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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叶满的直觉有时候很莫名, 忽然闪出的一个念头像是会有强烈指引性,产生忽略不掉的意志强迫让他这样做。

    比如某天他走在路上,看到路旁小摊位上的一根不起眼的小黄瓜, 即便那么多黄瓜, 可他就是盯着那一个看, 他就觉得, 我今天一定要吃掉它, 才能避免厄运。

    又比如某天路过彩票站,看到那红色的招牌,会想, 我今天应该买彩票,必须要买一张,或许能发财。

    没什么意义,吃掉黄瓜不会让他避免厄运, 买彩票的钱零零碎碎够买一大卡车黄瓜, 但他就是忍不住去做。

    就像他此时, 望着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稍微提气,鼓起勇气主动搭话, 问:“您认识她吗?”

    那位藏族同胞的目光从窗上那只新生不久, 才学会结网的蜘蛛挪开,开口道:“我没听说过,不过我认识一个曾经在邮局工作过的老邮递员, 可以帮你问一问。”

    叶满眼睛微微亮起。

    十分钟后,韩竞回来时,桌上多出了一个陌生人。

    叶满直起腰对韩竞招手,然后往旁边坐了一点, 示意自己给他留了身边的位置,没有把他忽略、忘掉——其实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弯弯绕,韩竞根本不会挑理,更不会往那儿想。

    餐厅并不宽敞,所以餐桌相对狭窄,放了半圈木制沙发,那位客人坐在方桌一侧,韩竞原本的位置上。

    韩竞很自然地在叶满身旁坐下,将一个透明小塑料袋放在桌上,推到叶满手边。

    叶满扫了一眼,里面是两盒消食片。

    他轻轻一怔,韩竞刚刚离开是为自己买药去了吗?胃部的隐隐恶心感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消失了。

    “哥,”他也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儿,喃喃说:“谢谢你。”

    韩竞没吭声,手插外套进口袋里。

    叶满余光看着,以为他买了烟,韩竞习惯把烟放在上衣口袋。

    他准备要一根,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

    叶满的掌心多了很大一把棒棒糖,心脏莫名一烫,他看向韩竞平静的侧脸,对方正低头把一根烟放在线条硬朗的唇间。

    他忽然有一种韩竞正把自己当小孩子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很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去商店会特意给这个叫叶满的人带一把糖。

    那位当地人放下手机,说:“他住得很近,很快就过来了。”

    “这位大叔认识一个曾经在邮局上班的人。”叶满道过谢后,小声跟韩竞解释:“他说那个人可能会认识梅朵吉。”

    韩竞微微欠身,伸出手与那位藏族同胞交握。

    “如果我没记错,按那封信上的时间,他正是在那里上班的。”大叔接过韩竞的烟,不紧不慢吸了一口,说:“他在那里工作了三十年,也许还记得也说不定。”

    “比起那会儿,县城变化了不少。”韩竞说道。

    “信是十几年前发的,”藏族大叔点头说:“那时候来这里的人还没这么多,很多都是背包徒步的,我做过领队进雨崩,那里还没开发,没通路,要走十几个小时。”

    谭英初次来到梅里雪山的时间一定更早更早,早过徒步天堂雨崩被开发,被世人熟知。

    叶满咬着消食片,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交谈。

    韩奇奇的肚皮圆滚滚,在他掌心里咕噜咕噜运动,整只狗四仰八叉,躺在他膝盖上睡得很香。

    外面偶尔会有车驶过,有房车、面包车,还有满载的电三轮。

    他靠在陌生的小餐馆里,侧头向外看,车轮滚过,雨坠落向全世界的蓝色莲花,白墙的藏式建筑点缀在半山坡的茂密绿色植被中,云雾飘渺,宁静质朴。

    夏季的高原小城,叶满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透过窗框仰头看向远方,忽然想起,或许谭英也用这样的视角看过这里。

    旅途的意义是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不上班?

    生命的旅程难道不是努力读书、努力工作、报答父母、努力买房子、每天等着退休,最后躺在床上等待死亡吗?

    这一辈子,只要做好那些事,就已经没有空隙休息了。

    会有另一种他认知外的人生方式吗?

    “小满。”

    韩竞把他的魂儿叫了回来,他转过头,见这店里多出一个人。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戴着个牛皮色帽子,手上提着一把伞。

    他匆匆走过来,看向叶满两人,说:“梅朵吉的信吗?在哪里?”

    叶满望着他,心弦好像被轻轻拨动,产生一阵长长的震颤。

    他连自己都没有准备,他没想到真的会找到这封老信件相关的线索,那一瞬,他觉得,时空仿佛在两个结点相通了。

    “梅朵吉在把这封信交给我后的不久就过世了。”那个严肃的老人捏着那封信的信封,久久没移开眼,说道:“这封信里应该还有一串绿松石项链,那是梅朵吉送给谭英的生日礼物。”

    “我买到这封信时,只有两张纸。”叶满生怕被人误解自己偷了东西。

    老人没说话,叶满就有点着急地看韩竞。

    男人正靠在沙发上,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勾唇笑笑。

    叶满急切地说:“真不是我拿的。”

    韩竞挑眉,撑住自个儿的下巴,靠近他一点,低低说:“我知道。”

    叶满松了口气,忐忑地坐在原地待了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其实根本不会有人这么想。

    “谭英没看过这封信。”那人又说。

    叶满一愣,抬头看他,他那不灵光的脑袋在这一刻觉察到了什么,说道:“你知道她没看过?你后来见过她吗?”

    “嗯。”老人放下信封,摘下花镜,用胸前的衣裳擦了擦,说:“她后来回到过这里。”

    如果谭英没看过这些信,那么是否可以说明,这些信并不是她主动丢弃的?

    “梅朵吉离开那年的四月,县城里还下着雪,谭英背着行囊再次来到这里,风尘仆仆,和她第一次来时的样子很像。那天已经很晚了,她的身上满是泥和雪,好像从山上摔下去过,冻得一直发抖。”老人说。

    叶满身上的汗毛有些竖起来了,那种跨越时间的故事,让人心神都被牵引。

    老人的语速不急不缓:“她站在梅朵吉的家门口敲门,敲了很久很久,我下班时路过,没有认出她,只是告诉她这家里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转身看我,在手电的灯光里,我看清了那个姑娘的脸,她脸上的眼泪湿透了厚厚的口罩,眼睛上都是雪。

    十二年前,刚下班的哲旦正警惕着,听到她问:“她们去哪里了?”

    哲旦回答后,那个汉族姑娘蹲在了地上,眼泪一滴一滴砸了下来,融化了冬天里的冰雪。

    哲旦的妻子把她安置在他们住的房间,那一整晚哲旦都在诵经,为离开的人祈福。

    那个汉族人一直很安静,没有声音。

    第二天清晨,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与他们告别。

    哲旦准备用邮局的车送她去车站,但是谭英说她还不走。

    她说,她要兑现承诺了,替梅朵吉磕长头。

    叶满好像来到了一个冰雪覆盖的山谷,四月天里,不止他们的北方下雪,南面的某些地方也在降雪。

    他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蹲在一扇他从未见过的门前,呆呆看着雪一朵朵坠落,像冬天里的格桑。

    有个人在他身边哭泣过,而后过了一夜,太阳将升起时,踩着雪再次路过他身边。

    他追上去,身后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他艰难地跟着一步一步走。

    然后看到——

    “谭英花了三个月时间,”邮递员说:“她去了梅里雪山转山,替梅朵吉磕了十万个长头。”

    叶满心底一颤。

    邮递员:“我的爱人为她准备了很多食物,问她是不是要回家了?她说她没有家了,不会再回去。”

    “之后,她离开了梅里雪山,我再也没见过她。”

    雨停了,一只黑色蜘蛛静静趴在窗口结网,窗边桌前的食客已经换了一拨。

    山上起了一道绚丽彩虹,街上很多人为之驻足。

    叶满靠在车门,用手机拍下那道彩虹。

    韩竞从快递驿站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包裹。

    叶满都不知道,在路上也能收快递,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以后用这个。”韩竞把快递交给叶满,拉开车门,输入导航地址。

    叶满蹲在垃圾桶旁拆开那个箱子,云开雾散的湿润彩虹光芒下,他捧出了一台黑色相机。

    “走吧。”韩竞的车停在一棵大树下,阳光筛下的灿烂落在韩竞的墨镜上,明暗交错。他平稳地说:“我们现在出发去松赞林寺。”

    叶满抱着相机站在原地,怔怔看他,心脏跳得很快,眼前世界明亮耀眼,高原小镇街头起了一阵透明的风,掀起他遮掩的卷发,眼前一阵清晰明亮。

    “雪山在那里。”叶满的手指向云雾散去的远方,鼓起勇气说:“韩竞,我们最后去那里露营吧!”

    韩竞站在雪山下的小城街头看他,心里反复思忖他说的“最后”,随后不动声色说:“好。”

    山顶的露营地停了六七辆车,车牌都来自全国不同地区,才下午三点左右,已经有人搭好了帐篷。

    那起伏的白色山脉是那样清晰,站在山崖边向远处看,蓝色天幕下,汹涌的白云浮在座座雪峰之后,就像雪在沸腾。

    叶满坐在悬崖边缘,静静看着远方那座山,清澈的眼睛倒映刚硬起伏的山影,手中相机里多了几十张照片,却觉得每一张都没有下一眼的景色美。

    劲烈的风和低温吹动他的衣裳与脸颊,耳边轰隆隆响,隔着深切向下的山谷,他面对雪山,面对风来的方向,就感觉雪山似乎正试图和自己对话。

    如果雪山会说话,它会讲些什么?它会用藏语还是汉语?

    或许那神秘而圣洁的群山正在问他:“你一直拿着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对准我做什么?好奇怪。”

    叶满在心里回答:“这是相机,它能把你们的影像保存下来。”

    雪山又说:“你可真奇怪,我听不懂你的话。”

    叶满说:“哦,哦,没关系的,我只是看看就走。”

    雪山沉默了下来。

    过一会儿,叶满又问:“你见过一个叫谭英的姑娘吗?十几年前她曾来过。”

    “这里每天都来那么多人,我怎么会每个都记得?”雪山无趣地说。

    叶满扣着相机,轻轻说:“我叫叶满。”

    雪山说:“知道了,你话好多。”

    叶满问:“你会记得我吗?”

    雪山不说话。

    头顶被扣上冲锋衣帽子,风声变小了,脸一阵阵刺痛。

    韩竞在他身旁站定,低头看他:“进车里休息一会儿吧。”

    叶满往后看,露营地里面传来饭香,烤肉的香气,一辆辆远道而来的车在这里扎营,还有徒步者,他们打算在这里过一夜,明早看日照金山。

    “哥,”叶满问:“有烟吗?”

    韩竞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他。

    叶满咬了一根,没点,就用牙齿轻轻咬着烟嘴,当玩一样。

    他又举起相机拍摄卡瓦格博,肩上忽然微微一重,那是一件韩竞的棉衣,被风冻得骨头都轻微发颤的叶满这才察觉自己的寒冷。

    他收起相机,从地上站起来,和韩竞面对面站着,凝视他微垂的黑眸,他不知道怎么报答韩竞给他相机,笨拙地说:“哥,我给你捏捏肩吧。”

    韩竞挑唇笑了笑,说:“知道敬老了?”

    叶满:“……”

    顿了顿,他低头看相机里的雪山照片,用那种含糊的声线愧疚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在拉萨,你的客栈,人一多,我……我脑子就转不过来。”

    韩竞没说话。

    空气安静半刻后,叶满脑袋被轻轻揉了揉,隔着冲锋衣帽子。

    他心脏跳乱了半拍,抿着唇没吭声,眼底却微微泛酸。

    他想,心胸宽广的韩竞应该原谅了自己那天对他的伤害。

    车门关上,韩奇奇迫不及待扑了上来。

    叶满连忙放下相机,撑起它的两个小狗腿。

    小狗兴高采烈冲他吐舌头,丑丑的脸上挂着笑。

    叶满眼睛弯弯,撑着小狗的腿,捧到自己面前,对小狗说:“你是一只小狗。”

    韩奇奇对他清脆地“旺”了两声,又热情地吐舌头。

    叶满用鼻尖抵住它水凉凉的鼻尖,说:“你知道吗?你是一只小狗。”

    驾驶室的门被打开,韩竞刚抽完烟进来,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他关上车门,随口说:“别听他瞎说,你是一个人类小孩儿。”

    韩奇奇扭头看看韩竞,开始在叶满怀里挣扎,叶满连忙把它放开,得到自由,韩奇奇一脑袋扎进了叶满的臂弯。

    叶满就觉得自己的手臂与身体之间的空隙或许非常符合狗体工学。

    他看韩竞,说:“我给你捶捶肩?”

    “不用。”韩竞捏了捏眉心,说:“我睡会儿。”

    韩竞声音慵懒低沉,很温和,让叶满莫名想起在自己小区门口,他第一次走向韩竞时的场景。

    那会儿他和韩竞完全不熟,只见过一次,在昏暗的路灯下,那个高壮凶悍的酷哥隔着三四米看自己。

    叶满忐忑地被他打量几秒后,反复猜测他会用什么样的语气开口。

    结果他却说起了自己的头发还没干。

    第42章

    韩竞把座椅放平, 躺在上面睡了。

    车里放着纯音乐,旋律轻而舒缓,韩奇奇趴在叶满怀里睡着了, 叶满把座椅后调, 换了一个舒服的角度。

    车前偶尔有人经过, 说话声隐约传过来, 在这里露营的游客互相打招呼, 左边那对徒步的年轻情侣在扎营,右边那开房车的夫妻在做饭,他们都在笑着, 偶尔互相搭一把手。

    这里的世界很和谐,叶满关掉了自己的手机,手动将自己的社会时钟停摆。

    他静静遥望远处的梅里雪山,耳边静静流淌着孤单的纯净, 没有杂乱信息的干扰, 他终于有了陌生的、片刻的宁静。

    疲惫的眸子倒映着远方山影, 云与深深的山谷,绿色的植被在下,白色的雪山居中, 头顶是蓝色的天空, 空旷悠远而博大。

    韩竞醒那会儿,夕阳正降落在太子雪山上,车里很静, 那张俊秀的脸被灿烂的夕阳染满满流油的蛋黄色。

    叶满正靠在副驾上看窗外,怀里抱着一只小狗。

    他的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腮帮子鼓出一块儿,右手上捏着一根棒棒糖, 小狗趴在他的膝上,正伸着舌头在欢快地舔。

    车里的音乐已经停了,车里很静,能听到外面清晰的风声和小狗吧唧吧唧的吃糖声。

    “小满,”韩竞枕着手臂,偏头,眸光慵懒地凝视他的脸侧,问:“我睡了很久吗?”

    叶满转头看他,眼睛弯弯,口齿含糊地说:“没有啊,不到一个小时。”

    阳光透过他的耳廓,将细小的绒毛描摹得清晰细腻,可也将他皮肤的照得更加清晰,连头发丝都金灿灿的。

    叶满左眼下方一横一斜的两道超过两公分的深色划痕凹陷在皮肤里,形成一道不知能否被时间填平的疤。

    那道疤,在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时还没有。

    韩竞的目光聚焦在那道疤痕上,问:“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叶满晃晃腿,说:“隔壁那辆车在放电影。”

    韩竞透过副驾车窗看过去。

    那是一个高大的白色房车,房车的窗开着,这个角度能看到车里投屏。

    里面正放着一个喜剧电影,人没在,只有一只漂亮的大金毛坐在窗口,它没看电视,正探出大脑袋,低头在看韩奇奇。

    韩奇奇是一只没毛的自闭小狗,一点也不愿意被看,叶满给它吃棒棒糖,它就只认识糖了。

    韩竞重新闭上了眼睛。

    叶满不知道他是否又睡着了,继续保持安静,偷看金毛身后的电影。

    夏季大三角在天空亮起,银白雪山在墨蓝星空下静默矗立。

    山上风小了很多,一头牛慢悠悠经过,牟牟叫,帐篷口点了户外灯,被风摇得来回轻晃。

    叶满打开小锅看了无数次,那一锅炖牦牛肉都没有煮烂,听到牛叫就怕是来寻仇的,连忙盖上锅盖。

    小心探头出去看了看,发现路过的是只黄牛不是牦牛,他才放下心。

    高海拔的大气压影响下,饭不太容易熟,更别提肉了,但是叶满很耐心,一直等着。

    韩竞弯腰掀帘子进来,手上提着一大桶矿泉水还有韩奇奇的药。

    帐篷帘子开合里,叶满看到对面那几个驴友,正站在帐篷外面头凑头不知道说什么。

    叶满注意他们很久了,因为他们实在特别,三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就爬上了三四千米海拔的高原,车牌还是山东的,这都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

    叶满裹着韩竞一套厚厚的棉衣,缩在帐篷里写字,就着户外灯的昏黄灯光,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

    韩竞没打扰他,坐在一旁烧水,电水壶的声音很快咕噜噜运作起来。

    帐篷里宁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叶满偷偷看韩竞,对方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叶满就慢慢放松下来,氛围也渐渐宽松。

    “你们要鲜花饼吗?”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叶满离门口近,看了一眼韩竞,稍微探出脑袋向外看。

    是隔壁开房车那对夫妻里的大姨。

    她手上拿着一袋鲜花饼,笑容爽快:“我们从丽江带过来的,给你们送点。”

    叶满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韩竞,小声问:“你吃吗?”

    韩竞停下给韩奇奇上药的动作,抬头看过来,说:“你吃我就吃。”

    叶满:“……”

    等于韩竞在依赖自己做决定。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是不擅长做决定的叶满却压力有点大,他伸出头看外面善意的陌生人,局促又过于礼貌地说:“太谢谢了,只要两个就可以,你们吃烤鸡肉吗?我们下午在县城买的,还很新鲜。”

    说着话,他把自己在山下买的口粮拿出来,钻出帐篷,硬往女人手里塞。

    女人也是愣了愣,她连连摆手,笑着说:“我们也买了。”

    叶满呆了呆,默默把东西收回来,他在努力思索用什么回报时,女人把鲜花饼放在他手里,笑着说:“我们吃烤肉,要不要一起?”

