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民宿院门, 里面聚着好些人,杏树下、吊椅上,还有台阶上, 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
夜灯舒缓, 一只大白狗快乐地跑来跑去, 但是没人搭理它, 都在找猫搭讪。
吉他声拨动着丽江的夜色, 杏树上的天空青蓝,将院子也染得蓝汪汪的。
叶满社恐,特意落后一步, 跟在韩竞身后。
刚进去就有人向他们打招呼:“回来啦!”
有时候叶满也觉得蛮奇怪,好像他们萍水相逢,偶尔在一个客栈相遇,话也没说话, 就已经是熟到可以用“回来”这个词似的。
这句话好像确实会拉近彼此的距离。
“来坐!”弹吉他的微胖青年笑着说:“这里有位置。”
韩竞侧首低声问:“想坐坐吗?”
叶满不喜欢人群, 但是这里的氛围对他来说有点新奇, 纠结的时候,那个弹吉他的青年冲叶满说:“点首歌,我给你唱。”
叶满:“……”
院子聊天的人看了过来, 目光多数集中在韩竞身上, 那人太惹眼,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能一眼被人叨住。
这点叶满是能跟他相提并论的,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 叶满这窝囊样儿总能被想要拉人凑数的一眼叨住。
冬城那会儿,叶满第一次见面时韩竞是自己一个人,但凡人多一点,他都不敢多看他。
有人起来给俩人让了位置, 正好在他们的房间门口,一群陌生的男女热情地叫他们,叶满是不太擅长拒绝人的,往那儿走了一步,又停住。
他想看看韩竞的意思,韩竞大概看他挪步了,就抬步走过去,坐下了。
弹吉他的男生抽了口烟,扭头对俩人笑,看起来和善憨厚,但是叶满敏感地察觉其实他有很多心眼子。
他笑着向俩人搭话:“你们从哪儿来啊?”
糟糕,和叶满对视上了!
叶满有点紧张地抱紧韩奇奇,不得不答话:“拉萨。”
萨摩耶跑了过来,它一个胖屁股就坐在叶满身旁,仰头盯着他看,傻乎乎的。
叶满的注意力又放在狗身上,生怕它忽然上来对着韩奇奇来一口。
“我过两天也要去拉萨,”青年笑呵呵说:“你们打算在这里玩几天?”
韩竞半靠着藤椅,没准备说话,握着手机在发消息。
“还不一定。”叶满只好说。
青年笑着说:“你喜欢听谁的歌?”
叶满愣了一下。
他还真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他很久没听过歌了。
“他在酒吧驻唱。”老板走过来,掐腰站着,笑着搭话:“你爱听什么,免费给你唱。”
叶满受宠若惊,他有点紧张了,去摸自己的手机,想搜一个,却无意碰到了韩竞的腿。
韩竞抬头看他一眼。
“哥……”叶满稍稍倾身,靠近说:“你想听什么?”
韩竞是开客栈的,拉萨的客栈那么热闹,肯定知道点什么歌合适。
“还不知道你喜欢听什么?”韩竞却低低开口。
头顶杏树上挂着灯,灯光落在两个人的眼眸里,透亮。叶满微微仰头,韩竞垂着眸子,两人在黑夜灯光下静静对视。
叶满看到韩竞启唇:“我给你唱。”
叶满耳朵渐渐红透了,避开眸子,含糊说:“我都行。”
他说给韩竞听的,那个弹吉他的青年笑着说:“那我随便唱了。”
吉他声又响起来,其实没那么流畅,至少没有叶满在拉萨时听到那个喜欢韩竞的男大学生弹得好。
他有点走神,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摸出来看,是瞳瞳给他发的□□消息。
瞳瞳在向他分享生活,他在画画,不知道要用什么颜色的蜡笔。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怎么回。
叶满不懂蜡笔,他小时候买不起这个,长大后又清楚知道自个儿没那个画画天赋,所以连碰也没碰过。
“哥。”叶满轻轻叫了声。
韩竞微微靠过来,看清楚他的屏幕,向他伸手。
叶满一点防备也没有地把手机递给了他,那样的自然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亲昵。
夜幕渐渐深,客栈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热闹交谈着,没什么人关注坐在角落里的他们。
叶满一只手伸进背包,轻轻摸韩奇奇的脑袋,小狗嗅到了他的气味,就把小脑袋怼在他的掌心,轻轻蹭。
韩奇奇毛长出来了些,身上的伤也好多了,只是还胖不起来。
萨摩耶在脚边歪头瞧他,韩奇奇有点不安,叶满就把背包挪了个远点的地方,一半放在自己腿上,一半放在韩竞腿上。
然后,他悄悄靠近一点,屏息看韩竞回消息。
“九点了,”老板说道:“你得去酒吧了。”
吉他声一停,一首歌还没唱完,坐在院子里的人三三两两起身。
“我们去睡了。”
“晚安。”
“要不要跟我去酒吧坐坐?”那青年笑眯眯说:“我那儿热闹,调酒师特别帅!”
两个年轻小姑娘对视一眼,正在犹豫。
那青年转头对俩人说:“去玩玩?俩男人,晚上闲着也是闲着。”
除了几个拖家带口回去睡觉的,就剩下俩小姑娘还有韩竞和叶满。
叶满看看正和小朋友聊天的韩竞,忽然有种负罪感。
他觉得,韩竞平时生活应该不是这样的,无所事事、陪着一个无聊的人,还做一些无聊的事。
他平时应该很嗨,呼朋唤友,全世界旅行,或者在他的客栈里,喝一杯酒,和爱慕他的男孩子女孩子们调情。
“好。”叶满站起来,说:“哥,我们去喝杯酒吧。”
他这话说出来,俩小姑娘显然也松了口气,也一起站起来了,大晚上的,多点人去多少安全点。
韩竞刚发完一条消息,抬起头,挑眉说:“你在吃药。”
叶满愣了一下。
半刻后,慢吞吞地说:“我喝饮料。”
韩竞没再说什么,把手机交给他,跟着一起出了民宿。
一群年轻人吵吵闹闹的,浩浩荡荡走过街,叶满不习惯,跟在最后面。
韩竞就走在他身边,没多话。
叶满觉得有点尴尬,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路到了酒吧。
酒吧没开在沿河的街,位置靠近古城的一个小侧门,进去没多久就到了。
这会儿客人还不多,里边火塘那儿没有坐人,都坐在两边的桌子边上,女孩儿少,多数是男的。
酒吧面积不大,墙上挂着挺抽象的画,装饰极文艺,门口就是吧台,五六个人进来后,那弹吉他的青年熟稔地和酒吧的人打招呼。
叶满靠后站着,几乎贴墙,他觉得这些人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男男女女,互相依偎、拥抱。
他们不像情侣,因为有个女人刚刚搂过一个中年男人,又和带他们来的青年接了一下吻。
叶满像是一个懵懂闯入大人世界的小孩儿,好奇又排斥地看着这些,躲在韩竞身后,紧张到有点想抓他的衣摆。
带他们来的男人叫刘飞,他拍了女人的屁股,眼珠子好悬没收回来,但是笑的时候还是一幅老实绅士的模样。
他在为这个万众瞩目的女人在人群中青睐他、给他一个吻感到特别骄傲——叶满这样阴湿地判断。
“她是来找艳遇的,每天都来。”刘飞笑着凑过来,跟俩人说话,可俩人都没搭话。
韩竞从头到尾没怎么开口,估计在刘飞眼里看着挺高冷的,他就跟叶满说:“你喜欢那类型吗?我给你搭线。”
叶满:“……”
他摇摇头,说:“我就来喝点东西。”
刘飞显然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也不在那俩明显清纯干净的小姑娘那儿。
把俩人领到里面一张空桌坐了,就跑到刚刚那美女那儿聊天。
韩竞没往里面走,就在吧台坐下了,低着头发消息。
“喝点什么?”吧台后扎着小马尾的男生走过来,笑容温和:“第一次来吗?”
叶满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生。
他皮肤细腻、五官极精致,美得雌雄莫辨,跟动漫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如果不是他说话声是男声,也有喉结,叶满几乎以为他是女孩儿。
他看着叶满说的,让叶满害羞得有点说不出话,他下意识回应:“我随便。”
一旁的男人忽然出声:“两杯苹果汁。”
叶满:“……”
他扭头看韩竞,男人把手机还给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百无聊赖的,看起来对这地方不怎么感兴趣,但进来的人多多少少眼睛都会往他身上瞟,无论男女。
他衣品好,穿什么都有股子时尚劲儿,很酷,在人群里十分惹眼。
这么个酷哥儿,在深夜酒吧里,点了两杯苹果汁。
那调酒师目光在俩人身上转了一圈,温和地说:“稍等。”
叶满又点点头。
这里比他之前在独克宗待的酒吧更热闹,来往的人也更杂。
韩竞在他身边,他就好像在人群中有了安全感,甚至有闲心撑着腮观察酒吧的人。
叶满看到有几个男人去了那俩小姑娘的桌子,两个小姑娘显得有点不适,但是聊了两句,好像又放松了。
目光在往一边转,火塘旁摆了乐器,已经有人工作人员收拾场地。
苹果汁很快就做好了,绿色的果汁,上面有一块儿小小的烤棉花糖,冰块儿在透明的杯壁上碰撞出薄薄的泪痕,叶满垂眸看着,他觉得这杯果汁很好看。
他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那杯饮料,找了个角度,点击拍摄。
觉得不怎么满意,又准备再拍一张,忽然一束光打了过来。
韩竞微微靠近,手上握着手机,手电筒开着,撑腮看他的手机屏幕:“这样好点吗?”
叶满:“……”
他的心脏轻微悸动一下,抿起唇。
手机灯光将那杯苹果汁上面的水雾照得格外清晰,连细小水珠都看得见,晶莹剔透得像一件艺术品。
韩竞会在拍照时给他打光。
这是一个很小的细节,但是真的很惹人,距离和声音都保持得恰到好处,有点暧昧又好像没有,细到叶满觉得,他给很多人这样做过。
“谢谢。”叶满敛眸说:“我拍完了。”
韩竞往后退了退,两个人相互触碰的膝盖分开,他低低说:“我出去买包烟。”
叶满:“……嗯。”
韩竞站起来,拿起自己那杯苹果汁。
叶满仰头看他,视线里,韩竞将玻璃杯贴在唇边,他没有品尝的意思,直接一饮而尽。
喉结上下滚动,性感又潇洒,几口喝完,放下杯子。
他把手伸向叶满。
叶满慢吞吞伸手,韩竞把那一小块儿棉花糖搁在他掌心,离开时,长长的指头无意刮蹭了叶满的指尖。
直至男人离开,叶满还捏着那个棉花糖发呆,指尖麻酥酥的,触感很久没消失。
他敛眸,将棉花糖放进嘴里,轻微的焦味儿,很甜很甜。
叶满没办法描述那种甜,好像就连着肺腑都一起软了起来。
他不舍得快速吃完,可那小小一块儿,进了嘴里,就快速化了。
“怎么自己在这儿?”身旁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叶满转头,是刘飞。
青年笑着说:“去里面坐吧。”
叶满:“我等我朋友……”
刘飞:“没事,他回来我让他进去找你,这里坐着不方便,一会儿全都是人。”
叶满不是一个很会拒绝别人的人,别人让他起来,他就随波逐流。
刘飞把他安排到民宿那两个小姑娘身边坐着了。
虽然没说过话,但是他一来,小姑娘就立刻热情地打招呼,与面对桌上其他人的态度迥异,好像他们之前就熟识一样。
这让叶满有点不自在。
“我叫涂涂,”圆脸的小姑娘友好地和他打招呼:“你呢?”
叶满努力切换正常人社交状态:“叶满。”
一桌五六个人,他们三个坐一排,剩下的都是男人,长得各有各的乱七八糟。
桌上摆着一盏亮黄色的灯,光线柔和,朦胧笼罩在一张张彼此陌生的脸上。
小姑娘撑着下巴,歪头看他,笑容很甜:“我从上海来,你呢?”
叶满喝了一口苹果汁,微笑说:“我从拉萨过来。”
“你朋友呢?”小姑娘往旁边扫了一眼,和她朋友一个对视:“刚刚还看他在这儿呢。”
叶满心里大概猜到她们什么意思,他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说:“出去买烟,一会儿回来。”
叶满的头发长得很快,越来越长了,微卷的头发几乎遮过他的眼睛,尾端也戳脖子,低头糊在脸上时,让人很难看清他长什么样儿,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他。
不过这让会叶满有安全感,因为遮丑。
韩竞因为五官帅得过于权威,所以留短发也会被人注意。
第52章
桌上的男人更对叶满没什么兴趣, 只是简单打了招呼就提议一起玩骰子,输了的喝酒。
一个服务生送上来一打啤酒,笑着跟叶满打招呼:“你坐这儿了。”
刚刚在吧台时刘飞介绍过, 他就表现得跟他挺熟的样子, 这种单方面的热情让叶满有些不自在。
“火塘那热闹, 你去那里坐着也行, 我们的歌手特别牛。”他撑着桌子俯身跟叶满说:“一会儿你想听什么, 直接跟他说,不用客气。”
小姑娘插话问:“是刘飞吗?”
“刘飞唱得也好。”青年脾气很好,看过去:“今天他最后唱, 你们多留一会儿。”
“你在这儿啊!”忽然一个张扬的男声插过来,来人搂住青年的脖子,笑得贱兮兮的:“还以为你在谁床上没下来呢。”
叶满看过去,那青年中分头, 很高, 干瘦, 右眼眉毛上面有块儿黑色的胎记,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得很有心眼子。
“别乱说话。”青年拍开他的手, 笑着说:“我去忙了, 需要什么随时和我说。”
那人吊儿郎当地摆摆手,过来大咧咧地和一桌人打了招呼,用拇指指指自己的鼻子:“随便喝, 这桌算我的。”
一句话让一群男人留下了他,三秒内称兄道弟,五秒内酒就到嘴里了。
叶满迟钝的脑子在有些吵闹的场景里转得缓慢,他慢吞吞喝着自己的苹果汁, 想着,谁也不认识这人,那这人找个机会溜走不付钱还得是这一桌人付,不就是白喝了一顿酒。
这人到底来干嘛的,有些奇怪。
他为自己阴暗的揣测而自责,那边热闹他一点也不想参与,就低头看手机,假装忙碌。
他把刚刚拍的照片上传朋友圈,慢吞吞编辑文案。
烤、棉、花、糖、很、好——他一个字一个字敲上去。
还没打完,那刚在他身旁坐下不速之客凑了过来,笑嘻嘻说:“都来这儿了,怎么还喝饮料?”
叶满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说了实话:“在吃药。”
“呦,你这手串是哪儿弄的?”青年热情得凑过来,几乎和他肩并肩了,低头看他手上随便套的那串念珠。
“网上……”他说:“网上买的,不值钱。”
“你看看我这个。”他穿着白色短袖,露出一条烧火棍儿一样细的胳膊,胳膊上纹身密布,手串在上面缠了好几圈,看不清什么材质。但是叶满觉得,这种地方的人大概都不会戴便宜货。
“紫檀木的。”那人说。
那青年身上有香水味儿,很浓,让叶满有点难受,但他很尊重人,脸上没什么变化,老老实实夸赞:“好看。”
“我最近刚入手一个坠子。”
青年似乎误以为他对这种饰品感兴趣,敞开了话匣子,还把脖子上挂的绳儿给解了下来,托在掌心,给一桌人看:“缅甸的玉料,老坑玻璃种。”
那是一个翡翠玉观音。
这人像个卖玉的——叶满走着神想。
桌上的人大概猜出了他的目的,交换了个眼神儿,没说话,俩姑娘没心眼儿,又离得近,看了看,问:“这个得多少钱?”
“害,主要是喜欢,钱不钱的不值当说,”他把玉递向叶满:“你看着怎么样?”
叶满:“……挺好。”
青年抬抬手,大方地说:“拿着看看。”
叶满连忙说:“算了。”
“欸!来了!”酒吧里头人有点多了,闹哄哄的,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他,他忽然急吼吼站起来,把玉往叶满手里一塞,说:“你先看着,我很快回来。”
叶满愣住,玉到掌心,他敏感地觉得有点不对,立刻低头看。
身旁的小姑娘惊呼一声,叶满只觉得耳边听不到声音了。
一声平直的大脑嗡鸣中,他亲眼看见那块儿玉在他掌心碎成了两瓣。
也就是说,那人塞过来时是好的,但是到了他手里,玉碎了。
没磕没碰,玉观音的头斜斜裂开了。
那青年也听到了动静,刚走开两步,又回来,一眼看见碎了的玉。
“我去,怎么就碎了?”
