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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叶满惊奇地盯着驾驶位上的那朵开车的大蘑菇, 试图拍点孢子下来,但是那蘑菇有点扎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蘑菇。”叶满小声自言自语。

    后座韩奇奇担心地“汪”了声,叶满迟缓地转头, 在后座也发现一只蘑菇, 白色大碗似的。

    叶满伸手, 也在韩奇奇头上“邦邦”拍了两下, 韩奇奇被他打得缩脖子, 委屈地缩成了一团。

    他打完狗,又看向窗外,路上也长满了蘑菇, 五彩跑马灯颜色的,几十层楼那么高

    叶满兴奋地看着,那些蘑菇竟然会跳舞,这个世界很奇妙!

    他看着外面一直笑, 又回头拍旁边的大蘑菇伞:“你怎么不跳舞?”

    韩竞:“……”

    韩竞:“小满, 你中午都吃了什么?”

    叶满接受能力非常强, 如果有人告诉他一只狗生出一只羊,他也会说服自己相信的,在他的世界里, 一切都有它的合理性, 何况是他亲眼看到的,蘑菇会说话。

    他乖而快乐地作答:“我中午喝了一口蘑菇汤。”

    韩竞:“好,你休息一会儿。”

    叶满很活泼:“蘑菇汤好喝。”

    韩竞打开手机, 拨通刘铁的电话。

    叶满喋喋不休:“我已经学会了,煮你喝。”

    韩竞:“小满,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刘铁接通电话的时候,就听见电话对面奇怪的“邦邦”拍打声, 还有叶满快乐又天真的声音:“你长得好大好好看,我想吃掉你。”

    韩竞尽量把车开稳,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抽空和他交谈:“中午饭桌上的蘑菇……蘑菇汤,给我送到医院来。”

    刘铁没听明白,重复了一遍:“蘑菇汤?”

    叶满不依不饶地哄道:“你乖一点,让我吃一口,好不好?”

    那声音甜的,隔着电话都让人骨头缝儿发痒。

    刘铁竖直了耳朵,仔细听八卦。

    韩竞向来沉稳的语气难得多了点焦躁:“叶满,我不是蘑菇!系好安全带!”

    电话里又是“邦”一声,肯定是打人的动静。

    韩竞把车停在路边,松松领口,皱眉说:“中午应该有蘑菇汤,去问,汤不在了就问买的是什么蘑菇,怎么做的。”

    刘铁从酒吧出去,快速说:“好,告诉我哪家医院。”

    电话里,韩竞:“吃吃吃,给你吃,就吃一口。”

    刘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一直想乐,边快走边听着对面的动静。

    “嘶——”

    一道低低痛苦的抽气声后,他听到印象里那个手段狠戾强劲的男人低低说:“咬嘴是吧?”

    刘铁一愣。

    接着,他听见了叶满的“呜呜”声。

    声音可挺少儿不宜的。

    电话挂断了。

    叶满被一朵蘑菇压在椅子上,然后手腕反剪,绑在了座椅上,嘴里被塞进了一个面包模样的蘑菇,呜呜叫也没办法挣脱。

    韩竞抹了把唇上的血迹,有些烦躁地重新发动车,压着限速极限往医院赶。

    韩奇奇被叶满打了,可小狗很容易原谅人类,它看到韩竞把主人绑了,心里非常着急。

    它趁着韩竞不注意,化身阴郁特工狗,迅速藏到座位下面,用小狗牙解绑着叶满的绳子。

    韩竞本来也没绑太紧,怕伤着叶满,这方便了忠心韩奇奇救主。

    它已经做好准备扑咬韩竞,为主人逃跑争取时间。

    叶满只觉得手上绳子莫名其妙脱落了,手很快自由,他拿开嘴里的面包蘑菇,又伸长手拍韩竞的头。

    同时幅度更大地凑过来,对着韩竞那剃了青茬儿的脑袋就要咬。

    在叶满眼里,那是一朵草绿色的蘑菇伞,贼大贼柔软,扑上去一定很舒服。

    韩奇奇也抓住机会,猛地从后座窜出来,一口咬向韩竞的手臂。

    夜里公路上,车辆很少,沥青的公路一直向前,看不见尽头。

    韩竞蹭掉唇角重新溢出的血,重新打开车门。

    副驾上,叶满被严严实实绑在那儿,嘴里塞着半块儿面包,副驾后座,一只丑了吧唧的小狗被五花大绑,同样绑在座椅上,四脚朝前,嘴上扣着嘴套。

    一辆奔驰缓缓降下车窗,震惊地从后面来,震惊地从他们车边经过,震惊地跑远,司机嘴里都能塞个鸡蛋。

    韩竞没空跟人解释,快速上车。

    “叶满,韩奇奇,”韩竞盯着前路,警告道:“都给我老实点!”

    叶满的口水几乎把面包浸透了,他眼珠滴溜溜转,觉得自己精神从来没这么好过,他好奇地盯着周围,整个车都变成了软蘑菇。

    “呜呜!”

    韩竞语气又软了一点:“不舒服了?我开快点。”

    叶满弯着眼睛,一直忍不住神经兮兮地笑,身体开始挣扎,但是绳子绑得很紧。

    韩竞低低道:“忍忍,听话。”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说出来后,叶满渐渐安静了下来。

    就好像一种刻入叶满骨子里的指令一样,听到,立刻就执行。

    一动也不动了。

    刘铁赶到医院的时候,叶满正在病床上躺着,瞪着圆溜溜的猫眼,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兴奋得很。

    刘铁站在那儿,叶满也盯着他瞧,边看边笑。

    给刘铁也弄笑了,他说:“小老板,你这是看见什么了?”

    叶满用手比划,乐呵呵说:“我住在蘑菇里面。”

    刘铁忍不住乐,转头看他哥,问:“大夫怎么说的?我们都吃了,怎么就小老板中毒了?”

    韩竞坐在旁边的床上,脸上没什么笑意:“等着洗胃。”

    刘铁:“……”

    他瞧向韩竞的嘴唇,那儿血是止住了,但能看出来咬得挺狠。

    “啧啧啧,”刘铁:“要不先看看你那嘴吧,小老板还挺会找地方咬。”

    韩竞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叶满。

    刘铁从那眼神儿里琢磨出了点意思,安慰道:“放心吧,这儿的大夫专业。”

    叶满看了一圈,最后还是盯住韩竞,冲他笑。

    韩竞也对他笑笑。

    叶满慢慢抬手,伸向韩竞。

    韩竞走到他床边,倾身看他:“不舒服了吗?”

    叶满没说话,那只手缓缓贴上韩竞的侧脸,韩竞敛眸,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微烫的指腹轻轻蹭上他的唇角,那里血迹暗红,已经凝了。

    “对不起。”叶满说。

    韩竞低低说:“没事。”

    叶满:“大蘑菇。”

    韩竞:“嗯。”

    刘铁在一边瞧着,他还没见过韩竞会跟谁产生这么奇妙幼稚的对话,还这么小心耐心。

    “你长得真好看。”叶满说:“我从来没见过绿色的蘑菇,你是世界上唯一一朵绿色蘑菇。”

    韩竞:“……”

    刘铁凑上来,笑嘻嘻问:“小老板,我好不好看?”

    叶满挪动视线,看向刘铁。

    沉默两秒,他腼腆地说:“你虽然长得丑,但是……”

    一旁的值班小护士一直在忍笑。

    刘铁抻着脖子:“但是什么?”

    叶满在幻觉里,性格和平常很不一样,他不委婉地说:“你还有毒。”

    刘铁:“……”

    刘铁摸摸头,问那小护士:“这两句话竟然还是个转折关系?”

    护士笑得肩一颤一颤的。

    韩竞伸手拍拍叶满苍白的小脸:“别看他。”

    叶满那双圆眼睛回视他,礼貌斯文地问:“我能吃你吗?”

    刘铁怪模怪样叫了声:“那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啊?”

    韩竞把叶满挡眼睛的卷毛儿扒拉到一边去,露出整张脸,认真说:“不行。”

    叶满很渴望,深刻地看着他:“那我能养你吗?以后给我生好多个蘑菇。”

    韩竞眸色微深,没说话。

    叶满:“以后我们煮蘑菇吃。”

    韩竞微眯眼睛,盯他:“你说这话不觉得自个儿特别残忍吗?”

    叶满单单纯纯说:“没有啊。”

    他这样太乖了,又乖又甜,眼睛水汪汪的,双手乖乖交叠,放在胸口处,特别规矩。

    韩竞逗他:“我有毒。”

    叶满“啊”了声,看起来十分纠结,眉心皱出了褶儿:“那你跟我回家吧,可别让别人给吃了,会中毒。”

    韩竞:“嗯,我不让别人吃。”

    叶满:“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

    韩竞笑了笑:“行。”

    叶满忽然张开双臂,冲着韩竞笑。

    病房里这会儿就两个小护士,外加一个刘铁。

    但是在叶满眼里,这房子里全都是蘑菇。

    韩竞垂眸看了他两秒,俯下身,被叶满轻轻搂住了脖子。

    他的脸颊乖乖贴在韩竞的颈侧,满脸满足放松的笑意,就好像刚认识那会儿,叶满也特爱抱着他,又主动又依赖。

    韩竞低敛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这么任他抱着,姿势别扭累人,但是没动。

    刘铁在一边实在忍到极限了,直接爆笑,凑过来,忍不住逗他:“小老板,绿蘑菇有啥好看的?养我呗,我好养。”

    叶满恍恍惚惚转过视线,松开一只环着韩竞的手,向刘铁伸过去。

    刘铁屁颠屁颠凑了过去,然后——

    “邦邦!”

    叶满伸出手掌,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两下。

    刘铁捂住脑袋,惊了:“小老板,你劲儿不小啊。”

    叶满脸色苍白,直勾勾盯着刘铁没说话。

    护士赶紧走上来,问叶满:“哪里不舒服?”

    叶满虚弱而斯文地说:“这朵漂亮的白蘑菇,你们别一直围着我跳拉丁了,我晕车。”

    他的意思是,自己想吐。

    叶满第一次洗胃,只记得自己很痛苦,但是又觉得自己只是在梦里遭了大罪。

    韩竞一直在他身边陪着,看着他鼻子里插进管子,一直插进胃里,那人痛苦地躺在床上,眼巴巴看他,直淌眼泪。

    那感觉就像叶满困在了某个地方,动也动不了,希望他拉一把,正祈求他一样。

    韩竞什么也做不了,就瞧着液体往他鼻子里灌,站在他床边,想要拉拉他的手。

    但是护士把他赶一边去了。

    紧接着,叶满开始吐,水和胃容物都从嘴里吐出来,脖子上、头发上都是,他那么洁癖的人,这样的样子几乎崩溃,叶满不清醒,挣扎着想起来,被医生按在了床上。

    韩竞没忍住说了一句:“他难受。”

    护士长冷冰冰说了一句:“不洗胃他会更难受。”

    韩竞不动了。

    叶满被按着,又转动眼珠子看他,被按着他就不挣扎了,就跟认命了一样,连指头也不敢动,他一直盯着他流眼泪,让韩竞觉得,叶满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苦在哭,而是整个魂魄都缩成了一团。

    直到后半夜,病房里,叶满挂上了吊针,睡得很沉。

    刘铁打了个哈欠,说:“竞哥,那我先回去了。”

    韩竞:“因为什么缺钱?”

    刘铁打哈欠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吊儿郎当的神情收敛了不少,他在病床边半蹲下,低着头,压抑地抽了口气,说:“两个月前买了块石头,我那会儿怎么看都能堵涨,几个当地的老师傅也都坚定是好料子,我就把全副身家都压上了,要是真开出来好料子,我那店就发了。”

    韩竞:“你不是那么冒险的人。”

    “是啊。”刘铁自嘲地笑笑:“那会儿所有铺子都要拍那块儿石头,那几个老师傅也一直说绝对能开出好玉,我让他们说着劝着,就真信了,哥,那种时候,我再多疑心也被忽视了,就一门心思想要。”

    韩竞:“废料?”

    刘铁:“记得我酒吧里给小老板的玉吗?”

    他慢慢抱紧头,狠薅了自个儿两下:“几百万,我就做出了那么一块破玩意儿。”

    韩竞没说什么,打开钱包。

    一张卡递到刘铁面前。

    刘铁红着眼抬头,他竞哥还是那副冷又酷的模样:“里面有五十万,拿着应急,设的是你原来的工资卡密码。”

    刘铁一时没说出话来。

    这么多年来,他这种情况特少,可短短一天里头就出现了两回。

    一回是小老板给他倒了杯温开水,一回就是韩竞没条件就给他五十万,都没说让他还的事儿。

    病房里很静,半夜住院部里头,外面灯都关了。

    刘铁抹了把脸,捏着卡站起来,往病床上看了眼。

    “竞哥,”刘铁笑笑,说:“你们俩还真像。”

    叶满睡着了,他很虚弱,也听不到。

    刘铁摆摆手,瘦麻杆儿的影子往门外晃,形单影只的:“钱我会还,走了。”

    第62章

    病房里重新恢复安静, 韩竞仰头继续盯着吊针。

    只点了床头灯的病房里忽然响起一阵提示音。

    韩竞不是故意看的,但是叶满手机就在他手边上,一明一灭里头, 他看到上面短信的内容, 是银行发来的, 提醒他还贷款。

    韩竞移开视线, 就当自己没看见。

    叶满仍在沉睡着, 病房里的钟表一点点划过表盘,天快亮的时候,护士来给拔了针。

    医院楼下停车场, 韩竞打开车门,韩奇奇已经把他的座椅挠出内胆了,车里一片狼藉。它冲着韩竞嗷嗷叫,韩竞把它提起来, 说:“他没事, 别叫了。”

    韩奇奇对他拳打脚踢, 整只狗十分不稳定。韩竞不跟它纠缠,弄了个袋子,直接把它整个儿塞进去, 往附近的宠物寄养中心开。

    时间太早了, 店还没开门,他给老板打电话,多花了两倍的钱才把癫狂小狗送进去。

    韩竞快速买了早餐, 回到医院。

    推开病房门的后一秒,叶满醒了。

    “哥……”他动动嘴唇,试图笑笑。

    可他太虚弱,脸惨白, 笑容透明。

    “醒了?”韩竞仔细观察他:“等会儿,我叫大夫。”

    叶满张张嘴,又合上。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自个儿特别丢人,特别羞耻,昨晚的事儿,他大半都记得。

    大夫来得很快,给叶满检查过后,跟韩竞说:“他现在不能进食,但是能喂一点水,别喝太多。”

    叶满茫然地看看大夫,又看韩竞,他脸色像纸一样,嘴唇也苍白,一直安安静静的。

    昨晚上“邦邦”拍人的精神劲儿散了,往那儿一躺,像薄薄一片纸。

    韩竞在和大夫说话,叶满转动眼珠,看自个儿身上穿的衣裳。

    是蓝白条患者服,他模模糊糊里的自个儿昨天吐了,把头发脖子都吐湿了,但是这会儿好像没什么不适。

    他歪头,试图往自个儿头发上盯,昨晚的小护士瞧见了,笑着逗他:“你看我还像蘑菇吗?”

    叶满慢慢把视线落在她身上,张了张嘴,嗓子发音像撕裂了一样:“不像。”

    他乖乖答道。

    “我想洗头发。”叶满和医生说:“我吐到头发上了。”

    大夫挑眉:“你还记得呢?”

    “我帮你洗过了。”韩竞倾身,替他拉了拉被子,看着叶满的眼睛,低缓地说:“头发洗过了,没事了。”

    叶满心里严重的别扭在他这句话后消解,躺得安稳了些。

    他看着韩竞,对他笑笑。

    “韩……”叶满轻声说。

    韩竞:“韩奇奇在宠物寄养中心。”

    叶满又放心一点。

    “谢谢你。”

    韩竞没说什么,略粗糙的大手在他的额头摸了摸,低声问:“想去厕所吗?”

    叶满:“……嗯。”

    他憋了很久了,醒后一直想去,可他不愿意开口麻烦别人,觉得这个生理反应很丢人。

    大夫叮嘱了两句就离开了,这会儿天已经亮起来,阳光落在了洁白的床单上。

    叶满被韩竞扶起来时,感觉自个儿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像个空心的,脚下没根。

    地上有新的拖鞋,床下有新的脸盆和牙具,叶满只是看见这些就觉得特别对不住韩竞。

    人家非亲非故的,陪你折腾一宿,把你送医院,帮你照顾流浪狗,忙前忙后的,都未必有机会歇会儿。

    家人都做不到这样细致、没有怨言的。

    他不喜欢也不习惯欠人情分,想起这些,就觉得自己很亏欠。

    洗手间离病房不远,可叶满虚弱到走一会儿都累得心跳加速。

    他没什么力气的对韩竞笑笑,说:“我进去了。”

    韩竞:“我陪你。”

    叶满推开他的手,实在不想欠更多,他低下头:“我自己能行。”

    韩竞:“……”

    叶满看过一个说法,就是人除了身体病痛的痛苦以外,其他痛苦其实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原话不太记得了,反正说的是这个意思。

    这会儿他浑身难受,胃难受、头难受、嗓子难受,鼻子也难受。

    可比起那些,心理上的无助和害怕却更加清晰,让他僵在隔间里,久久没能推开门。

    他手背上埋了针,那是方便他随时输液,他觉得自个儿不像一个健全人,连走路都没力气,都要依赖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而这个废物差点死了。

    他呆呆看着隔间一角,那个阴暗暗的角落里,好像有个孩子蹲在那里,一个羸弱的、衣服脏兮兮的孩子,无助地蜷缩着身体,他在哭,用手心擦眼泪,不敢哭出声。

    叶满难受得要命,因为他知道,孩子哭出声来要么会面临沉默,要么会面临指责谩骂。医院的味道始终没有变化,而他,又回到了多年前。

    隔间外响起敲门声。

    韩竞拉开了隔间门。

    叶满已经上完厕所,穿着整齐,站在门口,慢慢抬头看他。

    他倒是没哭,可整个隔间里很压抑,好像世界局部乌云密布,就要降雨。

    “回去吧。”韩竞说。

    叶满点点头,可又不走。

    他尝试开口,说话时带了潮湿的哭腔:“哥,我对不起你。”

    韩竞皱眉:“说什么呢?”

