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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李庚十分热情, 跟招待来自己家的客人一样:“我知道一个地方,晚上能休息。”

    山间雷声滚滚,闪电不停劈亮这座荒野的废弃医院。

    他带着一行人来到了输液室。

    这里确实很宽敞, 且没有太多杂物, 木制的长椅大多数还完好, 中间有足够空地, 够人休息。

    刘铁很不情愿, 他对这种地方很忌讳,宁愿住车里头。

    但是外面打雷呢,山上都是树, 住车也不安全。

    看韩竞把户外用的桌椅、小型发电机拿进来,他有点震惊了,上去帮忙:“哥,你带的可够齐全的。”

    钱秀立也跑过去帮忙, 剩下叶满、李庚和那位调酒师坐在小炉子旁边。

    叶满正用小电锅烧水煮泡面, 俞嘉鱼握着手机找信号, 但是显然正在做无用功。

    户外灯温暖光线里,韩奇奇有皮肤病,这里脏, 被他套了两层小衣服, 连头都套上了,只露出嘴巴和尾巴,非常拘束, 依偎在他身边一直用小狗牙咬衣服。

    李庚目光灼灼地盯着泡面,说:“我以为今晚吃不到东西了。”

    他年纪小,叶满和他说话时不自觉带入了年长者角色,温和照顾:“车里还有巧克力和小肉干, 一会儿我给你拿。”

    李庚嘿嘿笑了笑,他皮肤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精明里露出一点赧然的憨。

    “其实你们刚进来时我就知道了,这楼很老,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特别清晰。”李庚说。

    叶满神游:“是吗?”

    “嗯,”李庚说:“我一开始也害怕,以为是鬼呢,偷偷跑出去看你们。”

    “啊……”叶满慢吞吞说:“原来是你。”

    “我天生耳朵好,你们在一楼说什么西伯利亚红嘴鸥,我还以为你们在录像做节目效果呢。”他有点不好意思,说:“现在有很多主播,专门往偏僻的地方钻,自己弄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说那是死尸什么的,好好的地方,硬是给弄成了鬼屋,我就想,那我干脆成全他们。”

    叶满是真不擅长聊天,闷头往锅里倒调料包:“这样啊……”

    好在李庚神经大条,并不在意:“我怕你们是坏的,发现我,万一把我抢劫杀了,我就真成鬼了。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你们吓唬走。”

    叶满:“……”

    俞嘉鱼眯起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所以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鬼哭是你弄出来的啊?”

    李庚眼神怪异地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应该没吓到你吧?”

    叶满抬头,就见那位调酒师勾唇笑笑,那张中性的脸说不出的惊艳,笑眯眯的时候,又有点神秘莫测。

    李庚看上去也不太喜欢俞嘉鱼,说完那一句,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叶满把煮好的泡面先给他吃了,顺便把只剩下一根的火腿肠也都给他捞出来,撑下巴看他:“你上来不带吃的吗?”

    “带了!”李庚捧着泡面旋风吸,含含糊糊说:“没到天黑就吃完了。”

    荒郊野外遇见妖怪了!这小孩儿忒能吃!饕餮似的!

    叶满眼睁睁看他快把泡面吃光,站起来往门口走。

    韩竞叫住了他:“小满,去干什么?”

    叶满指指外头:“我的背包里还有小肉干。”

    韩竞放下手上的东西:“外面在下雨,我去拿。”

    叶满向他弯弯眼睛,韩竞大步走了出去。

    刘铁凑了过来,上下打量那男孩儿,纳闷儿地说:“小老板,你们怎么捡着他的?一开始我真以为他是鬼呢,你们也不给个信儿,我差点吓尿了。”

    李庚幽幽地抬头,眸子里还是有点怨气。

    钱秀立一巴掌拍上男孩儿的后脑勺,气道:“搞了半天是你一直跟着我们。”

    李庚脾气还挺好,没急,摸摸后脑勺往钱秀立脸上瞧了眼,叶满不经意往那儿一扫,就觉得李庚眼神儿有点怪异。

    可那男孩儿啥也没和他多说。

    他抹抹嘴巴,义愤填膺地用自己的视角重新描述了一下刚刚医院里的场景。

    叶满听着听着,又觉得丢人又觉得想笑,整个人分裂极了。

    把时间沙漏倒回半个多小时以前。

    李庚那会儿已经很害怕了,他躲进停尸房,那俩人还是找了过来,完全不像刚刚的两个人,是一路躲着走的。

    他紧紧攥着手机,把恐怖音效关掉,隐藏行迹,空荡荡黑漆漆的停尸房,静下来其实更加可怕,那俩人却好像更加感兴趣了。

    他想着,如果那俩进来,他就跑。

    但是,他们都到门口了,不进来,还开始讲起了鬼故事。

    有些故事讲得不恐怖,可架不住天时地利人和。

    一个人、太平间、床……

    他环视四周,老觉得这黑漆漆看不见影子的太平间里有很多用裹尸袋裹着的尸体,正直勾勾围着他看。

    叶满说到天上打雷时,李庚都碎了,心想——不会吧……

    他说到手电筒灭了时,外面的手电筒也关了,朦胧透进来的光线也没了。

    他吓得快炸毛了,他都忘了山上没信号,拿起手机,拨打朋友的电话,可还没拨出呢,听到叶满说了最后一句话,老头儿的手机上,有一串那具尸体的电话。

    他又怕又气,在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破罐破摔打算疯狂逃窜,结果门口那俩人比他吓得还厉害……不,确切来说是只有一个人吓到。

    “他早就知道我在里面,他有意的。”李庚瞟了眼的门口,不满地说:“他关手电筒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人太槽耐了,故意吓我就算了,他知道我在里面,还不告诉你。我出来的那会儿他一点意外都没有,结果你吓成那个样子。”

    叶满:“……”

    他不知道“太槽耐”是啥意思,但能听出来不是很友善的词儿。

    他扭头看向输液室门口,韩竞进来了。

    男人身上穿着雨衣,长腿迈步稳稳当当,手上握着手电筒,脸上没什么波澜,是一个成熟稳重的模样。

    叶满收回视线,小声说:“他很好的,是我反应过度。”

    刘铁也瞧了韩竞一眼,这回没附和。

    几个人围着坐成一圈,互相沟通了一下自己进来后的经历。

    其实钱秀立那边比叶满他们恐怖多了,毕竟,李庚是一开始就跟上了他们。

    从他们上到二楼开始,李庚就开始装神弄鬼,跟个鬼似的在他们后面搞动静。

    只是这方面钱秀立描述得模糊,李庚也没多说什么,就说从一楼把他们追到了二楼,然后就放弃了,开始去跟叶满他们。

    韩竞和叶满是从左侧一路找到三楼,只找了左半边,二楼没撞见钱秀立他们,也没往右边去,直接从三楼楼梯下来的,到了一楼转角处,他们把模特的头弄下来,摆楼梯上了。

    后面李庚瞧着,深深觉得这俩人有病。

    然后他开了放在地下室的蓝牙音响。

    老医院的构造图他很清楚,知道这个地方墙壁薄,有的墙是空心儿的,不承重,所以音响能做出环绕效果,效果加倍。

    而同时,在外面一直等不到他们的刘铁抱着韩奇奇进了医院,路线正好和韩竞他们的重合,下到转角处时,他原本很快就能见到韩竞他们,结果,他转角遇到了深夜荒废医院,鬼魅地站在角落里的人头。

    他吓得魂飞魄散,嗷一声,抱着韩奇奇连滚带爬往楼上跑,但是那看起来乖巧的小狗忽然一脚踹上了他的脸,跳了下去,一眨眼消失在楼道里。

    刘铁一路狂奔到三楼,在上面纠结要不要去找,蹲了半天,恍惚听见楼梯间有说话声,好像是叶满的。

    他心里安稳一点,捏着佛牌往下走,又到那个转角,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飞起一脚,把假人头给踹进了椅子腿儿,快速跑下楼,在转角处看到了开着的门。

    这里声音莫名清晰,韩竞他俩的说话声很轻易传上来,但刘铁没下去。

    他刚刚差点被吓出半条命,那会儿宁愿等着。

    ……

    叶满默默低下头,心虚地不敢看刘铁,他也不敢在刘铁的骂骂咧咧中承认那假人头是自个儿摆的。

    钱秀立这会儿话也很少,坐在叶满身旁,低头看手机。

    俞嘉鱼双手插兜,始终笑眯眯的。

    韩竞往叶满身上扔了件衣裳,那件亮橙色的冲锋衣。

    入夜了,山里气温降了,又潮又冷。

    一群人里,只有李庚眼珠子在各个脸上一一看过,看上去特别有心眼,但他啥也不说。

    叶满把衣服从头上扒下来,递给那穿着白短袖的小孩儿,温和地说:“穿上吧,夜里冷。”

    李庚把眼睛转向他,脸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憨笑,拍拍包:“我带了,带了,你穿吧。”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山里温度渐渐凉了,不得已捡了些木头报纸攒起一个火堆,一群人围着煮水取暖。

    废弃了十几年的医院,人一多,也不是那么恐怖了。

    “和鹏臣?”李庚往嘴里塞小肉干:“没听说过,但是在那里工作的,我爸应该都知道。”

    篝火跳动,橘色光熏烤着这空旷的输液室,墙上写的红字早就脱落一半,所有东西的时间静止在十几年前人们离开的一刻,但或许,这里仍是某些人心里忘不掉的美好记忆。

    “我爸总是说起以前在这里的日子,”李庚说:“他对这里有感情,我妈之前也是这里的护士。”

    刘铁:“当时为什么就开不下去了?”

    李庚:“这是民营医院,一个从我们这儿出去的海外华侨投资开的,半公益性质,后来那人撤资了。”

    刘铁“哦”了声,轻飘飘的,叶满都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轻视:“公益也就那么回事。”

    李庚瞪他:“这里的医生可都是好的!严格筛选过的!”

    叶满心里想着,如果是这样,那位和医生应该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夜凉了起来,几个人吃完饭,说了会儿话就各自和衣休息。

    夜渐渐深了,有些凉,叶满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柴,打了个喷嚏,捧着手机写日记。

    外面雷声滚动,闪电光将大山照得忽明忽暗,大雨滂沱。

    韩竞把热好的小狗餐喂给韩奇奇,顺便趁其不备挠了挠它的下巴。

    “哥。”叶满不知什么时候转头看他,轻轻问:“你早就确定太平间里的是人吗?”

    韩竞:“嗯,我以为你也知道,所以才选择直接开门。”

    叶满茫然,一脸空白。

    韩竞沉默两秒,说:“我以为你明白了,忽然讲故事是故意吓他,没想到会吓到那个程度。”

    刘铁还没睡着,在帐篷里翻了个白眼,韩竞果然是起了促狭心思,以前在一块儿工作的时候韩竞就没少这么蔫儿坏找他乐子,这人有时候举动很损,他都觉得往楼梯扶手上放假人头那事儿他完全能做出来。真当谁都跟他一样呢。

    叶满汗颜:“所以你刚刚说对不起是因为这个……”

    韩竞点点头。

    叶满不说话了,他就说那会儿韩竞为什么那么配合他呢。

    缺心眼儿的人容易这样,叶满心知肚明。聪明人的脑回路已经飙过怒江七十二道拐直奔拉萨城了,以为你跟上了,转头一瞧,你还蹲起点对导航呢。

    他默默挪了挪屁股,背对韩竞,避免自己的缺心眼儿太过丢人。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听到韩竞的声音,韩奇奇已经趴在他鞋上睡着了。

    叶满转头,韩竞仍坐在原地。

    叶满的目光悄悄落在他的唇角,那里放松地微垂,显出一种冷漠锐利的气质,被留在时光里的建筑,和误闯进这里的人,整个构图像一幅充满故事的老照片。

    叶满举起手机,对准韩竞,画面上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头顶是有些凶悍硬朗的青茬儿,他在看相机,挺拔的肩背放松地微垂,英俊的五官融进户外灯昏黄的灯光里,看起来稳重而遥远。

    他只坐在那里就像故事。

    叶满轻轻点下拍摄,攥紧手机,蜷起腿,侧头看他。

    “小满。”韩竞低低开口。

    叶满用气音应了声:“嗯。”

    韩竞:“在想什么?”

    叶满屈膝坐着,穿的是韩竞给他买的那件儿明橙色冲锋衣,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像一只呆呆的橙色水豚。

    很奇怪,虽然身处户外,周围卫生环境很糟糕,他的心里却很安稳,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声音很踏实吧。

    “我在想……”他随便找了个不着边际的借口,慢吞吞说:“第三封信。”

    叶满低下头,低低说:“在贵州。”

    韩竞:“嗯。”

    韩奇奇走到叶满身旁,趴在了他的鞋上,韩竞刚刚摸它一下,它就不吃东西了。

    韩竞把手上的零食递给叶满,说:“那封信很特殊。”

    叶满点点头,喂韩奇奇吃零食。

    空气又开始安静。

    曾经在冬城,他和韩竞天天在一起,那会儿一点也没有尴尬,好像说什么都能聊下去,尽管说的话无非是关于黏糊糊、缥渺渺的情话与欲望。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

    叶满立刻住嘴,等待他说话。

    韩竞声音慵懒,语速放慢的时候,带着磁性:“今天很开心吗?”

    叶满一愣。

    片刻后,他赧然地挠挠头发,小声说:“这你也能看出来吗?”

    韩竞:“很明显。”

    叶满圆溜溜的眼睛瞪他一会儿,随后轻轻弯起,像两轮月亮,他小声说:“是有一点。”

    韩竞:“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吗?”

    叶满挠挠韩奇奇的下巴,嗓音柔软:“就是……忽然不怕了。”

    火光驱散蔓延至衣摆的潮湿,静谧地起起伏伏。

    长条的椅子上或坐或躺着人,钱秀立手机光线很暗,还没睡,但看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事里,其余人都睡了。

    叶满转回头,长呼出一口气,说:“谢谢你。”

    韩竞笑笑:“因为抓住了那个太平间里的小男孩儿?我也好奇里面有什么,你用不着说谢。”

    叶满摇摇头,说:“是因为那个鬼故事。”

    韩竞往火堆里填了根凳子腿儿,说:“那不只是一个故事是吗?”

    叶满沉默下来。

    良久良久,火堆“噼啪”的细微响声里,他缓缓开口:“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吓得很厉害。”

    韩竞看着他的侧脸,没说话。

    叶满:“我讲得不好,那个亲戚讲得好,他好像什么都懂,也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小时候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他只要一起范儿,就很像……就很像走近科学。”

    韩竞:“那个故事原本更恐怖吗?”

    叶满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有点没用,轻微叹了口气,说:“十三四岁其实听的,就听了一遍,我记性还不好,说得很粗糙。”

    他解释的是自己为什么讲得不恐怖。

    但是韩竞却明白了另一层含义,十三四岁,只听一次就记得这么清楚,那么可能说明,这个故事给叶满留下过非常重的心理阴影。他的过往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未被解决的恐惧呢?

    那晚的最后,叶满在爸爸的几巴掌后停止了哭,可他依然不知道面对恐怖要怎样克服。

    可韩竞今天教会了他,手把手教会的。

    面对恐惧的时候,叶满用眼睛看它,看到它的时候,恐惧就不见了。

    第72章

    闷头发呆良久, 叶满突兀地开口:“韩竞,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

    韩竞:“……”

    韩竞似笑非笑看他:“从哥变成叔,现在又想当我儿子了, 我这地位是在晋升还是下降啊?”

    叶满:“……”

    他唯唯诺诺:“不是那个意思。”

    韩竞又往火堆里添了根木头, 声音懒散:“我看你把信收回来了。”

    他主动转移了话题, 不多问他不想说出口的话, 也不揪着他的一个低情商的错不放, 又体贴又大方。

    叶满情绪安安稳稳的,像是有温热的海水一波一波缓缓地将心脏托举。

    他抿唇“嗯”了声,把信从笔记里抽出来, 说:“我本来以为没机会找到它的主人,那就把它留在发出地。”

    “今天你念那封信的时候,我就站在那儿,感觉时间真的回到了过去, ”韩竞拨了拨火堆, 浮光一样的火星撩起, 又像星星一样,散在了夜色里,他低低地说:“你很会讲故事。”

    叶满呆了呆。

    半晌, 他小声说:“你希望你的时光倒流吗?”

    韩竞:“不想。”

    叶满敛眸说:“以前想, 现在不想了。”

    韩竞:“为什么?”

    叶满温吞吞说:“因为我经常回去……总是伤筋动骨的。”

    一旁始终安静的钱秀立突兀插话:“我倒是希望时间倒流。”

    叶满转头看他。

    钱秀立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看起来很痛苦:“我特么……”

    他低低骂了一句,然后压抑地说了句:“我完了。”

    叶满跟他不熟, 不敢吱声,韩竞跟他熟,可韩竞什么也没说。

    风从破碎了一角的玻璃吹进来,压低了火苗儿, 韩竞开口道:“都睡吧,我守夜。”

    ——

    我们去坐落于云南深山的废弃医院寻找医生的踪迹,同行的人有一位诗人、一位调酒师,还有一位东南亚的老板。

    抵达医院后,里面除了灰尘和一些废弃器材,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等待同伴汇合的过程中,我和他一起读了那封信,那过程中,我好像看到泛黄的老旧滤镜下,一间办公室里,有位年轻的医生手握着笔,一字一字写下了这封情书。

    遗憾的是,我站在他的桌前,他却看不到我。

    我把信留在了那个医院里,想要把它搁在灰尘里,就当还给了时间。

    可将要离开时,我们意外在地下太平间门口遇见一个云南男孩儿。

    他有一双明亮而聪慧的眼睛,还有一个庞大的胃,吞噬了我所有的巧克力和肉干、三块酱香饼,并一盒芒果。

    他是以前在这里工作的职工的孩子,或许能探听到医生的下落,我的旅途忽然柳暗花明。

    我们今天要在这里睡觉了,这个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医院里偶尔会出现一点莫名其妙的动静,他去检查过,说是蝙蝠和老鼠。

    我从来没见过蝙蝠,抻着头四处看,却没有找到它。

    我睡不着,躺进自己的睡袋里,脑子里还是乱糟糟,就爬起来写旅行笔记。

    这是谭英的六封信里,唯一相关爱情的信笺。

    我本来对它最没有兴趣,因为涉及爱情话题,我总会有不适感。

    我认为,世界上不会有两个陌生人的链接会那么深,他们都是独个儿的、复杂的人,不像我和妈妈,在我出生时脐带相连,也不像我和爸爸,有相同的基因,他们偶然遇到一起,凭空建立连接,怎么会有那么浓厚的情感?