“完了,赔吧。”
“黄金有价玉无价,人说多少他都得照赔了。”
桌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叶满觉得那就像一潮一潮巨大的海浪,让他完全没有喘息和思考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的手僵了,身体也僵了,死死盯着那块儿玉,几乎没了反应。
他们在冤枉我,我什么也没做!
以前的种种被冤枉的记忆纷纷涌上来,让他羞耻、着急又害怕,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
可玉确实是在我手里碎的,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可能真是我不小心弄碎的。
他很快开始和别人一起怀疑自己。
“怎么搞的?哥们,”那青年变了脸色,嚷道:“就让你拿一下,你就给我弄碎了。”
叶满笨拙地辩解:“真的不是我。”
青年急了:“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难道是我弄碎的?”
越来越多人看了过来,叶满压力越来越大,他脸涨得通红,抬头看他:“那你说怎么办?”
青年“啧”了声,伸出两根指头,居高临下说:“二十万。”
叶满的大脑嗡了一声,冷汗都下来了。
他下意识说:“我没那么多钱。”
但是下一瞬,他想起来了,自己有钱,有很多。
可那些钱……根据叶满的经验,他所得到的所有意外之财用起来都是用自己的好运气换的,而他这个人运气向来有限。
他紧紧抿起唇,拿起自己的手机,拇指按上去,指纹解锁。
他按得很用力,好几次没解开,因为他的指腹出了汗。心脏砰砰跳着,在那么多人或同情或冷眼旁观的目光里,他难堪地想要快点结束这场灾难。
耳外世界轰隆隆作响,手机用力点进手机银行,他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他心里一跳,心惊胆战地仰头看过去,韩竞正站在他身旁,他回来了!
那一瞬间,叶满忽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急着想告诉自己被冤枉了,但是韩竞没用他说。
他伸手捡起了叶满面前那两半玉,放在眼前看了看。
“你的玉?”韩竞语气听不出喜怒,慢悠悠的,目光瞥向那个青年。
“不是,我天,竞哥!”那青年瞪大眼珠,刚刚还暴躁的咄咄逼人,这会儿立刻挂上了笑,他凑过来,热情地说:“竞哥,你来云南我怎么都不知道?”
叶满眼睛很酸,心跳得急促,指尖阵阵发麻,坐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挺多年没见,都做上这种买卖了?”韩竞随手一抛,那昂贵的玉石在心惊胆战的叶满眼中画了个弧线,“当啷”掉在坚硬的地上,又碎了两截,韩竞慢悠悠道:“现在值四十万?”
“没有没有,就普通玉,不值几个钱,”他贼溜溜地扫视一圈,靠近韩竞的耳朵,压低声音说:“不知道是您朋友,要不我能这么干吗?”
叶满垂眸看那碎成几节的玉,倔犟地挺直脊背,他没注意,被冤枉的过程中,他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就像只有这根脊梁还撑着他在这个世界的尊严。
“玉不过手,小满。”韩竞的手拍拍叶满的肩,锐利的眼盯着那人,似笑非笑道:“防的就是这些小人。”
叶满脊背绷直,闷闷应声:“嗯。”
“这话怎么说的?”青年笑嘻嘻的,挥手道:“走走,我请客赔罪。”
“怎么了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儿赶了过来,眼睛在几个人脸上转了一圈,皱眉说:“刘铁,你在我店里干什么了?”
“误会误会。”刘铁贼眉鼠眼的:“开个玩笑。”
桌上其他客人都没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热闹,还有人从头到尾举着手机录像,叶满发现了,不适地躲开脸。
“没事吧?”那老头儿走过来,跟叶满说:“帅哥,别跟他一般见识,你今晚的消费我都请了。”
显然关系很熟,这是个回护态度。
叶满摇摇头,抱着韩奇奇,一只手伸进包里,捏着它的嘴,阻止它蓄势待发地凶人。
韩竞仍盯着那的青年,没理睬老板说的话:“这事儿怎么了?”
叶满一愣,他以为事情就到这儿了。
“请客赔罪还不行吗?”刘铁吊儿郎当地冲韩竞说:“真是闹着玩儿的。”
叶满心堵得厉害,没人知道他一句轻飘飘的“闹着玩儿”,刚刚对叶满的影响有多大。
“是不是闹着玩儿我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韩竞没顺着他的话,有点不耐烦了:“少跟我这儿装傻充愣。”
叶满呆滞的眼珠缓慢转动,他忽然觉得一阵发酸,紧接着眼泪就顺着眼眶滚了下来。
刚刚被冤枉没哭,这会儿被维护,他反而情绪起伏更大。
酒吧的调酒师、服务生,刘飞他们都过来了,围着看情况,客人们也都在看。
他没敢抬头,怕丢人。韩竞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叶满偏头躲的一个动作,一滴泪砸在了韩竞指缝里头。
韩竞迅速蜷了下手指,皱着眉,目光往叶满脸上寻索,说:“你知道我的脾气,别逼我翻脸啊。”
那语气轻飘飘、漫不经心的,可人人都能听出里面的警告。
那老头儿冲刘铁使了个眼色,都明白这是不给个说法不行了,人不给机会。
“要不这么着,”刘铁眼神儿也有点变了,他觍着脸笑,冲叶满说:“小老板,我那儿还有料子,送你拿着玩。”
他的称呼已经换了。
韩竞拍拍叶满的肩。
这是让他拿主意,原谅不原谅都让他决定。
他缓缓抬起头,面向那个男人,梗着脖子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老头儿立刻打圆场:“还不道谢。”
刘铁笑嘻嘻的,正要开口,听见叶满说:“但是你也不要做这种事了,很不好。”
刘铁一愣,眼神儿没再飘,认认真真打眼看了叶满两秒。
他点点头,动动嘴唇附和道:“是是,法治社会嘛。”
“韩老板,你是稀客,”老头儿身上一股子豪爽的江湖气,摆摆手,说:“咱们去吃一顿。”
“我请客!”刘铁窜过来:“小老板,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安排。”
叶满摇摇头,他仰起头,看向韩竞。
头顶的小灯光线朦朦胧胧落在俩人脸上,仰头时头发微微散开,露出一双泛血丝的眼睛:“哥,咱们回去吧。”
韩竞与他对视,神色有点让叶满觉得危险的戾气,但很快男人移开眼,拿起他怀里的包,沉沉说:“我们先回了,明天再说。”
叶满有点害怕他这样,老老实实站起来,小心翼翼观察他。
老板陪着一路出门,他们和韩竞说着话,韩竞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叶满没什么精神听。
酒吧门打开,正撞上一个背着琴包的人进来。
老板打招呼道:“来了。”
那人点点头,没多话,表情平平淡淡的,礼貌地让开路,等一行人出门。
叶满的目光却忽然落在他的身上,踏出酒吧门口,那人进去了,他还没继续走。
“小满?”韩竞低低问。
“哥,”叶满指指门口,小声说:“他是来唱歌的吗?”
刘铁猴精猴精的,一眼看清叶满对那人感兴趣,连忙说:“是,老吕嘛,他常年在这儿唱。”
叶满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常年”,有点忐忑地对韩竞说:“我能听听吗?”
那语气小心的,就跟小孩儿问家长能不能多看一会儿电视似的。
韩竞往里看了眼。
这时丽江夜色渐渐深沉,酒吧门口的路上都是撤出古城、回民宿睡觉的人,酒吧的玻璃门关着,里面人影憧憧,光线暧昧,也看不清什么时候。
叶满期待地看着韩竞,征求他的同意,韩竞问:“你认识他?”
叶满摇摇头:“不认识。”
韩竞:“喜欢就听听。”
叶满松了口气,仰头,弯起圆眼,对他软软笑了一下。
韩竞垂眸看他,眸中闪过一丝狐疑,但没说什么,率先抬步,返回了酒吧。
火塘那儿围了很多人,那些桌子也坐满了,只能坐在靠后的吧台边上。
叶满一眨不眨地看着里面,那里边坐着的驻唱怀里抱着一把马头琴,暖烘烘的灯光,整个酒吧只有那里最亮,火塘的红色火焰上下舔舐,在八月天里虚拟着真正篝火的视觉效果。
那个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发黄,但是肤质很好,眼睛不大,细长,颧骨有点高。
不是太显山漏水的长相,但还算俊秀,安安静静在那儿坐着,拉着马头琴,旁边有个长相粗犷的男人在唱歌。
马头琴的乐声和吉他贝斯不一样,它厚重低沉,像遥远的旷野传来的古乐。
叶满第一次听这个乐器,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喜欢听?”刘铁凑过来,笑着说:“老吕唱歌也好听,你喜欢听什么,我过去跟他说。”
叶满摇摇头。
他不喜欢这人,不想和他说话。
刘铁脸皮厚,不在意他的冷淡,他笑着说:“小老板,你和竞哥什么关系?”
叶满硬邦邦的:“没关系。”
韩竞坐得远,正和酒吧老板聊天。
刘铁回头看一眼,指指墙上的画,说:“这些都是老板自己画的,刚才那老家伙,就是这酒吧的老板。”
叶满不懂艺术,他是个土包子,只敷衍道:“嗯。”
“那幅画,”刘铁指指最里面那幅夕阳落日的画,说:“当年从竞哥手里买的,镇店之宝。”
叶满的注意力从弹马头琴的人身上挪开,看向那幅画。
他就觉得色彩很浓烈,搞得心情也很浓烈,上面有头藏羚羊,应该是藏羚羊,黑乎乎的一个影子,在盛大的落日下边。
叶满只觉得看得久了情绪过载,压得慌。
“听说是他初恋画的,”刘铁不遗余力跟他搭话:“可可西里的落日。”
叶满的心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轻微酸疼,他重新看那幅画,他看不懂,也画不出这样的画,他连画火柴人都抽象得像烧过一样。
韩竞的初恋,是个画家吗?
叶满是一个没能耐的小审计,还丢了工作。
有些时候,在意也需要一点能耐的。
他只轻微动念,就没太多感觉了。
可……他犹豫一下,忍不住轻声问:“画的是无人区吗?”
“嗯,”刘铁见他搭理自己,连忙说:“是啊,竞哥没和你说过?他在无人区待过很多年。”
“没有。”叶满说。
刘铁生怕没把人哄好,特意跟调酒师那儿问了,点了苹果汁给叶满,唏嘘地说:“我们认识那会儿还年轻,他那手腕特别狠,正儿八经的亡命徒。”
叶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碰他那饮料,说:“看不出来。”
刘铁回头往韩竞那儿看一眼,眼睛里露出点物是人非的落寞来:“十来年前,我们都是路上跑的,那会儿好赚钱,也能赚着钱,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竞哥的。”
第53章
他们待到酒吧快歇业时才离开, 叶满一点一点往前蹭,悄悄站在火塘边的空地,目光注视那位拉马头琴的歌手, 但他太腼腆, 不好意思上前。
这会儿人少了, 只有火塘前还围着人, 刘铁很有眼力, 把那个歌手手边的位置给清了,把叶满安排过去。
火塘边上的人都在跟着唱歌喝酒,没什么人和拉马头琴那位沟通, 那人看起来也是个内敛性子,只始终微笑着,也不说话。
叶满很紧张,规规矩矩坐在他身边, 没好意思开口, 也没好意思看人家。
直至坐在吧台聊天的韩竞找过来, 站在叶满身后,微微欠身凑到他耳侧,低低说:“回去还得喝药。”
叶满抿唇点点头, 终于鼓起勇气看那歌手, 他深深吸了口气,脸有点红了。
韩竞眸色微深,目光落在那歌手身上。
叶满太怂, 话还是没说出来,蔫哒哒地转身,跨了出来。
刚出酒吧,刘铁就追了出来:“竞哥, 小老板,明天说什么也得我做东,赏个脸。”
韩竞扫他一眼:“你干点正事吧。”
“我怎么没正事呢?”刘铁嘿了声,说:“你们住哪儿?我明天找你们去。”
韩竞没吭声,叶满倒是和和气气说了,因为刚刚他帮忙自己找位置,他对刘铁态度好了不少,指指酒吧里头:“他住的那个民宿。”
指的是刘飞。
“那我知道了,”刘铁笑得痞坏:“他今晚上估计有约了。”
叶满一顿。
酒吧里有人出来,门开合空隙,叶满瞧见那俩小姑娘还在里面,正笑着唱歌,看起来很嗨,两边一左一右坐着的俩陌生男人喝了酒,脸红得跟过了油的猪肘子似的。
刘飞坐得离他们很远,门口待着,正玩手机。
叶满迟疑了一下,扭头看韩竞:“叫她们一起回吧。”
刘铁早就看出来叶满心善,他立刻心领神会:“没事,刘飞这不等着她们吗,不能让她们单独走,我一会儿亲自给送回去,放心吧。”
见韩竞点了头,叶满这才收回视线。
十一点左右了,古城的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偶尔经过的,拿着手机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正对着屏幕聊天,是在直播,一路上都看见俩了,今年直播好像有点火。
茶马古道的古老石板踩在地面,坑坑洼洼,表面又被磨得光滑油亮,得小心留神脚下。
叶满低着头,留神走着,觉得精神有点兴奋,脑子里还没从酒吧的热闹缓过来,耳边好像还留着马头琴声。
俩人沉默走了一路,一直没有交谈。
韩竞低头咬出一根烟。
“咔”一声轻响,没灯的小路上爆出一星火花。
“哥。”叶满小声说:“我也想抽。”
韩竞漫不经心抬手,把嘴里那根拿了出来,递向他。
夜深,叶满也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但能看见点燃了的烟。
他伸手接过来,含进嘴里,尝到了一点湿润。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心跳瞬间乱了。
他和韩竞亲过,多深的都亲过,可那时候只关乎孤独和欲望,可他觉察到自己对韩竞的喜欢后,这一切就变得不寻常。
他没说话,也没让韩竞察觉自己的异样,低着头,小老鼠偷灯油一样偷偷品尝那根烟,他好像尝到了一点酒味儿。
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微,古城外的街上店面也都关了灯,没人在走动。
叶满用门牙咬着烟,心里想着,明明韩竞离他那么近,可他越来越觉得那男人很陌生。
……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竞哥的。”
隔壁那桌正热热闹闹摇骰子,传来阵阵喧哗,吧台后那位漂亮的调酒师正闲着,撑腮过来凑热闹,拿一双美眸看说话的刘铁。
刘铁被他看得恶寒,连忙说:“你别这么看我,我取向正常,对男的不感兴趣。”
那调酒师不知怎的,这时候瞧向了叶满,杏子一样的眼睛微弯着,目光意味深长。
叶满别别扭扭对他笑了笑,好像有什么秘密被看透了。
刘铁显然和调酒师很熟了,也不在意他听不听,说了下去:“零几年那会儿我跟着师父跑车,全国都跑,那会儿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有手机、有摄像头、有卫星定位,那会儿高速还不完善,出事儿的也多。跟竞哥第一回见面,他手上拿着铁棍子,差点把一个人的脑袋砸碎了,我没见过下手那么狠的,当时吓得腿都软了。”
叶满说:“他看着挺温和的,是个好人。”
“没说他坏,”刘铁啧了声,说:“路上跑的都不容易,都是为了活下去,各活各的,那会儿的人,没有好坏。”
……
“好抽吗?”丽江安静的古路上,还是韩竞先打破了沉默。
叶满回过神,茫然一瞬,低低说:“薄荷味儿的。”
“嗯,”韩竞说:“看你抽过这牌子。”
叶满微怔。
片刻后,他转头看韩竞:“哥,听说你以前打架很厉害。”
韩竞没什么意外,吐出一口烟,说:“刘铁跟你说什么了?”
“就……”叶满支支吾吾:“就随便聊聊,他刚认识你那会儿的事儿。”
“刚认识?”韩竞稍微回想了一下,说:“我才十八九吧,我记得刘铁比我大两岁。”
看外表,刘铁能比韩竞大出十岁。
“那是真的吗?”叶满问。
韩竞:“什么?”
