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
京都的初春, 带着股寒意。
华夏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教研室里,正在进行今年的研究生复试。
办公室宽敞明亮,陈设朴素严谨。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 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 气氛很严肃。
此刻的姜凌很激动。
因为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五位教授, 全是我国最顶尖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尤其是坐在最中央的应璇玑教授,更是我国犯罪心理画像理论发展的第一人,也是姜凌一直仰望的存在。
姜凌脊背挺直如松,坐在硬木椅子上, 因为即将面对的考察,她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 但眼神沉稳坚定。
应璇玑教授今年46岁,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饱满智慧的前额。为了今年的研究生复试,她特地换下穿惯了的制服, 一件深灰色羊毛开衫搭浅色衬衫,沉静中带着一丝女性的柔和。
应璇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 面前放着姜凌的初试成绩单、报考材料、单位推荐信。想到侄子应松茂写来的推荐信, 应璇玑看向姜凌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眼前这个被侄子推崇的年轻女警,到底是璞玉还是言过其实?
侄子的信里, 用了很多赞誉之词。
——惊才绝艳、能力超群、思维缜密、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与直觉。
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应松茂的仰慕与激动。
自己的侄子个性内敛、洁身自好, 他与自己的通信多半谈的是亲人、工作,从不曾如此赞美过一名女性。这让应璇玑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应松茂强烈推荐。
其余几位教授例行询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
姜凌报考的是在职研究生,由单位推送, 历经严格政审,她的履历非常漂亮。再加上今年参加犯罪心理学复试的一共12名,姜凌是唯一的女性,这让教授们更加稀罕,态度很温和,问的问题都不尖锐。
——姜凌同学,你本职工作很出色,晏市公安局给你的评价很高,说你是心理画像的实践先锋。你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应用犯罪心理学对罪犯进行心理画像的?
——你是一线刑警,为什么不报考重实践的刑侦学,反而想到报考理论性更强的犯罪心理学专业?
——读研这三年,你有什么规划?
——在职读研,第一年必须全脱产,你这一点你有准备吗?
姜凌诚恳而礼貌地回答着教授们的问题,但她的心一直提着。她要报考的导师是应璇玑,可是应教授一直没有开口,不知道应教授是否愿意收下她。
到最后,应璇玑终于说话了。
她的声音平缓,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姜凌同学,你为什么报考我的研究生?”
姜凌对应松茂私下里写过推荐信这件事一无所知,向来廉洁奉公的林卫东也没有提前打招呼,她的态度很坦然。
“应教授,我报考您的研究生,源于对您提出预防犯罪观点的认同,源于我经手的那些案件,尤其是那些……没能阻止的悲剧。”
姜凌眼前闪过一张张面孔:梁九善、林晓月、陈安平、孙小海……
“没有谁是天生的罪犯,每一桩案件的背后,都有一个血泪故事。有些人天生坏种,罪无可恕。有些人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无法回头。有的人一时冲动,悔之晚矣。还有人则是原生家庭影响导致悲剧的发生。”
“怎样才能阻止这些悲剧的发生?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打击犯罪固然重要,但是,我认为预防犯罪更为迫切。罪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是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呢?那些被毁掉的家庭呢?死去的人没办法活转过来,被残忍对待的人心理阴影仍在,破碎的家庭无法再团圆。”
说到这里,姜凌的喉咙有些哽咽。
“我在刑侦一线接触过一些案件,每每破案之后都会心情无比沉重。我抓过一个纵火犯,他长期被欺凌打压、极度自卑,他纵火是为了被看见!我抓过一个杀人犯,他只有17岁,他杀人是因为对方以残忍手段杀了他养的狗。我抓过一个投毒犯,他是一名退休老人,他投毒是想让政府重视小区基础设施建设……”
“我在想,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发现端倪,早一刻阻止犯罪发生,早一分采取干预手段,或许这些罪犯就不会成为罪犯!他们会和我们身边那些普通人一样,享受生活、安居乐业。”
“可是,我的力量太微小。虽然我意识到了预防犯罪的重要性,但真正要实施,涉及方方面面,远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完成的。我在派出所工作时,曾提出过家庭-学校-社会联动的干预机制,但只启动过一次之后就搁浅了,因为我们警察太忙、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这个机制的实施却需要多方联动,有许多繁琐的、额外的工作,难度太大。”
姜凌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她深吸一口气,将涌上的泪意压下:“在我迷茫的时候,是我的父亲为我指引了方向,他建议我报考研究生,让自己继续学习、努力变强,这样才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才能推动预防犯罪理念的实现。”
说到这里,姜凌大胆地看向应璇玑,目光恳切:“应教授,我在报纸上看过您的新闻。您对青少年犯罪心理有深入的研究,提出了重视家庭教育、预防犯罪的观点。因此,当我决定提升自己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您。”
应璇玑有些动容。
眼前这个女警,心思纯粹、眼神清澈,她是真的将“预防犯罪”作为理想与追求。侄子并没有说错,姜凌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是颗好苗子!
应璇玑微微挑眉:“所以,你认为犯罪心理学研究的终极价值,不在于破案,而在于‘防患于未然’?这个想法很理想化。人心幽暗,变化无穷,你如何定义‘潜在的可能’?如何避免滥用预测,造成新的不公?这需要的不仅仅是犯罪心理研究,更是对人性、社会、乃至制度层面的深刻理解与构建。你,做好准备去啃这块硬骨头了吗?”
这个问题,也正是姜凌等待已久的挑战。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火焰。她拿出那份牛皮纸袋,抽出几页纸,上面是她结合多个案件梳理出的模式思考。
因为兴奋,姜凌的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是的,应教授,这很难,但并非无迹可寻。我注意到一些重复暴力犯罪的个体,在早期,尤其是青少年时期就表现出特定的行为模式和心理特质:极端的控制欲、共情能力的严重缺失、对暴力的病态迷恋或合理化,以及往往伴随的、被忽视或扭曲的家庭成长环境。”
姜凌拿出一份非涉密的罪犯档案:“这是我刚分配到派出所时经手的第一起案件,青少年入室□□案。其实此案在发生之前已经显露出端倪:案犯虽然只有15岁,但他家庭并不和谐,父亲长期出轨、母亲沉迷麻将,父母整天争吵,对他过分溺爱,他早早接触录像厅,性早熟,并表现出暴力犯罪倾向。”
教授们长期从事理论研究,对实际案件的兴趣十分浓厚,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其中一名教授问:“然后呢?你干预了吗?”
姜凌点头:“是!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家-校-社会联动机制建立的源头。我们民警走访了学校,在他的课桌里发现不少淫秽物品,学校高度重视,将他与那个一直以来被他欺负的姐弟隔离开。我们也进行了家访,让父母高度重视,并且要求送孩子参加社区劳动并进行监督。因此才能在他实施入室强奸之时,及时赶到并制止。”
教授们都松了一口气。
提及梁家姐弟,姜凌的语气变得轻松而欢乐:“这名少年犯进了少管所,而被他欺凌的那对姐弟……”
“姐姐去年考上了湘省师范大学,她说将来要当一名好老师,弟弟去年考上了晏市一中,他说将来要像我一样当警察。可是,如果我们没有及时干预呢?你们能够想象一下这对姐弟的命运吗?”
虽然不能说前世发生的种种,但这并不妨碍姜凌强调“预防重于打击”的观点:“欺凌会不断升级,强奸真实发生,那名少年犯在父母的庇护之下逃脱责罚,姐姐由于人言可畏自杀而死,弟弟为报姐仇放弃学业千里追凶,最终虽然手刃仇人,但却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姜凌长叹一声:“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正是因为这个案子让我思考,我们警察的职责是什么,我的理想,又是什么。”
应璇玑眼中多了一抹欣赏之色:“那你打算怎样实现你的理想呢?”
姜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自己办案时的体验、整理出来的表格:“我和同事合作,发表过一篇论文,是关于犯罪心理画像技术应用的。我在想,心理画像,不仅可以用来刻画已发生的犯罪者,还应该可以通过行为回溯,通过心理预测。如果能够建立更科学的早期风险识别指标体系,建立学校、社区、家庭与专业机构的联动预警机制,不就能够预防犯罪了吗?”
应璇玑心潮起伏,久久不语。
眼前这个才21岁的女警,她的理想与自己何其相似!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应璇玑做了很多,可是却总有一种无力感。因为预防犯罪,太难、太难。
应璇玑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姜凌,你知道吗?你说的这些,不仅需要跨学科的研究,需要庞大的数据支撑,还需要制度的革新!”
姜凌重重点头:“我知道!这就像愚公移山一样,很难。但如果我们这一代警察、这一代研究者不去想、不去做,就永远不会有改变!我来这里,就是想跟您学习如何更科学、更系统地移动预防犯罪这座大山,哪怕只是搬动一块小小的石头!我相信,只要我们努力,一定可以阻止更多犯罪、挽救更多无辜的人!”
整个教研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应璇玑教授长久地凝视着姜凌。
她看到了眼前这个年轻女警眼中燃烧的、绝非一时冲动的火焰;听到了她条理清晰的分析和此刻充满洞见的阐述;看到了她没有被破案立功的目标迷惑,反而被“未能阻止”的遗憾深深刺痛并催生出强大动力的可贵品质;更看到了她超越技术层面、触及犯罪防控本质问题的深刻思考和不畏艰难的勇气。
应璇玑出身草根,一步步靠自己的努力走到现在,内心对“关系户”这三个字是非常排斥的。先前应松茂推荐的时候,她其实有些顾虑。但是姜凌的优秀无庸置疑,她的理想与自己如此契合。
举贤不避亲嘛。
姜凌这个弟子,她收定了!
看着姜凌,应璇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的目光中流转着一种深沉的、带着激赏的暖意,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愚公移山?说得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厚重而温和的力量:“姜凌,你的第一块石头想从哪里搬起?或者说,你希望在我这里,具体研究什么方向?不要空谈理想,我想听听你落地的第一步。”
姜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知道,那扇通往理想的大门,正在应璇玑教授温和而坚定的目光中,向她缓缓敞开。
姜凌的眼神无比明亮,带着坚定与期待:“教授,我想从构建‘高危青少年早期心理行为识别与分级干预模型’开始。以我们晏市近五年青少年犯罪档案和我参与处理的案件为基础,结合国内外已有的研究,尝试提炼可操作、可量化的核心预警指标,并设计初步的多层级联动干预流程框架。这需要大量的案例分析、数据统计和跨领域知识,我恳请您指导!”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两人之间。
空气里的微尘,在阳光里欢乐舞蹈。
应璇玑站了起来,冲着姜凌伸出手:“姜凌,欢迎加入我的研究团队。”
姜凌迅速站起身,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应璇玑伸出来的右手,心情激动,神采飞扬:“老师,谢谢您!”
一场未来犯罪预防研究的师徒合作,就在这间充满书卷气息的教研室,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112章 朋友
1996年8月, 正值盛夏。
京都虽是北方,但夏天和晏城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地热。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化的黏腻气息, 吸一口都觉得肺里发烫。
姜凌合上厚厚的《犯罪生涯发展轨迹研究》笔记,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 华夏公安大学的梧桐树郁郁葱葱,蝉鸣阵阵。
一年的脱产学习,将她从晏城市刑侦一线那充满血腥味和紧迫感的快节奏工作,带入到了平静如水的学校生涯。
前世姜凌虽然自学了不少理论知识,但缺乏系统性。那些曾经模糊的直觉、办案中无法言说的困惑, 在应璇玑教授的理论指导下,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名字。
应璇玑教授不仅点燃了她对犯罪预防的执着信念, 也像一位洞察世情的智者,悄然抚平了她生活中的一丝涟漪。
就在昨天,一直和她保持通信的应松茂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学校。
他们坐在校园旁一个安静的咖啡馆里。
咖啡厅布置得很有情调,背景音乐浅浅淡淡的, 仔细听是一首徐小凤唱的歌曲,低沉而悠扬。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
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
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
应松茂看着身穿一袭素色连衣裙的姜凌, 眼睛里迸射出极亮的光芒。姜凌很少有如此女性的时刻, 清纯而美丽。
可是,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 应松茂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咖啡厅里的歌声传入耳中,应松茂内心酸涩无比——或许是他不够勇敢, 或许是他顾虑太多,明明是自己爱恋的女孩,可是他从来不敢表白。
而此刻,坐在应松茂对面的姜凌很有压力。
她承认, 对应松茂她有一分欣赏、一分怜惜、一分信任,但真的,就这三分,不能再多了。
可是,应松茂似乎比她预料的情感,要炽热很多。
他甚至,偷偷给导师写推荐信,为她说好话。虽说这封信对于清高淡泊的应璇玑而言,作用并不大,但姜凌还是感谢应松茂的心意。
现在,应松茂从岳州来到京都,又约她出来喝咖啡,姜凌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灵机应变吧。
“姜凌。”应松茂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发哑:“你在信里说的那些理论、那些想法,我看得出来,它们已经成了你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放弃,就像……我同样离不开我的缉毒事业一样。”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有些无奈却释然的笑容,“前段时间,我姑姑给我打电话,说了很多。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
姜凌愣了一下。
应璇玑老师竟然会关心到自己和应松茂的事情?自己似乎并没有和导师提到这些,她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虽然经历过一世,但姜凌的情感世界一直是空白。
陡然被应松茂如此清晰提及“我们的关系”,姜凌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双手握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看到姜凌的反应,应松茂不由得苦笑。
她这分明是紧张,而不是羞涩。以前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执着地认为姜凌对他有感情?
就因为她主动找他帮忙?就因为她帮助了妹妹?就因为她在自己加入缉毒大队时说了一句保重?
想到姑姑和自己说过的话,应松茂原本有些冲动的头脑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看清楚了姜凌的心意,也明白了他曾经自以为是的“爱”并不是姜凌所需要的。
有一句话,叫“放手,也是一种爱”。
这一刻,应松茂无比理解,并深深共情了。
“我姑姑说,我们俩太像了。都是事业型,都目标明确,就像是像两列奔跑的火车,强行并轨只会撞得粉碎。我们都舍不得放下轨道上的风景,更不可能放弃追寻的理想。”
“我想,我姑姑说得对,我们更适合当朋友,而非恋人。”
事实上,应璇玑说的远不止这些。
应璇玑很了解自己的侄子,对弟子姜凌极为欣赏,她对应松茂说:“我知道,你学历不错、工作稳定,事业心强,很优秀。但你和普通男人一样,到了年龄便想成家,找一个贤惠的妻子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应松茂努力为自己辩解:“姑姑,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姜凌有很强的事业心,我欣赏她对工作的执着与热情,也为她的突出能力而折服。我有过未来的规划,我俩同在一个系统,能够理解对方的工作性质,我也愿意承担家务,做她的稳定后方。”
应璇玑说话向来犀利,即使是她喜爱的侄子,一样不留情面:“你现在是这样的想法,但未来会变。或许你还觉得自己为姜凌做了牺牲,觉得自己很伟大,就像上次你给我写推荐信一样。看似为姜凌着想,但其实她并不需要!”
提到这封信,应松茂有些脸红,嗫嚅着没有吭声。
应璇玑道:“姜凌那么优秀,她有良好的家世、有卓绝的学习能力、有支持她的单位,凭自己能力考上在职研究生根本不是难事,你那封推荐信纯属多余。我猜,你是觉得她如果考上我的研究生,那么你和她的关系因此会接近一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欢喜,所以才和我写信的吧?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你问问你自己的心。”
应松茂感觉后背有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想起来道歉:“对不起……”
应璇玑打断了他的道歉:“你不必对我道歉。从这件事,难道你没有反思吗?姜凌的成长道路上,并不需要你那些所谓的付出。她有父母、有我、有同事,她本就拥有稳定的后方。”
应松茂大受打击,沉默不语。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应璇玑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爱她、欣赏她,这很正常,姜凌本就值得爱。你是我侄子,姜凌是我弟子,你们都是公安系统的优秀人才,如果你们相爱,我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观察一年之后,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姜凌心里没有你。你性格内敛、姜凌性格沉静,你们两个在一起很难碰出爱的火花。”
“姜凌还年轻,她应该拥有美好的、让人心动的爱情。爱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你的爱带给她的是困扰。姜凌这个孩子我了解,她面冷心热,对你并没有严辞拒绝,这不是爱,而是因为她真心拿你当朋友,不想让你难过。”
应松茂心中一酸,思考良久以后,苦涩开口:“姑姑,我真的……就这么差劲吗?”