    我以前也觉得自己爱过几个人,但是事实证明,那时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在找玩伴罢了。

    我没见过健康的爱情,或许见过,可我很排斥去相信,我觉得“爱情”是虚假的,有表演成分,他们把它的表皮描绘得越美好越深刻,我越觉得假。

    我到了这里,或许已经看过他们相遇的房间,十几年间几经辗转,关于西伯利亚红嘴鸥的信笺再次着落这间被遗忘的医院,已经物非人也非。

    我心里隐约预感,和医生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那样再次把信带到他面前,就是对他现在生活的打扰。

    如果我见到他,他已经成家,我会好好藏起这封信,不给他看,不再让任何人看见……

    除非,我真的见到谭英。

    ……

    外面的雨下得好大,我有点想出去看看,不知道深山里的雨天是什么样的。

    我只嗅到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气味是不同的,北方是一种土腥味儿,这里的是一种水雾味儿。

    可我不知道这里的雨是什么样的温度,每一个雨滴重几克。

    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这种地方了,人生只有这一次体验卡。

    可是走出输液室,还要走长长一段走廊,这条路很黑,我不好意思麻烦他,也不会那么幸运再遇见一个有影子的云南小伙子了。

    算了……

    ——

    午夜,一点。

    韩竞从火堆旁睁开眼,锐利的眸子盯着身旁人的动作。

    在叶满站起来时,他悄无声息起身,跟了上去。

    长长的毛线被韩竞一点一点收紧,缠绕手掌,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一米距离,但是叶满没有发现他。

    单薄的身影在这荒废的恐怖医院游荡,他似乎也没有个目的地,就这样垂着肩,直直走,遇见房门,会伸手推推,推不开也不强求。

    他从一楼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然后走到了医院大门口。

    门开着,外面夜色黑洞洞,在下着小雨。

    韩竞低低叫道:“小满。”

    叶满察觉不到他在身边。

    他站在雨与房檐的一线之隔里,缓缓伸出了手。

    韩竞准备把他拉回来时,青年的右手掌心接住了从门口棕榈叶上掉下的一捧雨水。

    手电灯光投向小雨里,淅淅沥沥,像一条条细丝。

    一呼一吸都湿漉漉的。

    韩竞意识到,他正在梦里体验人生。

    从地面反射的光线里,青年睁着空洞洞的眼睛,慢慢把手收回。

    韩竞握住叶满垂落的那只沾了灰尘的左手,轻轻搓干净,低声说:“看过了,我们回去吧。”

    叶满手中的雨水从指缝漏出,冰凉清澈。

    他没有说什么,韩竞牵着他的手,他就乖乖跟着,一路返回输液室。

    叶满很乖,他已经熟练钻睡袋,自己躺进去,然后闭上眼睛。

    韩竞半蹲在一旁,替他拉好睡袋,低头看他。

    他不知道叶满今夜会梦见什么,但是……大概很平静。

    第二天早上,叶满睁开眼,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昨晚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全都忘了。

    晨光从输液室脏兮兮的窗照进来,映过朦胧的绿色影子。

    叶满心里空落落的,努力想自己在哪里。

    “早安。”头顶站着一个人,居高临下看他,说:“小满。”

    语气平稳,情绪稳定,让人觉得这一天都会世界和平。

    “叮咚——”

    清凌凌一声,水滴从天花板滴落,早晨的潮气很重,皮肤微凉。

    叶满眼底的茫然渐渐散去,他弯起眼睛,清晨第一句话舌头还没醒,吐字有些含糊:“早安,韩竞。”

    一滴雨从医院门口的棕榈叶上滴落,正砸在刘铁的脑门儿上,他愤愤伸手抹去。

    他昨晚睡得不好,被鬼压床了,醒来后发现那云南小伙子腿压在他身上,给他气坏了。

    “赶紧下山!昨天雨是几点停的,你们知道吗?”刘铁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这条路现在能不能走。”

    山里雾气还没散,鸟鸣紧促。

    这里氧气非常充足,让人一早上就心情愉悦。

    钱秀立没休息好,说自己头疼,直接钻进了刘铁车里,调酒师状态倒是不错,笑着和叶满打了招呼。

    叶满腼腆地对他笑笑,上了车。

    昨天后半夜雨停了,路上水沉下去,没那么难走。

    叶满坐在副驾,后面那个热情的云南男孩儿扒着座椅跟他说话。

    叶满把车抽屉里储存的糖分给李庚两块,那小孩儿好像对他更加热情。

    他把糖塞进嘴里,拢起手,贴在叶满耳朵边上说了句话。

    叶满很不习惯和人这么近距离说话,可男孩儿说完时,他微微睁大眼睛,呆滞地坐在原地。

    韩竞往他脸上瞥了眼。

    李庚说:“昨晚上我看到那个长发哥和那个胡子哥接吻了。”

    叶满被一句话硬控,震惊之余想说自己一点也不想知道别人的隐私,但是李庚没给他机会:“强吻,那个长发哥身手特别厉害,硬把人按墙上亲,胡子哥虚壮,动都动不了。”

    叶满:“……”

    李庚:“那胡子哥嘴非常贱,阴阳怪气了人家一路,就像有仇一样。”

    叶满紧紧抿起唇。

    李庚:“我改追你们之前,看那胡子哥都快气疯了,但是晚上再见面,俩人跟一点事都没有一样,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韩竞又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叶满轻轻抽了一口气,小声替钱秀立说话:“可、可他喜欢女人啊……”

    “他以前喜欢男的女的我不知道,”李庚把棒棒糖搁牙尖儿咬碎,声音更低:“以后可不一定。”

    叶满:“……”

    李庚忽然来了一句:“昨晚半夜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

    叶满一愣。

    他反应了一下,以为他说睡前的事,答:“啊,那会儿啊……听到了点动静,是蝙蝠。”

    “我以为你鬼上身了。”李庚松了口气。

    这时韩竞淡淡说:“坐回去。”

    路况不好,车开始来回晃,李庚很自觉地给自己栓上安全带。

    栓完他安静了会儿,又忍不住开口,这回不讲悄悄话了。

    “你们不觉得你俩特别无聊吗?”

    韩竞没吭声。

    叶满转头看他。

    李庚吐槽道:“从在楼梯间忽然停下拔假人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实在太无聊了。而且正常人谁会为几封信跋涉千里?两个人真是无聊到一起了。”

    叶满:“……”

    他悄悄转头看韩竞,那个外表硬派的酷哥儿脸色平静。

    他也扭过头,安安静静坐着。

    一小会儿之后,他尝试着,慢吞吞解释:“假人头那个……我觉得它在凳子腿儿里卡着有点难受。”

    李庚:“……”

    一直少话的韩竞竟然也开口:“我觉得把它弄出来摆着很有意思。”

    李庚:“……”

    半天,他竖起俩拇指,服气地说:“否则为什么你们两个能在一起玩呢!”

    末了,自己偷偷嘀咕一句:“憨眯日眼的。”

    下山路很顺畅,不远就是一个小县城,李庚说道:“我就在这里下车吧,你们去丽江,不顺路。”

    他下了车,握着手机,趴在副驾窗口,露出一口白牙,用带着云南口音的普通话说:“我们加个微信,我爸这两天要参加一个讲座,电话一直不通,应该就是在飞机上,等他回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叶满的手机列表又加入一个陌生人,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手机很陌生。

    他对李庚笑笑,腼腆地说:“我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好医生。”

    李庚眨眼:“为什么?”

    叶满特别诚实:“因为你很能吃。”

    李庚:“……什么?”

    叶满:“外科医生要有一个强健的身体。”

    李庚大笑了起来,他扫完码,退开,阳光下的眉眼神采飞扬,他摆摆手,笑着说:“如果真的考上了,明年我会告诉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承诺,叶满并没在意会不会实现,但他还是在心里真心祝福了他。

    回到丽江已经是中午了,叶满吃了点东西,匆匆冲了个澡,又爬上床。

    他在外面没睡好,整个人非常累。

    韩竞也是,他昨晚守夜,就下山到回丽江的公路上,叶满开车,他才睡了两个小时。

    再醒已经是下午了,外面阳光明媚,世界清清静静。

    韩竞还在睡,叶满轻声起床,翻出韩竞的车钥匙,去了趟菜市场,买了菜和水果回来。

    他觉得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临时落脚的小院了。

    等到李庚回复消息他们就得出发。

    但是对于叶满来说,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件记挂的事。

    回来时韩竞还没醒,叶满就拿着剪子修剪那过于茂盛导致大小不一的绣球花。

    柜子里废弃的瘦玻璃花瓶被洗干净,里面插了几支绣球,摆放在院子里的桌上。

    天上飘来了云彩,透亮的世界忽明忽暗。

    对面是占了小半桌子的绣球花,没那么整齐,但看起来更加生机勃勃。

    韩竞醒过来的时候,叶满就坐在院子里,面前是一个本子。

    石砖缝隙里杂草已经被清除干净,韩奇奇躺在院子里的石砖上晒太阳,院子里烟火气很足。

    他站在窗前看了他很久,叶满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躲在一个角落里,尽量不去和世界发生关联。

    桌上花瓶里的蓝色绣球遮住叶满的小半张脸,像花成了他的一部分,斯文秀气。

    他的眼睛看着本子,手上握着笔,但是眸子很空,注意力根本不在上面。

    他在走神,走神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全世界唯一的太阳正在头顶,但是晒在人身上,总是会有照不进去的阴影。

    良久良久,叶满终于动了动,在笔记上写了什么,韩竞只能看清他握笔时凸起的指骨,很漂亮。

    客厅的桌上有水果,有葡萄还有芒果,都洗干净、切好了,放在画了夏天的盘子里。

    自然温馨得好像这临时落脚的地方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

    韩竞坐在沙发上,拿起一粒葡萄放进嘴里,是冰过的,像是特意算过他睡醒的时间。

    下午三点,阳光照进客厅里,亮而透明。

    叶满走进来,说:“你醒了?现在吃饭吗?”

    韩竞勾唇:“准备做什么?我帮忙。”

    叶满:“我做了油焖大虾,在等你醒了一起吃。”

    韩竞:“那小孩儿回消息了吗?”

    叶满:“没有。”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上面他自个儿绑上去的头发支棱乱翘,站在韩竞面前,特别局促、难以开口的样子:“我今晚想去古城。”

    韩竞:“去古城做什么?”

    叶满:“听歌。”

    韩竞手一顿:“那个马头琴歌手?”

    叶满腼腆地点点头。

    他试探着问:“你和我一起去吗?”

    韩竞又拿起一粒葡萄,低眸说:“不去。”

    叶满似乎也完全不在意他去不去,立刻接话:“那我能借一下你的车吗?”

    韩竞看向他,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好像有什么,可笨拙的叶满解读不出来。

    他忐忑地看韩竞,希望他能同意,毕竟这里去古城要用半个小时。

    他不常对人发出请求,于是在心里已经提前做好大概率被拒绝的准备,村子外有公交站,六点末班,他可以赶公交去。

    客厅里诡异地安静十几秒,韩竞吃了两粒葡萄后,平静地开口:“想用就用,不用和我说。”

    叶满脸上露出一抹笑,向来丧丧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一点小雀跃:“那麻烦你帮忙带韩奇奇了。”

    说完,殷勤地跑进厨房,去端大虾,有来有回的交易味儿十足。

    韩竞:“……”

    韩竞垂眸看那只忠心耿耿跟在叶满屁股后的小白狗,觉得它有点多余。

    第73章

    晚上九点, 古城。

    叶满推开酒吧门时有点紧张,他怕撞见刘飞。

    刚一进去,那位美丽的调酒师就对他摆手, 笑着说:“来了。”

    叶满一瞧他就想起李庚说的话, 整个人都有点憋了巨大秘密即将冒漾的感觉, 他不太自然地咧嘴笑笑, 说:“你……你今天没休息吗?”

    俞嘉鱼懒洋洋说:“没, 打工呢。”

    里边已经满客,客人们正喝酒,声音有点吵。

    酒吧老板接着电话迎面走出来, 瞧见叶满,特意停步:“你蘑菇中毒好点了吗?”

    叶满:“……”

    又一个叶满都没记住的酒吧员工过来:“你出院了?”

    叶满咧嘴展示他曾对镜子训练无数次的社交笑容:“我好了,谢谢关心。”

    “小老板!我在这儿!”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出来,手上还捏着个酒杯, 热情地迎出来, 扯着脖子喊:“双鱼, 给小老板一杯温开水。”

    有不少人看过来,叶满默默收回要拿酒单的手,问:“开水……多少钱?”

    俞嘉鱼笑眯眯看他:“免费的。想吃棉花糖吗?我给你烤一个。”

    叶满连忙说:“不用了, 谢谢。”

    他心思也不在吃喝上, 抻着脖子往里面瞅,看到那个人已经到了,抱着马头琴在试音。

    刘铁挤了出来, 搭住他的肩,乐呵呵说:“听竞哥说,你是专门来听老吕唱歌的?”

    叶满点头:“嗯。”

    刘铁扯着他的胳膊,把他往里拉, 说:“我给你找个挨着他的位置,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叶满很少体验这种被特殊照顾的角色,几乎诚惶诚恐,火塘那儿都坐满人了,他其实就想站在边上听听的,可刘铁是个场面人,把社恐的叶满拉住,跟那儿坐着的一个人说两句话,位置就空出来一个,人们挪啊挪,就把吕逸达身边的位置空出来了。

    叶满有种使用特权的羞耻感,坐那儿僵了半天,见没人搭理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吕逸达唱歌的时候很少和人说话,也没怎么注意叶满,叶满觉得,他应该已经忘记自己前些天和他一起吃过饭了。

    那人微笑着听人们聊天,客人说一首歌,他就继续弹唱。

    叶满安安静静地听着,手上拘谨地捧着一杯温水。

    一直到酒吧的人渐渐散去,火塘前只剩下三四个人了,十点多,叶满手上的水已经被空调冻凉了。

    叶满摸摸口袋里的纸笔,犹豫很久,还是没勇气开口。

    他这个人又怂又丧,放弃永远比勇敢容易。其实可以这样坐在他身边听这么久已经足够了,这么想着,他准备默默离开。

    他站了起来,正要走,目光却忽然一凝。

    一个熟悉身影坐在吧台前,正和刘铁聊天。

    他不是说不来?

    叶满产生一种韩竞特意来接他的愉快幻想,他快速站起来,迈出火塘,向吧台走。

    他很快走到了韩竞身后,伸出手,轻轻在他背上一拍。

    韩竞今天穿的黑色短袖和迷彩长裤,裤脚塞进靴子里,一条长腿放松地舒展,长得惹眼,那张脸也长得惹眼,进出的人或多或少都往他这儿瞟。

    男人懒散地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说:“玩累了?”

    叶满不自觉地笑,乖乖说:“还好。”

    韩竞往里扫了一眼,说:“好听吗?”

    叶满走到他身边,半倚在吧台上和他说话:“他唱歌很好听。”

    刘铁凑过来,说道:“小老板,竞哥能歌善舞,你没事儿就让他给你唱呗。”

    叶满低头,栓了狗绳的韩奇奇正在地上扒他的腿。

    酒吧光线暗而暧昧,时间又太晚,让叶满的脑袋有点木木的,他蹲下来,抱起韩奇奇,就没听清刘铁的话。

    叶满:“哥,我带韩奇奇去厕所。”

    刘铁从叶满背影上收回视线,慢悠悠说:“我看人家小老板对你根本没那意思。”

    韩竞看他一眼。

    刘铁挑眉:“小老板喜欢谁是人家的自由,我看他对老吕挺感兴趣的,我理应帮搭个线。”

    韩竞还是没说话。

    刘铁:“不是看你面子,是真为小老板好,老吕人好,那心思也好对付,小老板这简单性格,和他挺合适。”

    韩竞终于开口了:“我说什么了吗?”

    刘铁反而一愣,说:“我看错了?你不喜欢小老板啊?”

    叶满抱着韩奇奇从洗手间出来,精神还没定呢,刚走到拐弯那儿,就听见了这句话。

    他心里一个哆嗦,脚步下意识就停了。

    台上换了个女歌手,唱着懒散散的情歌。

    性感又慵懒的声线里,叶满听见了韩竞的声音:“现在只是朋友。”

    叶满挺明白这句话的——以前不是朋友,现在只是朋友。

    还没等他缓过神,身后的厕所门忽然打开,钱秀立站在门口,直勾勾盯着叶满。

    叶满木木站在原地,心跳时快时慢,手心起了一层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有点难过地想,自己总是让自己遇到这种往前往后都为难的古怪事。

    半晌,他张张嘴,干巴巴说:“好巧。”

    钱秀立脸色很差,叶满压根儿不敢看他的眼睛。

    钱秀立走过来,低低开口:“刚刚是你,你是不是看见了?”

    叶满:“不是我。”

    钱秀立:“是你!”

    叶满心虚移眼:“不是我……”

    “就是你!”

    钱秀立语气很急迫,像是急于解释,可他分明没必要向叶满一个刚认识的人解释,所以叶满明白,那话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是他叫我来的,我看他不顺眼,就是想来揍他一顿。”

    可叶满看见,钱秀立靠在墙上,裤子半解,闭着眼睛,调酒师蹲在地上,脸停在他的腰胯那儿。

    叶满像一个偷窥被抓的小学生,抱着韩奇奇规规矩矩站着,等着他急吼吼说完,放自己走。

    钱秀立没走。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脸大胡子凶猛地盯着叶满,好像叶满把他怎么着了似的。

    “你怎么想?”他是一点也不打算放过叶满这个没情商还拥有撞破秘密体质的卷毛儿笨蛋。

    叶满:“……”

    被盯了太久,他不得已动动嘴唇,低着头说:“我喜欢男人,不知道是因为天生还是成长经历的原因。”

    钱秀立愣住,激动的情绪也稍微冷却。

    叶满声音黏滞乖巧,听起来有点窝囊,但是能听出来他说得很认真:“我那会儿不懂有人喜欢男人,有人喜欢女人,有人男的女的都喜欢,我怕人发现,就搁心里。”

    钱秀立:“……”

    叶满:“我成绩不好,书也读不进去了,知道那会儿就每天去想这件事,想来想去想明白了一件事。”

    钱秀立:“什么?”