    叶满:“我总是给你找麻烦。”

    韩竞扶住他的胳膊,说:“人就是要麻烦来麻烦去的,要不情分就断了。”

    叶满让他说得难受,他这人最不擅长的就是维持情分,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弹,说:“医药费花了多少钱?”

    韩竞:“出院再跟你算。”

    叶满往回抽胳膊:“现在算吧,哥,我有钱。”

    韩竞眯眼看他:“再犟我动手了。”

    叶满没吭声,转身就往隔间钻,那架势跟韩竞不答应他就要住下来似的。

    韩竞不跟他废话,直接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

    叶满双脚离地,也硬不起来了,扭头看他:“你别这样……”

    抗拒的话都是柔软、没有攻击性的。

    韩竞低头看他,慢悠悠问:“谁别这样?”

    叶满:“你。”

    韩竞:“我是谁?”

    叶满苍白的脸慢慢染上红,但是他太规矩了,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他慢吞吞说:“韩竞。”

    韩竞把他从厕所隔间里抱出来,放在地上,轻飘飘说:“不是朵绿蘑菇吗?”

    叶满就知道他要说这个,条件反射地抬手紧紧捂住耳朵,试图逃避那种地狱尴尬。

    可韩竞的声音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我挺好奇的,你看那绿蘑菇有嘴吗?咬得那么准。”

    叶满的脸烧得火辣辣的,都顾不上伤感。

    有的,他心里回答。

    游移的目光无意看见韩竞的嘴唇,唇角伤口已经结痂了,韩竞长得俊,添上伤就更显得野,叶满还记得昨晚那朵俊蘑菇,心里错乱极了。

    他一方面觉得他真好看,一方面强烈的愧疚让他不敢看韩竞。

    他这回不往厕所里钻了,闷头就往洗手间门口走。

    刚出洗手间门,迎面就碰上了护士长。

    那护士长戴着个口罩,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说:“呀,你是昨天那个小蘑菇嘛!”

    叶满出于礼貌放下手,就听她的声音清晰起来:“你看我们这群白蘑菇现在还在跳拉丁吗?”

    叶满:“……”

    韩竞出来了,叶满又立刻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这一天他的世界里全都是蘑菇。

    刘铁来的时候带了一袋水果和一捧向日葵,可惜叶满吃不了东西,就拿了一朵花在手里打发时间。阳光落在白色床单上,向日葵一摇一晃明亮耀眼,他那捏着绿色花茎瘦长的指头仿佛透明。

    刘铁看见他就开始笑,逗起来没完没了。

    “小老板,你看我像蘑菇吗?”

    叶满那苍白的脸都让他逗红了,他笨拙地说:“我那时候……很晕,你别放在心上。”

    刘铁抻头过来:“你昨天还说我是坏蘑菇呢,我琢磨了一宿,你是怎么看出来蘑菇好坏的?”

    叶满:“……”

    他紧紧闭着嘴。

    刘铁问了好几遍,他实在躲不过去,被迫说:“你颜色深,还有花纹。”

    刘铁快笑出眼泪了,说:“我竞哥颜色不深呗?你都敢上嘴去啃。”

    韩竞没在这儿,他去打水了。

    要不然叶满能当场钻床底下去。

    叶满生怕刘铁误会他俩的关系,试图解释:“他是绿的,我觉得绿的不会有毒。”

    刘铁抹了把笑出的眼泪,实在是有点喘不过气:“不行了,笑死我了,那你昨天干嘛拍我啊?那两下给我拍得脑袋嗡嗡响。”

    叶满:“……”

    叶满极羞耻地说:“对不起。”

    刘铁摆摆手:“多大事儿啊,我脑袋硬。”

    叶满沉默一下,低低开口:“谢谢你替我跑这两趟。”

    刘铁随口道:“那不是应该的嘛!”

    叶满垂着眸子,心想着,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

    刘铁根本没放过他,又凑到叶满面前,追问:“那你拍我做什么?”

    叶满:“……”

    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说:“不是都说……拍拍蘑菇伞,会长更多蘑菇吗?”

    刘铁:“我不是丑吗?长更多不是更丑?”

    叶满捏着花,支支吾吾说:“我想着,那要是别人觉得你美呢?”

    刘铁一愣,认真看他一眼,那么能言善道的人竟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韩竞进来,就看见叶满快把那朵小向日葵给掰折了,坐得很煎熬。

    刘铁边笑边转头跟他打招呼,他明显逗人逗得意犹未尽:“竞哥,你忙了一宿了,回去睡会儿吧,我给小老板陪床就行,陪他聊聊天。”

    叶满心里一惊。

    他不想和刘铁单独待在一起,他和刘铁不熟,又有点怕他,会很紧张,心理压力很大。

    可韩竞确实已经熬了很久了,真的需要休息。

    “我自己行!”叶满迅速扫了一眼刘铁,看向韩竞,声音仍略微虚弱:“哥,你回去睡吧。”

    韩竞看在眼里,跟刘铁说:“你回去,我陪着他。”

    叶满立刻松了口气,紧绷的肩也稍稍放松。

    快到中午,这个病房就住满了,叶满靠在床头打针,按着手机,把这个月贷款还清。

    还款可以让他觉得自己还和这个世界有链接,也能随时提醒自己,他本来是个怎样的人。

    药水一点一点注入静脉,他开始觉得饿,但是医生不允许他吃东西,只能喝少量水。

    韩竞趴在他床边,正在补觉,高大强壮的身体微微蜷缩,一夜过去,他的胡子也长出来一点,看上去有些狼狈。

    叶满安静看他,看着明灿的阳光一点点从白色床单轻轻爬上了他深深的眼窝和挺拔的鼻骨。

    叶满抬起手,将那束光遮住,遮住的光影,仿佛一道桥梁,从叶满的手背连接至韩竞的耳畔,他调整一下角度,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叶满觉得韩竞很帅,帅得过分,发现自己对他的喜欢以后,这种帅更加上一层滤镜。

    曾经在冬城初见他时,叶满甚至不敢多看他,那张少数民族血统非常清晰的五官和带有粗粝感的深色皮肤,沉稳正派的个性,每一个地方都极有吸引力。

    他没敢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人有这么多牵扯。

    几分钟后,韩竞从浅眠里醒过来,入目的就是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云南过于清晰的阳光,把那只手描摹得轮廓十分清晰。

    他缓慢眨了下眼睛,伸手搭上那只被午时阳光染得泛红的手,轻微握住。

    他轻微歪头,绕过那只手看向叶满,那正看着他的清瘦青年慌忙把手抽了回去。

    “你回去睡一觉吧。”叶满把那只残存韩竞体温的手塞进被子里,磕磕绊绊说:“要、要到下午才打针,我没问题的。”

    韩竞对刚刚那疑似暧昧的小插曲没说什么,仰头看看他的吊针,已经快打完了。

    韩竞:“你拔针后我再走。”

    叶满:“好。”

    叶满还是不舒服,下午躺在床上时,什么都不想干,就这样一直呆呆看着窗外发呆,一只鸟飞过来,两只鸟飞过去。

    天上的云彩飘过去三四次,房间里阴晴了三四次。

    时间好慢啊。

    比上班时还要慢。

    下午两点左右,叶满浅浅睡了一觉,醒来时病房里还是只有自己。

    床头的向日葵开得灿烂,可叶满背对它。

    他又开始呆呆看云彩。

    他觉得那朵云很像蘑菇,蘑菇又来入侵城市了,第一步挡住太阳,让世界先阴暗起来,这样才适合蘑菇生长。

    他慢慢把头缩进被子里,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试图睡着。

    几分钟后,他开始和自己对话。

    ——

    蘑菇入侵城市了。

    我说出来肯定不会有人信,但是这是真的存在的!

    下午我在云南村庄的小院子里发现了几朵蘑菇,房顶上也发现了几朵,但是我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我晚上再到小院时,发现蘑菇变多了,中午的蘑菇甚至长到了半米高!

    我不了解云南的菌子,认为这情况很正常。

    直至我发现他的身上长了蘑菇,之后,他也变成了蘑菇。

    蘑菇带我逃离那个小院,整个世界的高楼都变成了蘑菇,它们在扭动蹦跳,线条扭曲,颜色变化奇诡,还唱着奇怪的歌。

    他带我逃跑,跑到公路上,到处都是蘑菇,蘑菇入侵地球了!我在公路上跑着跑着,前面的路无限延伸,忽然觉得自己好自由!

    我已经做好蘑菇大冒险的准备了,但是他们给我洗了胃。

    我不知道那一口蘑菇汤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只觉得好难受。

    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直在那里,我希望他带我走,但是他不理我,他冷酷得像一朵毒蘑菇。

    我知道,冷酷的蘑菇在救我。

    可我有一点点,真的想变成一朵蘑菇,因为做蘑菇的记忆,很快乐。

    第63章

    叶满缓缓睁开眼睛, 一个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医院,无法移动,他觉得有点孤单。

    但他还是贴心地给韩竞发了一条消息:“哥, 你下午不用过来了, 好好睡一觉, 我一个人可以!(强壮jpg.)”

    半分钟后, 手机震动一下。

    韩竞:“我在地下停车场, 洗把脸就上去陪你。”

    叶满:“……”

    叶满眼眶发烫:“我不用陪的,我不是孩子了。”

    韩竞:“那我上去让你陪我。”

    叶满他缓缓抱紧手机,怔怔看着窗外停留的两只互相梳理羽毛的鸟, 很久没有变动姿势。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在他住院的时候陪过床,一个是妈妈,另一个是韩竞。

    住院的日子很安逸,除了只能吃流食外, 总体来说是无忧无虑的。

    大多数时候韩竞都在病床边陪着他, 偶尔趁他清醒, 才抽空去睡个觉。

    夜里,病房里很安静,另外两个病床的患者已经睡了。

    叶满侧躺着, 在手机上查看摄影剪辑的速成教程, 没放出声音,就这么一点一点抠字眼看。

    叶满很笨,他读书的时候知识接收能力就比一般人差, 也不太擅长集中精神。

    可他发觉,这个课程他还算能看得进去。

    他看着看着,渐渐眼酸,蜷起一条腿, 这点声音惊动了趴在床边睡觉的韩竞。

    “睡不着吗?”韩竞声音低而懒,但踏踏实实的,让人安心。

    叶满翻了个身,面向韩竞。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照进窗户,光线朦胧,叶满背光,能看清桌上开着的向日葵和床边韩竞锐利的眼睛,韩竞大概看不清他的。

    “我在梦游。”叶满脑子一抽,假装自己是只鬼,口气幽幽。

    韩竞撑着床坐直,黑眸凝在他的脸上,观察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梦见自己是蘑菇吗?”

    叶满有点窘迫,但还是慢吞吞接了下去:“什么蘑菇?我听不懂。”

    韩竞慢条斯理地说:“昨天晚上不还让我给你生蘑菇吗?这就忘了?”

    叶满:“……”

    叶满又卡了一下,红着脸慢吞吞翻了个身,背对他,假装自己在睡觉:“你在说什么啊?人怎么能生蘑菇,我听不懂。”

    韩竞在身后问:“喝点水吗?”

    叶满:“不想喝。”

    韩竞:“失眠的话,我们就聊聊天。”

    叶满:“……”

    午夜里头,人的心里防线薄弱,会更容易感到孤单,也很容易感受陪伴。

    叶满安静一会儿,不装梦游了,轻轻说:“他们都睡了,不吵人。”

    韩竞:“捏捏背?”

    叶满往里面挪了挪,身体几乎贴在床边,小声说:“你上来睡吧。”

    韩竞:“不用。”

    叶满早就找好了借口来让韩竞好好休息:“我怕我睡着以后,你梦游跑了,我找不到你。”

    韩竞:“……”

    沉默一会儿,韩竞起身坐在床上,脱了鞋,侧躺在那一张单人病床上。

    叶满抓起被子,闭着眼睛,摸索着盖在他的身上。

    韩竞挪动一下位置,然后不动了。

    病房里开了空调,其实对于叶满来说有一点凉,韩竞体温很高,很快就把被窝捂热。

    他又往床边挪了挪,让韩竞睡得松快一点。

    直至听到韩竞呼吸平缓下来,叶满才稍微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他还是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

    韩竞没有占用很多地方,甚至叶满都可以平躺在床上。

    他就这样瞪着虚空,静静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期待着在下一秒入睡,但是那只是奢望。

    慢慢的,他的心脏开始突突跳动,大脑开始麻木,他觉得这个时间,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难过得想哭。

    这是他失眠时常有的反应,往往伴随着呼吸困难。

    他又翻了个身,紧紧闭上眼睛,试图调整呼吸,快点睡着。

    身后的人忽然翻了个身,叶满怕自己把他吵醒,一动不敢动。

    可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的肩上。

    叶满试探着叫道:“韩竞?”

    韩竞没说话,手上移,摸索着捏上他紧绷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着。

    叶满紧紧咬住嘴唇,呆呆看着夜的虚空。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停止加深对这个男人的喜欢。

    叶满脑子里浮现这句话,他近乎绝望和厌恶地想:我以后会非常痛苦的,因为我知道,没有任何人会喜欢真正的我。

    即便韩竞在陪着他熬过这漫漫长夜,即便他们距离这么近,可叶满知道,这是短暂的韩竞体验卡,没有人会在真正搞清楚这个叫叶满的人的一切之后,还会选择留下。

    叶满身体恢复得不错,几天后出院,除了身体虚弱,整个人倒是没什么不舒服,也没再看见蘑菇,只是莫名觉得有点失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酷路泽在地下停车场停着,有好几天没上路。

    叶满拉开车门,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但是一时想不起来。

    接韩奇奇的时候,小狗肉眼可见地凶狠了不少,眼神儿凶得不行,身体也瘦了,在笼子里关着,方圆三米没猫狗。

    宠物店工作人员过去的时候,它龇牙咧嘴冲他叫,像是要用那小牙把人身上撕下二两肉一样。

    看见叶满,它先是愣了一愣,迅速扎进了他的怀里,灭天灭地的狂躁噗地熄了,世界霎时风平浪静,凶残小狗又变成乖乖胆小狗,看得店员目瞪口呆。

    叶满觉得心脏被狠狠捏住了,难受得不行,不停摸它毛,小声哄。

    韩奇奇不吭声,叶满把它抱上车,低头看它时,终于察觉了哪里不对劲。

    “哥,车座套是不是换了?”叶满又伸手摸了摸门,说:“好像不太一样了。”

    韩竞开着车,平稳地说:“嗯,以前的旧了,顺便洗了一下车。”

    叶满心思挂在韩奇奇身上,就没多想。

    如果他掀开新的车座套,就能看到韩奇奇的大作,已经把车内拆得乱七八糟。

    但是韩竞什么也没说,也没凶那只表面柔弱的癫狂小狗。

    小院子里的绣球又开了新的,蓝色粉色的花团锦簇,风吹过的时候,有花香飘出来,云南过度清晰的阳光明晃晃洒下。

    远方的雪山上没有残留的雪了,随着海拔降低,从黑色岩石渐变成绿色茂密植被,蔓延向村庄。

    屋顶的晾衣杆上,飘着刚洗完的毯子,蓝白花的,像头顶蓝天白云的倒影,随着风一起一伏。

    叶满躺在毯子形成的影子中间,呆呆望着天空。

    韩奇奇爬上来,踩着他的胸口,舔他的脸。

    叶满没什么反应。

    他安静躺在这里,看着两个毯子间的一线蓝天,恍恍惚惚的,就有点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风吹着刚洗过的毯子在飘,刚洗过的头发在飘,他的心也在飘,无依无着的,不知道在哪里才会踏实。

    他慢慢闭上眼睛,风从他的身体穿过,他就好像也要飘起来一样。

    直至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阴影,他缓缓睁开眼,韩竞出现在眼前。

    “哥?”他叫道。

    声音轻得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

    “在做什么?”韩竞在他身边坐下。

    叶满:“看天。”

    韩奇奇从叶满身上趴下去,枕在他的臂弯,闭上了眼睛。

    薄薄的手工沙发毯子铺在身下。

    韩竞在叶满身边躺下,两个人一起看天,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只有丽江的风经过。

    韩竞微微侧头,再看叶满时,那个人已经睡着了。

    在医院的那些天里,叶满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有一点声音就会惊醒。

    这会儿,终于自己睡着了。

    韩竞坐起来,曲起腿,低头看他。

    叶满本来就不胖,这几天下来又瘦了不少,卷毛儿随着头发越长越明显,乱糟糟趴在额头上。

    他轻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安地转动,意味着他随时会醒过来。

    八月份,村子里的温度很舒服,太阳把屋顶晒得暖洋洋,没有声污染,一切纯天然。

    韩竞慢慢侧身,小心抬起青年的脑袋,把手臂垫在底下,而后轻轻躺下,垂眸看他。

    透明的风撩起蓝白色天空一样的毛毯,那个俊秀的青年睡得越来越深,没察觉风来过。

    直至夕阳满天时,叶满听到院子外有人声,茫然坐起来,看到侧躺在身边睡着的韩竞。

    他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被自己枕着,枕了多久。

    下午阳光变成了橘色,给院子里的绣球花染上了颜色。

    叶满站在屋顶,地势高,看得就远,他能清晰看到门口停着的几辆车。

    刘铁站在门口,瞧见房顶上站着的人,笑着打招呼:“小老板,开门啊!”