叶满:“说你差点……”
差点把人给打死了。
那个年代的事儿,叶满知道的不多,他出生在九十年代,那会儿年纪小,待的地方也落后偏僻,除了cctv少儿里面那两只小恐龙的分别还有星空卫视里面脑袋缝了九针的时候淘气小孩失去了恋人以外,这个世界无特别重大事件。
他不知道那时候外面已经铺起了公路,像是一条条血管,遍布华夏大地,东奔西走、南来北往的人,把养分输往各个地方,或是繁华都市,或是不发达的落后地区。
而韩竞也在那条路上跑过。
在叶满小小一个人撑着腮仰头找星星,把猎户座三星当成牵牛星观测时,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在了韩竞的车窗。
……
“下雪了。”刘铁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裹紧袄,缩起脖子说:“今年过年回不去了。”
师父叼着烟,眼睛熬得泛红,凌晨一点钟,冬天的天空阴沉沉,漆黑的天地间除了车灯照出的亮光什么都没有,庞大的货车队在崎岖不平的破路上轰隆隆前行,雪被掀起的尘土卷进了车轮底下。
“多赚点有什么不好的?”师父的身上有常年抽烟腌出来的臭烘烘的劣质烟味儿,只要一开始抽,整个车头里面就跟那火灾现场似的,又闷又呛,熏得人眼泪哗哗淌。
刘铁那会儿年纪还轻,是个小混混,混了很久也找不见能赚钱的营生,就跑出去闯荡,机缘巧合认识了那位师父,给了钱,跟着学开卡车。
新手,也没机会上路,就先跟着用眼睛看,平时给打打杂,师父心情好了给摸摸车。
那会儿路上流行一句话——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
很多年后,他在丽江的某个文艺小酒吧里头跟叶满提起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个儿绝对没干过那事儿。
叶满性子单纯,还用有点高看的眼神儿瞧他,瞧得他心底汗颜。
不过那个年岁吃过的苦,多年后提起来还是辛酸。
那句流行的话,也不过是一个时代的映照。七八十年代那会儿珠三角正飞速发展,香港不少老板的投资纷纷涌向那边,工厂开了,卡车司机这个行业也应时而生。
他们称呼那些香港的卡车为“港车”,司机都是香港的,谁都想去开港车,在那个年代,港车司机薪水能过万。
一些司机来内地会夹带些“私货”,往来偷偷运送烟酒之类的东西,谋取私利,赚的盆满钵满,那时有不少人推崇那些体面有钱的司机老板,向往香港的生活,有些司机在内地也更傲慢,好像会一口香港口音,就有无数人往上扑一样,做的那些不可言说的事儿也就多了。
后来内地货车也渐渐起来了,那些毛病在这些人身上也多多少少展现出来,大车司机跑长途,工作强度大,没日没夜,高度疲劳和路上如影随形的孤独时刻熬着人的意志,一些人表面上吃苦耐劳,敦厚老实,慢慢的也就不安分了起来。
那场雪下来,也就意味着要过年了,七八个路上跑的单身汉,除了刘铁,哪个都是有家有室的,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养家糊口,可也不妨碍人家干那档子事儿上瘾。
车队在一县城的小旅馆停下了,后半夜了,大雪里头,那小破旅馆开着昏黄的灯,门口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裹着大棉袄,手上提一个手电筒,迈着小碎步往大车这儿跑。
刘铁刚一下车,就立刻被人热情地迎接了。
“呦,新人?”那男人缩着头,笑眯眯说道。
刘铁一听就明白了,估计师父他们老来这儿住。
他是个卡车新人,但社会上摸爬滚打惯了,下意识套近乎,他憨厚地笑了笑,说:“跟着师父打打杂,以后多关照。”
那人一乐:“好说好说。”
他师父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性子有点急躁,一下车就说:“赶紧着,有吃的吗?”
那老板立刻说:“准备好了,热水澡、现成的饭菜,赶紧进去吧,天齁冷的。”
刘铁留意到这偏僻小县城道路旁停了几辆货车,其实这也正常,很多大车打这县城过,在这儿休息的司机,有的不舍得住店钱,就窝在车里睡了,刘铁那手电筒一晃,瞧见一辆车上睡着的司机脸色煞白,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死活。
他那时候心里莫名就惊惶了一阵儿,在这陌生的地界儿,年关前,离家十万八千里,联想到自己身上,以后他也得过这样的日子,在路上跑着,说不准哪天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就交代了一条命。
他是越看那人的脸越像自个儿,好像真就是自个儿死在了车里一样,他心里发毛,想去敲敲窗户,身后师父一把扯住他,催促说:“干什么去?快点弄完睡觉了,明天起早。”
刘铁一听他说“弄”这个词儿,立刻就来了点精神。
当然,很多年后,他和叶满可不是那么说的。
被戏称为艳遇之都的丽江古城,酒吧里,他义正言辞说:“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跟他说:我要睡觉了,累得要命。”
一旁的调酒师轻轻“呵”了声,刘铁一拍桌子,急了:“双鱼,你还不信,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没碰!”
他顿了顿,说:“我就是在那儿遇见竞哥的。”
……
小旅馆有二层楼,一楼吃饭,二楼住宿。外墙是红砖的,早被风雨洗刷得泛旧,里头也不怎么宽敞,门和门之间距离很近,房间自然也不宽敞。
时代在变,现在稍微大点的城市都不怎么能见到私营小旅馆了,以前国道边上这种地方多的是,小饭店、小发廊,多数是小平房,专为跑长途的卡车司机设计的。像这个地方虽然环境很一般,但是胜在便宜,早些时候几块十几块就能住上一晚,还能牵线搭桥提供些特殊服务。
刘铁进门的时候,在门口跺了跺脚,把鞋上的雪给弄掉了,雪水混着泥在水泥地上画出鞋样子,挪开脚,地上散落着几张黄色小卡片,上面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还有一串电话。
他多瞧了一眼,心里嘀咕着要是真有这卡片上的货色就好了。
他那会儿年轻,心气儿高,不是谁都能看得上的,还真和那群五十来岁的老司机有点差别,不过那差别不过是人渣和挑剔的人渣的分别。
老板给准备好了饭菜,进去后是老板家的小姑娘在忙来忙去,帮着端茶递水,往火炉里头添煤。
那小姑娘长得漂亮,高挑秀气,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
刘铁在人身上多看了几眼,碍着她爸在,也没敢多看。
一群人刚进来,也没心思说什么话,在桌边上风卷残云,要知道平时他们在路上吃饭,都是冷一顿热一顿的,很难吃好。
就吃饭那会儿功夫,门开了,又走进来几个人。
那小旅馆的灯泡是老时候用的钨丝灯,灯光发黄,年头久了,灯泡上面积了一层黑油油的灰,光线发暗。
风卷着雪和沙子吹进了店里,冷不丁的寒气让正吃饭的刘铁打了个哆嗦。
他转回头去看,一眼就瞧见走在最前头那个人。
……
“真帅啊。”刘铁啧了声儿,伸着两根指头在空气中点了两下,跟叶满说:“我一个男人看见他都愣了神儿,那身高、那腿,就算裹着军大衣,也能瞧出他那一身的劲儿,尤其是那双眼睛。”
叶满很投入地听着刘铁说话,仿佛自己也站在了那个边陲小县城,也看见了钨丝灯泡下的风卷雪,还有走来那个人。
“你是没见过年轻时的竞哥,”刘铁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那眼神儿特别利,特别稳,黑黝黝的,没有一点人的情绪,像没怎么在人群里待过……就跟一身野性的狼似的。”
……
推开民宿小门时,萨摩耶正躺在地上睡成了一大团棉花糖。
民宿里很安静,门口老板娘的工作间灯也关了。
刚刚屁颠屁颠疯跑了一路的韩奇奇立刻后退,哼唧着要往叶满身上爬。
叶满是个惯孩子的家长,连忙把它抱起来,小心翼翼跨过横行霸道的大萨摩。
他们的房间靠边儿,路过的几个房间都没什么动静。
韩竞打开门锁,说:“我去熬药。”
叶满的眼神儿不自觉落在他的侧脸,白炽灯光下,那张脸轮廓深邃,无疑是帅的、极出挑的,可也没像刘铁形容的那么夸张。
“我跟你一起。”叶满轻声说。
韩竞离开的动作一顿,低低说:“好。”
半夜十一点,万籁俱寂。
民宿的小厨房里散着中草药味儿,他们自带的小锅咕噜咕嘟冒着热气,氤氲了头顶的灯光。
叶满抱着韩奇奇蹲在地上,仰头看他熟练地分批次地把药草放进锅里,高大的身材在雾气里被揉得有点模糊。
“——哥。”
“——小满。”
安静的夜里,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又都沉默两秒。
叶满开口:“你先说。”
韩竞低头看着正冒热气的中药锅,开口道:“在酒吧那会儿,是不是吓着了?”
叶满一愣。
他没想到韩竞想说的是这个。
第54章
有时候有些人和事, 他自己会强迫自己去忘了、去原谅,但是那时的情绪很难消失,心里平衡也很难调平, 所以他会统一把那些东西拢吧拢吧, 一块儿塞进心里那块儿黑乎乎见不着光的角落里, 然后自己就当没事儿发生。
可是那有后遗症, 在某个情绪低落的夜里, 在某个被创伤的时刻,那些情景会重新闪照,让他重新经历那时的恐惧与羞耻。
其实事情没有得到解决, 他也没有真的原谅刘铁,他只是想要让事情平静而已。
“谢谢……”叶满低下头,摸着韩奇奇的脑门儿,轻轻说:“我没……”
话到这儿, 他忽然又停住,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刻不想和韩竞说谎。
“我那时候很害怕。”叶满重新说:“也很生气。”
韩竞:“你看起来和刘铁聊得挺好。”
叶满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对他什么感觉, 之前很讨厌他、害怕他,刚刚他又对我很好,很照顾我, 我就觉得他人还好, 我不想和他发生矛盾了。”
韩竞又往锅里扔放了一包白色粉面,像石灰的药材,药闻起来更苦了。
看着黑漆漆的药汁将粉面吞噬, 韩竞开口:“你喜欢玉吗?”
叶满:“什么?”
“他现在在东南亚那边做生意,倒腾佛牌玉石,”韩竞说:“我让他找块儿好料子,给你做个东西拿着玩儿。”
叶满眨巴眨巴眼睛:“……啊?”
韩竞:“如果不想翻脸, 不能求个公正,咱们就求个平衡。”
叶满:“……”
他紧紧抿唇看着那个男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竞拿起手机:“喜欢什么?坠子镯子摆件儿什么的,不愿意戴就送家里人,或者卖钱也行。”
叶满:“……”
他低下头,眼眶慢慢湿了。
“镯子。”叶满小声说。
说完那句话,他好像看到一边倾倒的天平忽然发生变化,那些沉甸甸的压抑被翘了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儿,那就是他长久以来从未给自己一个平衡,他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这儿扒拉。他想求的,也不过是个平衡。
“送长辈的?”韩竞随口问。
“嗯。”叶满声音闷闷的:“我妈。”
韩竞很自然地说:“那就再让他多打一对耳坠。”
叶满:“……”
韩竞低头发着消息,叶满滴落的眼泪被韩奇奇热情地舔了个干净。
他和小狗对视着,小声说:“哥,他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韩竞从手机上抬眸瞥他一眼,语气有点意味深长:“你跟人打听我?”
“没!”叶满窘迫地解释道:“他、他自己说的……”
韩竞收起手机,半靠在门口,敞开的门外是丽江八月的夏季清凉的夜。
他抱起手臂,摆出一幅聊天的架势:“他怎么说的?”
“他说……”
……
刘铁就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那群人皮肤深,都长得很高大,也都不爱说话,老板殷勤地领着他们往楼上走,搭话也只能得着零星回应。
刘铁眼睛跟着看,无意间和其中一个人对视上了,那人眸色很冷,有股子狠戾劲儿,吓得他立刻收回视线。
“那些人是哪的?”车队里有个司机低低说道:“瞧着不是善茬儿。”
刘铁听师父说:“听口音,应该是青海来的。”
这就是个小插曲,两伙人萍水相逢,井水不犯河水。
吃完饭,师父冲老板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就上了楼。
那楼上隔出不少小房间,一个房里架着上下铺,好几张床连着,按床位卖钱。
但是这种地方就不太适合干那事儿。
刘铁在那木板搭的简陋浴室里头洗了个热水澡,终于把身上的臭味儿洗干净了,端着脸盆往回走。
从走廊尽头那个门口经过的时候,他听着了里头糜烂又腻的那种事的声儿。
那里边有两张床,门口排着队,有他们车队的,也有不认识的人,一次进去俩,各干各的。
门口拍着队呢,刘铁没什么兴致,他心里记挂着门口大车里睡着那人,不知道那人是生是死。
刚走到他们房门口,他瞧见旅馆老板娘上来了。
刚刚上菜时刘铁见过她,就随口打了声招呼。
老板娘也冲他笑笑。
刘铁瞧她往走廊尽头走,觉得有点奇怪,就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瞧见,老板娘进了那间屋,没再出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心里觉得不舒服,走到楼梯口往下看,想看看老板在没在,怎么让自己媳妇儿干这事儿。
这一瞧,他瞧见了老板家的闺女。
她站在墙边上,低着头,缩着肩,她爸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嘴角都出了血。
俩人说话声不高,可刘铁天生耳朵好,听了会儿热闹。
这才知道,她爸正让她上去接客,她不愿意。
刘铁和叶满说,那时候路上没有好人坏人,其实也是说他自个儿。
他觉得自己是个好的,在路上遇见什么事儿,他也会去帮,也救过一个牧民的性命,可这时候,他心里不落忍,有心去说说情,可脑子里另一个声音让他止步了。
善恶就一念,人这一生的际遇也多在这一念里。
他心里期待着,要是她真接了,今晚他就第一个上,多花钱也没事儿。
可也就想想,那姑娘拧得很,怎么打也不同意,他趴着看了会儿,就没趣儿地转身回了屋。
夜里外边刮起了北风,雪扑棱棱往窗户上砸,小旅馆里挺暖和的,刘铁睡得迷迷糊糊,站岗那只耳朵听见最后出去那个同伴回来了,带回一身的劣质香水味儿。
他翻了个身,咂咂嘴,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哗啦啦”一阵打砸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坐起来,往窗外看,听到门口传来的一阵凌乱脚步声。
“出什么事儿了?”刘铁心里一惊,赶紧套上衣裳跑到窗口看。
这一眼,他瞧见了外面白茫茫雪地上站着的几个人,他认出了老板和他家闺女,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男人,道路边上一辆大车,窗户被砸得稀碎。
他吓了一跳,仔细看,好在那车不是他们的。
见有热闹瞧,他也不怕事儿大,套上鞋开门跑下了楼。他下去的时候人就更多了,他一眼瞧见了站在雪里的几个青海人。
领头的,就是长得特别板正那位。
……
“那家的闺女连夜跑了,”刘铁喝了口酒,嘬嘬牙花子:“跟她一块儿的还有个女人,戴着大围脖,穿着大棉袄,也看不清模样,紧紧拉着那小姑娘的手,把她挡在身后边。”
“是她妈吗?”叶满有点紧张地问。
“不是。”刘铁说:“就是一个路过的外地人,我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就记得厉害得很。”
“怎么个厉害法?”那调酒师插嘴道。
“她们那明显是刚跑出去就被围了,四下都没人,”刘铁说:“要是被抓了,别说那小姑娘,就那外地女的也不一定能全乎着走,但是人家厉害,直接拿着板砖砸了一辆车。”
“那也太冒险了,万一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呢?”调酒师又问。
刘铁笑了笑:“赌呗。”
叶满懵懵懂懂:“赌什么?”
刘铁屈指敲了敲桌子:“赌人性。”
叶满心里渐渐起了风浪,紧紧盯着刘铁,想听下去,刘铁也继续了下去。
那女人很厉害,小雪里头,她大声吼:“你们谁敢过来试试看!”
她就是一个女人,这话说得引人发笑。
有一个人还真就过去了,看着也没当回事儿,嘴里还说着:“丫头,跟叔回去,你这么就走了,不要你爸妈了?”