“这不是差劲不差劲的问题。”应璇玑实话实说:“你和姜凌不合适,早点说开了对大家都好。”
应璇玑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捶打着应松茂的心。
他终于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爱,在姜凌的眼中只是纠缠?
想通之后,应松茂飞到京都,与姜凌面对面,艰难无比地说出了那一番话。
听到应松茂的话,姜凌心里那一直微微绷紧的弦,倏地松开了。
一股暖流涌上来,姜凌看着眼前这个并肩作战过、彼此欣赏的优秀战友,灿然一笑,笑容清澈而坦然:“应队,谢谢你,也谢谢应教授。”
看着眼前这个深深爱恋着女孩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应松茂内心苦涩无比,但他没有将这份情感表达出来,微笑着开了句玩笑:“既然是朋友,还称我应队?”
只是朋友,姜凌感觉轻松多了,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松茂。”
在姜凌身后默默等候了三年,应松茂终于等来这一声温暖的呼唤,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不过,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做朋友,那就守好本分吧。
应松茂道:“姜凌,你很厉害、也很努力,将来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请记得,我们是朋友。”
姜凌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你若有需要,也记得找我。”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缉毒事业需要你这样有能力的技术人员,但切记,不要冲到一线。发挥好你的技术优势,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前世应松茂是在千禧年之前牺牲的,希望他能够听进去自己的意见,不要重蹈覆辙。
应松茂感觉到了姜凌发自内心的关怀:“放心吧,我近期又出了个新专利,用于检测新型毒品。现在的毒品不断升级,岳州市局的技术力量还是不足。我已经接到省厅技术中心的调令,可以组建自己的检测团队,我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技术研发上。”
姜凌终于放下心来。
很好,因为姜凌的介入应玉华没有自杀而死,应松茂父母的命运也随之改变,这一世的应松茂有了家人的牵绊,不会像前世那样激进。
应松茂走上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道路,他会有更光明灿烂的前途。
眼前闪过与应松茂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有默契、有支持、有理解,也有温暖牵挂。说起来,平生第一次收到鲜花,还是他送的呢。
姜凌主动伸出手:“那就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吧,做最好的战友,做永远的朋友。”
“好!”应松茂伸手与她相握。
隔着桌子,两只手握在一起。
桌面铺着绿白格子的桌布,白色小瓷瓶里摆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看着清雅而热情。
两人相视一笑。
没有遗憾,只有深深的祝福和并肩前行的承诺。
处理好这一份情感关系之后,姜凌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了理论学习之中,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最新的专业知识。
这份专注与平静很快被一个紧急任务打破。
一封来自临江省清源市公安局的紧急公函摆在了应璇玑教授的案头。清源市近期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团伙暴力犯罪案件,影响极坏,当地侦破遇到瓶颈,急需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支持。
应璇玑决定带上姜凌,经过一年的学习,是时候让她参与一下实践了。
姜凌欣然同行,说实话,脱产一年,她还真有点怀念在市局破案的日子。
清源市公安局会议室,每个人都面容严肃地端坐在会议桌旁,抬头看着正前方的白幕。
刑侦大队长赵刚,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指着投影上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声音沙哑。
“案子发生在五天前,晚上十一点左右,市中心的白塔公园。公园管理处值班的老张头,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结果被一伙蒙面崽子用棍棒打成了重伤,颅骨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现在还在ICU没脱离危险!”
赵刚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一跳,“这还不算完!公园里那座标志性的汉白玉石雕‘白鹿望月’,被砸得稀巴烂。这帮畜生还用红油漆在长椅、凉亭、甚至白塔的塔基上,喷满了污言秽语和乱七八糟的符号,整个公园跟被土匪洗劫过一样!”
伴随着赵刚的话语,现场照片以幻灯的方式在屏幕上滚动着。
破碎散落的汉白玉残片、刺眼猩红的涂鸦、散落在地沾着泥土和疑似血迹的棍棒、凉亭柱子上深深的砸痕、还有地上那片令人揪心的、老张头挣扎留下的拖拽痕迹和一大滩深褐色凝固物。
涂鸦满是字迹歪歪扭扭的“操X的!”、“垃圾世界!”、“滚蛋,烂婊子!”
“这么热的天,蒙面?”应璇玑教授冷静的声音在压抑的气氛中响起,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照片。
赵刚的语气很不屑:“对!和港台电视剧里一样,都戴着那种黑丝袜,只露俩眼睛!”
应璇玑再问:“有组织?”
赵刚肯定道:“从手法看,破坏性强,不计后果,打人下手狠毒,像是有组织的社会混混干的!我们一开始就重点排查了城东‘铁头帮’那帮人,还有几个常年在公园附近游荡、有前科的小流氓团伙。但这帮人要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要么作案风格对不上——他们图财,不会干这种纯粹发泄破坏、还打伤看门人的事,风险太高。”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排查陷入了僵局。
不是那些“有名有姓”的混混团伙,那会是谁?
蒙面,意味着身份隐藏;动机非图财,意味着画像困难;手法凶残,意味着潜在威胁极大。
姜凌专注地看着照片,内心震动。
这场景充满了原始的破坏欲和扭曲的宣泄感,与她课堂上分析的许多青少年群体暴力事件案例,隐隐有某种呼应。
但赵大队长他们的判断也基于经验——通常,这种规模的恶性破坏和伤人,确实更像是成年混混所为。
应璇玑教授继续冷静提问:“现场还发现了什么特别的物证吗?”。
技术中队的负责人站起来:“棍棒和喷漆罐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便宜货,很难追查来源。不过我们在被砸碎的石雕附近,捡到了几片撕碎的彩色贴纸,像是卡通贴画或者某种标识的碎片。另外,在喷了红漆的一个长椅下面,发现了一个踩扁的、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机,上面印着一只小浣熊的图案,像是小卖部卖的那种。”
他顿了顿,指着其中几张照片:“另外,有几处喷漆的图案,线条很幼稚,像是小孩子乱涂乱画,而且喷的高度,普遍偏低。”
“喷漆高度偏低?幼稚的涂鸦?”应璇玑教授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她示意技术员将这几处喷漆和贴纸碎片的特写照片放大。
姜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些细节,指向了某种可能性。
第113章 案例
应璇玑教授站起身, 走到投影幕布前。
“赵队,各位同志,”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悉力, “我们可能被‘蒙面’和‘恶性’这两个表象误导了。让我们重新审视现场留下的‘语言’。”
她指着那几处线条歪扭、色彩浓艳、内容幼稚的涂鸦:“这种涂鸦风格, 充满了孩子气的发泄和模仿,缺乏成年混混涂鸦中常见的帮派符号、特定标记或者更复杂的图案。它传递的情绪是愤怒、破坏,但手法是笨拙的,甚至是‘好玩’的尝试。”
接着,她指向喷漆高度的照片:“技术员提到喷漆高度普遍偏低。测量数据显示, 主要污染区域集中在离地0.8米到1.5米之间,这符合什么人群的身高操作范围?”
“青少年!”姜凌心中早有答案。
“没错。”应璇玑教授赞许地看了姜凌一眼, 继续分析,“再看这个被踩扁的打火机,小浣熊图案,廉价, 常见于校园周边小卖部,是很多中学生抽烟或觉得好玩会买的东西。还有那些撕碎的彩色贴纸碎片, 初步拼凑, 像是某种动漫人物或校园流行贴纸的残片。”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蒙面,恰恰说明了作案者对自身身份的在意和恐惧——他们害怕被认出来!结合喷漆的幼稚、高度的限制、遗落的典型青少年物品, 以及这种纯粹破坏发泄、模仿性强、而非图利的动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抛出综合分析结论:
“从犯罪心理出发进行分析, 这起恶性案件的作案者,极大概率不是社会混混,而是一群在校的青少年,年龄范围应在14至18岁之间, 部分可能已经辍学。他们来自同一所学校或邻近学校,关系密切,小团体。”
“刚才赵队提到,他们的蒙面行为类似港台警匪片中的抢劫犯。可能受暴力影视刺激,他们的作案带有强烈的情绪宣泄色彩和模仿性,群体行为放大了破坏力。从喷漆内容以及重伤老张头的行为判断,小团体成员的个性各异,有的人性格比较压抑、有的比较直接,有人则更具攻击性和煽动性。”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青少年?中学生?这和他们之前的判断完全背道而驰。
砸毁文物、重伤老人!现在的娃娃们就敢搞犯罪团伙,实施暴力犯罪了?
虽然有些不信,但应璇玑教授的分析条理清晰,令人无法反驳。
半晌,赵刚大队长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些涂鸦、那打火机、那身高,真是见鬼了,竟然是学生娃!难怪我们先前排查了一圈也没找到嫌疑人。”
到底是一线刑侦人员,一点就通,赵刚立刻布置任务:“立刻调整方向!重点排查市一中、二中、三中,还有附近的职高。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学生行为异常、小团体活动频繁、接触过大量港台暴力片的,重点查一查附近的录像厅。还有,学校附近卖喷漆和小浣熊打火机的小卖部!”
有了侦查方向,警方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目标从鱼龙混杂的社会面,精准地聚焦到了中学校园里。
清源市警方的侦查效率还是很高的。
仅仅两天,五名嫌疑人被锁定并迅速控制,名单就摆在姜凌面前。
主犯陈栋,17岁,清源市第三中学高二学生,平时看着挺老实,成绩中不溜秋,但是下手最狠。
周晓阳,16岁,和陈栋同班,年级前十的优等生,和陈栋关系很好。
王强,16岁,原市三中学生,辍学后混迹社会,混迹街头,偷鸡摸狗是常事。
李伟,15岁,三中初三学生,出了名的胆小内向。
赵小鹏,15岁,原三中学生,但现已辍学,跟着王强混社会。
据交代,当天晚上,这五个人在王强家附近的一个录像厅看完了一部港片,讲的是古惑仔打打杀杀、快意恩仇。
出来之后,五个人情绪都很亢奋,喝了点啤酒,陈栋提议去白塔公园找点刺激。他们翻墙进去,一开始只是四处晃悠,对着雕像撒尿、吐口水。后来不知道是谁提议砸点东西,王强立刻响应,抄起地上的石头就砸雕像。其他人一看,也跟着起哄。陈栋和周晓阳从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的喷漆罐,开始在到处乱喷。
公园值班室的老张头听到声音出来制止,呵斥他们。当时陈栋正喷得兴起,被呵斥后恼羞成怒,第一个抄起旁边的木棍冲了上去,其他人也一拥而上……事后,他们慌慌张张翻墙跑了。
陈栋、周晓阳、王强、李伟、赵小鹏,这个组合印证了应璇玑画像的精准——他们确实是一个跨越了在校与辍学界限的青少年小团体。
但是,这个组合实在有些诡异:优等生、边缘混混、内向的“小透明”……他们怎么会搅和到一起干出这种事?
带着这个疑问,姜凌与应璇玑参与了整个审讯过程,对这五个少年的犯罪心理进行评估。
审讯室里,五个少年摘下了“蒙面”的保护色,露出了稚嫩却写满不同情绪的脸庞。到底还是孩子,都是初犯,并没有太多反侦查能力,很快就交代了一切。
陈栋是主犯,个子很高,身形接近成人,眼神却像困兽,交织着疲惫、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的父亲是清源市一家老国企的机修工,严厉刻板;母亲是家庭主妇,温柔但懦弱,陈栋是家中独子。
问及父母,陈栋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爸眼里只有厂里的机器和我的成绩单。考不好?皮带炒肉丝是家常便饭。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够好。我妈?就知道哭,偷偷塞点钱给我。”
他低着头,手指抠着桌面:“那天,看完《古惑仔》,心里憋得慌,就想砸点东西,想弄出点大动静。凭什么他们想让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公园里那个老头出来吼我,就像我爸吼我一样,我就控制不住了。”
姜凌在笔记上写下两行字。
——犯罪动机:长期的家庭高压和情感忽视积累的愤怒,在群体、酒精、影视暴力的催化下彻底爆发。
——风险因子:高压专制型家庭、长期情感忽视、累积的愤怒与挫折感。
周晓阳戴着眼镜,脸色苍白,校服皱巴巴的,眼镜后的眼神充满迷茫和恐惧。
他的父母都是清源大学教授,对他期望极高。他还有一个姐姐,以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京都大学,父母秉承打压式教育,经常拿他姐姐做榜样来刺激周晓阳。不管他考到第几名,父母总是一句:“你姐姐次次考第一,你这点成绩算得了什么!”
面对警察询问,周晓阳的声音发颤,身体不自觉地发抖。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我爸妈他们只关心我下次考试能不能拿第一,能不能考上清北。我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看场电影都是奢侈。
我姐姐真的很厉害,可是我比不上她。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像她那么优秀。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努力了!可是我没做不到,我很害怕看到我妈失望的表情,更害怕看到我爸严肃的表情,真的,我一看到他们俩,就喘不上气来。
只有陈栋,他夸我厉害,他羡慕我能考那么高的分数。他说如果能够像我一样,他爸就不会打他,他妈就不会一天到晚哭。
那天跟陈栋他们去录像厅,陈栋没叫我,是我非要去的。我没写作业,没有复习,偷偷看录像,感觉终于反抗了一回,特别刺激,特别自由。电影里那些人,根本就不会被爸妈逼着读书,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活得那么肆意,那么痛快。
砸东西的时候,尤其是砸那座被我爸说是历史印记、是城市标志物的‘白鹿望月’雕像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畅快!就好像终于勇敢了一回,把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卷子、爸妈没完没了的唠叨都砸碎了!”
姜凌明白了。
别看周晓阳是优等生,但他的“优秀”并不被父母认可,因此他才会和一直夸奖、羡慕他的陈栋成为朋友。
他是这起暴力案件的追随者和体验者,因为长期生活在精英式高压下,极度渴望释放和认同,群体行为给了他追求“自由”的出口。
王强一脸痞气,即使面对警察问话也抖着腿,一脸的满不在乎。
他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后对他不闻不问,跟年迈体弱的奶奶生活,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混社会。
“有啥好说的?闲着也是闲着,陈栋说去玩,我就去了呗。为什么和陈栋玩得好?我俩是街坊,从小玩到大,别人嫌我家里穷,嫌我没爸没妈,但陈栋不嫌弃,还是和我好,偷偷给我钱,我当然认他当大哥啊。砸东西?爽啊!看着那石头砸下去哐当一声响,那漆喷出来一大片,比偷两包烟带劲多了!那老头?算他倒霉呗,谁让他多管闲事。”
整起案件中,他是暴力实施的主要执行者、破坏欲望的直接表达者。
看着满不在乎的王强,姜凌在本子上重重写下一行字。
——风险因子:家庭破碎、早期辍学、缺乏监护引导、长期社会边缘化、已形成反社会行为模式。
李伟是个小透明,整个人瑟缩着,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他父母是普通工人,忙于生计,对他关注少。平时性格内向,朋友很少,因此很渴望融入团体。
“我,我放学路上碰到他们。我和陈栋、王强是街坊,他们看到我,就顺嘴叫我一起看录像。他们比我大,平时不怎么搭理我,那天他们叫我一起,我……我很高兴。”
李伟的声音细如蚊呐:“砸东西,我其实挺害怕的。但他们都砸了,我要是不砸,我怕他们以后不跟我玩了。打人?我没敢打,我就跟在后面做了下样子。”
他是案件实施的依附者和被动参与者,极度渴望融入群体获得认同,在群体压力下丧失判断力。
姜凌心中暗叹,笔记本上多了一行字。
——风险因子:性格内向自卑、缺乏主见、家庭情感支持薄弱、易受群体影响。
最后一个人,是赵小鹏。他年纪最小,只有15岁,眼神懵懂带着后怕。
他的父亲是酒鬼加暴力狂,母亲跑了,经常挨打、吃不饱。他辍学在家,依附于王强,只为了混口饭吃。
“我爸是工人,因为喝酒误事被单位开除了,他把一肚子火气都发泄在我身上中,每天挨打也就算了,关键是老吃不饱饭。上学干嘛?每天饿着肚子,根本听不进去课,成绩一塌糊涂。我爸连我的书本费都不肯交,老师家访他把老师骂走了,老师后来都不管我了,感觉留在学校真的很丢脸,就不去了呗。”
“为什么和王强混在一起?因为强哥能给我一口饭吃啊。我们家就租住在王强家附近,强哥看我可怜,就带我一起混,能吃饱饭,还有烟抽,挺好的。那天强哥叫我去,我就去了,录像挺好看的。砸东西?强哥砸我就跟着砸呗。喷漆?把骂人的话喷在雕像上、墙上,多刺激!那老头冲出来,强哥和陈栋哥冲上去打,我也捡了根棍子比划了几下,不过没打着人。”
姜凌在心中暗自叹息,才15岁啊,九年义务教育还没完成,怎么就任由他辍学了呢?
