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从白天开到了晚上, 高速路上已经没多少私家车在跑,多数是些大货车在跑夜路,轰隆隆的大车偶尔擦身而过, 晃眼的远光灯远远照过来又飞速走远, 让人眼睛忽明忽暗, 非常疲劳。
这会儿是韩竞开车, 叶满困得直点头, 但是一直撑着不敢睡,他偶尔和韩竞搭一句话,怕韩竞犯困。
韩奇奇没烦恼, 小脑袋钻进叶满的臂弯里,睡得出了鼾声。
“前面有个服务区。”叶满稍微打起一点精神。
路边的指示牌亮着夜光,有服务区提示。
韩竞轻微颔首,向前开了几分钟, 就看见了灯火通明的服务区。
服务区门口停了几辆赶夜路的车。
车门打开, 韩奇奇立刻跳了下去, 然后摇着尾巴等叶满。
韩竞把车门锁好,抬头看了眼服务区监控的位置,问:“饿不饿?”
俩人一起往服务区走, 叶满脚步有点快:“有一点, 吃点东西,下半程我开吧。”
韩竞:“我开吧,你困了。”
叶满:“我喝咖啡。”
韩竞:“贫血少喝咖啡。”
蘑菇中毒那天医生就说过叶满先天贫血, 还挺严重的。
叶满被管着,就感觉到自己被关心了,一点儿没犟嘴。
他“哦”了声,罕见地开了个玩笑:“要不让韩奇奇开吧。”
韩竞轻笑了声, 正儿八经说:“它也不行,没到考驾照的年纪。”
服务站门口站了几个人,正闲闲散散抽烟,看见有人过来,眼睛盯着俩人看。
叶满对别人的注视异常敏感,就算有人从身边走过不经意瞟他一眼都会不自在,更别提这样盯着看。
他低着头走上台阶,挡在门口的人往旁边让了一步,擦肩而过时,叶满垂着的眸子瞟见了那人粗糙发黑的手指头。
进了服务站的门,那些视线就消失了。
服务站里头除了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就只有俩司机正闷头吃泡面,货架上不少速食品,供来往的司机补给。
叶满跟服务人员买下了烤肠架子上最后三根烤到爆炸的热狗,牵着韩奇奇往韩竞那儿走,见韩竞买了一打红牛。
“在这儿休息会儿吗?那边有位置。”叶满问。
韩竞:“先回车里吧。”
叶满连忙追上去,开了一天俩人都挺累的,他的腰不舒服,想活动活动,但是韩竞想走,他就把话憋回去了。
出了服务站的门,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就剩下两辆大车,应该就是里面吃饭那俩人的。
服务区面积不小,停车场空荡荡的,起了薄雾,夜里看着特别荒凉。
叶满咬着一根热狗,正要开车门,眼神儿不经意往下一瞟,他半蹲下,说:“哥,这个轮胎没气了。”
他正要去拿充气泵,就听见韩竞说:“我这边的也没气了。”
叶满绕过车头,弯腰看,果然已经扁了,不过手电筒光束里看得很清楚,这个轮胎上多了一条窄细的划痕。
叶满把烤肠递给韩竞一个,蹲下查看:“高速路上怎么会被划呢?”
他这会儿都没意识到,自个儿遇见这种事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他摸着轮胎:“我刚刚看路上有个修理厂。”
韩竞接了,没吃,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脸冷着,绕过车去检查副驾前胎,也是被划开的。
齐齐整整,就是刀口。
叶满站起来看他,高速路口轰隆隆的车飞驰而过,起雾、光线朦胧的夜里,韩竞穿着一身黑衣,又俊又沉默寡言,那张脸上带了点戾气。
叶满忽然想起刘铁描述的,他初见韩竞时候的场景,公路边的小旅馆里,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那时候的叶满没有比现在更加清晰的体验。
“哥。”叶满走过去,说:“是让人划开的,是吗?”
韩竞点点头。
“进去的时候看停车场的监控坏了,以为快点出来没事,”韩竞说:“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
叶满立刻说:“我报警。”
韩竞:“不用。”
叶满努力想办法,试图减少一点韩竞的不开心:“那、那我叫拖车。”
韩竞看向他。
就那么短短的几秒钟里头,那双充满戾气冰封的眼一点点化了。
在叶满认真的注视里,韩竞轻轻扬起唇,说:“不用,咱俩补,到了城里再换胎。”
叶满弯弯眼睛,乖乖说:“好。”
有时候叶满觉得,其实在路上走有点像九九八十一难,遇见困难,解决掉,然后平平安安继续上路。
如果人生的困难也是这样清晰就好了。
俩人支起灯,开始卸轮胎,这是叶满第二次弄,已经挺熟悉了。
服务站里走出个人,是刚刚吃饭那个大车司机,抽着烟往自个儿车走。
他们的车离这儿五十几步,瞧见他们特意绕过来,抻头看:“自己补啊?用帮把手不?”
韩竞搭话:“小事儿。”
那司机四五十岁,背有点佝偻,那么一个侧身的时候,叶满仿佛听见轻微的一声骨头“咔”的声响。
这人的腰肯定不好。
“你这不像爆胎啊,”司机像是不着急走:“让人划的吧?”
叶满用手背蹭蹭脸上的汗,看向韩竞的侧脸。
韩竞冷嗤:“常见的手段。”
“常见?”叶满轻轻插话。
那司机看他一眼,笑着说:“把车胎划了,再给你拖车、高价换胎,钱不就到手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服务区也没修理点,离着最近的那家修理厂,约么就是划你们车的人。”
叶满一下就想起来,来的路上他瞧见高速下面有一家修理厂。
怪不得韩竞不去,又怪不得他那么生气。
他瞧着叶满,语气挺和善的:“看着年纪不大,上大学呢吧?”
叶满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低头接着干手里的活儿,用打磨头清理轮胎内部创伤,说:“我毕业挺多年了。”
“看不出来,”司机像是有点失望,说:“看着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他今年应该上大学了。”
“高材生啊。”韩竞随口说:“学的什么?”
司机没说话。
叶满听不见他答话,抬起头来,就见他低头抽了口烟,说:“我也不知道,算年纪应该是上大学了,他丢那会儿,才五个月。”
韩竞:“怎么丢的?”
那人说:“在家里让人抱走了。”
叶满愣住了。
这是短短一段时间里,叶满第二次遇见“拐卖”相关的事儿,乍一听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就是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他这人嘴笨,不知道自个儿该说点什么。
韩竞开了口:“还找呢?”
“那不找怎么办?”司机笑笑,说:“说不准他还在哪儿盼着我去找呢。”
韩竞反应却好像挺平常的,低声给叶满耐心地讲解下一步:“这个是硫化剂,涂匀。”
“找人也得养好精神啊,”韩竞再抬头看那人,说:“你熬了多长时间了?”
叶满瞧见,那人的一双眼睛都熬红了,猛着抽烟应该是在提神。
“这趟货急,没怎么休息。”男人说。
身后亮起一束灯光,那辆大车开走了,叶满盯着看,看见车走上了黑漆漆的公路,红色的尾灯眨眼消失在视线里,像一个匆忙来往怪兽凶猛咆哮,钻入无边无际的天地间。
“你们什么时候走?”那人问。
韩竞:“两个轮胎,得一会儿。”
大车司机说:“那我睡会儿,你们走的时候能叫我一声吗?”
叶满正想着,为什么他不定闹钟呢?
就听他说:“我怕我睡不醒了,这阵子身体越来越不顶事。”
韩竞:“行,我们走的时候叫你。”
补车胎是个挺细的活儿,韩竞教得细,也慢,俩人一起弄一个,韩竞手把手教叶满把轮胎换下来、打磨、涂硫化剂、贴上胶,再打磨,最后把轮胎安装好。
做这事儿是个挺有成就感的活儿,叶满坐在水泥的停车场地上,看着握着扳手干活儿的韩竞,就觉得心里很踏实。
雾气渐渐拢住夜色,俩人一块儿补剩下那个,弄完安好,用上充气泵,两个轮胎都鼓起来了,没半点问题。
韩奇奇一直趴在车里看他俩,安安静静的,眼珠很灵动。
叶满看向那个安安静静的红色大卡车,说:“去叫他吗?”