小姑娘在后面直哭,边哭边往后躲,那人也近前了,刘铁看着他抓住了小姑娘的胳膊,心想,这姑娘以后完了。
可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前边那女的抄起板砖,对着那男人的头狠狠砸了下去。
血哩哩啦啦淌在了白雪上,那人轰地倒地了,跟一个信号似的,那几个男人和旅馆老板也冲了上去。
那女人身手看着是挺敏捷的,可毕竟还护着一个,不是一群男人的对手,刘铁觉得这是生理上的差距,身上没功夫的情况下,让一个三四十岁正值壮年的女性去和六七十岁没大病的老头儿打,那也是打不过的。
刘铁瞧见那女人被人抓住了头发,一脚踹在腿弯,膝盖跪地的声音很重,刘铁听着都疼。
“你还敢拐卖妇女?”老板抓住自己家的闺女,冷笑道:“你等着吧,天一亮我就把你卖出去,让你多管闲事。”
那女人的围巾散了下来,长头发在风里遮了半张脸,鬼似的,她咬牙冷笑:“我走不了,你们也走不了。”
那老板一把将小姑娘推到了旁边俩男人的身上,坏得邪乎:“今晚上你们就给她弄了,弄了她就不知道跑了。”
那小姑娘尖叫一声,奋力挣开那些人,跑向那女人,疯得仿佛那自身难保的女人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她那小力气,还想把人救出来呢,刘铁有些轻视,想上去说说情,却见那青海年轻人走了过去。
风大,可那人冷戾的声儿却清晰,听得刘铁心里发怵。
“我的车怎么算?”那人背对着刘铁,沉沉问。
老板笑着说:“对不住,我们没留神,多少钱,我们给你赔上。”
那年轻人走到车旁边,拉开车门,抬头看了一会儿,说:“五千。”
刘铁:“……”
那一口价显然让老板不高兴了,他语气有点沉了,开口道:“朋友,这一块儿玻璃可不值这么多钱。”
那年轻男人戴着黑色皮手套,从车座子上捡起一块儿碎玻璃,满地的白雪映衬下,那双眸子黑得瘆人,他语气始终没什么起伏,平平淡淡道:“那把这俩人给我。”
“你这是找茬儿了。”老板阴沉沉道。
“是。”那年轻人说:“你们砸错了车。”
刘铁后来决心去跟韩竞,也是因为那夜的事儿。
他没见过下手这样狠的人,就好像不顾及生死一样,社会上约定俗成的条框和法律都框不住他。
那几个人上前,堵在了那个青海年轻人面前,形成对峙,可他的同伴都在门口站着,没有上前的意思。
刘铁眼睁睁看着他从车里拿出一根钢管,一个人冲了上去,韩竞抬腿踹出一脚,那人摔进雪里,紧接着,钢管砸在了他的背上。
那力气是十成十的,不知道那人脊椎断没断。他那身高和体型太有压迫感,握着钢管,没有停歇地,对着围过来的人猛砸了下去。
雪地里没灯,只靠白茫茫的雪照明,凌乱的脚印上溅着一串串血珠子,嘶吼与哀嚎被凛冽的北风吹到了刘铁耳边,他觉得身子都在发抖,也分不清是吓的还是冻的。
他只看见那个男人拎着棍子在雪里打架,最后只剩下那一个抓着红围脖的女人那个老板。
他也害怕了,说:“这个你带走,但是那是我闺女,你带走违法。”
“你干这脏事儿就不违法了?”刘铁在后边忍不住嚷了声。
那老板回头瞪他,那一个分神儿,他的一条胳膊被硬生生掰断了,不是那男人动的手。
那红围脖的女人特别灵巧,掰断人胳膊,迅速翻身站了起来,那一刻刘铁猛地瞧见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银色的小刀,在那细长的手指间熟练灵活地变化形态,露出锋利刀刃,那雪天里亮得瘆人。
她走到那老板面前,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那一张脸上,半点恐惧和畏缩也没有,冷静得吓人。
刘铁心脏猛地拔高了,他一看那女人就是玩刀子的好手,他也这会儿才明白,那女人说的“我走不了,你们也走不了”是什么意思。
“别!”那老板瘫在雪里,喉咙剧烈滑动,身体一动不敢动:“你想带走就带走,留我一条命!”
那群青海人连夜走的,把那老板捆在了旅馆的暖气片上,然后收拾东西就上了车。
刘铁那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回了屋,快速收拾了自个儿的东西,跟着跑了出去。
师父迷迷糊糊问他去哪儿,他丢下一句:“我走了。”
他怕人家不收他,临走时偷了车队里的钱,想交入伙费,但是他站在车下边、背着个包眼巴巴瞧那年轻人时,那人竟然没说什么也没要钱,就让他上了车。
临走时,刘铁特意瞧了一眼路边睡着那个司机的车窗。
那人换了个睡姿,侧躺着,是个活人。
他莫名就想着,我也活了。
那车上坐着四个人,除了韩竞和他,还有俩女的。
这车有玻璃,没玻璃那辆别人开着。
刚开起来,很冷,前边俩座位,后边是床,那俩女人就裹着被子缩在里面。
刘铁有心和韩竞处好关系,可那人不怎么搭理他,话虽很少,倒是回了那红围巾的女人几句话。
“小哥,”那女人问:“你们这车是去哪里的?”
韩竞沉闷闷说:“珠三角。”
那女人说:“那里好,暖和。”
刘铁觉得没人接话有点尴尬,殷勤地接道:“是啊,那里的人有钱,姐,你来这儿是干什么啊?”
那女人说:“旅游。”
刘铁竖起大拇指:“外地来旅游也敢管这事儿?”
女人笑了笑,说:“我看不过去。”
刘铁又瞧那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觉得有点不落忍,他问:“那你以后咋办啊?”
小姑娘怕男人似的,缩着不敢说话。
那女人似乎感冒了,脸色很差,咳嗽了几声,说:“你不知道往哪去,我就送你去珠三角吧。”
女孩儿哽咽着“嗯”了声。
那女人又对韩竞说:“小哥,我们没钱,路上给你们做个饭行吗?”
韩竞淡淡说:“不用做什么,到了珠三角,咱们就当没见过。”
那时候刘铁心里还挺阴暗的,觉着这人带俩女人上路目的不单纯。
毕竟路上那些事儿大伙儿都心照不宣,凭本事把姑娘撩上车,国道省道边上发生的更多,谁撩得上去,人就是谁的,驾驶室前边是座位,座位后边是床,扯到后面直接就能做那事儿。
刘铁他师父之前就撩过一个,没钱,想搭车的,他觉得都是你情我愿或者半推半就的。刘铁平日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那眼睛也老是往路边的姑娘身上瞧的,脑子里的幻想,不敢拿到阳光下晒。
他心想着,要是真有那事儿,自己摸不着,也能看看解馋。
可那十来天里,这人就硬是没碰过那俩女人一个手指头。车队一直开到了珠海,那俩人下了车。
他还记得告别前发生过一件事儿。
那俩搭车的在珠海一个寻常街边下车,走出几步,韩竞叫住了她们。
他没下车,就倚靠在卡车车窗上,后边有个男人走过去,往那逃家的小姑娘手里塞了样东西,刘铁啧看不清给的是什么,倒是看出来那姑娘挺意外的,站在远处向他们张望。
刘铁好奇地问:“竞哥,给的什么呀那是?”
韩竞收回视线,发动车,淡淡说:“活命的东西。”
活命的东西是什么?
车开出去了,把人甩在后面,刘铁才想出来,这人给了钱。
换别人刘铁估计会觉得他傻、脑子有包,但是韩竞干这事儿,他就觉得特别酷,怎么就能那么有范儿呢!
第55章
那话说完后, 刘铁长长叹了口气:“我们同行十来天,那十来天里头我是真爱上了那个小姑娘,可珠海一别, 我没再有她的消息。”
“跟竞哥干了几年, 我攒了点钱, 就去了东南亚那边发展, ”刘铁说:“他那几年的照顾, 我一直在心里感激着。”
调酒师闲闲说:“故事真玄乎,我就没听过哪个卡车司机是那样的。”
“真的,这会儿肯定不能和以前放在一起比, ”刘铁笑了笑,说:“但现在那么多开夫妻车的,你当为什么?”
叶满忽然就想起来,他二伯家的哥哥就是开卡车的, 这么多年路上都是夫妻俩一起。
那未必是因为那些缘故, 婚姻一直在路上, 互相陪伴照顾,没准感情更加坚固,但那些问题或许真的存在过。
……
那苦的要命的中药终于熬好了, 一锅水, 最后浓缩出一小碗药汁,叶满端在手里吹气,问韩竞:“哥, 你那会儿怎么想的?真是因为车玻璃吗?”
韩竞微抬眉毛:“就跟你在拉萨忍不住打人一样,我看见了就不再是旁观者,是参与者。”
叶满心神一震,在心里明白了一件事, 韩竞理解他。
他或许和韩竞有些地方是相似的,不是耳朵也不是鼻子,而是骨子里的一些东西。
他心脏砰砰跳着,问:“你不怕打坏了人坐牢吗?”
韩竞:“我有分寸。而且,那天救人的姑娘发着烧,要不是身体没劲儿也轮不着我们插手。”
叶满目光灼灼的:“那两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韩竞说:“没再见过。”
叶满像个好奇的孩子:“你为什么收下刘铁,真因为他说的,因为他说那句话,所以觉得他品性好、吃苦耐劳吗?”
韩竞摇摇头,说:“那会儿想扩大车队,来个打白工的,我撵他干什么?”
叶满:“……”
他默默地想,刘铁在某种程度上,是有一点点可怜的。
他勇敢地捧起碗,把中药一饮而尽。
还没缓过神时,他的嘴忽然被掰开,真就是掰开的,腮帮子都被掐得有点疼,不过这点疼对叶满来说就跟痒没有区别。
他呆滞地、乖乖地张嘴,翻起眼睛看韩竞,张着的嘴里忽然被塞了一块儿棒棒糖。
他耳根子一阵滚烫,没敢说话,低头揉揉自己的脸,口腔渐渐被甜味儿占领。
“走吧。”厨房灯关了,韩竞走进了明亮的月光里,说:“该睡觉了。”
叶满弯起唇,本能地追逐他的步伐。
然而刚走出两步,他的身体猝不及防向前一晃。
他没留意脚下的门槛儿。
心跳猛地拔高,下一秒,手腕忽然被牢牢攥住,身体被扶稳,他仰起头看,正好月光落在两人身上。
那么近,彼此的气息交缠,对视的眼眸渐渐垂下,垂落彼此的唇瓣。
气氛真好。
叶满轻飘飘地想,嘴唇好干。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了一口糖水。
“有什么想说的吗?”韩竞那声音有点懒,有点轻,清凉夜色里,有点引诱的错觉。
叶满长而密的眼睫轻轻颤动,抖落一地不平静的月光。
“哥,你是个好人。”叶满轻轻说。
一只大手按住叶满的脑袋,叶满下意识闭上眼睛,轻轻缩了下脖子。
他听到韩竞若有若无轻笑了声。
“你也是。”
他说。
叶满喝下药,还没什么睡意。
房间里灯开着,飞进来一只蛾子,云南的蛾子都和他们那儿的长得不一样,花纹漂亮,长得像蝴蝶。
蛾子围着床头灯上下翻飞,韩竞躺在隔壁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睡没睡着。
叶满趴在床上,目光无神地盯着床上一点。
他经常会发生这样的状态,在精力过度透支之后、在一场大起大落的热闹之后,世界重新寂静,他会迅速陷入空虚和孤单。
那种状态是最濒临危险的一种,几乎与情绪地狱一线之隔。
他呆呆看着手腕上的毛线,脑子里乱糟糟想着,韩竞今晚会不会梦游?
过了一会儿又想,我真讨厌自己,我的人生毫无意义。
他的背又开始酸疼,难受极了,隐忍着低低抽了口气,他关上台灯,闭上了眼睛。
“小满。”手上毛线轻轻牵动,隔壁床上,韩竞转头看他:“哪里不舒服吗?”
叶满已经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听起来闷又困倦,他含糊说:“烦。”
韩竞坐起来,手臂撑在膝上,看他一会儿,开口道:“因为什么事情吗?”
“不是。”叶满觉得自己的心里都是马赛克,密密麻麻的,烦得很不具体,找不到头绪,又很广泛,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烦,烦到胃都开始抽痛,想吐。
他低落地说:“忽然很烦,没有原因。”
安静的夜里,韩竞低低沉沉说:“那就先别睡了。”
叶满稍稍抬头。
“有声音可能会好点,”韩竞说:“看会儿电影吧。”
叶满咬唇,轻轻说:“哥。”
韩竞:“嗯。”
叶满很小声地说:“能不能捏捏背?”
那是一句不怎么见外的要求,对于像叶满这样,从来不会主动要求别人帮助、麻烦别人的人,这有点难以启齿。
他以前也让韩竞捏过背,不过,那是在俩人交往的过程中。
韩竞打开了灯。
叶满从被子里抬头看过去,韩竞下了床,高高大大的影子站在自己床边。
叶满仰头看他,看到有人在身边,忽然就觉得平静了一点。
“趴下。”韩竞说:“给你捏。”
叶满迫不及待翻身趴下去了,双臂交叠,下巴搁在手臂上。
“我把衣服掀开了。”他听到韩竞说。
叶满慢慢把脸埋进臂弯里,从嗓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嗯。”
背上轻微一凉,他的宽松黑色短袖被撩开,推到了上面。
一只略微粗糙的手轻轻触碰到了他的皮肤,让他身体禁不住一颤。
这是时隔一个多月,韩竞第一次看到他的背部皮肤。
橘黄色的床头灯下,青年冷白的皮肤上有些细微伤疤,可他曾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了。
手缓缓向下,停在了他的尾骨上方。
那是叶满曾经教他的,要从那里开始,顺着脊椎骨头缝隙提起皮肉。
好痒,好麻……又想起那夜的放纵,叶满的脸渐渐红透。
下一刻,叶满感觉到自己的肉被捏住,然后力道有些重的被向上一提。
所有旖旎一扫而空,变成了痛。
那疼痛感很真实,短暂压过了精神的压抑和烦躁,反而更加舒服。
触感有些烫,韩竞的手总是温暖干燥的,拇指在脊柱上摩擦,摸索骨缝的位置,然后下一次依然精准。
房间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卡崩”声。
韩竞的动作顿了顿,拇指在那里按了按,低低说:“疼吗?”
叶满轻轻睁开眼,两个人的影子交错在一起,与陪伴同义。
他转头看他。
深夜里光线宁静,那个高大的男人右腿半跪在他的床边,低着头认真看他的脊背,那人头发有点长了,从青茬儿变成了短寸头,显得有点温和。
他垂着眸子,从一侧打来的光线让他那深邃的面部轮廓更加立体,明暗分明,放大了他异域长相的优势,俊得让人惊异。
他这样呆呆看着,脑子里又想起晚上听说的故事,他想着十八九岁的韩竞,在那个边陲小镇上,推开小旅馆门进来的时刻。
他裹着雪,有一双野性冷酷的眸子,锋利而神秘。
现在的韩竞,真的很温柔,叶满从他身上看不到刘铁描述的那些。
一双漆黑静谧的眸子看过来,正对上发着呆的叶满的眼睛。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没有回答。
他立刻躲开视线,小声说:“我喜欢疼。”
韩竞继续给他捏背,动作没有分毫冒犯,却让叶满皮肤发烫。
“再重一点也没关系。”叶满说。
韩竞用指头按压刚刚拎过的地方,温热的触觉让那种疼痛变得柔和享受。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疼的?”韩竞低低开口。
叶满怔了怔。
他其实也不确定。
如果追溯到更早,那或许是因为,疼痛会让叶满更踏实。
因为他不用不确定地恐惧爸爸下一秒会不会打他,恐惧老师下节课会打他,他已经在痛了。
疼痛可以和他犯的错相互抵消,疼痛可以赎罪,痛的时候是踏实的,因为他知道,疼痛过后可以换取一点时间的安稳。
“我……”已经27岁的叶满,彩云之南的某个客栈里,他轻轻张口:“从小。”
韩竞已经捏到了他的上边的背,衣服卡着,碰不到了。
“我平时不会这样……”察觉到韩竞的沉默,叶满怕他觉得自己很奇怪,小声解释:“我自己没办法捏自己的背的。”
那就肯定是用别的法子虐待自己。
“如果捏背这点疼痛可以让你好过一点,那就是痛感在保护你,那不是坏事。”韩竞低低说:“以后我给你捏背,别做别的了。”
叶满的鼻腔有些泛酸,慢慢闭上眼睛。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烦淡了很多,比以往缓解得更快,也更加柔和,他又可以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了。
韩竞的手隔着衣裳捏上了他的肩,缓慢地揉了两下,力道不怎么重,但让人很放松。
药物很快生效,韩竞还按着,叶满就沉沉睡了过去。
那夜叶满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他坐在深夜的网吧里,烟味儿和馊味儿充斥鼻腔,电脑主机的嗡嗡声很大,像是有实质的电流,麻痹着人们的精神。
身旁是中学时的室友,他们正打着游戏,叶满是第一次来网吧,他不会玩游戏,也不会找人通宵聊天。
这漫长的一夜里,他无事可做,于是选择了看视频。
那短短十几集的搞笑视频,被他翻来覆去看,就那么看了整整一夜。
出网吧时,室友们聊起了以后想考去哪个城市,他说……
过了很多年,他还记得自己那时想去的地方——徐州。
梦境纷乱,他转瞬就长大了,站在丽江的街头。
那是比徐州更远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影,背着琴与他擦肩而过。
转身他又听到韩竞的声音说:“晚安。”
第二天叶满醒得很晚,他睡了很长很饱的一觉,醒后感觉很好,精力充沛。
韩竞没在房间,韩奇奇正在床边守着他,歪着头,很可爱。
叶满趴在床边,和它瞪着眼睛对视。
他发现韩奇奇的耳朵竖起来很漂亮,很大,白色长毛,有点卷曲,头顶也慢慢被细绒毛覆盖。
它的皮肤病正在好转,或许以后会是一只很漂亮的狗狗。
“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我决定今天请你吃肉。”叶满语气也很可爱,和小动物说话,他不用在意人类目光,他用那种柔软稚气的声音说:“你想吃什么?”