这起案件,李伟是盲目的跟随者。面临着生存困境,不得不依附强势同伴,行为缺乏自主意识。
——风险因子:家庭暴力、生存困境、学校监管不力、依附于不良同伴。
姜凌坐在临时安排的办公室里,面前铺满了五个人的档案、访谈记录、家庭背景调查表。
应璇玑教授走进来,递给她一杯温水:“怎么样,姜凌?你看到什么了?”
姜凌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差异太大了。但又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把他们连接起来。是缺失,是渴望,是找不到出口的压力。”
应璇玑看着访谈记录和五个少年迥异的背景,对姜凌说:“应用风险因子叠加理论,构建一个犯罪关联模型吧。”
“好!”姜凌开始分析。
陈栋与周晓阳的个性被父母的过分严苛压制,无比渴望自由与释放;
王强和赵小鹏因为生存的压力早早辍学,缺少引导与监管,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而李伟,则是因为渴望被群体认同而被迫参与。
他们就像五块形状各异、伤痕累累的碎片,因为同一个学校、同一个街坊而相互认识,在录像厅的声光、酒精的麻痹、群体的狂热……的催化之下联结在一起,酿成了一场本可避免的悲剧。
姜凌先按照犯罪严重性,将这五个人进行评分。
陈栋直接重伤他人,5分。
王强具备反社会人格,又是案件的主要执行人,5分。
周晓阳参与破坏与围殴,4分。
赵小鹏盲目跟从,有攻击行为但未造成重伤,3分;
李伟参与破坏但没有直接伤人,2分。
接下来,姜凌提取出这五个人的家庭破碎程度、早期问题行为、学业挫折与压力、群众角色等因素,与犯罪严重性进行相关性分析,很快姜凌便有了结果。
——家庭问题越严重,犯罪严重性越高。
——逃学、打架、偷窃等早期问题行为越明显,犯罪严重性越高。
——学业压力或挫折感是重要诱因。
——群体角色是重要诱因。
姜凌快速在纸上写写画画。
看着这些虽然粗糙却指向性明确的图表,姜凌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
冰冷的数字和线条背后,是五个活生生的少年和他们背后千疮百孔的家庭与社会环境。
姜凌看向应璇玑:“这不是简单的学坏或者一时冲动。他们每个人走到这一步,背后都有一条清晰的、充满伤痕的轨迹。家庭的问题、学校的忽视、社会引导与监管的缺失……这些风险因子像滚雪球一样叠加在一起,然后在群体氛围的诱因之下,催生出了青少年暴力犯罪行为。”
应璇玑欣慰地点头:“做得很好,姜凌。那么,案子破了,人抓了,接下来呢?惩罚能阻止下一个‘陈栋’、‘周晓阳’、‘王强’吗?”
姜凌摇了摇头,内心沉重无比:“不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犯罪还会继续。甚至,当他们发现不足18岁会轻判、罪不致死之后,暴力行为还会愈演愈烈。”
应璇玑轻叹一声。
作为一名教师、一位母亲,看到十几岁的孩子犯罪,真的很痛心。
尤其是青少年犯罪,如果不尽早干预,如果父母、学校、社会不重视起来,极有可能这些孩子们会成为监狱常客,对社会造成持续性的伤害。
姜凌放下手中笔,抬头望着应璇玑:“教授,请您告诉我,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应璇玑给出了最精辟的指导:“分类处理、多方联动。”
姜凌眼睛一亮:“教授,您和我想到了一块!这个案子,我觉得是非常好的案例,可以把我们的预防犯罪理念推广开来。”
姜凌拿起画好的表格:“您看!像王强、赵小海这样家庭破碎、早早辍学、长期处于边缘的孩子,需要的是基本生存保障、有效的监护和替代性引导,比如社区帮扶、技能培训,让他们有路可走,不至于滑向更深的犯罪深渊。”
“像陈栋这样在高压家庭下积累巨大负面情绪的孩子,需要的是家庭教育的指导、心理疏导的渠道,帮助他们学会健康的情绪表达。”
“像周晓阳这样承受巨大学业压力、内心压抑的好学生,学校和社会需要反思,是否只盯着分数,忽视了他们的心理健康和情感需求?需要提供减压的途径和更全面的成长关注。
“像李伟这样内向、缺乏自信、易受群体影响的孩子,需要增强其自信心和判断力训练,学校和家庭要给予更多关注和正向引导,避免他们成为不良群体的附庸。”
应璇玑微微一笑,笑容略带苦涩:“姜凌,理论虽好,但推广困难啊。”
她能够想象,当她在市局汇报会上提出这个观点时,那些只关注“抓人”、“惩处”的办案人员会个个沉默以对。
——谁来联动家长、学校、社区组织?
——应教授,纸上谈兵容易,落实困难啊。
第114章 家访
看到导师脸上那抹苦涩的笑容, 姜凌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应璇玑教授,眼睛里闪动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教授, 虽然难, 但我们也要试一试。分类处理、多方联动, 预防犯罪,这是一条虽然有些理想化,但无比正确的道路。”
应璇玑看着弟子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责任感,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些心疼。
——这孩子,今年11月才满23岁, 正是飞扬青春、享受爱情的年龄,却有着救世人的菩萨心肠, 为理想而奔波受累。
她轻轻拍了拍姜凌的手背,目光深邃:“想要让别人信服,尤其是让习惯了‘抓人’思维的刑警们动容,光有理论分析还不够, 我们需要把工作做深,做透。走!我们再去看看这些孩子犯罪的根源在哪里。”
接下来的两天, 在赵刚大队长安排的民警陪同下, 应璇玑和姜凌开始了密集的家访。
陈栋的父亲,那位只关注孩子成绩、从不关心孩子心理、动不动就拿皮鞭“教育”孩子的车间主任, 面对教授和警察,依旧板着脸, 语气生硬:“自古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小子就是欠收拾!警察同志,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让他吃吃苦头就老实了。”
陈母虽然心疼, 但她顺从惯了,坐在一旁默默垂泪,不敢吱声。
姜凌拿出连夜完成的《陈栋个体犯罪风险评估报告》,上面清晰地标注了“高压专制型家庭环境”、“长期情感忽视”、“累积愤怒与挫折感”等核心风险因子,并附上了陈栋在审讯中关于父亲皮带和母亲哭泣的描述摘录。
姜凌语气平和:“陈师傅,陈栋的行为触犯了法律,必须承担责任。但这份报告显示,他的愤怒和失控,与家庭长期的沟通方式和情感缺失有直接关联。惩罚是必须的,但如果家庭氛围不改变,从少管所出来之后的陈栋失去人生目标,还有可能犯罪,甚至愈演愈烈,最终毁掉自己的一生。我们希望您能看看这个,为了孩子,也为了这个家。”
陈父盯着报告上飘红的那几段话。
——他眼里只有厂里的机器和我的成绩单。
——皮带炒肉丝是家常便饭。
——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够好。
——我妈?就知道哭。
——公园里那个老头出来吼我,就像我爸吼我一样,我就控制不住了。
飘红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了陈父的心里,他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没有反驳,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哭泣的妻子。
良久,陈父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犯法,我这心里也不好受。我吃了没文化的亏,就想他好好学习,考大学,将来坐机关当干部,不要像我和他妈一样,一辈子没出息。可是这孩子,天生就逆反,想法特别多,不打不成材啊。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心里对我们有这么多怨恨。”
说着说着,陈父喉头哽咽,他抬手捂住脸,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姜凌看着痛苦的陈父,柔声道:“都是第一次当父母,没有经验我能理解。孩子个性不同,不能完全按照老经验来教育。陈栋是个敏感的孩子,对情绪的感知特别强烈,您得改掉暴躁易怒、动手打人的习惯。”
姜凌转头望向一直默默流泪的陈母:“您,也得改掉只知道哭的性子。”
陈母止住泪,茫然抬头:“可是,我,我控制不住啊……”
陈母天生性子弱,遇到委屈、难过,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是家庭主妇,没有工作,每天都是围着锅碗灶台、丈夫孩子过日子。陈父没读过什么书,收入一般,一个人养家,压力不小,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吼老婆、打孩子。久而久之,陈母的个性完全被压制住。遇到丈夫打陈栋,她不敢劝,也不知道怎么劝,只能偷偷塞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给儿子。
除了眼泪,她没有其他宣泄委屈与痛苦的方式。
姜凌面色凝重:“不改,难道让陈栋继续犯罪?你们不怕邻居们指指点点、不怕死了没脸见列祖列宗?”
不同的人,应该有不同的对待方式。
这一点,姜凌在梁九善那里深刻体会过。小宇抚养权问题花费了个把月的时间进行调解,却不如他“装神弄鬼”一番来得干脆利索。
像陈父、陈母这类文化层次不高的人,脸面和祖宗最重要。你和他谈心理健康、讲家庭教养那完全就是天书,不如说说邻居眼光、死后待遇。
陈父放下手,冲着妻子吼了句:“哭哭哭!一天到晚只晓得哭,福气都被你哭没了!”
姜凌眼风扫过陈父:“你是一家之主,这个家的氛围全由你把控。你不吼她,不打儿子,她就不会哭!陈栋之所以反抗你,就是因为看不惯你在家吼妈妈。他个性敏感,爱妈妈,可是你却总是在家里摆家长作风。如果你爱护妻子,珍惜这个为家庭付出所有的爱人,陈栋的性格也不会成为这样。”
姜凌加重了语气:“父亲是儿子学习的榜样!本次事件中,陈栋打人最狠,将一个身无寸铁的老头打成颅骨骨折,学的就是你!”
被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教育,陈父脸上有些挂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敷衍回应:“行行行,我听警察的。以后,我不打他、不吼他,这总可以了吧?”
姜凌拿出一份保证书,送到陈父面前:“行,那在这上面签字画押吧。”
陈父看着保证书上那大大的字体发呆。
——保证不打陈栋、不吼陈栋、不搞家长作风、要摆事实讲道理……
“这个,就不用了吧?”一生谨慎的陈父是经历过大运动的人,最怕签字搞书面文章。
姜凌却冷着一张脸:“口说无凭,立字为证。我们会不定时进行家访,如果你没有做到,那就要强制参加社区劳动。如果情节严重,我们会反映给单位,让厂领导来和你谈话。到时候如果你丢了工作,那就不要怪别人。”
陈父一听,立马变了脸色:“行行行,我签、我签!”他在保证书上歪歪扭扭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摁了手印。
姜凌望向陈母,陈母吓了一跳,慌忙摆手:“我,我尽量不哭,我不用签保证书。”
保证书一式三份。
姜凌递了一份给陈母:“一份放在社区居委会,一份放在派出所,这一份由你保管。如果你丈夫再吼你,你就告诉社区干部、告诉派出所民警,送他去劳动改造。”
陈母的眼睛亮了亮,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确认干净了这才伸手接过保证书,看着上面丈夫的签字与红指印,眼泪又有点控制不住了。
她慌忙拭泪,解释道:“我,我不哭。”有了丈夫的保证书,有了警察撑腰,陈母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从陈栋家出来,应璇玑忍俊不禁,拍了拍姜凌的肩膀:“你这孩子,鬼名堂真多。”
姜凌将保证书收进背包:“我在派出所工作过一段时间,知道像这种大男子作风严重的家庭,就得狠狠治一治。他们不怕骂、不怕罚,就怕签字写保证。要不是时间紧,我让他亲自手写保证书,就凭他那一手蚯蚓爬一样的字,他肯定会记一辈子。”
跟着她们一起的民警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基层出来的,经验就是丰富。”
来到周晓阳家,氛围完全不同。
陈栋家简单朴实,父母对警察很敬畏,调解很顺利。
但周晓阳家不一样,周父、周母都是大学老师,一个教授、一个副教授,见多识广,面对警察上门,满脸都是抗拒。
坐在充满书香气的客厅,气氛很压抑。
周教授夫妇痛心疾首,更多的是对儿子“自毁前程”的失望和不解。
“我们为他付出了多少?最好的资源,最高的期望!他姐姐能做到,他为什么不行?”
“他是优等生,怎么会和陈栋那样的差生混在一起?肯定是被他带坏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故意教唆?阳阳平时在家里很乖的。”
姜凌展示了周晓阳的犯罪风险评估报告,重点圈出了“过度学业压力”、“情感表达匮乏”、“对自由的畸形渴望”、“在群体中寻求认同与释放”。
同时,也拿出了周晓阳的口供。
——我爸妈他们只关心我下次考试能不能拿第一,能不能考上清北。我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看场电影都是奢侈。
——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努力了!可是我做不到……
——只有陈栋,他夸我厉害,他羡慕我能考那么高的分数。
——终于反抗了一回,特别刺激,特别自由。
——砸东西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畅快!
周父、周母面面相觑,半天没有言语。
和这样的知识分子谈话,同为大学教授的应璇玑出面更为合适,她的语言带着些许学术性,语气很严肃。
“周晓阳在学业上无疑是优秀的,但他的心理压力已经严重超载。他渴望的不是更高的分数,而是被看见、被理解、被允许喘息。这份报告显示,这种高压环境是他走向歧路的重要推手。如果不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再高的分数也可能成为压垮他的巨石。”
周母泪眼婆娑。
周教授认真看着报告,很专注、也很痛苦,拿着报告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半晌他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也谢谢你们对我们家晓阳的关心。我承认,是我们逼得太狠了。”
应璇玑与他们推心置腹:“我也是母亲,能够理解你们望子成龙的心理。但是,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个体,咱们得尊重事实。周晓阳的姐姐能够成为市状元,与你们的教育有关,但也是她本身有学习天赋,你们不能用教养姐姐的方式套用在周晓阳身上。你们是老师,应该也知道因人施教的道理,对吧?”
周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丈夫:“我说过,我说过的!晓青比晓阳聪明,比晓阳坐得住,你不能那样逼晓阳,现在好了,儿子出事了,你高兴了?”
应璇玑的态度很温和:“男孩与女孩,差别很大。女孩的语言能力、自控能力比男孩子强,需要高度注意力的课堂教学更适合女孩。男孩子因为雄性激素分泌的原因,需要在运动中发泄掉多余的精力,否则很难集中注意力。”
周父是搞研究的,听得进去应璇玑的理论分析,身体前倾,很客气地询问:“那请问应教授,我们以后应该怎么办?”
应璇玑道:“第一,不要以姐姐的标准去要求他。”
周母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一定注意。”
应璇玑:“第二,他已满16周岁,需对故意伤害和故意毁坏财物这两项罪名负责。念其初犯,在校表现好,犯罪动机有特殊性,悔罪态度较好。你们可以积极赔偿被害人损失并取得谅解,应该可以从轻处理。法院会给其改过自新、继续学业的机会。”
周父一听,也没有刚才的冷漠与抗拒:“好好好,我们马上联系老张头家属,尽力取得他们的谅解。”
应璇玑给他们指了明路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最后一点,你们要给予周晓阳更多的关爱。记住,爱不是束缚,你们要尊重他的想法,倾听他的心声,做他的朋友,要让他意识到自由不是发泄、不是破坏,引导他走上正路。”
周父请教道:“您刚才提到,教育中的性别差异问题,我觉得很有道理。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过去,女孩子接受教育的机会不多,因此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生比例远高于女生。但是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老百姓经济收入越来越高,思想也有了进步,仓廪足而知礼节嘛。”
周母轻轻推了周父一把,周父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咬文嚼字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我的意思是,现在女孩子上学的机会越来越多,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有了变化,上大学的女生越来越多。然后我就发现,女生远比男生坐得住,也更愿意沉下心来读书做研究。男生创新能力强一点,但很难静下心。所以……应教授,我想向你请教,我们在孩子的早期教育中,如何针对男女性别差异进行相应调整?”