韩竞半靠在酷路泽车门上,灌了一口红牛:“再等半个小时吧,路上开车,多睡几分钟都能缓过来不少。”
叶满忽然察觉,韩竞的善良是没有声音的,他细心又沉默,让冰冻中的叶满触碰到了一点这个世界的温度。
停车场的灯光被雾气拢得朦胧,服务站的灯光都模模糊糊,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叶满坐在车引擎盖上,望着远处的高速路,雾气里偶尔有灯光闪过。
雾气下来时,车上落了一层水汽,让人觉得呼吸都是水汽。
白天温度三十多度,夜里降下来了,空气很清爽。
现在,家里应该已经开始凉了,该给姥姥姥爷买入秋的衣裳了。
“我姥姥有很多兄弟姐妹,不过我都没见过。”
世界的这个角落很宁静,他的灵魂也很宁静,所以说出那句话的语气很平静。
韩竞半靠在车前,大长腿放松地交叠,随他一起向远处看,喝着功能饮料提神,闲适地听着。
韩竞问:“住得远吗?”
叶满:“嗯,离得很远。”
韩竞不问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是他会听这个叫做叶满的人心血来潮的说话。
“我只知道很远的地方有一大家子亲人,他们都会发生很多事,每年只过年和姥姥通一次电话,一通电话聊很久。”
叶满轻轻地叙述着:“从小时候到现在,每年都这样,随着科技发展,用的交流工具从座机变成手机,再变成视频通话。”
韩竞:“你这个年纪,正好跨在世纪交替,所以见证了科技腾飞过程。”
叶满:“嗯,小时候我会好奇,趴在姥姥身上听她讲电话,电话发生在每年除夕夜,每一年姥姥都会问同一句话:龙龙回来了吗?”
韩竞慢慢喝了一口饮料,并不打断。
“我问姥姥龙龙是谁,她说我应该叫他小舅舅。”叶满说:“他在八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了,家里人一直在等他,他们坚信他会回来,因为他们觉得八岁已经记事了,他早晚有一天能找回家。很奇怪,我从姥姥的描述里,一直会觉得自己和他一般大,因为她说起小舅舅时,一直用谈论孩子的语气,但其实他比我大二十岁。”
叶满:“后来过了很久,长大后,我在大学教室睡觉,惊醒时证券老师还在讲课,我恍恍惚惚的,一个念头忽然就出现在我的心里。”
韩竞问:“什么?”
叶满:“或许在孩子被拐走的那一刻,他在家人的记忆印象和对待模式里,就停留在那个年岁了。”
韩竞:“之后,会像那人一样,看到哪个年龄相仿的都像他的孩子,因为太想了。”
思念的滋味儿像醋里掺了盐,浓烈的时候熬心肝,叶满从来没经历过,那种感受在这一刻却忽然清晰。
他转头看过去,大车在雾里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大雾弥漫间,好像什么东西从车里扩散,丝丝缕缕,飘向了这个沉默的世界。
有一缕思念偶然被他接收,他感受到了,可他无能为力。
“第三封信。”叶满轻轻说:“那个孩子,找到家了吗?”
韩竞:“我们大概能找到其中一封信的主人,另一个,不太容易。”
第三封信很特殊,因为一个信封里装着两封信,一封是成人字迹,另一封明显比前者更加久远,是个潦草的儿童字迹。
信上的内容,就是关于拐卖儿童。
叶满对谭英越来越好奇。
偏远的高速服务区,孤单笔直的公路连接雾气,不知会通往哪里,是否会通到谭英面前。
“你说雾通向哪里呢?”叶满歪头说。
韩竞:“你觉得呢?”
他盯着浓雾遮掩的远方黑夜,想起自己问过同样的话:“妈,假如我走进雾里,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会走到哪里?”
妈妈说:“我哪知道?”
叶满问:“我会被妖怪吃了吗?”
妈妈被他逗得直笑。
叶满又问:“妈,我死了以后,这个世界还会起雾吗?”
妈妈说:“无论谁死了都会起雾啊。”
叶满握着口袋里的毒药,对她笑笑,说:“那我走了。”
妈妈说:“大晚上的往哪走?明天你爸不在家,早晨给你包馄饨吃吧。”
雾渐渐浓,他落后几步,就觉得妈妈被雾里的妖怪吞了,他追上去几步想最后看看她,看清了她的影子,就觉得自己的妈妈真的丢了,从雾里出来的,是另一个妈妈,因为就那么一会儿,她变得那么老。
最终,他靠那碗约定的馄饨活过了那个有雾的夜晚。
从那时候起,他总觉得雾是一个异世界的门,人走进去,再走出来,就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在想什么?”韩竞粗糙的指腹蹭过他的脸颊,擦掉滚落的泪珠,低低问他。
叶满:“我在想,如果我走进雾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韩竞:“我能找到你。”
叶满摇摇头,眼泪还在掉,他控制不住哭,但能控制住表情,有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会这样,莫名其妙流眼泪,但是表情很淡漠。
“没有人会想找我的,”叶满说:“和医生找不到谭英,但是他一直等着她,梅朵吉过世了,但是她直至最后一刻还在惦念谭英。但假如我走丢了,你会在第一个月后忘掉我,韩奇奇会在第二个月后找到新的主人,我爸妈会享受我死去的日子。到时候正好我的皮肉已经被雾里的妖怪吃掉了,然后一个新的叶满,快乐的、聪明的、富有的叶满出现在这个世界,做你的朋友,被韩奇奇喜欢,朋友们会和他和好,我爸妈真心为他骄傲,比起孙女孙子姥姥姥爷更加爱他,全世界上和我相关的人都会为我的消失欢呼,都会喜欢他,到时候我的骨头就会变成粉末,世界上再也没有我这个废物了。”
韩竞:“我会找你。”
他站在叶满面前,擦着叶满的眼泪,低低说:“我顺着那根毛线去找你,把你带回来。”
叶满望着他,瞳孔不断收缩,像是灵魂在不断坍塌:“毛线会断。”
韩竞:“那你走的时候记得沿途留下记号,再小我也能看到。”
叶满很固执:“没有人会注意我做了什么。”
布满浓雾的公路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站在道路中央,尖锐地大声吼叫:
“没有人愿意注意我!”
“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稚嫩的声音震得叶满的世界轰隆隆响。
“叶满。”韩竞告诉他:“给我留记号,我保证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是啊,毕竟他们是朋友,叶满知道的,韩竞这样有情有义的人,自己不见的话他是会找一找的。
叶满没接话,忽然偏过头,看向聚拢的雾气,那里仿佛闪过一个影子,一抹修长高挑的女人影子,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从雾里穿行,在公路一侧走着。
小孩子看到了她,那是他在空茫世界里看到的唯一身影,他跌跌撞撞追了上去,他觉得,那个人拥有好多爱啊,他想像老鼠一样,偷一点来装饰自己四处漏风的纸壳房子。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又犯病了,控制不住的情绪低落悲观。
“韩竞,”叶满转回视线,抬头看他,试探道:“你会不会感觉到我在时时刻刻偷走你的能量?”
韩竞那双沉稳深邃眼睛看着他,说:“你就想要那玩意儿?我多的是,喂一百个你都能喂成胖子。”
叶满:“……”
他低下头,笑笑,用衣袖擦干自己的脸,他被包容了,立刻觉得自己缓过来一口气。
第82章
“谢谢你啊, ”叶满说:“我老是说这些古怪无聊的话,不用理我。”
叶满昨天被虫子咬到腮,上面被泪水泡了火辣辣的疼, 说话也蔫巴巴的, 含糊不清。
韩竞靠回车上, 不急不缓道:“我觉得你的每一条思路都很有趣。”
叶满捂着脸歪头看他。
韩竞认真说:“我爱听你讲话。”
叶满愣住:“听我说雾里有妖怪吗?”
