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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板车

    郑瑜指尖在白板上“葛翠花”、“刘彪”、“毛大力”、“赵老六”、“孙小军”的五个名字上依次点过。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只剩下电扇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

    姜凌没急着说话,她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一条缝, 看向市局门口那条大马路。天气依旧暑热无比, 柏油路蒸腾着热气,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都晒得蜷曲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姜凌想到了梁九善。

    他在顺来餐馆对面守店盯梢盯了八天,这么热的天真是辛苦了。自己也必须加快侦破速度,不能让梁九善这番心思落了空。

    姜凌放下百叶窗,转身走回白板前, 郑瑜默契地将一支红色记号笔递给她。

    姜凌接过笔,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时间紧, 我从心理学角度对五个嫌疑人排序,看谁最可能做出与王有富发生冲突、意外致死后杀人埋尸的事情,”

    姜凌的声音并不大,却自带一种让人聚精会神的力量。

    “定脸谱, 也就是为凶手心理画像,关键有三点。

    第一, 与王有富有过节, 恨到用锅铲使劲砸王有富的脸,导致多处挫裂伤、皮下出血。第二, 动手后脑子能保持清醒,知道用拖把拖地、清理地面血迹。第三, 非常熟悉环境,能挑垃圾场埋尸体。搬动尸体、挖坑动静较大,不可能大白天进行,应该是杀人之后将尸体装进麻袋, 暂时放在厨房,晚上趁没人的时候进行。”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装尸体的麻袋曾放在厨房里一下午,餐馆还照常营业?光是想想那场景,都有些不寒而栗。杀人者心理素质也太强了吧?他怎么就能笃定这么大个麻袋放在厨房没人发现?

    她走到白板前,红色笔尖悬停在刘彪这个名字上,在旁边画了五颗星。

    “从犯罪动机来看,工资纠纷、尊严被踩,王有富把他当牲口使唤,这仇结得又深又直接,很有可能一点就炸,在厨房里动起手来。”

    “从能力来看,刘彪膀大腰圆,脾气爆,厨房里顺手抄把锅铲和王有富干架,环境熟门熟路。”

    “从时间来看,他说案发下午在家里睡觉,可是一个能证明的人都没有。”

    分析完刘彪,姜凌拿着红色记号笔在毛大力的名字旁同样画了五颗星。

    “和刘彪类似。犯罪动机明确、熟悉后厨环境。据邻居们说,毛大力天天挨打挨骂,工资被扣,收养了一条狗但有可能被王有富弄死了,这应该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毛大力的犯罪能力不如刘彪,瘦小、脾气柔顺,可人在极端愤怒下能爆发出一股狠劲,厨房里顺手抄起锅铲,冷不丁给醉酒的王有富砸几下,未必没可能。因为心中有恨,人死之后他很坦然,依旧接待顾客,点菜、传菜、收钱……”

    说到这里,姜凌忽然想到了什么:“毛大力走的时候很干脆,没有找葛翠花讨要工资,估计王有富死后餐馆进的帐收的钱,全被他揣进口袋里了。”

    郑瑜接了一句:“人人说毛大力老实,我看,也不是那么老实。”

    姜凌点头:“是。我听梁九善说,葛翠花前来店里闹事的时候,毛大力凑近她身边,说王有富回了老家,只是葛翠花没有信。”

    郑瑜眼睛一亮:“他在说谎!嫌疑更大了。”

    姜凌蹙眉,为什么毛大力案发后没有跑?是吓傻了,还是有什么图谋?

    想到前世关于黑骨的档案记录,再联想到梁九善曾提及餐馆小巷那辆板车消失、收养的流浪狗不见,姜凌用红笔写下一个“狗”字:“毛大力与王有富的最大矛盾,是那条流浪狗,我们必须弄清楚这条狗,还有那辆收狗板车的下落。”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在“狗”字旁边添加一个字“绳”字:“尸检报告中提到,王有富颈部勒痕系麻绳造成,死后伤,应该是凶手拖拽尸体造成。绳子在哪里?后厨并没有找到,这是很重要的物证。”

    “好。”郑瑜做好记录,看向等着分派任务的组员。

    “梁亮,你负责调查刘彪,要弄清他案发时间段的行踪,他与王有富的恩怨,以及葛翠花解雇他之后他的去向。另外,在餐馆附近寻找被丢弃的麻绳。”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梁亮现在是郑瑜的搭档,立即应声道:“是!”

    “小贺,你带一组人追踪毛大力的去向,汽车站、火车站给我盯牢了,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小贺名叫贺凯,被委以重任,兴奋不已,大声道:“是!”

    郑瑜环顾四周,发现人手有些不够。

    嫌疑人太多,要做的事情太多,她以前做内勤,直到姜凌过来之后才慢慢接触刑事案件侦查,现在刚刚升任组长,手底下的人并不多。

    姜凌一看郑瑜的眼神便知道她在犹豫什么,主动道:“流浪狗去向、王有富收狗的线路,这个调查任务就交给浩然和大伟吧。”

    郑瑜将目光移向刘浩然与周伟。

    他俩是姜凌的组员,隶属技术大队,按理说是不必参与外勤工作的。

    刘浩然与周伟丝毫犹豫都没有,立刻站起身:“是!保证完成任务。”

    他俩天天坐办公室,早就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虽然隶属技术大队,以技术分析、数据支持为主,但刘浩然与周伟还是喜欢理论联系实践,多与人接触,才能磨砺技术水平嘛。

    解决了前面两个五星级嫌疑人调查的人员安排问题这后,姜凌笔尖移到葛翠花名字上,在旁边画了四颗星。

    “老公出轨、从不拿钱回家、动不动就玩消失,葛翠花心中有恨。王有富若是死了,她就能翻身当主人,还不必瓜分家中财产,因此,葛翠花有足够的杀人动机。尤其是她案发后急着接管店铺,也不追究他的下落,直接给他扣了个卷款私奔的帽子,第一时间找人装修、处理现场,的确可疑。”

    郑瑜补充一句:“看到王有富尸体的时候,她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嚎,但一滴眼泪都没有,我感觉她在表演。”

    姜凌“嗯”了一声,继续分析,“刚才我们已经讨论过,她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和王有富对打,并将尸体塞进麻袋。如果真是她干的,那大概率有帮手。我们必须查清楚她近期行踪、有没有交往过密的男性朋友。”

    郑瑜:“好,葛翠花我带人去查。”

    姜凌给赵老六、孙小军打的都是三颗星。

    高利货追债手段多,威胁动手很正常,发现王有富摔死了,多半鸟兽纷飞一跑了之。顺手清理现场、处理尸体?不太像他们的风格。

    至于孙小军,被冤枉偷钱最气人的时候没有反抗,憋了两个月越想越气再摸到餐馆与王有富理论?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郑瑜分别派茅以诚、艾德负责这两个人的调查。

    “所以,”姜凌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炬扫过众人,“现阶段,火力集中刘彪、毛大力。刘彪已经被警方控制,目前要做的就是死磕他的不在场证明。他家附近,挨家挨户问,他那天下午有没有出门买包烟,有没有坐公交?一丝线索都不能放。”

    梁亮一直竖着耳朵听姜凌分析案情,听到这里,立即站起身:“是!”

    姜凌将目光移向贺凯:“掘地三尺,也要把毛大力给我找出来。他可能去外地打工、可能躲老乡那儿,也可能四处流浪,发动所有线人、关系网,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贺凯也跟着站起身:“是!”

    姜凌看向刘浩然、周伟:“如果真是毛大力杀人,那条流浪狗便是最关键环节。认真询问街坊邻居、扫地大妈、遛弯大爷,狗最后什么时候、在哪儿出现?是不是真让王有富弄死了?另外,王有富的餐馆贩卖狗肉,肉源从哪里来?那辆装着铁笼子的板车去了哪里?这些都要弄清楚。”

    “得令!”刘浩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周伟沉稳点头,在心里琢磨着应该顺着哪条线索往下查。

    茅以诚、艾德是新人,姜凌与他俩不算熟悉,因此话语很客气:“目前赵老六、孙小军我们还没有找到人,你俩负责把他们找出来,请过来问话就好。”

    茅以诚、艾德严肃回应:“是!”

    看到姜凌分工明确、指令清晰,全组人员都被动员起来,个个活力十足,郑瑜眼中闪着光:“放心,葛翠花我来查!通话记录、银行流水、邻居走访……保证把她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

    说罢,郑瑜站起身来,看向众人:“姜凌的画像很清晰,大家按照刚才所说,开始行动吧!”

    五个嫌疑人,七个排查小组,全都行动起来。

    贺凯带着一组人奔向晏市的汽车站、火车站以及大大小小的廉价旅馆。毛大力的照片被复印了几十份,分发到每一个队员手中。

    可是,毛大力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购票记录,也没有在车站附近留下明显的踪迹。

    贺凯第一次带队,就遇到挫折,感觉有些头疼。

    毛大力有可能还躲在晏市的某个犄角旮旯,也有可能扒了辆运货的火车或者汽车跑了。

    与此同时,刘浩然和周伟来到城北派出所户籍科的办公室,想要调查毛大力的户籍信息。

    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刘浩然性格开朗,对着管档案的一位中年女民警露出他那招牌式的阳光笑容:“拜托帮帮忙,人命关天呐!”

    九十年代户籍系统还没有建成,档案资料全是那种手写的册子,查找起来很麻烦。听到刘浩然的求恳,女民警无奈地笑笑,倒也没推辞,开始仔细翻找。

    餐馆登记过毛大力的身份证号码,因为他是外地务工人员,按照要求办理过暂住证,顺着身份证信息进行户籍查找,虽说繁琐,但只要肯花时间,还是找得到的。

    “找到了!”女民警的手指停在一页泛黄的登记表上,“毛大力,男,1977年4月生,籍贯……云岭市林江县靠山乡毛家村。”

    登记时间正是1994年6月初,登记理由是“务工”。登记表上字迹潦草,联系方式一栏空白,只有一个简陋的签名和红手印。最下方有一行备注:由同乡毛志荣(身份证号:……)介绍至本市顺来餐馆务工。

    “毛志荣!”刘浩然和周伟对视一眼,精神一振。这个堂兄,就是带毛大力出来的人,一定很了解毛大力。

    “能查到这个毛志荣的登记信息吗?”周伟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

    女民警很快又翻出一份稍清晰些的档案:“毛志荣,男,1973年8月生,同籍贯。登记时间早一年,1993年10月。工作单位……槐荫市第三机械厂铸造车间。”上面留了一个地址:城南工人新村三栋二单元302室。

    “工人新村。”刘浩然一拍巴掌,“周哥,走吧?”

    “走!”周伟干脆利落地收起记录本。

    两人直奔城南。

    工人新村是典型的国营厂矿家属区,一排排红砖楼,楼道里堆着蜂窝煤和杂物,充满了生活气息。

    找到三栋二单元302,敲开门,一股汗味和机油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开门的正是毛志荣,一个比毛大力壮实些、同样皮肤黝黑的汉子,穿着沾着油污的工装背心,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毛志荣?”刘浩然亮出证件,笑容依旧,但眼神锐利起来,“市局刑侦支队的,找你了解点情况,关于你堂弟毛大力。”

    一般人都怕警察,毛志荣有些忐忑,侧身让两人进来。宿舍不大,四张上下铺,住了八个工人,此时只有毛志荣一人。

    “大力……他,他怎么了?”毛志荣的声音有些干涩。

    “顺来餐馆的老板王有富死了,这事你知道吧?”周伟开门见山。

    “不,不知道。”毛志荣咽了口唾沫,“我是厂里的临时工,平时三班倒,很少往外跑。那个,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他忽然紧张起来:“这,这和大力有什么关系?警察同志,虽然我介绍大力去顺来餐馆上班,但那也是人托人、转了几道关系,我就只是提了一嘴。后来办暂住证的时候登记过,其余的,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听到王有富死了,毛志荣想撇清关系。

    “毛大力在案发后不见了。”刘浩然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姿态放松但话语紧逼,“我们得找到他。他是你带出来的,也是你介绍去顺来餐馆的,应该比较了解他。说说吧,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平时跟你聊过餐馆的事吗?特别是,跟王有富关系怎么样?”

    毛志荣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最后一次见,就是24号中午,他跑来找我借钱,说老板又扣他工钱,饭都快吃不上了。我身上也没几个钱,就给了他十块。他拿了钱就走了,看着蔫蔫的,也没说啥。”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关系?唉,王老板那人不是个东西。大力没少挨骂,动不动就扣钱,还打他。大力性子闷,回来也不爱说,就是偶尔会提,说老板太狠,连条瘸腿狗都容不下……”

    “狗?!”刘浩然和周伟几乎同时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身体都微微前倾。

    “对,狗!”毛志荣点头,“大力说他在餐馆后门捡了条流浪狗,偷偷喂着。王老板发现了,踢断了它的腿。大力求了半天,每个月拿出十块钱来,王老板才勉强同意他养着。可是没几天就变了脸,骂他浪费粮食,还说要把狗弄死下锅。为这事,大力偷偷哭过,说那狗跟他老家的阿黄一样可怜……”

    毛志荣叹了口气,“这孩子,打小就喜欢狗,心软。”

    “那狗后来呢?你知道狗去哪儿了吗?”周伟追问,语气急促了几分。

    “这我就不知道了。”毛志荣摇头,“大力后来没再提过。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就是大力来借钱那天,他眼睛红红的,问他也不说,就念叨‘没了,都没了’。我当时忙着上工,给了他钱之后也没细问。现在想想,会不会跟那狗有关?”

    “毛大力有说他可能去哪吗?或者,他提过想回老家吗?”刘浩然继续问。

    毛志荣苦笑:“他出来就是想挣钱的,家里爷爷还等着他寄钱回去看病呢。老家?穷山沟,回去干啥?他应该没走远吧,身上没钱,能去哪?要不就是在城里哪个工地打零工,或者睡桥洞吧。”

    他提供的信息很有限,但提到了“爷爷在老家”,这算是个线索。

    从毛志荣这里出来,刘浩然立刻联系了贺凯,通报了毛大力的老家地址,要求他协调当地派出所协查毛大力是否返乡,并留意长途汽车站发往云岭林江方向的车次。

    “重点还是狗和板车!”周伟开着车,方向盘一打,直奔顺来餐馆附近区域,“毛志荣说毛大力最后那状态,狗很可能真被王有富处理了。而且,梁九善盯梢时也注意到那辆带铁笼的板车消失了。”

    两人把车停在离顺来餐馆隔了两条街的地方,开始步行走访。

    从扫地的大爷大妈,街边小店的老板,坐在树荫下摇蒲扇下棋的老头,甚至附近几个小区的门卫,重点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条瘸腿黄狗和那辆板车。

    “大爷,您老常在附近溜达吧?见过一条瘸了条后腿、毛色有点脏的土黄狗吗?大概这么高。”刘浩然比划着,笑容可掬地给一位看棋的老大爷递了根烟。

    老大爷接过烟,眯着眼想了想:“狗?哦,你是问顺来餐馆那条吧?是条老狗了,以前常在垃圾堆边找食,后来断了腿,被餐馆那个小工,就是瘦瘦小小的那个,偷偷喂过一阵子。”

    “对对对!就是它!您最近见过它吗?或者,见过顺来餐馆那辆带铁笼子的三轮板车吗?”周伟也凑近问。

    老大爷嘬了口烟,摇摇头:“那条狗好像有阵子没见了,得有个把礼拜了吧?板车?那车以前常停餐馆门口,挺显眼的,最近好像也没见了。听说王老板出事,我还纳闷呢,怎么人没了,车也没了,好像是……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刘浩然和周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我可说不准。”老大爷摆摆手,“就听收破烂的老赵头提过一嘴,说顺来餐馆把个破三轮卖给废品站了,你们去废品站问问?”

    线索来了。

    两人马不停蹄,赶往附近最大的一个废品回收站。

    废品站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在整理一堆旧纸壳。听刘浩然问起带铁笼的三轮车,他皱着眉头回忆:“好像是收过一辆。就前几天吧,顺来餐馆那个小工推来的,说老板让卖了。破是破了点,铁笼子还挺沉,我就给了他二十块钱。”

    “车还在吗?”周伟急忙问。

    老板指了指院子角落,“在啊。喏,就那堆废铁里。还没拆呢,打算过两天一起处理。”

    两人快步走过去。

    一辆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三轮板车挤在废铁堆里,车斗上那个用粗钢筋焊成的、用来关狗的方形铁笼子显得格外显眼。

    “大伟,看这!”刘浩然眼尖,蹲下身,指着铁笼内侧靠近底板的一处地方。那里有几处已经发黑发暗、但形状不规则的可疑斑点,他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棉签和物证袋取样。

    “还有这个。”周伟在车斗底部一堆垃圾和铁锈下面,抽出了一根同样沾满污垢、但能看出原色的、用粗麻绳搓成的狗绳。

    “麻绳!”刘浩然的声音带着兴奋,“我记得凌姐提过,要我们留意麻绳。大伟,这板车得拉回去!物证组的活儿来了。”

    周伟沉稳地点头,立刻联系局里派车来拉物证。

    刘浩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望着那辆破旧的三轮板车和冰冷的铁笼,仿佛看到了毛大力推着它来废品站时,那沉默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的巨大仇恨。

    “狗没了,板车卖了。”刘浩然喃喃道,吹了声口哨,“咱们组长说得真准啊,毛大力啊毛大力,你小子跑不了的!”