    叶满:“不管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喜欢的都是人,只能喜欢一个,喜欢了这个就不会喜欢那个,而且也不一定非得跟谁在一块儿,所以不用纠结。”

    钱秀立笑笑,说:“你不如直接说,让我勾搭了这个就断了那个,别耽误了人家,别让人家知道了犯恶心。”

    叶满就知道自己情商低、嘴笨,他那话不是那意思,就单纯告诉钱秀立喜欢是喜欢,也不是非得跟人恋爱的,这样从根儿上解决问题,或许就不会难受了,根本没往这儿想。

    他焦急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钱秀立:“我知道。”

    叶满:“……”

    不,你不知道!

    钱秀立笑笑,说:“但我是这个意思。”

    叶满:“……”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心里模模糊糊明白,钱秀立其实还算个正派的人。

    钱秀立站在阴影里,点了根烟,低头沉默下来。

    叶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

    半晌,他站稳,轻咳了声,安慰地说:“你写的诗很好,如果在人民路遇见,我会买你的诗。”

    钱秀立一愣,看向叶满,浓眉大眼里亮起轻微的光。

    叶满说完那话,对他点点头,走出了角落。

    刚走到韩竞身旁,酒吧的门开了。

    一个背着吉他的青年推门走了进来,是刘飞。

    叶满觉得胸口发堵,避开视线,但是刘飞却主动跟他说了话:“你们还在丽江呢?”

    跟没事儿人似的,但是并不太拿正眼看他,只用眼尾刮了他一眼。

    叶满张张嘴,下意识想应声,耳侧忽然传来韩竞的声音:“别和他说话。”

    叶满一顿,转动眼珠,向后看。

    韩竞微微倾着身,手臂撑着吧台,唇几乎贴在叶满耳边,带着淡淡的酒气。

    他不知道韩竞想干什么,但是很听话,没应声。

    刘飞和酒吧的熟客打了招呼,又转头看他,笑眯眯说:“还记着那天的事儿呢?至于吗?”

    叶满立刻觉得憋得慌,又觉得生气和害怕,那天熟悉的难堪又回来了。

    这时,韩竞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说:“他谁啊?”

    叶满张张嘴,又听韩竞说:“他凭什么敢这么跟你说话?他也值得你分给他注意?”

    叶满觉得那种乱糟糟的情绪卡了一下,呆呆站在那里。

    刘飞友善地说:“身体好点了吗?

    韩竞:“都翻脸了,他怎么又和你打招呼?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叶满忽然觉得大脑被什么轻轻撞击一下,撞出一条缝隙,他好像多了一个视角看这个世界。

    对啊,为什么?

    刘铁站一边看热闹,平时会打圆场的人,这会儿一声没吭。

    刘飞叫他不说话,憨厚笑笑:“真的还生气呢?”

    又来了。一般遇见这种情况,都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是说不生气缓和气氛,那就是背叛曾经难受的自己,把这事儿揣心里,时不时拿出来,没完没了责怪自己。一种是冷着脸,直接承认自个儿在意,那就是自己小肚鸡肠,即让自己看起来难堪,又会得罪人。

    叶满从来只会选前者。

    他开始慌,这么多人看着,气氛已经开始尴尬,他刚刚平静一点的情绪又开始剧烈起伏。

    他习惯性牵牵嘴角,试图翘起来,可脸上肌肉不愿意,一时起不来。

    韩竞略带酒气的呼吸吹在他的耳朵上,低低说:“不用做表情,眼睛盯着他身后一个点,慢慢数十个数。”

    叶满机械地跟着他的指示做,看向青年的耳侧,眼神有点空,在自个儿的心里从一慢慢数到了十。

    刘飞的脸色开始尴尬了。

    叶满意识到有什么变化了,想要立刻转头看韩竞。

    这时候,韩竞在他耳边低低说:“别看他了。现在跟我说,韩竞,咱们找个位置坐坐吧。”

    叶满转过头,那一瞬间他的鼻子酸了,眼眶浮现了细碎水痕:“哥。”

    他缓了口气,垂眸凝视韩竞那双极近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字复述:“咱们找个位置坐坐吧。”

    韩竞挑唇,回应道:“好。”

    刘铁“哎”了声,抻着脖子说:“火塘那儿有位置,你等会儿,我让老吕给你专门唱两首。”

    刘飞站在原地自说自话半天,挺尴尬的,他这会儿不去看叶满了,急忙跟刘铁说:“到我了吧?”

    刘铁:“小老板专门为老吕来的,你往后靠。”

    刘飞愣了一下,面对刘铁,他一点反驳的话也没说。

    在坐的,除了叶满全是人精,知道什么人好得罪,什么人不行。

    叶满的大脑还在想刚刚的事,跟着韩竞往里面走,眼神儿漫无目的地飘,飘进了里面。

    他看到刘铁和吕逸达说了什么,然后那人向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一晚上叶满都没好意思主动和他说话,被他看着,心里忐忑又害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最终像招财猫一样,向他招了招手。

    吕逸达对他笑笑,然后也挥挥手。

    刘铁把叶满叫过去,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实打实地在自己身边,也注意了自己,叶满脸皮都有些紧绷。

    “你想听什么?”忐忑里,吕逸达主动和他说了话。

    叶满心跳加速,拘束地说:“什么都可以。”

    吕逸达开玩笑:“这个不太好唱。”

    叶满局促地笑笑,转眼就见韩竞走过来,就在他正对面落座,隔了一个火塘。

    吕逸达温和地鼓励:“想一个,会唱的我都给你唱。”

    叶满不得不想一个了,否则会被人觉得自己性子磨蹭。

    “那……”叶满尽量直视吕逸达的眼睛,没什么底气地说:“《爱江山更爱美人》,可以吗?”

    吕逸达笑起来:“别人点的未必会,你点的不会也得会。”

    这句话有点偏心的感觉,让叶满很不好意思。

    马头琴乐声响起来后,火塘边上的人说话都停了。

    有人开口唱了一句,然后一群陌生人不约而同一起合唱,场面特别文艺浪漫,他听旁边酒吧的人得意地跟一个小姑娘显摆:“这就是火塘文化。”

    叶满不是个文化人,也没看出啥文化,但为了合群,也跟着做口型,其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五音不全,唱歌很难听,自卑。

    吕逸达倾身靠近一点,对他说了一句话:“大声点。”

    叶满抬头看他,看清了他眼里温和的鼓励。

    叶满忽然就有点想哭了,透过这张脸,仿佛看到了自己不敢发声的学生时代。

    “吕达。”叶满觉得肺部呼吸都困难,他轻轻叫道。

    吕逸达没听清,疑惑地看他。

    就那么恰巧,歌词唱到了“往日情景再浮现”。

    他慌忙挪开眼,试图缓解自己的激动,而下一句,他听到了“藕虽断了丝还连”。

    几乎没经过思考,他下意识抬眸望向韩竞。

    韩竞也在同时抬头看他。

    两个人隔着一个火塘,酒吧里只剩下这里的灯还亮着,周围世界都隐在黑暗里。

    周围的人好像都消失了,相互牵扯的视线就像实质,一言道明两个人之间模糊又奇异的关系。

    叶满这样的人,听首歌都能胡思乱想,各种发散。

    不管叶满怎么尽量去忽略,怎么试图正常相处,可之前的事客观存在,他就觉得和韩竞是不清不楚,他就觉得和韩竞是在藕断丝连。

    韩竞这人心思很深,在叶满的世界里,他是属于吃了最大颗聪明果那类人,自己甚至连他最表面的一层壳子都看不透。

    他的瞳色很深,难以读出情绪,举止稳重,叶满也很难去看懂他真正的想法。

    他慢慢垂下眸子,抱紧怀里的韩奇奇,主动切断了对视。

    以前读不懂,但是今天韩竞已经说明白了。

    他拿叶满当朋友,没那层面意思了,或许本来也没多少。

    叶满清楚了,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什么韩竞对他藕断丝连了。朋友挺好,他没朋友,能和韩竞这样的人交朋友,是他三生有幸。

    想到这儿,他又特意看了眼墙上那幅画。

    可可西里的日落,沉默的藏羚羊与血色夕阳,色彩浓烈得让人精神过载。

    可叶满就算再业余,也能看得明白,那幅画灵气逼人,不是一般人能画得出来的。

    韩竞的初恋、他的那些前任,那都得是多耀眼的人啊,肯定又漂亮又有钱性子也自信大方,自己跟他有过一段儿,已经是拉低他层次了。

    他就这么沉浸地想着,想着该更加注意和韩竞之间的边界了,别让人看出什么,让人笑话、为难。他心不在焉摇晃手里的沙锤,连歌也没怎么听——

    作者有话说:看到了评论区读者留言,葵感觉十分惭愧,虽然第一章 就说了这一篇文节奏会非常非常非常慢,但没说过会有多慢,且也没说清楚这篇文主要说什么——本文是全文存稿,写完后统计是126万字,后续删改时大概删了十万左右,但这确实算一个大长篇;本文感情线慢热,因主角是一个拧巴胆小、甚至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我决定要写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去爱时就注定了这条线爱情会巨长。且本文的不是爱情至上也就是不是爱情为主线,而是放在成长上,也就是在一次次故事中爱情顺其自然发酵,所以确实很慢;文章里少有长评分析,精华分析这事,葵很惭愧,不过如果往后继续看,可能会有一些,也或许不会有很多继续看下去……无论如何都非常谢谢小天使们看到这里,可以攒一攒,这篇文我会完整更完,不用担心。[红心]

    第74章

    一首歌唱完了, 酒吧又进来几个人,门口那儿有点吵。

    叶满跟着众人回头看了眼,一开始看不清, 近了才发现打头的是之前住的民宿老板。

    叶满站了起来, 绕向韩竞那边, 给人腾地方。

    “你们还没走呢?”老板带着人到火塘坐下, 看了眼俩人:“我以为你们离开丽江了, 还挺能玩。”

    老板探头跟他们搭话,精明地试探道:“你们现在住哪家呢?一天多少钱?”

    她语气没什么异样,其实叶满和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直接冲突, 可他记仇,没吭声。

    “住医院。”刘铁溜达了过来,吊儿郎当地把话给扒拉过来了:“一晚上可挺贵呢。”

    老板愣了一下,问:“住医院?”

    刘铁笑笑:“是啊, 要不然我那天要你们那蘑菇汤干什么?”

    刘飞立刻插话:“蘑菇汤?”

    老板:“和蘑菇汤有什么关系?我们吃了都没事。”

    叶满怔怔看向莫名其妙提起这事儿的刘铁, 发觉那天对峙的两方完全反过来了。

    “就是蘑菇中毒, 大夫都说了。”刘铁:“而且那天中午只有你做了蘑菇。”

    刘飞脸上挂着笑,但看起来不太平静:“铁哥你别乱说,别人吃了都没事, 就他一个人中毒?”

    他转向叶满, 想让他说话:“你是吃了蘑菇汤中毒的?”

    叶满:“……”

    老板跟刘飞关系好,替他作证:“我也吃了,我就没事。”

    旅途中客人流动大, 前些天在的人,这会儿早就散了,在座的,除了刘飞和老板娘没一个熟脸, 都只看热闹。

    刘铁低头看她:“你怎么没事?咱们不都拉肚子了吗?”

    这话说完,刘飞站起来了:“不能乱说吧?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你也知道不能乱说啊?”刘铁把手搭在叶满肩上,似笑非笑道:“你们那天怎么往小老板身上推的,都忘了?”

    气氛尴尬起来。

    “铁哥,”刘飞语气一沉:“你那天也在场,我们不就开了个玩笑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这话表面对刘铁说,但是叶满觉得自己被踹了一脚。

    叶满心里发紧,他是见过刘飞凶时候的样子的,很吓人。别人一凶的时候,叶满就会紧张过头,生怕矛盾激化。

    他准备站起来,膝盖却被一只大手压住。

    叶满听到韩竞低沉好听的声音:“那么激动干什么?”

    刘飞脸色一僵。

    韩竞语速慢悠悠的,那双有异域色彩的深邃眸子微微眯着,语气特意带了点挑衅:“我们没要赔偿,这么说一说实话都受不了吗?”

    叶满知道是怎么回事,韩竞也知道,那纯粹是因为自己想尝尝蘑菇汤熟没熟,意外中招,真跟刘飞没啥关系。但是那集体食物中毒的事儿,也没证据说跟刘飞就没关系,蘑菇汤早就被倒了,刘铁前几天是拿着还没做菜的几朵蘑菇去医院救的叶满。

    等于刘飞现在跟他站在同样的境地了。

    叶满之前一直反思自责,还跟韩竞说,如果换个情商高的,可能这事儿就不会激化,现在他有现成教学了。

    刘飞脸涨红了,手指着叶满,跨上前一步,话里压着火:“你有证据吗?”

    叶满怔了怔,又转头看韩竞,正对上韩竞给他的眼神。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没有半点话里表现的那种挑衅意思或者情绪波澜,很平静,往刘飞那儿示意一下,然后挑挑眉。

    叶满立刻就明白了,韩竞在跟自己说——就不是情商的事儿,不过是刀子没落在自己头上,人是不会觉得疼的。

    叶满觉得生活中的艺术在这里完成一个闭环,他心底深处的某处拧巴一下子就松了。

    他开始思考,刘飞这样激动是不是他在心虚,他也怀疑是他的蘑菇汤才导致食物中毒,因此进门时才特意跟叶满打招呼试探。

    叶满觉得韩竞正在示范一些处事和道理,这意味着韩竞认真听过他说话,并给他示范,口头的大道理永远没实践来得有效。

    刘飞还在试图让叶满说话,一直置身事外的吕逸达开口道:“可以了,别在这儿闹事。”

    刘飞像是有点忌惮他,脸色几经变化,默不作声坐下了。

    韩竞:“我们走吧。”

    叶满跟着站起来

    “叶满。”后面传来一道声音:“稍等我一下,一起走。”

    是吕逸达。

    酒吧地处偏僻,在一个小门附近。

    这个时间,经过的人多是出古城的。

    丽江古城和独克宗古城不同,相比较于独克宗典型的藏式风格,这里的建筑更偏向于中式的古色古香。

    微风过,灯笼摇晃,木楼墙下,叶满紧张得心脏都捏成了一团。

    吕逸达站在他一步外的距离。

    “刘铁说你今天特意为我来的,”男人背着琴,身材颐长,温文有礼:“我在这里唱了很多年了,愿意停下来,认真听听我唱歌的人不多,谢谢你。”

    叶满被他说得有点难过,他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吕逸达:“明天还来吗?”

    他温和地说:“明天我给你留位子,想听什么跟我说,我的时间都留给你,免费给你唱。”

    十米外的转角处,两支烟的亮光忽明忽暗,有人正站在那儿说话,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半倚着墙,低着头,姿态懒散。

    刘铁时不时往叶满那儿看一眼,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呢,小老板那个害羞劲儿,是不是表白呢?”

    韩竞垂着眸子,看不清情绪。

    刘铁:“那天吃饭我就看出来了,小老板就是特地给老吕做的徐州菜,我说那么积极地去买菜呢。”

    韩竞抬手,吸了口烟,开口道:“你最近都没事儿吗?”

    刘铁收回目视线,说:“过两天就回去了。”

    刘铁等了会儿,韩竞没再说话。

    他往那曾经自己佩服又畏惧的人脸上看,泛黄的眼珠子瞪了他一会儿,说:“你对小老板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是小老板肯定对你没那意思。”

    韩竞踢了踢跃跃欲试过去找叶满的韩奇奇,抬眸瞟他一眼。

    刘铁:“酒吧里挂那幅画,我告诉他那是你初恋画的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韩竞一愣,似笑非笑看他:“谁跟你说……”

    话到这儿停了,他那双异域色彩的深邃眼睛往叶满那边看了眼,那人正微仰着头,认真说什么,光线柔和的灯笼底下,淡色的柔软嘴唇一开一合,态度认认真真的,说了什么,这边完全听不见。

    “你说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韩竞问。

    刘铁:“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小老板不像能藏住心思的人,看看对老吕的态度就知道了。”

    他瞅瞅淡定的他竞哥,没忍住,说了句:“真是朋友啊?”

    韩竞漫不经心说:“想什么呢?现在真就是朋友。”

    酒吧门口出来个人,刘铁回头,就瞧见钱秀立站在夜色里头,懒洋洋招招手。

    钱秀立对他们点点头,走过来,边走边往叶满那边看,看得挺认真。

    十几步外,叶满用力捏着自己的指节,深吸一口气,郑重说:“吕达,我是你的粉丝。”

    说出这句话时,叶满激动得有点想掉眼泪,那灯笼下边,圆溜溜的猫眼里溢出细碎的水光,他泪失禁,紧张了激动了生气了都容易这样。

    吕逸达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异,接着也有点慌了:“你……之前认识我?”

    叶满紧张得喉咙发紧,在他面前,难得多说了话:“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网吧包夜,我看你们的视频看了一整晚,那时候你们刚出道……你的艺名是吕达。”

    他越说越顺畅,仰头凝视吕逸达温柔的眼睛,说:“我把你们的音频下载在mp4里,每天睡前都会听,我那时候总是不高兴,只有听你们的视频才能放松。”

    吕逸达看起来比他还紧张,局促地摸摸琴包,低低说:“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能认出我。”

    叶满腼腆笑笑:“那晚见你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你没怎么变。”

    吕逸达垂下头,盯着地面:“还是变化很多吧。”

    叶满摇摇头,继续说:“你们做的喜剧是最好的,你们的创意也是最好的,我觉得直到现在都没人超越。你们五个人里,我最喜欢的是你,你是徐州人,我就想,那一定是个好地方,我一直想去,小时候的梦想就是给你当助理。”

    吕逸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很久不回去了。”

    叶满仰头看他,那张曾经年轻张扬的脸现在变得温润沉默,他缓了口气,说:“我给你留过言,从我上中学开始……那时候都玩□□嘛,有人假冒你,我还加了你的好友,被骗走五块钱……”

    吕逸达没忍住笑了声,目光落在叶满的脸上,说:“我还你。”

    叶满觉得,这样笑起来的吕逸达才是真的他,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弯弯眼睛,轻轻说:“陆陆续续很多年,后来你消失了,我也继续留了很多,直到我参加工作。”

    叶满近乎虔诚地仰望他:“你是我最喜欢的喜剧演员,也是我曾努力的目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再见过你,我以为你换了名字,做了幕后。我真幸运,在这里遇见你。可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你在这里唱歌,不上台前了?”