韩竞挑眉看他:“谁说雾里没妖怪?”
叶满鬼鬼祟祟试着冒出的调皮得到回应, 湿漉漉的眼睛一点点漫出笑意, 接着皱着的眉稍也开始放松,整张脸渐渐变得灵动,他面向大雾, 轻轻说:“如果他跑出来怎么办?”
韩竞低头看看手表,说:“工具箱在座位底下,捡最大的那个扳手,砸他。”
叶满笑出了声, 他深吸一口气, 觉得肺一片冰凉, 却很舒服:“雾好像越来越大了。”
雾气在持续变浓,再晚上路,就不太好走了。
韩竞喝光最后一口饮料:“该走了, 我去叫他, 你先上车。”
叶满从车上跳下来,拉开车门。
韩奇奇今天吃得有点多,肚子圆滚滚的, 一路犯困。
叶满开门时,小狗从副驾驶座位上抬起头,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叶满弯腰揉它的肚子, 小狗立刻露出肚皮,冲他快乐吐舌头。
它的肚子软绵绵,热乎乎的,叶满一摸就有点停不下来,半蹲下来跟他玩。
等待韩竞的过程中,叶满又被韩奇奇治疗了。
在这样的雾天里,流浪不知道漫长公路的哪一点上,他有正在等待的人,也有一只小狗陪伴他。
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韩奇奇这么完美的小狗,它的眼睛很圆,耳朵很大,像阔耳狐,毛很白,舌头很粉,肚子……很圆。
“我应该控制你的饮食了。”叶满温和地说:“韩竞说,我老是给你塞吃的,对你身体不好。”
韩奇奇打了个滚,双爪抱住他的手,玩闹地用牙齿轻轻咬。
叶满:“饿了吗?”
他一秒忘记之前的话,说:“我给你找吃的。”
小狗用爪子轻轻抓他。
他外面套着冲锋衣,里面是一个棉质短袖。
小狗爪子很利,往下一扯,立刻抓出一条线,特别明显。
韩奇奇立刻停住,小眼睛紧张地盯向叶满,连尾巴也不摇了。
叶满低头看看,继续摸它:“该给你剪指甲了。”
韩奇奇又开始摇尾巴,但是爪子不乱拍了,爬起来往叶满怀里钻。
叶满心软得不行,把它抱起来,正准备上车,冷不丁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余光盯着副驾后视镜,大雾里,一个细细的人影,正慢慢向他接近。
影子窄窄长长,像面条一样,走起来摇摇摆摆。
这荒郊野外的偏僻高速服务站,怎么突然有人出现,他没看到车。
难道……刚刚和韩竞聊天,真的被雾里的怪物听见了吗?
他有点慌,把韩奇奇放进车里,弯腰从座椅下边取出工具箱,底下黑漆漆的,但是他熟门熟路地握到了扳手。
转头看看,韩竞已经走向了那辆大车,身影在雾里渐行渐远。
叶满把扳手背在身后,站在副驾门口,向那影子来的方向看。
可还没等到看清那个人,他的身后,驾驶室那边忽然传来一个距离很近的声音:“你需要拖车吗?”
韩奇奇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声。
叶满吓了一大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边有人靠近。
他看看雾里渐渐走近的人,又转头看已经绕到车旁的人。
酷路泽车身轻微摇晃一下。
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胖子用力踹了两下他的车胎,掀起一双三白眼盯他,开口道:“车蛮好的哇。”
他的掌心出了汗,这时候,雾里的影子走了出来,是个瘦高个儿,果然不是妖怪。
叶满虽然记性不好,但是他记住了那人的黑色手指,他抬起手抽烟,叶满一眼就认出了男人那被汽油染过的手。
“看你们在这里停了很久了,出什么事了吗?”那个瘦高个儿脑袋很小,肤色很黑,像是常年做户外活儿的。
他语气挺好的,走过来,眼神儿往已经补好的车轱辘上瞄了一眼,向叶满递了一根烟,说:“需要帮忙吗?”
叶满没接,他紧贴着车,护住韩奇奇,开口道:“不需要,我们要走了。”
胖子笑呵呵跟那瘦子讲了句什么,是方言,叶满听不懂,他咽咽口水,不安地往韩竞那边看,韩竞已经走到大车那边了,看不太清楚影子。
“赶夜路吗?”瘦子普通话不太标准,说:“雾太大了,前面有个县城,建议你们到那儿休息。”
叶满浑身紧绷,语气很淡:“谢谢提醒。”
那俩人并没离开的意思,瘦子向叶满走过来,手电筒往他车轮子上照了照,和胖子对视一眼。
叶满紧盯着他们,从他们那交流的眼神儿里觉察出了让人不安的闪烁。
酷路泽是被人扎了车胎的,是不是就是这些人?叶满再笨也能把事连起来。
那胖子走向驾驶位的车门靠近,说着:“这车多少钱?”
叶满心脏地突突跳,看他靠近车门就觉得特别紧张,尤其他一只手拢起往车里张望,一只手垂在下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离车远点!”叶满忽然呵斥一声,全身细胞都进入了防御模式。
那胖子一愣,抬头看他,眼神儿闪过一丝古怪,带着狠劲儿:“看看又怎么了?”
瘦子走过来,伸手勾向叶满的肩,说:“我们就看看,别生气,抽根烟。”
叶满特别讨厌别人碰他,尤其那双黑漆漆的、鹰爪一样硬的手,箍住叶满的肩时,让叶满想起了幼时被爸爸打时的记忆。
一下一下,像铁疙瘩一样砸在他身上,会疼死的。他惊恐到喉咙发咸。
“别碰我!”叶满用力挣,说:“我朋友就在那边,你们赶紧走。”
男人下意识拉了他一把,无意碰到了叶满的领口。
“啪”一声脆响,叶满惊慌失措中觉得脖子一空,他花二百块钱在庙里求的保睡觉菩萨掉地上,直接碎成了渣。
瘦子脸沉下来了,扔下烟,说:“别给脸不要脸!”
叶满把扳手露出来,指着那俩人,眼神儿不断往韩竞那边看,但是他看不清什么了,雾更大了,能见度不足五米。
他硬着头皮,大声喊了一句:“韩竞!”
“砰!”叶满听见车胎爆炸的声音,头皮顿时一麻,韩奇奇尖锐凶狠的叫声立刻响起。
驾驶位那边的胖子听到动静闹大快速跑进了雾里,那瘦子却有点蛮横,往叶满面前又走了一步,韩奇奇从叶满身边窜了出去,一个纵跃,对准男人的手腕就咬了下去。
叶满心脏都快停跳了,因为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男人手里的刀。
韩奇奇这一下咬得相当狠,“咣啷”一声,刀直接脱了手。
这些变故几乎就在一瞬间发生的。
叶满大脑乱成一锅粥,眼见那人疼得龇牙咧嘴,要掐韩奇奇的脖子,立刻跪地用膝盖压住他,抱住韩奇奇,想把它拽回来,可韩奇奇死活不撒口,认男人怎么甩也不撒口,血滴答滴答,落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
叶满死死按住那人向小狗掐过来的胳膊,叫道:“韩奇奇,快松口!”
紧接着,雾里传来脚步声,韩竞和刚刚那位大车司机跑了过来。
韩竞脸色很难看,一点没问发生了什么,攥住那人不停往旁边地上摸刀的手,反手一扭。
叶满听到“咔”一声骨头脆响,很吓人。
赶过来的司机大叔忽然“嗷”一声,大喊:“站住!”
叶满惊惶转头,就见雾里隐约有一个胖乎乎徘徊的影子,另一个人竟然还没走!