韩奇奇又歪头,好奇地看他。
“我猜你想吃昨天那个牛肉。”叶满说。
韩奇奇没什么反应。
叶满弯起眼睛,又说:“你也想吃蘑菇炒肉片!”
韩奇奇的鼻尖被一根指头轻轻抵住,傻傻地聚光看。
叶满欺负小狗:“你是一只小狗,不可以吃蘑菇,否则就会变成一只西伯利亚红嘴鸥。”
韩奇奇一口含住他的指头,乱七八糟地舔得湿答答。
叶满皱起眉头,郑重警告:“抗议无效,西伯利亚红嘴鸥长了翅膀,你没有翅膀,不能迁徙。”
“我们都是没有翅膀的小狗。”叶满胡言乱语。
韩奇奇尾巴摇得欢快,在地上跳来跳去。
“好吧,”叶满被可爱击倒:“我可以给你试毒。”
他捧心仰倒,假装被韩奇奇开枪击中,头倒在床边,倒立视角看韩奇奇。
韩奇奇好奇地旋转脑袋九十度,试图和他保持同一水平面。
他和小狗玩得很投入,当洗手间门口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时,他的蠢样儿一点都没来得及收敛。
他就这么呆呆倒立看那个男人。
这个角度看,那人高得像个巨人似的。
“哥、哥……”叶满瞬间涨红了脸,弹坐起来,结结巴巴问:“你、你没出去啊?”
韩竞挑眉,唇角若有若无勾着一抹笑:“没有。”
那抹笑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促狭。
叶满的视线落在他的头上,他的头发重新变短了,是叶满刚认识他那会儿的长短,看起来特别酷。
他刚刚在里面剃头吗?
叶满抓了抓自个儿乱糟糟的头发,解释说:“我刚刚在和韩奇奇玩……”
“嗯,”韩竞从电视柜上拿起手机,低头查看,慢悠悠说:“听到了,韩奇奇说它想吃蘑菇炒肉。”
叶满:“……”
韩竞:“起来洗漱吧,我们去吃。”
叶满:“……”
韩竞瞥向他红透的耳朵,慢条斯理说:“我知道你不想吃,那为了韩奇奇,你迁就一下。”
叶满尴尬极了,飞速下床,逃进洗手间。
几分钟后,洗手间门敞开一条缝隙,叶满像一只卡在门缝里鬼鬼祟祟观察的小猫一样,翻着眼往外看。
韩竞坐在床尾,正用一根手指轻轻戳韩奇奇的鼻子,听到声音,微微转头,看过来。
叶满额发上沾着水珠,腼腆地说:“你剪头发了?”
韩竞:“嗯,我平时都是自己动手。”
叶满对他笑笑,乌龟一样缩回了洗手间门缝里。
他心里念着,可真好看啊。
一门之隔的院子里有说话声,很热闹,时不时传来一阵哄笑,老板娘的嗓门儿不小,也能听到刘飞的声儿,俩人语气亲热。
叶满拉开窗帘,向外看,今天丽江天气很明媚,阳光晃眼。
这个城市紫外线很强,世界像是调高了几个亮度,过于清晰。
他透过窗悄悄向外看,他们门口那颗杏树下面正坐着不少人,和昨天一起聊天的人不一样,都是生面孔。
“在看什么?”韩竞走到木门前,就要打开木头门插。
叶满双手撑着小窗台,曲起一条腿压在沙发上,说:“好像昨天见过的人都不见了。”
韩竞向他身边倾身,往外看了一眼:“应该是走了。”
客栈迎来送往,昨天见过的人,今天就散,让叶满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浮水漂萍。
人生所有关系好像都是一个微缩的客栈,只不过停留时间长短分别。
“哥,”叶满有些好奇地说:“你是开客栈的,有时候会不会有那种,人隔一天就换一批,昨天的人没来得及认识,今天就分开的不适应。”
“没有。”韩竞平稳地说:“都是客人。”
叶满呆了呆,没好意思去说自个儿的人生联想,他也觉得自个儿有点矫情了。
“怎么了?”韩竞问。
叶满讪讪找补:“就……没怎么住过客栈,好奇会不会在意某些客人。”
韩竞:“……”
“有时候也会在意吧。”韩竞说。
叶满心里轻微一颤,不自觉想起拉萨那个会弹吉他的男大学生,他曾从格尔木和韩竞一路同行。
“啊。”叶满心不在焉应声。
韩竞:“淡季的时候客流量不行,影响收入,人住得越久就越好。”
叶满:“……”
他的嘴唇抿起一条平直的线,为自己过于矫情的思维发散无语。
第56章
外面又爆发一阵笑声, 叶满看过去,忽然瞧见老板正看过来。
透过明亮的窗户,人的影像格外清晰。
“你们起了?”老板笑着抬高声音说:“出来玩啊。”
叶满腼腆地缩回脖子, 韩竞打开了门。
院子里七八个人, 除了杏树底下的藤椅上坐了四个, 还有坐在门口的木房子旁边的。
院子里铺着鹅卵石, 很干净, 门口那木房子与地面高出十几公分,上下开的窗户都敞着,有个人坐在那里, 正看电脑。
叶满的目光落在那人的侧影上,呼吸轻微一顿。
院子中间,背对他们坐在摇椅里的人转过头,笑着打招呼:“竞哥, 小老板, 你们起得也太晚了!”
刘铁很热情, 叶满还担心昨天问他要了玉,他会不开心呢。
一院子的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门口那个。
叶满刚刚洗了头, 他头发是羊毛卷, 就有点翘,乱乱的。
他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低头, 余光偷偷往那个电脑前的人看。
韩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抬步向前走了一步,说:“去吃饭吧。”
叶满视线受阻,收回目光:“嗯。”
刘飞估计也是刚醒, 精神萎靡,整个人都还是半蒙圈的样子,人倒是已经热情起来了:“我们刚刚说定中午一起做饭吃呢,你们别出去了,我这会儿就去买菜了。”
韩竞:“我们出去吃。”
刘铁“哎呦”一声,大咧咧说:“竞哥,人多热闹,我给你做道拿手好菜,你有多久没吃我做的烩羊肉了?”
正好韩竞有电话进来,他接起来,顺口说:“不想吃。”
刘铁:“……”
刘铁哭丧着脸:“不是,竞哥,你给点面子啊……”
韩竞:“小满想吃蘑菇。”
叶满站在韩竞身后,就觉得杏树下的几个陌生人在看他。
他手脚都有点不自在,鼓起勇气看过去,有点僵硬地冲他们笑笑,社恐到眼神儿都没敢对上。
老板摇着精致的小扇子探头瞧他,笑着小声说:“刘飞会做蘑菇。”
“我这就去买菜,想吃什么蘑菇告诉我就行,”刘飞挠着头发,往房间里走,说:“吕哥,你跟我一起去吧。”
叶满耳朵立刻竖起来,隔了几秒,他听到一个微低的温润声音说:“不去。”
韩竞正听着电话,就见叶满从他身后走出来。
他还是有点害羞的,说话语气有些紧张:“我和你一起去。”
韩竞有点意外,把手机拿下来一点:“小满?”
叶满转头,对他弯弯眼睛,小声说:“你想吃什么菜?我给你买。”
韩竞:“……”
他和刘飞两个人去的,古城附近的菜市场离他们不远,步行就到了。
路上叶满一直在低头看手机,避免和刘飞独处尴尬。
好在那人也没怎么搭理他,正握着手机用四川话和他妈吵架,凶得叶满都没敢离他太近。
他这回看手机倒没有像之前那样尴尬地切换软件,对话框对面是韩竞。
叶满抱着韩奇奇,歪头用脸夹住它靠在自己肩头的小脑袋,避免它掉下去,认认真真回:“在我的行李箱网格袋子里。”
韩竞发过来一张照片,里面是他的内裤。
叶满脸一红,快速回复:“它背面那个。”
韩竞回复:“找到了。”
叶满的办公电脑都空闲了很长时间了。
“下班了。”叶满抿唇回复:“密码是这三个字的小写全拼。”
韩竞:“好。”
叶满:“你想吃什么?我快到了。”
韩竞:“我都可以。”
叶满:“……”
刘飞停下步子,弹弹烟灰,瞟他一眼,淡淡说:“到了。”
语气轻飘飘的,眼神也轻飘飘,叶满对这种态度很熟悉了,这是因为自己在他眼里重量是轻飘飘。
叶满没什么反应,他知道刘飞未必有什么恶意,只是不在意他的存在而已。
但是还是要沟通一点的。
叶满生怕引起他反感,小心翼翼说:“那个……鸡肉在哪里?”
刘飞听着电话,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语气也有点冲:“我没空。”
叶满立刻觉得自己确实打扰人了,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低着头走了。
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叶满这一趟出去消耗巨大,因为刘飞一直在吼电话,他很害怕脾气暴躁的人,声音大一点都压力巨大。
昨天看那人笑眯眯的,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对这人心有戒备。
他提着好几个袋子,脚步有些快地先一步进了院子,韩奇奇紧随其后。
院子里多了几个人,是刚回来的客人。
刘铁正坐在他们房间门口,和里面说着话,见他回来,笑着打了招呼。
叶满故作不经意地往旁边的木房子看,电脑还在,那个人不知道去哪了。
叶满提着菜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有些气喘地往里看:“哥,我回来了。”
韩竞正坐在里面床上看电脑,向他看过来。
叶满敏感地留意到他眉头皱了一下。
韩竞:“怎么累成这样?”
叶满飞快往后瞥了一眼,对他做了个口型:“有点热。”
韩竞轻微挑眉。
紧接着,刘飞进了院子。
他还在吵,声音大得所有人都看过去。
然而他进了院子以后,电话就挂了,笑得很热情:“我回来了!”
刘铁很有眼力劲儿,去接叶满手上的东西:“买的什么啊这是?”
叶满连忙往后躲。
他的脸热得泛红,额发被汗水弄湿了:“我来做。”
刘铁站得有点挡视线,韩竞稍微后仰,越过他向外看:“带手套。”
叶满一愣。
他都忘记自己的手破了。
他弯起眼睛对韩竞笑了一下,认真点点头,提着袋子跑下台阶。
民宿的小厨房里最近有点药味儿,那是给叶满熬药时弄的,平时厨房不开火,今天用是偶然,所以厨具都不够,还是去隔壁民宿借的。
刘飞也进来了,他嘴里叼着烟,笑呵呵和叶满打招呼,态度挺好。
可叶满知道他不把自个儿放在眼里,也就对他不怎么热情,连带昨天晚上对他的热情也收回了。
叶满对他笑笑,没说话,然后低头剔鸭爪。
刘飞凑过来:“买了这么多?得做多长时间啊?”
叶满慢而礼貌地回复:“快。”
他这人,不想说话,那是多一个字都不会说。
刘飞调侃两句,也去弄菜了。
他买了蘑菇,叶满偷偷看过,那些蘑菇自己都没见过。
他边弄鸭爪边偷看,试图偷师,但是刘飞体格有点大,背对着他时,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厨房小,还热,只能开风扇。
里面人进进出出,把从古城里买的现成牛肉和丽江粑粑倒进盘子里,算作一道菜。
叶满是北方人,他做饭的一大特点就是量极大,他利利索索地忙着,把鸡爪炖上后,才发现厨房就剩他自己了。
从厨房出去转个弯就是院子,这会儿天气凉了点。
刘飞弄的蘑菇汤在灶上咕嘟咕嘟冒泡,水加多了,那蘑菇就跟要长出来似的,一个劲儿地顶锅盖,格楞楞响。
他探出头去,准备叫刘飞回来,这才发现院子里下起了小雨,东边晴着,西边晴着,院子里那颗杏树被雨打掉几片叶子,院子里大白狗正在檐下躲雨,除了它,院子里空无一人。
门口那个木房子里隐隐传出说话声,还有模糊的吉他弹唱声,那些人都去了里面。
叶满犹豫一下,转身回厨房,拿了块儿湿抹布垫着,小心掀开锅盖。
里面的猪蹄蘑菇汤呈现白乳状,叶满估计火候也差不多了。
他准备关火,又担心自己弄错,毕竟他们那边的人很少熬汤。
犹豫一下,他找了个小勺子,舀出一勺,放在唇边,小心喝了一口。
他微微瞪大眼睛,为这种奇异的鲜美感到不可思议。
他觉得自己长了见识,原来这就是菌子的魅力!
他抿起唇,很想再喝一口,但是也知道这样会弄脏汤,对别人不礼貌。
想了想,他用大汤匙把汤撇出去一些,重新盖上锅盖,这一次锅盖不再被顶起来了。
刚刚弄完,刘飞就进来了。
他笑着说:“汤好了吗?”
叶满摇摇头:“我不会弄这个,也不知道有没有好,但是水有点多了,我舀出来了一点。”
刘飞:“水确实放多了。”
他说着,打开锅盖看看,说:“还要等,没熟呢,这些汤倒了吧,千万别喝。”
叶满:“……”
他脸色一僵,刘飞没留意到,去看他做的东西,夸赞道:“太香了吧?做的什么?”
“哦……哦,”叶满:“鸡。”
他心里非常忐忑,乱糟糟的,很想问刘飞,如果不小心喝了一口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好丢人啊!就好像自己嘴馋背着人在厨房偷吃一样。
只喝了一小口,应该没事吧?
他这人上学时不爱提问题,上班时不爱沟通,小时候义务劳动被毛毛虫毛了手疼得要命,也要偷偷藏着,避免被人嘲笑。
这会儿纠结了很久很久,直至刘飞出去了,他还是没开口。
可他慌,心里一直有事,努力感觉自己有没有问题。
但好在一直到做完饭,他看着锅还是锅,蹲在门口等他的韩奇奇还是小狗,没有变成一只西伯利亚红嘴狗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十二点左右,可以吃饭了。
丽江经常下雨,随时下,随时停。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一群人到院子里吃饭。
叶满进屋叫韩竞,那人正在敲键盘,回道:“累不累?”
叶满摇摇头,走到他身边,探头看他的屏幕,那是一个报表。
叶满是这个专业的,一看就知道那是财务报表。
但是他心思没在那拉下来惊人的净收入数字上,他反复抿唇,欲言又止。
叶满的苹果小薄本上反射出叶满的影子。
韩竞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他:“怎么了?”
叶满又陷入纠结。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和韩竞说,好像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娇气?
半晌,叶满小声说:“你饿了吗?”
韩竞放下电脑,捏捏脖颈:“有一点。”
桌子延长了一块儿,但是坐起来还是挤。
一群人端菜的端菜,拿碗的拿碗。
叶满把酱鸡爪端出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柠檬鸭爪已经被端上桌,距离韩竞坐的位置有点远。
他皱皱眉,假装没看见有人热情地要接他手里盘子的动作,绕过去,把一大盘酱鸡爪放在了韩竞面前。
“小老板,好手艺啊!”刘铁笑着凑过来。
韩竞抬头看他,眸色微深,叶满看了眼那柠檬鸭爪又看看他。
韩竞微微挑眉。
叶满又看柠檬鸭爪,有点不甘心地返回了厨房。
最后一道菜份量巨大,叶满捧着锅出来的,一群人纷纷给腾地方。
叶满把锅放下,走到韩竞身边坐下,位置上多了一瓶可乐,肯定是韩竞给他放的,他不自觉微微笑。
“这是什么?”老板掐腰往那锅里看,问:“鸡肉?”
“地锅鸡。”一个声音回答了她。
叶满偷偷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他斜对面,那个刚刚一直在看电脑的男人,就是昨晚酒吧里弹马头琴那位。
他伸筷子夹了一块儿鸡肉,叶满轻轻弯唇,低头没说话。
韩竞慢慢吐出一块骨头,酱鸡爪已经炖得脱骨,香鲜软糯,放了辣椒,很下饭。
他余光看向叶满,没继续吃。
“徐州菜?”刘飞惊讶道。
叶满没搭话。
“徐州?”老板说:“那不是吕逸达老家吗?”
韩竞放下筷子,瞧了眼那锅鸡。
叶满厨艺好,桌上吃了的都夸赞,韩竞面前那盘酱鸡爪也很快被夹走小半。
韩竞喝了口矿泉水,目光落在那锅里。
“好久没吃过了,”对面,那个内敛温和的男人看过来,微笑着对叶满说:“你也是徐州的吗?”