应璇玑道:“带男孩子多运动,在运动中教、在运动中学,效果会比坐在课堂上死读书来得好。”
周父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您的。”
又交流了一会育儿经之后,应璇玑道:“你们是知识分子,是高校教师,但在教书做科研的同时,也别忘记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科研思路,你们都是具备的,同样的,现在也要把这份科研精神用在孩子的教育上。如果任由周晓阳沉沦下去,这个孩子可能就走上歧路再也无法回头。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定,一定要重视起来!”
这一番话,应璇玑提高了音量,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句、重如千钧。
周父、周母陷入沉思,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应璇玑的话。
良久,周父郑重与应璇玑握手:“应教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也是青少年教育专家,我们听您的!请放心,我们会调整教育方式,一定会把晓阳培养成为社会有用的人!”
从周家出来,连随行民警都感叹道:“到底是搞教育的,还是蛮讲道理的。”
有了周晓阳父母的承诺,姜凌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可是当来到王强家后,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第115章 拒绝
王强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看到警察上门, 王强那年迈的奶奶佝偻着背,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和麻木:“管不了,我管不了啊。他爸死得早, 他妈改嫁, 我老了, 没用了……”
王强的报告上,“家庭破碎”、“早期辍学”、“缺乏监护引导”、“长期社会边缘化”、“已形成反社会行为模式”等犯罪影响因子触目惊心。
姜凌蹲在老人身边,温声道:“奶奶,王强犯了错,要接受法律制裁。但他还年轻, 如果出来后,能有人拉他一把, 学门手艺,有个地方住,有人管着点,也许还有机会走上正路。放任不管, 他只会越陷越深,您也不希望他将来……”
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姜凌的胳膊, 老泪纵横:“姑娘, 帮帮强子,求求你们, 帮帮这个孽障吧!”
姜凌转头看向应璇玑。
应璇玑走到老人身旁:“放心,我们会管他。他才17岁, 一切都有可能。您保重好身体,至少,让他心里有个牵挂,是不是?”
老人连连点头:“谢谢, 谢谢你们。我以为,强子都这样了,我们这个家算是完了,没想到啊,政府还记得我,还记得拉强子一把。你们是警察,是老师,肯定懂得比我多,我听你们的!我会活着,一定要活着,我要看着强子走上正道,走正道啊……”
走出王强家,应璇玑与姜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悲悯世人的责任感。
应璇玑道:“多关注弱势群体,就能减少犯罪率的发生。”
姜凌“嗯”了一声,“等下和辖区派出所、社区居委会那边都说一下,让他们定期上门送点米面油,关心一下王强奶奶的身体健康,并及时将家里情况反馈给王强。他的反社会行为模式初具雏形,但毕竟只有17岁,还来得及矫正。只有让他感受到生活还有希望、社会仍有温情、家里有人牵挂,才能改造成功。”
应璇玑拍了拍姜凌的肩膀:“走!去下一家。”
李伟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说起儿子就满脸愁苦和不解:“这孩子从小就蔫儿,胆子小,怎么会跟着去打人呢?”
姜凌拿出李伟的报告,解释了“性格内向自卑”、“缺乏主见”、“家庭情感支持薄弱”、“易受群体影响”等因子如何让他在群体压力下丧失判断力。
“李伟本身主观恶意不深,但他太需要朋友,太害怕被孤立了。如果家庭能给他更多安全感,学校能帮助他建立自信,学会说‘不’,也许悲剧就能避免。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责骂,而是引导和支持,帮助他明白什么是对的,如何坚持自己。”
李伟父母看着报告,又看看低头不语的李伟,第一次意识到儿子内心的脆弱和他们的疏忽。
李父长叹一声,用手搓了搓已经发僵的面孔:“我,我们试试。”
李母眼泪汪汪:“我们都是老实人,从来都是与人为善,遇到邻居需要帮助从来不说二话。怎么说‘不’,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教孩子?”
应璇玑是心理学专家,当然知道老实人之所以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其深层原因有几个:一是恐惧,怕被排斥或冲突;二是自我价值感低,觉得讨好别人才能被接纳;三是缺乏拒绝的榜样和技巧;四是过度考虑他人感受;五是对拒绝后果的灾难化想象。
但面对迷惑的李伟父母,到底应该怎么给出直接的建议呢?
应璇玑决定先从原因着手和李伟的父母沟通:“你们知道,为什么李伟不敢说‘不’吗?”
李母抬起头、收了泪,可怜兮兮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亮光。
她是家中长姐,从小就被爸妈教育要老实听话,要勤劳肯干,她有时候遇到父母、弟弟妹妹提出无理要求时其实内心很想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没有底气,说不出那个“不”字。
虽说委委曲曲地答应了,但事后她总是后悔,真的很恨自己这懦弱的个性,
小伟为什么不敢说“不”?这个问题的答案李母也很想知道。
应璇玑看出了李母眼中的求知欲,放缓了语速。
“第一个原因,是害怕得罪人,怕自己不合群,说白了,就是害怕被大家排斥。李伟可能觉得,说‘不’会让朋友不高兴,会被孤立,以后没人跟他玩了。他特别看重‘有朋友’这件事,害怕失去群体温暖。就像大人有时候也会抹不开面子拒绝亲戚借钱一样,孩子也会害怕被小伙伴圈子踢出去。”
听到这里,李母眼中的亮光越发炽热,不停地点着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弟上次借钱说要买房,其实我不想借的,我自己家里都没买房呢。可是,我怕娘家人骂我,怕他们说我没良心,怕他们不要我。”
应璇玑的目光中多了丝怜惜。
她也是女性,当然知道娘家人对于很多出嫁女的意义——那是人生最大的后盾,是遇到困难时的支撑,是和婆家人实在过不下去了之后的归宿。
但她们并不知道,有的娘家人就是利用这个心理弱点,成为无止境的吸血鬼,不停地索取着钱财、精力。
应璇玑并没有着急指点李母的人生,而是继续聚焦在李伟的教育问题上。
“第二,觉得自己不重要,说了也没用,这是一种缺乏自信和自我价值感低的表现。李伟性格内向,可能平时得到的夸奖和关注比较少。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了不别人也不会听,反而显得自己‘事儿多’或者‘扫兴’。他觉得顺从是安全的,至少不会被注意或批评。”
李父听到这里,内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感觉自己的内心感受完全被眼前这个大学教授说了出来。
他就是个普通工人,模样也不出彩,老实本分地上着班,平时也很少发表意见,因此被同事取了个外号,叫“老蔫儿”。他每次想说“不”的时候,刚一张嘴,想到反正也没人在意,没有肯听他的意见,他便又闭上了嘴。久而久之,他的话越来越少。
这一次,李父同样也没开口发表意见,但他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应璇玑后头怎么说,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应对。
“第三,不知道不字怎么说出口。老实孩子往往不太会表达反对意见,他不知道怎么拒绝才能既不让对方太难看,又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他可能觉得直接说不太生硬、太伤人,但又找不到别的办法,干脆就不说了。就像咱们有时候想拒绝别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说不好。”
这一下,李父、李母一起重重点头。他们俩都属于嘴笨的人,只知道做事,不晓得怎么表达自我。应璇玑这些话,明面上是说李伟,但感觉句句都在点他们。
“第四,太在意别人感受,忽略了自己。善良、敏感的孩子很容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怕自己的拒绝让对方失望或难过。他把别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面,宁愿自己委屈难受,也不敢让别人不舒服。这其实是种好心,但用错了地方。”
这话一出,李母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的嘴唇哆嗦着,紧紧握着丈夫的胳膊,呜咽着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弟弟找她借钱,她听得出弟弟对于买房的兴奋、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明明自己过得比弟弟差,但她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担心这样做会打击到弟弟。
终于有人理解自己,李母越哭越凶。
到后来,李父也潸然泪下。
应璇玑等了一会,等他们心情稍微平复之后,再继续往下分析。
“第五,习惯了听话,习惯了被安排。您二位平时忙工作,可能家里习惯了‘听话就是好孩子’的模式。小伟在学校也默默无闻,习惯了不被关注、不表达意见。时间长了,他就失去了说不的勇气和习惯,觉得听话、顺从才是对的、安全的。”
李父、李母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李父哑声道:“教授您这些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您就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做?”
应璇玑看向姜凌:“至于建议,就让我的学生来告诉你们吧。”
姜凌知道这是老师在锻炼自己,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个任务,看向眼前这两个眼泪汪汪的老实人。
有过与陈安平打交道的经验,姜凌的声音很温和,透着一股亲切感:“首先,我建议你们多夸夸孩子,让他觉得自己金贵,这样就能提升自信心和自我价值感。”
说到夸夸孩子,李父、李母都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从小都是在打压式教育成长起来的,早就习惯了被父母骂。生下李伟之后他们很少责骂,但也的确夸得少,总觉得表扬的话会烫嘴。
李母嗫嚅道:“怎,怎么夸?夸成绩吗?小伟成绩很一般,没什么好夸的啊。”
姜凌并没有不耐烦,而是微笑道:“很简单的。别光看成绩,孩子帮忙倒个垃圾、收拾下桌子、甚至只是安静地没惹麻烦,都可以真心实意地夸一句:‘小伟真懂事,知道帮大人的忙。’、‘今天家里这么整齐,多亏你了。’”
看李母还有些迷糊,姜凌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就是夸具体的行为,不能只说你真棒、你不错、你很好这些词,要说‘刚才你主动帮妈妈拎菜,有孝心,真好’、‘今天老师说你上课认真听讲了,爸妈真高兴。’你们得让他知道,他做的小事、他的好品质,你们都看在眼里,他这个人是有价值的。”
李母听明白了。
她的眼睛里流动着温柔的光亮:“我家小伟,虽然成绩不好,但真的很有孝心。他晓得心疼我们,一喊吃饭马上摆桌子、拿碗筷。平时经常做家务,扫地、洗碗、晒衣服……看到有什么事都主动做,不用我们叫。”
姜凌道:“对啊,您看,孩子勤快、知道心疼父母工作辛苦、主动做家务,这都是很好的品质,您得多夸夸。”
李母推了李父一把:“你听到了没?”
李父憨憨地“哦”了一声,半天才说了句:“我,我试试。”
眼见得“夸”字决被接受,姜凌紧接着说出了第二条建议:“家里的小事尽量让他做主。比如晚上买了土豆,可以问问他‘小伟,晚上想吃炒土豆丝,还是吃土豆烧肉?你说了算!’、‘周末咱家是去公园玩还是在家看电视?你选一个’。这样,能够培养他的自信,让他从小事上体会到‘我的意见对爸妈来说很重要’。”
这回,轮到李父看向李母:“这个,你来。”
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李母说了算。
李母想了想,努力记住姜凌所说的话:“好,以后我多问问小伟的意见,听他的。”
看到李伟的父母如此认真地努力改变,姜凌很高兴。
“你们可以在家先演练一下。比如说,让爸爸扮演同学‘小伟,放学跟我去游戏厅吧?’妈妈教小伟说:‘谢谢你叫我,但我得先回家写作业’或者说‘对不起,我妈让我放学直接回家’多练几次,让他熟悉一下这种感觉,这样他拒绝起来就不会觉得艰难。”
李母连连点头,看向丈夫:“你听到了没?以后要是同事喊你喝酒,你就说我让你回家。反正,往我身上推就行了,这样他们就不会骂你。”
姜凌冲着李母灿然一笑:“对了,您很聪明,一下子就领悟了要点。”
李母被夸,满脸放光,脸颊微红。
姜凌道:“还有一种办法,称之为‘三明治法’”看到李父、李母一头雾水,她忽然明白过来,或许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三明治。
姜凌解释道:“三明治,就是一种点心,两片面包中间夹点鸡蛋、蔬菜、肉类。”
李母“哦哦”了两声,“就是馅饼。”
要是换了一个人对自己解释什么是三明治,李母早就胀红脸,觉得自己太没文化、太没见识。但眼前姜凌、应璇玑都那么亲切,每句话都说得熨帖无比,李母不自觉地轻松了下来,有问有答。
姜凌点头:“对,就是一种馅饼。馅饼不都是三层吗?咱们说话也这样,第一层表示肯定或者感谢,不管对方说什么,你们先说谢谢。哪怕是你弟弟借钱,您也可以说,谢谢你把我当自己人,遇到难处知道来找我。”
一提到弟弟借钱的事情,李母顿时兴趣浓厚更加浓厚:“好!先肯定、先感谢,这个我会。那第二层呢?”
姜凌说:“第二层,就直接说‘不过’再加上简单的理由。比如说您刚才说的,把理由推给家人。‘不过,我妈让我放学就回家’、‘不过,我作业还没写完’之类。”
李母眼睛一亮:“那要是我弟借钱,我就说:谢谢你有事想着姐姐,不过,我家刚买了电视,手头没有钱。”
姜凌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对!就是这么说。你还可以诉诉苦,说说你们俩都是工人,工资低、开销大、生活不容易之类。”
李父在一旁忍不住开口:“这样说,还是会得罪人啊。”
姜凌道:“所以还有第三层,记得给点甜头、给自己留点余地。比如:下次再约、明天学校见之类。”
李母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应该对我弟说,我手上还有一百块钱,是瞒着老李存的私房,拿给他救救急?我弟既然开了口,一分钱不给的确不太好,但太多我也拿不出来,给一点是个意思?”
不得不说,李母的确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姜凌脸上笑容灿烂,语调也轻松了许多:“没错,就是这样!拒绝别人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态度温和而坚定。不要让对方觉得你软弱可欺,即使拒绝也是有商量余地的。”
李父、李母对视一眼,觉得这个还是有难度的。他俩看人都不敢正眼,拒绝别人的时候更是会有负疚感。
姜凌看出来了,温和道:“不要害怕拒绝别人。想一想,他们提要求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会让你为难?为什么他们明知道会让你为难还要开口?这说明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感受。既然他们不在乎你们,为什么你们要那么在乎他们?”
李母沉默不语。
弟弟开口借钱的时候,未必不知道她的情况。她和老李都是工人,工资不高,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和三户人家共厨房、共厕所,条件艰苦,做梦都想换一套房子。她手头是存了点钱,但那都是她一点一点艰难节省下来的。
他怎么就敢一开口借一万块?
他不知道她的所有存款加起来都没有一万吗?
他还让自己去借,凭什么呢?
越想越委屈,李母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丈夫,满脸都是愧疚:“老李,对不起,我不该把钱借给我弟弟。他……我知道他不会还钱,可是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就说不出那个不字。”
李父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一口气:“以后,以后我们都注意。”
李伟只是参与破坏但没有直接伤人,他的犯罪严重性仅2分,有机会回归学校、继续生活,再加上有父母关爱、支持,姜凌对他的未来还是有信心的。
又叮嘱了一些话:“平时没事多聊聊,哪怕是废话,多听听他的声音,鼓励他说出不同意见,鼓励他和同龄孩子玩耍,支持他发展个人爱好……”
李父、李母连连点头,甚至还拿出个作业本,说要记下来。
最后,应璇玑语重心长地说:“重点,还是家长以身作则,不要再当老好人,要勇敢表达自我。你们这一家三口,就是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不必去讨好别人。”
李母握着应璇玑的手,久久不愿意放下:“教授,你们都是好人,我听你们的!以后如果我家小伟有出息了,我到京都来找您,给你们磕头!”
走出李家,再来到赵小鹏家,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赵小鹏家破败不堪,充斥着酒气。赵父醉醺醺地骂骂咧咧,拒绝沟通,走访无法进行,只能通过邻居和社区了解情况。
赵小鹏的报告上,“家庭暴力”、“生存困境”、“缺乏教育”、“依附于不良同伴”等因子令人揪心。姜凌深深感受到,对这个孩子而言,生存和逃离暴力才是本能,根本谈不上选择。
每一次家访,姜凌都详细记录,不断充实和完善着每个人的《个体犯罪风险评估报告》。
第116章 联动
带着沉甸甸的家访资料和初步报告, 姜凌和应璇玑没有停歇,又来到了案发地所在的辖区派出所,找到了负责该片区的王所长和几位老民警。
“王所长, 各位同志, 打扰了。”应璇玑开门见山, “案子虽然破了,但这几个孩子,尤其是像王强、赵小鹏这样家庭问题严重、很可能形成惯性,将来从少管所出来,还是要回到咱们辖区。”
王所长点点头, 眉头紧锁:“是啊,这种半大小子最难弄, 家里管不了,出来没工作,很容易又跟那些混混搅在一起,成为咱们重点‘关注’对象, 三天两头惹事,头疼得很。”
姜凌立刻接话:“这正是我们来沟通的目的。我们不能只等他们再犯事才管。预防, 要从现在就开始!”