“他把车胎给弄坏了。”叶满连忙说。
韩竞把那瘦子推给俩人,疾步跑进雾里。
司机屈腿把人压在地上,叶满急得要命,摸韩奇奇的背,哄它安抚它,试图让它把那二两人肉从嘴里吐出来。
瘦子疼得满口脏话地骂人,急着让他们把韩奇奇弄走。
“你养这狗凶性太重了。”那司机说:“看那眼睛,都红了。”
叶满跪在地上看,韩奇奇凶狠地盯着那瘦子,嘴里都是血,眼睛也恍惚闪着诡异的红光。
“这样的狗不适合养,”司机说:“你小心点,别碰它,万一把你咬了。”
叶满确实有点害怕,但是转瞬,他想,韩奇奇是他的小狗,连他都害怕它,那韩奇奇就算跟着自己,也是在流浪啊。
他摸摸韩奇奇的脑袋,试图分开它咬合深刻的牙。
那司机瞳孔骤缩,快速道:“放开它!”
已经来不及了,叶满的手指一阵钝痛。
叶满吓了一跳,低头看韩奇奇,那小狗迅速清醒,立刻松开牙,喉咙里发出哼唧地哀嚎声。
“就说它凶性大,你还不信。”那司机说:“看看给他咬的。”
那男人手臂上已经血肉模糊了。
叶满也顾不上看伤口,想摸摸韩奇奇,可小狗居然向后躲开。
他哀嚎着站在远离叶满的地方,一点点向后退,像下一秒要扭头钻进雾里。
叶满连忙追上去,把它逮了起来。
韩竞回来了。
他一个人回来的,看来没追上那人。
“怎么样?”叶满问。
“你怎么样?”韩竞皱眉看他的左手:“受伤了?”
叶满摇摇头:“就是淤青,没出血。”
韩竞皱起眉:“得快点打疫苗。”
叶满:“不用。”
韩奇奇在叶满怀里不停挣扎,叶满摸摸它的毛,小声说:“没事的。”
韩竞语气十分严厉,说:“它流浪过,你必须得打疫苗。”
叶满:“真不用。”
韩竞猛地停步,转身,厉声说:“你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健康很重要?”
叶满一下子被吼懵了,呆呆看着韩竞,一动不动。
好奇怪,他被很多人凶过,可韩竞凶他,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生出一种被关怀的赧然。
韩竞语气缓了缓:“你先跟大车走,听话。”
“我、我说话太慢了,”叶满乖巧又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我四月份打过了,被、被同事的小泰迪咬过一次,现、现在很无敌。”
韩竞:“……”
他胸口的担心稍微一松,又被他的措辞气乐了:“很无敌是吧?让它再多咬几口?”
叶满缩头:“那、那还是算了。”
韩竞:“……”
“以后别扒韩奇奇的嘴,”韩竞靠在车上看他淤青的手,仔细检查是否有创口,说:“那小东西野性还很强。”
叶满不支持韩竞这么说,因为他觉得小狗特别乖,这次起了凶性也是为了保护他。
现在小狗躲车里自己的狗窝里,说什么也不出来。
“它虽然流浪很久,”叶满低低说:“但是比很多小狗都要懂事的。”
韩竞没否认:“它是很聪明。”
叶满:“我同事那只就很讨厌,它喜欢龇牙叫,但是好像所有人都喜欢,如果表现得很讨厌它就会被说坏话。”
韩竞:“你怎么被咬的?咬哪了?”
叶满:“就小腿……它守在办公室里,我一天都没敢动地方,下班刚走出工位,被它忽然窜出来咬了一口,破了点皮。”
韩竞:“疼吗?”
叶满:“心疼……”
他没精打采地说:“因为我自己花钱打的疫苗。”
韩竞:“这算工伤。”
叶满更憋屈:“是副所长的狗,他不批。”
那大车司机一直趴在他们车窗边上抽烟、看韩奇奇,这会儿听了话,一下乐了:“他们那是喜欢狗吗?那是看主人呢。”
叶满腼腆地对他笑笑,说:“刚刚谢谢您帮忙,您睡好了?”
司机摆摆手:“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得走了,”司机说:“雾散一点了,警察也快过来了,你们路上小心点,这些人敢再来估计也不简单,你们当心点。”
叶满站了起来。
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有孩子的照片吗?我路上或许能帮着看看,虽、虽然我未必能帮得上太多。”
后半句,是他的招牌不自信、自我价值的弱化,怕别人对他有期待。
司机一愣,接着连忙说:“那太好了!车上有,你等着。”
大车缓缓开过来,司机降下车窗,把几张纸递向叶满:“这是我印的寻人启事,我大名叫李建军,上面是我电话,谢谢你们了。”
司机离开了,雾渐渐浅一点,高速上的车还在一个接一个地过。
夜里十点多了。
服务站里又开来几辆车,一走一过都好奇地盯着他们看。
那个瘦子狼狈地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张薄薄的寻人启事上是个胖乎乎的男孩儿——李子豪,男,2000年1月30日出生于陕西某市某县某村,2000年6月30日凌晨三时被人从家中抱走,特征:头发双旋儿,右脸上有一块指甲大的圆形浅褐色胎记。
下面是刚刚那位父亲电话。
叶满进了后座,把韩奇奇扒拉出来,把手指上套上小手套,给韩奇奇洗牙漱口。
它嘴里有很多血,毛上也是。
叶满抱它的时候,它小心翼翼地翻眼瞧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任叶满干什么,它一动不动。
韩竞站在那瘦子面前,抽着烟问:“车胎先前也是你们扎的吧?”
瘦子滚刀肉一样:“我们没有,别恶人先告状,好心好意要帮你们忙,你们搞成这样,等警察来了,我肯定会告你们。”
“有行车记录仪呢,车里三个摄像头,窗户外面的事儿都能拍得一清二楚,”韩竞半蹲下来,皮笑肉不笑:“拦路抢劫啊?知道能判多久吗?”
“我抢你们什么了?”那人也是个心理素质好的:“再说了,我可没碰你们的车。”
韩竞也没回头,扬声说:“小满,你丢了什么没有?”
叶满一呆,脑子转得慢,只以为他想定损,那蚊子肉也是肉,能多有点理就多有点理,于是他憨厚地说:“没丢什么,但、但……我的坠子碎了。”
韩竞:“听见没?”
瘦子:“……”
韩竞:“冰种翡翠,八十万拍回来的,你看你想怎么赔?”
那人脸色一变:“你!”
叶满:“……”
韩竞有点流氓。
他的坠子景区门口一抓一大把,要是开光的话免费送,开光钱是200。
他这人出门在外,生怕给别人带去一点麻烦,玉在停车场碎了,他刚刚就捡起来了,一点渣子不剩,生怕割了车的胎、人的脚,或者污染环境。
所以那人到处找玉的时候,什么也找不着了。
但他认识韩竞的车,踩点时候摸得清楚,这车是改装的,配件都是好东西,一辆车下来百万打底了,说他拍个八十万的玉,其实很合理。
“警察没来之前先弄明白了。”韩竞扫了眼他那一条被狗咬、一条脱臼的胳膊,看上去特讲道理:“我们该赔你的医药费都会赔,但我们的修车、玉,你得照价。”
叶满这人就不会做坏事,生怕自己被看出端倪来,就拉起了车门,安抚韩奇奇。
小狗这会儿很乖,缩着脖子,低着头,眼珠可怜巴巴地向上看,不知道是不是在害怕叶满。
叶满看它这样心里难受,他老觉得自己好像看到曾经的自个儿,被爸爸毒打以后,战战兢兢几天,那个男人忽然对他露出一点笑脸,开始和他和好,好像之前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可叶满怕啊,他不敢不靠近他,怕再挨打,可靠近时会万分警惕,就像现在这只小狗的眼神一样。
叶满小声说:“我知道你收力了,没出血,我没事。”
韩奇奇没反应。
叶满:“别怕了。”
韩奇奇向后躲,想跳到座位下面。
叶满撑着它的腿,把它抱起来,举到自己面前。
他对准韩奇奇的耳朵轻咬了一下,说:“我们扯平了。”
韩奇奇呆愣愣看他。
叶满埋头,亲它的小脑袋,一下一下。
越亲越觉得它毛茸茸的好可爱,弯唇说:“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狗。”
叶满说:“我也是小狗。”
叶满抱着韩奇奇,歪头看窗外,韩竞正跟那个人不知道说什么,那一身黑衣,身高和身材,给人特别强烈的压迫感。
叶满轻轻说:“他是狼。”
叶满:“我是小狗。”
叶满低头看韩奇奇:“你是小狼狗。”
韩奇奇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仰头看他,伸出舌头,舔舔叶满的鼻子。
叶满垂眸看他,小声说:“咬人不对,以后不要咬人。”
韩奇奇呜咽一声,钻进他的怀里,不动了。
那个人手上有刀,可能是用来划车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向叶满走那两步是为什么,谁也不敢赌。
韩奇奇感知到了危险,它在奋不顾身保护他。
叶满:“我也会保护好你的,韩小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许下这样有关责任的承诺,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兔子和猫。
第83章
警察过来之前已经帮忙联系了拖车。
叶满还是怕警察, 被问询的时候紧张得不行,好在韩竞在一边帮忙,他才把话说明白了。
奇怪的是, 那个人只说被韩奇奇咬的地方是不小心割的, 面对警察时态度特别良好。
他们坐警车去的县城, 酷路泽在拖车上, 落他们后面。
叶满不时回头看, 觉得那辆车孤零零的,特别心疼。
警车里很暗,警灯在雾里闪烁着, 叶满呆呆看着,就有点分不清自个儿在哪。
韩竞就坐在他身边,低低开口:“睡会儿吧。”
叶满摇摇头,前面有恐怖分子, 跟他们并排在后座的有一个警察, 叶满就像个课堂上的小学生一样, 不敢大声说话,他轻轻靠近韩竞,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们会不会有麻烦?”