叶满下意识直起腰,特别正式的模样应对,手无意识抓紧筷子,看得出非常紧张。
“不是。”他心脏砰砰跳,努力保持平静:“但我一直想去。”
吕逸达笑起来,说:“什么时候去,我替你安排。”
路上的一句客套罢了,叶满不会当真,但他还是开心。
他有些害羞地对那人笑笑,低头说:“好。”
“竞哥。”刘铁拿着罐冰啤酒,跟他碰杯:“咱俩喝一个。”
韩竞:“得开车。”
刘铁也没在意,抻头去和桌上的女孩儿搭讪。
今天这一桌里头还真有几个帅哥美女,年轻的男男女女,各有各的心思,各自释放各自最好的一面,说是吃饭,其实不过是吃个氛围,心思多半在别的上面。
不过叶满根本就没往那里面想,他的注意力有限,余光一直关注着那盘脱骨柠檬鸭爪,它太受欢迎,已经快见底了。
他犹豫一下,鼓起勇气身长手臂,越过半个桌子,去夹了一块儿。
生怕别人注意他,他有点紧张,夹到后,迅速放进韩竞碗里,然后又去夹。
韩竞:“……”
他垂眸看了会儿,拿起筷子,半天也没碰——
作者有话说:第五十五章 有删改,连不上昨天剧情的话回到五十五章看[玫瑰]
第57章
叶满心思特别敏感, 他察觉韩竞可能不太喜欢那个鸭爪,讪讪伸出筷子,夹了出来, 塞进自己嘴里。
“你之前说喜欢鸭爪, 我以为……”叶满含糊说:“我来吃吧。”
韩竞没说话, 向后靠在藤椅上, 微微眯起眼睛。
叶满扭头看他。
韩竞仰头, 喝了一口矿泉水,脸色平淡。
“是不是咸了?”叶满的注意力已经全放在他身上,开口道:“我用的酱。”
韩竞语气听不出来情绪:“不咸。”
“你叫叶满吧?”
叶满转头看过去, 吕逸达正看他。
吕逸达不是健谈的性格,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听别人说,自己低头吃饭。
桌上也有沉默吃饭的人,就是韩竞和叶满。
这会儿他主动搭话了, 叶满注意力从韩竞身上转移开了。
吕逸达:“我记得昨天刘飞说过你的名字。”
叶满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又补上一个柔软的笑。
院子里气氛很好, 一群人吃着饭,各自聊自己的事,叶满只和吕逸达说话, 耳朵留意他的每一个字, 然后认认真真回答。
吕逸达:“你来丽江旅游吗?”
叶满含糊过去:“嗯,算是吧。”
吕逸达:“都去哪了?”
叶满:“古城。”
那斯文男人笑起来,说:“别的地方没去吗?”
“啊……”叶满不是来旅游的, 他也对别的地方没什么兴趣,但是他早习惯顺着别人说话了。
“有推荐吗?”叶满腼腆地笑笑:“我不太熟。”
吕逸达:“好啊。”
叶满的手背被轻轻碰了一下,触感微凉。
他下意识看过去,就见韩竞把水放下, 恰巧碰到他的手。韩竞站了起来。
“哥?”他个子太高,叶满仰头幅度很大:“吃完了?”
韩竞:“不太饿,我进去弄点东西,你先吃。”
老板瞧见,说了一句:“别走啊,一会儿一起玩游戏。”
韩竞应该是没听见,也没回头。
叶满目送他回了房间,立刻就感觉到自己很不自在,周围的一切陌生起来。
他清楚,自己能在人群里不那么紧张,是因为韩竞在,他有同伴,胆子才大一点。
他没有太多说话欲望了,频频回头看。
人走了一个,地方宽敞不少,刘铁向叶满挪挪屁股,也往回看:“竞哥干什么去了?”
“工……忙工作。”叶满小声说。
他又待了几分钟,实在有点待不下去,吕逸达看他心不在焉,也没再搭话。
别人没注意的角落,叶满努力隐形,拿了一个空盘子,默默向里面偷菜。
一半酱鸡爪,一半地锅鸡,别的他没拿,因为那些他没花钱。
又往韩竞的碗里夹了好几个地锅鸡里贴的饼子,他低声和旁边正和美女们吹牛的刘铁说:“我先进去了。”
刘铁“啊?”了声,笑呵呵说:“小老板,吃好了啊?”
叶满端着满满一盘菜,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吃好没吃好。
他尴尬一笑,默默退开。
房门开着,窗帘也开着,韩竞正在弄电脑,韩奇奇躲在洗手间里。
叶满把盘子放下,关上门,外面的声音瞬间小了不少。
他抿抿唇,又把窗帘拉上了,屋子里顿时暗了几度,也更加安静。
韩竞没抬头,随口问:“吃完了?”
叶满:“没有。”
韩竞目光稍稍从电脑上挪开,看向他。
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目光相触,都没说话。
沉默几秒,韩竞低低说:“怎么了?有人说什么了吗?”
叶满抿唇,低头:“没有。”
他端起盘子,走到韩竞身边,然后在他床上坐下,和他并排。
“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叶满低头看着自己做了一中午的东西,轻轻说道。
韩竞:“……”
韩奇奇跑了出来,急切地扒叶满的腿,想要他抱,他闷头,用手拿出一块儿鸡肉。
他微微俯身,喂给韩奇奇,韩奇奇立刻高高兴兴嚼起来。
“不合胃口的话……”叶满轻轻说:“我们订外卖吧。”
“没有。”韩竞推开电脑,说:“我喜欢吃。”
气氛怪怪的,虽然韩竞看起来一切正常,可叶满敏感地察觉他心情不好,虽然他不知道因为什么。
他用自己全部精力去探查韩竞的情绪,分析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落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电脑上有一幅画,叶满曾经见过。
冬城时他曾在韩竞的手机上无意间看到过,是蛇。
现在他看清了,发现那并不是自己之前误以为的两条蛇纠缠在一起,而是一条蛇长了两个头,毒牙深深咬在人的喉咙上,看上去让人心里发冷。
韩竞动了,他拿起筷子,终于吃了叶满带来的食物。
那是一种和解的标志,叶满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两个人坐在一起分了那盘菜,外面说话声一直持续,叶满只想跟韩竞待在一起,没再出去。
韩竞看完电脑,就戴着耳机一直打电话。
叶满趴在床上,把相机里的照片视频上传自己的电脑,一个一个翻过去,又兴致不高。
翻着翻着,他就困了。
他枕着手看韩竞,想跟他说说话,对方始终没空下来。
他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午后的一段时间,院子里安静下来,房间里也很安静。
韩竞挂断电话,转头看时,叶满已经睡熟了。
他放轻脚步,走到青年床前,低头看他。
叶满正仰睡,微微张着嘴,流出一点口水。
高大的男人微微欠身,伸出手指,轻轻蹭过他的唇角。
叶满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什么。
隔了一会儿,韩竞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叶满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好累。”
韩竞微微皱眉,向后退一步,坐在自己床上,双手交叉,抵着下巴,垂眸看他。
这已经是叶满第二次在梦里说:“我好累。”
叶满的累,让韩竞觉得,他的身上正压着一座看不见的山,让他无论睡着醒后都是极疲惫的状态,即使偶尔轻松,也会很快耗尽力气。
叶满醒时太阳已经偏西,外面很安静,韩竞正面对着他,坐在床上。
两个人猝不及防对视,叶满不知自己此时此刻身处何地的失重感瞬间消失。
他轻轻弯唇,声音有点犯懒:“哥。”
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暗,韩竞看着他,低而温和地应了声:“嗯。”
叶满蜷起腿:“我做了个梦。”
韩竞:“什么梦?”
叶满眸光静谧,望着自己草绿色的床单,呆呆说:“梦见以前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在教室里,他和别人组队、和别人一起完成实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做实验,他们都弄完了,就我没弄完,因为我不会。”
韩竞:“很重要的实验吗?”
叶满摇摇头,他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着急,我好像离开了很久,又回到了过去,他交了别的朋友。实验结束,所有人都离开了,那个朋友在帮我,在陪我,但是我知道他只是人好,我们之间已经很远很远了。”
韩竞:“你很难过吗?”
叶满点点头,他说:“我跟他说:我觉得我们已经很远,不算朋友了。他毫不犹豫地说:是的,我有别的朋友了,我们已经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好了。”
韩竞打开了床头灯,将屋子里沉闷闷的昏暗驱散一些。
叶满轻轻说:“上午的时候,我想问你一件事。”
韩竞:“什么?”
叶满:“人的一生,是不是像一个微缩的客栈,只不过是路人停留时间长短的分别?旅行的人今天来,明天走,就像人生命里路过的人,总要分开。”
韩竞沉默一下,开口道:“不是。”
叶满抬眸看他。
韩竞:“客栈是客栈,人是人。”
叶满:“怎么说?”
韩竞:“客栈是房子,一个不动产,它开在那里,不能动,但是人一直在走。”
叶满:“……”
他仔细想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小声说:“如果人也没动呢?”
“小满,如果你感觉自己没有在动,”韩竞平稳地说:“那可能是因为你看过去看太久了。”
叶满轻轻抿唇,没说出话来。
韩竞:“我有很多客栈,还有酒吧户外用品店,做的都是接待旅客的生意。”
叶满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还是习惯性捧场道:“好厉害……”
韩竞:“旅途结束,你可以随便挑一家当一段时间老板,自己管理客栈或酒吧,无论是拉萨、格尔木,或者敦煌、成都,随便挑一个喜欢的地方。客人每天来来去去,或许你会发现,看得久了,就不会有那种想法,也不会停在昨天,非要留谁下来。”
叶满:“为什么?”
韩竞:“因为客栈永远有新的人推开门。”
叶满:“……”
他轻轻弯起唇,闭上眼睛,小声说:“哥,你比那个心理咨询师专业多了。”
韩竞眸光微深,不动声色问:“你的心理咨询师怎么答的?”
叶满轻咳一声,皮皮地换了一个声线,躺在床上掐腰,声音冷漠而骄傲:“你已经快三十岁了,该为自己负起责任了,不要把一切过错推给别人,我最看不起接你这种咨询者。你可以预约我一个月后的咨询时间,收费一个小时1500,和我的助理谈吧。”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那天的难堪,好像自己从来没当回事一样。
韩竞:“……”
他皱眉说:“他是合规的吗?换一个吧。”
叶满笑了起来,摇摇头,说:“不找了,他们都是骗人的。”
韩竞终于明白,叶满已经意识到自己心理有问题,但是他也同时失去了对正规心理辅导的信任。
“但其实你知道吗?哥。”
叶满望着虚空,忽地轻轻开口:“我从来把所有错都推给别人,我理解他们所有人,我总是做错事,如果我是他们,也会讨厌自己的。”
韩竞眉头越皱越紧。
刘铁来“邦邦”砸门时,叶满正抱着韩奇奇观察它的毛。
韩奇奇是一只长毛狗,长了一双很大很大的竖耳朵,但是和一般的西高地长得又不一样,它的耳朵分开一点,嘴巴长,长得有点像小土狗。
它怪里怪气的漂亮,当然这是在叶满眼里的多层滤镜加持,实际上它还是一只像被牛啃过的小老鼠。
韩竞打开门,刘铁立刻冲进来,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一溜烟地冲进厕所。
韩奇奇吓得抻着脖子冲他嗷嗷叫,厕所里的刘铁大声说:“祖宗!别叫了别叫了!也不知道中午吃什么不对劲儿,我这拉一下午了!”
叶满:“……”
叶满一惊,生怕是自己做的东西有问题,问:“就你坏肚子了吗?”
刘铁:“好几个,几个厕所都满了。”
叶满看韩竞:“哥,你有没有事?”
韩竞中午就吃他做的东西了。
韩竞摇头。
叶满也没有,他也没吃别的。
刘铁:“都拉水了,我这是倒了什么霉啊?”
叶满抱着韩奇奇下床穿鞋,说:“我给你找药。”
刘铁嗷嗷喊:“谢谢小老板!我吃过药了,不管用!”
叶满一顿:“啊。”
韩竞:“你肚子疼不疼?什么药?”
叶满摇头,小声说:“我们那里的老大夫给配的,我肠胃不好,一直吃那个,很有用。”
刘铁没当回事儿:“小老板,那大夫靠谱吗?”
叶满也怕给人吃坏了,讪讪应道:“也不一定。”
“这药我从小吃,里边基本都是中药成分……那个大夫是我们镇上的儿科专家,很多外省的都去找他看病,”叶满有点尴尬,他觉得自己可能过分热情让韩竞的朋友感觉没边界感了,很低声和韩竞解释自己:“我长大后吃那个药也很好用,但是也确实每个人体质不一样……”
这也是叶满的一个坏毛病,他总是想太多、在乎别人看法,导致过度解释。
他特意很小声说的,怕刘铁听见。
“别给他吃。”韩竞淡淡说:“浪费了。”
“唉唉!”刘铁那耳朵跟猫头鹰似的,连忙吼道:“别啊!”
叶满吓了一跳,脸瞬间红了,他被抓了包。
刘铁:“小老板,给我两粒,小孩儿能吃我肯定也能吃!”
叶满尴尬地把韩奇奇放下,放倒行李箱翻自己的小药袋。
韩竞:“按粒收费。”
刘铁叫道:“行行行,我说竞哥,你能不能别教坏小老板,人家多善良!”
第58章
韩竞没搭理他。
他看着叶满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布袋子, 里面鼓鼓囊囊。
布袋子被打开,东西全部倒出来,全都是药。袋子看着不大, 但是叶满非常会收纳, 药多得惊人。
胃药、感冒药、消炎药、中暑药、葡萄糖、红景天、止疼药……还有几个塑料封口袋, 里面装着各种各样没标识的药片。
叶满从一个小塑料袋里仔仔细细数药。
韩竞半蹲下来, 从那堆药里捡出一个盒子, 上面写了四个字——“□□片”。
叶满余光瞧见他的动作,身体一僵。
“医院开的吗?”韩竞低低问。
叶满摇摇头。
他目光躲闪,含糊地说:“捡的。”
韩竞:“……”
他把药盒拿走了, 语气第一次有点严厉:“什么都敢乱吃。”
叶满心虚地辩解:“我没吃几次。”
韩竞:“这类药有依赖性。”
叶满讪讪地偏移话题:“你还懂药,真厉害。”
韩竞:“……”
他把药揣进口袋,没继续捏着一件事儿训,只说:“以后别吃了。”
叶满乖乖点头。
半刻后, 他又小声说:“好多人都拉肚子了, 是吃了什么东西啊?”
他还是在担心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这不是小事。
韩竞让他安心:“不会是我们的问题,我们都吃了,没不良反应。”
叶满这才放松下来。
过了十来分钟, 刘铁才从洗手间出来, 他提着裤子,脸都拉黄了。
叶满抱着韩奇奇在给它穿衣服,指指柜子上, 说:“那些药是一次的。”
一堆药片,白的绿的都有,大大小小一共八个。
药旁边还有一杯水。
刘铁端起来的时候,发现水是温的。
他愣了一下, 没说什么,低头一把把药片塞进嘴里。
叶满:“记得今天喝温开水,我怕这里的壶不干净,就用竞哥的小水壶烧的,里面还有大半壶,你怕热就兑着矿泉水喝,我放在桌上了。”
刘铁心里这个不是滋味儿,一会儿觉得煎得慌,一会儿又觉得暖洋洋的酸,他寻思着小老板你可别说话了,我可不习惯人对我这么上心。
“了解了。”刘铁笑呵呵说:“谢谢小老板。”
叶满:“那一小包药是两次的量,晚上吃一次,明早吃一次,如果都吃完还是没好,那就快去医院。”
那是一个笔记纸折成的小药包,就在水杯旁边。
韩竞坐在窗边回消息,往屋里看了一眼,开口道:“知道了就赶紧走,我们要出门了。”
刘铁:“干嘛去啊?”
韩竞:“找个房子。”
刘铁瞪着秃愣愣的眼睛:“找房子干什么?”