    线索渐渐串联起来了。

    毛大力的犯罪动机变得越来越清晰。

    而抓捕毛大力的网,正在迅速收紧。

    第102章 毛大力

    破晓的微光驱散了晏市的最后一缕夜色,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灯光却彻夜未熄。

    技术大队物证组的实验室里,赵景新正在忙碌着。

    那根从废品站板车底部抽出的、沾满污垢的粗麻绳,正被小心翼翼地置于高倍显微镜和光谱分析仪下。赵景新用镊子轻轻拨开缠绕的纤维, 在接近绳结中段的位置, 几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的微小附着物被精准地分离出来。

    “有发现!”赵景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附着物形态不规则,嵌入纤维深处,符合强力摩擦或勒压特征。初步染色反应显示,含有微量人体表皮组织成分。”

    物证鉴定报告很快就送到郑瑜、姜凌手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瑜道:“快!送省厅技术中心进行DNA比对。”

    虽然九十年代DNA技术在国内刑侦应用尚处起步阶段,技术复杂且耗时长, 但现在省厅技术中心引进了DNA检测技术,正好可以通过这个案子让技术大队的人接触新技术。

    等待检测结果出来需要三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但侦查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先是梁亮组找到了刘彪不在场的证明人,8月24日下午, 刘彪做完最后一道菜之后并没有回出租屋午休,而是在某发廊找了个漂亮小妹共度美好时光。先前警方询问时, 他害怕因为嫖娼被抓没敢说实话。

    但是, 眼见得警察要把杀王有富这个罪名安在自己头上,他权衡利弊只能说了实话。

    经证实, 这次他没有说谎。

    顺便,也给扫黄大队送了份业绩。

    至于他为什么拿到三百块就满意离开, 并没有索要王有富答应的三成利润。刘彪一提就满肚子火:“我们餐馆做的是狗肉火锅生意,这大热的天哪个吃狗肉?这段时间餐馆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三成利润能有几个钱?反正我已经找到了下家,拿三百块钱走人, 划得来。”

    刘彪的嫌疑被排除。

    接下来,郑瑜带队的这一组盯着葛翠花,周边邻居采访、家人询问之后基本也排除了她的嫌疑。

    葛翠花是个能干人,做事麻利、性格爽朗,嫁给王有富之后一直和他一起打拼事业。从早餐摊炸油条开始,两人的生意越做越大,直到盘下这家店面开了个餐馆,葛翠花一直都是主力。

    葛翠花与王有富生了两个女儿,王有富一家都很不满意。为了拼三胎生儿子,葛翠花吃了不少药,身体也差了许多,只得退下来安心在家备孕。

    可是儿子没怀上,王有富却出了轨。

    一提到这个,葛翠花就一肚子火:“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老娘今年快四十岁,为了给他生个儿子打针、吃药,折腾得够呛。可是他呢?找了几个相好的,动不动就离家出走。最可恨的,是他把餐馆收入全都把在自己手里,一分钱也不拿回家来,他死了正好!”

    “我没杀他。”

    “他到底是我两个女儿的亲爸,我虽然也咒过他不得好死,但那只是气话。”

    “我就是见他不在餐馆了,心中欢喜,正好把餐馆捏在手里。开店我熟,以后钱都捏在自己手上,没男人叽叽歪歪,有什么不好?”

    事实证明,葛翠花说的都是真话。

    银行流水显示其名下存款极少,案发前后无大额资金流动。通话记录干净,除日常联系家人和装修队外,无可疑男性频繁联系。走访其亲友邻居,均反映她虽泼辣抱怨丈夫,但并无实质性的外遇对象或杀人动机。其急于接管店铺、表演悲伤的行为,更多出于对王有富的怨恨和摆脱其阴影、重掌生活的迫切,而非杀人后的掩饰。

    葛翠花的杀夫嫌疑被排除。

    至于赵老六和孙小军,调查难度并不算大。

    茅以诚找到警方线人,在一家地下赌坊找到了赵老六。案发时间段赵老六一直在赌坊放码没有离开,有不少人能够证明。

    带到警局后,赵老六听说王有富死了,立刻破口大骂:“这小子欠了老子两千块钱,利滚利已经三千多。现在人死了,店还在……”

    在茅以诚逼视的目光之下,赵老六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悻悻然耸了耸肩:“警察同志,我是做正规生意的啊,王有富打了借条,他死了,我找他老婆收债很合理吧?”

    茅以诚冷着声音说:“第一,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

    赵老六急了:“那我收回本金,总可以吧?”

    茅以诚刚从基层调上来,本科选修法律,是一大队的“茅大状”,他看了一眼赵老六:“王有富借钱用于赌博,不是用于家庭开支,人死债消,你不得找他家人讨要。”

    赵老六悔得肠子都要断了,他做的本就是偏门生意,怕警察怕得要命,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出了警局,对着顺来餐馆方向吐了一口浓痰。

    ——地下赌场被警方端了,钱也讨不回来,这个王有富,真是死了都不安生!

    艾德这一组在西城区一家小餐馆找到了正在打杂的孙小军。

    问及王有富案,孙小军一脸茫然:“他死了?我不知道啊。当时他诬陷我偷钱,我是挺难过的,不过我现在找到了新工作,能养活自己,工资还高很多,和老板同事关系也挺好。说实话,我还挺庆幸离开了顺来餐馆。杀人?不可能不可能,我干嘛要杀人?”

    经核实,案发时间段他确实在该餐馆工作,老板和同事可作证。

    孙小军不具备作案时间和动机,嫌疑被排除。

    排除了四个,最后剩下的便是还没抓到的毛大力。

    办公室里,姜凌抱臂站在窗前,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脑海中却飞速掠过前世关于“黑骨”的零星档案碎片。

    ——那些被社会压在最底层、被迫滑向深渊的年轻灵魂,往往始于一次绝望的反抗和无处可逃的罪恶感。毛大力,这个被王有富长期欺辱的少年,他的路,会通向何方?

    姜凌并不能确认毛大力是不是“黑骨”,毕竟上一世的犯罪档案里,关于黑骨的记录很模糊,除了爱狗、孤僻、憎恨虐狗之人,杀人习惯用狗绳勒脖、嘴里塞大骨头外,什么信息都没有。

    假如毛大力真是黑骨,那他真正充满仪式感地连环杀人,始于1996年。

    是不是因为1994年8月24日误杀王有富,在逃避警方抓捕的过程中他的内心逐渐黑化,这才彻底沦连环杀人犯?

    必须尽快找到他,阻止他继续犯罪。

    “结果出来了!”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赵景新拿着新鲜出炉的报告,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笃定,“麻绳上提取的皮屑组织,经DNA比对,与死者王有富的DNA完全吻合。其嵌入纤维的形态和位置,与死者颈部死后勒痕的受力方向和深度高度一致。可以认定,这就是拖拽王有富尸体时,在颈部形成勒痕的那根麻绳!”

    “好!”一直在焦急等待结果的郑瑜用力一拍桌子,眼中精光爆射,“集中所有力量,追捕毛大力。”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嫌疑,如同百川归海,最终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人——毛大力。

    刘浩然拿着物证报告和汇总的排除结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板上钉钉了!毛大力就是杀害王有富的凶手。”

    郑瑜询问:“贺凯那边有消息吗?”

    贺凯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沮丧:“郑组,火车站、汽车站、旅馆、工地、桥洞……能找的地方都筛了好几遍,找不到毛大力。云岭林江老家那边也联系了,他根本没回去。他爷爷还卧病在床,不知道孙子的事。”

    办公室的气氛瞬间凝重。

    证据有了,嫌疑人却找不到了?

    姜凌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刘浩然脸上:“浩然,你和周伟,我们一起去一趟城南工人新村,找毛志荣。”

    刘浩然一愣:“毛志荣?该问的都问过了啊,他说不知道大力去哪。”

    姜凌的语气不容置疑:“再去一趟。最清楚毛大力行踪的,就是毛志荣。”

    城南工人新村,三栋二单元302。

    毛志荣刚下夜班,满眼血丝,看到来过两趟的刘浩然和周伟,尤其是看到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气质沉静的女警官时,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毛志荣,别紧张。”姜凌的声音平和,态度自然而随意,她示意刘浩然和周伟留在门口,自己单独走进狭小的宿舍,“我们来找你,是想救毛大力。”

    “救……救他?”毛志荣声音干涩,眼神躲闪。

    “对,救他。”姜凌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王有富案的证据链已经完整了。毛大力,是最大的嫌疑人。”

    她直视着毛志荣骤然收缩的瞳孔:“我们找到了他卖掉的那辆板车,在车上找到了勒死王有富的绳子,上面有王有富的皮屑,DNA检测也对上了。”

    虽然听不懂什么是DNA,但毛志荣听懂了“毛大力是最大嫌疑人”这句话,他的身体晃了晃,嘴唇哆嗦着,恐惧和难以置信交织在他脸上:“他,他真杀人了?就为了那条狗?”

    “不完全是。”姜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是王有富长期的压迫和虐待,是那条无辜流浪狗的死,把他逼到了绝路。他的本意,其实并不想成为杀人犯。”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毛志荣心中对堂弟“老实”、“心善”的印象,瞬间红了眼圈。

    姜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带着警告意味:“但是,他现在的处境,比被我们抓住,危险百倍。他身无分文,仓皇逃窜,像惊弓之鸟,很容易走上邪路。”

    “邪路?”毛志荣茫然地摇头,他不相信姜凌的话。

    姜凌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仿佛亲眼见证过般的沉重:“我见过太多类似的案子。一个像毛大力这样的年轻人,在极度不公和压迫下,犯下了第一桩命案。如果他能在此时被找到,面对法律,坦白一切,承认那是一时冲动下的误杀,还有机会。法官会考虑他的遭遇,他的年龄,他的悔过,从轻量刑。他可能坐牢,但还有机会出来,重新开始生活。”

    说到这里,姜凌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毛志荣心中慢慢沉淀。

    然后,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而充满警示。

    “但是!如果他这次逃掉了呢?他会像只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每天被恐惧、仇恨和内疚啃噬着心脏。毛志荣,你想过没有,一个手上沾了血、又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和追杀的年轻人,他的心会变成什么样?”

    毛志荣被问住了,一种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姜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他会越来越恨。恨警察,恨这个社会,恨所有他觉得不公平的人和事,他会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为了活下去,为了报复,他会开始偷,开始抢。甚至,为了掩盖踪迹或者泄愤,他会再次举起屠刀。杀过一个之后,心理会发生变化,再杀第二个便变得轻松,然后又有了三个,四个……他会从那个你认识的老实孩子毛大力,彻底变成一个冷血的、以伤害他人为乐的恶魔!”

    “不,不会的!大力他……”毛志荣本能地想反驳,但声音虚弱无力。姜凌描绘的画面太过真实,太有冲击力,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姜凌坐直身体,声音带着专业权威感:“我研究过罪犯档案,这种人,最终都会有一个代号。他们被叫做‘毒瘤’、‘刽子手’、‘社会败类’,或者,更贴切的——‘黑骨’。意思是,他们的心已经彻底黑了、烂了,只剩下杀戮的本能,像一具被黑暗吞噬的枯骨!他们最终的下场,要么是在某次犯罪中被当场击毙,要么是被抓住,证据确凿,罪大恶极,一颗子弹结束他短暂而罪恶的一生,不得好死,连给他爷爷送终的机会都没有!”

    “黑骨……”毛志荣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毛大力在血泊中挣扎、或者在刑场上被枪决的恐怖画面。

    姜凌描述的轨迹,结合毛大力现在的躲藏和绝望状态,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他不能让堂弟变成那样!

    姜凌的声音陡然拔高:“现在找到他,劝他自首,让他认罪,让他坦白王有富对他做的一切,坦白那条狗,坦白他是一时冲动,那他还有机会,他还能活下去,他爷爷还能在有生之年知道他的下落,这是唯一能救他的路!否则……”

    姜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未尽之意却比千言万语更令人心悸。

    毛志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巨大的恐惧和对堂弟的亲情拉扯让他涕泪横流,他抱着头蹲了下去,“我说,我说!他,他就躲在……”

    原来,就在案发后第三天,惊慌失措的毛大力曾偷偷潜回过工人新村附近。他没有去找毛志荣,而是在深夜,悄悄托人给毛志荣送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和五十块钱。纸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哥,对不起,钱给爷买药。别找我。”

    毛志荣发现后,又惊又怕,偷偷烧掉了纸条,把钱藏了起来,谁也没敢告诉。他本能地想保护堂弟,也害怕引火烧身。但内心深处,他一直隐隐觉得毛大力没跑远,很可能就藏在工人新村附近。

    最大的可能,是城南靠近铁路货场那片几乎废弃的、等待拆迁的“红光”旧仓库区。那里地形复杂,空仓库多,流浪汉和盲流偶尔聚集,但也鱼龙混杂,毛大力曾经和毛志荣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没有工作、没有住的地方了,就到那里去。

    “红光旧仓库区?”听到毛志荣的话,姜凌立刻起身,“谢谢,你这是在救他。”

    毛志荣慌忙拦住姜凌:“那个,警察同志,能不能让我先去劝劝他?我让他自首,自首可以减刑,对不对?”

    姜凌沉吟不语。

    毛大力刚杀了人,内心一定极度恐慌,如果这个时候遭遇警察包围,可能会有过激行为。

    原本,他只是为了保护一条瘸腿流浪狗,愤起反抗。可若是他真的与警方发生冲突,那恐怕再也没有回头路。

    说到底,此时的毛大力只有十七岁,他的生命还有无数种可能,不能把他逼上绝路。毛志荣是他在这个城市最大的依赖与温暖,让毛志荣先去找他,劝他自首,成功机率很高。

    能够兵不血刃将毛大力带回支队接受审讯,也能挽救一名十七岁的少年。

    走到门口,姜凌快速吩咐守在一旁的刘浩然和周伟:“通知贺凯、梁亮,所有人,立刻包围红光旧仓库区。请求特警支援,封锁所有出口。”

    “不是……”毛志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差点没有站稳。

    他打工闲来没事,也会和工友们一起去录像厅消遣,港城那边的警匪片看过不少,一听到特警二字立马慌了神,眼前全是“Go!Go!Go!”的背景声,然后是毛大力被一枪爆头的画面。

    姜凌继续道:“注意隐蔽。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行动!”

    毛志荣这才稍微定过心神,满是祈求地望向姜凌:“大力很听我的话,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劝他。求求你们,千万别枪毙他。”

    姜凌有些哭笑不得:“我们警察只是抓人,你别多想。”

    警笛声瞬间撕裂了城南清晨的宁静。

    数十辆警车如同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扑向那片笼罩在薄雾和破败中的“红光”旧仓库区。荷枪实弹的特警迅速散开,形成严密的包围圈。

    姜凌带着毛志荣,率先踏入废弃的仓库。

    废弃的仓库弥漫着浓重的铁锈、灰尘和霉变的气味。阳光透过破碎的顶棚玻璃,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搜索异常艰难,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堆积如山的废弃机械、建材。

    毛志荣很熟悉环境,很快就走进一间堆满破旧纺织机械的仓库深处。在那里,姜凌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姜凌拧亮手电筒,手电光柱刺破昏暗,在一个由巨大纺锤和废弃布匹勉强垒成的、仅容一人蜷缩的狭小缝隙里,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里面,浑身脏污不堪,头发板结,正是毛大力!

    他双手死死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他身边散落着几个发硬的馒头包装袋,显然已经躲藏多日。当刺眼的手电光打在他脸上时,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抬起头,露出那张布满泪痕、惊恐绝望到扭曲的稚嫩脸庞。

    “大力,大力……”毛志荣的声音颤抖,透着悲伤与怜惜。是毛志荣把这个老实、勤快的堂弟带到晏市,可是他现在整个人活得像条流浪狗!

    听到堂兄的声音,毛大力眼神渐渐聚焦,嘴唇哆嗦着,唤了一声:“哥!”