    吕逸达当然不知道,对于面前这个内敛的青年来说,能主动对他说这么多这么多话有多么不寻常,那代表了他在这个人心里有多大的重量。

    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特别难受,他有点不敢看面前这个人。

    跨越时间的喜欢,经过时间考验的崇拜,在他早就习惯于做一个被人忽视的酒吧驻唱时,过往追梦的时刻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觉得惊喜又狼狈。

    他弯弯唇,试图笑笑。

    可是面前这个俊秀青年关切地问:“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吕逸达笑容僵住,慢慢苦笑出来:“我做了几年幕后,后来病了,就没再继续做喜剧。”

    叶满不觉得吕逸达是个陌生人,因为自己真的看了他很多很多年。

    他有好多话想说,就像对过去的旧时光说话一样。

    可看到吕达的反应,他体贴地没再继续。

    他仍看着这个男人,弯起眼睛说:“我仍然是你的粉丝,我第一次听马头琴演奏就是从你那里,以后听马头琴也会想起你。希望无论你以后做什么,都要开心。”

    吕逸达看着他的背影跑到街角,缓缓捏紧他给青年签名、却没来得及还的笔,然后和那个英俊的男人结伴离开,许久许久,才转身独自离开。

    离开的瞬间他好像又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吕逸达说:“凑合过日子,没有开不开心。”

    那个已经长大的粉丝快速说:“那我把我的开心分给你,虽然我的也不是很多……谢谢你曾经给过我很多支撑。”

    他心情乱糟糟的,没想出要怎样回应这样的慷慨时,转角有人叫了这个俊秀青年的名字。

    是那个气场有些压人的男人,带着清晰占有欲:“小满,该回家了。”

    十点多,古城商业街还是热闹的,酒吧那条街音乐声嘈杂,随便经过一家店,里面穿着火辣的男女腰肢晃得迷人眼睛。

    叮咚水流穿过开了花的两岸,穿着苗族、藏族服饰的姑娘挤在水边,隔三步差五步就有一个,这很奇特,在丽江这两个民族的人很少,或许这是当年的木府接纳多民族文化的原因。

    叶满和韩竞并肩穿过光滑狭窄的石桥,向古城南门走,水上倒映着人间烟火,也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穿过最热闹的街,人就慢慢少了,民宿商铺大多数已经关门。

    两个人无言走在茶马古道的宁静旧路上,踩过的路斑斑驳驳。

    “叶满。”韩竞打破了沉默。

    叶满还没从刚刚的对话缓过来,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韩竞:“酒吧里那幅画,是我无聊的时候随便涂的,自己画的。”

    叶满呆了呆,低着头慢吞吞说:“挺好看的。”

    那语气特平静,确实完全没有丝毫在意的意思。

    韩竞没就这个说下去了。

    几秒后,他咬出一根烟,低低问:“你们刚刚说什么了?”

    叶满脑子乱糟糟,下意识点头,点头后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他记忆力越来越差,忘了刚刚韩竞问的是什么了。

    韩竞等了会儿,也没等到叶满解释。

    从古城出去,到了停车场,是叶满开车。

    往村子开的路上,叶满的手机响了一下,在夜间沉默的车上很清晰。

    韩竞晚上稍微喝了点酒,闭目养神,听到响动低低开口:“你手机响了。”

    “啊……”叶满不明白他提醒自己一下干什么,自己在心里猜了五六秒,说:“你帮我看看吧。”

    韩竞转头看他。

    叶满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思,就这么直接让他看。其实不是叶满没边界,而是笨拙的他社交上“配平”的一种方式,韩竞之前给他看手机,他就给韩竞看,很公平。

    韩竞没说什么,从叶满脱下的外套里拿出手机。

    熟练解锁,进了微信聊天界面。

    最上面的对话框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动漫卡通头像,新消息提示也是来自他。

    “医院那小孩儿说他问到医生的地址了。”韩竞说。

    叶满等了会儿,没等到下文,问:“怎么了?离得远吗?”

    韩竞:“不远,不过……”

    叶满轻轻抿唇,听到他说:“那里不是医院。”

    叶满微愣:“是什么地方?”

    韩竞:“是个景区。”

    第75章

    夜里丽江下了雨, 叶满睡不着,背对韩竞蜷缩躺着,听到雨声一滴滴落下来, 细细落上绣球花, 又顺着花瓣滑落。

    他睡不着, 脑子里零零碎碎想着很多事。

    这一夜里发生太多事, 对于运行内存很有限的叶满来说, 实在太辛苦了。

    他就像一台老旧的、上世纪末至今仍在运转的古董电脑,一段事情在别人眼里已经结束,可他的运行条一直在卡顿、转着令人没期待的圈, 只有他自己还默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努力转着。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着,轻微潮气侵入窗户,触摸上了他的指尖。

    良久,叶满的指节轻微动了动, 他从床上爬起来, 穿好拖鞋, 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一截儿蓝色毛线头无声坠落在绿色的床单。

    雨水像冰做的针,细细刺在皮肤上, 让人最后一点困意都消失。

    叶满坐在院子里的长桌藤椅, 趴在桌子上,对面是未眠的绣球花。

    雨夜天色暗,他好像和黑暗融为一体, 淋雨呆呆看着那一堆花。

    他一会儿想起来刘飞与他对峙时的场景,苛刻地想着自己那时候的每一个动作是否演得差,不像正常人、让人笑话。

    一会儿想起洗手间里钱秀立和调酒师做的事,迟来的尴尬像刀子一样割他的脸皮, 让他脸一阵一阵地发疼,又跟浇上开水一样火辣辣。

    一会儿想起了吕逸达,他觉得开心又难过,开心是因为自己竟然见到了他,难过是因为他大概明白,自己曾经的榜样现在变得不开心,在时间中渐渐失去了光彩。

    模模糊糊的,他又想起了韩竞。

    这是这些杂乱的事里,占他脑容量最大的一份,他总是闪回韩竞说那句话的时候。

    “你不喜欢小老板啊?”

    “现在只是朋友。”

    他一直不明白韩竞为什么要跟他同路,俩人已经分手了。

    韩竞以前和恋爱对象或者一夜情对象分手以后,也会像这样做吗?

    叶满缓缓把脸埋进臂弯,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卷毛儿被雨珠润湿,沉甸甸趴下,重得连头都不想抬起来。

    有时候叶满觉得,自己很钝,这个世界给他的信号复杂得就像外星语言,他很难解读。

    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太敏感,就算这个世界降一场毛毛雨,也能给他留下鼻青脸肿的刮痕。

    或许两者之间并不矛盾,才造就了那么糟糕的他。

    他好羡慕正常人类,正常人类不用像他一样因为这些事睡不着,辗转反侧很久还是无法梳理好自己前夜的情绪,正常人更不会像他一样神经兮兮半夜出来淋雨。

    他有点喜欢雨滴砸在他身上再溅出去的感觉,这让他没那么焦虑,他想象着,自己也碎成了无数片雨,跟着溅起来,融进雨的世界里。

    接触自然会让他舒服一点,但是真的好孤单。

    好孤单。

    好孤单……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了“咔”的一声轻响。

    隔着黑色透明的雨幕,叶满模模糊糊看见靠在门口的人影,一点红色的火光闪烁,亮起。

    那个人好像站在那里很久了,但是叶满半点没有察觉。

    凌晨两点。

    叶满撑着桌子缓慢爬起,就像散落满地的水人试图塑形,边起边破碎,勉勉强强凝聚出了一个人的样子。

    “哥……”他低低的声音裹进云南深夜的每一滴雨里,像是难以透出水滴一样,沉闷鬼祟。

    “睡不着?”韩竞吐出一口烟,问他。

    叶满:“嗯。”

    韩竞:“喜欢淋雨?”

    叶满:“……”

    他又像一个水人一样,缓缓流到桌上,将世界旋转九十度,垂眸看他。

    “嗯,我这个人就是很奇怪的,不用理我。”叶满小声说。

    韩竞靠在屋檐下抽烟,没再说什么。

    夜里村庄很静,全世界只有簌簌雨声。

    “出去走走吗?”

    叶满趴在桌上,出神地盯着他那根烟抽完,听到他再次开口说话。

    “嗯?”叶满没反应过来,迟了两秒才回话。

    韩竞:“来了这么久,还没去玉龙雪山看看。”

    叶满:“啊?”

    他看着韩竞转身进了屋,茫然爬起来,说:“可是,现在是半夜啊。”

    屋里亮起了灯,韩竞动作很快,等叶满犹豫着走到房门口时,韩竞已经换了身衣服,拿着车钥匙出来了。

    身后跟着打哈欠的韩奇奇。

    叶满:“……”

    韩竞把外套披在叶满肩上,低低说:“出去散心,不用考虑时间。”

    叶满看到韩竞走到门口了,才穿着拖鞋,懵懵懂懂地追了上去。

    夜里的公路没车,路灯下的雨像薄纱,一层接一层地飘动着,落在车上,更显得车里寂静。

    韩奇奇趴在叶满脚下睡着,小肚子给他温着只穿了拖鞋的脚。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出门,还是为了玩,太违背他这个从小到大规规矩矩的人的作风。

    他觉得精神很疲倦,靠着座椅,看着窗发呆。

    韩竞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英挺的面部线条被夜色蒙上了一层神秘而遥远的滤镜,他沉静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搭着方向盘,看着前面的路。

    他那样娴熟地在路上走,不知道副驾上都曾经带着谁。

    这一路都没话,叶满一直也没睡着。

    城市在沉睡,大路宽敞笔直,车开出一个小时左右,车停在了一处空地,雨没下到这边,天上亮起了星星,就在重重山影之巅。

    叶满从车上下来,宽松的睡衣被凉风摇曳,他仰头看海洋一样深蓝色天空上的星星,夏季大三角在天空熠熠生辉。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星星没有睡。

    他的心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自由,关于脚步和身体的不设限制。

    不是失眠只能订在床上沉沦进深渊,脚步也可以去往别的地方。

    “叶满。”

    叶满转头,韩竞正抱着手臂靠在车头,过分长的腿懒散撑地。

    叶满走过去,撑着车盖,跳了上去。

    他坐在引擎盖上,脚上挂着拖鞋,看向不远处的山。

    “那是玉龙雪山吗?”叶满问。

    韩竞:“嗯。”

    叶满好奇地问:“它有什么故事吗?”

    “故事?”韩竞抬头看向前方的山峰,他们所处的地方角度正,看雪山看得很清楚,几乎就在宏伟的雪山脚下。

    他想了几秒,开口道:“有一个。”

    叶满轻轻晃动脚上的拖鞋,听韩竞说话。

    “是纳西族的民间故事。传说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是两个兄弟,他们一起在金沙江淘金。”

    韩竞声音低沉有磁性,被从雪山吹来的风带进了叶满的耳朵,很有故事感,就像玉龙雪山也在听着故事一样。

    “后来从北方来了一个魔王,他霸占了金沙江,撵走淘金人,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就跟魔王打起来了。”

    他不擅长讲故事,说个传说就跟唠闲磕似的,全是大白话。

    好在叶满想象力丰富,脑袋里全是画面,他歪头安静听着,问:“他们赢了吗?”

    韩竞:“弟弟哈巴雪山被魔王砍掉了头,变成了一座无头雪山。”

    叶满:“那哥哥呢?”

    韩竞:“哥哥玉龙雪山握着剑和魔王你来我往打了三天三夜,赢了,怕魔王回来,他白天夜里都举着十三把宝剑,后来变成了十三座山峰,流的汗化成了白水河和黑水河。”

    叶满抬头看雪山,一座一座数过去,雪山上的雪在这个季节融化了,但是山峰还是分明。

    数来数去,一共十三座雪峰。

    穿过脚下的风是自由冰凉的,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得到了短暂自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安静看着雪山,韩奇奇趴在车里呼呼大睡。

    他任凭自己的个人世界被黎明前的黑夜笼罩,侧着耳朵,尝试听听雪山之间的对话。

    然后看到韩竞在他面前半蹲下。

    他低下头,昏黑的夜色里,只有星星固执地亮着,照亮韩竞的影子。

    他握住叶满的脚踝,把一只对于叶满来说很大的靴子套了上去。

    叶满冰冰凉的脚被包裹住,鞋里脚趾缓缓蜷起,韩竞扯紧鞋带,利落系好,耐心给他穿另一只。

    叶满垂眸看着看着,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想,他会记着这个男人很长很长时间了。喜欢的感觉渐渐加深和明了,却像藏在靴子里紧缩着的脚趾一样,不敢见光,不知所措。

    “谢谢。”叶满低低说。

    韩竞抬头看他,那头利落又显得凶悍的青茬儿,还有那鼻高眼深的五官,在浓黑的夜色下有些模糊。

    “叶满,”韩竞开口道:“你很喜欢那个酒吧驻唱吗?”

    叶满“啊”了声,说:“吕达啊?”

    他觉得韩竞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吕达有点异样,但是他可不敢自作多情。

    他诚恳憨厚得像头牛,老老实实地说:“比起喜欢,应该是崇拜更贴切。”

    韩竞给他掖了掖裤脚,站起身,靠在车上,抽出一根烟:“你们不是刚认识,是吗?”

    叶满伸手:“给我一根。”

    韩竞把烟盒交给他。

    “我确实是第一次见他啊,不熟的。”叶满吸了一口烟,含含糊糊说:“你不知道吕达,他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很有名,是个厉害的喜剧明星。”

    韩竞:“明星?”

    叶满点头:“在我心里,他是大明星。”

    韩竞低头点烟,低低说:“那么早就认识了。”

    像是在自语。

    叶满沉默一会儿,开口时犹豫了一下,可还是把自己掰开一瓣儿跟韩竞分享,他坦诚地说:“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

    韩竞“嗯”了声。

    “刚出去上学的时候什么也不懂,想交朋友也交不到。那个年纪我最期待的事就是同学在老师不在用电脑放视频的时候。”

    风吹过群山,撩起他额前的卷毛儿,叶满出神地说:“我那时候发现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韩竞:“哪里不一样?”

    叶满:“就是……别人觉得好笑的点,我会忍不住哭,别人觉得无聊的点,我兴致勃勃,别人觉得想哭的点,我会笑,大概就是这样。”

    韩竞:“因为你们关注的点不一样。”

    叶满有些惊讶地看他,随后点点头,垂头慢慢说:“班里的同学觉得我很奇怪,那时候年纪小,如果看投入了,我会不自觉笑出声,或者深呼吸一下,缓解想哭的欲望,但一般那时候班里都很静,我就显得很奇怪,他们会用那种特别奇怪的眼神看我,皱着眉毛。”

    韩竞大概明白了叶满的意思。

    “但是那时候你不懂。”韩竞说。

    “嗯。”叶满垂眸:“那时候连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我觉得那是因为我是从乡下来的,所以太土了,很多人家司空见惯的事情我都不懂。”

    韩竞:“……”

    韩竞:“没问过别人吗?”

    叶满摇头:“我不爱问问题,觉得丢人。”

    他说:“我第一次看吕达的搞笑视频,就出现了那种情况,班上的同学都哭了的时候,我笑出了声。我在笑视频,但是同学们可能误会了,我记得有个人隔着半个教室对我喊:你笑什么呢?精神有病。”

    韩竞皱起眉:“什么家教?”

    叶满一晒:“人家说得也没错,因为我确实有点怪。”

    韩竞沉默一下,开口道:“后来呢?”

    叶满:“后来我听了吕达的语音聊天,他说了他的创作理念,挨个情节分析,他说很多人没理解他设计的动机,我才发现,我和他的点完全吻合,所以不是我很奇怪。”

    韩竞很聪明,他听懂了。

    叶满喜欢吕达,起因是,孤单敏感的少年叶满察觉到了有人懂他。

    韩竞:“所以你知道他是徐州人,那天特意给他做了菜?”

    叶满点头:“我曾把mp4里下载满他的音频,把他的话一笔一划写在笔记上,遇到难受的事,就一遍一遍听他说话,我真的……真的很崇拜他。”

    对吕达的喜欢,不仅仅是对一个偶像的喜欢,更是一种精神寄托。

    在初中寄宿家庭里,被同屋的混混欺负,冬天把叶满姥姥一点一点用棉花做好的被子扔进雪里弄湿,用恶毒语言骂他,他躲在雪化开的湿漉漉被子里,害怕得蜷缩着,把耳机塞进耳朵,一遍遍听吕达的声音。

    他幻想着,十年后,他就肯定会忘掉现在的痛苦,他会找到吕达,跟着他,每天看他做喜剧,或者只要他说一句话,叶满就会被逗笑。

    吕达是那样天赋异禀,是天生的喜剧天才。

    “后来我看不到吕达了。”叶满捏着烟嘴,说:“他停止更新,不再在网络上出现,再后来贴吧不流行了,曾经的帖子都变成了404。”

    再后来叶满长大了,麻木地看着每个人从生命中一一消失,包括吕达。

    韩竞:“我明白了。”

    叶满还真就没跟他说谎,他确实跟那人不认识,也没什么交集。可偶像这玩意儿有光环,麻烦。

    叶满低头抽烟,说:“我十三岁的时候,你应该是二十二岁。”

    忽然说起了自己,韩竞转头看青年俊秀的侧脸,应道:“嗯。”

    叶满:“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韩竞回忆一下,说:“我那几年都居无定所,做生意。”

    叶满轻轻弯起唇,仰头看天,天空浩大。

    天越来越黑,但是他知道,黎明越来越近了。

    第76章

    叶满回到车里就睡着了。

    车座放平, 韩奇奇爬进了他怀里,被他无意识搂住,一人一狗的脸亲昵地贴着, 韩竞将外套轻轻盖在了他们身上, 一直覆到下巴。

    叶满迷迷糊糊从车里醒过来时, 天已经亮了, 朝阳照在雪山头顶的雾气上, 照不透,自然也就看不见日照金山。地面湿漉漉,应该是下过了雨, 远处山腰上跨着一道新鲜的彩虹。

    叶满拎着相机拍照,韩奇奇也迫不及待跳出来,找了个地方开始撒尿拉粑粑。

    “早上好。”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做什么?”