韩竞:“这儿太吵,睡不好,租个房子方便,也省钱。”
刘铁连忙说:“我给你们找就是了。”
韩竞:“不用,我们看好了一个。”
“那你们去吧,我借你这儿躺会儿,可没力气回了。”刘铁快虚脱了,眉头那块胎记都好像大了一圈,往韩竞床上一躺,说什么也不想动了。
韩竞找的房子离古城稍微有点距离,在一个村里。
这村子原生原态,没太严重的旅游开发迹象,路上的石板路和古城的一样,都斑斑驳驳,那是茶马古道曾经经过的地方。
叶满从车窗外看出去,路过的村民穿着青蓝色的民族服饰,背上背着竹筐,筐里装着胖孩子。
他禁不住一直追着看,偏西的阳光晒在路旁的白墙青瓦和小路上,金灿灿的,从窄路仰头看上去一线蓝天,有不知品种的鸟煽翅飞过。
除此之外,这里非常宁静,几乎只能听到虫鸟叫声。
只是他有点担心这里有点偏,房子里会不会不理想。
这种淡淡的担忧在他进到租住的院子里时被短暂忘了。这是一个比较现代化的小院,院子大概二十几平米,地面铺着青石,有茶桌、有爬墙的绿色植物和花,里面的房屋是和当地建筑差不多的白墙青瓦,木格窗,房门口的室外楼梯曲折通往房顶。
只是墙上的白色有些剥落,大颗大颗沉甸甸的绣球花蔓延至茶桌,野草从青石缝隙长了出来,室外楼梯下面堆了很多杂物,看起来乱糟糟、潮乎乎。
韩奇奇倒是很喜欢这里,从叶满怀里下来,跑进院子里,然后站在一个地方,转头看着叶满发呆。
那样充足的阳光里,就算拿手机拍照都会过度暴光的小院里,时光好像停止了。
或许是因为周围没有声音,让叶满内心难得宁静。
韩竞在院外等待房东,叶满走进去,在茶桌旁的藤椅上坐下,藤椅上面有些烫。
韩奇奇走过来,摆着尾巴仰头看他,叶满的眼睛随着他的尾巴一晃一晃,就好像在他忘记时光的空间里,提醒他时间在流淌。
叶满俯身抱起韩奇奇,走向院子西边的楼梯。
韩竞推门进来时,叶满正蹲在房顶向下看,笑着向他挥挥手。
透明的风卷起叶满的卷发,和院子里铺了一地的夏天,韩竞抬起头,恰好遇撞上那张笑脸。
云南明亮的阳光,仿佛把一切阴霾蒸发,那个人也轻轻松松、开开心心的。
“喜欢这里吗?”韩竞仰头问道。
“嗯。”叶满很难得这样直接表达喜欢,他犹豫一下,问:“这个房子多少钱呀?”
“你们短租半个月,1300。”一旁跟进来的房东不太热情,但说话很清楚:“如果确定住,我今天就把这里收拾好,明天拎包入住。”
叶满没有做决定,他这人一向没什么主见。
他看向韩竞,犹犹豫豫说:“还没看房子里面。”
韩竞:“下来。”
叶满小跑着下了楼。
蓝色天空的背景下,他穿着一件儿宽松的白短袖和浅色阔腿牛仔裤,跑下来时脚后蹦蹦跳跳跟着一个穿着帽衫的白色小狗。
墙体高,台阶好像通往蓝色的天上,他们跑下来时,携带了透明的风,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很快的,叶满毫无防备地奔至他的面前,站定,笔直乖巧。
韩竞轻微蜷起手指,垂在身侧的手抬起,看中间叶满精确规划的两个人之间不逾矩的距离,又不动声色收回,插回自己的裤子口袋。
“上面怎么样?”韩竞看看地下俩人的距离。
叶满说:“可以看得很远。”
房东打开了被锁的房门,这房子分三间,中间是堂屋,浴室格在最里面的角落。客厅里有沙发木制桌椅和架子,墙壁是被粉刷过的,很干净,沙发上的抱枕和罩是少数民族风格,虽然叶满也不知道是什么民族的。
干净的玉色地板通往卧室,卧室空间不大,有一张床和一个电脑桌,向阳的地方下面是木头墙装饰,上面都是窗,采光非常好。
左边被楼梯挡着门那间是独立的厨房,有冰箱。
如果住民宿,就是一天三百多,比起来确实划算。
他们租房子的地方距离古城半个小时车程,但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本来目的也不是在古城玩。
敲定合同当天就签了,速度很快。
签字时他们就站在卧室门口,叶满靠着门,看那唯一一张双人床,发了会儿呆。
车从小村子开出去时,已经趋近日落,路上有些村民在聊天,看到有车离开,退到一边,好奇地打量。
有个干瘦的老人牵着一匹胖乎乎的马,两个穿着民族服饰的中年女人手上握着刀和一捆刚割下来的菜,村口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向车打招呼。
车再走,就看不见了。
“晚上吃蘑菇炒肉片。”夜色里,韩竞声音很温和。
叶满点点头,他正纠结着,想说说床的事。
那床的尺寸不大,横下肯定都不到一米八,两个人睡肯定要很近……
他们不是没睡过,更近负距离都有过。
可那时不一样。
“今晚要喝药了,”韩竞说:“糖还有吗?”
叶满怔了怔,低下头,乖乖地答:“没了。”
韩竞:“再买点,常备着。”
叶满:“嗯。”
他这会儿又想起中午喝的那口汤了,虽然他一直没啥反应,可万一和中药犯冲怎么办?
这事儿他要是一开始说出来可能还好点,可拖得久了,他就更觉得羞耻,不敢说了。
一路上他也没说出来,一直抱着侥幸心理。
毕竟他没听到韩奇奇说人话,也没觉得自己是一只西伯利亚红嘴鸥。
到古城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还亮着,一线白云薄纱一样在天上拖出一条带子,天气很凉爽,客栈院子里三三两两坐着人,好几个都捂着肚子,面如菜色。
韩竞去停车了,叶满抱着韩奇奇先进的院子。
刚迈进去,老板就扬声打招呼:“回来了!”
叶满腼腆地对她笑笑,没多说话,往自己的房门走。
房门没锁,刘铁应该还没走。
刘飞抱着个抱枕坐在藤椅上,视线跟着他转,笑着说:“你没事吗?我们今天都要拉虚脱了。”
叶满稍稍驻足,温温和和说:“没有。”
他看这一院子的四五个人,都是捂肚子的,准备关心两句:“你们要不要去医院……”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同时被一个刻意扬起的嗓门儿给压下去了。
刘飞笑着说:“我跟你说,肯定是你中午做的东西有问题,我们复盘一下午了,不可能是我们买的东西有问题。”
叶满愣住了。
他抱着韩奇奇,目光呆愣地看他。
老板有点激动,仿佛终于有人认同,笃定道:“对对对!我从一开始就说肯定是他没做熟!”
她语气也是大大咧咧,像在开玩笑。
每个人都是嬉笑的语气,好像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脸上也笑着,态度温和友善。
可叶满觉得被冤枉,被冒犯,他站的地方高,台阶上头,被几个人这样盯着看,脸皮又紧又烫,就像被架起来公开处刑一样。
他想要说一句不是自己,但是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语气,说得软了,显得心虚,说得硬了,又好像自己过于小心眼,斤斤计较。
这种事经常发生在他身上,人家只要用这种开玩笑的态度说他,他就根本分不清是他们恶意还是自己敏感小心眼,所以当场他就懵了。
“你们……”叶满听到自己声音有些发紧地笑着说:“你们搞错了,我也吃了,我没事,韩……我哥也吃了。”
“可能你们没吃那道菜吧,那个柠檬鸭掌。”刘飞用眼尾瞟他一眼,随后转过去和客人说话:“我们都吃了。”
叶满:“柠檬鸭掌我吃了,我没事。”
有人说:“你做的,你吃了当然没事。”
叶满有点着急:“真的不是我。”
这院子里就没人说话了,空了至少一分钟,叶满焦虑了一分钟,那些人细着嗓子一起逗花猫玩,没有人理他。
他们不再理会叶满的时候,叶满就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他们不会听。
他慢慢垂下头,走向房间,听到身后传来交谈声:“我们确实都吃了他做的饭,肯定就是他,还不承认……”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该不高兴了。”老板打圆场,说:“咱们喝茶。”
叶满的肩垂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背影很安静,很老实,可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血液流动很快,脸都涨红。
他身体僵着,手悬在门口,却没推下去。
几秒后,他转身,走回原来的位置,腰背站得笔直:“中午的饭菜还有剩余吗?”
刘飞像是觉得他磨叽,脸冷下来,语气明显有点疏离了:“有,怎么了?”
叶满一想起他中午时打电话那种凶狠的语气就觉得害怕,身体发僵,勉强开口道:“我去打包,找地方化验。”
刘飞愣了愣,似笑非笑:“没必要吧?不是你就不是你呗,我们又没让你赔。”
中午一起吃饭的客人打圆场:“算了算了,别小题大做了。”
看吧,又是叶满小题大做。
总是这样。
他为自己说一句话,老是被认为是小题大做,好像一开始斤斤计较的就是自己。
叶满是个包子,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的,忍功渐低,或许包子受不了也会涨馅。
“我一回来你们就说是我做饭的问题,你们有什么证据?”叶满下巴绷得很紧。
“我们没说一定是你。”刘飞有点不耐烦了。
叶满看他:“你说了!”
第59章
叶满气质有点阴郁, 头发长得有点邋遢,看不太清长相,性子软说话又斯文, 所以那些人觉得说他两句也不会有什么, 没料到他抓着不放。
刚刚那个陌生客人插话, 语气不怎么客气:“本来就是, 我们对了一下午了, 你做的鸡肉和鸭爪我们都吃了。”
叶满:“……”
“我就没吃!”身后忽然传来刘铁吊儿郎当的声儿。
叶满木木地转头看,刘铁走到叶满身旁:“我不吃鸡鸭,一筷子没动, 我也拉肚子了。”
刘飞直接把叶满给忽略过去了,笑着说:“一下午没见你呢?”
刘铁:“害,这不睡着了吗?”
他笑眯眯看叶满:“小老板,你的药真好用, 我吃上不久就不疼了。”
叶满勉强笑笑。
老板也跟刘铁搭话, 这样叶满就被尴尬地晾在一旁, 说话不是,不说也不是,刚刚那幅场景, 好像真是叶满在无理取闹。
叶满感激刘铁替自己说话, 可没敢多看他,他太难堪了,仓促低下头, 大步逃回了房间。
刚进到屋里,眼泪就不争气地砸了下来,他努力忍,没让自己发出声来。
他不是想哭, 他没那么脆,说两句就让人给搞哭了,只是因为泪失禁是生理反应,他控制不了。
“竞哥,回来了!”抱着韩奇奇在洗手间蹲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刘铁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叶满眼睫微颤,竖起耳朵,听门外的脚步声。
他发现自己已经能轻而易举辨认韩竞的脚步声了,稳稳当当的、步子很大、频率稳定踏实。
脚步声进了房间。
轻微一顿,然后向洗手间走过来。
叶满连忙擦眼睛。
韩竞走进来时,叶满抬起头,那眼睛被他揉得泛红,标准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满有点尴尬地挪开视线,目光向下,落在他的手上。
那是一袋子糖,里面各式各样的都有,棒棒糖、买糖、水果糖、口香糖。
洗手间安静,说话时沉闷有回音。
“出什么事了?”韩竞问。
叶满垂下头,因为他问的这一句,心里委屈一下子泛滥,酸得要命。
他轻轻抽气,小声说:“他们说是我中午做的饭……让他们拉肚子了。”
韩竞:“……”
韩竞:“我去问问。”
“不、不用,”叶满蔫巴巴说:“刘铁说了,不是我。”
韩竞心思深,脑子快,很快就猜出来叶满八成是被误会指责了。
他往门外看了眼,说:“我们走吧。”
叶满:“……去哪?”
韩竞:“换个地方住。”
叶满眼睛微微亮起,像是忽然有光忽然照进去。
他刚刚一直在想,如果还在这里住,那一定非常尴尬,自己一定很别扭,怕是睡不着了。
“嗯!”叶满快速站起来,说:“我这就收拾行李。”
语气已经轻松了许多。
外面夜色初临,院子里回来了几个客人,一群人正聊着天。
韩竞东西少,都被叶满装进自己行李箱里了,两个人收拾得很快。
叶满用力拉上行李箱,蹲在地上看韩竞。
“哥。”他叫道:“我们今晚能搬去小院吗?”
“我打个电话问问。”韩竞又检查了一遍,把叶满遗落在洗手间的香皂收起来。
叶满有点迫切:“没收拾好的话,我去收拾就好。”
韩竞没有忽视他的渴求,说了句好,拨通电话。
叶满忐忑地盯着韩竞的表情,竖着耳朵想听他们说话的内容。
黑夜一点点侵入房间,门外那些快乐的欢声笑语没办法感染叶满一点,他只觉得恐怖,心惊胆战的。他过于敏感多疑,老是觉得他们在说自己坏话,这种场景在他读书时经历过无数次。
往事又从那个暗黑的角落涌出,他无力阻挡招架,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吞噬进深渊。
他慢慢感觉没了力气,连去小院的期待也快消散了。
他摸摸韩奇奇,小狗像是察觉他不快乐,低下头舔叶满的手指。
其实韩奇奇也是一只不快乐的小狗,叶满都知道,它在叶满不在的时间里,都是一只狗静静发呆。
川藏公路上,叶满没遇见它的时候,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只小狗发着呆。
“小满。”
不知过了多久,韩竞的声音插入他死寂的世界。
他迟缓地抬起头。
夜色入侵时,老是有种潮湿的凉,让人心脏蒙上一层水雾似的。
他声音也湿漉漉的,茫茫然开口道:“行吗?”
韩竞低头凝视他空茫茫的眼:“嗯,我们现在过去。”
叶满立刻把韩奇奇从地上捞起来。
韩奇奇是只热腾腾的小狗,乖乖趴在叶满怀里,捂着他的心口,让他心里稍微有点慰藉。
正要拖行李箱,韩竞已经提了起来。
叶满跟在他身后,低着头,走出门。
院里不少人,正坐着喝茶,一派岁月静好。
初来时也是这样的,那时叶满还为他们的自由洒脱感到羡慕。
现在他只感觉压力很大,很害怕。
“欸?你们去哪?”老板瞧见他们,站了起来。
韩竞淡淡开口:“退房。”
刘铁在院子里和小姑娘说话呢,才留意到他们,连忙站起来,纳闷儿道:“都晚上了,怎么退房了?”
叶满余光里看见茶桌上有一页皱皱的纸,他认得,那是自己给刘铁包药用的,现在药不见了。
他觉得心堵,特别憋屈。
韩竞也往那儿看过去,微微皱眉,语气不耐烦:“滚远点,我都不想说你。”
刘铁愣了:“怎么了这是?”
韩竞:“药呢?”
刘铁可不是没心眼的人,他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连忙说:“我这不是看他们还没好……”
“如果吃出问题你负责,别跟我这儿装好心,”或许因为是熟人,韩竞半点不遮掩自己的坏脾气:“小满就不应该把药给你,你当谁都愿意管你是死是活?”
刘铁急忙解释:“这不是他们问我……”
“闭嘴!”韩竞不耐烦地撂下俩字。
刘铁立刻闭嘴缩肩。
他被韩竞调教那么些年,规矩还刻在骨子里,他服韩竞,也乐意听他的话,平时是滚刀肉,这会儿老实得跟他脚边坐着的萨摩狗似的。
这气氛不对,大伙儿都瞧明白了。
刚刚叶满一个人那会儿,那些人指责他、没证据就给他扣帽子。
韩竞进这地方就没怎么说过话,和这些人也没太多交流,可他这样,就没有一个敢插话的。
叶满在后面瞧得清清楚楚,他羡慕韩竞,他也想那么厉害,可他知道,自个儿成不了韩竞。
“天挺晚的了,你们这会儿换地方也不方便,”刘飞又当好人:“要不再住一夜吧,明天走。”
“中午是小满自己掏钱做的那几样菜,他没吃你们的东西,”韩竞目光扫过台阶下那些或坐或站的人,说:“你们都说他做的饭有问题,我们拿样品去鉴定。鉴定出结果来,如果不是他的问题,你们平摊鉴定费用,挨个儿过来道歉。如果是他,每个人我赔你三万,该洗胃洗胃,该洗肠子洗肠子。”
叶满眼眶里蓄满了泪,滚烫滚烫的,一不留神就要砸出去。
那群人不吭声了,这院子里只有新入住的在小声互相询问发生了什么。
“你给我挨个盘子打包,”韩竞语气很沉,带了股子雷厉风行的狠劲儿:“寄老陈那儿,就说我让的。”
刘铁期期艾艾,尴尬地站那儿,硬着头皮说好话:“不至于,竞哥,大伙儿都没事。”
“用得着那么较真吗?”刘飞脸色不大好,脾气有点压不住:“铁哥都说了不是他做饭的问题,我们也没用他赔,就说了一句而已。”
老板站起来,挡在刘飞身前,生怕他情绪激动:“多大事啊,都别生气别生气。”
韩竞打断打他们的话:“我现在再问一遍,食物中毒是因为小满做的菜吗?”
“不是,铁哥早就说了。”老板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儿激化矛盾,看向叶满,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说:“对不住啊帅哥,刚刚我们也是没搞明白,我跟你道个歉。”
叶满抬头看他们。
定定看着。
院子里光线暗,谁也看不出来叶满哭过,那一双眸子深深看刘飞,半晌没说话。
韩竞微微侧头,等他表态。
他的个子很高,很强壮,像一堵可靠厚实的墙,叶满切切实实感觉到了,韩竞在的一米范围内,世界很安全。
“你们不觉得我回来那会儿,你们的行为就是霸凌吗?”在那个范围里,叶满心脏狂跳着,艰难地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
一个客人不屑地笑了声,在角落里偷偷和同伴说:“真够奇葩的,还霸凌,被迫害妄想症吧?”