    门外站着三四个人,除了刘铁叶满都不认识,但是也知道,肯定是来找韩竞的。

    他转身走到韩竞身边,半跪下来,叫道:“哥,醒醒。”

    韩竞皱皱眉,没睁眼。

    叶满低低说:“家里来人了。”

    韩竞睁开眼看他,黑眸里映着叶满的影子,眼底闪过一丝怔然。

    家里……和这个小卷毛儿的家吗?

    “谁来了?”韩竞没起,声音发懒。

    叶满被他看得不自在,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避开视线,说:“刘铁,其他的我不认识。”

    叶满把毯子折好抱下去,那些人已经在院子里的桌旁坐下了。

    刘铁掐腰站着,热情地向叶满打招呼,问:“小老板。”

    叶满对他笑笑,没看其他人,抱着毯子进了卧室。

    院子里的人在说话,口音五湖四海的,叶满坐在床上看照片,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聊的东西都是些投资、艺术之类,叶满听不懂。

    半个小时后,房门被敲响,他撑着床沿看过去,韩竞把门推开一条缝隙。

    韩竞:“小满,他们晚上要留下来吃饭。”

    叶满呆了呆,放下电脑,说:“我做饭吧。”

    韩竞:“不用,就是来问问你想吃什么。”

    叶满摇摇头,边穿鞋边说:“我喝粥就行了,你们想吃什么?我做,你们坐着聊天就行。”

    韩竞:“……”

    叶满:“反正我待着也是待着。”

    韩竞:“吃烤肉,不用你忙,有人去买东西了,等下你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就行了。”

    叶满“啊”了声,心想,自己又没什么用了。

    他呆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儿,慢吞吞说:“他们去了菜市场吗?”

    “嗯,”韩竞走进来:“你想要什么吗?”

    叶满不大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能麻烦他们带一小袋面回来吗?”

    韩竞:“不麻烦。”

    叶满对他笑笑,说:“不用太多,最小袋那种的就行,我就是想喝疙瘩汤了,以前生病后都会喝一次。”

    “还要其他东西吗?”韩竞问:“里面都放什么?”

    叶满:“西红柿、鸡蛋,葱、还有一点青菜,菠菜小白菜都可以。”

    韩竞拉开电脑桌前的椅子坐下,拿着手机打字:“好。”

    叶满:“……”

    空气沉默了几分钟后,叶满终于开口:“你还不出去吗?”

    外面说话声还在继续,热热闹闹的,偶尔会被风吹进来只字片语。

    韩竞捏捏后颈,说:“想跟你待一会儿。”

    叶满:“……”

    他心里莫名烫了一下,一时没能说出话,慢慢蜷起腿,坐在床上,抿唇低下头。

    他的头发太长了,长得太快,最长的额发已经长到鼻梁。

    韩竞偏头看他一会儿,又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发出去后,开口道:“刚刚在做什么?”

    叶满:“看拍过的照片。”

    韩竞:“要发出去吗?”

    叶满摇摇头,卷毛儿轻晃晃,说:“没想过。”

    韩竞:“我看看。”

    叶满“哦”了声,拿起电脑,递给他。

    韩竞放在桌上,安静看了一会儿,叶满下床,踩着拖鞋走到他身后,弯腰一起看。

    “这个……”叶满那种黏滞柔软的声音说话时,总是听起来很乖,他说:“是买信的那个旧书店。”

    那是手机拍的,拉萨的街头,风吹起摊位上的书,一页封面掀起,啥好入镜头,那是一本《Lonely Planet》。

    或许是旧货的缘故,就算光线再亮,也有种泛黄的质感。

    叶满拍出来的感觉,就像一个老故事。

    “那天你和吉格在一起。”韩竞开口道。

    “嗯。”叶满应道:“我在重庆飞拉萨的飞机上第一次遇见他,那时候我们的座位一前一后。”

    韩竞语气平稳,往下翻了一张,像是随口问问:“顺便加了个好友?”

    “没有。”叶满指指电脑屏幕,说:“这一张。”

    韩竞点开,那是两个年迈的朝圣者。

    叶满想起那段记忆还是会开心一些,轻弯唇角:“我在拉萨街头偶然和她坐在一起,她给了我两块钱,请我喝奶茶。”

    韩竞:“之后你去了对面的茶馆。”

    叶满:“嗯,然后遇见了吉格。”

    韩竞说:“听起来像缘分。”

    叶满觉得这话不好接,所以又不说话。

    韩竞慢慢往下看,叶满的照片很多,有拍人的、拍建筑的,也有专拍一个小饰品的。

    他点进了一张照片,那是吉格姐姐的藏茶馆大堂里的定格瞬间,光线不太充足,每个位置都坐了人,烟火气和文艺结合在一起,本该热闹的,但是照片里却有种孤独潮湿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光线太暗了。

    “我那天坐在这里,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韩竞又说。

    叶满心里一跳,怂怂地没吭声。

    韩竞没再说下去,继续向后翻,又点进了一张。

    这是韩竞的客栈,里面装潢他都很清楚。

    那是一张铺了样式风格桌布的桌子,桌上开着台灯,下面放着很多信,有几封被拆开了,散乱放着。

    韩竞:“你买了这么多。”

    叶满正为刚刚的停顿感到内疚和尴尬,闻言稍微放松了点:“嗯,六封信二十块,我买了二百块的。”

    韩竞:“你喜欢收藏信件?”

    这么久,他们以信为由开启旅途,但韩竞第一次询问他为什么要买。

    叶满弯起眼睛,指指电脑,说:“因为这只小羊吃了信,而我正好牵着羊。”

    韩竞轻勾起唇,说:“你的经历,就像一个指引。”

    叶满愣住。

    第64章

    村子附近就有菜市场, 买东西很方便,没过多久买菜的人就回来了。

    他们还带回来一个烤肉的锅,一群老朋友边聊边腌肉, 院子里气氛很热闹。

    叶满是个局外人。

    他不适应这种场合, 之前冬城和韩竞朋友一起吃饭, 是因为那会儿俩人在一起, 他或多或少会在意自己在他朋友眼里的形象, 也有强迫自己尽量表现好让韩竞面子过得去、讨好他的想法。

    但是这会儿就没必要了,他和韩竞没什么关系,加上社恐, 不想和他们交流,就一直规避和他们有眼神接触。

    和韩竞委婉说了自己一个人吃饭就好,韩竞也没多说什么。他在房间里待到了天暗下去,从外面传进来了烤肉的香气。

    叶满从窗户看到厨房没人了, 才走出去, 贴着墙根, 无声地往厨房挪。

    那袋子面就在架子上,还有一袋子青菜。

    厨房里点了钨丝灯,一只蛾子绕着打转。

    门外是楼梯, 遮挡了大部分视线。

    叶满拆开面袋子, 舀出一碗面,开始捣腾疙瘩汤。

    小时候他常生病,每回生病治疗后拖拖延延不好, 姥姥会煮一碗疙瘩汤给他,那就像每一次宣告病情结束的信号,每次吃上一回,他的病就会迅速好转, 身上也有力气了。

    以后每次生病痊愈,他都会这样做,算是一种心理安慰。

    韩竞朋友买的材料很齐全,叶满边洗菜边想着,等一下要把钱还给人家。

    外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传来一阵笑声,叶满有点好奇,探出个头,悄悄向那边看,像一个躲在阴暗洞里好奇观察人类的小老鼠。

    从屋里扯出的灯,挂在绣球花枝上,粉白的花占了小半张桌,宽敞的桌上放着烤肉和酒。

    韩竞侧对他坐着,放松地靠在椅子里,手上拿着一罐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灯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那张具有异域特色的脸轮廓十分分明,他坐在那儿,其他人的脸都成了马赛克。

    叶满慢慢搅拌着面粉,偷偷看他,韩奇奇坐在地上,仰头看叶满。

    它看到的叶满脸上表情单纯,眼睛里有一点好奇,和一点点羡慕。

    面粉在他的筷子下搅成了絮状,差不多了,他收回视线,去找鸡蛋。

    外面的交谈声模模糊糊传进来,他辨别出了韩竞的声音:“我记得刘铁是今天的生日。”

    叶满垂下眸子,轻轻磕碎一颗鸡蛋。

    从厨房出去的时候疙瘩汤已经凉成常温了,他趁没人注意,溜回房间,坐在地上,靠着墙和韩奇奇分吃那一碗疙瘩汤。

    房间里没开灯,外面的光线透过窗格照进来一点,烤肉的香气诱人,韩奇奇吧嗒吧嗒舔着汤,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离开他奔向肉。

    房间里光线昏暗,叶满捧着碗喝汤,喝了一会儿,他扭头看韩奇奇,发了一下呆,然后伸出舌头,舔进碗里,卷起一点汤,收回嘴里。

    像一只小狗。

    他有时候会做这种奇怪的事来逗自己玩,就像小时候他观察兔子吃草,也会把草塞进嘴里,用门牙咔咔咬,或者观察鱼的鳃,然后把脸插进水里,试图水中呼吸一样。

    一碗汤让他边吃边玩,也喝了不少进去,喝到后来,韩奇奇歪头看他吃,然后左右歪头,像是要搞懂他在做什么。

    叶满就跟它一起歪头。

    韩奇奇摇起尾巴,越来越快,高高兴兴对他“汪”了声,叶满捂住它的嘴,小声说:“不要说话,等一下我叫韩竞拿肉给你吃。”

    韩奇奇听不懂他说话,热情地用脑袋拱他。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他把空碗和韩奇奇的狗盆拿进厨房清洗。

    那些人本来正喝酒聊天,他从厨房出来时,又都好奇地看过来。

    韩竞察觉了,也转头。

    他仍坐在椅子上,肩半撑着椅背,姿态懒懒散散的。

    叶满端着碗,站在那里被一群人看,尴尬又紧张。

    韩竞脸上带着一点笑意,说:“过来吗?”

    叶满局促地对他笑笑,想要叫他过来,但是这么多人看着,这举动就太刻意了。

    刘铁抻头热热闹闹喊:“小老板做了什么好吃的?又吃一大碗?”

    叶满:“……”

    他挪动步子,拘束地走向他们。

    绕过韩竞停在刘铁身边,把碗放下。

    韩竞正要给他让地方,见目标不是自己,动作顿住,盯向叶满。

    “韩竞……竞哥说你是山西人,我去过山西,见过你们那里的人过生日吃一根面。”叶满腼腆又温和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刘铁:“……”

    桌上的人都静了一下,随后笑起来,纷纷说:“生日快乐!”

    刘铁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这会儿却没说出什么漂亮话,他低头怔怔看那碗面,简简单单的,青菜叶儿和鸡蛋西红柿的卤,可红彤彤的,看着就香。

    他坐下去,用筷子夹起一端,向上拉,那真就是一根,没断。

    “谢谢小老板。”刘铁心里直返潮,笑了一下,又笑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吃啊!”旁边人善意地催着:“特意给你做的,今天你是寿星。”

    刘低头吃了一口,边笑边说:“十多年没吃过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低着头吃面,没再吭声。

    韩竞开口道:“小满,过来坐。”

    叶满不适应被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拒绝韩竞,他低头走过去,在韩竞身旁坐下。

    “那天在古城见你一次,但没机会打招呼,”旁边三十来岁戴小眼镜的男人先搭了话:“听说你蘑菇中毒了,现在没事了吧?”

    叶满:“……”

    他礼貌笑笑:“谢谢,已经好了。”

    古城见过?

    他不记得见过这人。

    韩竞微微倾身,在他身侧解释道:“那天在古城的茶馆,他们在楼上远远见过你。”

    叶满立刻明白了,是他抱着韩奇奇在古城一个人逛那天的事儿,原来那时候有人在看。

    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人身上,而是有点焦虑敏感,他留意着刘铁,怕自己做的面不和他的口味。

    “竞哥叫我们找的那个地址,我们最近一直在问,应该很快会就有结果。”斜对面的男人凑过来,笑着说:“你们还真因为一封信从西藏跑到云南来啊?”

    叶满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这个理由看起来真的有点无聊、无意义。

    但是或许他们不理解,叶满的人生就是这样无意义,没有事要做,没有人要见,这个旅程的目的看起来那样牵强,可这也是叶满目前唯一看上去能做的事。

    叶满抿唇,点点头。

    那男人看不出年纪,但是外表气场很是唬人,脸上胡子拉碴,神似黑旋风李逵,他笑着说:“可真浪漫啊。”

    没什么浪漫的,旅行不过是因为自己没处去。

    韩竞往叶满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块儿豆腐,顺手把筷子放在他手边。

    叶满默默拿起来,低头戳那块儿豆腐,希望他避开视线,那些人就不会和他说话。

    叶满没见过这样的豆腐,外表皮被煎得金黄酥脆,一戳开,里面的芯儿像豆腐脑一样又嫩又滑。

    叶满以为没熟,就没敢吃,但还是为了做样子,反复戳它,假装忙碌。

    这桌上除了叶满和韩竞,一共五个人,两个看起来标准老板打扮、脖子上手上都挂油亮珠子的中年男人,一举一动都潇洒极了,和叶满打了招呼,夸人夸得让人如沐春风。

    人家是会说话,叶满倒不至于真以为自己长得帅。

    叶满仍像东城那样,安安静静跟在韩竞身边,装透明,偶尔会夹一块儿嫩牛肉,放在掌心,偷偷喂桌下的韩奇奇。

    没人理他,他就放松多了,可以继续观察刘铁,好像他没有觉得难吃……

    韩竞是个绅士,又往他盘子里又夹了一块儿豆腐。

    他大病初愈,吃太油的怕不好消化,只能夹豆腐让他尝尝。

    叶满再戳开,里面还是豆腐脑一样的浆液。

    叶满盯了一会儿,放下筷子。

    刘铁一碗面吃完了,隔着韩竞,问叶满:“小老板,不爱吃这个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叶满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豆腐没熟。”

    韩竞:“……”

    韩竞转头看他。

    刘铁噗的一下乐了,他没说那豆腐,眼睛定定看着叶满,忽然正儿八经地说了一句:“小老板,面真好吃。”

    叶满如释重负!“啊”了声,诚恳地说:“你没吃饱的话,那儿还有十斤面。”

    刘铁愣愣看他,一下子破防了,乐得抹了把眼睛,连连摆手。

    韩竞耐心解释:“这是包浆豆腐,里面就是这样的。”

    叶满耳朵一下红了,低下头把豆腐送进了嘴里。

    动作太仓促,他的头发又太长,垂下时,一不小心把头发吃进了嘴里,他又费力去勾,模样慌乱又狼狈。

    韩竞微微倾身,一只大手撩起了叶满的额发。

    头发遮挡被移开,眼前光线亮起,叶满停止咀嚼动作,腮帮子鼓鼓的,转动眼珠向韩竞看。

    韩竞动作有点生疏,头发漏下几缕,又用另一只手拢起,他低垂着眸子,模样有些专注。

    叶满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触角都被韩竞给抓住了,头皮阵阵的麻,手臂上起了一层不适应的鸡皮疙瘩。他不知道韩竞要干什么,一动不敢动,只能跟着他的动作,翻着眼睛向上瞧。

    然后,后脑勺的厚厚头发也被拢起来,攥到头顶,缕成一束。

    桌上交谈声自然和谐,风吹来了食物香气,晃动了院里的绣球花。

    叶满觉得头皮紧了一下,接着,他的触角——不,是头发,被从后脑勺扎起一个小尾巴。

    几缕碎发零落散在他鼓鼓的脸颊,那张俊秀干净的脸露出来,没有头发遮挡,世界的视角都不太一样。

    韩竞倾身过来,从前面看他的脸,离得有点近了,能察觉他呼吸带着一点酒气,有点烫,让叶满半边脑袋都发麻,半天缓不过来。

    太吓人了,韩竞像噬魂怪,叶满想。

    他吃完那块儿豆腐,不动声色把自己挪了挪,远离韩竞四五公分,韩竞喝了口啤酒,垂眸看那空出的几公分距离,眸光微哂。

    叶满不知道韩竞什么时候买的皮筋,心里乱糟糟的,有什么念头,又胆怯地不敢深想。

    他觉得扎起头发很不习惯,不过别人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因为他们之前不认识叶满,也不知道他是扎头发还是没有的,所以并没有投以太异样的目光。

    叶满低估了今天社交的难度。

    如果他能预料,他一定不会在那个说他们“浪漫”的男人跃跃欲试跟他搭话时,出于礼貌回应他。

    夜深了,天上亮起了星星。

    那长得神似李逵,名叫钱秀立的男人趁韩竞起身,端着酒一屁股坐到叶满身边。

    他十分自来熟,对那些信也特别感兴趣:“听说上一封信是在德钦。”

    叶满:“嗯。”

    钱秀立:“剩下的呢?”