    叶满也不知道场面怎么发展到这个规模,房车和越野中间两三米的空地上聚集了一圈人,各个人搬了板凳,围着一张户外桌,上面点着灯,聚集了各种各样的食物。

    叶满坐在越野车旁边,慢慢啃着一块儿玫瑰鲜花饼,甜香的味道混着高原的冷空气,一起咽进胃里。

    那三个自驾游的老大爷也过来了,手上拿着一些干粮,干巴巴的,看着不太好吃,可并没人在意,都热情地接纳了。

    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聊起来,叶满和韩竞坐在一起,裹着厚厚的棉衣,怀里揣着热烘烘的韩奇奇,旁边坐着一个痴痴呆呆盯着他怀里的大金毛。

    他安静又好奇地听他们说自己的家乡和一路的见闻,眼睛会跟着说话的人转动视线,他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人,分析他们的个性和说话模式,来装作自己融入了人群。

    韩竞又是焦点,男人们都乐于和他搭话,这样的男人在哪里都是焦点,即便他并没有做什么,也会吸引人靠近。

    这种能力,叶满这辈子都不会有。

    “你们是什么关系?”坐在叶满身边的一个二十出头的短发姑娘忽然凑过来,笑嘻嘻问:“情侣吗?”

    她语气不讨厌,只是开个善意的玩笑,叶满甚至明白,她在试图把自己带进这个热闹的氛围里,因为叶满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一直在吃吃吃。

    吃完烤肉吃鲜花饼,三个大爷带来的牛奶饼干他也炫了好几块,当然,他把自己的炖牛肉和烤鸡都拿出来了。

    可这句“情侣”,让他的脸顿时发烧,窘迫又尴尬。

    “不、不是。”叶满心虚地用力解释:“就是朋友。”

    “朋友?”姑娘挑眉,说:“不太像。”

    叶满:“……”

    “我是他叔叔,”韩竞的声音忽然插进来,平静礼貌地说:“长得不像吗?”

    叶满:“……”

    他转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韩竞,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了。

    头顶星空璀璨,烤肉的香气和油烟平等地沾上每个人的衣裳,灯光明亮地落在韩竞侧脸上,那轮廓深邃的五官明暗交错。

    “有一点像吧。”那姑娘和闺蜜凑在一起,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思索道:“鼻子有点像,耳朵也像。”

    叶满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韩竞挺拔的鼻管上,很快又讪讪移开眼,低头往嘴里拍了一块饼干。

    他心里想着,像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鼻子和两只耳朵吗?

    “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看到日照金山。”一个年轻游客说:“这座山有缆车吗?想上山顶看看。”

    叶满看过去,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韩竞跟他说过的登山队的故事。

    灯光明灭,那位游客面前的户外灯一闪一闪,一阵风吹来,忽地寂灭,带了几分诡异。

    叶满忽然觉得一阵冷,裹紧棉衣,看向风来的地方,雪山空幽寂静,可他老是觉得,它在看他们。

    年轻人伸手去查看灯时,听到有人惊讶地说道:“怎么会有缆车?这是一座至今未被征服的雪山啊。”

    “当地人认为,现在只有两座雪山依然圣洁,一座是冈仁波齐,另一座是梅里雪山。”那人推推眼镜,表露出一丝书卷气,不急不慢地说:“被登顶的神山已经丧失了在当地人们心中的地位,这座雪山至今无人登顶。”

    众人纷纷说原来是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对对!就是这样!叶满在心里狂点头,这些知识韩竞告诉过他,肯定没错。

    “你们是从山东一路开过来的?”叶满正竖耳朵听着,忽然听到身旁的韩竞开口。

    “嗯,”老大爷回道:“我们明天就往拉萨方向去了。”

    “这车顶得住吗?”一人问。

    “顶得住,”大爷笑呵呵说:“来之前计划了两三年呢,还自学了藏语。”

    叶满忍不住看他们,染白的、乱糟糟的头发和黢黑褶皱的脸,光在那些沟壑与花白晕开,藏青色的远山背景下,沧桑而质朴。

    “真厉害。”叶满低低说:“在网上学吗?”

    他的声音很小,但耳聪目明的大爷精准叨住了他,得意地扬扬下巴,用山东普通话说:“那东西还用上网学?我家里就有老人留下的课本。”

    叶满没想到自言自语被抓包,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爷可热情了,越过俩人,抻头跟他说:“我教你两句?”

    叶满生怕他觉得自己不给面子,局促地点点头。

    那大爷满意了,笑起来指指星空,自信地用山东口音的普通话说道:“天叫囊木,地叫萨,天上的星星叫格尔玛。”

    叶满微微瞪大眼睛,嘴里念了一句:“格尔玛。”

    大爷很满意他的认真,更加骄傲,继续说:“河水叫曲,火叫梅,太阳尼玛,月达瓦。”

    一桌人没几个懂藏语的,都兴致勃勃跟着学,天上的“格尔玛”一闪一闪,远处的“昨日”绵延在银色星河下。

    叶满抱着小流浪狗仰头看星空,一点点米酒让他脑袋晕乎乎,天空好像也在转。

    烟火香气里,叶满好像也短暂感觉到了融入人群的安全感,这里没有人对他有恶意,没有人过度关注他,但也没有人忽视他。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男男女女,都一样柔和爽快。

    直至烟火消散,风起梅里,叶满钻进睡袋,向手腕上缠着那根毛线,好奇地问洗漱完进来的韩竞:“那些藏语是准确的吗?”

    韩竞擦了把脸,说:“也分地方,和安多藏语的发音大致是相近的。”

    “还有不同叫法吗?”叶满把手缩进睡袋里,问道。

    韩竞:“嗯,不同地方都有差异,和我们的方言是一样的。”

    叶满躺进睡袋里,眼睛仍亮着,韩奇奇走过来,不小心在他眼皮舔了一下,他下意识闭眼,就立刻感觉到眼睛的疲累酸痛。

    “像顺口溜。”叶满嘀咕道,片刻后,他小声说:“韩奇奇,不要舔我。”

    韩竞:“……”

    叶满已经乖乖钻进睡袋,露出一张脸,小狗正站在他胸口,热情地舔他,摇着尾巴表达喜欢,并试图刨出一个入口,钻进叶满的睡袋里。

    韩奇奇是一个很爱缠人的小狗,仅限对叶满,它从来就没舔过韩竞。

    韩竞垂眸看着叶满,青年双眼紧闭,用力得在眼尾堆起细微褶皱,鼻子也是皱的。

    小狗胡乱地在他脸上舔,舔过眼睛舔鼻子。

    叶满摇着头躲:“不要……”

    下一秒,小狗舔上了他的嘴唇。

    叶满连忙抿起唇,用嗓子哼哼:“走开!韩奇奇!”

    韩竞慢吞吞将那根毛线缠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目光定定落在青年挣扎的脸上,在韩奇奇舔他嘴唇时,又挪开了眼,敛眸,低头,继续缠那根线,缓缓套成圈。

    叶满不知道韩竞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制止韩奇奇,他快被韩奇奇的口水淹没了。

    他只能选择自救,蜷起身体,蓄力,原地翻滚,试图把自己的脸朝向下面,再爬出来。

    而他刚刚翻滚三十度角时,身上忽然一轻。

    韩奇奇被薅走了,叶满终于有机会松一口气,他洁癖有点严重,但是这些天赶路,他已经强迫让自己屏蔽一部分敏感,只是现在脸上黏哒哒的,已经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准备从睡袋钻出去洗脸,正独自努力时,余光看见了那只过于热情的小狗。

    它被韩竞抓着脖子,举在半空,吓得尾巴都夹起来了,腿也在瑟瑟发抖,眼睛瑟缩地和韩竞四目相对。

    叶满想说一句,让韩竞别凶他。

    可他的话还没出口,就见韩竞把韩奇奇抱近一点,指腹突兀地蹭了韩奇奇的小狗嘴巴一下。

    叶满的心跳有点快,脸顺时发烧起来,他不敢动声色,也不敢让自己多想一层。

    等到韩竞把韩奇奇放进狗窝,叶满的心跳还没平息,他从睡袋里钻出来,用冷水洗了把脸。

    手腕上的线一直连进帐篷里,那边连着韩竞。

    他低头看着那根线发呆,眼睫上冰冷的水珠砸到了藏青色毛线上,轻微一压,仿佛琴弦颤动。

    他无法自控地想起了韩竞的吻,温柔的、耐心的、略微压迫的、侵略性极强的。

    接吻时要用鼻子呼吸,叶满曾格外留意韩竞鼻息的深浅,用来判断他投入的程度。

    韩竞一般都是很投入的,让他很有安全感。

    那种温度和力度被叶满藏进他记忆最角落里,刚刚重新翻出,他觉得难过酸涩,又悸动心跳。

    缓慢的,他解开了腕上的线。

    头顶的星空灿烂,雪山被罩上银纱,他走到崖边,白天呆的地方,站着看那群雪山,轻轻说着:“你睡了吗?”

    雪山无聊地说:“又是你,我要睡了。”

    叶满说:“好多人对你许愿,我也可以吗?”

    雪山问:“你想要什么?”

    叶满轻轻咬唇,声音被卷过身旁的风带往远方雪山:“希望韩竞找到值得爱的人,希望他每天开心。”

    风轰隆隆地带回雪山给他的回音,叶满难以听清晰世界的声音,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他继续说:“但是,就不要让我知道了。”

    雪山还是雪山,雪山不理他。

    第43章

    他站了一会儿, 转身走进夜色,露营地的人们都睡了,除了他们的帐篷, 没有灯在亮, 他钻进去, 韩竞没在。

    他往外爬, 准备去找韩竞, 一点烟味儿被风送了进来。

    一个高大的影子从黑夜中走过来,手上夹着烟,背对星空的阴影里, 叶满无法看清他的脸,只听他低沉地说:“去看了眼油箱,睡吧。”

    叶满“嗯”了声,脸上再没波澜, 也和韩竞没什么沟通, 无声钻进睡袋, 闭上了眼睛。

    他又失眠了。

    那种感觉太难熬,瞪着眼睛,明明已经累到极点, 可就是睡不着, 头在疼、身体也在酸疼,心脏突突地跳,心里焦躁到极点, 可他就是睡不着。

    他想要找安定片吃,可又怕韩竞发现自己□□神类药物。

    他想,再坚持一下吧,后天, 后天就好了,他可以吃药。

    他可以睡自己的床,永远不再出门。

    外面的风有点大,空气也一点点变凉,他蜷缩在睡袋里,紧闭双眼,那些压抑的负面情绪趁着他防御薄弱,掀开那个镇压它们的小结界,一起涌了出来,顷刻将他覆灭。

    凌晨两点,韩竞无声无息睁开眼,眼底的困倦转瞬消失。

    左手无名指上的线正在晃动,旁边一个黑影从睡袋里出来,摇摇晃晃往外面爬。

    “小满?”他低低叫了声。

    对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青年拉开帐篷拉链,直挺挺向外走,连鞋都没穿。

    外面星夜如霜,所有露营车都一片死寂。

    韩竞皱眉,追上去,搂住他的腰。

    手电筒苍白光线充满帐篷,叶满被人抱在怀里,也不挣扎,呆滞茫然。

    韩竞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看到了细碎的水痕。

    他的情绪很低,整个魂魄都在下坠,包括他的肩、他的唇角、他的眼尾与卷曲的发丝。

    他就要碎了一样,嘴里不停念着一句话。

    “小满,”韩竞低低问:“你在说什么?”

    他的眼睛睁着,但是里面很空,没有光彩、没有聚焦,嘴里一直反复念。

    韩奇奇也被吵醒了,它很敏感,好像察觉了叶满不对似的,一直着急地扒拉他的腿,可叶满感觉不到。

    韩竞仔细听,耐心听,终于听明白了那几个字:“我好累啊。”

    韩竞黑眸微震,紧紧搂着他的身体,轻轻说:“哪里累?”

    叶满迟缓地扭头,看向一旁什么都没有的帐篷厚布,好像在那里看到什么人一样。

    他在梦游,应该听不到韩竞说什么。

    可下一秒,韩竞听到他惊恐地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不要抓我!”

    韩竞心里一跳,仔细观察他的脸,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滚落泪珠,转瞬湿了一片。

    “韩竞。”叶满忽然说。

    韩竞一愣,以为他醒了,正要应声,却听到他说:“我给你八千万,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韩竞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满仍在梦游,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韩竞出现在了他的梦里,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存在出现。

    韩竞低低开口:“买卖人口犯法。”

    叶满怔了怔,片刻后,他轻轻说:“我买不下来,他好有钱。”

    韩奇奇好着急,不停用爪子抓他,可叶满醒不过来。

    韩竞的大手覆上他的后脑,插入他柔软的发间,他控制着叶满,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买下来也会跑的。”叶满又说。

    叶满的腰被紧紧搂着,修长的身体像一张僵硬的弓,将要折断似的。

    他轻轻地说:“我走了,韩竞。”

    韩竞皱起眉。

    叶满稍稍平静下来,身体也软了一点。

    锐利的黑眸凝视着叶满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男人眯起眸子,慢慢问:“你想把他买下来做什么?”

    叶满呆呆地说:“捏背,每天都捏背。”

    韩竞:“……”

    韩竞说:“趴下,我给你捏背。”

    叶满迟钝地定格,几秒后,渐渐顺从地趴了下去。

    这个高度韩奇奇能碰到他了,不停舔他的脸试图唤醒,被韩竞拎起拿开。

    他给叶满盖好衣裳,隔着一层衣料,熟练地给他捏着背上的细肉,捋着脊椎慢慢向上。

    叶满睁着的眼睛缓缓闭合,随着韩竞的动作,一点点安静下来。

    直至浓夜重归寂静。

    韩竞守在他身旁,很久没有动作。

    黑夜吞噬了高原夜色,绒赞卡瓦格博峰下,一个小小的孩子迷失在暴风雪的夜,他踩着厚重的雪,孤独地向大山而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背着很大的行囊,匍匐在朝圣路上。

    小孩子踉踉跄跄追上去,跟着她的脚印,艰难地向前。

    帐篷里宁静安逸,户外灯打开了,挂在头顶,叶满的笔记本在刚刚的挣扎中掉落,翻开一页。

    韩竞低眸,看清了上面板正得略显稚气的字迹。

    ——

    八月八号,我们抵达了德钦县城。在这里遇到了当年的老邮递员,也第一次从人的口中听到谭英的名字和只字片语的事迹。

    她是一个徒步中国的背包客,老邮递员不知道她的年纪,只一直称呼她为“汉族姑娘”。

    我听说了一点她的事,她在德钦停留那个冬季,雪下得很大很大,而梅朵吉信里的场景,老邮递员也亲眼见证过。

    那天她背着包来到县城,帽子上、睫毛上都落满了雪,可她整个人都是热的。

    无法用语言形容,可见过她的人都会有那种感觉,她热气腾腾,充满精力、机敏、满是正气。

    老邮递员看着那个像雪人一样的背包客,看着她怒气冲冲地抓起雪向日本人丢去,在中日友好的年代里,她表现得非常不友好,她痛恨着那些人,如果不是被人拉着,她或许会上去殴打。

    老邮递员说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七年。

    她在我的脑海中又清晰一点,像是一幅铅笔画,笔触虚线勾勒起边缘,又描深一笔。

    她在梅朵吉家里住下,每天都帮着梅朵吉和她的妈妈做事,她很能干,什么都会做,那家只有两个人,每天工作很重,梅朵吉有先天性心脏病,谭英的到来,让她们一家轻松了不少。

    她们都很喜欢谭英,梅朵吉的妈妈拉忠给谭英梳起藏族女人的辫子,在一次老邮递员去他们家里送粮食时,看到她们围坐在火炉边,谭英穿着他们本地的藏式黑色百褶裙,拉忠为谭英编着辫子,红布包头。他喝了梅朵吉递来的酥油茶,短暂一碗茶的时间里,他曾与谭英交谈过几句,印象里,她是一个大方的姑娘,藏语说得好,说话就会先笑,眉眼灵动,可惜,当我再让他描绘细致时,他的记忆已经将谭英的面容抹去了。

    我只能用想象力推测,她一定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有一张美丽的脸孔,所以才可以受人喜欢。

    可我仍然无法理解,人们之间的牵绊怎么会如此深厚,我知道,假如我去世了,不会有人替我去磕十万长头,让我替别人磕,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无法理解梅朵吉和谭英之间的友情,也不理解贫瘠生活中让人们感到内心安宁满足的宗教信仰,总觉得那是被过度美化过的,有表演成分。

    我没有信仰、没有朋友、现在甚至没有家人,我当然知道我的思想自私偏激,当德钦的雨停时,我抬头看见蛛网上那只曾爬上我的脸的黑蜘蛛,仿佛听到它说:那是因为你的精神很穷。

    ……

    那个青海男人借给我一台相机,好像很贵,拍照很好看,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我坐在崖顶拍摄卡瓦格博,脚下是上下雨崩,风吹来时,我仿佛听到了雪山的语言,就像小时候我坐在白色的盐地里,天空同水鸟与我对话一样。

    我对雪山说:我叫叶满。

    雪山回应我说:你的话好多。

    姥姥说,说话太多会短命,我就闭上了嘴。

    ——

    叶满已经睡着了。

    韩竞把他抱起来,放进睡袋里。

    一道平直的拉链声后,睡袋拉好,就像叶满未曾梦游过一样。

    户外灯关了。

    韩竞躺回去,手臂抵着双眼,沉默下来。良久,他低低抽了口气,想起刚刚听到叶满与雪山的对话,微微皱起眉头。

    叶满醒得很早,醒时天正青。

    韩竞还在睡,露营地里安安静静。

    他没有昨晚的记忆,只觉得昨天睡得很好,一早起来难得神采奕奕。

    他解下毛线,抱起也醒过来的韩奇奇,小心拿起相机,从帐篷钻了出去。

    天已经开始亮,但是太阳没出来,最后几颗夏日星辰还坠在天空,坠在梅里雪山上方。

    天冷,风有点大,叶满在昨天的地方坐下,捧着相机拍远处的山。

    韩奇奇从他的衣服里露出一个脑袋,也好奇地看远方。

    “韩奇奇,”叶满眸中映着远方雪山,低低说:“你为什么会被丢下?还是说你本来生在旷野?”

