梁九善,满意地再次闭上眼:“行了,大爷这嘴啊,紧得很。”
此刻,姜凌丝毫不知道梁九善背地里搞小动作,正在与队友一起分析那五名嫌疑人。
梁九善在8月24日中午一点之前见过王有富,但下午一点至晚上六点便没有再看到他。晚上六点顾客上门的时候是毛大力接待的,因此从时间上来看,上菜收拾桌子的毛大力、在后厨炒菜忙碌的大厨刘彪嫌疑最大。
但是,餐馆东面临街,西面接的是一条小道。从梁九善所在的杂货店只能看到餐馆正面,看不到背面与侧面,因此不排除有人从西面小道转进小巷,然后自后门悄悄进入厨房,与王有富发生争执。
定了五个嫌疑人之后,刘浩然提出了一点自己的想法:“有没有可能是小偷在下午人少的时候溜进后厨,结果被王有富发现,两人发生争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侦查范围就得扩大,不能局限于这五个与王有富有过节的嫌疑人。”
姜凌向来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第一时间肯定了刘浩然:“激情杀人,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是……”姜凌话音一转,指着墙上贴的现场照片,“浩然,你仔细观察一下现场。如果是没有过节的陌生人突然闯入,因为偷东西被王有富发现,两人发生争执,当王有富倒地、满头是血、没有呼吸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刘浩然反应很快,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逃!”
姜凌点头:“对,他会迅速逃走,绝对不可能因为害怕被发现而处理尸体。更不可能迅速找到能装尸体的麻袋、选择到可以埋尸的建筑垃圾堆积场。”
听到这里,刘浩然连连点头:“对对对。只有和王有富有过节的人,才会在发现人死了之后第一反应是掩盖。”
解决这个问题之后,众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这五个嫌疑人的分析上。
第一个嫌疑人是老板娘葛翠花。据调查,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王有富有出轨前科,两人为钱、为店争吵不断。案发后她急于接管店铺,情绪反应有表演可能。
但是,相对壮硕肥胖的王有富,葛翠花力气、身高都不足,独自杀人、处理尸体的能力存疑,可能有帮凶,需要深挖其近期接触人员和经济往来。
第二个嫌疑人是大厨刘彪。他与王有富的积怨最深,冲突公开化。据调查,刘彪有暴力倾向,具备作案能力,而且案发时间段他说在家里休息,并没有人证。
但是,他案发后照常上班,不符合激情杀人后通常的恐慌逃避心理,除非心理素质极强或有恃无恐。
第三个嫌疑人是杂工毛大力。据周边商铺店主们反应,毛大力来到顺来餐馆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两个多月,王有富经常打骂他,动不动就扣他工资。而且,据梁九善所说,毛大力救下一只被王有富踢瘸了的狗,现在狗却不在,有可能是被王有富杀了,因此两人结下梁子,这才有了争执。
但是,毛大力是个老实人,邻里都说他纯良,而且他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体型瘦小,哪来的力气杀人、埋尸?王有富死后,顺来餐馆还营业了两天,为什么毛大力当时没跑,直到葛翠花赶他才走?
第四个嫌疑人是放高利贷的赵老六。王有富有赌博的恶习,在赌场欠了一千多高利贷,赵老六曾带人上门催债,声称如果王有富再不还钱,他就要上门收王有富的命。如果是赵老六与王有富在后厨发生争执,他的确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弄死王有富并埋尸附近。
但是,放高利贷的人求的是财,而不是命,杀人动机强度不足。需要查清其当天下午两点到六点的详细行踪,是否有人能证明他在顺来餐馆附近?他与王有富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冲突?
最后一个嫌疑人,是顺来餐馆的前任杂工孙小军。在毛大力过来之前,孙小军在顺来餐馆打零工,因为孙小军偷窃被王有富开除。但据邻居们说,孙小军偷窃一罪纯属被诬陷,是王有富想昧下他工资故意栽赃。两人结仇,孙小军的确有杀人动机。
但孙小军目前行踪不明,且性子窝囊,时隔两月再来复仇的可能性较低。
郑瑜她站在写着五个嫌疑人名字的白板前,抬头看向众人:“目前整理出来的,具备作案时间与犯罪动机的就是这五个人,大家来讨论一下,给这五个人排个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