    叶满低头吃一块儿豆腐,含糊地答:“韩竞……竞哥说,得沿着国境线走。”

    钱秀立问他:“去大理吗?我在大理做生意,去我那儿玩玩。”

    叶满摇头:“应该是直接去贵州。”

    钱秀立若有所思:“那就是说明,当时那些信的主人也是沿着国境线走的。”

    说起谭英,叶满正式了点,他点头,说:“她是一位徒步中国的诗人。”

    钱秀立眼前一亮。

    叶满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目光灼灼,想问韩竞,那边韩竞正给朋友们泡茶,没看过来。

    而这位钱老板的眼睛亮了,叶满的世界暗了。

    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容易精神不济的叶满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机械地看着面前兴致高涨的人。

    他在和叶满说他正在进行的热恋,还说正准备去提亲了。

    其实这人和叶满算是老乡,毕竟北边那三个省出来的有部分人会寻根,好得跟老乡一样,这人从知道叶满是哪儿的人开始,就对他格外亲切。

    叶满只要一累,脑子基本就会落后五感一大圈,整个人显得呆呆的,眼珠转动很慢,就像真在专注一样。

    这人说的话在这会儿笨笨的叶满听起来其实有点不靠谱,但是他包容性很强,觉得或许江湖就是这样的。比如某天清晨从自己的店里出来,遇见街上经过的一位姑娘,心里好像被撞了一下,爱到了,从此非她不可。

    一段感情,相处十年八年都未必能真的了解彼此,这种旅游胜地开店的,每天来来往往见过的人多得跟二维码一样,形形色色,丑的有,美的更加不罕见,一见钟情就想定下终身这事儿,听起来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想到这儿,叶满无意识往韩竞那儿看了一眼,那人正低头,把筷子上的一块儿牛肉喂给小狗。

    那短而酷的青茬儿、英俊深邃的眉眼,放在哪种人群里,也是再出挑不过的,要爱,也得爱上个旗鼓相当的。

    钱秀立说着自己甜蜜的苦恼,笑起来跟李逵绣花似的,还挺扭捏害羞,跟叶满诉说着,那天他陪着姑娘和她爸妈逛了大理古城,天天陪着,送了礼物,人家爸妈看起来也挺满意。

    正经人家,姑娘性格也好,回了礼,俩人加上微信,整天聊着,这两天人家离开云南回家了,他茶不思饭不想,索性跑来丽江找朋友,正好碰上挺久没见的韩竞过来。

    他的朋友被挨个荼毒一遍,听他说这甜蜜的忧伤就觉得烦得慌,所以叶满是纯纯撞上了。

    “我还写了两首诗。”

    迟钝的叶满终于看出来了,这位五大三粗的大胡子是个标准的文青,性格可感性了。

    他礼貌笑笑,并夸赞:“你真有文采。”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不善言辞,夸人夸得也生硬,好在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没在意。

    他急于分享自己的诗。

    那诗是真有两首——

    大理情

    洱海苍山情意深,

    古木葱茏芳草茵。

    携手共赏水中月,

    真心皎皎映星辰。

    爱倩

    风花雪月寄情深,

    大理相逢缘定今。

    情思太长嫌时短,

    爱在清晨客栈前。

    叶满安安静静听着,他不是什么文化人,听不出好坏。

    可是这样听他抑扬顿挫的吟诗,叶满想起了谭英。

    谭英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是不是也会写这样仿古的诗句,还是更像《雨巷》那种现代诗?

    但是他想,或许文采是谭英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了。

    第65章

    直至送走客人, 洗漱后上床,躺在软绵绵的和天空云朵织成的毯子里,叶满还在想着那两首诗。

    夏天的风从整面墙镶嵌的窗户吹进来, 很凉爽。

    韩竞从浴室出来, 走到床边坐下。

    床垫微微凹陷, 叶满转头看他, 卧室里灯光明亮, 把白色墙壁照得冷清清的。

    “哥。”叶满侧身看他:“那个姓钱的老板给我念了两首诗。”

    韩竞擦着头发,低头看手机,说:“别理他, 要不他会隔三差五就会给你念诗。”

    叶满:“……”

    韩竞握着手机转头看他:“他是不是加你微信了?”

    叶满:“……啊,他加的我。”

    很热情,无法拒绝——叶满在心里补充。

    韩竞微一挑眉:“估计过两天又得给你发,不用回他。”

    叶满把毯子往身上裹了裹, 说:“他是做什么的?诗人吗?”

    韩竞:“卖咖啡的。”

    叶满眼睛转转, 轻轻“哦”了声。

    韩竞把手机充上电, 轻轻搁在床头柜上,打开床头灯,关了大灯, 上床。

    “大理有个人民路, 后半夜商铺都关了,那儿就热闹起来了。”韩竞扯开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往身上一盖, 说起闲话。

    床单是草绿色的,毯子是蓝白相间的,就跟躺在天地间似的。

    叶满静静看他,安静听他说话。

    韩竞把枕头放在床头, 半倚着,枕着胳膊,放松地说:“多数是些年轻人,拿个吉他往路边一坐,打着卖情怀的名义,只要坐下就让你付钱买酒。”

    叶满小声问:“像刘飞那样吗?”

    韩竞:“他那个是往酒吧拉人,消费有提成。”

    叶满呆了呆,他不知道原来跟着去酒吧,刘飞也能赚钱。

    韩竞声音低低沉沉,夜色沉寂里,带着磁性那样好听:“除了卖酒的,那街上还有玩别的东西的,像周易八卦、塔罗牌、星座占卜,还有卖手工艺品、卖画、卖诗、卖故事的,随便找个地方往那儿一蹲,就是一个摊位。”

    叶满轻轻说:“卖诗?”

    “嗯,”韩竞说:“钱秀立也去过,把自个儿写了挺多年的诗印成了书,印了十来本,正儿八经地在上头签了名,白天咖啡店关门了,他就装成旅居的流浪诗人往墙根儿一蹲,拿了个牌子写着‘卖诗旅行’。”

    叶满瞪大眼睛,问:“卖了几本?”

    韩竞:“一本没卖出去。”

    叶满惋惜:“那有点打击人。”

    韩竞弯弯唇:“打击是挺大的,尤其他发现跟他蹲一块儿那个现代诗人一晚上卖出去十来首,但是他这儿一直没人看的时候,用他的话说,他那会儿心理都阴暗了,嫉妒得咬牙。”

    叶满:“现代诗更受欢迎吗?”

    韩竞:“他也这么想,他从自个儿的穿着打扮、外貌特征包括摊位风水都算了一遍,第二天学聪明了点。”

    韩奇奇在睡觉,叶满眼睛里渐渐染了笑。

    韩竞:“他也给自个儿粘上了胡子,穿上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坐下的时候,双腿并得很紧,双手把自己抱起来,阴郁低头,也把自个儿的诗做成了小卡。跟旁边的现代诗人摆一块儿,跟俄罗斯套娃似的。”

    叶满:“卖出去了吗?”

    韩竞:“有人停下看了,买的隔壁那个。”

    叶满:“果然现代诗更受欢迎吗?”

    韩竞:“他也这么想。”

    叶满瞪大眼睛看他。

    “他就……”韩竞偏头,看着叶满的眼睛,慢悠悠说:“也买了一首他的诗。”

    叶满:“写得很好吗?”

    “他往群里发了,我瞧了一眼,印象不深,”韩竞说:“反正钱秀立打那之后,一直觉得现在的人都没文化,文学素养降低,没人懂他。”

    叶满平躺,嘀咕一句:“到底写了什么啊?”

    韩竞把桌上的手机拿起来,解锁点了几下,递给叶满:“这群里应该还有,你找找。”

    叶满:“……”

    叶满侧过脸,抿唇看他,头顶的小揪已经松了,头发乱而软地贴在枕头上和脸上。

    手机就在俩人中间晾着,被台灯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空气安静下来,手机屏幕也慢慢暗了。

    叶满的眼睛从他的脸上落上手机。

    “不看你的隐私。”叶满小声说。

    韩竞垂眸看他,平静地说:“我没什么需要瞒着你的。”

    叶满:“……”

    窗外夜色宁静,绣球花从中的虫鸣声悠长,无限拉长这个夏季。

    在外面待得久了,叶满偶尔会忘记季节,遇见韩竞时是家乡刚入夏的月份,在西藏工作那一个月是家乡的雨季,几乎阴雨连绵,万物在那个季节疯长,八月中是北方最后蓄力发热的时间,快中秋,也快入秋。

    而云南始终这样温暖,让远乡人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那样迟钝而模糊的时间流逝里,叶满觉得心脏落下一袋子跳跳糖,密密麻麻的异样在跳舞,而忧郁的他却不敢漏出分毫异样。

    他把自己的各条防线守得像一个没缝儿的蚌壳,外表自然木呆呆的,毫无趣味。

    他裹裹毯子,拒绝侵入韩竞的边界:“我不懂诗。”

    卧室里仍安静着,韩竞还握着手机,连位置也没挪一下。

    叶满默默看他,希望聪明的韩竞可以缓和气氛。韩竞微微挑眉,像是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还把手机往他面前递了递。

    叶满动动嘴唇,想要再次拒绝。

    韩竞却没收回去的意思。

    几秒后,叶满乌龟一样慢慢动了动,他把手摸进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手机,而后,快速拿过韩竞手上的,然后把自己的手机塞过去交换。

    “密码是8129。”韩竞说。

    叶满“嗯”了声,翻身平躺,心不在焉地打开了韩竞的手机屏幕。

    自己的密码韩竞知道,他用自己的手机和瞳瞳聊天时,叶满就告诉他了。

    叶满是真的没什么隐私,他的生活无聊且规矩,没什么怕人看的。

    韩竞的手机很帅气,用的国产的牌子,最新款的,他常看他拿,但是握在手里还是觉得陌生。

    手指慢吞吞戳屏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解开锁屏,直接就进入那个群。

    群名起得很草率——“云南吃喝玩乐”。

    里头百十来人,天天说话,但是韩竞没怎么发过言。

    群里基本都用的本名,钱秀立天天在群里做诗,早上一句“金鸡报晓钱到来”,晚上一句“醉生梦死心悲哀”。

    他发完,底下一水的小黄手大拇哥,然后无人评价,各自开始自己的话题。

    叶满注意力没怎么集中,但是韩竞没什么特别反应,他的心就渐渐安稳了。

    他慢慢往上翻着聊天记录,韩竞只在几天前发了张图片,是那封信上的地址和写信人的名字,让人帮忙查。

    他一说话,平时潜水不聊天的都出来应声了。

    房间里很安静,韩奇奇猛地从梦里惊醒,机敏地打量四周。

    惊惶在看到床上躺着的叶满时慢慢消失,打了个哈欠,又趴下闭上眼睛。

    韩竞把叶满手机放下,拆开那团毛线,一圈一圈绕过自己的无名指,然后缠上了叶满的手腕。

    叶满垂眸看了眼,侧过身来方便他系,面对韩竞躺着,眼睛又盯向手机屏幕,圆眼里有些疑惑。

    腕上的毛线缠绕几圈,毛线弄得人手腕发痒,叶满抿唇呆了会儿,抬眼看韩竞。

    韩竞撑头侧躺着看他:“找到了?”

    “嗯。”叶满眨眨眼,小声说:“这就是诗吗?”

    台灯温哑的光线照在床头上,叶满轻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受到了艺术的攻击。

    他懵懵懂懂地想,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艺术吧,会那样清晰给人影响,不舒服感犹如实质。

    韩竞接过手机,看了看。

    叶满翻身背对韩竞,准备睡了。

    他或许要带着这首诗入睡,或许梦会以这首诗为主题。

    他刚出院,身体仍然虚弱,手脚没什么力气,抓紧身上的毯子,就觉得头沉甸甸的。

    韩竞关掉台灯,就代表这一天结束了。

    叶满想不起来这一天自己都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他心里有点空,唇轻轻贴上手腕的深蓝色毛线,缓缓闭上眼睛。

    ——

    《沙漠的白眼泪》

    我拖着脚步行走在无人的荒漠。

    黄沙漫天。

    你走在我身边,就像一个漏了个干净的破水袋。

    我的身体坠落、坠落。

    你的唇堕落、堕落。

    你跪在地上,汲取我生命中最后一点颜色,而我流淌出了白色的眼泪。

    我们的生命即将结束。

    但我们都知道。

    我们的爱情从那开始。

    ——2017年,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

    叶满又翻了个身,这是今晚他第三次克制地翻身了。

    他有一脑袋的想法,憋得啃手。

    韩竞不知道睡没睡着。

    自己的手机在韩竞那边的床头桌上,离叶满隔了一个人那么遥远的距离,他没办法用手机转移注意力。

    第四次翻身时,韩竞忽然出声:“睡不着吗?”

    叶满僵住,几秒后,叶满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盘腿坐着,头顶那束头发散开不少,皮筋将掉未掉的,叶满却没把它拿掉。

    他终于说出了口:“钱秀立写得比他好懂。”

    韩竞:“……”

    这事儿都过去一个钟头了,他没想到叶满还在想这事儿呢。

    韩竞:“他知道你这么说会很高兴。”

    叶满满脑子的黄色废料,不知道是自己思想玷污了诗还是诗本身就另有想法:“那个人真的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写的吗?”

    韩竞:“应该不是真的。”

    叶满不认识那个人,但是韩竞说话,叶满就是很相信。

    韩竞见过这破诗,还是第一回跟人正儿八经分析里边的事儿:“按他诗上写的意思,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穿越,徒步,又到了他描述那样的地步,那应该是受困了,不是什么小事,当地的圈子一般都会传出消息来,或者组织救援。”

    叶满歪头,隔着黑夜看他:“万一那些人也不知道呢?”

    韩竞勾勾唇,耐心说:“钱秀立那阵子挺崩溃的,因为这事儿特意找了好些人打听,折腾了好几个月。”

    叶满:“他为什么不直接找那个人问呢?”

    韩竞:“那些流浪到那个地方的人,今天遇见,明天就散,找不着了。”

    叶满想了想,又躺下了。

    他又安静一会儿,说:“今天遇见,明天就散。”

    韩竞闭上眼睛,低低说:“嗯,很容易就找不着了。”

    叶满觉得胸口堵着什么东西,难过又没处着力,加上他做过坏事,敏感心虚,老觉得韩竞话里有话。

    他轻轻捂着心口,结果把那儿弄得更闷。

    他含着这口让人难过的闷气入睡,自然不会做什么好梦。

    半夜韩竞的手指湿了,悄无声息睁开眼,轻轻碾过手指,上面一片潮湿。

    叶满不知什么时候睡过来了,蜷缩着,脑袋枕在他的枕头上,眼尾漏水,滴滴答答往他手上淌。

    他微微皱眉,从床头拽了纸,在他脸上轻轻擦过,转瞬就湿透了。

    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帘缝隙透过的薄光却足以让韩竞在黑夜里看清。

    他擦过叶满的侧脸,又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水分尽量吸干,摘掉头发上将掉未掉的皮筋。

    韩竞捏着叶满睡觉时还不摘的皮筋时,忽然反应过来,假如它自己不掉,叶满是不会主动摘它的。

    就像东城烧烤的晚上,韩竞给他的串,他会一口不剩地吃干净,调料都抿得干净,再比如拉萨那晚,小侯给他的那块奶酪,他吃不惯,难受得要命,跑进洗手间,可没吐出去,硬生生给咽下去了。

    叶满好像很珍惜对待别人给予他的东西,即便他不舒服。

    夜色有点凉,叶满的皮肤也清清凉凉,轻微啜泣着,也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眼角又有泪珠子滚出来,韩竞抬手,轻轻用指腹擦掉那滴眼泪。

    很久很久之后,夜深了,叶满终于不再哭,可脸还皱着,看上去很难过。

    韩竞坐起来,转头看叶满的床边,对上一双油绿油绿的眼睛。

    韩奇奇后脚着地,扒着床,无声地看着叶满,像一只守卫犬。

    韩竞看它时,它又胆怯地缩头,真像一个胆小畏缩的狗。

    韩竞把自己的毯子也盖在叶满身上,把那些纸巾扔进垃圾袋,忽然听到叶满说:“哥,对不起你。”

    韩竞一愣,走回床边,叶满还闭着眼睛。

    他俯身下去,耐心听。

    听到叶满含含糊糊说:“我们分手吧。”

    韩竞眸色很深,牢牢盯着他,半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不是早分了吗?犯得着当面再说一回吗?”

    第66章

    叶满不知道自个儿说了什么, 这一晚上的梦他也没记住,第二天早晨,他被韩竞叫醒了。

    那会儿天刚亮起来, 他还没睡醒, 莫名觉得眼睛特别干。

    抱着毯子坐在床上, 脑子还是懵的。

    清晨的沉寂孤单感被风吹进窗, 同时送进来全新空气, 叶满揉着干巴巴的眼睛,声音也干巴巴,没精打采:“要走了吗?”