    毛志荣急急地说着话:“大力,警察在找你。他们说,只要你自首,就不会有事。”

    毛大力拼命摇头,眼中满是绝望:“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杀了人,好多好多血,我要是自首,肯定会被枪毙的。”

    毛志荣急得满头是汗,但也说不出更多话语,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你这样躲,什么时候是个头?警察说了,你只要自首,就不枪毙你。”

    “毛大力。”一个沉静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仓库的压抑,姜凌走到了毛志荣身旁。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缝隙深处毛大力那双惊恐的眼睛。

    “看着我。”姜凌的声音不高,很温柔,有一种奇特的安抚感,“那条被王大富踢断了腿的流浪狗,你给它取过名字吗?它的毛发是黄色的,你是不是给他取名阿黄?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养过一条狗,就叫阿黄,对不对?”

    毛大力没有说话,但他眼睛渐渐有了亮光,显然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姜凌的话语还在继续:“我知道,王有富不是个好人,他想杀你的狗,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杀人,只是气不过用锅铲砸了他,并没有想过要杀他,对不对?毛大力,出来吧,把真相告诉我们。你放心,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毛大力最后的防备和疯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他抱着头,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放声痛哭起来。

    “呜呜呜……阿黄,它也叫阿黄。王有富,他,他不是人!他当着我的面,用砖头砸阿黄的头,阿黄没有反抗,它就那样伤心地看着我,它还在看我啊……”

    毛大力语无伦次,涕泪横流,长久压抑的恐惧、仇恨、委屈和罪恶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毛志荣再一次哀求:“大力,你自首吧,哥求求你,自首吧,警察是好人,他们不会冤枉你的。”

    毛大力冲着毛志荣伸出双手,像一个渴望得到救赎的孩子。

    第103章 困惑

    冰冷的审讯灯下, 毛大力苍白、稚嫩又布满泪痕的脸仿佛覆了一层寒霜。单薄的身体裹在看守所宽大的蓝灰号服里,止不住地颤抖。手腕上那副钢铐,对于他瘦弱的骨架而言, 显得过于沉重。

    姜凌、郑瑜和负责笔录的李振良坐在他对面, 并没有急于开口。

    仓库里那场撕心裂肺的痛哭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 此刻的毛大力眼神空洞,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出乎意料,没等姜凌开口,毛大力自己抬起了头,声音因为长期干渴而变得沙哑:“人, 是我杀的。”

    在仓库躲藏了好几天,为了尽量减少上厕所, 毛大力根本不敢喝水、不敢吃东西,只要外面有一点声响就心惊胆颤。

    慌乱到极致的毛大力甚至想过,反正左右都是枪毙,那不如在死之前多杀几个虐狗的畜生, 往他嘴里塞骨头,在他脖子上拴狗绳, 让他感受感受当狗的滋味!

    姜凌的目光沉静如水, 没有任何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毛大力, 像一片深潭,包容着他翻涌的情绪。

    “王有富, 他不是人!”毛大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扭曲的恨意,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他打我、骂我、扣我钱,我都忍了!我爸妈死得早, 爷爷病着,我,我得挣钱。可他不该,不该杀阿黄!”

    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手铐哗啦作响,身体因为激动而前倾:“阿黄很乖的,喂它一口吃的它就把你当亲人,被王胖踢断了腿也不叫不咬人。它很相信我,整天跟在我后头晃悠。可是,王胖子当着我的面,用砖头,就那么一下!一下!阿黄它,它连叫都不叫,就在那里伤心地看着我,它死了,眼睛都没闭上。”

    说起阿黄,毛大力又哭了。

    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再次充斥了审讯室。那哭声里,是失去唯一慰藉的锥心之痛,是对王有富杀狗行为的仇恨,也混杂着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助。

    姜凌没有打断他。她明白,这积压的情绪需要宣泄。

    哭了许久,毛大力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回椅子,低低地诉说着事情发生的全过程:“那天中午,店里没几桌客人,他收不到钱,又喝了酒,就又朝我发脾气,说我是废物。他说店里生意不好全因为我养了阿黄,他突然发了神经,拿砖头砸它。阿黄倒在地上,四条腿还在蹬,好像在问我为什么不救它。”

    说到这里,毛大力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眼神空洞地仰头望着惨白的灯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后厨。

    “就这样了,王胖子还不肯放过阿黄,说要把它剥皮割肉炖汤下酒,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喝多了,说话的时候嘴里喷着一股酒气,很难闻。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抄起了灶台边的锅铲,狠狠地砸向他的脸。我让他杀阿黄!我让他杀狗卖狗肉!”

    说到这里,毛大力看向姜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混乱:“我,我没想杀他,我真的没想过要用锅铲把他杀了,我就是不想让他杀阿黄,我就是想让他闭上那张臭嘴。”

    毛大力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打我耳光,我躲开,他追,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往后一仰,然后我听到‘咚’的一声!他的脑袋撞在灶台,然后,然后他就倒了下去,一动不动。血,好多血,从他脑袋里流了出来。”

    真相如同剥开的洋葱,辛辣刺眼。

    王有富的死,并非毛大力锅铲击打致死,而是自行摔倒后,其后脑撞击灶台尖角导致。毛大力在极度恐慌和缺乏常识的情况下,误以为是自己杀了人,因此仓皇逃离。

    毛大力主动描述的细节,尤其是王有富滑倒后仰、后脑撞击灶台的场景,与法医初步勘验报告中“重度颅脑损伤,由后枕部单一、猛烈的撞击造成,撞击点为灶台突出的尖角”的结论完全一致,有力印证了“误杀”的性质。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阿黄,反抗王有富的殴打,在争执推搡中,他自己不慎滑倒,后脑撞上灶台致死?”姜凌清晰地复述着关键点。

    “是!就是这样!”毛大力用力点头,泪水混着汗水滚落,“我没想他死,我只是,只是不想阿黄死,用锅铲砸了他几下。”

    姜凌问:“然后呢?你为什么不报警?”

    毛大力拼命摇头:“他死了!我哪里敢报警?杀人偿命啊,我不想死,不想被枪毙!”

    毛大力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触摸到粘稠的鲜血、逐渐冰冷的尸体。他忽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恶心。

    “当时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我就把他拖到角落,用装土豆的麻袋把他装进去,太重了,我拖不动,就找了根麻绳,拴在他脖子上,拖他。这根绳,是他去乡下收狗的时候拴狗用的,很粗,很好用。到了晚上,趁着没有人,我把他埋了。厨房后边,有个堆建筑垃圾的地方。”

    他交代了所有细节。

    ——如何用拖把胡乱拖地清理血迹,如何将麻袋暂时藏在厨房角落,然后心惊胆战地继续接待顾客。如何等到深夜埋尸,如何在第二天把那辆让他极度厌恶的装狗屠宰的板车卖给废品站,又如何将王有富死后两天餐馆收的两百多块钱现金揣在怀里,在葛翠花上门之后说王有富回乡下老家,当葛翠花赶他走之后快速逃离。

    “钱,我塞了五十块给志荣哥,让他给爷爷买药,剩下的,我……”毛大力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茫然和自厌,“我不知道,我不敢花,我就想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他交代完了。

    整个作案过程,充满了冲动、恐惧、混乱和事后那点可怜的本能掩饰。

    一个长期被压迫的卑微少年,为了给爷爷攒吃药的钱,忍受着王有富的各种欺压。可是怒火却慢慢积压,直到阿黄死在面前,他终于愤起反抗,可是……王有富死在他面前。因为缺乏法律意识,毛大力不敢声张,仓皇收拾现场、掩埋尸体,然后把自己藏了起来。

    过程清晰,令人窒息。

    “动机呢?仅仅因为一条狗?”郑瑜追问,目光锐利。虽然证据链已经完整,但动机的深度挖掘对定罪量刑和心理评估至关重要。

    毛大力沉默了许久,头垂得很低,肩膀微微耸动。就在郑瑜准备再次开口时,他忽然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翻涌着一种更深沉、更久远的痛苦。

    “不,不只是阿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悲凉,“我,我恨他那样对阿黄。因为阿黄就像,就像小时候的我,”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记录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毛大力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我爸,他以前也那样,喝醉了酒,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娘死得早,他就拿我撒气。”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画面:“他用皮带抽,用棍子打,揪着我的头往墙上撞,有一次,就因为我捡了掉在地上的半块馒头,他,他把我踹倒在猪圈旁边,骂我是讨饭的贱种。”

    泪水无声地滑过毛大力脏污的脸颊,留下清晰的痕迹:“我,我那时候也像阿黄一样,只能看着他,不敢反抗,好痛,真的好痛,”

    他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脑勺,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殴打时的幻痛:“我爸外出打工那段时间,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养了一条狗,就叫阿黄,它陪我一起上学,陪我一起睡觉,陪我一起玩,我爷爷对我很好,给阿黄喂吃的。可是,我爸回来了,他说养阿黄浪费粮食,他说过年家里没有肉菜,把阿黄杀了!”

    说到这里,毛大力再一次哭了起来。

    过往的痛苦记忆尽数涌上心头,毛大力哭得声嘶力竭:“我好恨啊!为什么要杀阿黄?它那么乖,那么听话,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恨这些大人,恨那些杀狗的人,我真的好恨……”

    审讯室里是长久的沉默。

    姜凌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源自童年深渊的恐惧和创伤,心中涌起巨大的波澜。

    童年时遭受的□□、心理创伤,那些被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无助,原来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压抑,被掩埋。

    直到某个相似的场景出现,卖狗肉的餐馆、暴虐的王有富、被杀死的流浪狗阿黄——这些就像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那扇尘封的、充满痛苦回忆的大门,引爆出积压多年的绝望反抗。

    毛大力反抗的不仅是王有富,更是那个在他童年阴影里施暴、杀狗的父亲!

    怎样才能挽救这个十七岁的少年?

    姜凌沉吟不语。

    毛大力未满十八周岁,是法定意义上的未成年人。根据现行刑法规定,已满十六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王有富的死亡是其自身滑倒撞击造成,虽然毛大力有处理犯罪现场、埋尸行为,有过当嫌疑,但起因是被害人先行凶,且直接死因是被害人自己的意外,大力的行为属于过失致人死亡。其犯罪情节并非特别严重,主观恶意相对较轻,加之有自首情节,认罪态度良好,其悲惨的成长经历也足以博得法官的同情与考量。

    姜凌在心中默默推演着。

    过失致人死亡罪,三至七年。考虑到毛大力的年龄、犯罪性质、自首和悔罪表现,以及家庭监护缺失的客观因素,法院很可能会在法定刑期的基础上大幅减轻处罚,最终判决结果可能是三年左右的有期徒刑,甚至可能适用缓刑。

    无论如何,他的人生还有重来的机会,远非他想象中被枪毙的绝路。

    想到这里,姜凌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应璇玑教授的身影。

    应松茂的姑姑,华夏公安大学教授,那位睿智的女教授,当年在学术界如日中天之时,却毅然将研究重心从复杂的犯罪心理画像,转向了更为基础的青少年心理及家庭教育研究。

    说实话,当初姜凌对此感到不解,甚至觉得有些“大材小用”。然而此刻,看着审讯椅上被童年阴影彻底改变了一生命运轨迹的毛大力,她忽然深刻地理解了应教授的选择。

    预防永远胜过惩罚。

    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家庭暴力、童年创伤,那些被忽视的青少年心理问题,就像一颗颗埋藏在社会土壤中的隐形炸弹。

    打个比方,犯罪心理学研究的是爆炸后的残局,而青少年心理与家庭教育研究,则是致力于在炸弹被制造出来之前,就拆除它的引信。

    只有从源头上减少“毛大力”的诞生,才能真正挽救无数可能滑向深渊的灵魂。

    想到这里,姜凌抬眸看向因为回忆起童年痛苦而哭泣的毛大力:“你的情况,我们会如实向检察院和法院反映,包括王有富长期虐待你的事实,阿黄被杀对你的刺激,以及你童年的经历。你是未成年人,法官在判决时会充分考虑这一点。但你犯下的是重罪,必须接受法律的惩罚。在服刑期间,请你好好改造,用心学习文化知识和技能,你还年轻,未来,还能重新开始。”

    毛大力停止了哭泣,茫然地看着姜凌。

    重新开始?

    对他而言,这个词太过遥远和奢侈。但姜凌话语中那不带歧视的平静,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让他死寂的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渺茫的、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待。

    “我,我还能重新开始?”毛大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

    姜凌点了点头:“能。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毛大力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这抹泪光不再是悲伤与愤怒,而是带着期冀:“我,我杀了人,还能活?”

    姜凌耐心和他解释着法律条款。

    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飞扬洒脱的年龄,可是毛大力的人生里,除了爷爷、堂哥给过的那一点温暖外,所有的慰藉都来自于阿黄。

    因此,他才会在逃亡的岁月里,破罐子破摔,以“正义卫士”自居,报复性杀人。

    可是现在,姜凌的耐心、温柔与包容,给毛大力打开了一扇窗户,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力量。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清晰地教过他,怎样走正道,怎么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

    毛大力问出了那句一直藏在心底的话:“人,为什么要杀狗?为什么杀人要坐牢、要枪毙,可是杀狗却一点惩罚都没有?”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砸在姜凌的心上。

    就连郑瑜、李振良也眉头紧锁,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姜凌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毛大力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痛苦与困惑。毛大力不仅仅是爱狗、护狗,他把阿黄看成了自己,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随时可能会被“王有富们”轻易伤害、而无需承担任何后果的存在。

    沉默片刻之后,姜凌迎向毛大力的目光,声音平稳而清晰。

    “毛大力,你这个问题,问得很痛,也很深。我现在回答你的,不是法律条文,也不是警察的套话,是我作为一个人的理解。”

    “首先,因为法律保护的对象不同。”

    “我们现在的法律,最核心的基石是保护‘人’的生命权、健康权和尊严不受侵害。杀人,剥夺了他人最根本的生命,是对社会秩序最严重的破坏,所以刑罚最重。而动物,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它们被视为财产或者没有明确法律地位的物品。伤害或者杀死他人的狗,如果这条狗是别人花钱买的财产,那么毁坏他人财物,需要赔偿损失,严重了可能构成故意毁坏财物罪,但这和剥夺一个人生命的刑罚,天差地别。像阿黄这样的流浪狗……在法律上,它可能连财产都算不上。”

    毛大力的眼神黯淡下来,仿佛最后一点光也要熄灭。

    冰冷的现实已经告诉他,同时也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弱小的生命,可以被随意践踏的。

    “但是,”姜凌话锋一转,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绝不意味着杀狗就是对的!绝不意味着伤害动物就不需要付出代价!更不意味着动物的痛苦就不算痛苦!”

    她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共情,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阿黄的痛苦,是真实的。它看着你的眼神、临死前的恐惧,都是真实的。你感受到的痛苦,也是真实的。王有富虐杀阿黄的行为,极其残忍,极其卑劣!这不仅仅是对一条生命的漠视,更是对善良、对同情心、对生命基本敬畏感的践踏!这种行为,在道德上,是极其可耻的,应该受到所有人的唾弃和谴责!”

    泪水,顺着毛大力的眼角汹涌而下。

    终于有人承认了他和阿黄的痛苦是真实的、是值得被看见的!