    叶满没回头,弯起眼睛, 说:“早, 那边有彩虹。”

    韩竞坐在车里,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叶满说:“我姥姥说,手指彩虹会的话,手会烂掉。”

    韩竞望着青年的背影, 一夜的折腾, 也没睡多久,现在那人反而神采奕奕。

    或许能滋养叶满的,不是按部就班的睡眠或者药物, 而是一段完全放松的时间,否则他即使入梦也还是累的。

    “听说过。”韩竞开门下车,随意地说:“指月亮会被割耳朵,天上的星星如果数清楚多少颗会成为皇帝, 如果数了但数不清,就会变成哑巴。”

    叶满惊讶地转身,微微瞪大眼睛:“你们那里也有这样的说法吗?”

    韩竞点头。

    叶满头上的卷毛儿随风吹,说:“因为这个,我从来都不敢指彩虹。”

    韩竞:“骗人的。”

    叶满歪头看他。

    韩竞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又拿出一根皮筋儿,抬手拢起他随风飞舞的头发。

    手指插进发丝,轻微蹭过脑袋,叶满下意识缩起脖子,乖乖低头让他摆弄,低沉的声音落在他的头顶:“我都干过,一点事儿都没有。”

    叶满小声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这种事。”

    韩竞:“无聊嘛。”

    叶满:“你也会有无聊的时候吗?”

    韩竞越来越熟练地捋着他的头发:“有那么几年,过得很无聊。”

    叶满张张嘴,要说什么。

    韩竞放慢动作,等着他来主动问,却没等到他只字片语。

    他耐心地一圈一圈缠好他的头发,说:“去景区逛逛,还是去看看那位和医生?”

    叶满当然想找医生,可……

    “信,没带在身上。”

    韩竞:“带了。”

    叶满抬头看他。

    韩竞:“以防你想去,昨晚出门前带了。”

    叶满愣住。

    他心里涌现出不知所措,因为他完全不适应别人对他这么上心,他躲避了韩竞那双深深的眼睛,说:“去找医生吧。”

    玉龙雪山的十三座雪峰是十三把宝剑,保护着金沙江的淘金者免受魔王的骚扰。

    或许玉龙雪山真的英武,可以挡住梦魇,至少在它山脚下那几个小时,叶满睡了一个完全没有梦的好觉,醒来后没有一点疲倦。

    他就要见到那位和医生了,这封信即将物归原主。

    开着车往目的地去的时候,叶满感觉到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期待和好奇。

    “期待”和“好奇”是一种有关于生命活力的积极正向东西,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并不全是灰蒙蒙的。

    笔直的沥青公路一路向前延伸,携带着两边彩色的花和八月疯长的草,风猛地灌进车里,转瞬被抛去看不见的远方。

    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在风里流浪。

    他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点开听书软件,里面传出模拟人声的语音朗读声。

    AI朗读下的青年男声,像夏天持续翁明的昆虫,持续、没有起伏、总是一个调子。

    声音环绕整个院子,昨天听听科幻,几千章听平了,今天再换修仙。

    经年的光阴就在平直的声调中溜走,没什么波澜。

    纳西族的微小文化博物馆里,浓缩着各种东巴文化的文字、绘画、法器,纳西传统手工艺品、壁画,还有供奉的三朵神。

    他每天要穿戴好保安的服装,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这个小院子里转上一圈,先给三朵神点燃香,再将每个小木屋里落的灰尘清理干净。

    院子里的两棵木棉树是他今年刚栽下的,还没长到院墙高,石子的小路从他的保安室蜿蜒至大门口,外面是一谭幽绿清澈的水,里面长了很多胖成猪的黑鱼。

    他有时候会去看看鱼,大多数时候在院子里待着,听书。

    村子算个小景区,不过有特色的地方在村子南边,那边有成片的云杉和湖泊,有北欧的款儿,还免费。

    游客一般往那边去,只有偶尔几个走错了才会花十块钱进到这个景区,位于村子北边,平时不会有人来。

    所以他也时常见不到人。

    就算见了人,人家多数也不会和他说话,毕竟,他只是一个西南某个村落里头的半个小时就能逛完的小景区里面的保安。

    他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坐在保安室里,点燃一根烟,听着手机里传出的说书声,上午的阳光透过绿色木棉的枝叶洒落,明灿灿的。

    他看着阳光与屋檐的夹角变化,等到太阳正当当照进保安室,就是他吃午饭的时候。

    今天小院里来了游客。

    他没把听书的音量调低,也没出去。

    听书声环绕整个小院,透明的风摇晃着阳光和树叶,他就这么平静地待着,对来的游客丝毫不好奇。

    反正院子很小,里面内容对于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很枯燥,外地游客一般至多在院子里停留五到十分钟,就会无趣地离开。

    不过今天的游客留得有点久,从进院子开始,他先是在庭院绕了一圈,拿着相机拍了照片,然后进入文化展厅。

    他以为游客已经离开时,又听到脚步声进了供奉三朵神的房间。

    他没理会,喝了几口茶,翘着腿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庭院太静了,导致一点声音都会放大,持续播放的平直说书声里,夹着细微的脚步声。

    他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向外看,一道瘦削的人影站在庭院中央的石子小路上,正面向着他。

    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青年,像个大学生,长得清爽帅气,只是打扮得有点怪。

    现在的年轻人讲究个松弛感,所以他穿着一身像睡衣的蓝色套装,脚下踩着一双21式作战靴应该也有他的道理,反正并不显得突兀。

    他与那青年对视一眼,随即淡淡移开目光,恰好说书声正切换一集,院子里出现短暂声音空白。

    当世界忽然清净的时候,他会有短暂的不适应,那是忽然回到现实的恍惚。

    他没等待那短暂的空白,拿起手机,切下一集。

    院子里那个青年却抬步,走上了台阶。

    一道影子投进保安室敞开的门,光线被挡,狭小的房间立刻就暗了。

    他抬头看向门口那位游客,逆着光,有点晃眼睛。

    “有什么事吗?”他不热情地开口。

    那青年看上去有点腼腆,望着他的脸,问:“请问这里只有你一个工作人员吗?”

    他说:“对。”

    他等着那青年向他问路,或者问问纳西族的一些民族知识,前者他会说出门右转环湖一直走,后者他会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个看门的。

    但是都没有。

    那个俊秀青年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快中午了,您不回家吃饭吗?”

    他没耐烦地说:“不回。”

    那人站在门口,不走,又问了一句:“那您的妻子自己吃吗?”

    他没说话,低头不再搭理这莫名其妙的小年轻。

    “您结婚了吗?”那人又问。

    他烦了,不明白这人抓着他一个五十来岁的保安没完没了地想问什么,冷着脸说了句:“没有。”

    那青年下一句追得非常紧:“您认识谭英吗?”

    握在手里的手机“嘭”地落了地,嗡嗡说书声戛然而止。

    盛夏的纳西族传统村落依着山,青峦叠翠,山下有绿水,被水车转得叮咚响,院子里的两棵木棉被过亮的阳光晒得叶子金灿灿的闪,风一直不停。

    叶满拘谨地坐在保安室的沙发上,那位皮肤黝黑的工作人员给他倒了一杯茶,茶碗刚被洗了很多遍,直至白瓷晃眼。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人,保安大叔,还是自己想象中年轻任性的——和医生。

    时间风蚀水侵,把人凿成一副又一副的模样,连西北罗布荒原上的雅丹也没法对抗时间的侵蚀,何况是人。

    可……他也实在不明白,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这个人身上,让他脱掉了白大褂,窝在这个人迹罕迹的小景区做保安。

    他进门时就拿出了那封信,搁在他的面前。

    那个中年男人小心拆开信封,轻轻展开每一页信纸,像是透过那封信,看见了故人。

    叶满没打扰他,规规矩矩喝那碗茶,无人在意他的角落,他开始端详这个保安室,一张笨拙的老板桌,两张黑色皮革沙发,里面是一个柜子,除此之外,这个五六平米的房间几乎没什么了。

    可能医生的洁癖还保留,这里几乎一尘不染。

    目光慢慢落在桌后坐的人身上,那人身高大概在178—180之间,皮肤黝黑,脸上有皱纹,头发也白了些,浓眉大眼,轮廓英气,多少能看出他年轻时英俊的影子……

    “谢谢你把它买回来。”叶满神游的时候,那位中年男人忽然出声。

    他一怔,那人正看他,说:“这是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这个名字。”

    叶满放下茶杯,说:“我本以为在您这里可以找到她的踪迹。”

    和鹏臣摇摇头,说:“我找了她很多年,但是她消失了。”

    叶满:“消失?”

    “对。”那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说:“这封信是我给她写的最后一封,是见她最后一面之后写的道歉信,后来,我没再见过她。”

    医生和叶满想象中不一样,他呆呆看着面前的人,大概明白自己的别扭感在哪里。

    因为从他初次看到这封信时,他的脑海里就大致描绘出了和医生的形象,他应该是一个年轻人,信纸的氧化泛黄一直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可他没亲眼看见,是没有实感的。

    在他面前的,是个实打实的五十来岁的平庸中年人,没有意气风发,没有英俊潇洒,他甚至不是一名医生。

    “我在拉萨偶然遇见它,卖信给我的人说,一般这种用于收藏的信件都是主人卖掉的。”叶满说。

    和鹏臣:“谭英不是会卖信的人,这些信如果被卖掉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信没到她的手上,或者,她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信丢了。”

    叶满:“我从德钦过来,上一封信的主人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但是当地的老邮递员说过,她没看过那封信。”

    和鹏臣:“德钦……是梅朵吉吗?”

    叶满点头。

    和鹏臣缓缓放下信,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是从来没见过。”

    叶满轻微抿唇,腼腆不善交际的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呆了一小会儿,他尝试着开口:“我有个问题,那时候已经有电话了,为什么还要写信联系呢?”

    和鹏臣:“那时候手机确实出现了,但是她好像总是在忙,就算打电话,多数时候我也只能接,不能打……我有一种感觉,每一次她都不期待打电话的是我,她怕我占用那个通道。”

    叶满:“占用通道?”

    “嗯,”男人笑笑,说:“分开后她换了号码,我就不知道了。她只有一个固定地址,写信也只能往那一个地方寄。”

    叶满:“那个地址……”

    “我意识到她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找我时,写了那封信,”男人说:“之后我不顾一切地跑到河北,那是我唯一可能找到她的地方,但是那时收件地址已经被推平了。”

    叶满忽然感觉到一点悲伤,这种悲伤并非源于他的心底,而是从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身上溢出,一点点蔓延到叶满的手指和发稍。

    他不禁看向和医生,这时整个四五平米的小屋子已经被悲伤填满了,沉沉的、像被雨水浸透了的棉衣裹在身上、捂住口鼻,提不起力气,透不过气。

    “为什么……”叶满盯着他的手,缓缓说:“您不做医生了?”

    “不做了。”和医生无意识蜷蜷手指,意识到什么,他看看信,抬头说:“你去医院找我了吗?”

    叶满点头:“去了那个山里的医院。”

    和医生:“那里荒废很多年了。”

    叶满不善言辞:“啊……”

    叶满有点局促地挫着自己手上的相机,他来之前打过景区电话,说是可以带小狗进来,但是到了景区门口被告知不可以带狗进,所以韩竞现在正一个人在外面带狗。

    今天风很大,站在院子里感觉不明显,但是门口空旷的地方,风大到牵着韩奇奇跟放风筝没差。

    他有点担心韩竞等得无聊,也怕韩奇奇变成小狗风筝被风刮走,毕竟刚刚自己为了搭话做心里建设做到把整个院子的纳西族文化都仔细看了一遍,花了很长时间。他又实在社恐不善言辞,不好意思问这个陌生人他好奇的事,他还了信,就准备告辞了。

    “我刚认识谭英那年是1996年,我28岁,她比我小三岁。”

    正在他酝酿该如何告别时,出乎意料的,和医生主动开了口。

    第77章

    他在心里算了一下, 谭英九六年25岁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是五十岁了。

    “我那时候还是医生,她吃蘑菇中毒, 送进了我的医院。”和医生笑笑, 说:“或许我这个年纪再去说过去的爱情, 是一件可笑的事吧。”

    “我不这么想。”叶满低头说:“我也不懂得爱情。”

    和医生用了一个词汇——“过去”。

    这说明他和谭英已经成了过去式, 但是当他再次提及谭英这个名字时, 仍然保含着无限的柔情。

    他或许太久没有和人说这么多话了,他的年岁渐渐走向黄昏,中途只沉默寡言地在这一个小院子听着风。

    叶满后来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很多次开始, 又全部勾掉,最后以简洁的一句话开端——他仍深爱着谭英。

    “我没结过婚,一直在等她像以前一样忽然找到我,笑着对我说一句——原来你在这里啊。”

    和医生缓缓叙述着他的心, 对着那封摆在桌上的信, 信已经老旧脆弱, 被吹进来的风捡起又搁下。

    叶满仿佛看到一道窈窕的影子走进房间,细长,指头捡起信纸, 无言阅读, 像是在亲耳聆听从前的恋人碎碎念叨。

    背对着,叶满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在心里想象。

    “她总是能找到我, 无论我在哪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和医生说:“有一次版纳洪水,我去义诊救灾, 不小心进了深山里,迷路几天几夜,快要坚持不住时,她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背着医生出去,走了很远才遇到搜救他的村民,他才知道自己之前行进的方向错得离谱。

    那时他已经很久没见谭英,有一年那么久了,甚至以为那是一个梦。

    他脱力地趴在谭英的肩上,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谭英告诉他:“因为我是神仙。”

    和医生就笑,笑着晕在了她的背上。

    和神仙初遇的时候,他还在医院做医生,是个正张扬的年纪,加上学历高、能力强,那个时候的他性子傲慢又骄矜。

    信里的场面就是他们初遇时的场景,只不过和医生刻意模糊了一个人的存在,让叶满读信时也没过多留意。事实上,谭英那时候是有男朋友的。

    信里说——「她那个美国小男友长得很漂亮,谭英中毒的时候,他想要上去抱她,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得发抖。」

    然而再次看到自己写的那句话,他却沉默了,良久以后,他低头说:“我无法精准形容他,因为我爱谭英,所以处在我的角度,很难客观描述他,他可能是个很好的人,但是我讨厌他、憎恶他。”

    叶满有点敬佩地看向和医生,因为他爱恨都无比坦荡。

    和医生在谭英住院的期间爱上了她,或许第一次见面就已经埋下了种子,从谭英抓着他想让他给自己生蛋开始,医院的同事就开起了玩笑,说让他这只乌鸦赶紧飞去西伯利亚吧。

    泸沽湖上有很多红嘴鸥。

    每年农历九月,红嘴鸥会从西伯利亚飞越几千里来泸沽湖越冬,至第二年三月飞回。

    蔚蓝色的泸沽湖水与洁白美丽的红嘴鸥相互成全,美得梦幻。

    那样美梦般的云南,傲娇的医生试图和谭英靠近一点,但是他的性格使然,让他昂着头颅,不肯主动多和谭英多说一句话。

    或许谭英永远不会知道吧,那个曾经在她身旁频繁出现却并没多少交流的医生那时心里多矛盾。

    他看着她和男友一起在山里采摘、徒步,看着他们一起吃饭、说话,嫉妒得快要黑化了。

    他和谭英始终没有太多正面交集,像村子里住着的其他村民一样。

    直到那天中午,他来看谭英,隔着木窗,他看到那位美国小青年在吸大麻。

    那时候他心脏猛地揪紧了,他想知道谭英是否也碰这东西,好在,谭英没在屋里。

    他问过村民,沿着山路进山,在一棵古树下看到谭英。

    她正蜷着腿写字,繁盛的树叶莎莎响,他在一旁看得愣神,第一次轻轻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如信里说的那样,他看到了谭英写给那个美国小男友的信,心里很不舒服。

    而谭英合上本子,转头看他——问和医生,你很想和我接吻吗?

    他的理智瞬间出走了,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抱住谭英的腰,深深吻了下去。

    他们在那棵树下吻了很久,那时他们也只不过是有过医患关系而已,并没说过几句话。

    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与世隔绝,吻罢,和医生红着脸问她:“你喜欢我吗?”

    谭英笑盈盈看他,慢悠悠逗弄:“不喜欢。”

    和医生赌气地擦擦嘴,站起来说:“不喜欢算了!”

    谭英没说话,低头翻开本子,像是真的不准备理他了。

    和医生又坐回去,抢过她的本子,握紧她的手指,重新吻住了她的嘴唇。

    和医生说:“你可以有两个男朋友。”

    谭英轻闭上眼睛,低低说:“医生,你可真大方。”

    那一天黄昏,他们一起回到村子,那个美国人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小伙子那双蓝汪汪的眼睛看着谭英,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狗,他说:“你回来了。”

    谭英对他笑笑,温和地说:“你还没走吗?”

    小伙子冲上来把她抱进了怀里。

    和医生那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但显然醋要把他给淹了,他站在一边,像一个卑鄙的小丑。

    之后的三天里,那个小伙子一直跟着谭英,而第四天,村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影子。

    ……

    叶满:“他们为什么……”

    和医生:“因为大麻。”

    他淡淡说:“他是从东南亚那边来的,那个年代,那里是欧美背包客的天堂,因为那片土地种植了数不清的大麻。”

    叶满:“谭英之前不知道吗?”

    和医生:“不知道,当她知道时就立刻提了分手,Declan很喜欢她,为她戒断了很长时间,但是后来又复吸了。”

    叶满听得入神:“之后呢?”

    “之后……之后我们在一起了。”

    和医生笑笑,那笑容里,带了一点苦,被共情能力远超常人的叶满尝到了,他也开始跟着心绪起伏。

    和医生:“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时光,她是我见过最特别最漂亮的姑娘,我开始计划和她结婚。”

    叶满:“结婚?”