她拿出陈栋、王强和赵小鹏的报告, 重点强调了他们的风险点和可能的出路:“派出所是基层治理的关键力量,熟悉情况, 有威慑力。我们希望能和派出所、社区联动起来,建立一套帮扶机制。”
王所长也是从基层做起, 深知这些问题少年的危害性,对姜凌提出的帮扶机制很感兴趣:“那你详细说说?”
姜凌拿出陈栋父亲签名画押的保证书,送到王所长面前:“这是陈栋父亲的保证书,他暴躁易怒, 经常打骂孩子,不过这次经过教育有了较好的认识,写下了保证书。这一份放在派出所,一份放在社会居委会,你们都负责监督。”
王所长看到陈父那歪歪扭扭的签名,不由得笑骂道:“这个老陈!你们不知道,陈栋曾经来派出所告过他爸,结果被他爸抽了一顿,我们派出所也不好多说什么。现在有了这份保证书,我们就能好好教育一下他了。”
姜凌道:“你们的态度一定要严肃,不要给陈栋的父亲狡辩的机会。对于家庭暴力,我们派出所不能总按家务事来调解,要认真对待!”
说起家庭暴力,几名老民警都颇有感触。
“虽然说现在我们主要还是调解,但有时候也是要区别对待。”
“你看陈栋,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聪明机灵得很,就是因为老陈太粗暴,一天到晚打他,这有样学样……唉!”
“行,以后我们不仅让他们写保证书,还要写下违背承诺的处理方式。有工作的让单位处理,没工作的送社区劳动,惩罚如果不到位,保证书就是个装饰。”
王所长看着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额角冒汗的应璇玑、姜凌,被她们认真工作的态度所感染,郑重点头道:“教授都能放下架子去家访,我们基层民警也不能落后,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保管保证书,好好监督老陈。”
姜凌又提到王强:“王强现在的亲人只有奶奶,请你们平时多关注一下老人。政府有帮扶政策,每年对孤寡老人、贫困家庭都有拨款,这一点,请派出所和社区联系一下。最好定期安排人对接王强与他奶奶,让他们祖孙保持畅通的联系。奶奶,是王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我们善待老人,就是在王强那片柔软的心田里播下爱的种子,这样就能削弱他身上的戾气。”
见姜凌她们师生工作做得这么细,王所长大受感动:“好,回头我就和社区干部联系,一定落实到位。”
最后是赵小鹏,对这个生活在暴力之中的少年,姜凌深表同情:“他不是天生坏种,只是为了生存走上了歧路,这一点学校、社会都有责任。可以送他进工读学校,让他学习一技之长,教会他生存技能,等他出来之后就能养活自己。”
王所长叹了一口气:“那样的家庭,摆脱了也是件好事。”
姜凌表情凝重,拿出一份详细的书面报告:“教育,是个长期的过程。您辖区内的这五名少年,除了家庭教育与前期介入,后期回归的处理还需要大家一起努力。”
报告里,提到了陈栋等人从少管所或者工读学校出来之后的帮扶机制。
“第一,请一定要重点关注这几个少年。在司法部门在他们释放前,他们在少管所或者工读学校的心理评估报告、矫治情况等,要同步给派出所和社区。”
王所长一听,苦笑道:“你说同步就同步?这个工作谁来做?”
应璇玑道:“这一点,我们会反馈给少管所、工读学校,他们会定期与你们联系,希望所里指派专人负责这几个孩子的后期成长。”
王所长想了想,点头道:“那行吧,我们指派专人负责没有问题,反正这几个孩子肯定在我们重点关注名单上,只要少管所那边有人送过来,我们一定会认真看的。”
多方联动之所以没办法推广,就是因为历时长、各个职级部门都有各自的任务与职责,不可能长期盯着某几个孩子。现在光是第一条,就得让姜凌她们在少管所、工读学校、派出所之间跑好几趟才能促进落实。
姜凌继续往下说:“第二,要求回归青少年定期到社区报到。社区可以组织他们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公益性劳动,比如打扫社区卫生、协助照顾孤寡老人、参与社区绿化维护等。让他们在劳动中感受责任,重建与社会的连接,也便于社区干部近距离观察引导。”
这一点本来就是派出所的职责范围,因此并没有太大的难度,王所长道:“这个没问题,就是多和社区沟通嘛。”
姜凌道:“第三,要加强对家庭的督促与支持。希望孩子们回来之后,派出所和社区干部能够定期走访其家庭,督促监护人履行责任,同时给予可能的帮助,比如申请低保、临时救助、技能培训等。”
王所长想了想,点头道:“行,这个我回头和社区那边通个气,制定个章程出来。以后遇到这样的孩子,都这么处理。”
姜凌也是从派出所出来的,当然知道派出所工作的繁琐与细致,她看向王所长,温声道:“孩子是国家的未来,还要劳烦你们,多多正面引导,鼓励社区青年之家、活动中心等场所向他们开放,组织一些健康的文体活动,鼓励他们参与,感受集体的接纳和温暖,隔离不良朋友圈。但同时,也要恩威并济,对苗头性问题及时警示训诫,划清法律红线,同时也让他们感受到,只要遵纪守法,社会并没有抛弃他们。”
“我知道,这需要投入精力,需要耐心,你们会很辛苦。”姜凌态度很诚恳,“但比起他们再次犯罪对社会造成的危害和后续投入的警力,这点预防性的投入是值得的。”
王所长和几位老民警翻看着姜凌带来的家访记录和这份回归帮扶报告,听着她具体的设想,脸上的表情从开始的例行公事,渐渐变得认真和凝重。他们太清楚这些“问题少年”的破坏力和管理的无奈了。
姜凌的方案,虽然增加了派出所的工作量,但也提供了一条更积极、更治本的路子。
沉思良久之后,王所长开了口:“应教授,姜凌同志,你们说的有道理。以前我们管,主要是盯着别让他们再犯事,比较被动。你们这个思路,是主动去拉他们一把。报告很详实,想法也实在。这样,我们先在咱们所试点,跟社区老张他们商量着办。具体怎么做,还需要细化,但这个方向,我支持!”
最后一站,是清源市第三中学。
犯案的五名少年,不管是初中还是高中,都在这里读书。
校长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微妙。校长和几位德育主任显然已经知道了本校学生涉案,脸上带着尴尬和压力。
应璇玑教授没有客套,直接点明来意:“校长,各位老师,我们此行并非追责,而是希望和学校一起,从这起案件中反思,如何更好地守护我们的学生,避免悲剧重演。”
姜凌将陈栋等人的《个体犯罪风险评估报告》复印件放在校长面前,尤其指出了报告中与学校教育环境相关的关键点。
——周晓阳面临过度学业压力、在精英评价体系下的自我认同缺失。
——陈栋在校表现平平,但内心压抑未被察觉。
——李伟内向自卑、缺乏关注和引导、易受群体影响。
——王强、赵小鹏初中辍学,学校并未关注。
“校长,周晓阳是年级前十,陈栋在校表现平平,李伟默默无闻。在传统的评价体系里,他们可能都不是问题学生的代表。但报告显示,他们内心的压力、情感的缺失、认同的渴望,都成为了将他们推向犯罪边缘的力量。”
“王强父母双亡、赵小鹏父亲失业,家庭经济状况堪忧,因为交不起书本费而辍学,这一点,学校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们都是初中生,还在义务教育范围之内,学校应该认真家访、了解学生辍学原因,帮助他们回到课堂上来。”
姜凌的语气带着沉痛,“学校不仅是传授知识的地方,更是塑造人格、守护心灵的家园。这起案件提醒我们,只盯着分数是远远不够的!”
学校几位领导听得冷汗涔涔。
清源市这起青少年暴力犯罪案件引发了很大的社会反响,学校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不少记者进学校采访,都提到了辍学少年问题,教育局更是派驻了监察组进校,全面对学校进行整顿。
校长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是,这是我们学校的失职,我们近期也在整改。具体措施,还在细化之中。”
姜凌拿出自己与导师一起熬夜完成的《关于减少青少年犯罪、加强学校监督管理的几点建议》:“我这里,倒是有几条具体的建议,请你们看一看。”
《建议》结合青少年犯罪心理,提出的措施都具备可行性。
姜凌的话语清晰而有力:“第一,建立心理健康筛查与干预机制。学校应该定期开展学生心理测评,尤其关注高压力学生、家庭问题学生、内向不合群学生,建立学生心理档案,对高风险个体进行早期干预和跟踪辅导。”
校长点头:“是,这点我们也考虑到了。这次案件的发生给学校提了个醒,一定要防患于未然,将青少年犯罪掐死在萌芽状态之中。”
姜凌:“第二,加强生命教育、法治教育与情绪管理课程。让课程更生动、更贴近学生实际,教会他们认识生命价值、敬畏法律、管理情绪、应对压力、学会拒绝不良诱惑和群体压力。”
校长与几位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中一名德育老师开了口:“行,回去我们就组织集体备课,优化德育课程内容,重点关注那些排斥教育的孩子,以理服人。”
姜凌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讲:“第三,营造包容多元的校园文化。要改变单一以成绩论英雄的评价标准,鼓励发展多元兴趣和特长,为不同特质的学生提供展示和获得认同的平台,减少边缘感和压抑感。”
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就比较困难了。
校长一脸难色:“现在学校考评看的都是成绩,毕竟考试成绩全是数字,好量化。你说的这些兴趣、特长什么的,怎么量化?带孩子们搞这些,根本就不和老师工资挂钩,他们没动力啊。”
应璇玑来自高校,自然也知道学校评价体系存在的问题:“可以搞兴趣课外小组,发挥各科老师的优势。一个小组给一定的课时量,如果学生参加比赛获奖另外有奖励。”
一说到发钱,就比较敏感了,校领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发言。
最后还是校长一锤定音:“行!就按教授说的办。咱们学校这次算是臭名远扬了,怎么也得咬咬牙、狠狠心,一次性改到位!”
应璇玑微笑道:“校长有这样的决心,我相信三中一定能够打个翻身仗。”
校长苦笑:“承您吉言。”
应璇玑看向姜凌:“还有两条建议,你继续说吧。”
姜凌:“第四,加强家校沟通深度。不仅沟通学业,更要关注学生的心理状态和行为变化。对像陈栋、周晓阳这样的家庭,学校应主动沟通,提供家庭教育指导资源。第五,对‘小透明’学生给予更多关注。班主任、任课老师需要主动关心那些性格内向、存在感低的学生,帮助他们建立自信,融入集体,避免他们成为不良群体的‘猎物’。”
校长和几位主任翻看着报告,听着姜凌一条条具体的建议,脸色越来越严肃。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在成绩单的背后,隐藏着如此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校长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这份报告,真的是振聋发聩。我们立刻召开校务会,研究落实你们的建议。心理健康筛查和课程改革,也会提上日程。请放心,经过这起案件,我们深刻认识到了学校教育的短板与不足,一定好好整改!”
清源市公安局的案情总结会议顺利召开。
当姜凌和应璇玑带着厚厚的家访记录、五份详实的《个体犯罪风险评估报告》、派出所初步的联动意向书以及三中校长的整改承诺,再次走进会议室时,氛围已然不同。
赵刚大队长和其他侦查人员看着眼前这一摞摞凝聚着心血、带着生活气息和沉重分量的材料,再听着姜凌条理清晰地汇报这几天的走访、沟通成果以及基于此完善的、更具操作性的“分层次干预建议”时,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没有质疑,没有打断,只有沉默的倾听和眼神中流露出的沉思与动容。
家访中陈父的叹息、周母的痛哭、王强奶奶的哀求、李伟父母的懊悔、三中校长的郑重承诺、王所长表示支持的务实态度……这一切,远比任何理论说教都更有力量。
应璇玑站在会议桌前,环顾四周,做出了总结陈词。
“惩罚是法律的刚性,但预防是社会的韧性与温情。这五个少年的悲剧,是家庭、学校、社会、个体多重失守的结果。我们的分层次干预建议,正是试图在这些失守的环节上,筑起一道道预防的堤坝。对高危者矫治,对易感者疏导,对潜在者教育,联动社区、家庭、学校形成合力,将走进歧路的孩子们拉回来。”
“我知道,这很难,但为了社会稳定,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我们必须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一点一点地去做。这些报告、这些走访的见证、这些基层的初步响应,就是我们移山开凿的第一块石头!恳请市局领导,将这份建议连同这些材料,一并提交上去,为清源市的孩子们,争取一个更安全、更健康的未来!”
赵刚大队长沉默地翻看着眼前厚厚几迭子报告,又抬头看了看眼神坚定中带着一份悲悯的应璇玑、姜凌,不由得被她们执着、认真的精神所撼动。
他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声音低沉却有力。
“应教授,姜凌同志,你们辛苦了。这份报告和建议,还有这些材料,份量很重。我赵刚,代表清源市局刑侦大队,全力支持!一定原原本本,向上级党委和政府汇报。你们做的这些工作,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抓人很重要,但怎么让更少的孩子们走上歪路,更重要!这条路,再难,也得想办法趟一趟!”
会议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沉思中结束。
这一次,没有掌声,但那份沉默,比任何掌声都更厚重,更充满希望。
姜凌知道,预防犯罪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第117章 挤兑风险
1998年7月, 姜凌研究生毕业了。
读书的时间过得飞快,第一年理论学习,第二年跟着导师奔波于各地、接触了不少疑难案件, 第三年主要进行数据整理、发表论文。
这三年, 姜凌的犯罪心理画像能力被打磨得愈发精纯, 预防犯罪理念也在不断成熟。应璇玑与她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盛情挽留她留校任教。
姜凌微笑着拒绝:“老师,我考研得到了晏市公安局的大力支持,毕业后也想回去继续工作。那里是从小生长的地方,有我的同事、我的朋友。”
应璇玑拍了拍姜凌的手背:“晏市虽好, 但毕竟也只是湘省一个地级市,平台太小, 你的能力得不到充分的发挥啊。虽说你是在职研究生,但学校会和晏市公安局那边沟通,留下来任教不是问题。我们一起完成课题,一起推广预防犯罪理念, 不好吗?”
早在离开之前,姜凌便已对未来想得很清楚。其实父母、妹妹也都力劝她留校, 从职业成长到家庭扶持, 一直讲到成家生孩子的现实问题,姜凌却依旧坚持。
“晏市虽小, 但市局领导观念开放,我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预防犯罪理论可以落地。我想以晏市为试点,慢慢往外推广。用事实说话,比论文、数字更接地气。”
应璇玑沉默了。
她虽在高校工作,但并非锁在象牙塔里不走出去, 她也会和各地公安局联动、作为心理专家参与案件侦破。可即使是这样,她的主要精力还是在教学、科研上,为案件侦查中提供犯罪心理方面的理论支持,只是偶尔为之。
近期她在权威期刊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强调了青少年犯罪的成因、呼吁社会多方关注、提出了预防犯罪的观点,但在重实战、轻理论的公安系统里,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所以应璇玑才会劝姜凌留下。
姜凌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冲劲、不怕挫折的勇气,让应璇玑动容,也让她有了坚持理想的力量。
姜凌轻轻握住导师的手:“老师,您负责理论研究,我来实践,我们从两条路使劲,一定可以看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是不是?”
手掌温暖的触感,让应璇玑内心五味杂陈,浓浓的不舍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另一只手伸展开来,一把将姜凌搂住:“好!老师也努力,我俩齐心,理想一定会实现!”