    “你觉得不公平,觉得法律有漏洞,觉得弱小的生命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这种感觉,没有错。”

    姜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坦诚:“这确实是目前法律和社会认知上的一个缺失,一个巨大的、令人痛心的缺失。很多人像你一样,为此感到愤怒和无力。”

    “但是,毛大力,你要明白,法律不是一成不变的石头。社会在进步,人的认知也在进步。”

    “我见过很多像你一样,因为善良而痛苦的人。他们看到了这些不公平,看到了这些残忍,他们没有以暴制暴,而是站出来呼吁,推动立法保护动物,成立流浪动物救助站,去教育更多的人,让他们明白善待生命的意义。他们在努力,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这个‘为什么杀人要坐牢、要枪毙,可是杀狗却一点惩罚都没有’的现状。”

    “这条路很难,很漫长,但它在往前走。也许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以后,我们的法律会变得更完善,对虐待动物、无故杀害动物的行为,会有更明确、更严厉的处罚。就像保护人一样,去保护那些无法为自己发声的生命。到那个时候,你提出的这个问题,也许就有了不同的答案。”

    一口气说到这里,姜凌看着毛大力,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毛大力,你问我为什么杀狗没事?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是现实冰冷的缺憾,是善良者心中的痛。但这绝不代表它是合理的,更不代表它是永恒的!改变,需要时间,更需要像你一样,能感受到痛苦、渴望公平的人,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用正确的方式去推动它。”

    姜凌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深沉的劝诫:“你选择了一条最错误、也最无法挽回的路。你用王有富对待阿黄的方式,去对待了王有富。你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剥夺他人生命的人。这让你自己,也陷入了法律的惩罚之中。你用暴力去对抗暴力,最终摧毁的,是你自己的人生。”

    “法律惩罚杀人,不仅是因为生命的珍贵,更是为了维护一个最基本的底线:任何人都无权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哪怕对方是个恶人。惩罚的存在,是为了震慑,为了秩序,为了告诉所有人,这条红线不能碰。你碰了,就必须承担后果。”

    姜凌最后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毛大力心头燃起的悲愤之火上,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

    毛大力听懂了姜凌的意思。

    ——他感受到了阿黄的痛苦,并用同样的方式制造了更大的痛苦,最终把自己也葬送了。他追求公平的方式,恰恰让他失去了获得公平的机会。

    毛大力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地哭泣。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仅仅是为了阿黄和他自己的遭遇,更包含了对自身罪孽的深刻认知和对那条无法回头之路的无尽悔恨。

    姜凌看着他,心中沉重无比。

    她的回答没有美化现实,没有回避法律的冰冷缺憾,但也为毛大力指出了社会进步的方向。

    挽救这个少年未来的路,漫长而艰难。

    但姜凌相信,推动动物保护立法的路,并不会太远。

    第104章 忽悠

    金乌路派出所, 调解室。

    傍晚的阳光依旧刺眼,透过蒙尘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姜凌和郑瑜坐在一侧, 对面是张小宇的爷爷张占山。老人精瘦, 皮肤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黝黑, 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棉布衫,眉头习惯性地拧着,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固执和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戾气,看谁都不顺眼似的。

    街道办的王主任坐在旁边,努力想挤出和善的笑容。

    办完毛大力案之后, 姜凌的内心很是沉重。孩子就像是稚嫩的幼苗,必须精心呵护。如果让它过早经受暴风骤雨, 极有可能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而这些伤痛,都会在未来展现出来。

    如果毛大力的父亲待儿子温和一些,如果阿黄能够一直陪伴毛大力成长, 那他也不会在心底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在痛苦中发芽生长, 最终把毛大力变成一名杀人凶手。

    如果把小宇交给家暴的爷爷, 让他在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庭里长大,他的未来会是怎样?他会不会感觉自己被抛弃、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有温暖, 从而走上犯罪道路?

    一想到这里,姜凌的心便揪了起来。

    必须抓紧时间处理好小宇的监护权问题, 不能让张占山把小宇带走。

    姜凌与张占山打过几次交道,霸道自私、家暴名声在外,先前对小宇不闻不问,听说张明辉与安小慧的专利使用费不少, 贪婪的本性暴露无疑,撒泼打滚也要把小宇带回乡下。

    再一次双方坐下来,姜凌预想了无数种刁难、撒泼、胡搅蛮缠的场景,甚至准备好了应对对方狮子大开口要钱的心理预案。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切入正题:“张大爷,今天请您来呢,主要是商量一下小宇这孩子以后由谁来抚养的问题。他爸爸张明辉的情况您也知道了,肯定是没法照顾孩子了。孩子还小,又受了惊吓,现在在专门的康复中心,需要有个稳定、有爱心的家……”

    “家?”张占山猛地抬起头,声音又粗又冲,带着浓重的乡音,“他哪还有家?他爸被关了起来,他妈早就死了,他的家早就散了。唉哟,我们老张家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扫把星。”

    郑瑜眉头微蹙,想开口,被姜凌一个眼神制止了。

    王主任耐着性子继续劝说:“话不能这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您看,你们年纪也大了,照顾孩子可能精力上顾不过来。”

    “谁说要我们照顾了?”张占山嗓门陡然拔高,把王主任的话生生打断。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那个灾星!克父克母的玩意儿,谁沾上谁倒霉,我可不敢要。我们两个老家伙还想多活几年呢,你们爱找谁养找谁养,别来烦我!”

    “灾星?”姜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微动。

    从她之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张占山虽然对儿媳不满、对儿子失望,但从未如此明确、如此激烈地称呼孙子为“灾星”,甚至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恐惧。

    这转变太突兀了。

    虽然不明白这转变从何而来,但这分明是天赐良机。

    机会来了!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姜凌脑海。

    姜凌立刻调整策略,不再试图说服对方抚养的好处,而是顺着张占山的恐惧心理往下引。

    “张大爷,”姜凌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理解的口吻,“您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谁心里都不好受。您担心小宇……嗯,命格硬,影响家人,这种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她刻意用了“命格”这种带点玄学色彩的词。

    张占山没想到警察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知音,用力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道理。警察同志这话说得对,小宇可不就是个天煞孤星转世?克死了他妈不算,还把他爸克进了牢里。我找人问过了,他这面相、这八字,就是个灾星。”

    张占山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仿佛在说一个板上钉钉的真理。

    姜凌面上不动声色,露出几分赞同和替对方着想的姿态:“张大爷,您这么想就对了。既然您和家里都觉得小宇不适合跟着你们,那为了孩子好,也为了您二老的安宁,确实应该找一个更合适的去处。”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而专业:“我们警方和街道、民政部门经过慎重考虑,觉得小宇家楼下的邻居闻秀芬是最合适的监护人。您应该也认识她吧?闻大姐心肠好,一直很照顾小宇,小宇也特别依赖她。”

    姜凌刻意停顿了一下,压低了点声音,营造出一种“为您好”的私密感:“更重要的是,闻大姐的八字福泽深厚、命里带善、能化解煞气。小宇跟着她,对孩子好,也能把对您家的影响降到最低,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这番话既肯定了张占山的恐惧,又给出了解决方案,还抬出了八字福厚的玄学,句句戳在张占山的心坎上。

    张占山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急切地问:“真的?闻秀芬能镇得住?八字真那么好?”

    “当然。”姜凌语气笃定,“我们也是多方了解、慎重选择的。您想,要是镇不住,我们也不敢把孩子交给她,对吧?”

    “那就好!那就好!”张占山彻底松了口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那就让闻秀芬养,我们没意见,绝对没意见,只要别让他再回我们家就行!也别让他来看我们,晦气!” 他迫不及待地表明态度,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姜凌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立刻趁热打铁:“张大爷,您能这么想,真是通情达理,都是为了孩子好。不过,这抚养权的变更,不是嘴上说说就行,需要走正规的法律程序。”

    她示意郑瑜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这是《自愿放弃抚养权声明书》。”姜凌将文件推到张占山面前,指着需要签名的地方,“需要您和老伴共同签字按手印,表明你们自愿放弃对张小宇的抚养权,同意由闻秀芬女士担任他的监护人。签了这个,后面法院判决就有了依据,也彻底明确了孩子的归属,省得将来有什么牵扯不清的麻烦,您说是不是?”

    她特意强调了“彻底明确归属”和“省得麻烦”,这正合张占山想彻底撇清的心思。

    张占山看向姜凌:“我儿子的存款,给我一半养老,其余的都给小宇。以后没事别让小宇找我,我不管他!”

    张占山想着“老神仙”说的话,破财消灾么,他也不敢多要,拿一半养老钱,其余的都给小宇,反正小宇姓张,也是他老张家的人么。

    姜凌万万没有想到,张占山今天竟然如此通情理。

    他和吴春草是张明辉的父母,拿一半存款养老合情合理,姜凌点了点头:“可以,这一点也加进文件里。”

    张占山此刻只想快点摆脱灾星,等到文件修改完毕摆在眼前,便迫不及待地说:“签,我签,我这就签!老婆子就在外面,叫她过来按手印。”

    他生怕警察反悔似的,叫了吴春草进来,在姜凌的指引下,拿笔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和吴春草的名字,然后沾了红印泥,在名字下面重重地按下鲜红的手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看着那眼前沉甸甸的声明书,姜凌和郑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顺利。

    事情办妥,张占山一刻也不想多待,仿佛这派出所也沾染了小宇的晦气,匆匆跟王主任打了个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快得像逃离瘟疫现场。

    王主任感慨道:“真是峰回路转!没想到张大爷今天这么好说话,这下小宇总算有着落了。”

    郑瑜去送王主任,调解室里只剩下姜凌一人。

    阳光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姜凌看着那两份签好的声明书,指尖轻轻拂过张占山那歪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

    解决了,而且出乎意料的顺利。

    为什么张占山会突然改口?为什么张占山会认为小宇是灾星?带着这份疑惑,姜凌、收拾好东西,姜凌走出调解室。

    刚走到派出所略显嘈杂的警务大厅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宽大校服、背着书包的身影,正猫着腰,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机灵和一丝紧张。

    正是梁九善。

    他看到姜凌出来,眼睛一亮,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堆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凌姐!怎么样?搞定了吗?”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姜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这个才16岁的准高一学生身上。

    阳光落在他蓬松的头发上,泛起一层浅浅的金色绒毛,她想起张占山那句“我找人问过了,他这面相、这八字,就是个灾星。”,再看看眼前梁九善这副做贼心虚又邀功似的表情,心里瞬间明镜似的。

    “你怎么在这儿?”姜凌故意板着脸问,但眼底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了然的笑意。

    梁九善眼神有些飘忽,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呃……我,我路过。对,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小宇那事儿怎么样了。那老头,没为难你吧?”

    姜凌没接他的话茬,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张占山今天态度大变,一口咬定小宇是灾星、克父克母,还说是找人问过。你说奇怪不奇怪,张占山在晏市无亲无故,他到哪里找人去问的?”

    说到这里,姜凌特地停顿下来,看着梁九善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色,“九善,你一定知道,是不是?”

    梁九善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下意识地想否认,但在姜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澈目光注视下,那些蹩脚的借口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低下头,手指绞着校服下摆,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小声嘟囔着:“我,我就是看他那么混账,眼里只有钱,对小宇一点情分都没有。明明不爱,却为了钱还非要抢小宇的抚养权。这种人,凌姐不是也不想把小宇给他吗?”

    梁九善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我想,我想帮你。晓月曾经和我说过,那个老东西特别迷信,我就找了个人扮神棍,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反正,就是说小宇是灾星,靠近了会霉运缠身、重则有血光之灾,得破财消灾。”

    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姜凌一眼,眼神里带着忐忑和一丝倔强:“凌姐,我知道骗人不对。可是,张占山那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根本就没有用。他信迷信,那就用迷信去对付他。他不敢要小宇,这样小宇就能跟着闻阿姨。闻阿姨多好的人啊……小宇跟着她肯定比跟着那两个老东西强。”

    少年的心思纯粹又直接,带着点自以为是的狡黠,却满满都是对弱小的仗义和对善良的维护。

    姜凌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红着脸、局促不安的少年,有一颗滚烫而柔软的侠义心肠。他已经摆脱前世的悲惨命运,将会有更灿烂阳光的未来。

    没有批评,没有说教。姜凌的嘴角,缓缓地、温柔地向上弯起,形成了一个温暖而真实的弧度。她伸出手,没有像对待大人那样拍拍肩膀,而是像对待一个值得肯定的弟弟,轻轻揉了揉梁九善那头蓬松的短发。

    姜凌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更带着一种深沉的暖意,“你呀,胆子不小,主意也够歪的。不过……”

    梁九善感受到头顶那温暖轻柔的触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姜凌,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

    姜凌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温暖而明亮:“做得不错。”

    “做得不错”这四个字,是梁九善最想听到的话。他的脸更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巨大的开心和激动。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有点傻气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姜凌故意板起脸,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下次不许再敢搞这种封建迷信。”

    “知道啦知道啦!”梁九善笑嘻嘻地应着,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脚步轻快地转身跑了,书包在他背后一颠一颠的,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

    姜凌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穿着宽大校服的背影消失在派出所大门口,融入外面金色的夕阳里。

    晚风带着夏日暖意拂过姜凌的脸颊,她心里暖融融的。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巧妙利用了人性的弱点,精心设计了一场“灾星”的戏码。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唇枪舌剑,梁九善用他独特的方式,兵不血刃地替小宇扫除了回归温暖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这份心意,纯粹、炽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智慧,笨拙却又如此有效。

    法律是冰冷的框架,程序是严谨的步骤。

    但支撑起这框架、让步骤得以顺利运行的,往往正是这些藏匿在烟火人间的、最不起眼的温热人心。

    梁九善的“忽悠”,是姜凌办案生涯中,最出乎意料、也最温暖的一次助攻。小宇能遇到温暖慈爱的闻秀芬,是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精灵古怪、古道热肠的少年,又何尝不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霞光洒满派出所的小楼,姜凌的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守护正义的路上,有法理如山,也当有这样的人情暖意,如涓涓细流,悄然汇聚,终成江海。

    第105章 应璇玑

    九月开学季。

    梁九善上了高一, 梁七巧去了省城师范大学读书,小宇结束心理治疗背着新书包上小学。

    张明辉的判决下来了,杀妻虐子、剽窃欺诈突破道德底线, 法院从重处罚, 死刑, 立即执行。

    牡丹毛巾厂的技术攻关难题被安小慧的导师解决,改革顺利进行,婴儿级别的多彩毛巾一上市就受到热烈欢迎,毛巾厂转亏为盈,厂里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厂领导恨不得把安小慧的导师供起来, 但导师淡泊名利,只希望厂里善待闻秀芬, 让她能够更好地照顾小宇。因此,闻秀芬被提拔为工会干事,不再三班倒,这也算是一份意外之喜。

    转眼就到了10月。

    晏城的秋天, 踏着轻巧的脚步来了。

    窗外的法国梧桐,几日工夫便褪尽了夏日的浓绿, 染上大片大片的焦黄与锈红。寒风卷过, 枯叶扑簌簌落下,铺满了人行道, 被路人踩出沙沙的碎响。

    姜凌独自坐在略显空旷的办公室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犯罪心理学导论》书页。纸张粗糙的触感, 带着油墨特有的气味,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距离重生已经过去一年多,前世那些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中的罪犯面孔、犯罪细节、未破悬案的卷宗……曾经是她最大的依仗,是她破案如神的金手指。

    然而, 最近几个月,她清晰地感觉到,这些记忆正在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速度褪色、消散。那些曾无比清晰的档案细节,如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安感。

    这份力量的衰减,带给姜凌的是前所未有的焦虑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看到了罪恶的冰山,却无力阻止它全部浮出水面。

    预防犯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姜凌拿起听筒,那边传来的是父亲林卫东关切的声音:“小凌,听你妈说,最近总熬夜,工作压力很大吗?”

    “还好,案子有点多。”姜凌含糊其辞,她无法解释那份源于金手指逐渐消失的紧迫感。

    林卫东温声问:“是不是对未来有什么思考?和爸说说吧。”

    或许因为同为刑警,林卫东能感受到姜凌的迷茫。想当年,他从派出所到省公安厅,再到京都公安局,一步步走来,艰辛无比,如果当时能够有人能够提点几句,或许能少走一些弯路。

    姜凌心中一暖,斟酌着词句:“爸,我最近在想一个方向性的问题。我们抓了一些罪犯,破了不少案子,但这似乎总是在‘灭火’。看着那些受害人,还有那些因为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的罪犯……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在火苗燃起来之前,就把它掐灭?预防犯罪的根源,到底在哪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卫东的声音变得更为凝重,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察:“小凌,你能主动思考这个层面,说明你真的在成长,开始理解公安工作的更深层意义了。预防犯罪,从来不是某个部门、某个人的单打独斗。它是一张巨大的网,需要社会教育、家庭引导、社区关怀、经济环境改善……方方面面的配合。这需要时间,需要整个社会意识的进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充满了鼓励和期许:“但是,对你个人而言,想要更深入地理解罪恶的源头,想要在未来的公安工作中掌握更大的主动权,站在更高、更专业的层面去影响和推动,提升自己是唯一的路径。”

    “刑侦一线需要丰富的经验积累,这点你做得很好。但小凌,时代在变,公安工作也在飞速发展。国家越来越重视与国际接轨。未来的公安系统,尤其是核心岗位和领导层,会越来越需要那些既有扎实的基层实战经验,又具备深厚理论基础、开阔国际视野、精通现代刑侦技术的复合型人才。学历,将是重要的敲门砖和通行证。”

    “爸,你的意思是……”姜凌的心跳微微加速。

    “继续深造!”林卫东斩钉截铁,“报考研究生,系统性地学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特别是你感兴趣的犯罪心理领域,理论研究的深度和前沿动态的把握,能让你在案件分析、嫌疑人画像、乃至犯罪预防策略的制定上,拥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和说服力。你的实战经验是你的巨大优势,但只有结合顶尖的理论,才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把预防犯罪的设想落在更坚实的基础上。”

    “应璇玑教授!我想报考她的研究生。”这个名字几乎是瞬间从姜凌心底跳了出来。

    应璇玑,这位华夏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系的泰斗级人物,其严谨的学术态度、犀利的犯罪剖析视角以及对犯罪心理动力学的深刻洞见,早已在姜凌心中占据了极高的位置。她的研究方向,尤其是关于犯罪人格形成、早期干预以及系列犯罪心理特征分析,几乎完美契合了姜凌此刻的困惑与渴望。

    一听到应璇玑这个名字,林卫东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欣慰和赞许:“应教授?很好。她是国内犯罪心理学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眼光独到,治学严谨,要求极高。你能有勇气挑战她的门槛,爸为你骄傲。行,那报考目标就定华夏公安大学。12月的全国研究生统考,时间不多了,必须全力以赴!”