“没事。”韩竞微微抬手, 想要摸摸耳朵, 但是又怕惊了叶满,就没动。
夜色很寂静,韩竞微微侧脸, 和他说悄悄话:“放心吧,什么事都不会有。”
车下了高速,开始进入山区,天黑路生, 路上几乎没车了。大山像巨大的影子,矗立着,低头看人闯入。
叶满察觉到了空气里水汽的增加,明明相邻省份,竟然差别这么大。
叶满维持一个姿势,脖子有点酸,小声说:“我怕韩奇奇被抓走。”
韩竞向他靠了靠,叶满的脑袋就轻轻垫在了他的肩上。
“我向你保证不会。”韩竞压着声线的时候,就有种深邃的温柔:“晚上想吃什么?”
夜色太沉了,喀斯特的大山无声,叶满的大脑也被这样的夜拖得沉重,他今天太累了,耗费太多心神,以至于靠在韩竞的肩上,没力气起来。
“江团鱼。”叶满怕别人听到,几乎用气音说,呼吸轻轻扑在韩竞的侧脸和耳朵:“酸的那种。”
韩竞偏头和他说话,两个人没对视,看着彼此的脸,晦暗光线没有模糊掉韩竞那有棱有角的脸,俊得异常,叶满那样痴迷地看着,然后看到了他的声音:“喜欢吃醋?”
叶满敏感地察觉到这句话的不一样,就像一根针轻轻戳了心口一下,然后有人拿着注射器向那个小入口里注入了蓝莓绊白糖。
“不喜欢。”叶满小声说。
韩竞:“今天害怕了吗?”
叶满声音绵绵的,轻轻呼气:“没有。”
韩竞:“今天做得很好。”
韩竞的鼻尖几乎会蹭到自己的鼻子,叶满能听到他平稳踏实的鼻息,韩竞肯定也能听到自己的。
叶满的头发乱了,披散下来,散在鼻梁,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柔软。
韩竞觉得,叶满像一只短暂在自己身边停留的小藏羚羊,怕是一动他就要逃走。
叶满今天累得要命,一路开车耗费体力,晚上那一遭又耗费心力,现在他和韩竞都不用开车,他可以休息一会儿,手指很暖很放松,甚至不愿意动一下。
“在夸我吗?”叶满轻轻弯唇。
车有点颠簸,韩竞的呼吸若有若无碰着他的脸,很热,其实叶满也不知道是唇还是呼吸。
但是他没有离开,他太累了。
韩竞:“嗯,要奖状吗?”
叶满摇摇头,那卷毛儿就一下一下细细蹭在韩竞的颈侧,也扫着男人的脸颊、嘴唇。
他的心脏跳得很轻盈,飘飘忽忽的,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想要睡会儿,那张让他很喜欢的脸忽然错了一下角度,他的唇被贴了一下。
很轻很轻,像个错觉。夜色好像容易让人迷失,刚刚气氛那么一层层堆着,好像这一下是水到渠成。
总之叶满不觉得突然。
叶满抬眸看他,只看清韩竞那张骨相优越的脸部轮廓,还有那一头酷酷的青茬儿,车轻微晃动,两个人的唇又贴在了一起。
他没躲,就那么安静看他,韩竞敛眸,微糙的唇在他唇瓣上轻轻地磨了磨。
韩竞的嘴唇有点干燥,是一种莎莎的粗粝感。
那两下磨得叶满心里有点酸涨的痛感,而叶满这个人是很难分清自己真实的感觉的,因为他恋痛,所以这一刻他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
没名没分的一个亲热后,韩竞偏开头,叶满也闭上眼睛,将头垂下,靠在他肩上睡觉。
车里响起说话声。
是韩竞和警察叔叔在交谈,声音模模糊糊的,叶满困得恍惚,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
他听到韩竞说:“我们来旅游。”
他觉得这个世界都特别远,只有韩竞离他很近,他能听到他说话,很踏实。
韩奇奇藏在叶满的冲锋衣外套里面,往他的臂弯钻了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前面那个瘦子一直警惕着他怀里的那玩意儿,韩奇奇一动,他立刻往一旁缩了缩。
那奇怪的男人从上车开始始终不言不语,无人注意的角度,他眼神渐渐泄露怒气。
这些叶满不知道,他陷入了浅眠。
脆弱易碎的梦里,他回到了几年前。
其实以前他来过贵州,来贵阳出差。
贵州很大,但是他只去过贵阳,印象里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城市,在他的家乡,每天十点左右路上就没什么人了,所以叶满一直觉得,这是正常作息。
但是贵阳不同,凌晨两点街上仍然车水马龙,他坐在酒店楼上向下看,失眠就让他那么整整看了一夜。
贵阳人民也很善良,就那么陪了他一夜,漫长时间里,晚饭、宵夜、早餐几乎无缝衔接,街上一直有人,来来去去。
他喜欢贵州,因为贵州有好多土豆,省会贵阳好像二十四小时总是热热闹闹,世界不会停息一样,透过窗户他能一直看到川流不息,不会在深夜里感觉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叶满那时坐在贵阳的夜里看了一些散碎的心灵鸡汤来试图自救,鸡汤说——人这一生最后能陪自己的只有自己,要享受孤独,要允许别人离开,要减少社交,要把自己还给自己,和世界格格不入也没关系,要自身即世界。
他从那之后照着做了,和所有内耗关系断了联系,可他的世界慢慢变了,他看不到色彩、身体越来越重、话越发少、整个人变得钝又笨。
有利有弊吧,他比三年前要不快乐很多,但是他比三年前要情绪稳定很多。
他也不知道再次回到贵州,这算是自救成功了还是跳进了另一个深渊。
从警察局出来,找了好几家酒店才找见一个允许带狗的。
叶满一进门就抱着韩奇奇,拖着疲惫的脚步往洗手间走,韩竞环顾一周,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好。
叶满仔细洗韩奇奇,温热的水淋湿它的毛,还有每一只小爪子,试图把它今天的害怕洗掉,小狗很乖。
已经午夜,这个县城已经睡了。这个县城高楼耸立、街道四通八达,现代化得非常全面。
现在的城镇都比十几年前变化太大,这不太好办,当初的小卖部或许早就没了。
叶满抱着刚吹完毛的韩奇奇出来时,韩竞正坐在床上,低头看手机。
行李箱开着,里边有韩竞的东西,但是韩竞没碰。
韩竞的细心体现在方方面面,就比如他还没洗手,就不会碰到叶满的东西。
叶满从行李箱里取出绿色床单,铺在靠窗的床上。
行李箱里还有两条小毯子,叶满没舍得扔,就一起塞行李箱里了,好在他行李箱大,也空。
他拿出来一条,裹在身上,爬上床,像一摊流体一样软巴巴趴下去,一动不动。
他太累了,有点违背常理的累,整个人都很重很疼,他的肩疼腰疼、脚后跟也疼,心情极度低落,好像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一样。
韩竞看他一眼,没说话,进了浴室。
出来时,叶满还没睡着,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床单一点,眼神很散,像是魂儿不在了。
“小满。”韩竞已经换了干净睡衣,走到他床边,坐下。
叶满感觉到身边床垫轻微塌陷,可他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
“捏捏背吗?”叶满眼睛终于转了转,缓慢抬起来看他。
“太晚了。”他毫无生气地说。
韩竞:“我不累。”
叶满:“……”
他把脸埋进手臂里,过了会儿,闷闷说:“可以用点力吗?”