带着一份离愁,姜凌离开了京都,回到晏市。
看到手下顺利回归,负责刑侦的钟俊才副局长欣慰无比:“小姜同志,你还肯回来啊?你读研这三年,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被其他部门看中,非要调你过去。”
说实话,钟局也没想到姜凌还肯回来。
研究生学历、父亲是京都市公安局的领导、导师是公安系统内知名的犯罪心理专家,这么显赫的背景,哪是晏市这个小庙能容得下的?
姜凌很淡定:“您放心,是晏市培养了我,我也会扎根晏市,努力降低犯罪率、提高破案率,把咱们晏市打造成海晏河清的平安城市。”
姜凌这话,真正说到了钟局的心坎上,他一拍桌子,从椅中站了起来:“好!好!好!小姜这话说得好!海晏河清,也不负咱们城市这个好名字。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全力支持!”
姜凌交上一份报告:“关于如何降低犯罪率、提高破案率,我有些自己的想法。这里是我的一些建议,请您看一看。”
钟局接过报告,越看越心动。
站得久了,有点累,他又坐了回去。
足足看了半个小时,钟局才开口说话:“小姜,你说的这个犯罪预警系统的建设,非常有战略眼光,我们局里可以拔款搭建数据平台。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国家现在的信息化水平不高,想要建设公安自己的、能联动关键社会数据的中心数据库,难度很大啊。”
姜凌点头道:“是,这一点我也清楚。即使是京都市公安局,数据库建设也还只是起步。如果我们能够先人一步,引进最新的技术水平,做出点成绩,搞出点示范效果,您想想……”
姜凌描述的美丽蓝图成功让钟局心动了。
钟局沉吟片刻之后,哈哈一笑:“小姜,你到底是从京都回来的,这眼光!完全是从战略层面来考虑问题啊。这样,我来争取市里、省里的经费支持,你呢,负责筹备咱们局里的数据中心,你来当这个中心的主任!”
被局长委以重任,姜凌当仁不让,抬头挺胸,声音响亮:“是!”
钟局拿着姜凌的报告舍不得放下,冲她抬了抬下巴:“给你三天假,先和画像小组那几个聚一聚吧。你在公安大学读书这三年,李振良他们成长很快啊。哦,对了,还有你那个师兄,洛云琛,他现在调到省厅去了,咱们市里的刑侦画像由苏心婉和庄建柏这两个人在负责,他们两个经常提到你,你也和他俩碰个头吧。”
姜凌读研这三年,与老朋友并没有断了联系,当然知道洛云琛这几年在湘省混得风生水起,经常外出培训,已经成为湘省刑侦画像第一人。
对于师兄的成长,姜凌乐见其成,微笑道:“好!”——
和顺酒店,三楼。
雅间里,头顶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搅动着空气中浓郁的香辣气息。
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中央,一个红泥小炭炉煨着衡东土头碗,肉丸、蛋卷、木耳在金黄浓稠的汤汁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旁边是一大盘永州血鸭,鸭肉剁得碎小,和着鸭血、裹着浓重酱色,再配上翠绿的蒜苗,咸香扑鼻。再加上喷香的剁椒蒸芋头、油光锃亮的辣椒炒肉、小炒黄牛肉、白辣椒炒鸡……真是色香味俱全。
姜凌与李振良、刘浩然、周伟、苏心婉、庄建柏六个人聚在一起,笑声、说话声恨不得将雅间的屋顶掀翻。
姜凌在京都待了三年,最想念的便是湘菜。
陈安平现在已经是和顺酒店的大厨,一听说自己的恩人姜凌过来,立马拿出自己最大的本领,整治了这一大桌子特色湘菜。
姜凌回来,最最开心的人是李振良。天知道这三年里,独自面对复杂案件时他的内心是多么紧张。现在组长回来了,李振良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激动地举起啤酒杯:“组长,我敬你!你终于回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姜凌举起杯,以茶代酒,与李振良碰杯:“良子,咱们小组立了集体三等功,你是最大功臣。”
得到夸奖,李振良笑开了花:“这不是组长指挥有功吗?要不是有你在电话里教我的那些话,老城区那起连环盗窃案我们根本找不到线索。”
刘浩然与周伟也举起了杯。
“组长学成归来,我们画像小组如虎添翼,争取再立新功!”
“是啊,组长一回来,我们都安心了。”
姜凌一一与大家碰杯:“我这次回来,可能工作会有所变化。”
李振良三人顿时紧张起来,个个盯着姜凌,等她继续说话。
是啊,姜凌能力出众、学历高,这次回来市局肯定会升职。难道她不再是心理画像小组的组长吗?
苏心婉与庄建柏对视一眼,没有立刻开口,也在紧张地等待着。
姜凌微笑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紧张干嘛?局里安排我筹备数据中心,你们有什么想法?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
李振良毫不犹豫:“当然跟着你!”
不等姜凌说话,李振良指向刘浩然:“浩然心思细密,今年3月那起投毒案,就是他从死者身上抓挠的痕迹推断出凶手是熟人。”
说完,李振良看向周伟:“还有大伟,去年9月那起绑架勒索案,他通过绑匪写的纸条,分析出对方小学文化、右手有伤、住在城北铁路边,一抓一个准!”
李振良态度略显急切:“我们是一个团队,组长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浩然、大伟,是不是?”
刘浩然与周伟立马点头:“没错,我们都跟着你!”
姜凌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从派出所就一直跟着自己,并肩作战、共同成长,大家相互成就,早已密不可分。
想到这里,姜凌嘴角微勾,举起手中茶杯:“行!那心理画像小组并入数据中心,我们还是一个团队。”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终于放下心来,站起身来和姜凌碰杯:“太好了,我们四个还在一起。”
苏心婉与庄建柏有些急了,连忙开口:“姜凌,我们也想跟着你!”
他俩跟着洛云琛这两年,刑侦画像水平不断提高,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小组只有两个人,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俩再没有犹豫,主动提出要求。
姜凌看了他俩一眼:“数据中心目前还在筹备当中,对大家的计算机应用水平有要求,传统的手绘画像,可能会转为电脑画像,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苏心婉鼓起勇气道:“我,我已经在学了。洛组长走的时候交代过,我们组有一台电脑,罪犯画像素材都在电脑里,我和建柏都在学电脑画像。”
庄建柏和姜凌打交道最少,心中有些忐忑,推了推眼镜:“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1996年引进了首套刑侦画像软件,咱们地方公安局还没引进这个软件,我们现在学习的是怎样把纸质档案手动录入成电子数据库,画像的时候输入新案件的某些特征,然后在数据库中检索。不过说实在的,数据录入耗时费力,数据库规模有限,覆盖面和更新速度不足,大多数时候我和心婉还是得手绘。如果数据中心能够建成,我想……我们的刑侦画像水平与速度应该能得到大提升。”
姜凌眼中有了欣赏之色。
庄建柏对数据库的理解很有前瞻性,如果把他拉进来,应该对数据中心的建设有帮助。
想到这里,姜凌看向苏心婉与庄建柏:“行,我本来也是想将心理画像小组、刑侦画像小组并入数据中心,和技术大队一起,为刑侦破案提供技术支持。既然大家都愿意跟着我,那行,我们一起加油吧。”
听到姜凌的话,在座的五个人都面露欣喜:“太好了!我们一起加油。”
雅间的门被推开,一股更猛烈的热气和着锅气涌进来。主厨陈安平亲自端着一个大砂锅进来了,脸膛红扑扑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来来来,尝尝我压箱底的茶油剁椒蒸大雄鱼头。刚出锅,大家趁热吃啊。”
那鱼头足有脸盆大小,上面铺着厚厚一层金红油亮的茶油剁椒。热气蒸腾,剁椒特有的咸鲜香辣混合着茶油的醇香,瞬间盖过了其他菜的味道,霸道地得很。
“哎哟,陈安平,你这炒菜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这鱼头,看样子就晓得味道正宗!”李振良眼睛放光,筷子迫不及待地伸了过去,夹起一块浸满红油的滑嫩鱼脸肉。
就在这满室生香、笑语喧哗的时候,变故骤起。
“砰啷——”
一声闷响,像是厚实的搪瓷缸子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的碎裂声,异常刺耳地从楼下、隔着一条小马路的地方炸响。
紧接着,一个带着哭腔、嘶哑绝望的女声猛地拔高,划破了傍晚的宁静,也瞬间撕碎了雅间里的欢腾。
“天老爷啊,没得了,没得了!我前天亲手存进去的钱,那是我们‘万家乐’半个月的流水。这是要我的命,是要我下岗啊!呜呜……”
姜凌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眼睛微眯,整个人警觉起来。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和顺酒店斜对面街角那家小小的信合储蓄所。
李振良的筷子僵在鱼头上方,刘浩然和周伟同时放下酒杯,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热气腾腾的剁椒鱼头兀自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再无人关注。
姜凌没有丝毫迟疑,猛地起身,两步就来到雅间临街的窗户边,推开了刷着绿漆的木格窗扇。
斜对面,晏市XX银行金乌路分行的门口,此刻像炸了锅的蚂蚁窝。
隔着玻璃门,能够看到分行大厅里,一个穿着蓝灰色“万家乐”百货工作服、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正被两个穿白衬衫、打领带的女储蓄员架着胳膊。她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散乱,一只脚上的塑料凉鞋都掉了,光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也浑然不觉,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嚎着,身体筛糠般抖着。
储蓄所里面更乱。
平时总梳着油亮分头的王行长,此刻分头也乱了,正抓着老式的黑色摇把电话听筒,对着话筒急促地吼着什么,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把白衬衫领口都洇湿了一大片。
柜台外面,等着办业务的储户全乱了套,伸着脖子往里看,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安,还有迅速蔓延的恐慌。
“我要取钱!快点给我取钱!”
“怎么搞的?真的有人敢偷银行的钱啊?”
“这还了得!以后谁敢往银行存钱?”
“领导呢?你们领导呢?出来讲句明白话撒!”
一个胳膊底下夹个黑色公文包的小老板模样男人,情绪激动地用力拍打着银行的玻璃门,砰砰作响,嘴里嚷着要取钱。
路过的行人、踩单车的、蹬三轮的都停了下来,围拢过去,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漫开。
“银行挤兑?要出大事!”李振良经验老道,一看这阵势,脸色瞬间黑得像锅底,那一筷子鱼头肉终究是没送进嘴里。
“银行有人钱被偷了?”刘浩然依稀听到了一些词句,心中满是疑惑。
周伟迅速站起,飞快地站在姜凌身旁,目光快速扫过对街的情况,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状态、围观人群规模。
姜凌从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
这是母亲肖文娟给她买的摩托罗拉掌中宝328手机,在98年还算是稀罕物。
姜凌拨通了市局刑侦支队值班室的号码。
电话几乎瞬间接通。
“我是姜凌!”她的声音冷静、清晰、语速很快,“解放路和顺酒店旁,XX银行金乌路分行发生紧急情况,初步判断为金融盗窃案,现场已引发严重恐慌和挤兑风险,请立即采取行动。”
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后,姜凌猛地转身,看向眼前五个人:“事来了,跟我走!”
话音未落,她已大步流星地往雅间门口走去。
李振良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抓起包包紧跟姜凌脚步。刘浩然也与周伟快步跟上。
三道身影毫不犹豫地追随着他们的组长,奔向被恐慌笼罩的储蓄所。
苏心婉与庄建柏眼神略显茫然,他俩这几年一直坐办公室负责刑侦画像,为案件侦破提供技术支持,并没有直接参与一线工作,还真有点跟不上姜凌的快节奏。
姜凌不是正在休假吗,怎么遇到案件直接就上了?
不过姜凌负责任的态度感染了两人,庄建柏很快就反应过来:“心婉,我们先结帐,然后再跟着一起去,看看现场有什么能帮忙的。”
“好。”苏心婉与庄建柏也走出了雅间。
只剩下陈安平看着那“咕嘟”作响、香气四溢的茶油剁椒蒸鱼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姜警官他们真是忙哟,好好一锅鱼头,火候刚到位,可惜啊……”
第118章 经侦
七月午后的晏市, 空气被烈日烤得滚烫粘稠,蝉鸣一阵紧过一阵。
利民超市的财务室里,张春华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小心翼翼地将一沓厚厚的钞票码齐。五十张百元钞, 整理得整整齐齐。她仔细清点三遍, 确认分毫不差,才郑重地将它们装进一个牛皮纸袋,用细麻绳仔细捆扎好。
这五千块,是超市半个月的流水。
纸袋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贴身口袋里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存折。硬硬的棱角透过薄薄的棉布衬衣硌在皮肤上, 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密码660128,密码密码660128。”
张春华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然后把纸袋放进公文包里,这才推开了超市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她眯了眯眼,迈步朝着街角的XX银行分行走去。
银行里冷气开得很足,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比起外面蒸笼似的街道, 这里俨然是另一个清凉世界。
午后人不多,张春华径直走向熟悉的3号柜台。柜员小刘是个年轻姑娘, 接过纸袋和存折时, 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存五千。”张春华的声音里透着完成一桩大事后的轻松。
小刘点点头,接过钞票熟练地塞进点钞机, 机器哗啦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她拿起存折,插进柜台里那台方方正正的打印机。
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后, 打印针头在存折的空白页上飞快地跳动起来。张春华隔着玻璃,目光习惯性地追随着那跳动的打印针头,看着一行行黑色墨迹清晰地印在存折上。
“好了,请您收好。”小刘将存折和一张回执单从狭长的凹槽里推了出来, 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张春华拿起存折,习惯性地翻到最新记录那一页,目光快速扫过。
最后一行,清晰地印着:
1998.07.16 转入 5000.00 余额:5000.00
不对啊!她心中一凛,视线紧接着往上一跳,定格在前一行记录上,整颗心陡然往下一沉。
1998.07.15 转出:5000.00 余额:0.00
昨天她什么时候来取过钱?怎么可能余额会是零?
“等等!”张春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差点破音,把旁边几个等待的储户都吓了一跳。
“这,这不对啊!”张春华指着倒数第二行,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昨天?昨天我没来银行!我怎么会转走五千块?我的存折一直在身上!这不可能!你看这余额……”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眼前有点发黑。
她猛地将存折贴在玻璃上:“昨天下午我根本就没出门!这存折除了我就没人碰过!密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转走了我的钱?!”
小刘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有些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凑近玻璃仔细看了看存折,又迅速低头操作面前的终端。屏幕上光标闪烁,她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取账户流水。
“您别急,系统里确实有这笔记录。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零七分,通过柜台操作的转账,转出金额五千元整。”她试图让语气保持平稳,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还是泄露出来。
“柜台操作?”张春华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脸颊烫得厉害,“谁操作的?我人在哪?我签字了吗?你拿出来给我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被深深欺骗和掠夺后的惊怒,回荡在银行略显空旷的大厅里。
小刘的脸色也有些发白,银行系统刚刚完成升级,她有些业务还不是太熟悉。她快速翻找着昨天的业务凭证底单,很快,她将一张凭证从凹槽里推了出来。“您看,这是当时的转账凭证。”
张春华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纸片。
凭证单上清晰地打印着交易信息:转出金额5000元,接收账户尾号7421。然而,在客户签名栏那里,本该是她亲笔签名的地方,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墨迹,像是钢笔没水了又被人草草划过,又像是印泥洇开,根本无法辨认出任何具体的笔画。
“这……这是什么?”张春华指着那团污迹,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嘶哑,“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签名!我从来没签过这个字!昨天下午三点我在超市对账!老板和同事都能证明!你们银行怎么回事?我的钱呢?我的五千块钱呢?就这么没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最初的愤怒:“天老爷啊,没得了,没得了!我前天亲手存进去的钱,那是我们超市半个月的流水,是公账啊。银行这是要我的命,是要我下岗啊!呜呜……”
张春华的哭喊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银行大厅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怎么回事?她的钱丢了?”
“银行转走的?没本人签字?”
“我的天,这存折密码还能不安全?我们的钱……”
“快!快查查我的账户!”
“经理呢!出来给个说法!”
“不行,我要取钱!现在就取!”