    他话锋一转,提醒女儿:“不过,队里的工作也不能松懈。你现在是骨干,手头的案子要处理好,更要考虑好交接和传承,别留下尾巴让人诟病。”

    姜凌感觉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缓缓落地,未来的路径瞬间清晰起来,一种久违的笃定感充盈心间。

    “我明白。我们组的李振良您也见过,踏实稳重,基本功扎实,就是大局观和独立指挥经验还欠缺些。我打算接下来重点带带他,把一些复杂案子的分析思路和指挥协调要点多交给他实践。等我将来在职读研的时候,他应该能撑起小组长的担子。”

    “嗯,李振良是个好苗子,你眼光不错,好好培养。”林卫东的声音温和下来,“那就这样,抓紧时间复习。有什么需要,随时给家里打电话。”

    放下听筒,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风摇枯枝的呜咽。

    姜凌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深造的决定,像一道强光,驱散了因金手指消退而弥漫的迷雾,为她指明了一条依靠自身力量攀登高峰的道路。

    姜凌打算报考应璇玑教授研究生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关系亲近的小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最先咋呼起来的是梁九善。

    这个充满活力、对姜凌有着近乎崇拜情结的少年,一听到“京都”、“公安大学”几个字,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凌姐要去京都读书了?”梁九善兴奋得跳了起来,“太好了!我也一定要考上京都的大学,到时候周末就去找她,给她当保镖!”

    少年人的热情带着不顾一切的热度,仿佛京都大学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反应最为强烈的,却是应松茂。

    他虽然人在岳州,但却一直和姜凌通信,保持着对她的关注。听到这个消息,他先是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席卷了应松茂,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几乎要咧到耳根。

    姜凌要读我姑姑的研究生?这真是……太好了!

    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仿佛,只要姜凌读了自家姑姑的研究生,他与姜凌的关系便能更深一步。

    通信了这么长时间,总感觉姜凌对他尊敬有余、亲密不足,现在这个消息无形中给了应松茂一丝希望:从同事到师妹,更加亲近了,是不是?

    应松茂搓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步,然后猛地站定,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抽屉翻找信纸和钢笔。铺开带着淡淡墨香的信纸,他提笔就写,笔尖在纸上划出急促而有力的沙沙声。字迹比平时更加飞扬跋扈,透着按捺不住的雀跃:

    “亲爱的姑姑:

    展信佳。许久未见,侄儿松茂甚是想念。今有一件喜事,迫不及待要与您分享。我曾经就职的晏城市局刑侦支队,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刑警,名叫姜凌。她能力超群,思维缜密,屡破奇案,尤其在对犯罪心理的洞察和分析上,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与直觉。其业务水平之高、为人之正直、求知之热忱,实乃侄儿生平仅见!

    侄儿深知姑姑您求贤若渴,致力于推动我国犯罪心理学研究与实战之结合。今姜凌同志立志报考您门下研究生,实乃珠联璧合之佳话。恳请姑姑在考试及未来学业中,对姜凌多加关照,不吝赐教,倾囊相授。此乃国家公安事业之幸,亦是我应家之荣光。侄儿在岳州翘首以盼姑姑佳音!”

    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跳舞,力透纸背。

    应松茂反复读了两遍,满意地折好信纸,郑重地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寄了出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姜凌在姑姑门下大放异彩,而自己作为引荐人和“自己人”,与她的关系更进一步。姜凌与自己之种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也将因为姑姑这个纽带的存在,逐渐消散。

    而在晏城的姜凌,并不知晓应松茂写了这封信。

    时间在紧张的复习和日常的案件处理中悄然滑过。

    日历翻到十一月下旬,一场酝酿已久的强冷空气如同出闸猛兽,席卷了整个晏城。气温断崖式下跌,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城头,酝酿着一场规模空前的秋末暴雨。

    11月23日,深夜。

    轰——

    一道惨白的、扭曲如树根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晏城城北沉寂如墨的夜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的炸雷,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雷声中颤抖了一下。

    几乎就在雷声炸响的同一刹那,另一种更尖锐、更凄厉、穿透力更强的声音,撕裂了密集的雨幕,由远及近,疯狂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

    ——是消防车的警笛!不止一辆。

    尖锐的笛音在狂风暴雨中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死亡交响。

    位于城北工业区边缘,靠近老货运铁路线的“兴隆建材仓库”,此刻已化作一片烈焰地狱。

    第106章 纵火

    建材仓库着火了!

    风助火势, 火借风威。

    即使是倾盆大雨,也没有让火势消减半分。

    噼啪!噼里啪啦!

    轰——

    木材爆裂声、玻璃炸裂声、以及不知名化学品猛烈燃烧发出的沉闷爆炸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复杂、令人窒息欲呕的刺鼻气味。

    干燥木材燃烧的焦糊味, 各种化工油漆、涂料被高温分解后产生的剧毒化学气体的辛辣恶臭, 塑料制品燃烧散发出的浓烈黑烟和特有的甜腻怪味……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股致命的毒瘴,即使隔着几条街区,也能清晰地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

    附近的居民被惊醒,惊恐地趴在窗户上,看着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 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

    消防车刺眼的红色警灯在雨中疯狂闪烁。高压水龙带喷射出粗壮水柱,撞在熊熊燃烧的仓库外墙和屋顶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的巨响,瞬间蒸腾起遮天蔽日的白色浓雾。

    这场人与火的惨烈搏斗,持续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在消防队员奋不顾身的全力扑救下,火势终于被艰难地压制下去。

    但眼前的景象, 比燃烧时更加触目惊心。

    曾经庞大的仓库,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焦黑的废墟骨架。

    消防员穿着被泥水和灰烬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厚重防护服, 像在泥潭中跋涉, 一寸寸地搜索着废墟。

    很快,一个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传来。

    紧邻仓库主体东侧, 一座用红砖和预制板搭建的、相对独立的值班休息室内,发现了一具尸体!

    接到紧急通知时, 姜凌刚结束一个盗窃案的案情分析会,正准备继续啃专业书籍。一大队新任队长范威推门进来,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喘息:“城北兴隆建材仓库,特大火灾, 初步判断人为纵火,发现一具尸体。姜凌,你也跟我们去一趟。”

    警车在暴雨如注的深夜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

    越靠近城北工业区,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混合着焦糊、化学品燃烧的恶臭就越发浓烈,即使紧闭车窗也无法隔绝,顽固地钻进鼻腔,刺激着姜凌敏感的嗅觉神经。

    到达现场外围,警戒线早已拉起。

    现场指挥的消防大队长浑身湿透,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声音嘶哑地向范威介绍着情况:“……火太大,烧得太透了!里面全是易燃物,根本控制不住!值班室,就在那边,火灭了才发现人……”

    姜凌跳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透了她的警用雨衣帽檐,顺着脖颈流下,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跟着范威,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警戒区。

    那股先前在车里就闻到的恶臭,此刻更是浓烈了十倍、百倍。姜凌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仔细地扫视着这片废墟。

    在一面尚未完全倒塌的、被熏得乌黑的砖墙上,清晰地呈现出巨大的、典型的“V”字形燃烧痕迹,尖端指向地面——这是强烈火源起始点的标志。

    技术科的同事正拿着强光手电,在不同的位置标记着。

    姜凌的目光随之移动,在相对开阔的地面上,能辨认出至少三处烧灼痕迹特别严重、灰烬颜色更深的区域,呈不规则分布——多个起火点!这是人为纵火!

    那间发现尸体的砖石结构的值班休息室,孤零零地矗立在仓库主体边缘,相对完整,但外墙被熏得一片漆黑,所有的窗户玻璃都炸裂了,窗框扭曲变形。门口的地面一片狼藉。

    技术科的老周,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勘查员,戴着厚厚的口罩和护目镜,正蹲在值班室门口仔细检查门锁。

    看到范威和姜凌过来,他站起身,指了指那扇同样乌黑的木门:“范队,姜组,门锁这里,有点问题。”

    门锁的金属部分有明显的、新鲜的刮擦和凹陷痕迹,与周围被烟熏火燎的陈旧痕迹格格不入。

    老周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闷闷的,带着一丝疲惫:“门锁被外力破坏,但具体是案发时凶手弄的,还是消防员破拆救人时留下的,现在没法确定,得等技术处理。”

    “关键物证初步发现几个。”他指向靠近仓库主体废墟边缘的一处泥泞,“第一,那边发现一个被烧得严重变形、几乎成铁疙瘩的铁桶,桶壁内侧有深色可疑液体残留,气味刺鼻,疑似装助燃剂的容器。第二,在值班室门口和仓库内部起火点附近,提取到几份燃烧残留物的样本,灰烬颜色和质地很特殊,不像普通建材,像是某种包装材料,具体是塑料编织袋还是油布,需要实验室分析。”

    他的语气沉重下来,指向值班室内:“第三,死者遗体旁边,发现一个烧焦变形的铝制饭盒,盒盖被冲开或炸开了,里面有糊状的碳化物残留,像是没吃完的食物。初步判断,死者可能在起火时正在吃饭,或者刚吃完不久。”

    姜凌的视线从这片被大火烧过的废墟,移到砖石结构的值班室,最后定格在那具尸体。

    一个破碎的、几乎无法辨识的画面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同样是暴雨倾盆的深夜,同样是火光冲天,同样有砖石结构的建筑在烈焰中坍塌,同样有多点起火的痕迹。画面的背景里,似乎还有一份摊开的、卷宗编号模糊的档案,上面用红笔潦草地标注着:

    “纵火系列……手法升级……特征未明……”

    姜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雨幕,盯着那片死寂的废墟深处。

    这绝不是一场孤立、偶然的纵火。

    前世,这场大火之后,还会有更猛烈、更凶残的火灾发生。

    眼前这场大火,是一个初次纵火、正处在成瘾边缘的罪犯完成的。

    如果不抓住他,如果任由纵火犯在黑暗中摸索、试验、升级,那么下一次被点燃的,可能就远不止是一个堆满建材的仓库了。

    回到办公室,姜凌感觉兴隆仓库火灾现场的混乱与刺鼻气味,还黏在鼻腔和衣角。

    窗外,深秋的冷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让人心情沉重。

    范威还在带队进行现场勘查,调查死者范国平的社会关系,姜凌则召集心理画像小组成员进行讨论。

    时间紧,必须尽早定出侦查范围与方向。

    李振良坐在会议桌旁,手里拿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上,眼神专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是心理画像小组的核心成员,也知道姜凌在职读研期间他得带队独立处理复杂案件,这场仓库纵火案,对他而言既是挑战,也是极好的成长机会。

    姜凌开口,声音不高:“良子,先把我们目前掌握的关键信息梳理一下。”

    “是,组长。”李振良立刻应声,翻开笔记本,条理清晰地汇报。

    “一、死者范国平,男,52岁,兴隆建材仓库保管员。初步社会关系调查显示,人缘尚可,无重大债务纠纷或明显仇家。妻子长期慢性疾病在家,女儿在本地读高中,经济状况一般,属于普通工薪阶层。据工友反映,为人老实本分,工作认真,就是有点认死理。”

    “二、现场确认至少三个独立起火点,分布在仓库不同区域,尤其是靠近油漆、稀释剂存放区的位置。使用了助燃剂,初步分析是仓库内存放的油漆稀释剂。”

    “三、值班休息室位于仓库主体东侧外围,砖石结构。门锁有外力破坏痕迹,但无法确定具体时间点。”

    “四、在范国平遗体旁发现烧焦的饭盒,内有食物残渣碳化物。法医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起火后不久,结合胃内容物分析,他当时可能正在吃饭或刚吃完不久。”

    “五、消防队反馈,火势蔓延异常迅猛,远超普通火灾,核心温度极高,与大量易燃物和助燃剂有关。”

    姜凌点点头,李振良的汇报清晰扼要,抓到了重点。“很好。基于这些信息,我们需要给这个纵火犯画像。”

    她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一侧挂着的白板前,拿起黑色记号笔。

    “首先,熟悉环境。”姜凌在白板上写下这四个字,并在下面画了着重线,“凶手选择的起火点非常精准,都是易燃物集中且相对隐蔽的区域。他知道稀释剂存放在哪里,并且能轻易取用而不引人怀疑。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值班室的具体位置,知道那里相对独立。这份熟悉,不是外围人员临时踩点能达到的。”

    说完这些之后,姜凌看向李振良:“这意味着什么?”

    李振良思索片刻,迅速回答:“极大概率是内部人员、刚离职不久的员工,或者至少是近期频繁出入、对仓库布局了如指掌的人,”

    姜凌赞许地点点头:“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振良知道姜凌有意提点自己,站起身来:“接下来我们要锁定侦查范围,重点排查仓库现有员工,以及最近三个月内离职的,特别是那些因非正常原因离开的人,像被开除、与工头、老板或者范国平有过冲突的人。”

    姜凌心中很是欣慰,再一次点头:“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做,记下来,等下和范队沟通。”

    李振良朗声回应:“是!”

    姜凌转向坐在会议桌边,正对着一张手绘平面图皱眉的周伟:“大伟,你那边有什么补充?”

    周伟现在是小组的“活地图”,擅长从空间布局和地理环境角度分析案件。他拿起那张手绘的仓库平面图走到白板前。

    这张图,是周伟在消防控制火势后第一时间进去画的草图,虽然粗糙但方位清晰,用于案件分析正合适。

    周伟将图固定在白板上:“你们看。仓库主体是钢架结构彩钢板顶棚,内部按区域划分。东区是木材和保温材料,西区是油漆、稀释剂等化工品,中间是通道和少量成品。值班室在东侧外墙,单独开门,有扇小窗对着仓库内部。”

    周伟拿起红笔,在图上标了三个圈:“这是凶手选择的起火点,一个在西区油漆桶堆放处旁边,一个在东区木材堆深处,还有一个在靠近值班室后窗附近的废旧包装材料堆。”

    他顿了顿,指着那个靠近值班室后窗的起火点:“这个点很关键。它离值班室很近,但中间隔着一些货架和杂物。凶手点燃这里,显然知道这堆东西易燃,而且位置偏,不易被第一时间发现。同时,这个点火点产生的浓烟和火焰,会直接灌向值班室的那扇小窗。结合范师傅可能刚吃完饭,警惕性较低,或者正在休息……这个点的选择,既隐蔽,又对值班室构成了直接威胁。”

    周伟的分析让空间关系更加立体。

    李振良盯着那张图大声道:“大伟说得对!这说明凶手不仅熟悉仓库整体布局,还对各个角落的细节都非常清楚,绝对是内部人员。另外,他选择多点同时或相继点火,确保火势快速失控,心思相当缜密。”

    说到这里,李振良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姜凌:“组长,我们是不是应该从犯罪动机开始分析?三定侦查法嘛。”

    姜凌微微一笑:“好,你来主导分析吧。”

    李振良有点小兴奋,模仿着姜凌平日分析案情时的冷静与沉稳:“纵火烧仓库,死了一个人,我们首先要确定,凶手的目的是纵火谋杀,还是纵火毁坏财物。”

    第107章 纵火犯

    李振良尝试着将犯罪动机拆分成两条线。

    “首先, 我们假设纵火是为了谋杀范国平。”

    刘浩然第一个举手反驳:“不可能。范国平在值班室,位置相对独立偏僻。如果凶手的主要目标就是杀他,有更直接、更隐蔽的方式, 比如潜入值班室行凶, 何必大费周章放火烧整个仓库?动静太大, 风险太高。而且,多个起火点集中在仓库主体区域,值班室更像是被波及的池鱼。”

    李振良看向刘浩然:“浩然说得对,我也觉得凶手的主要目的不是杀人。”

    说完,李振良伸出手指, 在手绘仓库平面图上指点着:“你们看。凶手选择在范国平可能吃饭或刚吃完的时候动手,应该是认为这个时间点范国平的警惕性比较大, 这说明凶手很了解范国平。他利用这个时间点快速点火,然后离开。他可能认为值班室是砖石结构,相对安全。又或者,他潜意识里根本不在乎里面的人死活, 只关心火能不能烧起来、烧得够不够大。”

    李振良一口气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向姜凌, 用目光征询着她的意见。

    姜凌微微颔首:“很好, 继续。”

    得到姜凌的鼓励,李振良在白板上写下“定性质”三个大字:“排除谋杀动机后, 接下来我们分析凶手的纵火动机。”

    一直在自学犯罪心理学的刘浩然接过他的话头:“纵火动机一般是报复,比如凶手在仓库工作, 曾经受过冤枉或者委屈,愤怒之下决定一烧了之。”

    姜凌欠了欠身:“从心理学角度分析,纵火报复,凶手享受的是纵火行为本身带来的强烈刺激和掌控感, 火焰的破坏力让他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力量。”

    李振良眼睛一亮:“对对对,范国平的死只是一种附带的结果。”

    刘浩然翻开他做的笔记:“多个起火点、使用助燃剂制造猛烈火势,这些行为都指向凶手通过纵火获得心理满足,通常与深层次的心理创伤和无力感有关。”

    李振良咧嘴一笑:“浩然,最近学了不少新知识嘛!”