    韩奇奇歪头,好奇地看他。

    叶满:“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主人?”

    韩奇奇不说话,但舔了他。

    叶满按下拍摄,一张画面定格,下一幅画面又出现,天光青而静谧,叶满平时最讨厌凌晨时间,他的记忆里都是小出租屋里青灰的潮湿,那会唤起他的焦虑和无望,现在在空旷的天地间,面对雪山和星辰时,他却没有那种感觉。

    大自然透明的风舞动着他凌乱的黑发,他的皮肤凉丝丝,手也凉丝丝,但心口很烫,因为韩奇奇在那儿。

    “我不会养你了,”叶满轻轻解释:“回去后,我连养自己的精力都没有,而且在那个屋子里的我很怪,如果任何东西踩我的地板,碰我的床,我都会崩溃,我会不理你,会讨厌你,那样你会伤心。所以,我会拜托韩竞,如果他不能收留你,就帮你找一个脾气好的主人,我会给你的新主人很多钱。”

    韩奇奇迎着风,被吹冷了,缩回小狗头,埋进他的黑色厚衣服里。

    叶满觉得它同意了,就继续拍摄神山。

    他拍了好多张照片,就像以后不会再来一样。

    直至天空更加明亮,山下开始有车上来,露营地开始有说话声,韩竞从帐篷里出来,动作略仓促,看到叶满的背影时,他稍微松了口气,向他走过去。

    而就在此刻,他抬起头,看向远山,一抹耀眼的光芒出现在天地之间。

    “是日照金山!”

    “太震撼了!”

    “快!快拍下来!”

    “天啊,我快哭了……”

    模模糊糊的话语,被晨风吹往四方,叶满在呼呼的风声中,仿佛辨别出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她说着藏语:当一个人的勇气、运气、人品打动绒赞卡瓦格博,才能看到日照金山。

    仿佛是真的在身边响起,又好像来自远山,叶满直起腰张望,天地空荡荡,忽然觉得,那或许是神仙说的话。

    他呆呆看向那座金色山峰,他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调色,浓金的雪光、青色的山影与天空,山顶的云瀑流动,好像燃起的金色火焰。

    太耀眼了,相机无法模拟人眼看到的美,文字也无法描述那样的光芒。

    叶满的心脏莫名开始砰砰跳动,唇角也扬起,露出一个难得的纯粹的笑容。

    “小满。”身后有人叫他。

    叶满转头,那抹灵动而温暖的笑容仍停留在脸上。

    他看到了韩竞,忍不住和他分享他这一生少见的美景,他的手向后指着那座金色山峰,说:“韩竞,你看,日照金山!”

    韩竞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他脸上,慢慢放下举起的手机,抬步走过去。

    “要给你拍一张照吗?”韩竞问。

    “不了。”叶满摇摇头,淡淡说:“我不爱拍照。”

    那是叶满与神山最后的告别,他在悬崖边上垒起玛尼堆,韩竞和他一起,帮他把一块块石头叠高,然后系上彩色布条。

    天一点点亮起,叶满开始祈福,他的祈福二十几年没怎么变过,不走心,反正神仙也听不见他的祝祷,他说出来都是让别人开心的。

    他说:“希望家人健康,世界和平。”

    韩竞低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太阳落在身上时,日照金山已经消失,白色飘渺云雾再次笼罩在卡瓦格博峰,连山影都不太能看清。

    露营地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走了,隔壁房车那只大金毛摇着尾巴跑过来。

    正要上车的叶满保护好韩奇奇,可看着那只金毛不太聪明的友善样子,又犹豫了。

    他试着半蹲下来,把胆小的韩奇奇放在地上,说:“你应该试着交一些朋友,不要太孤单。”

    韩奇奇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强撑着站在原地,害怕得由着金毛嗅它,最后的最后,它也摇摇尾巴,小心上前,嗅了金毛的屁股。

    “你们也要走了?”房车的中年男人问:“去香格里拉?”

    叶满腼腆地点点头,答话时认真规矩地像个小学生:“要去松赞林寺。”

    天空明亮,阳光照在山上,也照在一座座玛尼堆上。

    “咱们正相反,”男人走过来,笑着说:“留个微信吧,我们环游全国,说不定以后还能在哪里碰到。”

    叶满摸出手机,手机开机时,他的心脏跳得不安。

    他尽量忽略里面弹出的消息,扫了码。

    金毛恋恋不舍地被主人薅走了,韩奇奇站在原地歪头看它,没有动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满低下头,看着上面出现的新好友。

    一对夫妇,加一个金毛狗头,笑得明媚张扬。

    “哥。”叶满把手机关机,回头说:“今天我来开吧。”

    叶满会开车,平时在家里也会开他爸的车,技术还行,但是走不了太险的路。

    他之前跟韩竞说自己不会开,是不想让他把车留在自己那儿,他不知道韩竞还记不记得那句话,反正韩竞没提。

    男人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说:“还有二百多公里,累了跟我说。”

    叶满应了声。

    车平稳向前滑动,逆着晨光,向山下开去。

    中间,他们路过了开三轮车的三个山东大爷,还经过了那对徒步的小姑娘,叶满学着韩竞鸣笛打过招呼,那些人热情地向他们挥手,后视镜里,他们越来越远,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去香格里拉的一路上还算稳,盘山路一圈接着一圈地绕。

    这一路叶满都没怎么说话,他不知道说点什么,他和韩竞好像没什么共同话题。

    大片的云朵飘浮在很近的地方,世界忽明忽暗,绿色的山影间,偶尔掠过几个木房子。

    直至天空渐渐阴沉,温度也稍微降低,叶满看了眼厚厚云层,心说,要下雨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雨就落了下来。

    他降低车速,想要说一句“下雨了”,这时候他才发现韩竞一路上也没说半个字。

    这一路都安静得要命。

    雨紧锣密鼓地落了下来,明明身后不远还是晴空万里,可这座山就是下了雨。

    叶满连忙打开雨刮器,潮湿雨气从窗口吹进来,他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僵,眼前也有点模糊。

    这太不寻常,像某种预兆,他的心慌了起来。

    “哥,我……”叶满勉强开口。

    他听到韩竞平稳应了声:“嗯。”

    “我没力气……”叶满费力地说……

    这句没说完,叶满忽然听到一声爆炸响,紧接着,车身骤然失去控制,就着柏油路上的雨水,直直向路边的护栏撞过去。

    而护栏外就是悬崖!

    第44章

    那速度太快, 刺耳的刹车声仿佛催命符,他惊恐地拼命转方向盘。可动作对比车的失控太慢了,他甚至看到雨珠高高溅起的弧度, 还有越来越近的绿色护栏。

    在心脏即将爆裂时, 他感觉到韩竞叫了他的名字, 同时握住了方向盘。

    额头那滴冷汗淌进眼睛里, 火辣辣地疼, 他觉得自己即将晕过去,但是意识还在。

    车在撞上护栏的前一秒停住,横在了山路上, 悬崖公路前后都没有人烟,也没有车过。

    叶满浑身虚脱地靠在驾驶位,觉得自己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韩竞拉开车门下去, 站在大雨中。

    叶满缓了一会儿, 胡乱扯开安全带, 跌跌撞撞下车,腿一软,泥巴一样摔在了地上。

    韩竞快步走过来, 把他扯起来, 没成功,叶满快崩溃了。

    “对不起。”

    叶满给韩竞跪下,喃喃重复:“对不起, 把你的车弄坏了,差点让你发生危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大雨滂沱里, 韩竞紧紧把他搂进怀里,可叶满的身体在发抖,他还是在不停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是个废物,对不起韩竞,真的对不起你。”

    “小满!”

    叶满听不见任何声音,使了蛮力挣扎,自由了的那只手狠狠向自己的脸扇下去,韩竞瞳孔紧缩,迅速禁锢住他的手腕。

    韩竞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把他的双手反制在身后,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雨水从天空坠落,像是瀑布一样,倾泻在他们的身上,再哗啦啦倒向山谷。

    “小满,听我说。”黑眸紧紧盯着他已经涣散的眸子,韩竞一字一句说:“不是你的错,路上有碎玻璃。”

    叶满的身体轻轻一震,茫然地看他。

    韩竞的声音淋在雨里,渐渐在叶满耳中清晰:“这种情况我也很难避开,你要允许自己在路上遇到突发情况。”

    叶满阖动了一下嘴唇,却没发出声音,韩竞开口道:“我没怪你,停下攻击自己,这件事儿很常见,我们解决它就行了。”

    “什么……”叶满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震荡,他缓缓转动眼珠,吃力地开口:“怎么……解决?”

    他的大脑一片木然,以至于他意识不到,自己离韩竞那样近,近到他能看清韩竞眸中狼狈的自己,近到韩竞可以把他的不堪、懦弱和丑陋尽收眼底。

    雨把衣服打得湿透,身体开始阵阵发冷,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在他面前,替他挡着来自山谷的风,叶满的眼尾有泪水滚落,和凉雨一起救入韩竞的指缝,又冷又烫。

    韩竞轻微蜷了蜷手指,略微粗糙的指腹轻轻蹭过他泛红的眼尾。

    “会换轮胎吗?”韩竞语气温和地问。

    叶满盯着他阖动的唇,轻轻摇摇头。

    他又想说自己很没用,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教你。”韩竞的话,让自责中几乎把自己攻击到死掉的叶满震了一下。

    他紧紧抿起唇,看着大雨中那个情绪稳定又宽容的男人,情绪竟然一点点安定。

    他觉得自己身体又能动了,已经条件反射做好准备迎接责骂的他第一次知道,这种情况下还有其他出路。

    如果是爸爸,这种情况下,他和妈妈就要像罪人一样,被他狠狠骂,依赖他修好车,然后这一路都要承受他的低气压和暴戾辱骂,只有不停道歉、认错,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叶满罩着雨衣,半跪在那个爆炸的车轮旁,看到了问题的所在。

    一块透明的玻璃酒瓶碎片深深扎进轮胎里,那个轮胎已经完全瘪下去,气漏完了。

    雨水哗啦啦下,他伸手,试图把玻璃拔出来,可那碎片纹丝不动。

    韩竞走进了雨里,叶满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离开,一直向远处走,直至一百多米外,放下了三角警示牌。

    叶满动用自己全部的观察神经,试图从男人的姿态、动作、表情来判断他是否生气或者不耐烦,好像都没有。

    韩竞把备胎卸下来,提着工具箱走向他,说:“教你一次,下一次自己遇到这种事就不会着急了。”

    叶满眼眶很酸,半跪在地上,无措地仰头看他,大雨坠落,那张硬朗粗犷的脸映在他的眸子里,强大又酷。

    一个金属轮胎板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叶满人生中第一次用积极的方式去面对困难,握住扳手时,他仿佛抓到了一个能前进的方向。

    韩竞:“先拉紧手刹。”

    叶满动动嘴唇:“拉……拉好了。”

    那个青海男人没有手把手教他,而是在一边耐心地说,一步一步,给他解释。

    “一般人都拧不动,”韩竞说:“用脚踹。”

    叶满身上出了汗,站起来,用力往扳手上一踹,螺丝果然松了。

    “千斤顶安装得很好,要把这个卡槽卡在车底大边带筋骨的地方。”

    叶满趴在地上,小心卡上。

    “一手扶着摇把把手,顺时针转。”

    车一点点抬高,轮胎也起来了。

    “这一步很重要。”韩竞说:“把备胎放在车下,卡着边缘位置。”

    “不是要换……”叶满气喘着,把备胎塞到千斤顶旁边位置,小心翼翼地问:“为、为什么放下去?”

    他的力气不太够了,可能是刚刚那场事故消耗了他大量精力,韩竞准备伸手帮他擦一下额角的汗,但是那滴汗坠了下去,滴在了他的指尖。

    他觉得叶满像是水做的。

    “防止千斤顶侧倾。”韩竞慢慢蜷起手,敛眸,看不清情绪。

    接下来叶满没有再开口问,他拧下了轮胎的螺丝,把它卸了下来,韩竞没有指示,他就默认自己还没出错,只是每动一步还是要用余光观察韩竞的神色,男人面色没什么起伏,他就继续。

    把备胎从车下取出,再把旧胎塞下去,叶满开始组装轮胎,把之前的步骤反过来,再次一一还原。

    从头到尾,都是叶满自己在做,当车轮重新落地时,最后一颗螺丝拧定后,过云雨停了,阳光重新洒在去往香格里拉的山路上。

    心里的内疚渐渐减轻,他气喘吁吁,有种自己亲手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的陌生满足感。

    脑子里忽然浮现一个模糊的念头,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天不会塌下来。

    韩竞拉开副驾驶的门,正要坐进去,叶满连忙叫住他,他揪着自个儿刚新换好的白衬衫衣袖,声音紧绷地说:“哥,你开吧。”

    “你开。”韩竞精壮的肩背暴露在雨后的公路上,他往头上套了件黑色短袖,穿的时候声音就有些含糊:“你开得不错,我们离香格里拉已经不远了。”

    导航地图上的路线已经过了大半,那都是叶满支配下走过的路。

    他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得手心出汗,他想说自己很累,不想开了,想借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愿意开了,用以逃避责任。

    可他怔怔看着导航那只剩下一小段的绿色线条,又看看已经坐进车里的韩竞,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拉开驾驶室车门。

    车平稳开了出去,地面的水很快被阳光蒸发,叶满用尽全身注意力开车。

    这一次,没再有任何意外,没有可怕的事发生,他刚刚产生的阴影,在轮胎滚过路面时,一一辗碎在烈烈阳光里。

    车在中午来临时抵达了另一座高城。

    香格里拉,藏语意为——“心中的日月”。

    古城这个季节人流量很大。

    但中午时分,民宿这条街道上却没什么人,三岔路口延伸出一排排传统的藏式碉房,白色墙面如城堡般高耸,古朴粗犷,夹着中间这条并不宽阔的青石板路。

    藏式小木楼上能看见古城的街巷,房间干净但有些简陋,门都是挂的机械锁,原始但安全。

    叶满进了洗手间,听到外面韩竞还在打电话。

    这房间本来就不大,叶满虽然无意听人通话,可也能听得清楚。

    “我在独克宗,”韩竞应该是半躺在床上的,声音有些懒:“让小侯去一趟吧,我不过去了。”

    “嗯,我这边有事。”

    “不确定什么时候回。”

    “……”

    叶满打开花洒,水流声大了,就听不清韩竞在说什么,可以让他短暂逃避。

    出去的时候,韩竞没在房里。

    叶满把自己的绿色床单搭在床上,疲倦地躺了上去。

    三千左右海拔,现在对他来说并不算难适应,可他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大概是今天情绪激动的后遗症。

    韩奇奇趴在床边,舔舔嘴,打了个大哈欠。

    叶满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刺眼阳光从窗口晒进来,他盯着看,一直盯着看,直至视线被阳光照得越来越暗。

    他闭上眼睛,视野里一片血红。

    房门被打开,叶满听到了脚步声,这么多天,他已经熟悉了韩竞的脚步声。

    他嗅到了饭香,然后听到韩竞说:“川菜,应该和你的口味。”

    叶满心脏发紧,缓缓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韩竞已经在沙发上坐下,那样高大的身材,放松地叉开腿坐着,几乎将沙发填满。

    叶满逆光看过去,看不太清韩竞的表情,只觉得世界惨白。

    “哥,我跟你说件事。”叶满心虚地开口道。

    “说。”韩竞停下动作,态度挺认真的,也像是早就有准备了。

    “我……”叶满努力和他对视,他不能再逃避了:“去过松赞林寺,我就要回去了。”

    韩竞有那么几秒没说话,他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叶满吓得往后缩了缩。

    韩竞没过来,而是将房间里的遮光窗帘拉上了,刺眼阳光被遮挡,世界变得柔和。

    叶满睁开眼,眼前坠着阳光留下的蓝紫色光斑,随着眨眼忽明忽暗,他看向窗边背对他的那个男人,那光斑就渐渐坠落。

    “很急吗?”韩竞侧身看他,脸色有些淡,用叶满的视角看,他的唇角微抬,有些嘲讽。

    韩奇奇站起来,左右观察对峙的两人,也有点紧绷。

    叶满又提前撂挑子了,无论是恋爱还是一起同行。

    他心里很虚,觉得对不起韩竞,他坐起来,盘着腿,双手紧紧揪着自个儿脚丫的拇指,口齿紧张又笨拙地说:“我有、有很重要的事。”

    韩竞从窗边侧过身,定定看他,这种氛围,叶满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这样抻着的紧绷里,叶满终于听到了韩竞的回应,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没什么火气,他那样认真地看着叶满,说:“小满,试着和我说一次吧。”

    叶满忽然想哭,他恍惚有种自己被宽恕的错觉,溺水般的无助压力沉浮里,他就像看到了一只手,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握上去。

    握上去,他要面临着被讥讽嘲笑、被教育打击、被重新推下去的危险,那更加恐怖。

    “小满,”韩竞又一次开口,平稳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这句话让挣扎中的叶满心口一震,他怔怔看着房间里那个男人,他都有点忘了自己已经和韩竞同行多久,只错觉很久很久了。

    他不知道怎么定义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韩竞如何看待两个人的关系,他本以为韩竞要报复,但韩竞没有,他以为韩竞会在中途睡他几次,睡腻了就离开,但韩竞也没有,连主动亲密碰他一下都没有。

    这个男人出奇的耐心,又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心思深沉,叶满这样笨拙的人根本没法看透他。

    可如果他说是“朋友”,那就是朋友吧。上一次他没有任何解释断了俩人之间的关系,这回怎么也得有个交代,做人不能太过分了,可着一个脾气好的人反复折腾。

    叶满用力捏自己的脚趾头,勉强靠疼痛缓解焦虑和害怕,他深深呼吸了一下,涨红了脸说:“我得去自首。”

    叶满经不住事儿,一点点破事落在他头上,都像压了一座山,这件事儿在他心里压了两天,两天里,他只要看到手机,都会惊惶。

    他把自己正充电的手机拔下来,解锁,递向韩竞。

    男人抬步走过来,顺势要在床边坐下,叶满都没有留意的情况下,韩竞忽然顿住。

    他绕过叶满那铺了干净绿色床单的床,坐到另外一张床上。

    两张床离得很近,韩竞的长腿几乎伸不开,他倾着身,双臂撑在膝上,握着他的手机,垂眸看屏幕,中间没有任何发言。

    那是王壮壮这几天里给叶满发的消息。

    叶满觉得生长在底层社会的自己的肮脏不堪正一点点暴露在韩竞面前。

    王壮壮骂了好几天,话很脏,他说那天在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自己被单位开除,孙媛又报了警,这会儿他的家里人都知道了,未婚妻太作,婚也退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叶满。

    “如果你那晚上装死,我上了她她就不敢闹了,你也能爽一下,你不是一向会装死吗?那会儿装什么好人?”