韩竞:“好。”
这可能是叶满唯一的放松方式了,让自己的每一块肉都疼起来,疲惫和焦虑就会减轻,他会快乐一点。
韩竞隔着睡衣捏他背部的皮肉,他觉得已经很用力,但是叶满说了两次再加重。
再加重会淤青。
韩竞说:“不能再重了。”
韩竞的手捏上叶满的小腿,他今天开车太久,体力又差,估计小腿和腰最难受。
“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吗?”房间里安静很久之后,韩竞主动开口问。
叶满说:“没有。”
因为记事起,他的人生就陷入了巨大痛苦,那些有趣的,都是跟韩竞在一起发生的,他都知道。
叶满小声说:“够了。”
韩竞停下说话,低头看他。
叶满摸摸后颈,说:“不用捏了,我好多了。”
他很懂适可而止,享受也有度,不能一直让人家服务的。
韩竞:“宵夜快到了,一起喝点酒吗?”
俩人还没吃饭呢。
叶满努力爬起来,说:“可以喝一点白的吗?我睡不着。”
韩竞:“我下楼买。”
韩竞和外卖一起回来的,点的贵州本土烧烤。
两个床之间有空隙不大,有一个床头柜,烧烤就摆在上面。
叶满埋头吃,觉得很新奇,他们把泡椒穿在肉里,一口咬下去又香又酸又辣,特别开胃。
随平不是旅游城市,基本都是本地人,所以烧烤应该也是本土的,酸甜辣为主。
韩竞买的白酒度数不高,小小一瓶,显然是对他的量有数。
叶满边吃烧烤边喝酒,肚子填饱了,头开始发晕。
有挺长一段时间,俩人都没说话。
直至懵懵的叶满听到韩竞问:“以前来过贵州吗?”
叶满反应很慢,隔了几秒才说:“去过贵阳出差。”
他小声说:“我以前经常出差,也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大多数都是在酒店里吃外卖,没心情玩,所以哪里都不熟。”
韩竞:“以前没有旅行过吗?”
叶满安静了两三秒,开口道:“你可能不理解,没有工作时,我出家门超过五公里,都算出远门。”
韩竞递给他一串鸡翅膀:“喜欢宅着?”
叶满点点头,他慢慢多了一点话:“小时候想去远方看看,可太穷了,老是想着以后长大就好了。长大了,我又觉得哪里都一样,西南的高原草甸和我家楼下小公园里的没差,路边的秋英和格桑花长得一模一样,西北雪山上的雪也未必比我家窗台上下得更厚……总之,就是没兴趣,提不起力气。”
韩竞:“现在呢?”
群山之中,陌生县城,深夜夜聊,让叶满的心理防线降低,他醉着酒,用含混的吐字慢慢说着自己的烦恼。
韩竞是个再优秀不过的倾听者,让他忘了,这人的身份是他的前男友。
“看看山和植物,比以前心情好一点,但有时候会觉得很累很着急,”叶满说:“早上醒过来,经常会忘记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后会做什么。”
韩竞听他困惑地说着:“很着急,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总想要追着什么,又像被什么追着似的,可没人催我啊,明明什么都没有,世界都是空荡荡的。”
韩竞:“以前也这样吗?”
叶满回想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说:“不。”
他慢慢缩起来,像一个没安全感的孩子,轻声说:“以前老是想着,我以后一定会有钱、出人头地,那样家里就没负担了,朋友就不会忽视我,同学也不会……我想和朋友去西藏,还想去敦煌,每天用这样的幻想激励自己,好像在和什么较劲一样。”
“虽然那时候很偏激,很可笑,老觉得是因为缺这些别人才不喜欢我,”叶满轻轻说:“可我好像有一个奔头,有些事之后,这些都消失了,只剩下没意思……你还记得我租的房子吗?”
韩竞:“记得。”
叶满用手比划了一个方形,因为醉酒,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飘忽:“我的世界,变成了那一个小房子,我只想窝在里面,那里比世界上所有地方都安全,也比世界上所有地方都恐怖。”
韩竞:“为什么恐怖?”
白酒渐渐上头,麻痹了他的神经,叶满把脸埋进膝盖,醉醺醺地说:“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地缚灵,永远永远只会重复做那几个动作,直至死去也不会停。”
韩竞:“……”
外面下起了雨,这个季节是贵州的雨季,天无三日晴。
头发上搭上一只干燥的大手,叶满茫然抬起头,韩竞就站在他面前,他的手下滑,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掌心的温暖黑暗里,叶满忽然感觉全世界都静了下来。
“我们一起去看看世界,就顺着公路往前走。”韩竞低低说:“途中遇见谁,交给天来定。我年纪不小了,可也不知道前边的路是什么样的,我们且走且看看。”
叶满闭上眼睛,轻轻说:“看什么?”
韩竞:“看这个世界会送给你什么。”
叶满自我厌弃地说:“给我也接不住。”
韩竞:“接不住就去接下一个。”
叶满有点找茬儿:“下一个也接不住。”
韩竞稳稳地说:“那还有下一个。”
叶满停住,半晌,他轻轻问:“那要是什么也没有呢?”
韩竞:“你已经有了。”
叶满:“……”
韩竞手挪开:“韩奇奇。”
叶满脑袋里闪过一道白光,好像有什么雾散去了,心底忽然生出了一阵强烈震颤。
他低头看韩奇奇,小狗把叶满的拖鞋拖进狗窝里了,睡得很香,嘴巴往他鞋里一拱,萌得要命。
他盯着它不说话了,他倒不是觉得韩奇奇是什么世界赠与的非凡小狗,他只是想起,韩奇奇很信任自己。
这条路上,他至少已经收到了一份信任——那是他过往27年里,从未真正得到过的东西。
他仰头看韩竞,韩竞也看着他,大山沉寂,县城的酒店里几乎没什么人入住,所以很静很静。
两个人一直都没提起车上那个吻,以至于那发生过的好像是一个幻觉。
“我好想睡觉。”叶满小声说:“你绑紧一点,我怕你梦游的话,我找不到你。”
韩竞深邃的眼睛望着他,说:“好。”
叶满喝醉了,动作有点笨拙,他拿起床上的毛线,拴在自个儿的手腕上,又去拉韩竞的手。
韩竞配合地伸到他面前。
叶满眼睛出了双影,低头盯着韩竞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头数了半天,迷迷糊糊把线绑上了韩竞的拇指。
他一圈一圈绕上去,安慰他说:“梦游没什么可怕的,我也梦游的。”
韩竞:“没去看过吗?”
叶满:“看过,吃过药,医生说是睡眠障碍,休息好就没事。”
他抬头看韩竞,掏心窝子关心他:“你也会休息不好吗?”