    这段日子, 他已经慢慢习惯“醒来出发”这个状态。

    韩竞已经穿好衣服,居高临下看他:“起床,跟我去跑步。”

    叶满:“……”

    清晨暖洋洋的阳光从木窗照进洗手间,叶满困得半闭着眼睛刷牙, 韩竞和他并排, 镜子里照着整整齐齐的俩人。

    叶满觉得眼睛不太舒服, 眼皮有点沉,但是他这个人粗糙惯了,不爱关心自己, 根本没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导致肿起来, 只以为是自己没睡好,太冷或者太热导致的,因为他以前偶尔会这样。

    嘴里都是泡沫, 过于清晰的薄荷味儿充满口腔,能唤醒人一天的精神,除了他那双肿着的眼。

    他这人太老实,习惯被支配, 韩竞叫他去跑步,他只反抗了一句“可以再睡会儿吗”,甚至想不到问一句“为什么忽然要跑步”。

    遭到拒绝就乖乖起床了。

    韩竞洗漱完出去了,叶满攥着昨晚那个小皮筋,笨拙地对着镜子给自己扎头发。

    头发确实太长,他又不想去陌生理发店。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恐怖场所分级,那么医院的太平间和理发店恐怕不分伯仲,叶满认为,两者有种惊人的相似恐怖点,一种是面临“□□层面的死亡”,一种是面临“社会层面的死亡”。

    在叶满那没见过世面的前半生里,理发师“偷尼”是世界潮流先锋,他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就会被他们锋利的金属剪刀照出自己土包子的外表和不聪明的大脑。

    叶满这么多年里只在一个理发店理发,理发店不大,开店的是个老头儿,去他那儿的也都是些老头儿老太太,一进去那滤镜就跟穿回八九十年代似的,平时只有叶满一个年轻人。

    那老头儿从来只给叶满剪一种发型,就是学生气那种,后面和鬓角那儿剃了,头发削短,清清爽爽的。

    只不过,云南省没有老头儿分头。

    “好了吗?”十分钟后,韩竞探头进来:“该走了。”

    彼时叶满正薅着一把头发,皮筋儿松松散散扎在头顶,整个脑袋上的卷毛支棱乱翘着,看起来秩序混乱。

    韩竞走进来,抬手,把那个皮筋儿捋下来。

    叶满腼腆地低下头,抿起唇,不敢吭声,怕一吭声韩竞就不给自己扎了。

    洗手间里通风,把窗外温热的空气送进来,轻轻撩动叶满脸侧的碎发。

    他低眸看着,看着韩竞的灰色长裤和白色运动鞋,眼前清晨的光影忽明忽暗,时间像水龙头滴出的水,静静地淌着。

    韩竞那双粗糙的手动作比第一次顺畅得多,把叶满的头发撩起,用指缝梳理。

    卷毛儿不怎么听话,但是他挺耐心,一点点缕明白了,搁手上攥着,然后套上皮筋儿。

    一圈,一圈,总共绑了三圈。

    叶满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个儿,完全露出额头,所以整张脸都暴露在晨光里。

    男孩子扎长头发,对守旧的叶满来说有点过于潮流了,他从来没想过尝试。

    叶满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陌生,像变了一个人,长相都发生变化,好像让他局促的五官看起来敞亮了一点,总之就是丑得更加明目张胆。

    “走吧。”韩竞说:“跑个八百。”

    叶满:“……”

    叶满换上了韩竞在香格里拉给他买的登山鞋冲锋裤,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白短袖。

    韩奇奇精神奕奕地跟在他身边,叶满开始跑,韩奇奇立刻殷勤跟上。

    村民多数已经起了,叶满看见几户正开着门清扫。

    他默默抓紧韩奇奇的绳子,生怕它惊了人。

    对于叶满来说,自己这副太过沉重的身体动起来十分困难。

    每一次脚落地,他都仿佛能听见“咚咚”闷响。

    不过五十几步,他就开始气喘。

    韩奇奇比他厉害多了,会停下等他。

    叶满缓了口气,看看前面的韩竞,默默抬步,闷头跟上去。

    韩竞没有特意等他,他早就跑远,这村子不算大,村庄外面种了成片的麦子,这个季节麦穗已经沉甸甸低头。

    干净的乡间小路顺着麦田一路向前,雪山融水的细细溪流环绕着村庄。

    叶满气喘着停下,暂时没有力气继续,就在路边坐下了。

    蛋黄色的朝阳落在开阔的世界,还有叶满的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缓解身体肌肉的酸痛和肺部的缺氧。

    运动后的短暂休息,会让人产生短暂愉悦感,他面向东方,扶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舒展了一下四肢,假装自己正在清晨开花。

    韩奇奇四个小短腿捣腾得很快,跑到叶满身边,依偎着他,一起仰头看东边。

    田野上有飞鸟经过,风轻轻拂倒麦田,满耳朵都是大自然的声音。这里没有村民经过,韩竞已经走远,看不到影子,世界只有他自己和小狗。

    叶满坐在地上发着呆,良久,轻轻开口:“你在这里多久了?”

    韩奇奇扭头看他。

    叶满轻轻点点手下的圆润石头,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石头埋在土壤里,只露出一点点,不知道它究竟多大。

    它默默地闭着眼睛,说:“你按到我的头了。”

    叶满收回手,小声在心里说:“对不起。”

    石头又恢复沉思者的模样,从土地里露出一个秃子头,面对蛋黄色的朝阳。

    叶满心想,它或许在思考着这漫长时间的变化里,自己存在的意义。

    叶满安静地跟着它一起发呆,韩奇奇跑到路边,认真嗅嗅,做着小狗才懂的记号。

    石头开口道:“你在做什么?”

    叶满在心里回答:“有人拉着我晨跑,但是我跑不动了,正在偷懒。”

    石头说:“偷懒可不是好习惯,我每天都早睡早起,勤勤恳恳吸收日月精华,以后是要生一只石猴子的。”

    叶满:“……”

    见叶满不说话,石头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唠叨:“偷懒不好,有一天我看到一棵麦子,白天别麦拼命生长时它在睡觉,晚上别麦睡觉长身体时它开始玩闹,后来你猜怎么着?”

    叶满慢吞吞说:“它没结出麦子。”

    “后来它被所有麦看不起,想要逃离这片麦田,就用力拔自己。”石头“嘿”了声,郭德纲口音说:“它把自己拔断了,您说多可怕啊?”

    叶满:“哦……”

    石头爹味指责:“你太懒,会被人看不起的,在有人愿意拉你一把时得加把劲才行。”

    叶满撑着腿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跑。

    韩奇奇立刻跟上。

    石头还是石头,死气沉沉在某处乡间土地里埋着,露出一个头。

    太阳升起时,它会短暂变成漂亮光滑的蛋黄色,它偶尔变成石头精说两句话,催促叶满继续上路后,又变成平平无奇的石头。

    而叶满在又跑了几百米后,转弯遇见韩竞。

    韩竞在那里练着动作,长腿高高踢起来,笔直有力,看起来不像健身,像功夫。

    他看见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叶满,皱眉问:“怎么这么着急?”

    叶满捂着肚子蹲下,缓气:“我平时太懒了,跑一会儿就累。”

    韩竞递给他一块毛巾,说:“和懒不懒没关系,刚开始跑,得量力而行。”

    叶满抬头:“可是你说过要跑八百。”

    韩竞半蹲下看他,说:“我没规定时间,而且现在距离村子已经有一公里了。”

    叶满懵懵转头,来路被太阳照得明灿灿。

    看起来真的很远很远。

    埋头赶路的时候,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目标,停下时发现累得要命,再回头,发现自己已经做了好多无用功。

    叶满擦擦脖子上的汗,说:“怪不得那么累。”

    韩竞:“跑不动了?”

    叶满点头。

    韩竞:“休息一会儿,我们走回去。”

    叶满一下瘫倒在乡间的路上,呆呆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风浮动着麦田,他模模糊糊想,还好韩竞不继续拉他了。

    “小满。”韩竞在叫他。

    剧烈运动后闲下来就会很困,他疲倦地歪头看过去,韩竞正向他走过来。

    叶满应了声,准备爬起来,可双手双脚已经没了力气,软绵绵的。

    “哥,你先走吧,”叶满无力地说:“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韩竞半蹲下,拉起他的胳膊,叶满无奈,勉强地准备站起来。

    韩竞却转身,把他拉到了背上。

    叶满忽然觉得眼眶烫了一下,趴在韩竞背上时,他眼泪险些失禁,只能紧紧抿唇控制。

    韩竞脚步平稳,肩很宽,身上有阳光晒下的味道。

    被人背着的时候,胸口会紧贴别人的背,体温互相连接,心跳声也是。

    叶满偷偷把下巴搁在韩竞肩上,闭上眼睛。

    一只手轻环着韩竞的脖子,另一只手垂着,彩虹色的带子牵着一只丑小狗。

    那样安安稳稳走了好一会儿,叶满忽然闷闷开口:“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很懒,怕累,只爱躺着。”

    韩竞一顿,低低“嗯”了声。

    叶满果然太单纯,自己故意折腾他他都以为自己是好的。

    叶满觉得眼睛里一潮接着一潮涌出酸涩,他在心里说:“可躺着,比现在还累。”

    至少,他现在身体累着了,脑子就不容易多想,肺部缺氧的疼痛慢慢缓解后,变成了疲软,像在温水里泡着,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两里的路,两边都是麦田,虫鸣追着他们走,路过几棵枯萎的麦子,还有那块短暂交流过的秃子石头,一路往前。

    他们回到了小院。

    叶满进洗手间,把身上黏糊糊的汗擦干净,换了睡衣,又爬上床。

    其实不是叶满太弱,跑两千米时中间休息好几次,还是累倒了。

    是他之前蘑菇中毒,伤了根本,身体太虚弱。

    爬上床,他累得直打哈欠,抱着毯子准备睡觉。

    还没酝酿好睡意,韩竞端着一个碗走进来。

    叶满以为是中药,坐起来伸手接,拿到手里,发现那是一碗鸡蛋水。

    小时候他喝过这玩意儿,特别腥,闻一下就想吐。

    十来年不喝,他冷不丁看见还觉得挺新鲜。

    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没什么腥味儿,也不烫。

    韩竞:“加了糖,喝了再睡。”

    叶满含了一口,没有什么异味,甜丝丝的,入口口感有点滑,很舒服。

    韩竞对自己真好,没人对他这么好过……

    叶满捧着碗,困惑地说:“特别好喝,怎么会这么好喝呢?”

    韩竞拿过他手上的碗,说:“睡会儿吧。”

    可能因为那碗鸡蛋水,一大早,叶满的胃难得很舒服。

    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韩竞把晒到床上的阳光遮住,拉好窗帘,靠着窗,看床上的人。

    刚刚叶满看他那眼神儿,就跟自己做了多厉害一件事儿似的,特别真诚,也特别感激。

    他不觉得那是一碗鸡蛋水能有多好喝的事儿,叶满心里有很多的事情,可他都捂下了。

    叶满明明在他面前,韩竞却觉得他活在过去里,确切来说,是过去的恐惧里。

    韩奇奇绕过韩竞,爬进窝里,也闭上了眼睛。

    韩竞走到床边,俯身,轻轻抓住他的小腿。

    叶满没什么反应,睡熟了。

    韩竞越来越熟练地捏了下去。

    他是有点报复折腾叶满的意思,可这会儿后悔了。叶满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折腾他,他甚至会合理化为自己为他好,从而万分配合,配合到把自己累成这样,傻到份儿了。

    他俩信号对接不上。这种情况下,报复没有半点意义,就是单纯欺负人了,他绝了这心思。

    叶满醒后身上有点酸,但不严重。

    中午十一点多了,外面下起了雨。

    八月是云南的雨季,天空时不时降雨,这很正常。

    叶满睡够了,难得精神很好,走出房间,韩竞正用他的电脑开会,戴着耳机。

    看他出来,微微挑一下眉,算打招呼。

    叶满不敢打扰他,快速从他身后溜走,跑进厨房。

    昨晚的牛羊肉还有剩余,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丸子和青菜。

    叶满利利索索地洗菜切肉,起灶炒菜。

    爆炒羊肉、蒜香牛肉粒,又借着昨天买来的烧烤锅,做了一张酱香饼。

    厨房的香气勾引来了韩奇奇,小狗睡醒找不到他,满屋子乱跑,终于找到了叶满。

    然后它就乖乖趴在厨房门口,脑袋垫在小爪上,看着丽江的雨发呆。

    一棵细细青草遮在它的头顶,就像头顶长了苗。

    叶满发现,韩奇奇的毛又长出一点,看起来没那么秃了。

    院子里的绣球花落了花瓣,吹了些在青石地上。

    叶满在饼上刷着酱料,静静看着院子里的景色,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可真漂亮。

    韩竞会议时间有点长,叶满炒完菜去看他,韩竞还在开会。

    叶满已经醒了,他就没再用耳机,开了公放,里面的内容很深奥。

    叶满没打扰,和韩奇奇并排蹲在屋前墙根下,一起仰头看天上的云彩渐渐变薄,雨一点点变小。

    韩竞好像在开什么股东会议,但是应该与民宿酒吧什么的无关。

    叶满无意听人家的事情,就闭上耳朵,和韩奇奇一起认真发呆。

    直至韩竞叫他:“小满?”

    叶满蹲在地上,从门口探头,对他笑:“等我一下,我去热菜!”

    那一瞬间,恰好云层一下子散开了,去往东西南北方,一缕缕夏季阳光从叶满身后,嘭地坠地。

    韩竞轻微蜷起手指,唇角轻扬:“雨停了。”

    叶满仰头看天,透明的阳光轻柔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褐色瞳仁也清清亮亮。

    “回个锅就行了,很快。”叶满起身,跑进厨房,把菜重新热了一遍,饼温热着,正好吃。

    在这里一直待着,远离人群,会让叶满放松很多,但有时候,也会让叶满迷失,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正在偷窃人生中的哪一部分幸运来与韩竞待在一起。

    韩竞饭量不小,两个人把中午炒的菜吃了个干净,只不过饼太大了,没吃完。

    吃过饭已经过了中午,叶满无所事事,坐在客厅里看视频。

    韩竞本来已经午睡,可没多久就从房间里走出来,眉眼略带困倦。

    “找到信发出的那个医院了。”他说。

    第67章

    叶满正要问他吃不吃水果, 刚刚有村民拉着一大堆芒果路过,他买了超多,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便宜的芒果。

    听到这话时他愣了一下, 没太敢信, 问:“真找到了?”

    韩竞点头:“距离这里三个半小时, 去吗?”

    叶满缓缓放下手里的芒果, 垂眸说:“嗯。”

    他们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这个院子也只是个临时落脚点, 早晚要离开。

    韩竞:“刘铁一会儿过来,带咱们去。”

    “哦……”叶满起身,说:“给他拿点水果吧, 这个很甜。”

    韩竞:“……”

    叶满走出几步,又转头,问:“他吃饭了吗?”

    韩竞眸色微深,观察他的神色, 开口道:“我不知道。”

    叶满没说什么, 拎着芒果进了厨房。

    几分钟后, 韩竞站在厨房门口,低头点了根烟。

    烟草味儿飘进厨房里,叶满正把那酥酥脆脆的酱香饼切成正方形, 放进保鲜袋。这东西在他们那儿除了做主食, 平时也会当成零食吃。

    韩竞沉默一会儿,直接问了:“你怎么对他那么好?”

    叶满的刀工很好,切芒果切得很工整, 把果核去掉,然后小气巴巴地塞进嘴里,啃上面残余的果肉。

    “他要送我玉镯子,带蘑菇去医院救我, 一会儿还得麻烦他给咱们带路。”叶满没抬头,咬着果核含含糊糊答。

    韩竞盯着他的侧脸:“他还骗你钱,把你的药给别人,跟冤枉你的人站在一起。”

    叶满:“……”

    他把毛呼呼的大果核吐出来,又拿一个出来,熟练切割果肉。

    “就是觉得他对我也挺好的,”叶满重复一遍对方的好,清清楚楚地说:“萍水相逢的,也不能一直记着仇。”

    韩竞:“……”

    他更了解这个叫叶满的人多一点,只是,了解了就发现,他是用称去称人的。

    一两好平一斤坏,但砝码是最公允的,那九两平称的是什么?

    这种天平下都能让叶满讨厌的人得做得多绝?

    韩竞吐出一口烟,开口道:“既然他算好的,那我也算吧。我的那份儿呢?”

    “冰箱,”叶满指指身后,说:“给你冰着呢。”

    韩竞走到他身后,拉开冰箱门,垂眸看着里面那盘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芒果粒,细看都比刘铁那个成色好。

    他伸手拿出来,揭开保鲜膜,倚在冰箱上吃了一个,冰凉可口。

    窗外阳光明媚,厨房里的哗哗水流声很有生活气息,韩竞安静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催促。

    车开出去时,刘铁已经在村口等着了,出乎意料的是,外面不只他一辆车,后面还跟了一辆色特别亮的蓝色跑车。

    刘铁和钱秀立站在车前抽烟,那辆跑车的车主正低着头玩游戏,齐肩长发遮了半张脸。

    不过凭那出挑的气质和中性穿搭,叶满也一眼认出来了,这是酒吧那个调酒师。

    调酒师显然对叶满印象还可以,瞧见他,笑眯眯地冲他摆摆手。

    他长得太美,叶满每回看他都不好意思,人家一直对他态度很好,叶满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竞哥,小老板。”刘铁直起腰,吊儿郎当地地开玩笑:“呦,小小老板也来了?”