    “你工作也丢了,落下什么好处了吗?脑子有病吧?”

    “赔钱私了,一口价五万。”

    “你怎么没在家?不回复我就开锁进去,你等着看看自己家会变成什么样吧。”

    “我告诉你,我昨天去验伤了,头被你打坏了,你等着我报警吧。”

    “不给钱我就让你坐牢!”

    ……

    东达山,叶满打开手机看到了孙媛发来的消息,她回去报了警,但是因为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发生,也没法立案,只口头警告两句,倒是那个视频给他们惹了麻烦,副所长老婆来单位好几趟,所有人都知道那事儿了,副所长正准备起诉她和叶满。

    房间里只有手机传出的时间回放,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叶满的脖子,把他狠狠摁回那个不见光的泥潭。

    在他浑身发冷时,视频停了。

    “小侯说你那天去客栈的时候很晚,”韩竞完完整整看完了孙媛给叶满发的那条视频,那晚上的所有事都清晰明了,他皱眉说:“原来是因为这个。”

    叶满轻轻抿唇。

    韩竞拧眉,又拉了一遍叶满打人那一段。

    视频里的叶满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浑身都是戾气。

    可他大概没有打架经验,动作乱七八糟,多数都打空了,而且打到的地方都伤害性不大,也不可能造成什么重大危害,加上那人很胖,轻伤估计都够不上。

    “你害怕他把你送监狱?”韩竞开口道:“没事,这么点伤不至于。”

    “不、不,只是……”叶满焦虑地解释自己的害怕:“我怕警察、怕警察找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蜷起的苍白指尖,缓缓开口:“我看到警察会发抖。”

    这世上怎么会有没做过坏事的人怕警察呢?

    叶满就是这样一个奇葩。

    他的身体向后坠落,“砰”地倒在床上,潮湿的声音轻轻在安静的房间响起:“我见过警察,好多人,带着枪,闯进家里面找刀,我害怕他们把我也抓走。”

    这是叶满第一次对韩竞具体说起自己以前的事儿。

    其实这时候在他看来,见多识广的韩竞可能也不会对自己这个没见过世面乡下青年的庸俗经历产生多大兴趣。

    他害怕和警察打交道,根本没法理性思考王壮壮到底有多少虚张声势的成分。

    韩竞关掉手机,坐在床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床上躺着的青年,那人平躺着,望着虚空,灵魂那样轻,可壳子那样重。

    “找什么刀?”韩竞问。

    “我爸杀人的刀。”叶满干涩答道。

    第45章

    房间里很静, 光线昏暗,影子模糊。

    韩奇奇很香,叶满轻轻嗅着它, 缓缓开口, 说起了那段他最艰难的日子。

    他高中时曾经历过一场旷日持久的霸凌, 无数次站上顶楼, 却始终没跳下去。

    那会儿他身边有一个人总是陪着他, 那是一个很帅的男生,是他同桌,是个很温柔的慢性子,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对叶满无条件好,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坏话,那个人都不会有丝毫态度变化, 他偶尔会给叶满带吃的, 也会带叶满回家吃饭。

    他叫周秋阳, 是个城里孩子,那个已经褪色的青春里,他永远把叶满放在第一顺位, 给了他绝对的偏爱。

    这样说有点怪, 但是他们绝对只是朋友,没有任何杂质。

    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他或许就跳下去了, 那样就不用每天承受心脏油煎火燎一样的日子。

    那一年暑假,夏天村子里的日子很宁静又热闹,妈妈吃过饭就去姥姥家串门,爸爸没在家吃, 家里就剩下叶满自己。

    他记得那天的太阳明亮,万里无云,夜色降临得平平稳稳,没有一点错处。

    只有他一个人吃饭,他可以磨蹭一点,可以放松一点,胃口也会好一点。

    他还记得班里那个男生给他发那条消息时,他心里的开心和羞涩,伴随着剧烈的心跳。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条短信上,所以当爸爸带着难得的笑意走进屋里来,他也没有太多戒备。

    那天夜来了还没开灯,屋子里有点暗,他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就见爸爸走了进来,他难得心情好,脸上笑容很大很和善,叶满也稍稍开心一点,问:“你吃饭了吗?”

    爸爸笑呵呵说:“吃了,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叶满的手紧紧攥着手机,藏在身后面,他看爸爸在翻箱倒柜找东西,问:“你找什么呢?”

    爸爸从角落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握在手里,向外走。

    叶满觉得有点奇怪,问了一句:“拿刀干什么?”

    爸爸笑着抬抬手,轻飘飘说:“杀猪。”

    叶满脑子笨,或者说他一直没有向深了去想一件事的能力,他只要去深想一层,就会听到一个声音:你是错的,猪脑子,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敢多想一步我就打死你。

    叶满的精力被短信分散了,也只是觉得有点“不对”,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谁家晚上杀猪”的念头,然后听到爸爸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爸爸慢悠悠出去了,叶满偷偷把那个爸爸早就不用的破手机拿出来,握在掌心反复看那条消息,悸动得手脚发麻。

    班里那个超级学霸对他说:“叶满,我喜欢你。”

    那样震惊的动荡里,叶满忽然看到大门口有人快速跑了进来。

    叶满对人的剧烈肢体动作很敏感,那人是邻居,边跑边摆手,让他下意识产生不详的预感。

    “快去找你妈!”那邻居说:“你爸把人给杀了,警察把他带走了。”

    叶满听到,天空坍塌的声音。

    他人生第一次被说喜欢,在自己的灵魂入狱那一天。那句告白,他最终也没有回应。

    那是一段黑暗的记忆,即便过了十几年,仍让叶满喘不过气。

    妈妈连夜去了城里,去了公安局,叶满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荡荡的房子。他呆呆想想,爸爸没事吧,他现在饿不饿?今天电视里有他最爱的电影。又想,妈妈从来没出过远门,又怕见城里人,她一个人会不会很害怕。

    他想不通,爸爸拿刀去杀人之前为什么要对自己笑。

    又想,爸爸拿刀是真的会杀人的。

    小时候那么多次,男人拿着刀对叶满和妈妈挥来挥去,没落下来过,叶满虽害怕,但错以为他不敢杀人,这一刻他终于确定,爸爸的刀可以落下来,会杀掉人,会把刀插进人的身体。

    爸爸不要出来了,叶满惊恐地想,他永远不要出来了,自己也会被杀的,自己肯定有一天会被他杀死。

    他这样缩着,身体开始变冷,家里的烟火气渐渐散了,他无事可做,就把被褥铺得厚厚的,拿出暑假作业开始写。

    里边大部分他都不会。

    大门外亮起灯光,他以为爸爸回来了,抬起头看,看到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快速跑了进来。

    他们脸上带着严厉和憎恶,居高临下看叶满,审问道:“你爸把刀藏哪了?”

    叶满觉得自己好像是罪犯,是自己杀了人,他心虚地挺直腰,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个警察嫉恶如仇,牢牢瞪住他,一群人开始在他从小长到大的家里搜索,每一个角落都搜,连耗子洞也不放过,让那个一夕就变得支离破碎的家里的最后烟火气都放跑了。

    叶满畏惧地看他们走过来,命令叶满站起来,把他的被子扯开,然后把他的书包也翻了,什么都没有。

    他们带着真的枪,问叶满:“你知不知道你爸要杀人?”

    叶满摇摇头。

    他们又问叶满:“他拿刀时你没注意到不对吗?”

    叶满怔了怔,缓缓低下头,心虚地说:“没有。”

    他们像正义的风刮过这个罪恶的家,一切不堪与贫穷都无处遁形,他们匆匆来匆匆走,消失在夜色里。

    叶满缩在被子里,缓缓抬起手,发现自己在怕得发抖,手甚至握不住那支圆珠笔。

    他那样无助,痛恨自己没有阻止爸爸,这样的悲剧都是自己的错,他才是万恶之源。

    警察应该把他抓走,他们看起来是要把自己抓走的样子,可他们没有动自己。

    之后的那些次,妈妈去监狱探监,叶满一次都没靠近过,他看到威严的警察就会害怕,他觉得自己的爸爸是罪犯,那么流着他的血的自己也是罪犯,凑近一点就会被抓起来关进去。

    那个人没死,医生把他的伤口缝了起来,说是轻伤。

    但所有人都说,如果不是有人上去拼命拉了一把,那把刀会划开那人的肚子,把肠子漏出来。

    调解和解,也判了刑,赔了很多钱。

    ……

    房间漆黑,韩竞坐在原地,始终没挪地方。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缓缓说:“后来呢?”

    叶满迟缓地眨了下眼,轻轻说:“后来……”

    后来他开学了,后来他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后来同学们知道他爸杀人了,后来他们如此正义,代替律法和天道惩罚他。

    “听说了吗?他爸是杀人犯。”

    “哈哈哈,你小心点,别被他给杀了。”

    “你跟他说话了?小心被他传染上病毒。”

    “周秋阳怎么想的?还和他在一起。”

    “周秋阳,和我们一组吧。”

    后来他踏上了天台,后来他差一点点跳了下去。

    后来炎热夏季过去,校园里的梧桐开始纷纷落叶,枯黄叶片坠落泥地里,眨眼被秋霜覆盖,大雪密密绵绵地落了下来。

    他独自生了一场别人都不知道的、生命垂危的病。

    他坐在教室里昏死过去,向他告白的男孩儿偷偷给他披了件衣裳,他的汗打透了那件冬衣。

    下课后无人的阴影角落,他充满羞耻和自我厌恶地把湿淋淋的衣服还给他,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他回到班里,进门时,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说:“叶满,你爸妈来了,在操场上等你。”

    全班都议论纷纷,叶满听到有人说“他爸不是杀人了吗?”、“竟然来学校看他,不觉得丢人吗?”。

    叶满木然地走出班里,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走廊没人在走动,他顺着长长漆黑的路向前走,梦里他无数次走上这条长廊,黑洞洞的,被每一间明亮的屋子排斥在外,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向前走,可回头又没退路。

    大雪里,校园操场的路灯下,他看到了久未见面的爸爸。

    他以前乌黑油亮的头发被剃成了劳改犯头,整个人光秃秃的,好像浑身气质都变了,没了以前的精神气儿,变得软和了不少。

    雪中,爸爸妈妈大包小包提着东西,有监狱里带出的脸盆牙刷,还有给叶满的一袋老面包和一箱牛奶。

    他们站在路灯下,笑着看叶满,享受着一家团聚的美好时刻。

    叶满却停在了距离他们两米外的地方。

    那个男人可怜极了,想要靠近叶满又不敢。

    他畏畏缩缩,脸上一直挂着局促的笑,亏欠好像凝成实质。

    “瘦了。”

    “学习别太辛苦了,成绩不重要。”

    “钱还够吗?”

    他们或许以为叶满应该高兴,应该上前关切的,可事实上叶满只觉得丢人,还有浓烈厌恶。

    叶满一步也没靠近,他没和爸爸说话,避开他的视线和欲言又止,只对妈妈淡淡说:“你们回去吧,我要上晚自习了。”

    他比爸爸罪孽深重,警察应该抓他。

    爸爸从那以后改变不少,他不再赌钱,也没再那么频繁地打妈妈。

    他们努力赚钱还欠下的债。

    日子好像好起来了,可叶满觉得那只是表象。

    “我们那儿的监狱规定缓刑期间抄写法条,”叶满轻轻说:“要定期去报告,警察也会不定时来家里查看,是否有违反规定。”

    那个寒假里,爸爸让叶满给他抄写刑法法条,一副他以身作则地让叶满学习到了知识的骄傲,口口声声说那是为了叶满好,刑法全文共452条,7万多字,没犯过罪的叶满完完整整抄了三遍,作业都没有做。

    警察上门时,叶满看着一向扬着下巴的爸爸低下头,陪着笑,给人低头哈腰,觉得难堪又反胃。

    他躲在厨房里,很害怕,手脚冰冷。

    妈妈也躲在这里,她竖着耳朵听外面人说话,灶糖下火的噼啪轻响中,她轻声说:“做警察真威风,你以后也考警察吧。”

    叶满早就在他爸拿起刀的时候,就没那个资格了。

    他是罪犯,生来带罪、又触犯了法律。

    惩罚爸爸的规则惩罚了叶满,他既然被惩罚了,所以他肯定是有罪的,只是还在逍遥法外。

    ……

    月光城,独克宗。

    八月天紫外线格外的强,古城里大转经筒几乎没有停息地转动,高原的风吹过茶马古道的古老枢纽,飘向纳帕海依拉草原,草甸上牛羊成群,世界明亮耀眼。

    叶满一开始说就没停下来,他压得太狠,向韩竞诉说不如说是在向这个世界求救。

    他把话停在这里,几乎耗尽力气,他努力表达,就为了说清楚一件事,自己应该去接受惩罚了,不是自己又把他丢下,而是有正正当当不可抗的理由的。

    韩奇奇蜷缩在他身旁睡着,丑陋斑驳的小狗在叶满身旁,睡得很熟。

    房间里安静了少顷,韩竞开口道:“我知道了。”

    叶满心里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他懂破窗效应,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懂,暴露自己过往被伤害的经历后,大概率对方会用同样的方法再次伤害他,并且更加变本加厉、毫无顾忌。

    他想着,反正以后和韩竞不会有交集了,随便他怎么样,他伤不到自己了。

    韩竞那句话后没什么反应,叶满偷偷看他,见他拿着两部手机,一部是叶满的,一部是他自己的。

    在自己手里上点了几下后,他把手机递向叶满,说:“我大概清楚了你现在的处境。”

    叶满眼睛里空荡荡的,没说话。

    “我刚查询了航班,明天早上走,下午就能到冬城。”韩竞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叶满眸光产生轻微震荡。

    韩竞站起身,说:“起来吧,先吃东西。”

    叶满:“……”

    他撑着床坐起来,看向韩竞,忽然硬邦邦地说:“你不觉得和我相处很累、很烦吗?”

    韩竞走向阳台的动作没停,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端倪:“没有,我挺开心的。”

    叶满试图去找出对方说谎的证据,可韩竞打开了窗帘。

    灿烂的阳光铺满草绿色的床单,天空很蓝很蓝。

    “韩竞!”叶满带着防备和敌意地叫了一声。

    韩竞把窗帘拉开,侧身看他,那有少数民族特点的优越脸孔在藏区美丽的民房背景下帅得极有生命力。

    他都已经36岁了,可那么有魅力。

    “宫保鸡丁。”韩竞仿佛没看到他建起的高墙,说:“下来吃还是床上吃?”