    和医生:“她没有同意,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我,我激烈地想留住她,这是我们第一次有矛盾。”

    叶满:“……”

    和医生:“可让我更难接受的是,她不跟我吵。”

    叶满好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一方歇斯底里,情感浓烈得偏激,想要对方证明爱着自己,一方始终冷静,甚至准备着离开。

    分别时的场面不好看,他冷冷地放着狠话:“你如果离开,我会立刻和别人在一起。”

    谭英说:“如果下一次我来,你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了,你做这样的决定很正常,我不会怪你。”

    和医生以为她也在赌气,山路上,两个人背对而行,一个穿着白大褂,身上还挂着听诊器,一个背着登山包,沿着山路越走越远。

    天上雷声滚滚,和医生抬头看,他心里疼得手心脚心都发麻,忽然转身,沿着山路追。

    他追上谭英,问:“你还会回来吗?”

    谭英说:“会。”

    他紧紧拥抱了谭英,说:“下次见。”

    从那以后,她每年都会回来。

    他细致地跟叶满讲述着和谭英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都刻骨铭心,他一次比一次更深爱她。

    第二年她来时是个深夜里,医生正在家里睡觉,夏季,窗户开着,她从木楼下面爬了上去。

    医生睡意朦胧里听到了一点动静,睁眼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爬进了屋里。

    他吓了一跳,正要坐起来,那个姑娘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声音疲倦,却很快乐,将脸埋进他的颈侧,说:“和鹏臣,我好想你。”

    听到那个声音时,和医生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紧紧抱住久未见面的恋人,把她抱上了床。

    她老是那样神出鬼没,让人意想不到,医生几乎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摸着她的脑袋,问:“你怎么来的?”

    “跑来的。”她闷闷笑着,说:“以防你想我,都没敢停下休息。”

    “是,我很想你。”和医生喃喃说:“每天都想。”

    谭英陪了他一个月,又离开。

    第二年来时,医生正在工作,一整天的工作让他疲惫到了极点。

    他走出办公室时,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就坐在门口,他只扫了一眼,也没看脸,就目不斜视地离开。

    那个姑娘却跟了上来。

    和医生没理。

    那个姑娘却跟出了医院。

    同事们都对他笑,他只觉得累,想要休息,不想纠缠。

    他停下脚步,想要转身问她想干什么,一双手却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

    他身体一僵,下一秒听到谭英笑盈盈的声音:“一年不见,都不认识我了?”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一张美丽熟悉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内心的悸动,直至过了多年也没能平息,他紧紧抱住谭英,在那个还不开放的年代,他站在医院门口,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把她横抱起来,抱回了家。

    那天在他的家里,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搂在一起,和医生问她:“可不可以留下一个孩子陪我等你?”

    谭英沉默了,摇摇头,说:“对不起。”

    和医生也说:“对不起。”

    第三年,版纳那边发了洪水,他们的医院本来就是半公益性质,这种时候去帮忙也是正常。

    他在救援过程中和同事们走散了。

    那里都是热带雨林,汛期雨下个不停,他身上没带多少吃的,在拼命往回赶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

    周围都是树,天上阴沉沉,世界持续黑天。

    户外环境又是雨林,他走着走着,慢慢忘记自己昨天是从哪个方向过来。

    他已经虚脱、失温,濒死前,他想的是谭英。

    他想,谭英再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就走了?

    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姑娘。

    想到这儿时,几天几夜不见人的密林里出现了一个人影,她浑身狼狈、用刀子削断树枝,看向了自己。

    那双眼睛很稳、很亮,站在几步外看着自己。

    他出现了幻觉,因为他太想她了。

    谭英走到他面前,检查他的情况,喂给他水和葡萄糖。

    他始终木呆呆的,问话不答,一错不错看她,怕一眨眼她就消失。

    直至谭英蹲在他面前,把他背到肩上。

    谭英力气很大,她能把自己背起来,但确实还是吃力。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谭英得意地告诉他:“因为我是神仙。”

    她救了医生一命,从那以后,医生的命就是她的了。

    爱情里存在变数,那就是人心不足。

    爱她爱到骨子里,他就开始不喜欢离别了。

    之后的几年,和医生的心态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年纪越来越大,他越来越接受不了离别,他不明白谭英为什么要一直漂泊,问了很多次,她并不说。

    和医生开始疑心她不爱自己,他一直折腾、赌气、闹别扭,让谭英哄自己,他想让谭英证明她爱自己,因为他在这段感情里陷入了巨大的不安全感。

    谭英从来不记仇,她在引导着和医生如何爱她,她内心很强大,并不害怕给予,坦荡地把自己的爱灌注在他身上。

    但是可悲的是,这个还是孩子心态的男人并不是时时都和她在一起,一年里,他至多有一个月时间被安抚,其他时间,他都在猜忌、偏激。

    这样她情绪的稳定就让和医生觉得自己对她一点也不重要,尤其她每一次来都会重复同一句话:如果下次我来,你有别的恋人了,我就不会再来了,我会祝福你,不会怪你。

    可他又实在想牢牢把她抓住。

    这样导致的后果是,他们的争吵一次比一次激烈,当然,大多是和医生单方面的争吵。

    最后一次,和医生失望地说:“你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见你了。”

    傲娇的和医生说的是气话,他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可话说出口,他的心里一直在祈求:求你,别答应,哄哄我。

    可悲的是,谭英也觉得是真话。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就坐在他医生办公室里的诊床上,风尘仆仆,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登山包。

    久到和医生觉得要窒息了,谭英对他笑了笑,就像平时很多次一样,包容又漂亮,她说:“好,以后你要好好的。”

    他性子不好,不爱低头,那天她借住在医院女员工宿舍,他住在隔壁,一夜没睡。

    他想,第二天就去道歉。

    但是第二天他敲开房门时,那间屋子空空如也。

    医院的护士说,她连夜走的,一句话没留。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恐怖的事,那就是,明年的今天,谭英不会再来了。

    他慌慌张张给她写信,之后又匆匆忙忙去那个地址找她,从此十几年,他再没见过谭英,她消失了。

    之后没有人忍心在和医生面前提起谭英。

    他无数次梦回,想要回到那个医院,那个宿舍,那个夜晚。

    他在谭英推开门离开时,追出来,对她说:“谭英,我决定了,跟你一起走。”

    谭英会不会笑起来,然后敲他的头,说:“那你要跟好了,别走丢。”

    两个人一起走在深夜的山路,牵着手,坚定地去往这个世界各个地方。

    就像谭英以前那样。

    那样他就可以用眼睛了解她走过的路,可以用脚步走至,可以明白为什么喜欢漂泊,而不是像后来,自己一个人走时那样孤单无助。

    后来他去了很多地方,可甚至不敢再看见一只西伯利亚红嘴鸥。

    直至今天,叶满上门,他才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听到时,那种浓烈的悲伤让整个院子都寂静无声。

    叶满觉得这里好安静,就像另外一个世界,只是隔了一道院墙,就好像和外面隔了一层膜。

    截止谭英离开,他在这里等了一十二年,等到了四十岁,等那一年一次见面。此后这么多年,医生也一直在这里待着吗?

    “为什么你不做医生了?”叶满再次问。

    “她离开的第二年,雨下得很大,一个孩子从山上跌了下去。”和医生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说道。

    叶满心脏一紧,咬唇听着。

    “我一手抓住他,一手抓着石头,手被割开了。”

    他语气平静得让叶满喘不过气,能让一个医生手废掉,那该是多痛苦的一件事。

    他想,谭英喜欢和医生,一定有这样的原因——和医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谢谢你把它带回来,我本以为它不在了。”那个中年男人笑笑,说:“我从来没想过,我还可以再和人提起谭英。”

    叶满深吸一口气,问:“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和医生:“从这里开发景区开始就在了,那之前,我一直在全国各地跑。”

    叶满:“后来呢?”

    和医生:“年纪大了。”

    叶满:“累了吗?”

    和医生摇摇头,温和地看他:“是觉得自己永远找不到她了,就在这里等着她也很好。”

    长到这么大始终浑浑噩噩的叶满模糊尝到了遗憾的滋味,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真正纯粹地体验到“遗憾”是什么样的,苦涩、闷堵、迫切想要抓紧什么,却心脏虚悬,无能为力、不愿接受。

    他沉默下来,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想问,可又脑子空空。

    叶满说:“或许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很多重要的事。”

    和医生稍微怔愣一下,旋即反应十分迅速:“剩下那几封信里写了什么?”

    叶满觉得和医生非常聪明,他说:“梅朵吉那封是……”

    “等等。”和医生忽然打断,他压抑地抽了口气,说:“我只知道她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许和她第一次来村子带回来的小女孩相关,她以前就从不跟我提,肯定是不想我知道,我总是不听她的话,以后,我都听她的话。”

    可是,也只是余生独自守着这个执念,做个“听话”的人,没人在意了。

    “什么样的女孩儿?”叶满轻轻问。

    “一个走失的孩子,四岁左右。”和医生回忆着说:“她在昆明的街上走失,家人找了两年,几乎放弃希望的时候,谭英忽然把孩子带了回来。那家人很感激她,她来村子里的那段时间都是住在那一家里,也是在她家里意外中毒。”

    第78章

    “您等了那么多年, 那……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走呢?”叶满不明白和医生为什么不进一步。

    和医生苦涩道:“大概是因为,那时我觉得为医疗短缺的家乡行医是我一生该做的事……就像她好像认为漂泊是她一生该做的一样。”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必须该做的吗?这世上又有什么人是放弃自己和理想必须守候的吗?这好矛盾啊,叶满不懂, 他没理想也没自我。

    只是想一会儿他脑袋就大了, 只模模糊糊觉得, 如果两个人有一样的理想就好了, 很显然, 和医生和谭英不是那样。

    叶满低头抠手指头,问:“那……你的理想是因为……手改变了吗?”

    “因为时代变了,经济腾飞, 山里修了公路,医疗变得不那么稀缺。”和医生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丝毫没有为自己做不了医生而感到失落,他说:“医疗条件好了, 我的理想就已经实现了。”

    叶满心里一震。

    他抬头看和医生, 说:“后来, 你的理想变成了等待谭英吗?”

    和医生说:“嗯。不是变,她一直是我的理想。”

    叶满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爱情不是一件好事。

    “真像高利贷。”他又低头开始挫着相机, 慢吞吞说。

    和医生没听清:“什么?”

    叶满一惊, 他脸色有点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立刻觉得自己冒犯又没教养。

    他支支吾吾, 可在和医生那双并不设防的眼睛的注视下,他说不了慌,只能心虚地交代:“我觉得,爱情很像高利贷。”

    和医生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叶满:“……”

    他抿起唇, 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人的一生有很多年,能和一个人一路的时间很有限,毕竟所有人都会离开的,什么亲人朋友爱人的,或早或晚都要走,反正最后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和医生没说话。

    叶满慢吞吞说:“因为一个人来了,开心了一段日子,后来他走了,自己又还想着那段日子,多难受,就像用一辈子的孤独和难过去贷那几天的幸福似的,还不如不认识。”

    叶满是做财会的,他整天接触复式记账法,他觉得,这就是一条会计分录。

    借:很短暂很短暂的快乐时间

    贷:时时刻刻的孤独

    不时出现的悔恨

    永远的自我责怪

    一辈子对人类的恐惧

    其他资本

    这不平等,不平衡,就是红色赤字。

    “为什么会这么想?”和医生有点诧异。

    他看了叶满一会儿,开口道:“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但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支撑我一生活着的底气和力量,爱是不能拿来借贷的,它应该是一种人活着的动力。”

    叶满罕见地犟:“可它就是伴随着代价的,没人会一直留下。”

    和医生:“你有喜欢什么人吗?”

    叶满:“……”

    他耳朵有点红了,这已经算答了。

    他知道了和医生的秘密,那自己也该说才公平,他诚实地说:“有一个,但是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喜欢。”

    和医生问:“你常这样做吗?”

    叶满一愣,转头看他。

    他坐在办公桌后,穿着平凡的保安服,他曾经是一位医生,那一定非常聪明,他甚至摸到了叶满的心理。

    那个面色黝黑的平凡男人说:“想象所有人都会离开,于是限制自己的喜欢。”

    叶满:“以前不。”

    他觉得难堪,可对方在等他说话,他又只能继续,他低声说:“最近几年觉得,不去投入就会很安宁。”

    和医生:“……”

    和医生说:“如果你一直抑制自己去喜欢、去爱,世界会慢慢褪色的。”

    叶满心里一慌,他讶异地看向医生,真是医术高明啊,因为他的确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变成灰色很久很久了。

    和医生:“你之前有很喜欢的东西吗?”

    叶满:“……”

    他用力想了一阵儿,诚实地说:“看着心情就好算喜欢的话,有一个,我阳台上养的那盆蒜。”

    和医生笑了出来,他说:“那就把那个人当成那盆蒜来喜欢。放轻松一点,把爱当成一件普通的小事,没那么复杂。”

    叶满:“可涉及到和人相处,就是很复杂。”

    和医生:“我以前总是把这事想得很复杂,反复折腾,让两个人都难受。”

    叶满没说话。

    和医生说:“谭英爱花爱草爱动物,连路过一场风,她都会开心地停下感受一下。她爱我就像爱它们一样,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对她不特别,后来分开才明白,爱是一件多么自然而然的事。”

    叶满没被爱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爱,他不懂,所以不理解这话。

    叶满对他笑笑,装作自己听进去了。

    和医生却定定看着他,说:“你平时怎么和你的蒜相处?”

    叶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总不能说他只是安静看着蒜,就感觉它身上有绿莹莹的生命能量注入自己身体吧,太抽象了。

    和医生说:“把喜欢那个人当成那盆蒜,一样的。”

    叶满愣住。

    “不要让自己的世界褪色。”医生对他说。

    叶满低下头,紧紧咬住唇。

    与医生后来的那段对话中,医生说:“你的到来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她,请替我带一句话。”

    叶满记性不好,就一字不落地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山上那棵树又长了几圈年轮,你答应为我写的诗写完了吗?”

    和医生不像他描述中那样任性和傲娇,或许时间像磨砂纸,把他一点点磨得温和细心。

    叶满在他说这句话时一直想哭,可他坚持到了从院里出来。

    和医生送他到院门口,叶满最后一口气问道:“谭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多高?她长什么样子?她是什么样的性格?”

    和医生有些失神,站在原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话。

    叶满是哭着从景区里出来的,他的眼泪又不听使唤,明明不愿意哭,可刚刚那段对话里好像每一个细节都在戳他的泪腺,无论是那两个人的故事,还是和医生安慰劝导叶满的话。

    泪失禁是个让人无能为力的毛病,眼泪滴答滴答砸在衣襟上,风也来不及吹干。

    他就这样沿着湖边走,湖里的鱼无忧无虑地吃着泡泡。

    叶满停下脚步看它们,眼泪就被它们吞掉了。

    与医生的短暂对话里,那人的谈吐、气质、魅力总是让叶满忽略掉他现在的工作,让他淡化了医生如今上了年岁的、不起眼外貌。

    这个社会上,好像总是一个人老去就会失去他的光彩,不再被看到、不再被青睐、不再被重视。

    但是叶满会去想,比如某天下班坐公交回家,遇见一位安静坐在对面的老人,他会陷入思索——一个人在过去漫漫长的光阴里,那些他还没出生、脚步未到达、没有亲眼看见过的时空里,他们都看到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拥有过什么?

    年岁老去的人都璀璨过,是一本厚重的故事书,去翻阅时,弯曲的脊柱是书脊,一条条皱纹就是书页。

    就快要出景区了,叶满蹲在湖边认认真真擦眼泪,对着湖水照镜子,让自己看起来像没有哭过。

    他深呼吸好多次,才站起来,尽量平静地向外走。

    小景区门口就是停车场,停车场上只有一辆车,酷路泽安安静静停在原地,车前靠着一个人,风将他的防晒外套衣摆吹得潇洒飞扬。

    景区外,纳西族石头做的房屋的村庄在坡下,广袤的雪山无遮无挡,一览无余。

    叶满从景区出来时,全世界的风都来迎接,将他绑好的头发吹乱。

    那样轰隆隆的声音里,东南西北的风一起向叶满涌来。

    韩竞看到他,站直,抬步向他走来。

    叶满听到风在不停地趴在他耳边重复一句话。

    那是医生给他的回答——

    “她是一场自由的风雨。”

    他走向自己时,像一场风雨迎面而来。

    叶满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

    “哭过了?”

    韩竞浓黑英气的眉毛微皱,风鼓动着他的外套,他像是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但是又落下,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

    “不是说见到他了?说什么了?”韩竞站在了风口,叶满耳边的世界就安静下来。

    叶满仰头认真地打量他,想找到他和蒜苗的共通,轻轻说:“我讲给你听。”

    回到租住的房子,叶满吃着打包回来的炒饵块,仔细向韩竞叙述发生在院子里的对话。

    韩竞正在组装监控器,各种零件散落一桌,是小侯从拉萨寄过来的,用于车里,可以进行对话的。

    这样韩奇奇自己在车里时可能会有安全感一点。

    “所以他也不知道谭英去了哪里,”叶满说完后,鼓着腮帮子嚼饵块,说:“我觉得,谭英不一定喜欢他。”

    韩竞握着工具刀,抬眸看他:“为什么?”

    叶满:“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一直要离开?”

    韩竞弯弯唇,说:“如果不喜欢,为什么每年都要去?”

    “对啊。”叶满轻而易举被说服了,他缩在沙发里想了一会儿,说:“她一定有重要的事。”

    韩竞:“有这个可能。”

    叶满:“其实我有点惊讶。”

    韩竞:“什么?”

    他撑着腮看韩竞手上的动作,说:“他可以等一个不知还会不会见面的人十几年,或许他甚至能等一辈子。”

    韩竞:“有可能。”

    叶满目光有点散,在心里想: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那种执着,换到我身上,我不会等人,也不会有人等我的。

    韩竞:“在想什么?”

    叶满回过神,看他:“哥,你能等一个人等这么久吗?”

    韩竞凝眸注视着他,有那么几秒没说话,叶满立刻觉得自己冒犯了,胆小地缩回了目光。

    韩竞开口道:“我不知道。”

    叶满忽然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韩竞给他的回答,好像从来没有敷衍过,他问,韩竞就会答,无论问题多发散、多奇怪、多隐私。

    叶满轻微打了个哈欠,说:“明天就要走了。”

    韩竞:“喜欢就多住两天,我们本来也不赶时间。”

    叶满摇摇头,看着敞开的门外发呆,阳光将客厅照得亮亮堂堂,院子里的绣球开得正绚烂。

    但是他迟早要走的,多待几天都没意义,就像来到生命中的人,迟早要离开的,多牵绊也没意义。

    “明天就走吧。”叶满说。

    韩竞放下工具,看他:“刚刚在想什么?”