韩竞:“……”
韩竞轻轻弯唇,揉揉他的脑袋,说:“小满,睡吧。”
第84章
叶满乖乖躺下, 韩竞把毛毯盖在他身上,转身收拾桌上的东西。
衣角被从后面拉了拉。
叶满那双眼睛里有薄薄的光:“睡觉吧,我明天收拾。”
韩竞:“我收拾就好。”
叶满:“我来。”
韩竞温柔地说:“你睡吧。”
叶满从床上坐起来:“我现在就收拾。”
韩竞:“你不用起来。”
桌上就那么一个袋子, 往垃圾桶一扔就完事了, 也不知道这蚊子肉大点的活儿叶满为什么这么坚持。
叶满仰头看他, 特认真地说:“韩竞, 你喝醉了。”
韩竞:“……”
他看看桌上的酒, 40度100ml,自个儿的根本就没喝两口,倒是叶满的快空了。这种酒, 就算他喝上半斤也就算个微醺。
韩竞:“我没醉。”
叶满抬手指他的鼻子,都快戳韩竞的鼻尖上了:“你肯定醉了,你不醉的时候不会这么犟。”
韩竞乐了:“说你自己呢?”
叶满这副模样太难得一见,头发软软卷卷地趴着, 仰起头时, 头发向后散, 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脸红了,平时苍白的脸红润润,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叶满下床, 抢走韩竞的手机,喝醉的人力气大,他用手臂一把就把韩竞给搡床上了。
韩竞都愣了一下, 看看自己又看叶满那小细胳膊。
把韩竞推床上,叶满就开始收拾桌子,他收拾得还特别利索,不像是醉了, 把东西扔垃圾桶,又拿纸擦桌子。
擦完桌子摇摇晃晃去洗手间洗手,回来时候看韩竞还在床边坐着。
他走过去,双手并用按住韩竞的肩,把人往床上压,那架势就跟要打架一样。
“喝多了就睡觉。”叶满半跪在床边,硬把韩竞压在床上躺好,然后跑到行李箱里取了那个蓝天白云的毯子,板板正正盖在韩竞身上。
韩竞没反抗,一直不动声色观察他。
叶满把人安排在床上,也没走,双腿盘着坐人家韩竞床上了。
韩竞正要开口,叶满忽然抬手,在他小腹上拍了拍。
韩竞身体一僵,低低问:“干什么?”
叶满一点儿没接收到他语气里的异样,困得睁不开眼,手贴在他温暖的腹肌上,一下,再一下,慢慢拍着。
“别怕梦游。”叶满迷迷糊糊说:“我拍拍就睡得好了。”
韩竞:“……”
他把手臂枕在脑袋后面,安安静静看他,感受着叶满掌心的温度。
那力道很轻,也很舒服,只是过于磨人,被拍了会儿,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腰。
好在叶满没拍一会儿就一头栽进了韩竞怀里。
韩竞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肩,把他慢慢放倒在床上,撑起身关了灯。
他把毛毯盖在叶满身上,透过夜色看他,可腰往后缩了缩,俊脸上露出一丝难耐。
狼狈中他垂眸看着熟睡的叶满,弯弯唇,好在,今晚跟这个小卷毛儿喝酒的人不是别人,被叶满哄的不是别人,否则非出点什么事儿。
夜很深了,叶满蜷缩起来,把头抵在了他的胸口。
韩竞半梦半醒搂住他的腰,分出的一线清醒里,他忽然想起来县城的路上,对叶满说的话。
第二天叶满睡到了早上九点。
县城酒店房间很大,靠窗位置是弧形,阳光无死角地晒进来。
韩竞没在屋里,韩奇奇也没在。
叶满心慌了一瞬,有种被抛下的恐惧感,然后他看到了床头的东西。
一块小蛋糕。
旁边是一个新信封。
他爬起来,拿起信封。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习惯性思考最坏结果的他心惊胆战,以至于心脏都在突突。
他想,韩竞是不是走了?
是不是他终于烦自己了?
自己偷他能量偷得太多了,他逃走了。
韩奇奇也被带走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慢慢拆开信封,绝望地抽出那张纸。
韩竞的字迹很潇洒大气——这是叶满的滤镜。
其实有点乱和狂。
——
叶先生,早安。
关于昨天提到奖状的事,你不想要,就换一种形式吧。
从拉萨到贵州,我们已经一起走过超两千公里,谢谢你一路带给我的好风景。
……
叶满紧紧抿着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生怕看到一个关于“离”的字眼,但是都没有。
他心脏紧紧揪着,返回去继续看。
……
昨天我们走了太远的路,白天你一直坚持开车,我晚上才能那么轻松,所以谢谢你的完美合作。
我们遇到的问题是我以前在路上遇到过的,如果以前遇见,我或许会不依不饶,非要搞点事出来撒气,惹上一些麻烦,但是谢谢你的情绪稳定,让我很快冷静下来。
表扬你当机立断向我求助时的聪明,一切没有向坏的方向发展,你勇敢地保护了小狗也保护了车,还有那个人的二两肉、我的几滴血,谢谢叶先生,你的功劳最大。
……
叶满轻轻弯起眼睛,就着上午明媚的阳光坐在床上继续看——
我想来想去,该说出来,以防你察觉不到自己多优秀。
蛋糕是奖励,信是夸赞,礼物在电视柜上,里面的小红花自己贴,我去遛韩奇奇,睡醒后联系。
韩竞留。
叶满一直一直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像骤变的风雨,像无常的阴晴,是辛辣的、酸咸的,总之,大喜大悲、让人难以平静。
他以前和朋友相处时的心情,从来都是极端,要么高亢要么极度低落,所以他的情绪一直不稳定。
他一直在猜啊猜,猜别人的心思,从未像现在这样有安全感。
原来,这段旅途中,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只会拖后腿。
他下床,拆开电视柜上的袋子,里面有一袋小红花贴纸。
下面是一个带着包装的文件夹。
外表是软皮的材质,浅绿色,是学生用品,高级又精美。翻开看,里面是透明的保存袋,活页的。
叶满呆呆看了好一会儿。
转身去找手机,想问问韩竞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但是刚刚走出一步,他又停住,看向自己的行李箱,里面的角落里,正用塑料袋皱巴巴地包着的、一打老信件。
他坐在弧形的窗前沙发上,将那五十六封信按照时间顺序摆在桌上。
不同国家、不同人种、不同时代、不同语言,因为叶满太过匮乏,看不懂,所以那些陌生语言的信在他眼里是没什么重量的,他也并不好奇。
他想起博尔赫斯的诗——别人白白地给了你浩瀚的海洋,白白地给了你惠特曼见了惊异的太阳;你消磨了岁月,岁月也消磨了你,你至今没有写出诗。
他是个文盲,只能耐心地、按照由近及远的顺序将它们依次放进文件夹里,做诗意的搬运工。
最前面的几封,就是谭英的信。
第一页是梅朵吉。
第二页是和医生。
他没有收下信,他托付叶满,如果真的有一天真的找到谭英,把信交到她的手上。
第三页,他手下微顿,轻轻展开。
——
我紧急给你写这封信,不知道还能不能到你手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贵州随平的一个小卖部老板,我的小卖部名字叫“来富小卖部”。
1992年时,你曾来过我这里,那时候你救了一个被拐的男孩。
但是除了那一个,当时还有一个男孩,当年大概八岁的样子,他现在正在找你。
许多年过去了,我想问一问,你还记得他吗?