    叶满紧抿起唇,半晌,慢吞吞爬下床,站在了地上。

    中午饭,两个人都没说话,吃得安安静静。

    叶满今天下午准备去松赞林寺,结束后就离开。

    碗筷轻微碰撞声中,叶满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肉,缓慢咀嚼着。

    他整个人都显得笨笨的,他想和韩竞说,我们就此为止吧,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也不需要谁的帮助。

    “韩竞。”叶满再次硬邦邦开口。

    韩竞“嗯”了声,随手挑出一只小鸡腿,扔进韩奇奇的小狗盆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话在脑袋里转了很久,他说出的却是这一句。

    他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潜意识在求救,在向这个叫做韩竞的陌生人求救,那对叶满来说,需要程度足够的信任和安全感,大前提是,他曾被这个人包容过。

    那沙发不长,俩人并着排,挤得很满。

    阳光晒着脊背,有些烫人。

    韩竞拧开一瓶可乐,放在叶满手边,往自己嘴里含了一根烟。

    这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客栈并不禁烟。

    “要抱一下吗?”韩竞问。

    叶满茫然地看他,忽然想起自己和韩竞那几天开了倍速的速食恋爱。

    也是这样并排坐着,自己也是这样问韩竞。

    他不知道韩竞的意图,他现在反应很慢,还陷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里,觉得脚踩不到实地那样虚,被紧张又焦虑填满,无法抽离。

    沉默中,韩竞主动抬手,搂住他的腰,轻轻把他带进了怀里,他想安慰他。

    叶满缓缓握紧手里的一次性竹筷,坚决地推开了他。

    气氛有点尴尬,韩竞拿烟的那只手搁在膝上,静静燃着。

    叶满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男人好像并没在意,平静地说:“给当地公安打电话,报警。”

    “把记录发给他们,先看他们怎么处理。”

    “给那天你救的小姑娘打电话,你不会比她更了解你原来现在的情况,问她打算怎么做,了解后请律师。”

    “你做了一件好事,叶满。”韩竞稳定的声音踏踏实实传进叶满的耳朵里:“有时候做好事有后遗症,这很正常,不代表你做错了。”

    叶满紧紧咬着嘴唇,片刻后,轻声说:“那天晚上我想起了你。”

    韩竞没吭声,手掐着那根烟,把它折弯了,像是夹带私仇。

    可笨拙的叶满没有发现。

    第46章

    他哭得口齿咸湿, 说:“我想,如果你在那里,他不会敢去动歪心思, 那些事就不会发生, 或者真的发生了, 换成你, 一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是我把一切弄得那么糟糕。”

    “叶满。”韩竞说:“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了。你遇到什么,都是世界上独一份儿的功课,只有你能答, 也没有人会做答得比你更好。”

    桌上的可乐冒着快乐的气泡,韩奇奇在摇着尾巴啃鸡腿,表明这个世界很安全,适合骨骼生长。

    叶满愣住了。

    这个男人耐心得过分, 叶满努力吸收他的话, 像海绵一样一点一点汲取里面的养分。

    “我打电话。”叶满心里渐渐堆起了一点勇气, 他声音潮湿地说:“不等他们来找我了。”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很多很多年后叶满回头望,那在他漫长生命里没有一粒沙子重。

    可他那时那样害怕, 惶惶不可终日, 被动地等待厄运降临,对普遍知识的缺乏和社会关系的局限让他只能在百度百科寻找问答,恐惧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

    直至他主动面对。

    他拨通了当地公安的电话, 那短暂几声“嘟嘟”响里,他又不可避免回到过去,焦虑和恐惧让他一度想要挂断电话。

    韩竞在他身边,存在感太强, 让他失去了感到“无助”的空间。

    电话终于接通,叶满忽然就平静了下来,那或许是过度紧张后的情绪麻木阶段,他清清嗓子,说:“我叫叶满。”

    而他只把事情开了个头,对面的警察叔叔就说道:“啊,那件事啊,我知道,你是见义勇为那个?”

    “他没报案,当时也验过了,他没受什么伤,现在估计都好得差不多了。”

    “他还去骚扰你?去你家了?”

    “把截图发给我看看。”

    “在外地啊?我们没接到报案,不用特意回来一趟。”

    那个警察叔叔很温和,整个过程非常和谐,也很简短,挂断电话时叶满还没反应过来。

    他刚刚被警察宣布无罪了。

    他几乎哭出来,激动地抬头看韩竞。

    韩竞说:“小满,你必须得分清刑法和家庭刑法。”

    叶满坐在阳光里愣了很久很久,慢慢低下头。

    他缓缓拿起手机,又拨通了孙媛的电话。

    孙媛接电话的声音有点惊喜,她开心地说:“叶满,你回来了吗?”

    “没有。”叶满低声说:“我在香格里拉。”

    “这么酷!”孙媛大大咧咧说:“去转经筒了吗?替我转几圈。”

    叶满轻轻吸了口气,说:“孙媛,你说副所长要起诉咱们两个。”

    “嗯,”孙媛正经了点,说:“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我今天请了律师给咱俩代理,他那边没给你发律师函吧?这事儿跟你关系不大,你玩你的,有事我再找你。”

    叶满忙问:“那你怎么样?会很麻烦吗?”

    孙媛兴奋地压低声音说:“不麻烦,而且他闹得越大我越开心,我跟你说,他老婆给他实名举报了,现在他都自身难保呢,估计也没还有那闲心起诉。”

    叶满:“……”

    良久,他反应过来,磕磕绊绊说:“谢谢你,我这几天、有点担心……”

    “小叶。”孙媛忽然打断他,她的声音透过扩音播放在遥远的大西南一个小客栈的房间里,语气格外正式,她说:“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咱俩义结金兰吧。”

    “啊……”叶满你思路有点跟不上她,轻轻说:“可我是男生啊……”

    “哈哈哈!”一道爽快的笑声传出来:“结拜兄弟也行,等我消息,回来我请你吃饭。”

    就不能是兄妹或者姐弟吗?叶满笨笨地质疑。

    孙媛风风火火的,性子也好,叶满和她同事多年,都没了解过。

    挂断电话,他的心情好像也被她的热烈感染一点。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转头看韩竞,那个男人正悠闲地挑着辣椒往韩奇奇小狗碗里放,红彤彤一盆。

    小狗夹着尾巴躲在桌子腿后边,两只爪盖在鼻子上抵挡辛辣,害怕地翻着眼白观察韩竞,戒备又可怜。

    “我忽然好困。”叶满垂下手,低声说:“我想睡觉。”

    韩竞熄灭手上的烟,说:“睡吧。”

    “你呢?”

    “我也睡。”

    那接下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心无挂碍了,真好。

    叶满感觉到了踏实和放松,透明的风吹过古城,阳光晒在大床上。

    房间里,两张床上的人都很安静,呼吸平稳缓慢,只有小狗哒哒哒跑来跑去的声音。

    千年的茶马古道小城,无人的街上,恍惚有个小孩子的身影经过,他孤单地走在青石板路,伸手摇动古老的驼铃,疲惫的脚步难得轻盈。

    他跟随着向北透明的风,稍稍驻足,古城陌生的藏式碉房高墙呈现白色,漂亮得像梦中城堡,其中一扇窗开着,小小的他蹲在白墙边,撑着腮好奇地张望那里,里面的人从中午到夜幕降临,都没出门。

    叶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下午八点左右,古城里亮起了灯。

    小狗的尿垫上多了两坨粑粑,还有一个小山堆的红辣椒,韩奇奇的碗竟然被它自己清理干净了,小狗紧紧挨在叶满床边,仰头守护着他。

    叶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正和它滴溜溜的圆眼睛相对,于是小狗的尾巴又开始运转。

    “吃点什么?”慵懒低沉的声音从隔壁床响起,韩竞已经醒了,就是没起。

    “我先打个电话。”独克宗古城璀璨宁静的夜色里,叶满垂下眸子,拿起手机。

    韩竞绅士地保持了安静。

    “嘟——”

    “嘟——”

    几声电子提示音后,电话接通,从里面传出一个男声:“喂?”

    “我想跟你说,”叶满挺直腰,唇角绷得很紧:“那件事和我关系很大,我不是一个旁观者,是参与者。你用语言猥亵和用身体没有区别,都改不了你犯罪的事实!孙媛一样敢报警,我也一样会阻止。”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叶满的呼吸一点点变急促。

    他在发泄,把一下午的梦里反复打草稿的话说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不惜与人冲突、针锋相对。

    电话对面的人在他说完后,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挂了,嘟嘟声后,叶满咬唇,找到王壮壮的对话框,发过去一个“?”。

    聊天界面显示红色感叹号。

    他被拉黑了。

    房间里的灯亮起,窗外古城的夜色神秘沁凉,叶满心跳还未平息,缓缓蜷起腿,转头看向窗外。

    “叶满。”身后韩竞忽然开口:“我们做个约定吧。”

    客栈干净的大窗倒映着他们的影子,那个酷哥儿懒散地半倚在床头,一条长腿曲起,俊得过分。

    房间简陋的木门外有脚步声走过,还有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暧昧亲昵的情话,在休息充足后,这个世界好像都更清晰一点。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泛着轻微淡蓝色的指尖,开口道:“什么?”

    “我们把那几封信里的地方走完。”韩竞低低说:“在这条路上,谁也别先说离开。”

    叶满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没有开口。

    他静止着,大脑却在走神,思绪在漫无目的飘荡。

    他无法做决定。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对于未来毫无规划,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往哪儿走。

    他已经没有工作了,他的社会时钟停摆了,就像出租屋里那个已经没电停摆的挂钟。

    他又开始和自己做起了那个无聊的游戏。

    如果五秒内韩奇奇“汪”一声,我就答应他。

    他知道,这么乖的韩奇奇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叫的。

    可他却在心里开始默数。

    5。

    4。

    3……

    ——“砰!”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房门剧烈震动,紧接着传来打闹惊呼声,有人撞在他们门上了。

    几乎同时的,韩奇奇警觉地竖起耳朵,龇起锋利的犬牙,尖锐地叫了起来。

    叶满一怔,立刻趴下去,伸手捏住了韩奇奇的嘴。

    外面有人匆匆说:“有狗!快走快走!”

    心脏剧烈的跳动声里,叶满呆呆盯着小狗委屈的圆眼睛,细软的头发轻轻滑落,贴在脸颊,他听见自己无意识地说:“好。”

    韩竞听清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声音听出来几分愉快:“晚上吃什么?”

    “想吃肉。”叶满的语气渐渐轻盈。

    晚上吃的牦牛肉火锅,吃过后两个人在古城里逛了逛,叶满特意去给孙媛转经,转经筒旁围了很多人,彼此陌生的人们一起转动那个巨大的金色经筒。

    叶满在人群中走着,顺着那金色经筒仰头看,仿佛看到了他认不得的金色梵文符号不停飞向香格里拉青黑色的天上,一篇接一篇。

    他不知道这是否真的能祈福去病,反正看那些人那么信,他也就信了。

    他替孙媛转完三圈,没有停。

    一圈、再一圈。

    替家人、替以前的朋友。

    他越来越累,脚下越来越慢,韩竞靠在寺庙墙边,背靠着古城夜色,静静看他。

    叶满路过他时,想着,韩竞肯定觉得自己很奇怪,转起来没完,但是他这样想时,那个闲站着格外英俊的男人抬手,冲他摆了摆。

    叶满心跳忽然砰动,紧忙收回目光。

    转着转着,他前后的人一点点变少,大经筒越来越慢,他手下的重量越来越重。

    抬起头时,发现只剩他一个人还在。

    游客们在拍照,在休息,在交谈,转经筒停了下来。

    他还剩最后一圈没转完,站在原地,攥着扶手,用吃奶的劲儿用力转,可经筒没动。

    青灰的夜色,陌生而模糊的人脸,没人注意他还试图往前,也没人来转了,他也渐渐停下,尴尬而无力。

    他想退开,手慢慢松开。

    一道高挑的影子从墙边走来,长腿跨出的步子等距,像接受过训练那样稳,风带起他的黑色外套衣摆,送来一点木香。

    他向叶满走来,那存在感和压迫感一如初见。

    叶满茫然的目光世界里,一只大手握住了被磨得发亮的金属扶手。

    叶满的心里渐渐升起一点底气,他对韩竞笑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努力,试图转动,旁边刚上来的人也慢慢加入,经筒再次转起来。

    韩竞幽深的目光落在夜色中青年的侧脸,刚刚那人耀眼的笑容一瞬即逝,消散成了古城夜里凉薄的风。

    在那最后一圈,为韩竞祈福的转经中,叶满知道韩竞一直在自己身后,他脚下的步调渐渐稳定,心难得安稳的时刻,他才能真的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

    他感受到了高原清冷坚硬的风吹过他的脸、眼睛看到了寺庙的黄墙上飞扬的彩色经幡,内刻经文的鎏金经筒上浮雕靠近他的一面雕刻着文殊菩萨,他听到了南腔北调的口音,笑着感叹独克宗古城夜色的美丽。

    叶满还听站在台阶上的导游说,转动经筒三圈就相当于念诵经文372万遍。

    那零碎标准的吐字透过熙攘传过来,叶满听他说,这三圈寓意时间的圆满,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

    而当他完成那完整的一圈,再次回到原点,又听他舌绽莲花地说,那代表了前世、今生和来世。

    叶满听得似懂非懂。

    韩竞还在转经,叶满坐在台阶上等他,周围三三两两坐着人,有人从他身边来去。

    他的目光追逐着韩竞的身影,那一周二十几个人里,韩竞那样高大显眼。

    叶满觉得他好特别,在人群中、在旷野里,从北方到南方,他像一个流浪在世界上的游牧民族首领,稳重、无拘无束。

    或许时间沉淀可以让一个人的魅力不断加深,这个比他大九岁的男人,在庞大神圣的鎏金经筒下,扶着经筒前行。

    慢慢的,其他人的身影开始模糊,变成一段段风的线条。

    他从未这样专注,眼睛里只烙进一个人的影子,黑色的外衣,笔直的长腿,绕着那个经筒,虔诚地走着。

    坐在人群中时,往往是叶满最孤独的时候,可今天的他很宁静,忘记了孤独。

    心脏跳动得安稳,好像有一种暖流在心底渐渐铺开,软化了冰冻的四肢百骸。

    “你转完了?”

    “嗯。”

    “你也为家人祈福吗?”

    “不是,”男人手一插在裤子口袋,半靠在寺庙的墙上,低头看他,并不避讳地说:“给你祈福。”

    忽然全世界的风路过叶满的耳边,人们纷纷转身躲避,风极速掠过身旁灯下几欲滴翠的树,汹涌地涌进他的双耳,急迫地告知他一件事。

    他的世界轰隆隆响,不用风来说,他自己知道。那是第一次,叶满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扎扎实实的,清清白白的,无关爱欲、孤单和虚荣。

    第47章

    小酒馆里台上的姑娘唱着民谣, 店里坐着的人穿着很有文艺感,男人留着长辫子和胡子,姑娘的花衣裳长长、从头罩到脚踝, 很怪, 但很漂亮。

    叶满仍喜欢角落位置, 那个位置靠窗, 可以看到外面青石路上的景色, 如果他不想被人看,可以向后靠,缩在墙角里。

    年轻男孩儿走过来, 笑的时候露出两个虎牙,很漂亮,问道:“想喝点什么?”

    叶满觉得他有点眼熟,多看了两眼。

    韩竞点完后, 把酒单推给叶满, 开口道:“之前开的药一直在小冰箱里放着, 但是再不吃就快坏了。”

    叶满回过神,片刻后,低头说:“可是我没病啊。”

    “补身体的。”韩竞语气不带攻击性, 也没有强迫的意思, 慢悠悠说:“没事,你不喝我把它喝了,强身健体的。”

    叶满:“……”

    他低头盯着酒单, 那上面满目琳琅的抽象名字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

    但是他也能看懂一点。

    好一会儿,他将手指放在一个名字上面,说:“这个是饮料吗?”

    “那个不含酒精,”服务生笑得很甜:“刚来高原不适应海拔, 喝这个刚刚好。”

    叶满腼腆地笑笑,服务生离开,叶满又跟着他的背影盯了一眼。

    韩竞手臂撑在桌上,转头跟着看过去,语气似乎漫不经心:“一直看什么呢?”

    叶满心里一紧,语气略急促地解释:“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小侯,那个……拉萨那个男孩儿。”

    韩竞脸上表情看不出端倪,又往后看了一眼,才说:“不像。”

    叶满局促地点点头,不敢再乱看了。

    “我有点脸盲,”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纠缠:“可能不太像吧……”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机桌面,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把桌面那上面那只绿色小恐龙看出花儿,才装出一幅闲聊的口吻:“小侯看起来年纪不大。”

    “二十一了。”韩竞说:“他哥是我的朋友,他哥过世后他就跟着我了,那会儿才九岁。”

    叶满“哦”了声。

    半刻后,他说:“他爸妈呢?”

    “早没了。”韩竞说:“他哥把他带大的。”

    叶满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年轻人八面玲珑的模样,最后一面他带了一顶绿色的毛线帽,像高原阴天灰色调里的一片新荷叶儿。

    “这样啊……”

    “他从小不爱念书,高中没念完,乐意在拉萨待着,我就把那个客栈交给他了,赚了钱他爱花就花,我不多干涉,但是他脑子聪明,拉萨我后开起来那几家客栈,都是他弄起来的。”

    酒端上来了,叶满那杯桃红色的饮料外壁挂着水雾,他拿起来抿了一口,觉得甜丝丝的。

    “真厉害。”叶满低低说:“他哥是怎么……”

    “开大车的,从十来岁就开始打工养弟弟了,怕耽误人家姑娘,也一直没结婚,”韩竞语气平静,问什么答什么,说得还有点多:“以前他救过我的命,后来有一回车祸,人没了。”

    叶满轻轻咽下那口饮料,觉得经过喉咙时那滋味儿发酸。

    他老是为一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和事难过,仿佛天生就这样,以前的朋友说,他又没法帮上人家,这样的心理只是源于傲慢、虚伪。

    “你……”他犹豫着开口。

    “我把他当我亲弟弟。”韩竞忽然切断了他的话。

    叶满:“……”

    这一句刻意的解释让他心有点乱,低头喝饮料遮掩,小声说:“哦。”

    他不是想问这个,是想问救命那事儿,但也意识到自己打听得有点多了,冒犯,于是闭上了嘴。

    平时叶满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这里对他来说太潮流,就像他会害怕进一个看不出卖什么的高档商店,或者一个看起来非常时尚的理发店一样,他会紧张不安。

    但是韩竞在这里,他就勇敢多了。

    台上换了个女歌手,唱的那首歌是《今生我在修佛缘》。

    仿若天籁的歌喉缓缓流淌,不远处龟山上的转经筒仍在转动,转动轮回……也转动着传说。

    听着听着,心就静了下来。

    叶满坐在人群中时,撑腮看着窗外偶尔路过的人影,觉得沉静中又有些疲累。

    他就像一块不耐用的蓄电池,充电十小时,续航十分钟,时间过了,他就开始能量不足。

    韩竞坐在他对面喝酒,没看手机,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的,和他一起看窗外。

    让叶满产生一种被陪伴的踏实感,又因为忽然喜欢,不敢看他。

    唵嘛呢叭咪吽的旋律里,昏暗的环境里,叶满咬着吸管,渐渐走神。

    他恍惚看见了一个背着登山行囊的背包客,双手扶在肩带上,独自走过古老的茶马古道,青蓝夜色里,一盏盏灯透过狭窄的窗落在斑驳的石路上,身上携带着大理的风,昆明的花,丽江的雪,独克宗赠给了她独一无二的月色,她忽然在酒吧窗前驻足,仰起头看天空。

    叶满也随着看过去。

    耀眼的月光笼罩在她的拢起的黑色长发上,她的肤色应该是有些黑的,身材是修长的,目光是宁静的,她就在酒吧窗前坐下,背对着叶满,拿出了一个老旧的本子,或许封面是还珠格格的。

    巨大的行囊放在身侧,她蜷起腿,握着笔,写下了一行文字。

    叶满看不清她的模样,不知道她在写什么,或许关于思念,比如梅朵吉,或许关于爱情,路线上看,她刚刚告别了那位纳西族医生。

    或许,叶满想,他正在追寻一个传说,他正在朝圣路上。

    只是他现在还懵懂无知。

    “在想什么?”韩竞低低开口问。

    叶满从幻想中回神,转头看他,眸中带着些微光彩,他说:“你觉得谭英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竞放下那杯色泽漂亮的酒,手搁在复古工业风的桌布上,修长又漂亮。

    沉吟片刻,韩竞开口道:“她至少是一个真诚的人。”

    叶满点点头,片刻后,轻声说:“真诚的人会容易受伤。”

    韩竞:“对自己真诚的人不会。”

    叶满呆住。

    那夜古城的锅庄舞在大音响关闭时停止,那杯昂贵的饮料被节俭习惯的叶满珍惜地喝光,推开房门时,那只小流浪狗瑟瑟发抖地躲在狗窝里,叶满走过去把它抱起来,发现它在哭。

    他心里很难过,不停自责,在心里说对不起,他用湿巾把它的爪爪擦干净,第一次在它接触过地面后把它抱上床,放在罩了自己床单的床上,小狗钻进他的怀里,小声抽泣,一声也没叫。

    “它会不会以为是因为自己今天大叫了,所以我们抛弃了它。”叶满仔细观察它,说道:“所以现在也不敢叫了。”

    韩竞刚下楼借了厨房,回来时带了一个碗还有一身的中药味儿。

    “它可能有点分离焦虑。”韩竞说:“以后我们尽量带着它。”

    “可有些地方不让带狗进。”叶满说。

    韩竞把药放在床头,在叶满床边半蹲下,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道:“弄个监控吧,随时和它说说话,可能好点。”

    叶满:“……”

    他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

    “我的n+1今天刚刚发下来,”叶满说:“我来买。”

    “不用,”韩竞随口说:“我让小侯改一个寄过来就行。”

    叶满:“……”

    他拆开一个狗零食喂到韩奇奇嘴边,小狗小心翼翼伸舌头,又谨慎地观察叶满的神情,慢慢开始进食。

    “你知道吗?”叶满小声说:“你是一只小狗,小狗可以无忧无虑的。”

    韩竞在另一张床坐下,端起药碗,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它还小,你告诉它它是人类它也会信。”

    叶满怀疑地看韩奇奇:“是吗?”