    刘浩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组长要考研,我也不好落后嘛,就找了点专业书看。”

    姜凌对刘浩然的理论补充表示认可:“浩然说得对,这就引出了我们画像的核心特征。良子,我说,你来记重点。”

    李振良“嗯”了一声,拿起黑色马克笔,认真聆听着姜凌所说的话,并摘取重点记录在白板上。

    姜凌开始给这名纵火犯进行心理画像。

    “第一,内心极度压抑、自卑。一般长期处于被忽视、被欺凌或极度缺乏成就感的境地,现实世界中,他可能是一个隐形人,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充满无力感。”

    “第二,缺乏掌控力。通常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掌控局面,无法有效表达愤怒或反抗。”

    刘浩然摇头叹息:“唉!纵火,其实是一种无能者的宣泄。”

    犯罪心理学对纵火犯有过详细的心理分析,这类人通常习惯通过纵火获取“力量感”与“存在感”。因为火焰有着巨大破坏力,能够瞬间改变环境,这会给他带来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的掌控感和影响力。看着火焰升腾,他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强大”和“宣泄”,这是他证明自己“存在”甚至“重要”的唯一方式。

    姜凌看向李振良:“定了性质,接下来可以定范围了。”

    李振良深吸一口气,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慢慢将心中所想清晰地说出来:“第一,重点排查仓库所有内部员工,注意组长你刚才所提到的内心极度压抑、自卑,在工作中或生活中受过欺负的人,还有那些近期工作或生活遭遇重大挫折,比如被克扣工资、受到不公正对待、失恋、家庭变故等,情绪明显低落或异常的。”

    姜凌补充了一句:“尤其注意有纵火前科或对火表现出异常兴趣的,像喜欢玩火、谈论火灾、看相关电影的人。”

    “好,我知道了。”李振良应了一声,继续顺着自己思路往下说,“第二,排查近期,尤其是近三个月离职的员工,重点是被开除、与工头、老板有矛盾、或与范国平有过不愉快的。了解他们离职的原因、近期动向和情绪状态。”

    说到这里,李振良停了下来。

    他刚才分析的两点,从报复泄愤这两个犯罪动机出发,应该已经比较全面了吧?

    姜凌等了一会,询问道:“良子,你说完了吗?”

    李振良道:“组长,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姜凌看向刘浩然、周伟:“你们还有什么补充的?”

    如果她明年能够顺利考上研究生,至少第一年需要脱产学习,到时候心理画像小组只剩下李振良他们三个人,得抓紧时间让他们摆脱对自己的依赖,快速成长起来。

    刘浩然沉思片刻,敏锐地抓住了一个漏洞:“我补充一点,现场不是说起火时范国平正在吃饭,或者刚吃完不久吗?范国平那么晚还在吃饭,这不合常理。可以深入调查一下谁在案发前与范国平有过接触,尤其是可能导致他延迟吃饭或放松警惕的人。”

    “非常好。”姜凌示意李振良记下这一点。

    周伟也站了起来:“我也补充一点,我们应该查清助燃剂的领取、使用和保管情况。是谁负责?最近是否有异常丢失?谁有机会接触到?另外,也要对案发当晚所有仓库员工及附近人员的行踪进行详细核实,寻找不在场证明的漏洞。”

    虽然是常规性的排查重点,但对于组员们能够开动脑筋、积极回应,姜凌还是很开心的。

    “大家说得很好。那么接下来,我想和大家一起对凶手进行画像。”这一点,是目前组员们并不擅长的领域,姜凌特地放慢了语速。

    李振良飞快地在白板上画出表格,表格栏中标注出性别、年龄、身高、体型……等一系列生理特征。

    姜凌问:“第一,纵火犯的性别。”

    刘浩然反应最快:“我觉得是男性,但不知道依据是什么。”

    姜凌微笑:“要相信自己的感觉。纵火行为往往与攻击性、破坏欲、对力量感的追求等特质关联,这些特质在犯罪统计中,男性表现更为突出。”

    “嘻,我猜对了!”刘浩然咧嘴一笑,看向李振良、周伟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自豪感。

    姜凌道:“本案选择在深夜、暴雨环境下实施,涉及搬运助燃剂、设置多个起火点、破坏门锁等行为,需要一定的体能、胆量和对环境的适应性,这些都更符合男性角色的行为特征。”

    李振良恍然,连连点头:“对对对,到底是组长,一说就透!”

    刘浩然不懂就问:“那请问,女性遇到欺凌,采取的报复方式大多是什么?这样我们在以后进行嫌疑人画像时可以更为准确一些。”

    姜凌恨不得把自己掌握的理论知识一口气都灌进组员们的脑子里去:“从犯罪学角度看,女性报复行为确实与男性有显著差异。男性倾向直接暴力,比如肢体冲突、纵火、破坏财物,而女性更倾向非直接对抗方式。”

    “女性更擅长利用人际关系网络,如散布谣言、社交孤立、曝光隐私。或者通过第三方实施报复,教唆犯罪、利用制度手段进行诬告、恶意投诉等。”

    想到前世自己在女子监狱接触过的案例,姜凌的心情不自觉地变得沉重,同样身为女性,对女性被伤害、女性犯罪总会多一分感同身受的痛苦。

    “另外,女性可能会采取自我毁灭式报复,当长期压抑爆发时,她们会通过伤害子女或自残式报复。她们以为伤害自己、伤害子女,就是对欺凌者核心利益的损伤,其实……”

    想到那些遭遇出轨、家暴的女性,因为力量悬殊不敢反抗丈夫,转向虐待子女、自残,甚至自杀的案例,姜凌心中一酸,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

    李振良赶紧转移话题:“那个,我听说,女性投毒的比例比较高。”

    毕竟,“大郎,喝药”这个故事经典流传。

    姜凌点了点头:“没错,相比男性直接的打砸,女性可能采取更隐蔽的方式。如偷偷损坏对方珍视的物品,包括化妆品、衣服、电子产品等,以及在食物中做手脚,加大量盐、泻药,极端情况甚至投毒。”

    李振良感觉自己收获很大。

    果然,组长就是组长,听君一席话,如读十年书啊。

    李振良在表格中“性别”那一栏中郑重填下一个字——“男”,再看向姜凌:“那年龄呢?”

    姜凌反问他:“你觉得呢?”

    李振良尝试用姜凌的思考方式进行分析:“三个起火点,燃烧时间接近,还要搬运助燃剂,实施过程需要一定的体力,因此我推测他是名青壮年,年龄范围可能在18-35岁之间,如果再缩小一点范围的话,我倾向于20-30岁。”

    姜凌提醒他:“还可以从作案手法来推测凶手的心理成熟度。”

    刘浩然整个人都融入到这种“边学边练”的状态中,头脑转得飞快,迅速接过话来:“纵火犯能够多点放火,还知道使用助燃剂,明显行事很有计划性。这说明他年龄不会太小,青少年一般行事更冲动、手法更简单。年龄太大的人,体力、冒险精神下降,不会轻易纵火。所以,我支持良子的分析结论。”

    周伟补充道:“心理画像指向被忽视、被欺凌的社会地位,这更常见于刚进入社会的打工者,他们处于职场底层,通常为青壮年群体。另外,在仓库环境工作的体力劳动者,也以青壮年男性为主力。”

    姜凌肯定了大家的分析结论:“青壮年群体,没错。”前世犯罪档案的模糊记忆在提醒着姜凌,这场大火的凶手,还只是初犯,应该年龄不算太大。20-30岁之间的推断,是合理的。

    李振良来了精神,在年龄档填下三个字“青壮年”之后,指着身高与体型这一栏说:“现场来看,门锁破坏痕迹由消防员造成,还有凶手选择纵火这种不需要正面冲突、却能造成巨大破坏的方式,因此……”

    停顿片刻之后,李振良道:“我推测凶手个子不高、体格不强壮。以前我们抓过的樊虎,大家还记得不?他力气大、体格壮硕,他报复的方式就是暴力,而不是纵火。一个习惯于躲避直接的肢体冲突、倾向于使用纵火方式泄愤的人,绝不可能是樊虎那样的人。”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点头。

    刘浩然:“对,良子分析得很对。”

    周伟:“没错,在体力劳动环境中,个子矮小、体格不强壮,往往会导致被欺凌。”

    姜凌:“挺好,继续。”

    李振良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填写完身高与体型特征之后,他看着外貌这一栏发起了呆,半天之后苦笑道:“这个,就有点难了。洛云琛那凭空画像的本事,我真没有。”

    姜凌鼓励他:“虽然难以精确推断具体五官,但可以根据心理特点推测整体气质和状态特征嘛。你想一想,长期压抑、自卑、缺乏存在感的人,其外貌气质通常会是什么样的?”

    刘浩然试探着说:“佝偻、含胸、低头?避免与他人目光接触,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姜凌“嗯”了一声,“挺好,继续。”

    李振良也来了灵感:“表情比较木讷,不敢与人对视,在非工作必要情况下,可能显得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周伟也加入了讨论:“作为仓库工人或类似体力劳动者,外貌上可能带有职业痕迹。皮肤因户外或灰尘环境略显粗糙黝黑,手部有老茧,穿着工作服或廉价的便服。”

    李振良一拍巴掌,总结道:“那我们就提醒侦查员,在走访排查时注意青壮年群体中,是否有身材特别矮小或瘦弱、平时沉默寡言、存在感低、甚至被大家开玩笑或忽视的对象。另外,还要了解他们的性格,询问近期有没有情绪低落、突然请假、行为怪异等,是否与人结怨,是否在工作中被批评、被克扣工资。”

    周伟偏好地理空间分析,对李振良说:“考虑纵火犯小个子、瘦弱体型的行动特点,我等下再根据起火点位置、细化一下仓库内部路径,看看他们更熟悉或倾向于利用哪些隐蔽、狭窄的通道。这样勘查范围也可以缩小一点,便于发现其他证据。”

    心理画像小组的任务,更多是技术支持,而非现场侦查。

    刘浩然也开始给自己下任务:“那我继续分析纵火犯的心理痕迹,比如案发前是否异常关注火灾新闻?是否对火焰表现出异样兴趣?案发后是否异常沉默或反而表现出不合时宜的轻松?是否可能返回现场附近观察?毕竟,观火癖是纵火者常见特征。了解这些之后,我来制定审讯策略,争取突破此类嫌疑人的心理防线!”

    见组员们都这么积极,李振良也不甘示弱:“行,那我来写心理画像报告,把我们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的过程总结成文,交给范队,这样他们进行排查时能够更快锁定嫌疑人。”

    姜凌全程保持微笑。

    心理画像的价值,正在于将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动机,转化为清晰明了的侦查路径。

    伙伴们在快速成长,真好。

    第108章 赵奎

    深秋连绵阴雨, 没有人心情能好。

    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的办公室,气氛比窗外的天空更加沉郁。

    兴隆建材仓库恶性纵火致人死亡,社会影响极其恶劣。限期破案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 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雷骁现在是刑侦支队队长, 空出来的一大队队长位置顺理成章地由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范威担任。

    此刻的范威刚从局里的紧急会议回来, 眉头紧锁,带着一股急于找到突破口的焦灼。他大步走到办公室中央的白板前,拿起笔,没有过多铺垫,直接写下一个名字:赵奎。

    在这个名字后面, 范威重重地画上了一个问号,转而看向众人:“这个赵奎, 嫌疑非常大!”

    范威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紧迫感:“他是兴隆建材仓库的前搬运工,一个月前因为偷东西被老范举报开除,怀恨在心, 当众放话要报复。案发当晚,他和老婆吵完架就失踪了, 直到后半夜才回家, 说不清去向。时间、动机都卡得死死的,先把他给我盯紧了!”

    办公室里的年轻干警们精神一振。

    范队的经验是队里的定海神针, 他直接点出的嫌疑人,立刻让大家觉得侦查方向明确了。

    李振良却皱起了眉头。

    杀人动机明确、案发时间去向不明, 听起来好像是有重大嫌疑。可是这个赵奎性格暴躁、扬言报复,还敢和老婆吵架、离家出走——和小组完成的心理画像不一致啊。

    姜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发言。

    她理解范威的压力和基于经验的判断, 赵奎确实是一个符合逻辑的、摆在明面上的“靶子”。

    直到范威布置完对赵奎的初步调查任务后,姜凌才站起身,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赵奎的嫌疑确实需要重点核查。不过,在集中力量查他之前,我们小组刚完成纵火犯的画像工作,要不要先听一下?”

    范威看了姜凌一眼,点了点头。他对姜凌的专业能力是认可的,她的三定侦查法对指导侦查方向有着极大的优势。

    姜凌示意李振良上前。

    李振良起身将完成的心理画像报告交给范威,并做简要汇报:“范队,我们认为凶手的犯罪动机是纵火报复,范国平的死并非谋杀,而是意外。画像指向一个20-30岁、男性、个子矮小或体格瘦弱、气质畏缩阴郁、在仓库环境中处于底层或边缘地位的嫌疑人。”

    范威拿过报告,并没有打开,而是盯着李振良,目光威严:“赵奎高大健壮,与你们的画像不符。你们认为他不是嫌疑人?”

    李振良没有姜凌那么强大的内核,被范威的气势逼得低下了头。虽然小组内部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但要他直接否认范威提出的嫌疑人,他不敢。

    姜凌作为组长,当仁不让顶上:“是,我们认为赵奎的嫌疑不大。”

    兴隆建材仓库纵火案影响恶劣,连媒体也来凑热闹,翻开报纸、打开电视都是大火的报道,限期破案给了范威很大的压力,好不容易揪出一个嫌疑人却被姜凌否了,任谁都没办法有个好态度。

    他沉下脸,看向姜凌:“你最好能够说服我。”

    姜凌指了指报告:“上面有我们小组的详细分析,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最终锁定的嫌疑人……”

    范威举手打断了姜凌的话:“时间紧,我没时间看你的心理分析报告。这里有一份范国平的尸检报告,你们先看一下吧。”

    说完,一份尸检报告呈送到了姜凌面前。

    翻开来,看到范国平扭曲炭化的尸体照片,姜凌瞳孔微缩。跳过中间分析过程,姜凌直接看结论。

    ——尸体呈高度炭化“斗拳状”姿态,符合生前烧死合并急性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结合火灾发生时间以及胃中食物残存状态,推断其死亡时间应在1994年11月22日夜间22:00至23日凌晨01:00之间。

    范威语气沉重:“看到了没?人为纵火致死,这不是谋杀,是什么?另外,赵奎不仅对范国平不满,对开除他的工头、没有给遣散费的仓库都极度不满,纵火既除了眼中钉范国平,又报复了仓库,动机很明确。人,我已经带回来了,马上就送审讯室,咱们就别在这里浪费口舌,盯紧赵奎准没错。”

    范威倒不是对姜凌有意见,他现在主要是破案压力太大、着急出成果。

    “磨刀不误砍柴工,范队。”姜凌看着范威,态度沉静而笃定。

    范威看了姜凌几秒,终于败下阵来,叹了一口气:“行,那你们小组和大家说说吧。”

    姜凌有条不紊地拿出现场勘查报告、消防简报、范国平的基础资料,以及周伟手绘的仓库平面图。

    姜凌看向自己的组员们。

    心理画像小组四人配合默契,立刻进入分析状态。

    周伟指着平面图:“仓库东区放置木材保温材料,西区油漆稀释剂等危险品,中间为通道。值班室在东外墙,砖石结构,有扇小窗对着内部堆放的废旧包装区。”

    简单介绍完仓库的大致平面布局之后,周伟指着图中标注出来的起火点:“三个起火点分别位于西区油漆桶旁、东区木材堆深处、还有这里,”他指向一个靠近值班室后窗的位置,“废旧包装材料堆。这个点离值班室近,隐蔽,点燃后浓烟火苗会直接灌进小窗。”

    李振良紧接着说:“凶手很熟悉环境,精准选择了易燃点和隐蔽点,从行为看,纵火是核心目的。多点同时或快速相继点火,追求火势迅猛失控,使用大量助燃剂。凶手享受的是火焰本身的力量和破坏过程带来的强烈心理满足。杀人只是附带结果或他潜意识里漠视的代价。这更符合报复性纵火的特征,而非直接谋杀。”

    听到这里,范威依旧坚持:“没错,赵奎就是报复性纵火嘛。”

    李振良向姜凌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姜凌却只是冲他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李振良努力让自己挺直腰杆,大声道:“没错,赵奎的确有犯罪动机,但从犯罪行为学角度分析,像他这样性格暴躁、冲动易怒的人,报复的手段通常比较直接,用拳头或棍棒,而不是需要复杂操作的纵火。”

    范威沉默了。

    他的搭档魏阳在旁边插了一句:“老范,好像有点道理。今天我把赵奎带回警局的时候,他情绪挺激动,吼了一句:‘老子要报复那老东西,用得着偷偷摸摸放火?直接揍他丫的才解气!烧了仓库对我有个屁好处?’”