    韩奇奇坐在叶满怀里,小脸趴在车窗上往外瞧,双爪捂鼻子,看起来怯怯的。

    叶满觉得他这话特别逗,唇角扬了扬,规规矩矩打招呼:“你们都来了啊。”

    钱秀立笑容满面地冲他招手:“我也想去看看你们那封信发出来的地方。”

    刘铁:“俞嘉鱼白天没事儿干,跟着咱们溜一圈。”

    那美人调酒师歪头冲叶满笑,那笑容很友善,眼睛漂亮,角度也非常美好。

    可叶满瞧见钱秀立嘴角下撇一下。

    他对人和人之间这点小细节非常敏感,立刻察觉到了一些恶意,他在心里默默记下,免得触人霉头。

    调酒师叫俞嘉鱼,鱼再加一个鱼,怪不得刘铁叫他双鱼。

    叶满从车里拿出个袋子,微笑:“我以为你自己来,带的东西不多。”

    刘铁瞧瞧那袋子里头的水果,又瞧瞧叶满,把手上的烟扔了,走过来,笑着说:“也就小老板能惦记着我。”

    叶满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就没开口,要是他开口也只会说些“没有没有”、“中午剩下的”那些煞风景的话。

    好在钱秀立性格大咧咧,刘铁接下来,他立刻跟着打开,说:“带了什么啊?这是饼?”

    叶满:“啊……”

    钱秀立:“我尝尝……酱香饼吗?”

    叶满:“不是……”

    不是给你的。

    刘铁扭头问俞嘉鱼:“双鱼,吃水果吗?”

    调酒师耸耸肩:“不用。”

    叶满:“不一定好吃。”

    “我坐竞哥车了,”钱秀立直接拿着饼开酷路泽后门,被刘铁制止:“他那车上东西那么多,你一上去别给车门挤坏了。”

    叶满:“……”

    他不是小气,不愿意给别人吃饼,主要是刘铁吃的话会让他放松一点,因为刘铁接纳过他做的东西。

    钱秀立人高马大的,那脸上的大胡子瞧着就非常膨胀,总之看着就很占地方。

    韩竞懒懒散散开口:“我这没你的地方。”

    钱秀立不信邪,拉开后座车门。

    后面放着韩奇奇的狗窝和狗盆,再后面是一堆路上用的杂物,的确搁不下他。

    钱秀立咬着一块饼,又溜溜哒哒回了刘铁的车上。

    韩竞的车在最后,车顺着公路一直走,叶满看着天空,又有云层荟聚。

    三个半小时车程,比丽江到大理距离还远。

    中午出发,大概得夜里回了。

    虽然一群人都是闲着没什么事儿的,当游山玩水了,但叶满心理压力还是有点大。

    毕竟这一趟,都是因为自己想要找信的来源。

    他一路上都没说话,除了跟韩竞换开了一个多钟头的车,其余时间就安安静静,像一个影子。

    寻找信件发出地的过程有点坎坷,刘铁一路把他们带进了山里,这里的路叶满不擅长开,也怕弄坏韩竞的车,就换人了。

    路上空气越来越潮湿,云层也越来越厚,下午三点左右,天空已经黑得像黑天了。

    前面刘铁的商务车和调酒师的跑车也开了灯,碾着落叶往前开。叶子碎裂的声音有点像小时候踩在雨后龟裂起皮的地面上声音一样,沙沙的,除此之外,只有空山鸟鸣遥遥传来。

    叶满手里的相机一路记录沿途风景,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咖啡树,青山绵延在蓝灰色天空下,乌朦朦的云朵压下来,酝酿着一场风雨。

    “在想什么?”韩竞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叶满趴在车窗上,可能因为阴天缺氧,他也没什么力气,声音黏滞懒散:“我小时候曾经看到雨向我来时的样子。”

    “雨?”

    “嗯。”山路旁潮湿的深绿色飞掠过身旁,叶满观测天上云层的厚度和风来的方向,说:“小时候,我去树林里采蘑菇,站在林子里,就看到大雨从很远的地方很快地向我跑来。”

    他慢吞吞说:“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全世界所有的雨都是一起下的,东边村子的雨和西边村子的雨是同时降落,那么北京和上海的雨一定也是同时降落。”

    韩竞嗓音低沉磁性:“你采到蘑菇了吗?”

    叶满轻弯眼角,说:“一只很大的蘑菇,白色的,像一把小伞。”

    韩竞:“韩奇奇那么大?”

    叶满被他逗得脸皮发热,韩奇奇正趴在叶满腿上睡觉,一点也没记叶满把它当大白蘑菇拍的仇。

    “那场雨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似的,赶路很急,从百十米外一下就到了面前,就像一堵水墙,雨点砸地的声音轰轰烈烈的,越来越响,我就往后跑啊跑,”叶满话难得多了一点,和这个青海男人分享自己童年的古怪:“我想,只要我够快,雨就追不上我。但是跑出几步,我就湿透了,只能站在雨里,站在雨里时,我就看不见雨来时的模样了。”

    韩竞轻轻牵起唇,问:“后来呢?”

    “后来……”叶满腼腆地说:“我顶着那朵蘑菇回家了。”

    “蘑菇真的很大,像一把伞,几乎把我罩住了。”他解释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迷迷糊糊说:“可能也没那么大,但是我记得它给我遮挡了很多雨。”

    童年记忆会出现偏差,有很多事,叶满也不太记得了。

    他调整摄像头焦距,对准远方青山上的积云。

    云朵里有光线在闪烁,山里大概是雷雨天。

    手机没有信号了。

    此时他们正行驶在深山里,四周都是高而深的森林,咖啡树上结了果子,叶满路过时把手伸出车窗,摘了两颗小小鲜艳的红果子,塞进嘴里一颗。

    咬破后蔓出了汁液,味道很淡,酸涩带着细微的甜。

    他恍惚看到那崎岖的山路上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儿身影。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在陌生的深山,荒无人烟、杳无人迹,他不吃不喝也不停,有时候会瑟缩地抬头看看天,像是也在想,这场雨会从哪个方向来。

    他慢慢嚼着咖啡果,看到前面刘铁的头车打了下双闪。

    钱秀立探出个头,兴冲冲地大声喊:“就在前面!”

    空山的树梢儿草尖儿都被他的嗓门儿吓得颤巍巍。

    三辆车停在那个位于深山中的废弃医院前时,云层已经压在头顶了。

    天黑得很快,那废弃的医院几乎被野草拥入怀中,很阴森。只站在外面看,就很像是一个闹鬼的绝佳场所了。

    刘铁缩缩脖子,看了眼时间,这路况有点出乎预料,加上这地方没定位,只能靠老人口述画的简易地图,一路上拐错了几个弯,摸索着找过来都下午四点了。

    “早知道明天来了,看着挺吓人的。”他往那门口瞧了瞧,说:“这能找到个什么?都荒废十来年了。”

    叶满也觉得心里发毛,他站在酷路泽边上,犹豫地看那个墙壁斑驳、破败不堪,连招牌都没有了的、深山里唯一的建筑。

    找来这里之前,叶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毕竟一直找不到它,说明它荒废的几率很大,可不知道它为什么荒废。

    他兜里捏着那封信,与韩竞对视:“那位和医生应该不会在这里了。”

    韩竞:“还进去吗?”

    “要去你们去,”刘铁立刻往后退:“这以前可是医院,里头不一定有什么呢,万一撞上什么不干净的,我可受不了。”

    钱秀立嘲笑他:“你还真信那些?封建迷信要不得。”

    “去你的封建迷信!”刘铁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捣腾的佛牌都是些装饰品啊?我是真见过那些东西。”

    他转头问站在跑车前的美人调酒师:“双鱼,你信不信?”

    俞嘉鱼:“我也不信。”

    钱秀立“呵”了声,说:“瞧见没?连他都不信。”

    俞嘉鱼往钱秀立脸上看一眼,眼神儿挺意味深长的。

    那封十几年前的信确实是从这里发出的吗?

    如果是,这里的医生们去哪里了呢?

    韩竞看向叶满。

    青年苍白的脸上有些挣扎,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口袋,又看看那黑洞洞的门口。

    来回看了两三次。

    叶满怕韩竞拒绝,有点忐忑地说:“我想进去看看,但要是……”

    要是你们都不进去,我也是不敢进去的,咱们就走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韩竞从工具箱里取出手电筒,说:“帮我们看住韩奇奇。”

    刘铁就没把那没二两肉的小狗放眼里,立刻答应了。

    韩奇奇趴在床上眼巴巴盯着叶满,它似乎知道叶满要离开一样,很不安,一直哼唧,还叫了两声。

    叶满舍不得扔下它,但是又怕里头年头太久,太脏,对它的皮肤病不好。

    他隔着窗户点点韩奇奇的脑门儿,小声说:“回来就给你吃狗罐头。”

    韩奇奇急得用肉垫擦窗户。

    叶满那是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上是有特别特别需要自己存在的家伙的,就是眼前这只丑小狗。

    他久久空着的心窝里忽然染上了一点温暖,俯身与它平视,向它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韩奇奇。”

    “走吧。”韩竞抬抬下巴,说:“我们去十几年前看看。”

    叶满轻轻弯起眼睛,他忽然觉得韩竞好浪漫。

    两个人迈上台阶,黑洞洞的大门在他们面前大敞,叶满心里渐渐升起冒险的期待。

    钱秀立也赶了上来,刘铁独自站在车门那儿冲他们摆手,俞嘉鱼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边。

    叶满稍稍停步,转头向外看,黑云压下群山,一点雨丝落在了他的手背。

    他没再停留,向前,踏进了这个废弃医院。

    十几年的时间定格,重新开始流动,看不见的黑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偷窥闯入者。

    大堂的墙上贴着些公告,纸张脆得剥落,地上东倒西歪着一些杂物,杂物上满是灰。

    钱秀立拿着手电筒四处照,说:“那医生叫什么来着?这地方也不小,咱们分开找吧,效率快。”

    叶满:“和鹏臣。”

    一共四个人,分开就得两两组队,叶满下意识瞧了眼调酒师,那漂亮的青年手插在长款外套口袋里,即使身处在这样破败的地方,姿态也十分悠然,跟逛展似的。

    俞嘉鱼是叶满认识的唯一一位调酒师,在他眼里,那基本属于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交流那种艺术家层次的人,潮流且不接地气。

    “分开的话……”钱秀立那话说完,没人接口,叶满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和谁都行……”

    韩竞看他一眼。

    “我和叶满往左边走。”韩竞直接给定了:“半个小时后在这里汇合。”

    叶满暗自松了口气,他不动声色向韩竞挪了一小步,好在那俩人没什么异议,一前一后往右边走廊走了。

    “不想和我一组?”韩竞挪步,往前走,这么语气平常地说了一句。

    第68章

    “不是。”叶满连忙追上他, 往后看看确定人走远了,才小声解释:“我只是觉得他俩关系好像不太好,我当然最想和你一组。”

    韩竞对他孩子似的表忠心很受用, 勾唇说:“这你也能看出来?”

    叶满讪讪的:“可能是我敏感了……”

    韩竞:“钱秀立看不上那类型的男人, 但凡遇见都没好脸色。”

    那类型?叶满立刻就明白了, 说的是这种中性类型。

    可这都什么年代了?叶满觉得不可思议:“纯歧视呗?”

    韩竞笑了声, 点头说:“嗯, 纯歧视。”

    那俩人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连脚步声也不见,只剩下他和韩竞。

    但是叶满并没觉得害怕, 反而觉得这里很宁静,只是一段被时光尘封的遗迹。

    到处都是灰尘、破旧的办公桌椅,还有没有被移走的过时医疗器械。

    走廊并不宽敞,墙壁上的蓝色墙灰大片脱落, 医院的地形有点复杂, 到处都是门和岔路, 年代久远,早就分不清那些地方曾经是干什么的。

    ——吱嘎。

    韩竞推开一扇蓝色的门,手电照进去, 里面又是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叶满轻轻蹭去桌上一盒药的灰尘,里面的药剂还透明着,玻璃也完好。

    但是它们被丢弃了。

    “那是做什么用的?”叶满站在一扇门前, 向里面看,低声说:“有张床。”

    “应该是做手术时用的灯,”韩竞不大确定:“东西都太老了,上个世纪的玩意儿。”

    上个世纪, 以两千年最初那天终结,那以前的东西放在现在不一定有人认得。

    叶满继续向前走,脚下踩到什么,细微响了一下。

    他把手电灯光照上去,那是几张旧报纸,吹去灰尘,时间是2009年的。

    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除了几个锁着的,里面没什么大的发现。

    转了一圈,两个人在一间看起来像医生办公室的房间停下,办公室墙上挂着个本子,上面写着一些记录。

    韩竞站在桌边,用手电打光,叶满轻轻掀开。

    那纸很脆了,已经泛黄,小心揭开,第二页开始却还保存得完整。

    上面是一些患者名字和病症,下面有医生签字。

    这个医生姓李,是个外科大夫。

    “这里什么也没留下,”扬起的细微灰尘里,叶满低低说:“和医生真的在这里工作过吗?”

    韩竞:“信上的地址没错的话,就是这里。”

    叶满:“那谭英一定也来过。”

    只是,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

    从三楼下来,依然没有找到和医生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叶满有点失望,但这也确实在意料之中。

    “没看到钱秀立他们两个。”叶满往楼下走,小声说:“他们好像没走这条路。”

    楼梯间有点窄,几乎被杂物填满,上面结了厚厚的蜘蛛网。

    韩竞走在他前面,挪开一个架子,说:“可能在楼下等着。”

    这楼梯间里太静了,往前往后都看不见窗,叶满有点不敢大声说话,耳朵竖得很高,手电筒不停往四周打量。

    他这样做的频率太高,晃得楼梯间里,跟蹦迪似的。

    韩竞停步,抬头看他:“怎么了?”

    叶满:“……”

    他有点为自己的精神敏感感到羞耻:“我、我突然有点害后怕……就很突然。”

    他这个“害后怕”不是说恐惧过去后的心有余悸,而是方位上的。

    小时候姥姥教给他这么说,意思是走夜路走在最后一位时,背后发紧,老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

    韩竞当然听不懂,但是他听懂了“害怕”。

    他把手电筒照了一遍四周,从楼梯扶手间的空隙到斑驳白灰的水泥墙上,一切平平常常。

    叶满为自己拖延了进度感到羞愧,正想说自己是心理作用,不用理时,韩竞抬步,走了回来。

    两节台阶,就那么二三十厘米的距离,莫名就让叶满的心里像是有温水蔓过一样。

    韩竞走到他身边,很近的地方,然后站在他的角度,把户外手电筒调亮,整个楼梯间好像开了一盏灯,明明亮亮,顿时有安全感不少。

    韩竞把手电筒往上照照,语气平稳地开口:“怎么个怕法?”

    叶满心里下意识觉得,自己被站在同角度看问题,被允许说话了。

    “我……我老是感觉有东西在看我似的。”叶满羞耻感减弱,很快就说了出来。

    他趁机打量四周,想象力有点天马行空:“好像在墙里,又好像在头顶……”

    韩竞检查一遍,说:“你走我前面。”

    叶满用力点头。

    前面的障碍已经被韩竞清理开了大部分,叶满动手搬开一把椅子,放到一边。

    这种环境对于洁癖来说有点灾难,但是这会儿叶满也顾不上,他尽量忽略杂物下面粘黑的潮湿和很多条腿、看了就头皮发麻的虫子,快速往前走。

    医院一共三层,三个楼梯,中间一个,医院最两侧分别一个,他们现在处于右侧最角落那个,本该是钱秀立他们走过的地方,但是他们应该没有走这里。

    叶满在放第二把椅子时脱了手,那木制的椅子就那么“轰”地滚下楼梯,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发出震耳的巨大响动,刺激了极度紧张的神经,让人全身的肉都在跳。

    叶满面无人色地往后退,但是后面是台阶,他一下失去了平衡,空落落的后心被一只手撑住。

    “小满,怎么了?”韩竞的声音劈开他极端的恐惧,让他从惊恐中抓住一点救命稻草。

    “尸、尸……”叶满脸直哆嗦。

    韩竞低头看下去,刚掉下去的凳子腿儿上卡着个东西。

    手电筒灯光聚集下,一张涂了红艳艳嘴唇的脸正咧嘴面对他们。

    荒郊野岭、黑灯瞎火、废弃医院,那惨白惨白的脸闯入人的视线,那种精神冲击简直是地狱级别。

    “是假人。”只是一瞬间,韩竞拍拍叶满的肩,说:“小满,仔细看看。”

    叶满吓得心脏虚软麻胀,一度停跳。

    被韩竞压着肩,他勉强鼓起一点勇气,看下去。

    那个假人模特的头卡在凳子腿里尴尬地对俩人笑,龇一口大牙,被这样直直看着,有种滑稽的可怜。

    叶满:“……”

    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声说:“它以前是干什么的?”