    顿了顿,他说:“我来喝吧,我没喝酒。”

    韩竞的唇刚刚贴在药碗上,唇上沾了一点黑色药汁,抬眸看他。

    叶满拿过碗,没敢呼吸,一口把药灌了下去。

    喝完,他脸色大变,极速抱着碗下床,翻找自己的行李。

    韩竞皱眉,站起来的动作有些急促,就见他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根棒棒糖,快速扒开,塞进嘴里。

    一人一狗呆呆看着这反应过大的人。

    韩竞想笑,又迅速忍住:“很苦吗?”

    叶满一口气没上来,刚刚差点吐出去,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恶心感咽下去。

    “不、不苦。”他背对韩竞蹲着,手背偷偷在眼睛上擦过,抹掉眼睛里刚刚苦出的碎泪花,他抱着碗,含着糖,声音都有点发颤了,说:“味道还行。”

    他觉得韩竞过分节俭,给自己号脉抓的药他吃了会出问题的。

    他忘了窗帘没拉,夜里开灯时,干净宽敞的玻璃上倒映着整个房间的影子。

    韩竞的目光落在那扇窗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那个高壮的男人忍俊不禁,叶满看不见的背后,他偏过头,笑起来。

    韩奇奇担心地轻轻“呜呜”了声,叶满才从那碗药的冲击中缓过来,长长松了口气。

    “我来喝吧……”叶满觉得刚刚自己反应有点丢人,放下碗,腼腆地说:“还有几天?”

    韩竞还没答,叶满忽然盯着他的嘴唇看。

    韩竞的嘴唇颜色有些深,他的肤色本来也是那种高原日晒出的粗粝质感,看起野又酷。

    路上时间有些长,他的寸头也长长一些,整个人显得没那么凶悍了,此时床头暖灯下,眉宇间多了几分柔和。

    “怎么了?”韩竞的语气莫名地很温柔,很低,让叶满的思绪错乱一瞬。

    “药……”

    他盯着韩竞的唇,那并不单薄的唇瓣,有些厚,有些性感,他忽然想起来,这张嘴他曾亲过。

    “要?”安静的夜里,韩竞微微挑眉,眸子快速往叶满的身上一扫,语气慢而无辜:“现在吗?”

    叶满脸色腾地红了。

    “不是!”他慌忙退后一步,解释:“你嘴唇上有中药。”

    韩竞也不知道刚刚是不是真没懂他的意思,反正听到他说嘴上有药时还表现得挺惊讶,试探着用指腹蹭了一下唇角。

    “不是那儿。”叶满戳戳自己的上唇,含着糖说:“这里。”

    韩竞把手挪上去,还是没擦到正地方。

    房间里没开空调,夜里的风恰好能消解夏天的温热,叶满草绿色的床单轻轻摇晃。

    “帮我擦一下吧。”韩竞说:“我看不见。”

    叶满坐在自己的床边,踩着一双他从家里带来的浅绿色拖鞋,在原地踟蹰两秒,耳廓渐渐红透。

    他一手撑着床沿,向前倾身,轻轻抬手。

    老旧的木制地板上,踩上去会不堪重负地响,但影子落上去悄无声息。

    指腹轻轻触碰到一阵柔软灼热,让人的心抽起一阵麻,两个人都静止几秒,都没说话。

    那几秒的真空停滞,仿佛把他们拉回了一个月前,那个出租屋里,叶满也给韩竞擦过嘴,在接吻结束后,用指腹抹掉自己的口水,但是有一次,他刚刚擦掉,韩竞就又吻上来,十几分钟后叶满的嘴唇都肿了。

    指腹与唇瓣的缓慢摩擦,有细微滞涩感,反复蹭过、摩擦,两个人的眸子渐渐垂下,呼吸那么近,却没有对视。

    叶满收回手,缓缓蜷起,嘴里的苦涩被糖果消解大半,他退开,小声说:“好了。”

    声音在房间里晕开,像是夏夜露水浸入棉质睡衣,潮湿发闷。

    “嗯。”韩竞也变得有点怪,他偏开头,站起身,低低说:“那我去洗澡了。”

    叶满:“……”

    直至韩竞走进洗手间,叶满还是不解:“都要洗澡了,还擦嘴干什么?”

    床上的韩奇奇咬住他的衣摆,喉咙里不停哼唧,叶满还没搞清楚韩竞刚刚是不是故意的,就被它打断思绪。

    他以为韩奇奇还在难过,连忙蹲下,摸它、把它抱起来像婴儿一样晃悠,它一直没消停,还开始扭动挣扎,肉垫撑在叶满胸膛,使劲儿拒绝。

    叶满只好试探着把它放在地上,韩奇奇拔腿就跑。

    它狂奔到了自己的尿垫上,抬腿,哗啦啦,撒了一泡尿。

    叶满瞪大眼睛看着,这不是他第一次知道韩奇奇会定点排泄,但是每一次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韩奇奇解决完生理问题,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扒着叶满的裤腿殷勤地往上爬,整只狗情绪稳定很多。

    叶满有点嫌弃它的脚刚刚踩过地,但是看着小狗眼角未干的眼泪,他还是俯身把它抱了起来。

    他把小狗抱在腿上,用酒精湿巾再一次把它四只爪爪擦得干干净净,缝隙都没放过,顺便把自己刚被它踩了的裤子擦了擦。

    这是叶满最后的倔犟了,其实叶满没发现,不知不觉里,他的底线正在为这只小狗渐渐降低。

    韩奇奇喜欢床,确切来说它喜欢叶满睡的地方,它四处嗅嗅,乖乖趴下,小脑袋枕在枕头上。

    叶满含着糖,上床,躺在它身边。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响,大概这个房间太小了,回声就有点大。他闭上眼睛,牙齿咬着圆滚滚的牛奶棒棒糖,含糊说:“韩奇奇。”

    脸侧忽然一阵毛茸茸。

    小狗的脑袋凑过来,贴在他的脸侧,柔软,带着一点狗狗药浴气味。

    “想上厕所就叫醒我,我觉浅,”叶满略微困倦地说:“一叫就醒了。”

    他白天睡了一整天,正常来说晚上应该睡不着才对,可困意一潮接着一潮地袭来,他的膝盖关节都变得酥软,向来冰凉的手脚也暖洋洋的。

    他还想把床头那捆毛线打开,拴在手上,可还没动,他就陷入了沉睡。

    韩竞从浴室出来时,一人一狗都睡着了。

    他走到窗边,轻轻把窗帘拉好。

    床头的灯光蒙蒙亮,照在青年苍白俊秀的脸上,长长密密的眼睫静静垂着,被灯光拖出细长分明的影。

    韩竞俯身,沉静的眸光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夜色着落高原夜,除了风声,万籁俱寂。

    男人抬手,捏住那支白色的棒棒糖棍,动作很轻,没有把人吵醒。

    叶满睡得很沉,嘴微微张着,糖很顺利地被抽出来。

    男人后退半步,在自己床上坐下,低头,无声将那小了一圈的棒棒糖放进嘴里。

    甜香渐渐散开在薄荷味儿的口腔,仍裹着青年的体温。

    就像初见时,他望向自己时的温度,有点烫,激烈潜伏在平和外壳之下。

    叶满不是一个淡淡的人,韩竞无比清楚,他那安静无波的外壳下澎湃着汹涌,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自己透漏。

    第48章

    桌上叶满的手机忽然亮起, 显示电量不足。

    韩竞抬起绑着毛线的手,替他插上充电器,关灯上床。

    手机快充跳动着电量增加, 那绿色小恐龙的桌面之下, 有一个写好的便签, 时间回到香格里拉的小酒馆, 叶满不感兴趣的民谣还在唱着

    ——

    在独克宗, 我做了一下午的梦。

    梦里我握着手机,在备忘录里删删改改一段话,那是我要发给那个被我打的同事的话, 我对他和我说的每一句话进行反驳,激烈而愤怒。

    我时常困囿于梦里,那些梦常常关于恐惧、孤独、焦虑、无助、死亡还有愤怒,每个人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 那意味着我无论清醒还是睡眠都在时时刻刻体验着那些情绪。

    我没有解决办法, 我不会解决, 只有忍耐,让自己熬过去,尽全力不给别人带去麻烦。

    车失控的前几秒, 我确实感觉到了身体不适, 更像一种动物性的预感,有声音提醒我就要出事了,当车失控的时候, 我第一反应不是去想办法,而是强烈的自我攻击还有害怕。

    低级错误不该被包容,重大错误不能被包容,我的成长世界一直是这样模式的。

    我做好了被惩罚的准备, 我用手抽打自己来赎罪,我试图下跪。

    大雨里,他告诉我要允许自己出意外,那时候,正经历飓风过境的我的世界忽然静了下来。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为什么可以这样大度宽容,面对糟糕的事时可以这样从容。

    我不知道,只觉得羡慕又感激。

    他亲自教会了我去更换轮胎,解决眼前的糟糕的事故,抬高千斤顶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脊梁好像也在一点一点抬高,挺直。

    那是第一次,我被认真教导生存技能,没有伴随谩骂。

    或许因为被他包容过,又或许因为已经决定好告别,我在他询问时向他坦露了一些过往,那段深埋我记忆力的艰难时光。

    我仍被他包容,我没从他的眼里看到居高临下的怜悯,没从他的嘴里听到对我家庭的评价,这让我觉得,我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被尊重对待了。

    他平视我,他教我去解决,我懵懂地明白,他教给我的不是一件事的办法,而是在教导我去正视、直面问题。

    梦醒时,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同事的电话,做最后的了结。

    问题的解决就像轻轻戳破一个巨大的纸糊老虎,天上日月在轮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地活在这个世上。

    ……

    关于那些信,那些信的时间相近,谭英没有读过,那就不该在陌生人手中流浪,我想,它们该回到本该的地方。

    我们做了一个旅途约定,不到终点不说分别。

    我想,我找到接下来要走的方向了。

    一路向东去。

    ——

    叶满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了韩竞,连睡着都在梦着他。

    这一夜的梦里,他罕见地过得很好。

    他梦到自己清晨在古城的小客栈床上醒过来,阳光已经很晒,世界透明。韩竞坐在窗边喝一杯咖啡,悠闲看着窗外的景色,苦涩的气味飘过来,身旁的韩奇奇不喜欢,它把爪子搭在湿漉漉的鼻子上,小狗开口说人话:“你不要喝那个药了。”

    韩竞转头看过来,似笑非笑道:“你要来一点吗?”

    梦里韩奇奇怕他,不停哼唧着,用屁股对着他。

    “嘘——”韩竞轻轻说:“别吵醒他。”

    “别吵醒他。”夜深沉,韩竞把焦急地用嘴筒子拱叶满手的韩奇奇提起来,放在尿垫上,困倦地低低打了个哈欠。

    韩奇奇憋坏了,这才停止哼唧,它快速拉起粑粑,也顾不上害怕韩竞。

    床上的人正沉睡着,难得安稳,韩竞转头看他,几秒后,站起来,把他床头的空药碗拿走,放远了些。

    “回窝里去。”韩竞低头看那双黑夜里油绿油绿的眼,有些不善地警告说:“我都是自己睡的。”

    韩奇奇听不懂他的话,它迅速拉完粑粑,试图跳上床,被韩竞凌空抓住,强制遣返狗窝。

    韩竞把咖啡喝完,苦涩的药味消失了,叶满轻轻弯起唇,翻了个身,陷入深眠。

    有句话说——太阳最早照耀的地方,是东方的建塘。人间最殊胜的地方,是□□河畔的香格里拉。

    叶满睁开眼之前,在心里想,醒后的场景是否和梦里重叠,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小期待,他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清晨一直给他的印象是压抑麻木的。

    房间里很静,没有声音,韩奇奇好像也不在床上。

    他听不出来,于是小心睁开了眼。

    韩竞没坐在沙发上。

    也没在房间里,他的衣服还在隔壁床,黑色提包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叶满恢复安全感,确定他只是短暂离开。

    叶满从床上坐起来,四处打量,床边一直观察他动向的韩奇奇立刻向他开启尾巴螺旋桨。

    窗帘拉着,房间里暗,他趴在床边,伸手摸小狗,奇怪地说:“是我把你踹下去了吗?”

    韩奇奇微笑吐舌头,整只狗活泼开朗,可以治愈一整个早晨的时光。

    叶满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觉得自己很饿很饿,但是又懒得动。

    趴在床上不厌其烦地反复撸韩奇奇头顶那块儿还完好的白毛儿,小狗也承受着秃顶的风险,乖乖让他撸。

    五分钟后,房门开了,韩竞走了进来。

    两个人对视两秒,韩竞先开口:“出去给车加油,顺便买了点东西。”

    叶满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向他手上提着的几个袋子。

    韩竞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人间殊胜的香格里拉就在窗外。

    他把袋子放在沙发上,说:“给你买了几件衣服,你的衣服太商务了。”

    这人说话还真是委婉。

    叶满出来带的衣服多数是衬衫之类,也都穿了挺多年,很旧了,唯一一套冲锋衣还是在拉萨买的,韩竞之前看过一次,说他那买的不是真的冲锋衣,就是个普通夹克。

    “哦哦……”叶满呆了呆,坐起来,受宠若惊地说:“多少钱?我转给你。”

    韩竞:“路上不算钱,以后再说。”

    叶满抿唇,没说话。

    洗漱完,他打开了那个袋子,里面是几套衣裳,还有一双登山鞋。

    他的目光被一个亮橙色的登山服吸引,拿出来,套在身上,跑进洗手间看。

    大小正好,也不重,比他那一件舒服多了。

    他喜欢明亮的颜色,那会让他的心情变好一点。

    收拾行李的时候,叶满还穿着那身衣裳,他拖着行李转身,猝不及防撞上了韩竞的眼睛,眸色微深,目光稳定,不知看了多久。

    叶满心里一跳,接着腼腆地低下头,没吭声。

    韩竞反应也有点怪,他若无其事地避开视线,起身说:“去完松赞林寺,我们就往丽江走。”

    叶满在心里问——你刚刚在看什么?我穿这个衣服很丑吗?

    可他没开口。

    他老是这样,自卑又胆小,不敢听别人的评价。

    吃过早餐,上了车,叶满低头系安全带,忽然听到韩竞说:“你穿这身好看。”

    韩竞没看他,发动了车,语气漫不经心的:“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就好像把太阳穿在了身上。”

    叶满缓缓蜷起手指,扣住手上的相机,很久没好意思抬头。

    车在松赞林寺停车场停下,前边一辆公交大巴正陆陆续续下来人,很拥挤。

    韩竞解开安全带,没立刻下去。

    “把微信加回来吧。”韩竞说。

    叶满:“……嗯。”

    松赞林寺的台阶很长很高,即使是适应了高原海拔,上去时还是费力,走一段歇一段。

    大殿里很幽静,点着酥油灯,灯光如豆,却有百千,星星点点遍布,灯光照明大殿,壁画精致,色彩绚丽,顶部悬挂着很多经幡,很大,遮挡着人的视线。

    叶满不懂佛,也听不懂诵经,顺时针绕过去,诵经声环绕,他试图记下那些佛陀的名字,但是他记性不好,没什么大的效果。

    他只认出了弥勒佛的名字,他停在那尊高大佛像前,仰头看,才知道藏传佛教和汉地佛教中,弥勒佛的形象是不一样的。

    “弥勒佛是未来佛,藏族人称呼他为强巴佛。”身旁,韩竞声音声音低沉,很性感,大殿中经幡层层遮挡,不会打扰其他朝拜的人。

    “未来佛?”叶满仰头看那佛陀慈善的面容,问:“是求来生的吗?”