    是啊,纵火烧仓库、顺便把范国平烧死,这个作案手法不太符合赵奎的行为逻辑。一个崇尚直接武力、脾气一点就爆的人,他的屈辱需要用看得见的、即刻的、能彰显他“力量”的方式去洗刷——当众打范国平一顿。

    深夜放火?烧掉的是老板的财产,范国平的死他可能都“看”不到,这种隐秘的、延迟的、甚至无法精准指向仇人的破坏方式,像赵奎这样的人会觉得不够痛快。

    范威不得不承认姜凌他们的分析是正确的,认真翻看着李振良交给他的报告之后,有些不情愿地说:“那你们的意思,赵奎不是纵火犯,真正的凶手是20多岁,矮小瘦弱、内心压抑自卑、长期被欺凌、极度缺乏存在感和安全感的仓库员工?”

    姜凌点了点头:“从作案手法分析,凶手也不可能是个体格健壮的大汉。周伟,你来说说你的现场还原过程。”

    “是!”周伟将放大版仓库布局平面图固定在白板上,指着那三个纵火点开始讲述。

    “起火点1,西区油漆、稀释剂桶堆放处旁边,直接利用现成的高效助燃剂点火。起火点2,东区木材堆深处。位置隐蔽,需确保木材堆从内部开始燃烧,不易被早期发现扑灭。起火点3,值班室后窗外废旧包装材料堆。位置极其关键且隐蔽,紧贴值班室外墙,点燃后产生的浓烟和火焰将直接灌入值班室小窗。”

    “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凶手的目标是制造一场迅速失控、破坏力巨大的火灾。多个起火点的设置,起火点1为危险品区,起火点3针对值班室,这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时间差。”

    周伟看向众人,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

    “如果凶手先点燃1号点,火势和浓烟会迅速蔓延并引起注意,即使深夜,也可能会有巡逻或附近居民发现,这样一来,留给他在仓库其他区域活动的时间窗口极短。”

    “如果先点燃2号或3号点,火势初期可能较小、较隐蔽,但一旦1号点被点燃,整个仓库将迅速陷入火海,凶手可能无法安全撤离。”

    会议室一片寂静,都专注地看着周伟的手在平面图上指点。

    这一刻,周伟感觉成为了人群中的主角,一种从所未有的成就感涌上来,让他头脑愈发清晰、态度更加冷静。

    “因此,最有效且符合凶手追求‘壮观效果’心理的方式,是尽可能缩短三个点火点之间的时间差,理想状态是同时、或在极短时间内相继点燃。这才能确保火势在多个关键位置同时爆发,迅速联动,形成无法控制的局面。”

    周伟看向众人:“那,怎样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呢?浩然,你来扮演一下凶手。良子,你帮忙布置一下现场。”

    刘浩然立刻站起身,李振良也跟着站起,指挥着众人一起利用桌椅板凳,大致模拟出仓库现场。

    在周伟的话语中,刘浩然开始了鬼鬼祟祟的行动。

    “假设凶手进入仓库,他需要高效完成以下动作。抵达西区1号起火点,携带少量点火工具,迅速找到预定位置,利用现场稀释剂作为助燃剂点火。”

    “快速穿越仓库至东区2号起火点,从西区出发需快速通过中间通道,这里有堆放货物阻碍,然后进入东区,深入货堆,找到预定的隐蔽点火点。”

    “1点起火点到2号起火点的直线距离超过50米,实际路径因货堆阻挡会更长,大约60-80米。通道被货物部分堵塞,需要绕行或攀爬。东区木材堆本身结构复杂,深入内部需要钻过或绕过层层堆叠的木材。”

    刘浩然开始艰难而快速地穿行。时而从假装障碍物的椅子上翻过去,时而从桌子底下爬过去,他的行动显得有些笨拙。

    “然后,他要从2号起火点快速移动到3号起火点,也就是值班室后窗的废料堆,两点距离相对较近,大约20-30米,但空间极其受限。”

    “大家请看,3号起火点位于值班室后墙与仓库主体外墙之间,那里形成一个狭窄的夹缝,只有不到1米的宽度,某些地方需要侧身挤过,再加上上方有管道、货架延伸部分以及堆积的废料,需要弯腰甚至匍匐才能接近最里面的点火位置,行动并不方便。”

    众人看着刘浩然那高大的身形,再看到他那笨拙、艰难的动作,内心不由得泛起了嘀咕:这么大的个子,在那个狭小的仓库空间里穿行,也真是难为他了。

    周伟的话还在继续:“火势即将全面爆发,浓烟弥漫,凶手需在极短时间内找到安全路径逃离现场,可能是原路返回,也可能利用其他预留出口。”

    刘浩然也狼狈地完成了最后的动作,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周伟的目光扫视全场,态度沉稳而笃定,带着一种强烈的自信:“要在极短的时间窗口内完成上述复杂、长距离、且包含高难度障碍的路线,并成功点燃三个关键点,对凶手的体型和行动能力提出了极其苛刻的要求。”

    “第一,必须行动迅捷,体能较好,能在复杂环境中快速奔跑、攀爬、转向。”

    “第二,低矮空间的通过能力。这是最关键的一点。3号起火点所在的狭窄夹缝和废料堆环境,要求凶手必须具备较小的身体横截面,能轻松挤过狭窄缝隙,避免被卡住或发出巨大声响。”

    “第三,较低的重心与灵活性。能在堆满杂物、高低不平的狭窄空间内快速、稳定地移动,需要熟练地弯腰、低头、侧身、甚至短暂匍匐才能到达最佳点火位置。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在这种环境中会行动笨拙、极易碰撞物品发出声响、耗费更多时间,甚至可能根本无法有效到达预定点火点。”

    刘浩然擦了把脸上不存在的“汗水”,做出一个疲惫不堪的姿势,以显示自己的体型根本不符合周伟所提出的那三点。

    “第四,对复杂环境的熟悉与适应性。凶手非常熟悉仓库的犄角旮旯,知道哪里可以快速穿行,哪里需要钻爬。这种熟悉往往源于长期在此工作,且可能因为体型原因,经常需要或习惯于利用这些狭窄通道,比如小个子搬运工抄近路、或者负责清理这些角落等。”

    “最后一点,时间压力下的精准执行。整个过程必须在高度紧张和紧迫感下精准完成,容错率极低。瘦小的体型在钻越障碍时具有天然的速度和灵活性优势。”

    最后,周伟给出分析结论。

    “从空间地理和作案过程的严苛要求来看,特别是必须在极短时间内穿越长距离、克服障碍完成多点精准点火,凶手具备熟悉现场、个子瘦小、体型灵活的特点。这与我们组的心理画像结论是一致的。”

    现场一片寂静。

    一分钟之后,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分析得好!”

    “听大伟这么一说,我好像能看到凶手的动作和模样了。”

    “高大强壮的人,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么复杂的、精准的纵火行为,赵奎肯定不是凶手。”

    周伟的空间地理画像不仅还原了作案过程,更从行动可行性的物理层面,强有力地支撑了凶手个子瘦小的核心画像特征,这比单纯的心理推断更具说服力,尤其是在反驳像赵奎这样明显不符合空间行动要求的嫌疑人时,有奇效。

    范威看向姜凌,竖起了大拇指:“姜凌,你的团队成员都很优秀啊。”

    姜凌微微一笑:“那接下来?”

    范威大手一挥:“先不慌着放赵奎,让他在看守所待两天,麻痹一下真正的凶手。魏阳!你带队,按照姜凌他们给出的画像结论进行排查,一定要快!”

    “是!”魏阳站了起来,响亮回应。

    第109章 策略

    魏阳带队的摸排工作成果显著, 厚厚几摞走访笔录堆在办公桌上。

    经过细致筛选,三名最符合犯罪心理画像特征的嫌疑人已被依法传唤至局里:油漆工孙小海、保管助理葛明、搬运工王顺。他们此刻正分别坐在不同的询问室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心理画像小组办公室的白板上, 画像的核心特征:男性、20-30岁青壮年、矮小、瘦弱、压抑、自卑……依旧醒目。

    表格旁边, 新贴上了三张嫌疑人基本信息表, 以及摸排组整理出的关键点摘要。

    范威去处理其他紧急事务,将审讯前的策略制定交给了姜凌团队。

    姜凌站在白板前,目光扫过三名嫌疑人的资料,最后落在围坐桌边的李振良、周伟和刘浩然身上。

    雨停了,但窗外天色依旧阴沉。

    “人带回来了, 画像锁定的目标就在眼前。”姜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画像只是指引方向,找到纵火的动机和证据才是关键。现在,结合摸排信息,队里给了我们任务, 要对这三个人的心理进行深层次分析,找出他们的软肋, 制定针对性的审讯方案。”

    姜凌看向一直在研究犯罪心理的刘浩然:“浩然, 你先说。基于画像和摸排信息,这三个人, 谁的心理状态最不稳定?”

    刘浩然立刻翻开他的笔记本:“从摸排信息来看,为三名嫌疑人都符合画像的基础特征:内向、存在感低、有挫折经历。但他们的心理防御机制和可能的触发点存在一定的差异。”

    为便于说明, 刘浩然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指向孙小海的照片与信息表。

    “孙小海,23岁, 油漆工,1米58,很瘦。这是画像吻合度最高的目标。工友描述他怕见光、被训斥时死死攥拳头。这显示他自卑感极深,长期处于被压抑和可能被欺凌的状态,内心积压着巨大的愤怒和屈辱,但缺乏宣泄渠道。他的防御机制是极度的退缩和压抑,将一切负面情绪内化,这种长期的压抑就像一个不断加压的高压锅,也许有一天,就会突然爆发出来。”

    刘浩然顿了顿,加重语气:“他的‘触发点’可能是任何一次看似平常的、针对他个人能力或存在的羞辱性事件。比如工头又一次当众斥责他笨手笨脚、没用,或者工友一个充满嘲弄的眼神、一句‘小矮子’的玩笑。对于长期处于这种环境的人来说,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很轻,但足以引爆累积的破坏欲。纵火,对他而言,可能是唯一能让他瞬间感受到强大和报复世界的方式。审讯过程中,我们需要找到那根最后的稻草,引导他释放长期压抑的屈辱感,承认纵火带来的那种扭曲的掌控感。”

    说到这里,李振良叹息了一声:“这个孙小海,让我想到了陈安平。他长期被PUA,孩子是他最大的软肋,当得知何美娜怀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他便控制不住的情绪。”

    陈安平现在已经在周伟战友所在的和顺酒店成为大厨,生活得有滋有味,和心理画像小组成员,尤其是周伟关系很好。提到陈安平,周伟感叹了一句:“幸好我们及时介入、疏导,这才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李振良、刘浩然也都附和道:“可不是?现在他性格开朗了不少。有时候想想,如果我们没管他,说不定真的会像组长说的那样,有一天他会挥刀杀人。”

    眼见得歪了楼,姜凌提醒道:“回归正题吧。”

    周伟将话题带了回来:“这个孙小海,就应该像对陈安平那样安抚为主。审讯的时候可以重点问问他遇到过什么样的委屈,态度尽量温和一点。”

    刘浩然点了点头,继续分析第二名嫌疑人。

    “葛明,25岁,保管助理,瘦弱,内向,他的挫折源比较明确:相亲失败,被女方嫌弃工作没前途。这对他这种性格内向、可能对家庭和未来抱有期望的年轻人来说,是一次对自尊心和自我价值的沉重打击。摸排反映他近期情绪很低落,他可能会将自己相亲失败归因于社会或工作环境的不公平,并通过纵火宣泄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李振良张大了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不是吧?相亲失败就纵火?我觉得有点大惊小怪了。男人嘛,谁没几次相亲失败的经历。看不上就看不上呗,下一个更好。”

    周伟道:“那是你,不怕挫折。有些人不一样,可能他本身就因为个人条件不好比较自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相亲,却被迎头一击,脆弱的心灵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就……砰地一下爆发了。”

    停顿了一下,周伟说出自己的观点:“那这个审讯的时候也容易,就围绕这次相亲展开,问问他具体情况,引导他表达对现状的不满,观察一下有没有可能和纵火有关联。”

    刘浩然继续往下:“王顺,28岁,搬运工,个子不高但结实,闷,被工友们嘲笑三棍子打不出屁。他的体格描述与画像的瘦弱有偏差,但性格符合压抑和被忽视这两点。工友的玩笑带有明显的侮辱性,长期积累也会形成压力。他的触发点可能是一次特别过分的羞辱,或者长期积累的不满在某个节点爆发。纵火动机可能更偏向于对特定欺凌者的报复,或者也是一种展示力量的方式,证明自己不是真的‘没屁用’。”

    听到这里,周伟快速接上:“那,审讯重点就是要问问他面对嘲笑时真实的内心感受,观察一下他是不是对某些特定的人或者环境有仇恨。”

    姜凌赞许地点点头:“浩然的分析很到位,抓住了关键差异。现在,我们结合空间地理和物证疑点,制定具体审讯策略。”

    她看向周伟:“大伟,空间上,那个靠近值班室后窗的3号起火点,行动难度极大,狭窄、堆满杂物,需要钻爬。谁最有能力快速完成这个动作?”

    周伟立刻指向孙小海的照片:“毫无疑问,孙小海!他身高只有1米58,极瘦,这种体型在那种狭窄空间里行动最具优势。葛明虽然也瘦弱,但身高接近1米7,钻爬灵活性会打折扣。王顺体格结实,在那种地方转身都困难。孙小海是唯一能快速、隐蔽完成3号起火点点火的人选。而且他是油漆工,能接触、获取到助燃剂。”

    “物证方面,”姜凌看向李振良,“3号起火点在值班室窗下,点火时需要利用范国平放松警惕的时机。谁最有可能在案发前与范师傅有短暂、不引人怀疑的接触,能够明确知道范国平吃饭的时间?”

    李振良立刻接话,思路清晰:“摸排显示,葛明作为保管助理,和范国平有工作交集,接触比较频繁。孙小海是油漆工,主要在作业区,与保管员直接接触较少,但领取材料时需要。王顺是搬运工,与保管员接触也主要在领料、出入库时。从这里来分析的话,葛明的嫌疑更大一些。”

    “很好。”姜凌转头看向李振良,“大伟刚才已经提出了审讯重点,那接下来,良子你来安排一下人手,重点是审讯策略和分工。”

    “好的。”再一次被姜凌委以重任,李振良不再像以前那么惶恐,态度淡定了许多,挺直了腰杆,看向众人,“嫌疑人孙小海是我们的主攻目标,主审就由组长来,浩然当副审,可以吗?”

    第一次安排组长,李振良有点不好意思。但姜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坐回椅中,微笑点头:“好。”

    李振良受到鼓励,看一眼孙小海的信息表,根据刚才周伟提出的“安抚”策略,开始细化审讯过程:“孙小海的审讯,一定要避免直接对抗,营造一个和风细雨的低压环境。可以先询问其日常工作、生活情况,重点放在其感受上。”

    被委以“副审”重任的刘浩然反应很快,迅速在记录本上拟出问题。

    ——在仓库干活累吗?

    ——和工友们处得来吗?

    ——有工友反映,某某工头有时说话比较重,你会觉得委屈吗?

    ——听说有人开过关于你身高的玩笑,当时心里怎么想的?”

    李振良很满意队友的行动力:“浩然拟的这些题目很好,询问的时候要重点观察他的情绪波动点。如果发现有呼吸急促、身体紧绷、眼神躲闪的反应,那就引导他描述具体事件细节和当时的感受,比如问他是不是感觉生气、有没有无助、有没有想要反抗,并强调这种感受的长期性和累积性。”

    刘浩然道:“情感铺垫充分后,我们就可以连接纵火动机了。组长看看这些问题怎么样?”

    ——被压得太久太狠了,是不是会觉得喘不过气?

    ——是不是会想,要是能做点什么,哪怕就一次,让所有人都看到,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付出代价?

    ——有没有想过,让那些忽视你的人都再也不能忽视你?比如说……一场能烧掉一切的火?”