    韩竞老是问他这个问题——“在想什么?”

    叶满并不反感,因为他知道韩竞很聪明,自己可以问一些曾经羞于开口的问题,他会听,也会告诉他聪明的人类会怎么想。

    他呆了呆,看向韩竞,努力把他想象成一盆蒜苗儿,慢吞吞说:“在想,要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里讨厌这里。”

    韩竞已经慢慢习惯他思维的跳跃:“为什么要讨厌?”

    叶满蜷缩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可能是吃得太饱,倦意很快找上了他,他刚洗过的卷毛儿乱乱翘着,搭在挺拔俊秀的鼻梁上,他含糊地说:“不为什么。”

    韩竞:“……”

    韩竞往外看了一眼,三两秒后开口:“是怕舍不得吗?讨厌就不会舍不得了。”

    叶满险些以为自己的蒜苗儿真的跋山涉水跨越中国版图从自己面前冒出来了,因为韩竞说了只有蒜苗儿会理解的话。

    世界上最了解他的就是那盆蒜苗儿了。

    韩竞好像明白了叶满关于分离的处理方式,无论是一个喜欢的地方还是一个喜欢的人。

    “那以前你是怎么做的?”韩竞低低问。

    叶满很困,几乎睁不开眼,也想不起来说谎:“想不好的地方,然后告诉自己,它不是我的,很多人都在这里住过,不稀罕,很脏。”

    韩竞:“……”

    他冷笑着看那卷毛儿,搞半天自己当初是这么被淘汰的,然而后者已经垂着眼睫半睡半醒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叶满,等他没了动静,起身,把蜷缩在窄小沙发上的人轻轻抱起来,进了卧室。

    小侯给他哥打视频电话时,嘿嘿笑得很坏:“还没追回来啊?”

    韩竞坐在客厅里,垂眸喝了一口茶,淡淡开口:“少打听。”

    小侯在韩竞的酒吧喝酒,随手掷了几颗骰子,闲闲说:“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别不高兴,你俩看起来就不是一路人,就是俩物种。”

    韩竞戴着耳机,敲击电脑,没说话。

    隔了好一阵儿,小侯等得不耐烦要说说工作的事儿,韩竞才漫不经心开口:“你生物跟体育老师学的?”

    小侯还没等说话,韩竞忽然转头看向外面,院门被敲响了。

    叶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太阳下山,醒后院子里多了好些人。

    他茫然地揉揉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又从窗户往院子里看,是刘铁和钱秀立他们来了,吕达也在,一群人,加起来七八个。

    他们在院子里聊天,声音不大。

    叶满刚醒没准备好,社恐有点犯了,不敢出门,正纠结的时候,卧室门开了。

    韩竞走了进来。

    刚睡醒,也刚黑天,卧室里灰蒙蒙的,叶满一个人坐在床中央,像一个无措又孤单的孩子。

    “他们来蹭饭,”韩竞走到床前,欠身看他:“还要再睡会儿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类似纵容的错觉。

    叶满悬浮着的心渐渐安稳,他摇摇头,说:“谢谢你把我送进来。”

    韩竞抬手,搁在他乱蓬蓬的卷毛儿上,触实瞬间发现叶满好像有点习惯了,没再有下意识躲避他。

    他弯弯唇,说:“睡前的问题我想好怎么回答了。”

    叶满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

    韩竞:“也不一定非要讨厌这里,你可以拍个照当纪念,可以把它写在你的笔记里,以后想起来就看看。我们也在这里住过,住的时候它只有我们,它很干净。说不定哪天,我们还会回来。”

    叶满怔怔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韩竞的影子,他的心里有一个地方,正被温热的水流漫上、浸透。

    韩竞和蒜苗儿不一样,他的能量不是绿色的植物光点,而是像温暖的海洋一样,把自己包起来,很安全、很踏实。

    他喃喃说:“我明白了。”

    韩竞撩起了叶满的头发,耐心用手指给他捋顺,说:“等你醒呢,差你一票,投给火锅还是烧烤?”

    叶满乖乖地说:“想吃火锅。”

    韩竞挺正经的:“好的,那我们是队友,不是敌人了。”

    叶满没忍住,轻笑了声。

    韩竞给他顺着头发,随口说:“怎么睡的?都炸毛了。”

    那句话太日常了,他们之间的相处已经越来越随意,随意到叶满戒备的触角已经开始自动降低敏感度了。

    叶满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韩竞没再说话,耐心给他弄头发,花了点时间才把他的头发绑起来,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他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韩竞。那人粗糙的大手还停留在他脑袋上,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个小苗儿。

    低头看叶满时,叶满忽然弯起眼睛,特别甜地对他笑了一下,整张脸都很灵动,一下子就撞韩竞心坎儿上去了。

    他收回手,插进裤子口袋,眯眼看这青年,说:“说吧,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叶满脑子笨,根本听不出来韩竞语气的变化,他“啊”了声,下床穿鞋,说:“还没买吗?”

    韩竞:“还没去。”

    叶满:“想吃丸子。”

    韩竞:“还有呢?”

    叶满:“土豆。”

    第79章

    院子里的人多数叶满都认识, 还有俩没见过的老板,肤色黝黑,听口音是云南当地的。

    叶满把冰箱里的水果都拿出来招待了, 今天是他们在这里住的最后一夜, 东西必须得清空。

    刘铁笑着打招呼:“小老板, 睡醒了?”

    叶满腼腆地笑笑, 说:“睡得很沉, 都不知道你们来了。”

    钱秀立从叶满出来就一直盯他,见叶满看过去,他稍稍移开视线, 半秒后又转回来:“听说你找到写信的人了。”

    叶满点头,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把最甜的那种葡萄放在了吕逸达面前,说:“找见了。”

    吕逸达低头看看,轻轻笑了笑, 捡了一粒吃了。

    钱秀立:“跟我说说。”

    他的话音儿刚落, 大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叶满看过去,是那位调酒师。

    院子是租的,可现在叶满应该算是这里的主人了, 他向调酒师招招手, 说:“你来了。”

    那美人儿笑眯眯的,走过来惹了在场所有人的眼,他手上提着个袋子, 递给叶满,说:“送别礼物。”

    叶满受宠若惊,打开一看,是瓶红酒。

    他连忙道谢, 给他让出位置,特意把他安排吕逸达身边了,没让往钱秀立那儿去。

    叶满留意到,那俩人从始至终也没什么眼神交流。

    “小老板,”刘铁找他说话:“你们是不是明天走?”

    这里面叶满还是和刘铁最熟,到他身边坐下,点头说:“嗯。”

    刘铁:“我也明天走。”

    叶满歪头看他:“要回去了吗?”

    他是知道刘铁玩石头差点倾家荡产这事儿的,韩竞跟他说了。

    刘铁:“早晚得回去,不能一直逃啊。”

    叶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虽然不懂那生意,但也料想刘铁会很难,抿唇沉默一会儿,说:“上回你买的面还有大半袋子,你想吃面条不?我给你煮一碗。”

    刘铁定定看着叶满的脸,唇角带着笑,说:“那就谢谢小老板了。”

    钱秀立正和朋友说话,这会儿忽然转过头来,盯着叶满,说:“你上次做那个饼很好吃。”

    刘铁“啧”了声,吊儿郎当地扬声儿:“你想吃自己弄去。”

    一群人都看过来,钱秀立那张李逵的胡子脸上露出一点挑衅,说:“就你能吃吗?”

    刘铁跟他杠上了:“上回小老板也是给我带的。”

    “我做我做!”叶满特别怕人激动声大,即便是在开玩笑也不习惯,他连忙站起来,说:“不费事的。”

    他跑进了厨房,把那袋子面打开了。

    把面舀进小盆里,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李庚给他发来的消息,他立刻点开看。

    李庚:“我爸一直打电话问我你和谭英的事,他问你找到那个和叔叔了吗?如果他在云南,就会亲自带你去了。”

    叶满擦干净手,回复:“请转达我的谢意,我今天上午已经找到他了,也和他聊过。”

    他认认真真打字:“我和谭英没有关系,我只是……”

    我只是一个若干年后,偶然有幸遇见她故事的路人,我没有生活的方向,正以她的脚步为方向,一路向前走。

    李庚回得非常快:“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叶满删掉上一行字,回复:“不知道。”

    李庚:“我爸说,她走的那晚上,他在值夜班。”

    叶满一愣,心脏忽然砰砰跳起来,快速打字:“她说什么了吗?”

    李庚:“没有,这件事他没告诉过那个和叔叔,当时他没意识到谭英要走,只是以为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否则不会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叶满:“……”

    李庚:“我爸后来后悔了很久,一直回忆那晚的细节,他确定自己看到谭英流了鼻血,她好像是……”

    她好像是病了。

    叶满的心脏猛地一跳,忽然手麻了一下。

    如果谭英生病了,那么现在她怎么样了?

    她没有看到这些信,是否是因为自己看不到了?

    叶满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就算自己死掉谭英也不会死的,自己这么废都还活着,她肯定好好的。

    收起手机,他洗洗手,继续舀面。

    夜幕降临,天上星星闪烁,麻辣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一群人在房顶上吃饭喝酒。

    万幸这个房子独立,左邻右舍都是空地,也不会扰民。

    叶满蹲在韩竞身边吃,韩奇奇趴在矮桌底下,叶满吃一个丸子,能留半个给它,一人一狗分工非常明确,吃得格外认真。

    叶满还是那样,别人说话他安安静静听,时刻把嘴塞满,不敢抬头,生怕别人找他说话。

    刘铁那碗油泼面被大伙一人一筷子给挑没了,他自己反而没吃几口,跳着脚骂了好一阵儿。

    屋顶上天气凉爽,风吹得不急不躁,叶满今天看日期才知道,前些天已经立秋,但是这里没啥感觉。

    不像冬城,只要一立秋,天立刻就凉下来了。

    “小满。”身后有人拍拍他的肩,他转头看,吕逸达站在他的身后,弯腰低低说:“我们下去聊会儿?”

    叶满心脏扑通扑通跳,在吕逸达面前他老是紧张,他觉得那是个大明星。

    “好、好……”叶满连忙放下碗,站起来说:“走吧。”

    俩人一前一后离席。天上星星一闪一闪,院子里虫鸣悠长,老旧的楼梯昏暗,从屋顶转下。

    身后韩奇奇迈着小短腿一路狂奔而下,追到叶满脚边才放缓。

    叶满不知道吕逸达要说什么,就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在开着绣球花的桌前坐了。

    屋顶的说话声很清晰,有酒味儿顺着飘下来,吕逸达对拘谨的叶满笑笑,说:“我也要走了。”

    叶满一怔,问:“要去哪里?”

    吕逸达:“我在云南待了些年,也待够了,有以前的朋友联系我,他们正筹备一档综艺,我可能会回去做做编剧之类的工作。”

    叶满的眼睛显而易见地亮起来,说:“那我以后可以看到你的作品了。”

    吕逸达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唇笑笑,温润地说:“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随时把我参与的作品分享给你。”

    叶满忽然觉得激动,他想到吕达会重新回来就很高兴,吕逸达又做了他曾经最热爱的事业,叶满觉得比自己找到梦想还要高兴。

    他点头,说:“我会每一个都下载来看的。”

    “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可能没有这个勇气答应下来。”吕逸达极认真地说:“我以后也会一直把你说的话带在身上。”

    叶满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呢?”吕逸达问:“小时候想和我一起做喜剧,那现在有什么梦想吗?”

    叶满摇摇头,老实地说:“我没有想做的,做什么也都做不好。”

    吕逸达:“没有爱好吗?”

    叶满想了好一会儿,勉强说了一个:“现在在学剪视频。”

    吕逸达:“路上拍的吗?”

    叶满讪讪的:“拍得不好。”

    吕逸达:“那要不要试试做做个人账号?我觉得你这一路上肯定非常精彩。”

    叶满愣住:“视频账号……我吗?”

    “竞哥,干嘛呢?”一人咬着烟晃到韩竞身边,一脚踩在屋檐边上,跟着往院里看,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韩竞吐出一口烟,烟飘过他那头显得凶悍的青茬儿,没吭声。

    花前灯下,吕逸达稍稍低头,勾唇看着叶满的眼睛,温和地说:“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上一个是和医生。叶满是个笨蛋,同一个问题他就能想起一个解题思路,他根本不会深想吕逸达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

    “啊……”叶满脸有点泛红,低着头往嘴里塞了一粒葡萄,小声说:“有一个有点喜欢的人。”

    吕逸达眼珠往上转了转,瞟向屋顶,随后笑着说:“祝福你。”

    没什么好祝福的,他和韩竞又没有以后,他不打算谈恋爱,因为每个人到最后都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

    吕逸达先上去了,叶满进厨房,又做了三碗油泼面。

    端着上楼,给韩竞一碗,放了一碗在吕逸达面前,剩下那碗让刘铁拿走了,钱秀立去抢,没抢着。

    桌上他的盘子里多出了一小堆菜,是捞出来的土豆。

    叶满看韩竞一眼,默默低头吃。

    天上月亮半残,慢慢也移向了西边,一群人喝得正起劲儿,叶满却有点累了。

    他总是这样,像一个储存不了多少电量的废电池,只能续航很短的时间。

    他垂着头,遮遮掩掩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合上呢,听见钱秀立叫他。

    他茫茫然抬头,桌上就钱秀立一人站着,大伙儿都看他。

    隔了半张桌子,钱秀立那健硕雄伟的身材裹在黑色短袖里,好好的半截袖儿让他撑得腹肌棱角都能看出来,那满脸粗犷的胡子遮掩了他的表情,但是听那声儿倒是挺紧张的。

    “叶满。”钱秀立说:“过来一下,我有事儿跟你说。”

    桌上人面面相觑。

    叶满大概能猜到,他是要说那晚上自己撞破他和调酒师那事儿。

    他有点抗拒,因为那事儿实在让叶满冲击挺大的,但又不好不给面子。

    他慢吞吞放下筷子,忽然听到身旁韩竞的声儿:“有什么事儿不能在这儿说啊?”

    叶满心里松了口气,立刻坐稳表示自己不想离席,仰头看钱秀立,并微笑。

    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我见你第一面就挺喜欢你的,”钱秀立是叶满家乡那边的人,说话带了点东北口音,大咧咧的,但挺诚恳:“你要是看我顺眼,能不能考虑考虑跟我谈一段儿?”

    桌上有人喷了一口酒,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可没人吭声,都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们的好朋友——直男.诗人.钱秀立。

    叶满整个人都僵了,脸冷一阵儿热一阵儿的,想扒开桌下韩奇奇的嘴钻进去。

    钱秀立那眼神儿可坚定了,盯着叶满,说:“咱俩是一个地方的,老乡,家里离得也近,我年纪也就比你大两三岁,哪哪都合适。我知道自己写的诗不咋地,但是你能说一句喜欢,我就知道你是个特别懂我的人。”

    叶满没说过喜欢,他就是说和那个什么沙漠的现代诗比起来,他愿意买他的。叶满僵硬地看向俞嘉鱼,那调酒师手上握着酒杯,眼睛盯着钱秀立的侧脸,美艳的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阴岑岑的。

    所有人都看在自己,叶满手心都急麻了,强烈无措中,他垂在桌下的手扯了扯一直沉默着的韩竞的裤腿儿。

    韩竞转眸瞟他一眼。

    “他喝多了,逗你玩儿呢。”韩竞慢悠悠说:“别搭理他。”

    叶满稍微松了口气。

    钱秀立:“我没……”

    “聊什么呢?”刘铁在院子里打完电话,抽着烟上来,打破了这院里的僵局,他左右看看,也没多想,冲叶满说:“小老板,过来,有事儿跟你说。”

    这话说完,房顶更静了,只有虫子还不知死活地叫着。

    吕逸达笑笑,低头喝了口酒,一群人的目光诡异地集中到刘铁身上。

    韩竞低头点了根烟,掀起眼皮盯向刘铁,说:“说说,你又有什么事儿?”

    桌上的人更静了,使劲儿给刘铁使眼色。

    刘铁多精啊,他不知道今晚到他这儿已经上演帽子戏法了,但他了解韩竞,那神态根本就是心情不好等着找自己茬儿呢,立刻警惕起来。

    “答应赔给小老板的镯子和耳坠没选好料子,”刘铁生怕慢一步出声儿,语速特别快:“店里发给了我几样,我让小老板看看喜欢哪个。”

    “好!”叶满立刻站起来,说:“我看看。”

    说完,他快速走过去,扯扯刘铁的衣角,低低说:“下去看。”

    这一晚上把叶满折腾够呛,他心思也不在玉上,咬着手指头看了半天,指了一个看起来最便宜的镯子。

    之后,他就没敢往屋顶去,一头扎进卧室,反锁门拉好窗帘,灯都没敢开。

    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吧,他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儿,没过多久就安静下来。

    卧室门被敲响,叶满心头一紧,警惕地问:“谁?”

    韩竞的声音:“人都走了。”

    叶满放下心,跑过去把门开了。

    韩竞身上酒味儿不重,明天开车,他控制着量。

    门打开,他摸索着在墙上找到开关。

    “咔哒”一声,冷不丁的亮光让叶满眼睛特别不舒服,他捂起眼睛,低低说:“这么快就吃完了?”

    韩竞靠在门框上看他:“明天就走,他们本来也没想多留。”

    叶满慢慢睁开眼,就瞧见韩竞垂着眼看自己,这会儿俩人距离有点近,呼吸的酒味儿都能闻见。

    韩竞黑漆漆的眼睛没像平常一样锐利,眸光懒散,好像带了点醉意。

    “哥,”叶满小声说:“对不起啊。”

    韩竞微怔:“你道什么歉?”

    “你朋友那件事……”叶满心很堵,没什么力气地说:“都是我的错。”

    韩竞说:“你招人喜欢,怎么能是你的错?”

    叶满怎么可能觉得自己招人喜欢,他甚至加快语速回避那句让他听不惯的话:“或许是我做了什么没分寸,让他误会了,也可能是……”

    韩竞:“是什么?”