    佛前供奉着酥油灯,那昏暗幽静的长廊上,青年的面容被朦胧照亮,他的卷发有点长了,微微遮眼,但露出的一点光彩,也足够吸住人的目光。

    韩竞应了声:“嗯。”

    叶满说:“那就找对了。”

    他买了最大号的酥油灯,因为拜佛只能顺时针走,所以再次饶殿一周,回到强巴佛像前,轻轻放下。

    幽静佛教长廊里,他双手合住,中指分开,像是捧着东西一样,而后拇指并起贴在额头,这是他照葫芦画瓢学来的,不知对不对,他刚刚看到外面的朝圣者是这样做的。

    他尽力平心静气,压制根深蒂固盘踞他心底做乱的焦躁和混乱,额头、喉咙、胸口,手依次停顿,而后欠身拜下去。

    叶满有非常强的模仿能力,那是他从小就练就的技能,他必须靠模仿别人的举动才能让自己在自己在人群中看起来不那么古怪,他的眼睛不停看,努力记下每个细节,才能完成一次“正常人类”的cos,不过总是拙劣。

    韩竞站在四五步外,更深的走廊里凝视他,重重经幡,层层灯火,慈悲的佛前,那个青年那样虔诚,拜在佛前,凝滞不动。

    一线佛光中,清冷的侧脸,那样神秘、遥远。

    大殿里的诵经背景音外,宁静祥和,韩竞听不到、看不出叶满在想什么。

    或许只有佛祖能听到他的心声。

    “佛,我不认识梅朵吉,她也不知道我。但是我想为她求来生。有个人替她磕过十万长头,我替她点一盏酥油灯,保佑她下次再来人间时,没有病痛。”

    “佛,我不认识谭英,她也不知道我,但是我想为她求平安。有很多人为她写了信,可是信遗落到了我手上,请您保佑我把信还给她,希望每一种思念,都能落到实处。”

    他睁开眼睛,仰头看那塑金的佛祖,轻轻说:“佛,我也为您祈福。”

    酥油灯静静燃烧着,灯光是蜜金色。

    韩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祈祷什么,但大概能猜到,叶满的祈祷里没有他自身。

    寺院里有不少旅拍的,各自占据最好的机位,眼里总是被熙熙攘攘的人填满。

    今天的天很蓝,很纯粹,没有云朵,空气透明度很高。

    站在寺庙随便某个门口向外看,世界清晰得仿佛重描了轮廓线条。

    高耸于阳光下的高城寺院里,随处可见僧人结伴走过,也随处可见朝圣者合着念珠转经。

    从大殿出来,又漫无目的转进小的院落,小殿里面供着菩萨,院里香炉旁残留未燃尽的灰,气味奇特,颜色奇特的不知道是烧什么的。

    中午时间,是午饭时间了,僧人们也不时结伴从殿里出来,去用餐。

    叶满没戴墨镜,眼睛被晃得疼,八月份,这里暑气不重,天气很清爽。

    “香格里拉清晨的第一束阳光,会照在噶丹松赞林寺。”他靠在白墙下席地而坐,像一个高原上的流浪汉,转头看过去,是一个导游带着一群中年男女走进院落,他语气平静,神情淡漠,口中利落清晰地说着历史与对叶满来说有些深奥的佛法,让旅途中嬉笑的游客们渐渐收敛,渐渐静心。

    他们一路说着,去到了大殿里,叶满目送他们进去,就听不见了。

    韩竞坐在他身边,长腿微蜷,仰头喝矿泉水。

    “喝吗?”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韩竞把水递过来,说:“还凉着。”

    叶满摇摇头,说:“你对这里熟悉吗?”

    韩竞收回手,慢慢拧上水,说:“还算熟吧,来过几次。”

    叶满对韩竞的过往不了解,偶尔好奇,但不强烈。

    他没多问,从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开口道:“你觉得哪个景区最漂亮?今天天气很好,我们看了再走好吗?”

    韩竞停顿了两三秒,似乎在认真思索,当叶满拿出手机准备订票时,听到他说:“春天的牧场,夏天的格桑。”

    叶满的手指顿住,再次看向他,顿了半刻,他说:“要门票吗?”

    男人垂眸看他,墨镜里映着彼此的影子,勾唇说:“全部免费。”

    叶满认为韩竞的意思是,世上大多数美好的风景,全部免费。

    在离开松赞林寺之前,韩竞去了洗手间。

    叶满本想趁这个机会找角度拍摄一张照片,但是举着相机一直仰头描建筑,他没看周围的路,转过两个弯,穿过若干个门以后,他迷路了,手捧着相机,茫然地四处张望。

    白色香布随风起伏飘扬,阳光洒落镀金的屋顶墙檐、明艳的红墙高矮错落,他就处在一个小小院落里。

    这里只有零星两个游客在拍照,除此之外,来往的都是穿着红色僧服的僧人。

    一个小殿的门口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僧人,他们悠闲地晒太阳,笑着交谈,褶皱苍老、皮肤深色,口中用藏语交谈。

    叶满听不懂,毕竟人家不会每一天把“天地星辰、河流高山”挂在嘴边,叶满只会那几个词。

    他又社恐,不敢去问路,于是,他只能试着往回找。

    叶满路痴属性是自带的,别人靠方向感判断东西南北,他靠参照物。

    他必须死记硬背下来参照物的样子,然后才能找到方向。

    但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会觉得东西南北都一样,会产生眩晕感还有轻微的视觉障碍。

    在他第三次看到那些僧人时,他终于停下脚步,蹲在角落背阴的地方,开始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准备找陌生人求助。

    他知道韩竞大概也在找他,但是他们没法联系,他的手机被留在车上,开着视频陪韩奇奇。

    正中午当头了,游客都已经撤出这个院子,他一个人在这儿蹲着,看起来挺奇怪的。

    但是路过的僧人们也没特意在他身上停留目光,结伴来来去去。

    他实在没有足够勇气去找僧人搭话,只能站起来,自己走。

    他决定下山去等韩竞,因为刚刚绕来绕去,他已经把和韩竞刚刚待的地方忘了。

    可他刚刚跨出这个院门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叶满眼睛瞬时亮起,迅速转身,韩竞正握着手机大步向他走过来。

    “你没事吧?”韩竞没戴墨镜,呼吸有点急促,快步走到叶满面前,上下打量他:“怎么到这儿了?”

    叶满:“……”

    他挠挠头发,没好意思说自己迷路了,就把相机递给了他。

    里面有几段新视频,韩竞接过相机,往下翻着看看,一眼就看出叶满拍得很好,或许没仔细学过,但是他的照片很有生命力,抓拍的人和物,能看到自然与人的流动统一。

    叶满缩在亮橙色衣袖里的手心有轻微出汗,他缓缓蜷起发麻的指尖,心里好像有暖洋洋的东西在流动,靠近他一直努力镇压的黑暗角落。

    因为这个世界上,至少此时此刻,有一个着急地到处寻找他的人。

    他找到自己时,也没有批评、抱怨、不耐烦。

    他又多喜欢韩竞一点,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

    深邃眼窝,显得凌厉精明的单眼皮,在抬眼看人时,会因为眼窝太深,眼皮上起一条褶儿,造成双眼皮的错觉,这是他眼睛看起来很大的原因。

    “拍得真好。”韩竞把相机还他,说:“以后把这些剪成纪录片,我给你投资。”

    叶满愣了一下,心脏怦怦跳,轻轻说:“我哪能行呢?”

    第49章

    车的四个窗户都开着一条缝隙, 韩奇奇正趴在叶满的手机边上,视频还通着,但是黑屏, 它能听到对面的声音, 听到叶满声音时, 它就站起来, 盯着手机看, 没有时它就趴下,继续等。

    叶满拉开车门时,韩奇奇立刻跳下来, 绕着他撒欢儿。

    “别摇尾巴了。”叶满蹲下,抓住它的尾巴,正正经经地说:“摇掉了可没人给你捡。”

    韩奇奇用脑袋拱他的小腿,爱撒娇得过分。

    “我给你捡。”身后的韩竞懒散道。

    这人真古怪, 竟然会配合他的冷笑话。

    叶满扭头仔细看他, 想看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怪。男人放下手机, 抬抬下巴,说:“出发。”

    你刚刚……在拍我吗?

    叶满没敢问。

    他不想知道韩竞手机里自己的模样,可能脸扁扁的、宽宽的, 神情木木的, 或者都被头发遮盖,反正一定很丑。

    他抱起韩奇奇,认真点头, 说:“出发!”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就快离开香格里拉。

    盘山公路上没有车经过,绿色的大山渐渐蒙上青影,外面的风越来越大, 天空渐渐点亮起了星星。

    车里放着旋律优美的纯音乐,叶满趴在窗边向外看,他们刚刚从对面山开过来,盘旋向下,海拔渐渐降低。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手上端着相机,拍摄着路过的、看起来无意义的大山与山谷。

    山林寂静,少数民族村庄寂静,他和韩竞也没什么交谈,心里也静默无言。

    一闪而过的镜头里,叶满恍惚看到了一个小孩子,走在无人的大山里,他很害怕,缩着脖子,抱着手臂,不停打量四周。

    他害怕这条陌生的路,害怕自己一个人独行,只能尽全力向前跑,直至被车甩在了看不见的深山。

    叶满眼睛里渐渐泛湿,一滴泪顺着眼眶滚落,他知道,那个孩子跟不上他的速度,自己也无法停下。

    香格里拉暮色将近的时刻是蓝色的,隐藏在大山里的村庄,分不清是藏族的、彝族的、纳西族的,或是白族的,它们点缀在庞大的群山之间,像一个个神秘而疏冷的影子。

    一路开进山里,再也看不见村庄和人类。只有满目的墨绿、墨绿,还有高高的山峰、深切的峡谷和狂烈的风。

    那样自由自在、孤单又剧烈的风里,叶满忽然变得有些不正常。

    或者说,他变得难得正常,更像他自己了。

    他认得风,他曾跟全世界的风进行对话。

    他降下车窗,对着黑夜下的大山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碎片卷着他的话吹进韩竞耳朵,韩竞转头看他一眼。

    他竟然没嘲笑叶满,而是莫名其妙地说:“距离远,你可以大声一点。”

    叶满瑟缩地想关上窗。

    韩竞:“这里没有别人,再大声一点。”

    叶满以为他在说反话,很羞耻。

    韩竞却把车停在了远近无人的盘山路。

    路仿佛蛇一样盘踞在茂密深山,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韩竞半倚在车上,在叶满探究而不安的目光里,他忽然微微微微昂首。

    风从他那样硬朗的唇形边掠过,他拢起手,向远方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很好听,永远带着一种懒散劲儿,那不是说他真的懒或者散漫,而是他总是自由自在、身处任何地方都足够松弛自洽的原因。

    叶满一怔,接着好像某种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人和他一样莫名其妙。

    他张张口,对着山谷、对面的大山,微弱地喊:“你叫什么名字?”

    韩竞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被风送去更远的地方。

    叶满被他的声音扶着,声音渐渐放大,渐渐失控,以至于肆意地动用胸口储存的空气,忘记身旁有别人存在,以至于大山里回荡他的声音。

    他问山:“你叫什么名字?”

    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叶满!”

    山说:“我叫山。”

    那种极致的发泄让他莫名其妙地哭了出来,大脑因为声音震荡而缺氧发麻,他哭到我的防水冲锋衣以为天上下了雨,自动启动防水功能,咸湿一滴一滴滑落,砸在土地上。

    “小满。”他低头点了一根烟,说:“我经常看到你哭。”

    叶满连忙捂住了脸。

    他又说:“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只是让人难过。”

    叶满已经不哭了,他用镜头静静记录那些青色山峦,眼眶红肿。

    韩竞那句话后,两个人没再有交流,沉默上车,重新上路。

    这里远近无人烟,车窗一关,里面很安全,韩奇奇趴在小狗窝里睡得安稳,世界都很清净。

    让人有一种逃离世界的错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叶满略微潮湿的声音轻轻打破寂静。

    韩竞平稳道:“什么事?”

    叶满:“那个小男孩儿昨天给我发了消息。”

    他补充道:“那个被爸妈丢在国道上的孩子,叫瞳瞳的。”

    韩竞“嗯”了声,问:“说什么了?”

    叶满发着呆:“他很正式地问我,要选一个深蓝色的铅笔盒,还是一个浅蓝色的,浅蓝色很好看,但是深蓝色上面有小狗图案。”

    韩竞:“你怎么回?”

    叶满:“我没回。”

    韩竞:“不想回就不回,只是萍水相逢,你不用觉得纠结。”

    叶满:“可是我想,他或许是因为没有朋友才会和我说话。”

    叶满这样猜,是因为他小时候没有人陪他说话。

    韩竞:“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叶满说:“我想陪他说话。”

    韩竞:“但是?”

    叶满低头,轻轻说:“可我不敢保证我能随时有耐心去回复他的消息,我常常不回社交消息,觉得和人沟通很累。”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或许他们都想起了俩人分开那段时间,韩竞发消息,叶满几乎不回。

    “没事。”韩竞开口道:“你没心情的时候我帮你回。”

    叶满:“……”

    他指尖有点发麻,没说什么,打开了自己早就落灰的□□。

    上面的消息还停留在昨天,他不知道小孩儿是否已经买好了铅笔盒。

    拖的时间越久,他越没底气去回,呆了许久,他轻轻点击屏幕,假装可爱,低低录取语音:“瞳瞳,你好呀~哥哥才看到消息,这两个都很漂亮,我喜欢深蓝色那个,因为我也有了一只小狗,但是还是要看你更喜欢哪一个。”

    那声音很温柔,很乖,略微带着黏滞感,消解了成人嗓音里的攻击性,对小孩子来说刚刚好,但是对成年人来说……

    韩竞抬手,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耳廓。

    察觉叶满正在不动声色观察他,他顿了顿,又自然地把手放下,按开了音乐。直至几分钟后,叶满似乎确定他没对自己的声音产生什么反感,将注意力收回。

    晚上八点,车驶入漫长隧道,信号时有时无。

    叶满一直等着消息,隧道里光线暗,耳多压力大,时常嗡嗡响。

    手机振动了一下,叶满迟钝地低头看,小男孩儿给他回消息了。

    他用语音小声回复:“那我就买小狗的铅笔盒。”

    叶满轻轻弯唇,看到他说:“可以看看小狗吗?”

    叶满慢吞吞翻手机,找了个韩奇奇不那么秃的照片发过去。

    信号消失一段时间,再次见到天空,消息才收到:“它为什么没有毛?”

    两个人就狗开始一系列的幼稚问答,叶满觉得和小孩儿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大概因为他本身就没长大。

    直至叶满问:“你们还在旅行吗?是不是准备要睡觉了?”

    瞳瞳说:“我们回家了,我没有准备睡觉,我躲在衣柜里,爸爸妈妈在到处找钱,可能就快来打我了。”

    叶满和他聊了好一会儿了,都没察觉他情绪有问题,他心里下意识有些发紧,问:“发生了什么吗?”

    瞳瞳声音很轻,像是贴着话筒说的,听得出周围环境狭小封闭,但叶满刚刚没注意:“爸爸说我偷了钱,下午跑到小区花园里找我,他在小朋友们面前打我,把我的脸打肿了,还脱掉了我的裤子,头好疼,胳膊也好疼。”

    叶满摘下耳机,身体有点发抖,韩竞察觉到了,低低问:“怎么了?”

    瞳瞳还小,表达能力不那么好,说话颠三倒四地说:“小朋友们都看到了,爸爸拖着我回去,有好多人,我很丢脸。”

    叶满知道一个小孩子遇到这种事会有多大的影响,他也经历过。

    “我知道爸爸赚钱很辛苦,我很心疼他,”瞳瞳说:“可我真的没有偷钱。”

    车到丽江的时候已经很晚,街上没什么人,古城外的一个客栈门口,韩竞叩响门,一个穿着巨大白睡衣的女幽灵飘了出来。

    韩竞问:“有房吗?”

    民宿老板热情道:“正好有一间空房。”

    叶满从韩竞身后冒出半个头,轻声问:“可以带小狗吗?”

    老板笑道:“可以的,我们家也养狗。”

    旅游旺季,房子不好找,也很贵,不过叶满要吃药,韩奇奇也需要泡第二次药浴了。

    太晚了,老板带韩竞去认了厨房的门,收完钱就回去睡了。

    叶满蹲在床边,捏着鼻子把药灌了进去,刚刚喝完,嘴里被塞了一块儿糖。

    他仰起头,韩竞刚刚把手收回去,他嘴里也含着一块糖,腮微微鼓起来,手上握着叶满的手机,没看叶满,塞糖的动作很顺手。

    “你在和他说话吗?”叶满用糖缓着药劲儿,抽着气问。

    韩竞:“嗯。”

    叶满:“我觉得,他以后的人生会很辛苦。”

    他经历的,叶满也经历过,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个不幸运的小孩儿。叶满童年的风暴已经过去,可像一个活火山,时不时会喷发,让他痛苦万分。

    但是瞳瞳正在经历着。

    韩竞转眸看他:“为什么这样觉得?”