窃窃私语迅速升级为惊恐的喧哗。
排在张春华后面的几个储户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拼命往前挤,嚷嚷着要查自己的账户。
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开始松动、推挤。有人不管不顾地冲到其他柜台前,拍打着玻璃,要求立刻取款。
有人快速跑出银行,冲到公用电话亭里给家人打电话,声音急促而惶恐:“喂?老李!快!带上存折身份证,赶紧去银行!出事了!有人钱被银行偷偷转走了!”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银行经理和几个保安满头大汗地冲出来,试图安抚:“大家冷静!请保持秩序!这是个案!我们正在调查!请大家相信,银行是安全的……”
“安全个屁!”一个情绪激动的中年男人吼道,“人家的钱怎么没的?查清楚了吗?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
“对!退钱!把钱取出来!”
“不查清楚谁还敢存钱?”
“我的养老钱啊……”
哭喊声、斥责声、保安的劝阻声、经理苍白无力的解释声混杂在一起,一切都乱糟糟的。
更多的人涌向柜台,要求取款。
恐慌的情绪笼罩了整个营业厅,空气中充满了焦躁不安的味道。
混乱之中,一个清晰冷静的女声响起:“大家不要慌,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姜凌,请保持秩序,不要乱!”
人群的喧嚣暂歇,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
姜凌带着李振良、刘浩然、周伟三人,从混乱人群中走了进来。她没穿警服外套,只穿着笔挺的夏常服衬衫,肩章上的银色四角星花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眼神锐利,快速扫过全场,那沉稳干练的气势,瞬间压住了场子。
“李振良,刘浩然,维护秩序。周伟,协助储蓄员,登记所有情绪激动、要求取款的储户信息,核实身份和诉求,承诺警方介入调查,保证财产安全。”姜凌语速快而清晰,指令干脆利落。
“是!”李振良和刘浩然立刻分开,一个走向门口堵住还想往里挤的人,一个走到柜台边,安抚吵闹不休的人群,“同志们,吵闹解决不了问题!公安局经侦队很快就会过来。大家先登记,保证你们的钱一分不得少。”
周伟则走到柜台内侧,跟吓得快哭出来的小刘低声沟通起来。
姜凌径直走向瘫坐在地上的张春华。
她蹲下身,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大姐,莫怕。我是警察,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单位的?”
张春华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轻却异常镇定的女警官,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岸上人伸过来的竹竿,一下子找到了希望:“警察同志,你要帮帮我啊!我叫张春华,是利民超市的财务。我这个月月初刚把五千块货款存进来,存折锁在抽屉里,密码就我晓得。今天来存钱,柜员妹子一查,说我的五千块昨天就没了,被人取走了!”
她颤抖着手把存折递给姜凌。姜凌快速翻开,果然看到一笔昨天下午的取款记录,金额五千元整,显示为银行转账。
就在这时,一直在忙着报警、汇报工作的支行王行长挂断电话,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姜凌面前,脸色比张春华还难看,声音带着哭腔:“警察同志,你们可来了!不只张大姐一个,刚刚又有人来闹,说帐上的钱不对,被人转走了。有的几十块,有的几百块,转账时间都在一个星期内,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凌放缓语速,态度温和:“莫慌,你先带储蓄所的人,立刻把已知所有受害储户的信息、存款时间、金额、被取款时间、地点、取款凭条签名样本,全部整理出来,要快!”
“好的。”王行长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凭空转账的情况,一时之间像热锅上的蚂蚁,慌得团团转,却根本找不到重点。现在有了姜凌主事,他头脑清晰了许多,立刻投入整理工作。
姜凌观察着储蓄所的取钱柜台。
九十年代的储蓄所柜台取钱流程分六步:递存折、填凭条、输密码、核签名、取现金、拿回执。关键漏洞有三处:柜台没有遮挡,密码容易被偷窥、凭条签名易伪造、监控设备落后。
姜凌一听到张春华的钱被取走,第一反应便是查找这三个漏洞。
姜凌询问张春华:“存折有没有离开过你的身边?输密码的时候有没有可能被别人看到?”
张春华连连摇头:“不可能!存折我一直锁在办公室抽屉里,没有被人偷走,密码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五千块钱我是月初存进来的,今天我来存钱才发现钱不见了!转账凭单显示是昨天下午转的钱,那个签名根本就不是我签的,我昨天也没有来过银行。”
越说越感觉事情蹊跷,张春华心里发慌,紧张得有些结巴:“警,警察同志,这可怎么办啊?我的钱就这么凭空转走了?天呐……”
这就奇怪了。
如果不是人为盗窃,难道是银行系统出了漏洞?
姜凌一边思索,一边安抚张春华的情绪:“你别怕,我们会帮你把钱找回来。”
市局经侦大队的人很快赶到,带队的是大队长赵铁柱,一个身材敦实、眉头拧成川字的老刑警。他带来的人迅速接手了现场秩序维护和初步的账目核查。
第119章 反常规
市局刑侦支队经侦大队的会议室里, 气氛很凝重。
支队长赵铁柱拧着浓眉,手指烦躁地在桌面上敲着。“一个储户丢了五千块,还有六笔异常转账, 加起来足足有两万三千块。银行差点被挤兑, 性质恶劣, 必须尽快破案!”
两万三千块,这在九十年代可是一笔巨款!
赵铁柱指尖夹着一根香烟,重重地吸了一口:“老李,你那边查得怎么样?经侦这块你是专家。”
坐在旁边的李斌,四十多岁,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 眉头锁得比王队还紧。他面前摊开一堆银行提供的打印单据和几张模糊不清的监控截图复印件。
听到王队点名,他推了推眼镜,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挫败。
“王队,我这边……几乎查遍了。”李斌的声音有些干涩, “所有银行内部的记录,表面上, 都指向这是一笔合规操作。”
他拿起一张打印的银行内部交易日志记录, 指着上面几行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数字:“看这里,1998年7月14日, 15:07:33,终端操作记录——终端号B03。指令代码:转账。发起账号:张春华。接收账号尾号7421, 金额5000。操作状态:成功。”
他又拿起另一张纸:“这是对应的业务流水号、时间戳、操作员临时授权码……所有系统内部的记录链,齐全。从银行电子系统的角度,这笔交易显示——”
停顿片刻之后,他给出结论:“合法。”
“合法?钱丢了还合法?”王队的声音拔高了。
“系统记录是这么显示的。”李斌无奈地摊手, “就像银行自己说的,表面流程没问题。我也去现场看了那个B03终端,就在昨天下午三点左右负责那个区域的柜员小刘使用的工位。她本人,就是那个小姑娘,”
李斌指了指旁边几张模糊的截图:“这是监控截图,拍得实在太差。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那个时间段,确实有人坐在那个工位上操作终端,但脸根本看不清,动作细节更是没有。”
他翻出询问笔录:“柜员小刘叫刘丽,工作三年了。她情绪非常激动,赌咒发誓昨天下午三点零七分绝对没有操作过这笔转账。她说那会儿她正在处理一个存定期的老伯的业务,手写单据还在她抽屉里存着底呢。而且她强调,这么大额的转账,按规定必须客户本人到场签字确认,她不可能违规操作,更不知道那个模糊的签名是哪来的。”
“签名呢?”王队追问。
李斌抽出那张关键的转账凭证复印件,指着客户签名栏那团模糊的墨迹:“就是这个。技术组初步看了,很难复原。像是签字时笔没水了,或者……人为故意弄糊的。但银行坚持说凭证就是这样交上去的,他们也没办法。”
“账号权限呢?有没有可能别人盗用了那个柜员的权限?”
李斌摇头:“刘丽的柜员账号权限就是最基础的存取款、小额转账,属于低风险级别。银行信息部的人也配合查了,说账号没有异常登录记录,密码近期也没更改过,后台没发现被入侵的迹象。他们的原话是:‘系统运行正常,防火墙稳固,没有被外部攻击的痕迹。’”
李斌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王队,我干经侦十几年,查账查流程,多少猫腻都揪出来过。可这回……真是邪门了!所有的电子记录都板上钉钉说钱是按规定转走的,柜员矢口否认,签名一团糟,储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银行拍着胸脯保证系统安全。我们查了一圈,根本找不到有用的线索,感觉就像是闹鬼一样。”
银行系统升级,李斌的计算机水平有点跟不上,他的挫败感溢于言表,这案子让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老经侦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有赵队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气氛压抑。
良久,赵队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坐在会议桌旁的姜凌:“小姜,你也说几句?”
作为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姜凌也出席了此次会议。
这几年她在华夏公安大学读研,很少参与支队的案件侦破,但她组建的犯罪心理画像小组却一直表现活跃,她提出的“三定侦查法”依旧是大家遇到疑难案件时的侦查方向。
姜凌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摊开着张春华的报案笔录复印件。她听得非常仔细,目光在李斌展示的每一份证据上缓缓扫过,脑子里闪过前世那些银行盗窃案。
现在是九十年代,银行的电脑系统还比较粗糙,漏洞较多。有没有可能,案犯是一名电脑高手,利用了这些漏洞呢?
被赵队点名,姜凌开了口,女性清亮的声线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能看看这些吗?”她指了指李斌面前那堆资料。
李斌把材料推了过去。
姜凌接过,一页一页,看得极慢。
她先看张春华的笔录,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文字描述。跳过那些情绪化的语句,可以确认张春华的存折没有丢失、密码只有她知道,钱就是这么凭空消失了。
接着,姜凌拿起那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
画面的颗粒感很重,背景里B03工位的位置,只能看到一个穿着银行制服的人形轮廓,正对着终端,脸部完全淹没在一片灰色的马赛克里,动作细节更是无从分辨。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关键的转账凭证复印件上。
接收账号尾号7421,金额5000.00。她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客户签名栏那团无法辨认的污迹上,眉头微蹙。
姜凌抬起头,看向一脸挫败的李斌:“银行那边有没有说,这笔钱具体转去了哪里?是同一个网点柜台取的现?还是……”
李斌立刻回答:“哦,这个查了。转出的钱,是到了本市另一个区的支行新开的一个个人活期账户上,户主叫孙明,刚开户不到一周。这笔钱在转过去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八点刚过,就在市中心解放路那台工商银行的ATM机上,被分两次,每次2500,全取走了。”
“ATM机?”姜凌的语调微微上扬。
“对,ATM取的现。”李斌肯定道。
九十年代储蓄卡与ATM机还算是新鲜事物,很多人还是习惯拿存折到银行取钱。
姜凌转向笔录:“张春华在笔录里明确说过,她只有存折,从来没有办理过储蓄卡。”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凭证上那团模糊的签名,又看了看监控截图里那个模糊的操作员轮廓。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姜凌身上,等待她的下文。
姜凌沉默了大约十几秒,李斌记录里的“终端操作”、“柜员否认”、“系统安全”,张春华的恐惧和不在场证明,模糊的签名和影像,陌生的收款账户,ATM取现……这些看似矛盾、彼此冲突的点,却同时指向一个现实。
整理好思路之后,姜凌开口说话:“银行内部的流程和记录表面看来天衣无缝,合规合法。张大姐的存折随身保管,密码只有她一人知晓,人也确实不在现场。柜员小王否认操作,签名又无法辨认。银行技术部门也保证系统没有被入侵的迹象。”
“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的声音沉静而清晰,“有人,绕过了我们常规认知里‘偷存折、骗密码、伪造签名’这些看得见的环节?”
这桩案件已经超越了经侦大队所有人的认知,大家都专注地看向姜凌。
赵铁柱沉声道:“小姜,你在京都读书,对新事物了解得比较多。如果不是常规盗窃,那像这种莫名转账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就直接告诉我们吧。”
姜凌道:“案犯利用了某种我们暂时还不了解、或者银行系统自身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漏洞,直接在银行的电子系统内部,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次转账?他不需要拿到张大姐的实体存折,不需要知道她的密码,甚至……不需要伪造一个能骗过人的签名?他需要做的,只是让系统‘认为’这笔操作合法地发生了。”
姜凌的目光扫过赵铁柱和李斌惊疑不定的脸,放缓了语速:“这只无形之手,就在银行系统内部。”
李斌脸上的挫败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他张了张嘴,那句“这太科幻了”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姜凌那平静却笃定的目光注视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系统内部?”赵队的声音陡然提高,“姜凌,你这话……有根据吗?银行可是拍着胸脯说他们的系统铁板一块!”
李斌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技术人员的固执和困惑:“姜警官,你的意思是……有人钻了银行电脑系统的空子?像电影里那种黑客?可银行信息部的人反复检查了,防火墙日志干干净净,没有外部入侵的迹象!而且,他们用的可是IBM的机器,国际大厂,安全得很!”
姜凌迎向两人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清晰地将自己的推论摊开:“不是外部入侵。至少,不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电脑黑客从网络外部攻进来。我说的银行漏洞,可能存在于系统本身的设计逻辑里,存在于权限管理的漏洞里,存在于那些看起来很正常的操作流程里,甚至可能存在于银行内部某些人习以为常、却从未意识到危险的操作习惯里。”
姜凌拿起那张转账凭证复印件,指尖用力地点在那团模糊的签名上:“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签名,为什么这么糊?是机器故障?是操作员慌乱?还是有人根本不在乎它清不清楚,或者……故意让它无法辨认?因为它根本就是多余的,或者只是个掩饰?”
姜凌的视线又转向那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还有这个影像,模糊得恰到好处,只证明有人操作,却无法证明是谁操作。这仅仅是巧合的设备老旧吗?”
“至于银行内部的安全保证,”姜凌轻叹一声,“他们保证的是‘没有外部入侵迹象’,但能保证内部所有的操作流程都百分之百严谨,所有的权限都设置得天衣无缝,所有的员工都恪守规章毫无漏洞吗?能保证他们的系统在应对异常操作时,日志记录能精确到无可辩驳吗?”
一连串的反问,完全违背大家的常识。
老百姓普遍认为银行是国家开的,是无比安全的,因此才敢把钱存进银行。如果银行系统出了问题,大家存进去的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出去,那谁还敢进银行?
这可是大问题!
李斌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银行信息部那位年轻工程师信誓旦旦又略显傲慢的神情。是的,他们检查的是“外部入侵”,对内部流程的信任近乎盲从。
赵队眉头紧锁。多年的刑侦直觉告诉他,姜凌的切入点虽然大胆得近乎离奇,但却是唯一的可能。
——这起案件,不是简单的监守自盗或熟人作案,这是一场发生在“系统”内部的犯罪。
沉思良久之后,赵队的声音低沉下来:“那照你的意思,这只无形之手可能是个技术高手,也可能是个熟悉银行内部猫腻的老油条?甚至可能是内外勾结?但不管他是谁,怎么动手的,总得有个地方下嘴。”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逼仄的会议室里显得愈发魁梧:“查!这是一种咱们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型犯罪,必须狠狠地给我查!”
他大手一挥,看向李斌:“老李,把你查到的所有东西,所有银行提供的记录、日志、凭证,包括那个取钱的ATM机位置和时间,还有那个狗屁孙明的开户资料,全都整理出来,我找钟局汇报去!”
李斌响亮回应:“是!”
赵队又转而看向姜凌:“姜凌,你年轻,头脑灵活,这个案子得你帮忙出出主意。听说钟局批了你三天假,可是现在时间就是金钱,我们晚一分钟破案,就可能多一个账户受损失,你看……”
姜凌站起身,身姿挺拔、面容严肃:“我马上销假。”
赵队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好!那我们一起努力,顺着系统内部这条线,一定要把这双看不见的手给揪出来!”
第120章 权限
存进银行的钱不翼而飞, 立刻引发巨大恐慌,在晏城爆发开来。
短短一周,市局□□室和刑侦支队的电话就没停过。
“王警官, 我要报案!我存在城南支行的钱, 莫名其妙转到城北支行一个不认识的人户头上了,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啊……”
“赵队长,我老伴的退休工资存折,上个月还有一千二,今天去银行一查,竟然全都没了!存折一直在家里抽屉, 根本没有人动过,怎么钱就没有了呢?你们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哇!”
“同志!我是开小卖部的, 钱不多,可那也是血汗钱啊!银行工作人员说是在东郊的银行柜台取的现,可我那天根本没出过门!”