    听到这里,姜凌很是满意,不过也提醒了一句:“非常好。不过,要记得不要直接说出纵火这个答案,免得有诱供嫌疑。”

    刘浩然快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边记一边说:“好,我会密切观察孙小海的反应,看他是不是瞳孔突然放大,有没有颤抖恐惧,或者被你的话语触动突然变得多话起来。”。

    姜凌道:“没错,一定要实时分析孙小海的微表情、肢体语言,尤其是手部动作,判断其情绪临界点和防御弱点,并根据这些调整节奏。”

    李振良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感觉自己终于感受到了审讯的技巧,紧接着便开始安排葛明。

    “葛明和审讯策略为聚焦挫折事件,深挖不满根源。他因为相亲失败导致自尊心严重受损,肯定不愿意见到阳光、高大的年青男性,也不愿意与女性面对面沟通,因此组长、浩然和大伟都不适合。这次审讯就由年长一些的范队来主导,我来当副审。”

    “非常好。”姜凌冲李振良竖了个大拇指。

    她没有想到李振良能细心到这个地步,还能考虑到相亲失败后葛明的心理弱点,避免刺激到他。

    接连受到肯定与鼓励的李振良越来越有信心,看向刘浩然:“浩然,你来拟问题。”

    刘浩然毫不犹豫地接过任务:“虽然要聚集相亲失败,但也别一上来就说,免得葛明反感。可以先以相对平实的语气询问其工作内容、日常,建立基础沟通之后再自然过渡到他的个人生活,引导他详细讲述相亲过程、女方的态度、以及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打击”

    ——听说你最近家里给你介绍了对象,但不太顺利?

    ——被说工作没前途,心里很不好受吧?

    ——是不是觉得在仓库干,确实看不到希望?

    李振良问刘浩然:“那怎样将这种挫败感、对环境的怨恨与破坏欲联系起来?”

    刘浩然“嗯”了一声,“是啊,前面都是铺垫,关联纵火才是关键。虽然组长刚才说要避免诱供嫌疑,但可以问问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没地方发,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这个困住你的仓库?有没有觉得毁了它,也是一种解脱?观察一下提到仓库、破坏二字的时候有没有异常的关注或者情绪反应。”

    周伟提醒了一句:“葛明与范国平关系最为密切,别忘了核查案发当晚他的行踪。特别是范国平晚饭时间他在哪里,做了什么,有没有证人,有没有接近过值班室或起火点区域等等。”

    李振良郑重其事地应道:“好,我记下来了。”

    搞定两个嫌疑人的审讯策略之后,接下来是体格并不符合画像的王顺:“至于王顺,重点是打破他的隐忍面具,评估他的挫折情绪是否强烈到转化为纵火动机。我建议,由直爽利落的郑瑜来主审,大伟副审。”

    听到这个安排,姜凌不由得笑了。

    不得不说,李振良是个人才,至少他在“人尽其才”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要说打破“老实人”的隐忍面具,郑瑜这个炮仗个性的确很适合。

    刘浩然仍然负责拟问题:“老规矩,还是先从常规询问工作、人际关系开始。直接点出摸排中了解到的工友对其开的过分玩笑,观察王顺的真实反应。”

    ——听说工友们说你三棍子打不出屁?

    ——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开玩笑?

    ——你心里真的一点不生气吗?

    因为被指派担任副审,周伟态度积极了起来:“这个时候可以适当施加点压力。”

    ——是不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假装不生气?

    ——被人这样当面损,是个人都会窝火吧?

    ——忍久了,就不想干点什么?

    刘浩然快速接过话头:“如果捕捉到王顺有怨恨情绪,那就继续追问。”

    ——是否有特别记恨的人或事?

    ——是否觉得仓库里某些人或这个环境本身让他感到压抑、想反抗?

    ——有没有想过要报复?

    想到体格问题,周伟皱了皱眉:“如果他真有嫌疑,我打算直接把问题丢给他。”

    ——值班室后面那个窄缝,堆满破烂的地方,你知道吗?

    ——你这样的体格想要钻进去,恐怕不容易吧?

    ——磕磕碰碰的,会不会弄出响声?

    姜凌站起身,开始最后部署与团队动员:“策略已定,关键在于执行和临场应变。”

    姜凌的目光扫过三位组员,语气沉稳有力,“良子,葛明交给你,这是你的考场。记住:倾听比追问更重要,观察比说话更重要。抓住他情绪流露的瞬间,稳扎稳打。”

    “是,组长!”李振良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

    姜凌望向刘浩然:“浩然,孙小海是重中之重。他的内心很封闭,要避免激怒他。你当副审,请务必精准捕捉他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及时反馈。”

    “是!我会盯紧每一个微表情和肢体信号。”刘浩然在记录本上快速勾出重点。

    “大伟,王顺那边,你要和郑瑜配合好,瞅准时机询问空间上的疑点。”姜凌安排道。

    周伟点头:“是!”

    姜凌最后看向白板上三个嫌疑人的名字,以及画像表格中“压抑”、“自卑”的字眼:“开始吧。”

    姜凌与刘浩然一组,范威与李振良一组,郑瑜与周伟一组。

    三场在狭小审讯室内、针对人性弱点的攻坚心理战,正式拉开序幕。

    纵火犯到底是谁?答案即将揭晓。

    第110章 结案

    询问室的门一扇扇关闭, 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三组人马,带着不同的策略, 踏入了各自的心理战场。

    第一审讯室:王顺与郑瑜、周伟

    郑瑜的直爽开场确实让闷葫芦王顺有些措手不及。

    “王顺, 听说工友们老爱开你玩笑?说你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郑瑜单刀直入, 眼睛紧盯着他。

    王顺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扯出一个憨厚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呵呵,他们,那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郑瑜眉毛一挑,语气带着点压迫感, “真不生气?被人当面这么损,换我早炸了!”

    王顺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郑瑜的目光,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习惯了。”

    “习惯了?”郑瑜追问, “是真习惯了,还是装习惯了?心里就没点窝火?就没想过让他们瞧瞧你不是好惹的?”

    王顺的呼吸粗重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那层习惯性的憨厚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被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我!”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吼出来,但最终还是泄了气, 肩膀塌了下去,声音带着疲惫,“想过又怎么样?打一架?然后呢?工作没了,谁养家?算了……”

    那声“算了”里, 充满了底层劳动者的无奈和认命。

    周伟适时拿出仓库平面图和3号起火点的模拟照片,指着那个狭窄的夹缝和堆积如山的废料:“王顺,值班室后面这个窄缝,你知道吧?堆满破烂那个地方。”

    王顺看了一眼,点点头:“知道,那地方平时没人去,太窄了,堆的都是废料,清理都费劲。”

    周伟指着照片里最深处的位置问:“要是让你钻进去,你能悄没声息地钻进去吗?会不会磕磕碰碰弄出点声响?”

    王顺仔细看了看照片,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结实的手臂和肩膀,脸上露出毫不作伪的为难和一丝好笑。

    “钻那里面去?”他摇摇头,语气很实在,“太费劲了!我这身板,进去都难,更别说悄没声的了。那地方也就瘦小的能勉强钻钻吧,还不得蹭一身灰?搞不好还被铁丝啥的划破皮。”

    王顺的反应自然,完全没有被戳穿的紧张。

    郑瑜和周伟对视一眼。

    王顺的反应印证了空间环境分析的结论,也符合他“隐忍但认命”的性格画像。他可能有怨恨,但这怨恨不足以驱使他克服巨大的行动困难去实施纵火。

    周伟在记录本上写下:排除嫌疑。体格不符3号起火点行动要求,怨恨存在但行动意愿低。

    第二审讯室:葛明与范威、李振良

    气氛相对缓和,但葛明始终低着头,显得有些消沉。

    李振良按照计划,先从日常工作聊起。葛明回答得中规中矩,提到仓库管理、单据整理,语气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听说……家里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李振良小心翼翼地切入,观察着葛明的反应。

    葛明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太顺利?”李振良的声音带着同情。

    葛明的肩膀垮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她,嫌我在仓库没出息。”

    李振良引导他详细说了相亲的过程,女方的言语,以及他当时的感受。

    葛明描述得很详细,情绪低落,充满了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对未来的迷茫。他抱怨工作的枯燥、收入的微薄、看不到前途,但自始至终,他的愤怒是指向自身和模糊的命运,并没有强烈的指向性怨恨,更没有对仓库这个地方表现出特别的憎恶。

    当李振良尝试着用刘浩然建议的方式,轻声问:“心里憋着这股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这个仓库……有没有觉得,毁了它,也是一种解脱?”

    葛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纯粹的惊愕和不解。

    “毁……毁了仓库?”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毁了它,我能去哪?我,我还得吃饭啊!虽然它是不怎么样,但,但也是份工作啊。”他的反应真实而直接,带着底层小人物面对生计时的本能顾虑。

    李振良和范威交换了一个眼神。

    范威微微摇了摇头。葛明的挫折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但这痛苦尚未扭曲到需要用毁灭来寻求“解脱”或“证明”的地步。

    李振良心中了然,在记录本上写下:排除重大嫌疑。挫折感真实,但破坏欲指向性弱。

    走出审讯室,李振良与周伟组相遇。

    李振良看向郑瑜,摇了摇头:“葛明排除。他很难过,但火不是他放的。”

    周伟也向范威汇报:“王顺体格钻不进3号起火点那个缝,反应自然,排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凌和刘浩然负责的三号审讯室那扇紧闭的大门。

    审讯室的灯光刻意调得柔和了些。

    孙小海缩在椅子上,头几乎埋进胸口,双手紧紧攥着膝盖处的裤子布料,指节发白。他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姜凌坐在他对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声音平缓,如同在和一个紧张的朋友聊天:“孙小海,你在仓库主要做些什么活?”

    “刷漆。”声音细若蚊蝇,几乎听不见。

    “刷漆累吗?味道挺冲的吧?”姜凌自然地接话,目光温和地落在他低垂的头顶。

    “嗯。”孙小海的身体似乎绷得更紧了。

    刘浩然在旁边的记录本上快速写下:回避目光,身体紧绷加剧,防御姿态明显。

    “平时和工友们一起吃饭、聊天吗?”姜凌继续问,语气不带任何评判。

    孙小海沉默了几秒,微微摇了摇头,攥着裤子的手更用力了,指节泛出青白色。

    “听说……张工头性子比较急?”姜凌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抛出了一个具体的名字,这是摸排中多次提到对孙小海态度恶劣的工头。

    孙小海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肩膀开始难以抑制地轻微抖动。他没有回答,但那紧攥的拳头和急促起来的呼吸,已经泄露了太多。

    “他吼你的时候,”姜凌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特别憋屈?”

    孙小海的身体抖动加剧,呼吸急促,喉结剧烈滚动,一直在盯着孙小海反应的刘浩然冲姜凌使了个眼色。

    姜凌也捕捉到了孙小海瞬间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苦。

    “是不是觉得没人看得见你?没人听得见你?”姜凌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接刺向他内心最深的伤口,“是不是觉得,无论你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什么?”

    孙小海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姜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压抑已久的哭腔:“我恨,我恨他们!我恨那个地方!我,我只是想让他们都看见!都看见我!!”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不是废物!我不是!”

    “所以……那把火?”姜凌没有直接问,只是用眼神传递着一份理解。

    “火……”听到这个字,孙小海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离,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泪水还在流,嘴角却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满足的弧度,“烧起来好亮、好热,他们都看见了!他们都在跑,都在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仿佛又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我,我就躲在那边看着,看着它烧。烧掉那些看不起我的东西,烧掉那个困住我的地方!”

    姜凌拿起桌上物证照片——那个严重烧毁变形的铝制饭盒。

    她将照片放在孙小海眼前,声音低沉:“范师傅那天晚上就在值班室里。你点火的时候,看到那扇小窗里的灯光了吗?他正在吃他带的晚饭。那是他生病的妻子给他包的饺子,他总喜欢热一热当宵夜……”

    孙小海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狂热的表情瞬间凝固。

    孙小海的记忆被猛地拉回案发前那个普通的黄昏。

    他因为白天又被张工头当众骂了“废物”,躲在仓库角落的阴影里,饿着肚子,委屈得直掉眼泪。是范国平,那个平时话不多、看起来有点严肃的老保管员,路过时看到了他。范国平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走开,过了一会儿,端着他自己的饭盒走过来,里面还冒着热气。

    “小海啊,还没吃吧?给,我老伴儿包多了,猪肉白菜馅儿的,还热乎着。” 范国平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实在。他把饭盒塞到孙小海手里,还嘟囔了一句,“年轻人,别老饿着,对身体不好。”

    那是孙小海在那个仓库里为数不多感受到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暖意。那天,他吃了好几个饺子,咸咸的泪水混着饺子的香味。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终于冲垮了孙小海最后的心防。

    他不再是那个在火焰中获得扭曲力量的纵火者,变回了一个被巨大愧疚淹没的孩子。他嚎啕大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用头一下下撞着审讯椅的扶手。

    “范师傅他给我饺子吃,他给我饺子吃啊!”他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他猛地抬起头,涕泪糊满了瘦小的脸,绝望地看着姜凌,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尽的悔恨:“火起来的时候,我看到烟从那窗户往里灌。我,我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好像还听到,听到了咳嗽声。我害怕,我想去喊,想去救的。可是,可是火太大了,烟太浓了,我不敢,我跑了!”

    他再次把头深深埋下去,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濒死般的呜咽,“呜……是我害死了范师傅!是他给我饺子吃,他给我饺子吃啊……”

    姜凌和刘浩然沉默着,审讯室里只剩下孙小海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沉重的喘息。

    刘浩然的笔停在记录本上,照片里那个烧焦的饭盒,此刻显得如此刺眼。

    姜凌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色。

    真相残酷地摆在面前:一个承受了太多冰冷的灵魂,在寻求“被看见”的疯狂中,亲手烧毁了曾经给予过他一丝温暖的人,也彻底毁了自己。

    刘浩然在记录本上沉重地写下:供认纵火动机及过程。确认对范师傅死亡非直接故意,但存在放任。

    打开审讯室大门,面对几双探寻的眼睛,姜凌简要汇报:“孙小海承认了纵火。动机是长期被欺凌、被忽视后,寻求扭曲的力量感和存在感。范师傅的死是意外,他没想到火势蔓延那么快,浓烟会直接灌进去。”

    姜凌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案发前,范师傅曾在他被责骂后心情低落时,将自己的饺子分给他吃。他想救人,但被火势和自身懦弱吓退,最终逃离。他彻底崩溃了,对范师傅的死……悔恨至极。”

    短暂的沉默笼罩着团队。

    没有欢呼,只有沉重的叹息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画像精准地锁定了目标,空间地理完美印证了推断,审讯策略成功击穿了心理防线——这无疑是团队专业能力的胜利。

    然而,胜利的滋味却如此苦涩。

    刘浩然看着孙小海被带走的、那瘦小佝偻的背影,又想起审讯时他那绝望的哭喊,胸口堵得难受。他想起了陈安平。同样是压抑的灵魂,一个被及时拉了回来,在烟火气里找到了新生;另一个,却在绝望中点燃了大火,也毁掉了曾经给予自己温暖的无辜生命。

    刘浩然的声音有些低沉,“孙小海和陈安平太像了。如果我们,如果我们能早一点……”

    姜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每一个团队成员——李振良眼中的沉重与思考,周伟紧锁的眉头,郑瑜难得的沉默,以及范威那老刑警的复杂感慨。

    “是啊,太像了。”姜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这就是我们心理画像的意义。不仅仅是破案,更是要去理解案件背后的原因。我们不仅要抓住罪犯,更要知道他为什么会犯罪。陈安平是幸运的,我们及时伸出了手。孙小海……是我们迟到了。”

    姜凌看向孙小海消失的方向:“但这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我们的工作,不仅要打击犯罪,还应该在犯罪发生之前及时发现、及时制止!”

    她转身面向团队,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结案报告,不仅要写清事实,更要写透孙小海的动机和心理轨迹。”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李振良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组长,报告里关于心理动因和社会背景的部分,我和浩然一起负责,一定写透、写深。”

    “好。”姜凌点头,“周伟,空间地理分析部分,尤其是3号起火点的行动难度与孙小海体型的必然关联,是你的强项,务必严谨清晰。”

    “是!”周伟重重点头。

    刘浩然:“我会整理好孙小海供述中关于范国平给他饺子、点火时看到灯光、闻到烟味想救人却退缩的心理,特别是他崩溃时的悔恨。”

    范威看着这群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沉声道:“抓紧时间,尽快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和报告。给死者家属,也给社会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众人散去,各自投入工作,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窗外又开始渐渐沥沥地下起了秋雨。

    姜凌坐在桌前,翻开应璇玑教授主编的《犯罪心理学》,开始认真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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