    叶满说出了自己想了半个钟头的答案:“可能是觉得,表白我这样的人十拿九稳,既然对男人有感觉了,不如找个我这样的。”

    好拿捏的。

    他说这话很羞耻,觉得自个儿对不起钱秀立,把他往坏了想,这样的自己真坏。

    韩竞:“……”

    韩竞皱眉:“他就不能真喜欢你吗?”

    “就我这样的?怎么可能?”叶满立刻说:“你不知道他……”

    话到这儿,他猛地停了。

    韩竞:“和那个调酒师?”

    叶满愣住:“你怎么……”

    韩竞:“刘铁也知道。”

    韩竞盯着叶满头上乱糟糟的卷毛儿瞧,显然他自个儿待着的时候折腾头发了,没准儿薅了几把,头顶蓬乱。

    叶满持续震惊:“刘铁也知道?”

    韩竞点点头。

    叶满没过脑子:“他也看见厕所里俞嘉鱼给钱秀立……了?”

    韩竞瞳孔一震,盯向叶满。

    两脸震惊。

    叶满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捂住自个儿的嘴。

    韩竞“哦”了声,说:“还有这事儿?”

    叶满想要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韩竞走进卧室换睡衣,说:“虽然钱秀立刚才有点莽撞,但是有一点我能担保,他既然表白了,那就是真心喜欢,他从来不干违心的事儿。”

    叶满:“……”

    他在心里说,前天喜欢女人,昨天跟调酒师在厕所那样,今天跟我表白。他违不违心不知道,但老实巴交的叶满是真觉得,他挺多心的。

    他要是唐僧去西天取经,没事儿掏个心给妖怪吃当买路财,那八十一难后到一天那心都还得有剩余。

    韩竞:“但要真有你说那事儿,不应他是对的。”

    叶满没说话。

    韩竞:“你叫我一声哥,咱俩之前也谈过,有情分,要是真想恋爱了,我有责任帮你把关。钱秀立不合适,自个儿的事儿还没处理好呢,那姓俞的看着不像省油的灯。”

    叶满:“……”

    他乱糟糟的情绪好像一下子沉下来,觉得所有人都特没劲,因为韩竞和韩竞乱七八糟的朋友情绪剧烈波澜的自己最没劲,他没精打采地说:“谢谢你今晚上帮我打圆场,不过我也没打算谈,不麻烦你了。”

    韩竞半身衣裳还没穿上,露出一身结实流畅的古铜色肌肉,转头看他,眼神儿意味不明,慢悠悠说:“生气了?”

    叶满对他敷衍笑笑,对眼前美色完全视而不见,毫无兴趣:“我去冲澡。”

    韩竞盯着他的背影,没说话。

    洗手间里模模糊糊传出来水声,韩竞站在窗户边上,拨通了钱秀立的电话。

    院子里关了灯,万籁俱寂,花也睡了。

    他盯着窗外头的话,低低开口:“今天的话我当没听见,醒醒酒吧。”

    钱秀立纳闷儿地“喂?”了声,开车往古城走的刘铁抢过他的手机,贱兮兮地拉长调子:“竞哥,他知道了,他不动你的‘朋友’。”

    电话挂了。

    第80章

    离开丽江的前夜, 叶满一点睡意也没有,侧躺在床边上,能离韩竞多远就离多远。

    手腕上那跟深蓝色毛线被他慢慢解开, 扔在床单上, 过了会儿把线拿起来, 慢慢绕在大拇指上。

    他睁着眼睛看夜色里自己模糊的手, 几分钟后, 他将那根线扯了下来,拴在了第二根指头上。

    韩竞呼吸平稳,应该是睡着了, 明明在一个床上,可却让叶满觉得特别远。

    脸上有毛毛的东西爬过去,叶满随手把虫子甩到地上,抿起唇, 将线拴在了第三根手指头上。

    他狭小的心眼儿想着, 韩竞今天那话真没必要, 叫他哥不是真让他负责任,俩人在一起,可后面接了个“过”字儿呢, 韩竞犯不着跟自己操心, 那话说得让叶满觉得自个儿就好像是个包袱,赖他身上了似的。

    生气。

    他有点粗暴地扯下线,把它往无名指上套, 想到韩竞老是爱把线拴这根指头上,他越过这根,直接降级到了小手指。

    他不能不管韩竞,万一梦游有危险呢。

    他盯着自个儿的指头瞧了半天, 觉得应该把韩竞放在这个位置,小拇指末尾处。

    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用自个儿的指头完成了对韩竞的心理疏远和关系降级,直接降到最末了。

    他闭上眼睛,努力睡,可睡不着,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外面客厅睡。

    可他刚刚穿好鞋,身后本该熟睡的人忽然出声儿。

    半夜十一点多,韩竞声音很清醒:“干什么去?”

    叶满不想和他说话,开口时声音有点闷和含糊:“我去客厅睡。”

    韩竞坐起来:“为什么?”

    叶满:“不为什么。”

    韩竞:“因为我的话生气?”

    叶满心想,看吧,他就知道韩竞明白,他多聪明啊。

    叶满给他台阶:“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小心眼。”

    韩竞:“就是故意的。”

    叶满:“……”

    他深吸一口气。

    夜色很静,韩奇奇趴在床边睡得很香,叶满低头看它,又深吸一口气。

    “不说了。”叶满避免自己看他,产生冲突,抬步往外走。

    韩竞一句话把他订在原地:“就不问因为什么?”

    叶满憋屈得要命,一点儿也不想搭理他,明明平时看着那么酷那么稳重一男人,竟然半夜三更跟他掰扯这些没意义的事儿。

    “反正你们都有道理,”叶满心脏跳得剧烈,逼得狠了,情绪就有点胀馅儿:“你有道理,你朋友有道理,你们都是场面人,都聪明大方,什么都能互相送,怎么待我都有道理,是我不该有反应。”

    韩竞:“说得都哪跟哪儿啊?我送什么能送你啊?”

    叶满脸涨得通红,沉寂的夜色里,他呼吸有些低促:“你睡吧,我出去睡。”

    “身为前男友,醋一下都不行?”韩竞紧跟着撂下一句话,语气特理直气壮,直接让叶满愣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尖儿忽然被蛰了一下,被那个奇异称呼刺激得一时整个人呼吸乱了。

    “行!”叶满憋屈地说。

    韩竞:“那就别出去。”

    叶满抱起韩奇奇就往外走,丢下一句:“你喜欢钱秀立也犯不着拿咱俩以前的事儿出来说。”

    韩竞:“……”

    他眼看着叶满出了房门,气笑了。

    他下床跟进客厅:“我喜欢钱秀立?你怎么想的?”

    叶满缩在沙发上躺下,把韩奇奇的狗头盖耳朵上了。

    韩竞今晚上情绪像是不太稳定,指着狗:“韩奇奇,你下来。”

    韩奇奇冲他龇牙,看着也不稳定。

    韩竞跟小狗也较劲,特幼稚:“我们的事和你又没关系。”

    韩奇奇凶巴巴冲他呜呜汪,做警告。

    韩竞直接走过去了,一把拎起狗,低头看叶满的后脑勺,追着问:“我喜欢他什么?喜欢他满脸头发还是那些泡了浆水的诗?”

    叶满抱住脑袋,悬空的韩奇奇嫌弃地把头扭过去,不看韩竞。

    韩竞咬牙:“你和韩奇奇孤立我是吧?”

    叶满:“……”

    韩竞压住叶满的肩膀,硬把他扒拉平了,露出一张脸。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一束光从卧室门缝儿里照出来,可也能让俩人视野清楚。

    沉静的夜色里,露出叶满弯着的眼睛和唇角,他显然憋笑憋了一会儿了,就仰着躺那儿,看着韩竞笑。

    韩竞知道,自己故意“作”的那一下有效果了,他得在叶满被人那么多人围着、喜欢的时候提醒他身边还有一个自己,叶满可以自由选择,可必须得看到自己这个选项。

    目的到了,他不作了。

    韩竞轻轻勾唇,说:“对不起。”

    叶满一怔。

    他定定看着韩竞那张英俊的脸,片刻后摇摇头,从沙发上坐起来,认认真真说:“我也有错。”

    韩竞把狗还他了,打开台灯,客厅光线朦胧静谧,俩人就一起在沙发上坐着。

    叶满从茶几上摸起烟,咬在齿间,低头点燃。

    韩竞舒展着长腿,说:“你有什么错?”

    叶满垂眸,吸了口烟,烟雾散在空气里,模糊了他的脸。

    那一头卷毛儿耷拉着,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肯定是我做错什么,让人误会了,不怪人家。”大半夜起来,叶满声音有点哑,他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低低说:“我经常这样,不会和人交流,这几年不社交好一点,但是一开始社交就会出错。”

    韩竞皱眉:“你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钱秀立才会对你表白。”

    叶满沉默下来,良久,他小声说:“不就是这样吗?”

    韩竞:“不是。”

    叶满双腿蜷着,身上的短裤滑到腿根,露出白皙流畅的腿,他身上那件儿衣裳是韩竞的,借他一回,之后叶满偶尔会穿穿,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面料很舒服。

    韩竞意识到什么,问:“刘铁之前讹你,你也觉得自己有错吗?”

    叶满:“……”

    叶满弓着背,低低说:“那事儿不能全怪刘铁,说不定是因为我长这样儿才让人生出不好的心思的,后来刘铁又大半夜去医院给我送蘑菇,还给我买了向日葵,我得回报他。”

    韩竞这会儿解开了之前的疑问。

    叶满这个人是用称去称人的,一两好平一斤坏,但天平是最公允的,那九两平称的是什么?

    剩下的九两是叶满对自己的厌恶、批判、苛责,和诬赖。

    “你不需要反思。”韩竞说:“你一点错也没有。”

    叶满意兴阑珊地笑。

    韩竞:“你收到喜欢,是因为你招人喜欢,别人对你好,是因为那些人觉得值。”

    叶满没说话,低头抽烟,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韩竞声音低低沉沉,不急不缓地说:“你是受委屈那个,总找自己的麻烦做什么?恶是别人做的,念是打那些人心里起的,和你没半点关系。”

    叶满:“……”

    “你没做错事老师能扇你吗?”

    “他们怎么不孤立别人,单孤立你呢?”

    “天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叶满?他也是神经病吗?”

    “肯定是他扭屁股勾引人的,看那副贱模样吧。”

    ……

    现在是叶满的27岁,可他独自走过那么那么长的路,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

    夜里风停,上锁的庭院里坐着一个小男孩儿,他就坐在紧闭的房门外,抱着膝盖,仰头看着虚无的夜空。

    隔着半个客厅一扇门,他与叶满背靠背,好像时光中的两个孤单魂魄重叠。

    韩竞说:“小满,别总欺负自己。”

    叶满指尖的烟燃到手指,烫得他哆嗦了一下。

    他轻轻歪头看韩竞,眼神儿茫然地像是一个刚闯入这个世界的小动物。

    他难以理解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欺负自己?”

    韩竞问:“那你觉得自己干嘛呢?”

    叶满没说话,他这二十七年里,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他的心里一直不得安宁,即使自己一个人时,也会疼得呼吸困难、焦虑得彻夜无眠。

    对啊,他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人欺负他的,那他为什么痛苦呢?他时时刻刻听到的批判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自己!

    他的眼眶渐渐湿了,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害怕和无措,他盯着韩竞,说:“是我在欺负我吗?”

    或许不是欺负,是虐待。

    韩竞那双沉稳的眸子看着他,看起来格外宽容,他轻轻说:“小满,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这样?”

    一滴泪从眼眶跌落,叶满眼睛一眨不眨,就直直看着韩竞,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吧嗒吧嗒往下砸,像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

    屋外,那个倚着门口的小孩儿缓缓蜷缩起身体,将头埋进手臂里,眼泪一滴一滴淌进了时光里。

    韩竞带着薄茧的大手不轻不重地蹭过叶满苍白的脸颊,很快被淋湿。

    外面下起了雨,簌簌地潮湿了村落。

    韩竞捧着他的脸,一点一点给他擦眼泪。

    擦干净一点,转眼又湿了,让人悲伤又无力。

    “我等着你开始信任我的那一天。”韩竞凝视他的眼睛,低低说:“但从今天开始,别再欺负自己了。”

    “从今天开始?”叶满小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好。”

    韩竞不知道,叶满一直在努力救着自己,他穷心竭力、再三救着自己,他努力理解着吃过聪明果的人类的话,试图让自己变聪明。

    他太笨了,又没章法,一直没效果,但他不固执,也有一点点的勇敢。

    就比如废弃医院时他主动直面恐惧,还有现在的一句——“好。”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韩竞深邃的眸子把他看着,低低说。

    叶满摇摇头。

    韩竞眯起眼睛,捏他脸的手指轻微使力,让他抬起头:“不打算开诚布公地聊聊咱俩的事儿?”

    叶满的目光聚焦在韩竞挺拔的鼻梁骨,有点不地道地诬赖道:“反正你不是喜欢钱秀立,那就是喜欢吕达。”

    韩竞一听就明白了,叶满在这儿装傻呢,他根本就知道和吕达说话那会儿自己也在一边看着,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慢慢靠近,挑眉问:“这么一会儿我都喜欢俩人了,就不能再猜一个?”

    叶满抬起爪子抓住韩竞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往下扒,含糊说:“我想睡觉了。”

    韩竞那手劲儿哪是他能动的,一双细白的手握在那双古铜色皮肤粗糙的大手上,那色差和大小看着有种异样的色气和暧昧。

    更别提,那根毛线还在俩人指头上头拴着呢。

    心跳持续加快,细微的刺激和快乐从叶满的每一个触角苏醒,他头上的卷毛儿轻颤了一下。

    他泪痕未干的眼睛看着那个异常英俊的男人,其实只是看到这张脸,他就控制不住生理性喜欢。

    高鼻深目,五官立体,那双眼睛很黑,很锐,盯着看时有点怕人,但是有控制不住被吸引进去,挪不开眼。

    危险又迷人——韩竞给叶满的感觉是这样的。

    尽管知道他是好人,尽管看他为人正气、对自己很温柔,但是偶尔韩竞的一些小动作会让叶满觉得危险。

    比如他们第一次上床,离别前的那个黎明,韩竞站在床边,有种陌生的凝视,再比如现在,韩竞紧紧攫取他的视线,让他有种被狼盯上的危险感。

    叶满双手抓着他的大手,转动手腕,想要把他掰下来,可又觉得每一根手指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变得软绵绵。

    韩竞慢慢靠近,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离,唇贴上实质那一瞬间,两个人都静止下来。

    韩竞的唇停在了距离他八九厘米的位置,贴上了叶满的掌心。

    由于还有段距离,其实叶满不确定韩竞是不是想要过界,那只手罩住韩竞下半张脸,蹭到了冒出的轻微的胡茬儿。

    韩竞没说话,也没躲开,就静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可叶满觉得整个手掌都在发麻,麻得手都开始抖,他不敢看韩竞的表情,迅速蜷缩起身体,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大口喘气,异常剧烈。

    “小满?”韩竞被他弄愣了,俯身靠近,试图从下面角度看清他的脸,问:“哪里不舒服吗?”

    叶满摇摇头。

    他急得快哭了。怎么办才好,喜欢像是春天埋下的柳条,一遇风吹草动就要疯狂抽枝生长。

    和医生说,可以像喜欢蒜苗儿一样喜欢人类。

    可以吗?不让韩竞知道就可以吧,像妖怪一样吸他的能量,只一点点就好了,就能让自己感觉到这个灰色的世界被涂上了一点颜色。

    第二天丽江是个大晴天,东西收拾整齐,房东验收房子后,俩人就准备走了。

    韩竞坐在副驾上调试摄像头,韩奇奇好奇地看着,画面传进叶满的手机里,叶满站在车门口,叫了一声:“奇奇,我在这里。”

    车里出现了叶满的声音,韩奇奇好奇地四处张望,又扭头看叶满,今天大耳朵没立起来,随着摆动东倒西歪,一幅呆傻的样子,像是不太认识脸上被虫子咬出红疹子的叶满。

    小狗最近毛又长了,身上的皮肤病已经明显转好,也胖了一点,干干净净的,看着不太像一个小流浪了。

    “没问题,”叶满坐进驾驶位,说:“看得很清楚。”

    韩竞系好安全带,说:“换着开,累了叫我。”

    叶满点点头,坐在位置上,发动车。

    他没立刻走,盯着门口那条村间小路看了会儿,低低自言自语:“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韩竞:“不知道方向吗?那就一路向东。”

    叶满弯弯眼睛,踩下油门:“出发!”

    ——

    他仍深爱着谭英。

    信件就像时空任意门,把我带回了过去的旧时光。

    我想,如果谭英回来找医生的话,一定也会打趣的,因为进去见他的话需要十块钱买门票。

    那个院子很小很小,像雪山脚下的一个避世所。

    我在里面转了很久,看他们供奉的神像看了很久,虽然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神。

    我还是没有攒够勇气去和一个陌生人搭话,就跟神待了很长很长时间。

    我站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参拜,也并不知道自己拜的方式对不对。道教要双手以太极相持作揖,出马仙和道教相似,藏传佛教我模仿着学过,从额头、喉、心合十参拜,我也见过□□,他们双手先贴耳祷告后鞠躬三叩头。

    身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连做礼节都显得局促。

    康德说过,“没有信仰的人类生活与兽类生活无异。”

    我这个不知礼数的兽类开口问那位陌生的神:“那个屋子里的人是和医生吗?”

    神不说话。

    但是,燃到尾端静止的香落下一寸灰,我想,神在说:“是的。”

    那个中年男人握在手中的手机滑落在地的时候,仿佛打碎时空滤镜,我一下就跌进了九十年代。

    我看到了信笺被修长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看到年复一年到来丽江的人,看到洪水暴雨和雨林,还看到了,一个背着行囊,深夜独自走出医院的姑娘。

    我去过那个初见的医院,所以那些画面感太强,就像蜃楼一样,在我眼前一一闪过。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21世纪,医生已经老去了。

    他说了他去过的很多地方,我安静听着,尽量记下来那些细节。

    那是一种让人优美又无能为力的悲伤,我想说点什么去安慰医生,可他却像一个长辈一样宽慰了我。

    我想,谭英的人生一定是一场童话,因为她遇到的都是一些美好闪亮的人,或者,她就是闪亮本身。

    医生给我开了药方:别让自己的世界褪色。

    前面的路笔直平坦,酷路泽跑在八月的初秋里,我想,我正在给自己上色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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