    韩竞:“可能用在模拟练习。”

    叶满“啊”了声,又往那儿看看,说:“这么多年了,卡那儿肯定很难受。”

    韩竞:“咱俩给它拿出来。”

    叶满点头:“嗯。”

    俩奇怪的人走下去,就这么一个扯凳子,一个薅脑袋,在废弃多年医院的楼梯间,一站一蹲,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拔河举动。

    那脑袋卡得很紧,俩人花了点力气才给弄了出来。

    叶满捧起来,吹吹上面的灰,把它端端正正放在医院的楼梯转角护栏上面,地方刚刚好,不至于掉下去,也不会卡脑袋,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用正常视角直视这个世界。

    韩竞伸手,挪了挪它的方位,正对楼梯口。

    两个古怪的人干完这古怪事儿,叶满心里舒服了一点,恐惧也消失了大半,他捏着手电筒,继续往下走,下面就一路通畅了,直接到了一楼。

    然而奇怪的是,一楼大堂没有人,他们走这一路也没见过人。

    外面云层涌动,隐约有闪电成片闪烁,三辆车静静停在门口,刘铁不在车里,韩奇奇也没在。

    看了眼时间,这会儿竟然已经五点,他们进去已经将近一个钟头。

    但是叶满完全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他觉得他和韩竞半点没有耽搁,速度很快。

    两个人在车周围找了一圈,没找见刘铁和韩奇奇的踪迹,从外面看这个破旧的三层建筑,黑洞洞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看不到钱秀立他们的方位。

    眼看着就要下雨,两人又返回废弃医院。

    约定好在一楼大厅汇合,他们超时了,但是钱秀立他们却没在,或许是他们还没回来,也可能是看到他们没在,又进去找他们了。

    手机没有信号,但是这山里也就这么一个楼,等等肯定会等到他们。

    两个人站在一楼大堂等待,门外的光线越来越暗,风裹着强烈的湿气吹进来,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整座山的叶子沙沙响着,穿堂的风晃了晃叶满头顶扎起的尾巴,头发蓬松出的两个叉儿,像海鸥张开的翅膀。

    手电灯光照在斑驳的、上白下绿的墙上,上面贴的宣传画被墙体渗出的潮湿水迹泡得泛黄模糊,有些看不清字迹。

    叶满的手电光束穿透昏暗,仔细看着空气,细细灰尘无依无着在眼前降落。

    仿佛时光的沙漏,正慢慢塌陷。

    那么,假如把视野反过来,叶满想,人从下向上看的话,是不是时光就可以倒流?

    “在想看什么?”韩竞注视他专注的、褐色清透的眼睛。

    叶满转动眼珠,目光落在韩竞身上,片刻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仔细擦擦手。

    然后,他拿出了那封信,两个人站在布满灰尘的废弃医院里,一起看向那封展开的信。

    那工整漂亮的字迹,记录的是谭英和医生的初见,谭英的视角,仿佛以一个奇诡的动漫徐徐展开。

    “我在想……”叶满低声说:“这里的时间能倒流就好了,我或许能见见他们。”

    韩竞凝视叶满的侧脸,没有说话。

    时光无法倒流,但是敏感的人过于发达的想象力可以做到跨时空投影。

    那句话落后,二十几年时光在这间医院飞速倒流,叶满仿佛看到桌面灰尘纷纷浮起,斑驳墙壁迅速平坦,器械的灯忽然亮起,走廊里传出来匆忙的说话声。

    “和医生,你现在手上有患者吗?”护士匆匆推开一扇门,闯进那个年轻医生办公室里。

    医生立刻站起来:“怎么了?”

    “有个外地的患者。”护士在前面带路。

    纳西族医生边匆匆向外走,边戴着口罩,问:“又是中毒的?”

    护士快速说着患者症状,然后推开了一扇病房。

    那天阳光应该是很好的,绿色的光线照进白色病房里,那张床上坐着一位姑娘,发亮的眸子盯向他。

    或许那一刻,他的心就轻轻动了。

    ……

    叶满低下头,轻轻念道——

    “我是一只西伯利亚红嘴鸥。”我严肃地对面前的乌鸦说:“你愿意陪我跨过严冬,飞去西伯利亚吗?”

    乌鸦沉默须臾,说道:“我不想去。”

    我紧紧抓住它的爪子,急切道:“我会为你捕鱼,为你梳理羽毛,守护你下的蛋,我这一生只对你忠诚。”

    乌鸦那五彩斑斓的黑的翅膀扇动了一下,我立刻被两只戴胜鸟死死按在了泥泞土地上。

    我期盼地看他,拥有无与伦比美丽羽毛的乌鸦那双冷漠的眸子回视我,微微张开鸟噱,邪气地嘲讽道:“我的羽毛不够茂密,去西伯利亚会被冻死。”

    随后他转头,对一旁的戴胜鸟冷酷道:“准备二巯丙磺。”

    我很忧伤,独自扑在泥泞的地上,绝望地看着它离去的背影,眼泪瀑布一样流了下来。

    “可我为了你,错过了最后一次迁徙。”我捂着心口,丧失了所有力气。

    周围的鸟都在叽叽喳喳嘲笑我的自不量力。

    乌鸦踉跄了一下,匆匆飞走了。

    ——

    叶满轻轻说:“他还原了谭英的视角,我一直以为……”

    韩竞:“你一直以为自己如果蘑菇中毒,会变成一只海鸥?”

    叶满:“……”

    “嗯。”叶满含含糊糊说:“我不知道自己中毒,直到……”

    韩竞:“直到我变成了蘑菇?”

    是的,直到一只巨大的绿色蘑菇从门框里一扭一扭挤出来。

    叶满心虚地移开目光,片刻后,小声说:“我打了你,对不起。”

    韩竞:“没关系。”

    叶满张张嘴。

    韩竞半靠在叶满身侧的扶手上,一条腿松散地踩着楼梯,开口道:“我正式地原谅了你,所以以后不用再因为这个道歉了。”

    叶满微怔。

    这些天他一直在道歉,一遍又一遍,看到韩竞就觉得欠他的,觉得对不起他。

    韩竞一次次说“没事”、“没关系”,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够。

    现在韩竞的这句话,让叶满鼻腔发酸。

    “你道歉是因为打了人,还是因为觉得得到了我的帮助?”韩竞忽然问。

    叶满低下头,看那封信,嘴唇紧紧抿着。

    韩竞太精明,他在分析这个叫叶满的人,分析得万分精准。

    叶满一遍遍道歉,是因为他压根儿就不习惯受到别人的帮助,觉得惊惶,觉得心不安,觉得无法报答,于是感激转化成了过度歉意,导致彼此都不安。

    叶满不吭声,他就体贴得没再继续问,他平和地说:“继续说说信吧。”

    医院外响起闷雷声,有风落在脏得不透光的窗外,深山的林木簌簌响。

    韩竞环视四周,说:“信里初遇是二十世纪末,这里应该很少见到外地人,连现在都很少有人过来。”

    所以,和医生或许逃不开被吸引的命运。

    叶满轻轻抽了一口气,把前两页纸翻过,来到第三页,念出来时,声音发闷。

    他的声音很温和,因为这里太静,又压了声线,有种泛黄的故事感,韩竞没听故事,偏着头,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

    ——

    你那时的美国小男友看起来像一个没断奶的瘾君子,他害怕地在你身旁守护你,但是你的眼睛在看我。

    你在这里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纠结做你感情的破坏者还是加入者。

    那天,我看到你的美国小恋人在村子里吸大麻,万幸你不在那里。

    我跟着村民的指路去寻找你,最后在茶树下找到你,你正坐在下面写诗。

    你一直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我在你身旁坐下时你没有多余反应,我没有吵你,我只需要在你身边坐一坐,就足够了。

    全世界的树都在莎莎响着,直至你把写给他的诗结尾。

    我想要问你,是否知道他是个瘾君子的事,你却问我,医生,你很想和我接吻吗?

    ——

    经过时间的字和故事,被那工整的字迹带到现在。

    信很长很长,他读到这里为止,有细微灰尘落上了泛黄信笺,心却产生了新的悸动。

    纳西族医生洋洋洒洒数千字,说着自己的爱慕思念与不甘心,叶满认真看到最后,那简短的两句话写着。

    我现在愿意陪你飞去西伯利亚了。

    你还记得我吗?

    ——和鹏臣。

    第69章

    信念完了, 那三个人还是没有影子。

    叶满把信折好,四处看看,然后走到角落的一张木桌前, 拂去灰尘, 把信轻轻搁下。

    信已经到了它的发出地, 他也应该在这里止步了。

    时间里的东西, 应该回到它的时间, 或许这比漂泊更有意义。

    而他刚刚放下的刹那,心脏猛地拔高,恐惧就像藤蔓一瞬间疯长, 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韩竞已经将手电灯光照向右侧走廊尽头,眉心紧皱。

    那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劈开这座医院的寂静。

    连接的,是持续翻滚咆哮的炸雷。

    叶满脸色惨白, 迅速走到韩竞身边, 开口道:“那是……什么?”

    韩竞往楼外看了眼, 车还在原地,被忽闪的闪电频繁照亮,刘铁还没回来。

    “可能是钱秀立他们。”韩竞说。

    叶满:“那……他们是遇到什么了吗?”

    雷声散去, 世界一片死寂。

    刚刚的尖叫仿佛错觉。

    叶满又看一眼时间, 他们已经等了半个钟头了。

    这个医院不算特别大,但是装修有点复杂,走廊狭窄, 各种的转弯死胡同,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迷路。

    叶满方向感不好,稍微复杂的路都会晕头转向,但是韩竞很会找路, 所以一路走下来没什么困难。

    但是韩竞会找,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叶满脸皮绷得很紧,说话时紧张得呼吸微促:“奇奇不知道去哪了,它和刘铁在一起……”

    “走吧,”韩竞把手电亮度调高,说:“去看看。”

    叶满点点头。

    两个人顺着刚刚下来的来路往回走,外面雷声滚滚,深入走廊后,雷声就变得发闷。

    气氛加持下,刚刚走过还寻常的地方似乎变得有些异样,让叶满重新捡起了楼梯间里的后怕。

    重新进入楼梯间时,那种觉得“墙里有人”、“天花板有头发”的恐怖思维又入侵,让他头皮阵阵发麻。

    顺着楼梯向上,又到了他们放置假人头的地方,那个人头还龇牙在楼梯转角放着,惨白惨白的脸,冷不丁一看,就跟一个人站在那儿似的。

    叶满往头顶照明,光线刚刚一晃,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响动。

    韩竞先他一步,把手电筒向下照过去,那迅速的一瞥,叶满冷不丁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今天,他们一行人就没有穿白色的。

    叶满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了一点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来。

    他想着,来吧,鬼又怎么样,再厉害能把我怎么样?

    反正我这条命也没什么金贵的,死就死嘛,不会有人觉得难过。

    想到这里,他冷着脸,越过韩竞,先一步下楼。

    他要看看这个鬼是什么样子的。

    从小到大,他的恐惧大多是些没有实体的东西,比如害怕被孤立,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被落下。

    他也怕鬼,小时候老是被鬼缠,可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真的鬼。

    “小满!”韩竞追上来,说:“你看清了吗?”

    叶满摇摇头,打量四周,但是什么也没找到。

    转弯处没有掩体、没有房间,那个白色就这么生生消失了。

    “奇奇!”叶满走进走廊,抬高声音,大声说:“韩奇奇!你在这里吗?”

    他试图用小狗叫声找到同伴。

    韩竞警惕地环视四周。

    外面落了雨,簌簌声将整个世界包围,他的声音也变得闷。

    这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了,虽然实施起来比较恐怖,声音一大,就好像要唤醒整个医院里沉睡着的东西,阵阵的回声让人毛骨悚然。

    丰富的想象力,让他觉得,医院的每一间屋子,都在有东西醒来。

    这个废弃医院像一个巨大黑色囚笼,只有声音发出地是明亮的,所有东西都冲着他过来了。

    而回应他们的,竟然是一阵模糊的嬉笑声。

    叶满身体僵住,看向韩竞。

    显然韩竞也听到了,但是诡异的是,他们竟然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最终韩竞把手电筒照向墙体,又照向地面,手指微顿,这会儿他忽然想起了,叶满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像在墙里,又像在头顶。

    他刚刚什么也没察觉,但是叶满早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现在想想,一开始叶满是很正常的,直到在楼梯间才忽然害怕。

    那声音缥缥缈缈,似真似幻,像极了叶满无数个噩梦其一的恐怖梦境。

    昏暗的环境下,陌生的地方,叶满方向感更差,也更晕,加上身体弱体力不支,让他觉得轻飘飘的,有点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了。

    他站在原地,又喊了一声:“韩奇奇,我们在这儿!”

    声音孤零零的,越来越弱,肩也慢慢垂了下来。

    韩竞走到他身边,说:“刘铁和它在一起,不会有事,我们再找找。”

    叶满抿起唇。

    他心里压抑又难受,因为韩奇奇离开了自己,因为他无法保证韩奇奇的安全。

    分别后的无法链接是件恐怖的事。

    这会让叶满觉得这个世界过分大,而他却身处漆黑看不见的房子里。

    那只笨蛋小狗会不会吓到躲在角落里被吓哭了?或者它已经被鬼抓到吃了。

    无力感就此滋生。

    叶满挪动步子,跟上韩竞,重新走进楼梯间,准备上楼。

    而他们转身的刹那,叶满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狗叫声。

    他心脏砰的一跳,快速抬头,手电筒光束的照射下,一只小白狗正从通往二楼的台阶摇着尾巴向他狂奔过来。

    叶满眼眶一热,快速向它跑过去,韩奇奇一下跳进了他的怀里。

    叶满抓到毛茸茸的韩奇奇,摸到了它温暖柔软的体温,终于确定自己在现实世界。

    韩竞也走过来,摸了摸韩奇奇的脑袋。

    “有没有吓到?”叶满轻轻问:“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韩竞提出一句话,让叶满从惊喜中醒过神来。

    韩竞:“韩奇奇在这儿,那刘铁呢?”

    叶满一愣,这时候,那笑嘻嘻的奇怪声响里,忽然多了呜咽的哭声。

    那声音太诡异,拐着弯儿的尖,让人身上汗毛倒竖。

    恐怖的是,他们仍然无法判断方位。

    韩奇奇热情地舔叶满的脸,好像这么一会儿不见,给它想坏了。

    叶满脸上的笑容僵住,捏住韩奇奇的嘴巴,打量四周。

    “会……会不会是我刚刚声音太大了?”叶满结结巴巴说:“我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叫醒了?”

    很久很久以后的叶满,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灵异瞬间,但是在云南废弃医院那次,他一直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细节。

    因为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那呜呜咽咽的哭声忽然变了调儿,变成尖锐刺耳的嚎叫,恐怖到让人胃部翻涌,皮肤上汗毛根根立起的程度。

    韩竞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芒:“肯定是人。”

    叶满心跳得难受:“你确定吗?”

    韩竞应了声,仔细观察转角处,说:“一直没看到钱秀立他们,但我认为他们应该不会玩这么无聊的把戏,如果不是他们,这里肯定有除我们外的另一个人。”

    叶满倾向于是鬼,他坚定认为这世界上是有鬼的:“可外面只有我们的车。”

    韩竞没说话,微微欠身,手电筒光线忽然定在某个位置。

    叶满抱着韩奇奇蹲下去,竟然在楼梯夹角处,发现了一扇小门。

    太隐蔽了,是开在楼梯背部的,正常人一走一过,根本不会发现。

    韩竞伸手握上生锈的把手,叶满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打开看看吗?”韩竞深邃的眸子凝视他,把选择权交给叶满。

    叶满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扇门不开,他们就此停步,离开这个地方,那么这个鬼影会伴随他一生,或许会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进入他的梦境,像一个永远无法根治的痼疾。

    可如果开了,里面真的有鬼呢?那可咋办啊……

    韩奇奇在他怀里动了动,软软的触感那样清晰,这让叶满忽然想起了国道上,捡起韩奇奇的那个大雨天。

    他那么害怕这只小狗带来的不确定的时候,韩竞就那么站在雨季,稳稳对他说:“小满,别怕。”

    “嗯。”叶满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说:“好。”

    门轻轻被拉开,里面一股子沉闷的潮气扑面而来,陈年腐朽的气味儿让人肺子一阵憋闷。

    这里肯定很久没有人来过,成为了霉菌的温床。

    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条黑洞洞的、向下延伸的楼梯。

    这个医院有地下室。

    山里的雨簌簌落着,世界一片冷寂潮湿。

    那始终萦绕在周围,无法溯源的哭声,不见了。

    韩竞将手电筒照下去,里面空间狭窄,视野有限,看不清下面情况。

    韩竞:“下去看看?”

    叶满把韩奇奇放在地上,轻吸一口气,说:“奇奇,如果有危险,就自己快跑。”

    韩奇奇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脚踝。

    两个人顺着那扇小门,下了阶梯。

    韩竞身量太高,在这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局促,但是叶满还好。

    这里或许是以前医院的员工通道,楼道上面有灯,当然,现在已经废了。

    下到最底,一条长长的走廊映入眼帘。

    这里没窗,没灯,是纯粹的黑暗,清冷的手电灯光投射进去,仿佛是十几年里的第一道。

    走廊中间有很多散乱的床,横七竖八的堆着,不只是干什么用的。

    而叶满的脸色在看到悬挂在走廊上端的白底黑字牌子时,变得有些僵硬。

    韩竞把手电灯光聚焦在那牌子上,那儿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写着——太平间。

    而那长长走廊最中间的位置,只开了一扇门,两侧是漫长漫长的白色墙壁。

    双开门,木制,紧紧关着。

    叶满觉得自己有点反胃。

    这种反胃不是因为觉得太平间脏,而是纯粹的恐惧使然。

    他微微弯腰,捂着胃,压抑地干呕出来。

    韩竞转身走回来,皱眉问:“怎么了?”

    叶满摇头,用手背擦擦嘴,说:“哥,世界上真的有鬼。”

    韩竞:“……”

    韩竞:“如果有鬼,那就在那扇门后面了。”

    叶满脸色惨白,扯扯唇角,说:“是。”

    韩竞:“如果有人,那也肯定在那里面了。”

    叶满仰头看他,这时候韩竞才察觉他吓得太厉害,眼瞳收缩着。

    在叶满惊恐的目光里,他稳定地开口道:“小满,世界上没有鬼。”

    “可……”叶满声音紧绷地说:“可这样的地方,大山里,废弃十来年的医院太平间,怎么会有人在呢?”