    叶满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我见过这样的人。把孩子的脊梁折断,把尊严毁掉,对着他们的头大吼大叫,然后用筷子戳、用巴掌打、往墙上砸,他们会变笨,笨蛋在这个聪明的世界上,就是会活得很难。”

    韩竞眉头微皱,目光落在叶满的侧脸上,那里的道疤还留着,已经变成棕色,很清晰。

    叶满的身上其实有很多细小的疤,只不过变成肉色,不明显,但是仔细看,会看到平整皮肤上的道道凹陷和伤疤痊愈后凸起的增生。

    韩竞的唇吻过他的皮肤时,察觉过这些,叶满不说,他就不问,他以为有一天他可以等到叶满主动开口,但是叶满扭头就把自己给甩了,毫不拖泥带水。

    “小孩儿的外公来了,带他去了医院。”韩竞把手机递给他,说:“别担心了。”

    叶满捧着手机,看到里面新增了一些聊天记录。

    韩竞打字说:“我相信你没有偷钱。”

    男孩儿语音说:“谢谢你,哥哥,你喜欢蜡笔小新吗?”

    韩竞:“我没看过。”

    男孩儿说:“我可以分享给你。”

    韩竞:“好。”

    男孩儿又说:“哥哥,我好疼啊。”

    韩竞:“爸爸妈妈呢?”

    男孩儿说:“他们睡着了。”

    韩竞:“想看看小狗吗?让它安慰你。”

    男孩儿躲在衣柜里,捂着手表小心翼翼听完消息转出的语音,努力控制住疼痛的虚弱,他蜷缩成小小一团,高兴地说:“好呀。”

    韩奇奇洗澡视频惨遭暴露,视频里,韩奇奇警惕地看着韩竞,只是太怂了,眼神儿看起来有点像羞答答,它缩在小浴桶里,相机在哪边,它就盯哪边,小秃狗不情愿地哼唧着驱赶。

    韩竞说:“去找可以保护你的人,待在他的身边。”

    那之后不久,叶满洗完澡,给韩奇奇泡药浴,并吃完药的时间后,小孩儿说他告诉了外公,外公连夜把他送去了医院。

    叶满喝了这药就容易犯困,他只知道自己来到了云南丽江,但丽江长什么模样他完全没概念。睡着前他反复看那段聊天记录,目光久久停留在韩竞那句话上。

    ——去找可以保护你的人,待在他的身边。

    他想保护那个小男孩儿,想保护世界上一切不幸的小孩儿。

    他又想起了自己童年时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哥……”

    民宿宽敞复古的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外面风吹杏树的哗啦啦声音,再仔细听听,原来是丽江下起了雨。

    腕上绑着的毛线垂落在绿色床单,另一端连接另一张床,男人背对着他,低低地应了声:“嗯。”

    “我小时候有过一个梦想。”他蜷缩着,轻闭眼睛,第一次尝试对旁人说起自己的梦想:“我想要建造一个大楼。”

    韩竞声音很低,很耐心:“什么样的大楼?”

    叶满:“有美食、有玩具、有图书馆,还有很多人。”

    韩竞:“什么样的人?”

    叶满渐渐困了,语速越来越慢,到最后咬字都含糊了:“善良的……艰难的人。”

    韩竞翻了个身,穿透昏黑夜色看他,那个青年睡着的姿势,就像一个缩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他毫无准备来到这个世界、毫无准备地长大。

    他沉沉睡着,门外的雨簌簌下着。

    韩竞的夜视力很好,敏锐得像可可西里无人区深处的野狼。在无人区深处,灯光照不亮多远距离,大地仿佛能吞噬光线,天上星空灿烂或者月亮高悬,可那些天光好像都被那片土地吸收,只剩一片寂灭的黑暗。

    人站在其中,会感到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恐惧绝望和隔绝人类社会的极致孤独,韩竞曾体会过那滋味儿,很多个日夜。

    可他再次看到那种熟悉的情绪是在旁边那个人身上,明明那个青年身处在热闹都市、站在明媚阳光下,可他的灵魂却像流浪在无人的荒野。

    “我知道了。”雨声里,韩竞低低回复。

    那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了,房间里飘着苦涩的中药味,透过门缝,融进了云南的雨滴里。

    第50章

    第二天, 叶满把床单揭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床单已经很脏了,就很突然的,早上醒来去洗漱了一下, 回来看到绿色床单, 忽然想起它在那么多张床上铺过, 说不定把上一个地方的病菌、肮脏带到了这里。

    有时候他会被一种奇怪的思维入侵, 越想越是觉得惊恐, 于是在他看来很干净的床单变成了最脏的东西,必须要洗,不洗他心脏就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一样。

    丽江阳光明媚, 适合洗衣服,所以他把行李箱里所有脏衣服都拿了出来。

    韩竞从外面回来,见叶满把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也放进盆里,正蹲在洗手间里搓洗。

    新的一天上午, 民宿院子里的茶桌前坐着三两个人, 老板正坐在摇椅上懒洋洋晒太阳, 社交声不时传来。

    他们住一楼,门关不严,漏风, 门口就是那个茶桌, 一点也不隔音,叶满开着门通风,窗帘也拉开了, 阳光晒进了房间里,很明媚。

    可一人一狗都躲在洗手间里,外面的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洗手间里的淋浴开着,正向盆子里蓄水, 这是一个很新的塑料盆,旁边是一小桶新的洗衣液,地上都是泡沫,韩奇奇在高兴地踩水,看到韩竞站在门口,立刻躲到叶满身后。

    “民宿应该有洗衣机。”韩竞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照进来的阳光,好像也挡住一部分来自外面的声音。

    “嗯。”叶满湿淋淋的手背蹭了一下脸,说:“好多人用过,不习惯。”

    韩竞:“……”

    叶满像是天生不会表达讨厌一样,连介意也说得委婉。

    “我来吧。”韩竞走进来,在他面前半蹲下,伸手去拿他手上的衣裳,说:“给你买了红糖粑粑和牛奶,去吃。”

    叶满:“什么是粑粑?”

    韩竞:“饼。”

    叶满“哦”了声,低头继续揉衣裳,手上忽地一空。韩竞把盆子端开了,放到了高高的洗手池上。

    上午八点,时间还很早,世界透亮。

    洗手间开着暖色的灯,叶满蹭蹭湿漉漉的额发,问:“你会洗衣服吗?”

    韩竞:“会。”

    叶满:“我洗得快。”

    韩竞没接他的话,手伸进水里,捞起一件衣服搓:“我们不一定什么时候找到他,不着急。”

    叶满撑着腿起身,问:“这么久了,真的能找到吗?”

    韩竞:“我叫这边的朋友帮忙查了,没人听过那个医院,但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外面响起了吉他声,叶满扭头看一眼,注意力又被韩竞吸引。

    韩竞会洗衣服,他有力气,也很熟练,手洗着一件叶满的白色卫衣。

    洗衣液的白色泡泡轻轻飞出,飘落韩奇奇的鼻尖上,轻轻破碎。

    小狗觉得好玩,大着胆子向韩竞走了一步,夹起尾巴,仰头观察他。

    他将脑袋轻轻靠在门边,目光轻轻着落韩竞的侧脸。

    那张脸英俊硬朗,带有少数民族血统的长相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异域的神秘,又实在男子气概十足,连那粗粝的古铜色皮肤都显得超出水平的性感。

    走这一路,从冬城到云南,或是活这一世二十七年,叶满都没见过比韩竞更加好看的人。

    韩竞应该没察觉自己在看他,因为韩竞始终低头洗衣服,符合他性子的沉稳,一直没说话。

    叶满就这样一直呆呆看着,心里渐渐变得安稳。这是除了妈妈和姥姥,第一次有人给他洗衣服。

    时光静静在客栈里流淌,门外吉他声又响起,阳光牵上了叶满的指尖,他迟一步感觉到,这个世界在流动。

    这个八月有点浪漫,适合偷偷喜欢。

    或许……二十多年前,谭英也在这里遇到了爱情吗?

    ——

    我把那段记忆画在纸上,用我的视角、用你的视角,还有流星的视角,企图把每一个细节留在最初。

    然后埋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

    有一天我离开了,你再次路过这片土地,会想去把它挖出来吗?

    谭英,你太自由了,就像路过我身旁的风,透明地穿透我的指缝,我快速合拢双手,却无法留住你。

    上一次见面,我向你发了好大脾气,我质问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留下?为什么不想和我结婚?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没有你的旅途重要?你笑着看我,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我比你大三岁啊,谭英,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知道我太激动了,我向你道歉。

    可别怀疑我,我真的爱你,你离开我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有一次我吃了菌子,我看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你。

    我每天计划着怎样和你吵闹,但慢慢的,我放弃了,我觉得你也许不会再见我。

    你好久不给我消息了,我想,我已经被你遗忘了吧。

    我只想写信提醒你,我还爱你。

    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在我工作的医院里。

    我总是在回想,想你告诉我的那个有趣视角,在你吃了毒蘑菇以后见到的世界——

    「“我是一只西伯利亚红嘴鸥。”我严肃地对面前的乌鸦说:“你愿意陪我跨过严冬,飞去西伯利亚吗?”」

    ——

    叶满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边啃饼边看信,此时院子里很清净,人们已经散了,只有一只大萨摩耶趴在院子里,懒洋洋晒着太阳。

    韩奇奇趴在他的怀里,露出一双小眼睛,偷偷看玻璃外的大白狗,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满把最后一口丽江粑粑塞进嘴里,放下信,走进洗手间,说:“哥,我吃完了,我来吧。”

    韩竞正把床单放进盆子里。

    “不用。”韩竞说:“你的手暂时别碰水了。”

    叶满愣了一下,垂眸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苍白,表皮在刚刚洗衣服的过程中被磨得很薄,渗出血丝。

    他对疼痛不敏感,刚刚并没有察觉,现在发现了,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细皮嫩肉的。

    洗个衣服都能把手磨破,你真是享太多福了。

    “我来吧。”叶满走进去,抓住那条湿漉漉的床单,说:“就是磨破个皮,没那么娇气。”

    “不是那回事,”韩竞说:“没必要的苦,别硬吃。”

    叶满愣了一下,敏感的他立刻说:“我没有硬吃苦!”

    他觉得韩竞在说做的事没有意义,他在嘲笑自己的行为多余。

    他顷刻间建起高墙,保持警惕敌对,观察韩竞对自己的态度。

    韩竞打开水,哗啦啦的水溅开在安静的洗手间里,他平静地说:“但凡让自己疼的事,都没必要继续干。”

    叶满缓缓放下手,低声说:“不疼。”

    韩竞低着头:“你告诉别人要知道疼,还知道自己疼吗?”

    叶满:“……”

    他顺着墙缓缓蹲下去,蹲在洗手间内的门口,盯着白炽灯光下自己那双过分皮薄的手指,上面已经红肿起一块儿。

    他太久没用手洗这么久的衣服,早就不习惯。

    “有一点疼。”他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感受了一下,困惑地说:“真奇怪,刚刚都没注意。”

    “小满,”韩竞没回头,仔细搓洗那件床单,开口道:“这条路不知道走多长,我们决定一起走,就得互相合作。”

    叶满从来不擅长合作。

    他蹲在墙边,韩竞侧后方,不到半米的位置,低着头盯着自个儿的手指,良久良久,轻轻启唇:“好。”

    蛋黄色的黄昏落满丽江古城,古城青石板路面凹凸不平,仍斑驳着茶马古道上的马蹄车轮印迹与悠远驼铃。

    叶满离开了民宿。他换下了冲锋衣,穿着一件阔腿牛仔裤和对他来说有点大的黑色短袖,袖子长度到了臂弯。

    叶满的衣服几乎都被洗了,这是韩竞借给他的。

    人来人往的古城道路、古色古香的古城建筑、穿城而过的水流繁衍出夹岸的酒吧餐厅。

    他坐在古城一个树下的长椅上,在努力吃着一盒酸奶雪糕,八月份的炎热天气,他冷得吐雾。

    韩奇奇缩在他胸前的背包里,连头也不敢露。

    韩竞去找朋友了,叫叶满一起,叶满拒绝了,他怕见陌生人。

    一个人无聊,就来古城晃晃。

    晃来晃去,最后停在这里吃那难吃到骗钱的雪糕。

    他一直纠结着,晚饭要等韩竞,还是自己先吃。

    他想要发消息问问韩竞,但是又怕打扰到人家,让人反感。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辣牛肉,一边吃,一边拨弄自己的手机,其实也没玩什么,把屏幕拨来拨去,软件挨个点一遍,再关上。

    面前的人们来来去去,嘻嘻哈哈,拍来拍去,这些影响不了叶满,他就像一摊烧干净的纸灰,不起波澜。

    他把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慢吞吞咀嚼,把耳机塞进耳朵,假装自己在听歌,那样在别人眼里,他看上去或许不那么孤独。

    “小满。”

    叶满低着头,试图把那一盒融化在一起的雪糕快速吃完,隔着耳塞,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是他有时候精神过于敏感,反应又迟钝,这导致他老是听错。

    他没抬头,继续吃东西。

    面前的阳光忽然被遮挡。

    他慢半拍地抬起头,韩竞正站在他面前,蛋黄色的夕阳把他的轮廓描摹得温暖又明亮。

    叶满觉得自己沉寂的心情忽然变好了,流动过心脏的血液正在加快。

    在他没有察觉时他的唇角已经上扬,他圆圆的眼睛尾端轻轻下压,闪烁出清亮的笑意。

    “韩竞!”他直起腰,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韩竞:“……”

    他看叶满的眸色微深,右手插进休闲裤口袋,指指前方不远的一个楼,说:“在那儿说话,碰巧看见你了。”

    只有不到五十步啊。

    叶满心顿时安稳了一些,松快地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韩竞:“不过去了。”

    “啊……”叶满疑惑道:“你不是才出来一个小时吗?就说完了吗?”

    韩竞自然地拎起叶满身旁那袋辣牛肉,说:“就很久没见,随便聊聊,也没什么事,我们去吃饭吧。”

    叶满立刻站了起来,追上他的步子,歪头看他:“吃什么?”

    他委婉说:“我刚刚听路人说有腊排骨火锅很好吃。”

    韩竞:“我知道一家还不错,不过可能需要排队。”

    “好!”叶满的提议被通过了,轻快地说:“你觉得好吃的一定很好吃。”

    韩竞微低着头,唇角微挑:“你还吃得进去吗?”

    叶满反应过来,腼腆地把手里的雪糕盒给他看,说:“不好吃,七块钱一块儿,不舍得扔。”

    韩竞抬手,接住了那个小盒子。

    叶满低头看,那只长而温暖的手无意蹭过他因为握着雪糕而冰凉的指尖,他下意识缩了缩,唇轻轻抿起。

    “那我吃吧。”韩竞说。

    叶满松了手,下意识捏紧黑色短袖衣摆。

    小臂上苍白的皮肤被夕阳裹上蛋黄色,脸也被浓郁的光芒裹着,整个人温暖明媚极了。

    他动动嘴唇,小声提醒:“那个牛肉……是好吃的。”

    因为很好吃,他特意吃了一点就停下,给韩竞留下了大半。

    “是吗?那我一会儿全吃了。”韩竞脚步微顿,侧身等他:“现在我们去吃腊排骨。”

    叶满扬起笑,歪歪头,说:“好!”

    韩奇奇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从背包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它嘴上还有一点点香菜沫,刚刚叶满喂了它几块凉拌牛肉。

    叶满抱住它,低头轻轻哄:“下来走走吗?”

    周围人来人往,韩奇奇又把脑袋缩回去了,在人多的地方,它就会格外胆小敏感。

    餐厅在古城外,门口有不少人,排了很久的队,从夕阳满天到青色天幕降临,终于有位置了。

    古城海拔舒适,温度也适宜,生活起来很舒服。

    叶满今天食欲很不错,即使之前吃了零食,但还是吃了小半锅的肉。

    他有点挑嘴,口味偏重,腊排骨有点咸,但刚刚好符合他的口味。

    吃过饭整个人状态都好得多,古城外行人没那么多,韩奇奇从背包里出来,在路上散步。

    韩竞走在他身边,两个人慢悠悠走着,也没什么话,可叶满越来越感到习惯和自在。

    “不知道这里二十年前是什么样的。”叶满看着古城外与普通城市没什么分别的街景,主动搭话说:“应该没有很多游客吧。”

    “早些时候来旅游的人少,除了有些外国背包客过来,见不到几个外地人,”韩竞说:“现在古城到处都是,圈个地方就发展旅游,大理、丽江都是这样。”

    叶满:“你为什么不来这里开客栈?”

    韩竞:“早些年有这个打算,但距离太远了,也错过了时机。”

    “哦……”叶满顿了一下,说:“你那会儿来过云南吗?”

    “来过几次。”韩竞语气慢悠悠的,很放松,说道:“十来岁那会儿,走丙察察往大理拉货,大理有个洋人街,聚了群从东南亚涌进来的欧美嬉皮士,还有些国内的文青,把烟酒、艺术品送过去,能赚上一笔。”

    叶满心里有点痒,他想听听韩竞的过往,又因为太胆小、太多顾虑不敢开口。

    从地下通道往古城走,韩奇奇又往叶满身上爬。

    叶满的背包是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买的,六十块钱,很抗造,什么都能塞,现在成了韩奇奇的专属狗窝。

    他把小狗放进去,托着底,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儿。”

    “我在想……”韩竞忽然接话。

    叶满停住,转头看他。

    地下通道的店铺基本上已经关了,人们来来往往。

    韩竞步履稳健,长腿被黑色长裤包裹,笔直、招眼。

    叶满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的小腿上,听到他轻飘飘地说道:“如果我那会儿就认识你,路上一眼看见,捞上车,把你拐进可可西里,在那个年代,谁也找不着。”

    叶满:“……”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里亮闪闪的:“你才不会,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正派的人,不会拐卖小孩儿。”

    “不卖你,自己留着。”韩竞也笑了,他眯起眼,半真半假地说:“年轻那会儿混,估计能干出这种事儿。”

    “留着干嘛呢?”他小心的、羞赧的、带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小心思,轻轻问道。

    韩竞眸色略深,瞟他一眼,语气轻飘飘的:“当吉祥物挂包上,拍你一下你就给我笑一下。”

    叶满想象着那种场景,忽然想起了尖叫鸡,一拍自己就喔起嘴尖声叫。他又忍不住笑,这次笑容持续时间有点久,一直到了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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