院子静,那声儿就很清晰。
“哥。”叶满扯了扯韩竞的衣袖,止住他要说的话,敛眸说:“咱们走吧。”
刘铁追了出去,又怵韩竞,不敢离太近。
他瞧着那小路上并肩走的俩人,两边的商铺把他们的影子照得清晰。
行李箱滚轮在石板路上骨碌碌响,很快消失在转角。
刘飞递给他一根烟,往路口张望,纳闷儿道:“这么点事儿至于吗?”
刘铁没接他的烟,皱眉说:“一个事儿,在人心里各自有各自的重量。”
“这个双人羽绒被重六斤,现在可能用不上。”
店主热情地给介绍:“这个毯子就够了,法兰绒的。”
“这个枕头睡着很舒服的,你拍拍,很软的。”
叶满听话地拍了拍枕头,是很软。
丽江市的一个家居用品店,远离古城范围,其实和一般城市没大差别,店主热情耐心地给他介绍着,韩竞站在门口。
台阶下,背对着叶满,烟从他硬朗的侧脸飘出来,飘往了黑漆漆的夜里。
城市很静,没有游客经过,也没多少路人。
这个世界也很静。
“这两个枕头,这两块法兰绒毯子,”叶满从韩竞身上收回视线,柔和礼貌地说:“还要一个垫子,铺在床上的。”
老板娘领他往店深处去,叶满走着走着,又回头看韩竞,他站在那里,一直沉默。
这一路上,自己不说话,韩竞也没说。
直至买完床上用品,叶满抱着东西往外走,韩竞听到声音走过来,接下了他手上的东西。
手上空落落,叶满缓缓蜷起手指,站在车边,尝试主动搭话:“哥。”
韩竞把被子放进后座,应道:“嗯。”
叶满:“买点东西去小院吃吧,太晚了。”
韩竞往路上看了眼,说:“肯德基行吗?”
“嗯。”叶满轻轻应声。
肯德基并不便宜,所以叶满也没吃过几回。
有很多人说为了方便凑合吃肯德基,但他这种一个月三四千工资的才知道,那东西随便吃吃就是他一天的工资。
后座上放着肯德基袋子,韩奇奇趴在叶满怀里,好奇地一直盯着看。
叶满摸摸它的脑袋,软软说:“有奇奇的份,一只鸡腿和一只翅膀好不好?”
韩竞:“韩奇奇最近被你喂胖了。”
他语气温和,敏感的叶满没听出什么坏的情绪。
他心情放松了一点,轻轻弯唇:“我老是觉得它不长肉。”
韩竞:“再这么喂它可能不爱吃狗粮了。”
“那就不吃狗粮。”叶满戳戳韩奇奇软绵绵的小肚子,说:“狗粮不好吃。”
韩竞:“你怎么知道不好吃?”
叶满:“……”
他咳嗽一声,没说话。
韩竞:“吃过?”
叶满讪讪的:“一点点。”
韩竞唇角微弯。
叶满有点窘迫,解释道:“看它吃着很香,我好奇。”
韩竞:“什么味道的?”
叶满认真作答:“很脆,进口就化了,但是没什么味道,嚼蜡一样。”
叶满心疼:“韩奇奇一定是流浪太久,饿得太厉害了,才能吃下去。”
韩竞挑眉:“韩奇奇和我们的味觉不一样,食谱也不太一样。”
叶满:“……”
叶满愣住,半晌,小声说:“这样吗?”
韩奇奇仰起头,用冰凉凉的小鼻子碰了碰他的侧脸,好像在说——对,就是这样的。
第60章
到小院时已经八点多, 房东态度不太热情,但是做事非常利落,他已经把楼梯下的杂物清理走了。
房间地板上拖过的水痕还没干透, 整个房子干干净净。
叶满抱着被子去卧室, 把垫子铺了上去。
这个小屋比他的出租屋大很多、更宽敞, 只有床的尺寸偏小。
窗上有隔绝蚊虫的帘子, 风从外面吹进来, 很凉快,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空调。
中药的苦味儿从窗外飘进来, 叶满最近都习惯了,还觉得挺亲切的。
他利落地铺好垫子和自己的草绿色床单,然后把毛绒毯子并排放在床上。
然后站在床尾,呆呆看了好一会儿, 耳朵背叛了他, 先红了起来。
正常应该要洗的, 但是今晚来不及了。
干完这些,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熟悉一遍, 抱着肯德基去了院子。
院子里有灯, 老式钨丝灯泡,光线柔和,光线投落被绣球花占了小半的桌子, 斑驳的光影被层层叠叠的花叶滤过,落下点点光斑,静静地卧在桌面上,有几枝绣球越了界, 横斜里占去小半的桌面。
叶满把韩奇奇抱到藤椅上,没去侵占绣球的位置,把肯德基放在明亮里,先挑出一根鸡腿喂给它。
韩奇奇一向没什么吃相,饿虎扑食一样龇牙咬住鸡腿,开始甩头撕咬。
叶满拎起它的耳朵,眯眼说:“斯文一点。”
韩奇奇不知道什么是斯文,但是叶满捏它,它就立刻不吃了。
叶满拎起那只大鸡腿,用手撕开。
他一点一点,把鸡腿撕成细肉条,放进韩奇奇的小狗碗里。
撕一条,韩奇奇吃一条,摇着尾巴,一直期待地看他。
叶满的鸡腿撕到一半时,韩竞从厨房出来了。
带出一股子苦涩的中药味儿。
叶满抬头冲他笑:“哥,来吃饭。”
那会儿月亮正停在屋顶上,远处雪山沉寂,星光黯淡。钨丝灯泡照亮了那张桌,桌上趴着一朵朵正休息的大绣球。
叶满坐在藤椅上,手上捏着一个鸡腿,旁边一只小狗甩着尾巴眼巴巴瞧他。
生活总是有那么恰好的时刻,恰好月光正好,恰好花开正好,叶满的笑容也是难得的放松安然。
韩竞在原地停留半秒,抬步走了过去。
村子里或许大多数人都睡了,除了虫鸣什么也没有,宁静祥和。
两个人和一只小狗,坐在上了年岁的木桌前吃肯德基。
两个人随便聊聊,夜就深了,虫子从身后青砖里长的青草间传出来,一声一声,叫得响亮。
“哥。”叶满咬住一根薯条,低声说:“下午那会儿,谢谢你。”
他忽然提起了这事儿,把之前一直回避的事儿翻了出来,认认真真道谢。
韩竞:“刘铁刚给我打电话了。”
叶满微怔。
韩竞:“我那会儿没在,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他刚刚告诉我了。”
叶满垂眸:“我沟通能力不太好,换个人可能也不会像我这样处理。”
这事儿他反思了一路了,换个高情商的,或许早就把自己摘干净,还能不起冲突,让每个人都开心。
“小满,你做得很好。”韩竞说。
叶满自嘲地嘀咕:“哪里好了?”
韩竞:“你反驳他们,也提出了解决方案。”
叶满:“他们不听。”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压抑:“他们都不听,认真了就是小题大做。”
叶满缓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情绪稳定,用那种略带黏滞潮湿的声音慢慢说:“如果换个情商高反应快的,两句话就能说清楚,还能让大家都开心,我老是搞砸、说错话。”
韩竞静静听着,听出了叶满很难过,也听出了,这个人好像很讨厌他自己。
“哥,你站在同样的位置,和我说了同样的话,可是效果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叶满越来越跟自己过不去,慢慢有点控制不了情绪反扑:“我一想到就难受,我说话总是不被人当回事,这如果面对的是熟人,同事、同学、朋友,那可以理解成他们知道我的性子,权衡下知道可以怪我,不会付出代价。但是这是陌生人,他们还是做了一样的事,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就是在人群里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好欺负,我可以随意对他。或者是——这个人是天生坏种,所有坏事一定是他做的。”
“哪会有这样的事?”叶满觉得自己有点像怨鬼,又觉得自己在韩竞面前暴露了太多的偏激和小心眼,勉强找补,他的找补还是自我攻击:“我又把人想得很坏,这样的我最坏了。”
韩奇奇绕桌一周,在叶满的鞋上找了个舒服姿势,趴下了。
叶满掩饰性地低头看它,看见小狗乖巧的样子,鼻腔一酸,一滴眼泪就砸了下来。
“这种事很常见啊,小满。”韩竞靠在藤椅里,仰头看天,语气是叶满熟悉的沉稳温和。
叶满没说话,他不懂韩竞的话。
韩竞说:“要决定怎样对待一个人,只需要几分钟就够了。”
叶满慢慢吃着薯条,番茄酱不够,他老是想省着吃,于是心上吃着不爽快,薯条也没有它最好的滋味儿。
远离家乡一整张地图的地方,叶满小时候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抵达的远方,他慢慢听着韩竞说话,第一次有被世界发了“聪明卡”的人告诉他,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最初的几句话一般都是试探。他打量你的时候,你必须立刻同样看回去,否则对方一开始就已经把你划在弱者的范畴内了。想想动物,狗、猴子、熊,它们攻击前都会先试探你。”韩竞告诉他:“人也不例外,他们在试探里能判断出你的性格、处事手段强弱,从心底里出现欺负人的念头一直到为自己开脱整个过程很快就能准备好,所以可以肆无忌惮欺负你。”
叶满心底里很难过,他说:“所以是一开始就判断出来了吗?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那一桌人里面,为什么刘铁会把玉给我。”
“刘铁吗?”韩竞开口道:“他在我面前安分是因为早些年被我打怕了,加上当年共事多少有点情分在。他小时候爸妈就没了,自个儿在社会上滚大的,那双眼睛很精,比大多数人要厉害,一般人只要他一打眼,就知道是什么路数。”
叶满:“他找我是因为我看起来最笨。”
韩竞:“不是。”
叶满慢慢捏紧手上的薯条,指尖沾染一点番茄酱,他的手指莫名其妙疼了起来,就像渗出的血,他听到韩竞说:“因为你看起来最温良,最规矩。”
叶满又不懂了。
韩竞屈指敲了下桌面,“因为换个人,可能真会跟他拼命。”
叶满愣愣看他。
“他精着呢,知道再怎么折腾你顶多骂两句,不会真拿他怎么样。真闹到公安局去你也不会太过追究,你不是会难为人的那类人,这事儿就闹不大。”韩竞扯了扯嘴角,“欺软怕硬,人之常情。”
叶满忽然升起一种很荒诞的感觉,因为韩竞说得非常准确,那晚上刘铁向自己道歉,自己也只是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那时就做错了。”叶满说:“我太懦弱了。”
韩竞:“你没错,这样不容易激化矛盾,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你那样做是理智的,但是你还是避免不了委屈受伤。”
叶满:“那今天的事呢?我离开前没那么礼貌,可……”
韩竞:“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反抗了,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反而有道理了,中午不在场的人也在指责你,他们是不是说就算你被冤枉了,可你也没必要这样咄咄逼人?”
叶满轻轻“嗯”了声,说:“所以我做错了。”
韩竞拿起可乐,喝了一口,语气依然平稳温和:“但是当你一个人憋着,整夜整夜睡不着,心理压力太大,开始攻击自己的时候,又会有人说:为什么你宁愿欺负自己也不愿意反击呢?你就是活该。”
叶满嗓子哑了,呼吸都有些不畅,他知道,韩竞明白他。原来韩竞这么厉害的人,也会理解他遇到的困境。
“小满,你经常用别人的视角看自己吗?”韩竞说:“别那么干,你就算用自己的视角审视别人也别反过来。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那样,没有标准对错,但凡你难受了第一件事就是闭上耳朵别听别人说三道四,直接翻脸,别管他谁是谁,完事一扭头,咱们转身各自走自己的路,不把委屈带身上。”
原来聪明人类是这样生活的,以前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办,韩竞是好人,愿意跟他说这么多。
只是他现在还消化不了全部。
叶满说:“谢谢。”
韩竞:“你不要太乖,也不要太礼貌。你要凶一点,如果没有人保护你,你要保护好自己。”
叶满一怔,霎时间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是自己对那个叫瞳瞳的孩子说得话,韩竞全部记住。
而自己,竟然已经忘记了。
“那是……对孩子说的。”叶满喃喃说。
大人已经没权力那样做了……
韩竞凝视着他,说:“小满,这些话上到百岁老人下到三岁孩子全都适用。”
叶满浑身一震。大人也可以这样吗?自己……真的是一个大人了吗?
“哥……”良久,叶满低低抽了口气,他真的轻松了一点,主动说:“药好了吗?”
韩竞站了起来:“我去拿。”
院子里飘着中药的苦涩气味,云南的天气并不潮湿,那苦涩却被淹进了水汽里。
叶满趴在桌上,短暂缓解后眼泪又不停砸落,过往的事情不停涌现在脑海,他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说不清楚因为哪件具体的事疼,可就是痛苦,痛苦得浑身肉都在疼。
人哭得厉害的时候,真的会抽搐。
韩竞端着药碗回来时,看到那个青年趴在桌上,肩细细发抖。
丽江夜色宁静,长了荒草的院子里,韩竞在他身后几步外停着,没发出声音。
韩奇奇从叶满鞋上爬起来,焦急地“旺”了声。
叶满不理它。
它仰头看看叶满,再转头看看韩竞,再看看叶满,又转头看韩竞。
它第一次,对韩竞祈求一样“汪呜”了一声,像在求助。
韩竞抬步走过去,把药放在桌上。
“小满。”他开口道:“药好了。”
叶满迅速在衣袖上擦擦眼睛,抬起头来,欲盖弥彰地冲他笑笑。
他的眼睛很红,有些肿了,卷发翘起几缕,像一只乱七八糟的小狗。
“谢谢。”叶满转移话题,说:“喝完我就去睡了,明天早一点起来,把院子收拾一下。”
韩竞低头看他,没说话。
叶满又为了自己的眼泪尴尬,他避开韩竞的视线,转移话题:“虽然我们不会住太久,但是草还是要拔掉的,还有墙边和房顶那些蘑菇,听说和蘑菇住太久,肺里也会长蘑菇。”
韩竞这次说话了,他微微欠身,望向叶满的眼睛:“蘑菇?哪里有蘑菇?”
叶满刚哭过,头昏脑胀的,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他指指墙角,声音沉闷潮湿:“下午还没那么多,不过没事,明天我一早上就能弄完。”
韩竞转头看过去,韩奇奇也看了过去。
那个墙边只有几根无辜的青草,被风吹得晃晃,半个蘑菇也没见。
韩竞把叶满正要进口的药给端走了。
叶满茫茫然抬头看他。
韩竞沉默一下,说:“下午没那么多吗?”
叶满点点头:“下午只有几朵,现在都长成片了,不过我看它们五颜六色的不像好蘑菇,要不然房东早就采走了。”
韩竞语气很耐心:“小满,你今天吃蘑菇了吗?”
叶满摇摇头,仍然拿无辜又清澈的眼睛看他。
韩竞:“你再好好想想,你可能无意吃到了。”
叶满一直被追着问,中午那口汤的事儿就要到嘴边了,可他觉得丢人,还是嘴硬:“没有。”
顿了顿,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圆溜溜的猫眼里倒映着韩竞的影子。
他哆哆嗦嗦说:“哥……你的头顶长了一朵蘑菇!长得好快!”
他惊恐地说:“绿色的蘑菇!你有感觉吗?”
“蘑菇!”叶满伸手往韩竞脑袋上摸,语速极快地说:“哥,这院子里的蘑菇有问题!我们快走!”
韩竞二话没说,攥住叶满伸到一半的手,就把他提了起来。
“是要快走。”韩竞眉头皱得很紧,说:“站在这里别动,你的身份证在哪?”
叶满歪头看着韩竞,看到他的肩膀也“嘭”地冒出一朵蘑菇,绿色带荧光的。
“在……在包里。”叶满愣愣瞅他。
韩竞没多废话,快速进房间里拿了叶满的身份证还有车钥匙。
他迈出门的瞬间,瞧见叶满眼睛有点过度聚焦,盯着自己的目光十分震惊。
不过叶满没说话,乖乖跟着上了车。
村子里的人多数都休息了,路上很静,韩奇奇趴在后座,一直盯着叶满,看起来有点焦虑。
终于到了公路,路灯把城市照得明亮,车里也很明亮。
那平时两个人都很内敛少话的车里,一只苍白的手正拍着驾驶座位上人的头。
一下一下拍,用掌心,基本没控制力度,拍得“邦邦”响。
韩竞一声没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