受害者身份各异,既有守着杂货铺的小老板、头发花白的退休教师, 也有纺织厂的女工。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账户里数额不大,几百到几千块不等, 在本人毫不知情、存折妥善保管的情况下, 被“合规”地转账或取现了,操作地点遍布晏城各个角落, 甚至跨市进行。
银行内部自查的头更大了。每一笔操作,电子日志都清晰地记录着来自某个具体的业务终端号, 时间、操作类型“符合流程”。可追到那个终端前,当班的柜员要么一脸茫然地发誓没办过,要么那个终端当时根本就在维护之中。
市公安局高度重视,组建专案组, 由钟局亲自挂帅,经侦队全体成员参与,姜凌的心理画像小组也被征集进了专案组。
钟局面色凝重,把厚厚一摞报案材料拍在桌上:“都看到了?这不是个案!这是有组织、有预谋、利用银行系统漏洞进行的连环盗窃,性质极其恶劣,社会影响很严重。局党委决定,成立7.16系列金融盗窃案专案组,我任组长,经侦赵铁柱任副组长。”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同志们,这是一起新型高科技犯罪,涉及到我们都不了解的计算机领域。但不管怎么难,都必须把这藏在银行系统里的‘鬼’给揪出来!”
压力,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专案组临时办公室里,经侦大队技术骨干李斌已经熬夜熬了几宿。
几台笨重的显示器闪烁着幽幽绿光,屏幕上滚动的不是清晰的数据,而是密密麻麻的银行后台原始日志和晦涩的终端指令代码。打印机嘶嘶作响,吐出的纸张铺满了半张会议桌。
李斌连续几天没有洗澡洗头,头发油腻、眼袋深重。他带着两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年轻经侦队员,正试图从这数据的汪洋大海里找出些线索。
“查!再查A07终端昨天下午两点到三点的所有操作日志!”李斌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烦躁。
“老李……系统报错,权限不够。”一个队员嗫嚅着。
“那就去找银行信息部,让他们开放权限,还在这里磨蹭什么?”李斌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烟灰缸跳了一下,烟灰洒了一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小张,你那边,西郊支行B02终端前天晚上九点那个‘维护时段登录’,查到登录源没有?”
“查了IP段,是银行内部维护网的一个通用网关地址,指向性太模糊了,而且那个时段,维护组那边说没人用那个网关。”小张的声音透着无力。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李斌,他感觉自己像个拿着原始工具在原始森林里追踪隐形人的猎人。
明明系统记录显示“鬼”就在那里,操作也做了,可等他气喘吁吁跑到跟前,终端要么空无一人,要么操作员一脸无辜。
银行的技术人员来了几波,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日志显示流程正常”、“系统没被入侵”、“可能是内部权限管理问题”。
内部?内部查了一圈,没发现明显有问题的员工,难道真是有鬼?
“抓鬼……他妈的抓鬼!”李斌狠狠掐灭烟头,油腻的头发耷拉在额前,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迷茫。他引以为傲的查账本事、流程分析,在这堆看似合规却导向荒谬结果的电子数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与李斌办公室的焦灼混乱不同,心理画像小组办公室的气氛沉静而专注。
墙上贴着大幅的晏城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已发案的银行网点位置和受害者居住地。另一面墙上,则贴着受害者信息、作案时间线、操作模式分析。
姜凌站在白板前,手中的马克笔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刚刚完成了对最新五名受害者的深度访谈。
姜凌的声音清晰平稳:“我们先来做受害者分析。身份包括小业主、退休教师、普通职工……社会关系无交叉,互不认识。共同点一,中老年人为主。共同点二,账户活动规律性强,退休工资固定日期入账,小店主定期存款,职工工资日消费。共同点三,经侧面了解,他们设置的银行密码普遍非常简单,如生日、连续数字、电话号码后几位。这是那个年代普遍现象,也表现出他们对高科技犯罪的毫无认知。”
随着她的话语,李振良在白板上写下关键词:易预测、弱密码、低警觉。
“操作模式分析,”姜凌换了一支红笔,在时间线和地图上圈画,“第一,小额、分散,单笔金额几百到数千,绝不触碰大额监控红线,分散于不同网点操作,降低单点风险。第二,时间窗口精准:集中在工作日下午三至四点、晚上维护时段、甚至周末的非高峰时间。第三,路径清晰:多笔小额赃款汇入同一个叫孙明的账户,再通过异地ATM快速取现。第四、手法稳定熟练,从我们发现的第一起张春华案到现在,模式高度一致,无明显试错期。”
马克笔在白板上重重一顿,姜凌转身,目光扫过三位组员:“接下来,我们可以对案犯进行初步分析。”
“案犯对银行柜台业务流程极其熟悉。他精准知道什么时候操作员容易分神、什么时候后台管理松懈、维护时段如何利用。这绝非外部人员短期踩点能掌握。”
“他具备一定的技术背景或知识,能理解银行系统内部指令流转、权限认证的基本逻辑,知道操作记录会留下什么,能规避什么。但未必是什么顶尖黑客。他的手法更偏向于利用规则和管理漏洞,而非直接暴力入侵或编写高难度病毒。”
“他利用了银行内部管理的混乱土壤,比如权限划分模糊、操作日志记录不全或难以追溯、物理终端管理不严、员工安全意识薄弱等漏洞。”
说到这里,姜凌将目光投向李振良:“良子,心理画像你来,让我也看看这三年你的技术水平到了什么程度。”
“是!”李振良精神百倍地应了一声,“这个案子的性质、范围都很清晰,组长刚才说了很多,我就直接开始对案犯画像了。”
“从盗窃额度小额分散、不急于求成的特点推断,此人性格极度谨慎,懂得如何规避风险,并且计划性强,很有耐心。他盗窃财物的行为,针对的是整个银行系统,而不是具体个人,带有挑战意味,可能怀有某种怨念或者寻求刺激。我推断,案犯极大可能与银行业有过深度交集,可能是被解雇的前柜员、外包的维护人员、合作公司的技术员,甚至……有可能是仍在职但对系统漏洞了如指掌、心怀不满的边缘角色。”
刘浩然兴奋举手:“我感觉,这人像个配钥匙的,提前配好了打开银行系统大门的钥匙,然后找机会悄悄溜进去偷钱。”
姜凌嘴角微勾:“嗯,这个比喻挺好。”
李振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细化心理画像:“核心画像:男性,25-35岁,有电子、通信或计算机相关背景或狂热兴趣,极大可能接触过银行或电信系统工作。性格孤傲,自视甚高,对现有系统的漏洞充满轻蔑,将犯罪视为一场智力游戏。有较强的反侦察意识,行动高效冷静,享受这种隐身操控的快感。可能有经济压力,比如赌博、欠债,或者强烈的物质欲望作为直接驱动力。社交圈可能狭窄,但在特定的计算机技术爱好者小圈子里有一定影响力或寻求认同。”
周伟摇了摇头:“良子,你分析得挺好。可是照你这样的画像,侦查范围还是不小啊。而且,就算按照画像找到了这个人,但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李振良问:“既然是用孙明的储蓄卡在ATM机取现,那就派人在市里那十几个ATM机附近继续蹲守,抓他个现形!”
说完这番话,李振良看向周伟:“来,你来负责定范围。”
周伟配合默契她拿起一支红笔,在摊开的晏市地图上,根据取款地点飞快地画着圈,“看,取款点分散在城区东西南北几个银行网点,甚至蔓延到邻市。”
周伟观察着画圈的储蓄所,很快就有了判断:“地点选择倾向于新开张不久、或者位置相对偏僻、人流量没那么大、监控可能覆盖不足的网点。这不是随机乱窜,是精心挑选的结果。”
九十年代监控设置并不普遍,只有部分路段、重要监控区设置监控,而且监控画面还很差,基本只能看到个模糊人影。
周伟指着时间记录继续说话:“作案时间集中在午休11:30-14:00和傍晚16:30-18:00这两个非高峰、柜台相对松懈的时段。很明显,案犯很熟悉储蓄所营业状况,提前踩过点。”
姜凌苦笑:“赵队已经提前布控,守株待兔几天了。”
经侦队经验丰富,只要出现问题的银行网点、ATM机附近都派人蹲守,但对手非常狡猾。
张春华报案之后,各大银行挤满了人,嚷嚷着要取钱、要查帐。对方应该也收到了消息,立马收手没有再犯案。即使经侦队刻意指示银行不要冻结孙明那个账户,想引他继续行动,他都警觉地没有上钩。
李振良一听,眉毛紧皱:“他要是藏起来,那真不好办!”
刘浩然嘟囔了一句:“咱们不是交代过赵队,不要扩大事态,不要打草惊蛇吗?”
周伟反问:“你觉得,现在的事态是咱们能够控制的吗?”
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是啊,钱是安身立命之本啊。银行的钱被莫名其妙地转走了,任谁知道都会恐慌。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从张春华报案开始,影响面不断扩大,银行面临着挤兑风险、严重的信任危机。
既然从外围没办法解决,那只能从系统内部想办法。
刘浩然继续着他的“配钥匙”说法:“关键是,他复制的‘钥匙’到底是什么?怎么复制的?技术组老李那边卡壳就卡在这里。”
线索似乎有了方向,但如何抓住那个偷偷配“钥匙”的人,仍是迷雾重重。
姜凌虽然凭借着前世对网络犯罪的了解,率先提出查找银行内部系统的方向,但她并不懂计算机技术,此刻也感到了压力。
这个小偷虽然勾勒出了基本轮廓,却他到底是怎么配的钥匙,又是怎么操作的,专案组成员都不清楚,因此怎样才能把他抓住,所有人都感觉有些无力。
姜凌想了想:“时间紧,咱们不能干等着李斌他们技术组出成果,这个案子,还是得请外援。”
李振良三人同时看向姜凌:“什么外援?”
姜凌微微一笑:“你们忘了一个人。”
李振良好奇询问:“谁?”
姜凌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九善,回家了吗?过来一趟吧,这里有个案子,想请你帮个忙。”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朗欢快的声音:“凌姐!我马上过来。”
李振良与刘浩然、周伟同时一拍大腿,表情兴奋无比。
“对啊,差点忘了梁九善这小子!”
“他读的就是计算机专业,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
“京都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全国数一数二,让他来试试,挺好!”
梁九善很有读书天分,1994年考进晏市一中之后发奋图强,只用了一年半时间就学完了高中所有课程,提前一年参加高考,1996年9月进入京都大学计算机系,学的是软件工程专业。
在姜凌的指点之下,梁九善提前预测未来计算机发展方向,1998年2月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创立了“星盾科技公司”,初期业务以数据库建设与维护为主,很快就打开市场,公司事业蒸蒸日上。
等待梁九善过来的时间,大家的话题围绕着梁九善展开。
李振良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对过去的怀念:“九善这小子,现在马上就大三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想当年,他还是个初中生,和钱大荣打架斗殴进了派出所呢。”
刘浩然点头道:“可不是嘛。当年他还信誓旦旦说要考警校、当警察,没想到现在开公司当老板了。”
周伟笑着说:“那个时候他还小,一天到晚跟在我们组长屁股后头,连做作业都来派出所写。你们别说,这小子脑子灵光,干什么都能成功。如果他当警察,肯定也会像我们组长一样,是个厉害的好警察。”
对于这个自己看着成长的少年,姜凌一直都有份特殊的情感。
或许因为梁九善的命运是因为自己而改变,或许因为梁九善特别亲近自己,抑或因为梁九善像弟弟一样阳光单纯,因此姜凌很乐意指点他。
当年梁九善高考填报志愿时,他原本是想填华夏公安大学的,但姜凌告诉他,未来的公安系统最需要的人才是电脑与网络技术人才,而华夏公安大学并没有开设计算机专业。
而且,想要进入公安系统,并非读公安大学这一条路。
梁九善听了姜凌的劝告,凭着优秀的成绩考进京都大学计算系,大学期间不仅刻苦学习理论知识,还活跃于各个BBS论坛,在大二下学期与三名好友一起,开了一家科技公司。
现在是暑假期间,梁九善早就和姜凌约好一起回晏市,因此姜凌此刻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半个小时后,梁九善来了。
他的个子又拔高了一些,容貌依旧出色,但他并不在意这些,穿着打扮还是那副学生样,洗得发白的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电脑包,眼神清澈。
故人相见,寒暄几句之后切入正题。
姜凌在京都经常与梁九善见面,也没和他客气:“九善。这个案子很奇怪,像闹鬼一样,钱在银行系统里不翼而飞,查记录都显示正常。目前技术组已经认定是利用了银行系统内部的漏洞,但这个漏洞在哪里,对方是怎么操作的,我们一无所知。”
李振良在一旁补充:“就像有个看不见的幽灵,大摇大摆地走进银行的后台,不用偷存折,不用问密码,甚至不用本人签名,就能在柜台机器上操作,把钱转走或者让人取走。银行自己的记录还显示这操作是合法合规的。我们查来查去,终端号有,时间点有,可到现场,要么人不在,要么机器当时根本不该被操作!技术组老李他们快被后台日志搞疯了。”
梁九善一直安静地倾听着,眼睛却越来越亮。
听到大家说到“操作记录正常但找不到操作者”、“在维护时段终端被登录”时,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凌姐,这百分之百是利用了银行系统内部认证和权限的漏洞!”
姜凌精神一振,示意他详细说。
梁九善语速加快:“早期的银行内部系统,尤其是柜台终端和后台服务器之间的网络认证,往往做得非常粗糙,我研究过一些案例和资料!”
他打开电脑包,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他用笔在本子上飞快画着流程图,一边画一边解释:“一个柜员要操作终端,需要输入自己的工号和密码登录系统,对吧?这个登录过程,终端和后台服务器之间要进行身份认证。问题就出在这里!”
“第一,口令可能极其简单或默认。很多早期系统,为了省事或者管理员懒惰,初始密码可能就是‘123456’、‘password’甚至用户名本身,而且长时间不强制修改。”
“第二,认证协议脆弱。有些老系统用的认证方式,传输的口令甚至是明文的,或者加密方式非常容易被破解。”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权限管理混乱,可能存在一些通用的、权限很高的维护账号,口令大家都知道或者默认的。甚至,某些终端在特定状态下,可能留有后门或者默认的调试账号,根本不需要柜员本人的认证信息就能登录。”
一口气说完现行银行系统问题之后,他看着姜凌,语气笃定:“凌姐,你说的那个‘幽灵’,根本不需要去偷哪个具体柜员的工牌和密码,他只需要想办法非法获取到一个有操作权限的账号和口令,甚至直接利用某个终端未锁屏或维护模式的后门,就能远程或者本地模拟自己是那个‘合法’用户,发送转账或取现指令。”
姜凌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并不妨碍她抓住关键词:“你的意思,案犯只需要拿到登录权限,就能在任何地方操作?”
梁九善点了点头:“对!后台服务器只认账号口令或者特定的登录状态,它才不管坐在终端前的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所以日志里当然显示‘合法操作’,因为指令确实是用合法凭证发出来的。”
刘浩然瞪大了眼睛:“这个权限,就是钥匙。他偷了钥匙,所以能够打开银行系统的大门。”
梁九善看向他,笑容灿烂明亮:“浩然哥,你这比喻挺形象。他复制的不是物理钥匙,是能通过系统认证的‘电子钥匙’。”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听得目瞪口呆,虽然有些术语不太懂,但核心意思明白了——不是鬼,是贼,是一个懂技术的贼,偷了银行的“电子钥匙”!
姜凌只觉得豁然开朗。
梁九善指出的“权限漏洞”,完美地解释了李斌遇到的所有困境:为什么日志正常而操作员不知情?为什么维护时段终端会被登录?为什么签名模糊无效?
因为操作者根本就不在现场,而是用了非柜员的高权限账号操作,系统根本不强制签名流程!
她猛地站起来,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用力拍了拍梁九善的肩膀:“九善!你立大功了!这把‘电子钥匙’,就是破局的关键!”
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拔出个内线号码。
“钟局,有人窃取了银行系统的‘电子钥匙’,咱们要立刻调整侦查方向:重点排查所有能接触到银行内部系统账号,尤其是高权限、通用维护账号的人员,彻查近期是否有口令泄露、异常登录,让银行信息部配合,对所有终端的登录认证日志进行深度分析,特别是那些操作发生时的登录源和认证方式。”
梁九善在她身旁低声说了句:“还要排查所有外包维护公司人员。”
姜凌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对着话筒说:“钟局,我找了个外援过来,京都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马上过来向您汇报。”
梁九善专注地看着姜凌的一举一动,一颗心跳得欢腾无比。
曾经的姜凌,像阳光一样照亮了他的人生。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帮到姜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