    韩竞凝视他的眼睛:“你先上去,我把他带出来给你看。”

    韩竞一直坚持一件事,就是让叶满亲眼看见,完全没想过就算了,直接带他离开。

    他那么长久地盯着韩竞,像是在做一个此生最大的决定。

    “我想看看。”他说。

    韩竞没动。

    他问:“叶满,你这么害怕,就单纯因为怕里面所谓的鬼吗?”

    叶满垂下肩,摇头。

    韩竞:“我先送你出去,等我把他带出来,你看清楚就不会怕了。”

    叶满又摇头,他直直地看着韩竞,向来迷糊的他,这会儿竟然冷静得惊人,他清清楚楚说:“哥,这对我是个挺难得的机会,我想帮帮自己。”

    什么机会,叶满没说。

    可韩竞没再坚持了,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两人停在了那扇双开门的木门前,整个地下室里一片寂静,或许十几年里,这里都没有丝毫响动。

    韩竞的手放在生锈门把上,向外拉动,停尸间门上方的灰尘散落下来不少,但是门没开。

    里面上了锁,可停尸间怎么会反锁。

    细思极恐。

    叶满浑身一阵一阵发冷,又想吐,韩奇奇在旁边拱他他都没什么知觉。

    韩竞往后退了两步,抬起腿。

    叶满精神过于紧绷,嗓子干得发紧:“韩竞!”

    韩竞站稳,看向他。

    俩人莫名其妙就站在停尸间门口,互相对望,手电灯光照在彼此脸上,有明有暗的,有点吓人。

    叶满默默把手电筒从韩竞脸上挪开,蹲在了地上,这样蜷着能让他安全感多一点,韩竞也半蹲下来,俩人面对着太平间的门。

    “我跟你讲我为什么害怕。”叶满说。

    韩竞微顿,开口道:“好。”

    叶满:“我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亲戚来我家吃饭,给我们讲了一个鬼故事。”

    韩竞问:“什么样的故事?”

    叶满支支吾吾:“就是讲一个老头儿,他是停尸房看尸体的,有一天晚上……”

    他迅速瞟了一眼停尸房大门,继续说:“有一天晚上,他照常把尸体放进停尸间的一个床上,等着家属来领尸,结果一转身的时间,他看到尸体不见了。”

    韩竞:“不见了?”

    “嗯,”叶满声音有点打颤:“他害怕极了,就开始找,这时候医院停电了。”

    韩竞:“然后呢?”

    叶满瞪大眼睛:“然、然后,他就打开手电筒啊。”

    韩竞的手电筒往停尸间门口扫了一下,门上狭窄的玻璃早就模糊到没法透过影像。

    叶满平时话不是特别多,和人沟通少,这时候短板就出现了,讲故事容易词穷,一百分恐怖的故事到他这儿十分都不到,却把自己吓够呛。

    他缓了会儿,往韩竞身边凑凑,觉得稍微安稳一点,继续说:“他提着手电筒,挨个尸体找过去,那些尸体都包裹着黑色裹尸袋,他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就一个个打开看,里边都是死人,还有几个睁着眼睛看他,这时候,手电筒不小心照到了墙根儿。”

    韩竞:“他看见了那具尸体?”

    叶满:“他看到了一只手,惨白泛青的手。”

    “然后……”叶满讲到这儿时,心脏跳得很快,熟悉的恐惧再次攥紧他的心脏,他觉得呼吸困难。

    “他把手电灯光照过去,就看见,有一具尸体靠墙站着,直勾勾盯着他看。”

    韩奇奇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叶满摸摸它,说:“外面响起一阵雷声。”

    头顶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让这种恐怖忽然具象化了,叶满受了一惊,语气忽然急迫——

    “这时候!”他脸色惨白,幽幽地说:“手电筒忽然没电了。”

    韩竞忽然把手电筒关了,只剩下叶满的还亮着,他唇角勾着笑,说:“像这样吗?”

    无效扮演。一点也不恐怖,反而相当帅。

    叶满摇摇头,说:“手电筒关掉之前,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韩竞语气也有些低了:“什么?”

    轰隆隆打雷声里,叶满的声音敲在空荡荡的荒废走廊,他瞪大眼睛,眼珠直直盯着韩竞:“他看到,那具尸体睁开眼睛,向他走了一步。”

    韩竞往门上扫了一眼,慢悠悠道:“尸体活了?”

    “没有。”叶满把手电灯光照在地面,周围光线朦胧,他语气不自觉有点阴森森的,他说:“第二天,人们打开停尸间大门时,看见那个老头儿躺在停尸袋里,那具尸体僵硬地站在他身边。”

    第70章

    韩竞挑眉:“就站着?”

    叶满:“他的手上握着老头儿的手机, 上面有一串号码。”

    韩竞:“什么号码?”

    叶满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那竟然是那具尸体家人的,要知道, 老头儿和尸体根本不认识!”

    韩竞点点头。

    他说:“你觉得打开门后, 会见到一具站着的尸体吗?”

    叶满干巴巴说:“我不知道。”

    韩竞站起来, 深邃凌厉的眸子稳稳把他看着, 说:“如果真有危险, 记得我跟你站在一起。”

    叶满心窝一烫,抬步,走到韩竞身旁, 和他并肩。

    “三个数,一起。”韩竞并没有阻止他,下达默契。

    叶满认真点头。

    “三。”

    “二。”

    “一……”

    最后一个数还没落地,叶满眼睁睁看着停尸间的门忽然在他们面前大开, 陈旧腐朽的潮气伴随着雷声轰隆隆涌出, 手电筒迅速晃过一张惨白的脸。

    叶满脸色比那张脸还白, 跟纸一样,韩竞就在身边,但是习惯了无助的他根本想不到靠近别人寻求安全感和合作, 他没碰韩竞, 仓皇后退,心脏几乎停跳。

    恰在此时,他的脚后绊上了韩奇奇,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

    叶满心脏猛地收紧,在身体即将倒地时,一条胳膊牢牢箍住他的腰,硬把他扶稳了。

    韩竞稳稳当当把他接住, 牢牢搂进怀里。

    叶满浑身都在抖,肉眼可见地在抖,手臂无意识地捆上韩竞的腰,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人在极端恐惧下的力气很大,他抱着韩竞,把韩竞的腰勒出了咯咯响声,可他那么害怕却一声都没发出来。

    “小挨砍的!你们有病吗?”三魂七魄吓得各自离壳,叶满在天空的魂儿们恍恍惚惚听到一个很年轻的陌生声音气急败坏说:“守着太平间讲鬼故事,什么脑子能想得出来嘎?”

    阵阵发麻的脑袋听到韩竞说了话,语气有些不善:“你是谁?”

    “老子是谁?”那声音快崩溃了:“一个差点被你们吓死的无辜受害者!”

    世界安静几秒。

    “小满。”韩竞微烫的呼吸贴近叶满耳边,说:“是人。”

    叶满被吓狠了,不敢睁开眼睛,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像有一群小人正一根一根往死里薅他的头发。

    “你还怕起来了?”那人特别憋屈:“你看清楚我们谁更可怕一点?”

    韩竞:“小满,睁开眼看看,没什么可怕的。”

    叶满把脸埋在韩竞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很难,过往记忆潮水一样向他涌来,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还年少的他被吓得哇哇大哭,躲在角落里,想要憋也憋不住。

    韩竞叫了他几声,叶满紧闭双眼,艰难地应了声。

    韩竞粗糙的指腹搓搓他根根倒竖的头发,低低说:“里面什么也没有。”

    叶满木木地抬起头,看到了韩竞线条流畅的下巴,那个男人的体温很高,烘烤着他冰冷的身体。

    “只要看一眼就不会怕了,”韩竞扶着他的侧腰,低头看他,两个人的目光相触:“真的是一个人。”

    叶满眼眶泛红,瘪着嘴,那嘴唇也在哆嗦,如果动漫化,他的嘴型大概可以化成可怜的波浪形。

    韩竞眸色深沉,低低说:“怎么怕成这样?”

    叶满出走的脑子难以分析他的话,一旁韩奇奇察觉到了他的恐惧,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让他本就不太好的脑子更加雪上加霜。

    它挡在叶满身前,龇牙对着那从太平间出来的脏东西,凶猛咆哮。

    那人吓得往后退,又退回太平间,可不敢进去,就只能站在交界线,进不敢,退也不敢。

    叶满更加害怕,急促地说:“奇奇也看见了吗?”

    韩竞:“……”

    韩竞说:“小满,别怕,我陪你看。”

    叶满,别怕,我陪你看。

    叶满太脆弱了,一点点小事就无异于生死难度,那句话对叶满的杀伤力,几乎无异于濒临死亡前对他伸出的手。

    其实听到这句话,无论叶满多恐惧他都会看了,即使会死掉他也会拼尽全力去看,就因为有人愿意陪他。

    他轻轻抽了口气,鼓起全身的勇气,慢慢转头。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慢慢地趋于稳定。

    手电筒的光线范围里,照明了太平间里面的唯一一张床,一地的废弃砖块和旧报纸,除此之外,比其他屋子里都要干净,一览无余。

    没有会动的尸体,只有一个手上握着手机和半块面包的白短袖男孩儿站门口,也被吓得面无人色。

    恐惧在看清叶满直视它时就消失了,他快速转动脑袋四处看,试图寻找恐怖的影子,可他面前只有一个会喘气的东西,手电筒灯光里,有挺大一影子。

    叶满再三确定那东西会喘气,小心翼翼开口:“……刚刚是你在里面吗?”

    男孩儿冷脸挑衅:“是又怎么样?”

    叶满僵硬的脸还没缓过来:“那声音……”

    男孩儿目光可疑地右移,挠挠腮帮子:“手机放的,想跟你们开个玩笑。”

    刚说完又想抢占道德高点:“可你们真的很奇怪知道吗?”

    叶满反应很慢,松了口气后想起他说自己奇怪,那一定是自己让人不舒服了。

    他迅速放开韩竞的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对韩竞的冒犯和伤害,他不敢看韩竞的反应,迅速捞起随时要扑上去的韩奇奇,窘迫又局促地站在原地,疯狂道歉:“刚刚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我以为你们是那些博人眼球的探险博主,”遇见的人竟然斯斯文文很讲道理,男孩儿有点不大好意思,尴尬地说:“我才应该道歉……你是不是吓哭了?”

    叶满摇摇头,镇定地说谎:“没有啊。”

    韩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外套,他的衣裳湿了一块儿,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你不奇怪?”韩竞淡淡开口:“说说你故意吓人那事儿吧。”

    “总之,我、我们先出克,”那太平间走出来的男孩儿心虚地说:“这里有点恐怖。”

    叶满从小门上到一楼时就看见了刘铁。

    那人在楼梯转角守着,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刘铁松了口气,上前接应:“小老板,我就说你们肯定在下面,小狗是不是跟你们一起呢?”

    叶满借力弯腰从门里出来,韩奇奇跟在他身后窜了出来。

    接着是韩竞,最后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奇怪的是,刘铁对那个多出来的少年并没有太多好奇心,甚至问都没问,看也没看。

    他大咧咧说:“小狗忽然就跑了,我就知道它肯定去找你们了,但是没跟上。”

    韩竞拍拍肩上蹭的灰:“老钱他们两个呢?”

    刘铁:“在车里等着呢。”

    叶满:“刚刚没看到他们。”

    刘铁声音有些鬼祟:“我刚碰见他们,总之咱们快下山吧,要下大雨了。”

    这会儿雨停了,深山幽寂,像开了暗黑色滤镜,跑车和刘铁那辆车的车灯开着,照亮医院前的一片空地。

    叶满站在车边,拿湿巾给韩奇奇擦爪子,没人看见的角落里,他悄悄擦了一下眼睛。

    “竞哥,怎么了这是?”钱秀立下车,跑过来:“有什么发现吗?”

    韩竞摇摇头:“先下山吧。”

    跟着出来刘铁应了声,身体有避障功能一样丝滑避开多出来那个人,扯过钱秀立,硬生生把他往后看的脑袋给掰正了,狠劲儿向他们使眼色,说:“赶紧下山,要下大雨了。”

    钱秀立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的:“不是,你干嘛呢?”

    “小满,”韩竞越过他,走到叶满身后,问:“你没事吧?”

    叶满抱着小狗转身,脸上带笑,不是平时那样装出来的,非常灵动,他头顶那颗小草轻微颤动,像一颗正成长的小苗,整个人都很生动。

    韩竞观察他的神色,开口道:“对不起。”

    “啊?为什么道歉?”从恐惧里缓过来后,叶满心情有点好,他圆溜溜的猫眼弯着,语气轻快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废弃医院恐怖体验卡。”

    韩竞凝视他刚哭过的眼睛,试图了解他这会儿是不是又在演故作无事发生的戏。

    叶满低下头,说:“刚刚……”

    韩竞:“嗯?”

    叶满:“腰疼吗?”

    韩竞:“……”

    他挪开视线,低而快速地说了句:“你说呢?”

    叶满觉得心脏一颤,目光下意识追随他,那人已经走到驾驶室车门,没再看他。

    “喂!”一个声音打断他们:“能把我带下去吗?”

    叶满看过去。

    韩竞看过去。

    刘铁那眼睛都快用抽筋儿了,俩人都没搭理他,这会儿一脸惊悚:“不是,你们也能看见他?”

    叶满看着刘铁那惊吓的模样,这会儿终于明白从医院出来那一路的古怪是源自哪里。

    刘铁压根就没看这个跟着他们出来的人,就跟他不存在似的。

    搞了半天,他就没觉得这男孩儿是个人。

    那放在刘铁视角,可真够惊悚的……

    天上又飘了雨丝下来,看着就要下大了,韩竞撑着车门,问:“你怎么上来的?”

    那十六七岁的矮个子男孩儿耸耸肩,说:“走上来的啊。”

    叶满往那黑黝黝几乎废弃的山道上看了眼,他们开上来都用了挺长时间,这人好厉害。他问:“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男孩儿昂头:“练胆子啊。”

    “我以为你是鬼呢,”刘铁大大松了口气,转瞬又愤怒起来:“脑子有病,练那玩意儿干什么?”

    “为了做医生。”他骄傲地说。

    那男孩儿坐韩竞的后座,三个车一前一后往山下开,天很暗,路很难走,开起来要很小心。

    叶满抱着韩奇奇,坐在副驾驶上,罕见地担负起社交重任。

    韩竞开车要集中精神,而且毕竟……刚刚是自己脑子一抽,蹲太平间外讲鬼故事,把这孩子吓得够呛。

    男孩儿是云南本地人,住在附近的市里,他性格异常活泼,话说个没完。

    其实从他们进医院起,李庚就知道了。

    李庚还是个高中生,明年参加高考,报考专业是临床医学,但是他爸非常没眼光地说他干不了这活儿。

    爷俩吵了一架,他爸说,李庚连死人都怕,根本不具备做医生素质。

    这傻孩子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在家里缩了小半个暑假,那怒气竟然没消下去。

    他直接离家出走,跑到了这个废弃医院的太平间,准备待上一夜,证明自个儿不怕死人。

    “可……那里已经荒废了啊。”叶满委婉提醒。

    “那不荒废的我也进不去啊。”李庚可有理了,扒着座位跟叶满热聊:“你不知道,就刚刚那太平间里头,曾经住过很多尸体的。”

    他说话有云南这边的口音,有时候叶满听不太清楚,要反应一会儿,反应不过来就含糊过去。

    叶满呆呆捧场:“啊……”

    李庚:“以前那个地方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病,毕竟是那时候附近最大的医院了。”

    这句他听懂了,叶满一愣,他敏感地抓住了什么:“你很熟悉那里吗?”

    李庚:“也不算熟悉吧,听大人说的,它荒废的时候我还没记事呢。”

    叶满眼睛亮起来,心脏砰砰跳,快速地说:“那以前在里面工作的人你家里人会知道吗?”

    “会吧……”李庚挠挠头:“你找谁啊?医院废弃以后,他们各自去了别的医院,或者也有不做这个行业的,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是我爸偶尔还会和以前的朋友聚会。”

    叶满抱紧韩奇奇,看向韩竞:“哥,他说……”

    “小满,快看。”韩竞忽然低低说:“雨来了。”

    叶满立刻看向前面,车灯照在崎岖山路上,有什么声音越来越近。

    刷啦啦,拍搭着茂密丛林。

    转瞬间,他亲眼看见雨幕在车灯范围内向他们逼近,车顶噼里啪啦,唰唰作响,两辆车被包进了大雨里。

    他又一次看到了雨从他身边经过的过程,他心里忽觉潮热,来时随口说的话,韩竞竟然记得。

    就好像此时任何的事,都不及让他看见雨来的瞬间。

    “今晚有大雨。”李庚抻着头,说:“你们从这条路上来的话,应该知道有一段很难走。”

    前面刘铁的车打着双闪,慢慢减速。

    韩竞也把车停下了。

    “哥,掉头吧。”刘铁在雨里大声吼:“我和双鱼的车底盘低,开不下去。”

    万幸才刚刚开了不到十分钟。

    几个人又回到了废弃医院。

    大雨哗啦啦拍搭着医院前的泥泞,车稳稳停下,一群人跑进了医院大门。

    风徐徐吹进来,带着清凉的潮气。

    那封被叶满搁置的信,还在墙角的桌上静静躺着。

    他走到那封信前,低头将信捡起,小心吹去上面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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