——
这封信来自十几年前,而1992年,又是这封信的十几年前。
叶满看了这封信好多遍了,这封信一共两张纸,下一页纸是一个孩子的字迹,那些字,每看一次,叶满都会难过得嘴里发酸,因为如果第二封信事情真实存在,那么第一封信就是结果,也就是孩子的愿望,一定是空了。
空了的后果是,一个孩子,无法找到家了。
他坐在阳光里,如今正是好光景,明媚的阳光尽全力晒满每一个角落,把每一个人笼罩。
光线穿透叶满苍白的指尖,血液是红色的,所以透出的光也是温暖清透的红色。
他一封一封向文件夹里塞着信,手机□□忽然响了两下。
他的□□只会有一个人和他聊天,就是觉巴山上那个男孩儿,瞳瞳。
瞳瞳经常会找他聊,一般是在节假日和每天晚上六点以后。
一开始叶满还不明白这个是什么规律,但是韩竞说,可能因为那是大人的上班时间,他以为你要工作。
这是一个很细心懂事的孩子。
他看了眼日历,果然今天是星期六。
不上班后,他对“星期”这个概念渐渐模糊了。
他仍然积极回复瞳瞳的消息,有时候叶满会陪瞳瞳聊,有时候自己实在不愿意说话,就是韩竞说。
但瞳瞳没发现对面是两个人。
他跟叶满说:“我这里下了好大的雨,把一楼填满了,想把乌云装上火车带到沙漠里去,老师说沙漠里缺水。”
叶满想说:这个项目我王多满投了。
他把自己逗得乐了一会儿,房间里响起“哒哒”声,很认真回了瞳瞳的话,那期间叶满心情都是很好的。
有时候叶满会因为这个孩子的童言童语感触到一些很纯粹的东西,但是叶满本身不喜欢孩子。因为他们的天真语言总是那么发自内心,所以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不该被责怪,不该觉得生气、难堪,所有负面情绪都不能有。
与其说他讨厌孩子,不如说他害怕孩子,他被家里的孩子骂过很多次,侮辱过很多次,家里人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但如果叶满冷脸,他就会被训斥没有大人样。
瞳瞳是天底下孩子里特殊的那个,他是个很好的小孩儿,他有很多话和叶满聊,或许因为两个人的成长轨迹是那样雷同。
他们坐在阳光下慢慢聊着,手机里又进入一条消息。
钱秀立发来的。
叶满有点抗拒,半天才打开。
钱秀立说:“叶满,对不起,那天我有点喝多了。”
叶满立刻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尴尬了:“我知道,别放在心上。”
钱秀立:“你们到贵州了?”
叶满:“嗯。”
钱秀立这回打字打了很长时间。
叶满没等他,边和瞳瞳聊天,边把信件依次插入收藏夹。
韩竞给他的那一封,他也放进了里面。
想起来韩竞要他贴小红花,他就乖乖取出一朵小红花,贴在了文件夹的封皮上。
叶满去洗漱完毕,拿起小蛋糕,准备吃时,钱秀立又发了消息过来。
“我跟你表白不是出于冲动。”钱秀立特文艺地说:“我喜欢你的浪漫和善良,喜欢你对我说的话和听我说话的样子。可从一开始我就在你眼里形象崩塌了,洗手间里那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他强迫的你也肯定不信,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昨天醒酒后去找你,你和竞哥已经走了。”
叶满一个字一个字看完,慢吞吞回复:“我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钱秀立:“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很差,但我从来不说谎,我喜欢你,想追你。”
叶满打字:“别追。”
钱秀立:“是不是因为觉得我长得丑?”
叶满愣愣地回:“别丑。”
叶满都不知道钱秀立长什么样子,因为他满脸胡子。
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刚刚走神胡言乱语了什么……
钱秀立:“是不是因为竞哥?”
叶满生怕他真追,打字特别快:“是。”
钱秀立:“为什么?”
叶满老老实实地答:“你是韩竞的朋友,我谈恋爱不会找他朋友的。”
大理,古城,钱秀立坐在自己的店里,脸上的胡子刮干净了,是挺好的一张脸,四方大脸,浓眉大眼,怎么着也算是个帅哥。
但是这会儿钱秀立整个人都特别颓,他悲伤地抹了把眼泪,靠在讲究的木制老板椅里头仰起头,抽抽了两下。
店员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挑了个离他最远的距离站着。
钱秀立深吸一口气,哀伤地说:“你们两个是情侣关系直说啊,我也不会这么干。”
叶满连忙说:“不是。”
钱秀立稍微回了一点血:“那是为什么?”
叶满:“……”
他和韩竞在一起过,就算谈恋爱也不会找韩竞朋友,因为那会让韩竞没面子,会影响人家俩人的关系,自己不重要,可这样做自己会给韩竞带去麻烦。
叶满回复:“因为我不喜欢你。”
钱秀立觉得,叶满这个人看着性子软好说话,但是拒绝起人来听不留余地的,一点空隙也不给,一点余地也不留。
“我知道你一走这辈子也不一定再见,但是大理就在这儿,我也在这儿,很多年后你来古城,再看见我,我还是会主动走到你面前,那里没有别人,或许你会爱上我。”他把自己的心都说酸了。
下一秒,他的手机响了。
他没看清,下意识接起来,里面是韩竞的声音:“回大理了?”
钱秀立没反应过来,又莫名觉得心虚,说:“啊、啊,回来了。”
韩竞:“今天天不错,做诗了吗?”
钱秀立:“做了几首。”
都是给叶满写的,他觉得叶满是能欣赏他的人。
钱秀立试探:“竞哥,你有什么事儿吗?”
韩竞直截了当:“你和叶满不合适。”
钱秀立有点火了,他和韩竞是朋友,也确实一直以来佩服他忌惮他,可韩竞也不能什么都插手吧,这个就有俩臭钱的西北莽夫懂个屁的灵魂伴侣?
他语气沉了:“你什么意思?”
叶满担忧地看着刚回来的韩竞,小声说:“别、别吵架。”
钱秀立再天真也看出来韩竞立场不纯,挑衅道:“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合适?”
韩竞还没开口呢,叶满忽然抓住他的手,情急之下,直接抽走了他的手机。
“那个……我是叶满,”叶满语气软软的,没任何攻击性:“竞哥说不合适是因为我不喜欢、就是我把你当一个很优秀的朋友,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诗人,真的,我特别骄傲,我觉得你肯定会出版自己的诗集的。和竞哥没关系,就是我、我不具备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钱秀整个人呆住,他小声说:“你真的这么想吗?”
叶满:“嗯。”
钱秀立:“可什么叫不具备喜欢人的能力?”
叶满抬眸,韩竞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正看着他,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被这么看着,叶满撒不了谎,他低下头,艰难地、难堪地抛开自己的隐私来劝退:“因为……我不爱自己。”
这话跟别人说或许显得特矫情、借口都找得可笑不走心,但是钱秀立这人情感特别细腻,没事儿还爱搞点半吊子心理学,他立刻就明白了叶满的意思。
也知道叶满说这话已经是掏心掏肺,自个儿再追问就是侮辱。
他气立刻消了,退而求其次地说:“那我们先做好朋友吧。”
叶满支支吾吾,含糊敷衍:“啊……这……”
叶满这人没法交朋友,因为他根本没法跟人保持持久的联系。
“算了吧。”叶满轻轻说。
第85章
电话挂断, 叶满尴尬地把手机递还给韩竞,他觉得自己特别冒犯,他想说别因为我这么个外人和你的朋友吵, 不要影响感情, 不值当的。
可最后笨拙的他低低开口:“对不起。”
韩竞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表情, 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 开口道:“我们不是因为你吵, 我和他都是因为男人之间的好胜心,吵也是我俩的问题,和你没多大关系。”
叶满愣愣看着他。
他懵懂地理解着韩竞这句话里的意思, 呆呆问:“什么?”
韩竞轻轻勾唇:“你只是被喜欢,没有错。”
“和我没关系……”叶满勉强抓住一个重点,卷毛儿耷拉下来,局促地说:“对不起啊, 我不该碰你手机。”
韩竞的大手轻轻按在他的发顶, 揉了揉, 说:“但这不是一个借口,我们让你不舒服了,你就可以阻止。”
叶满一怔, 歪头看他, 眼神清澈无辜,还有淡淡的茫然不解,他总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动物一样, 用这双眼睛作为窗口观察世界。
观察着人们。
尤其时时刻刻观察韩竞。
韩竞感受得到。
——
我的世界总是很复杂,像一团乱麻,如果和人相处,就是乱上加乱。
我太久太久没和人相处, 也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自然而然获得社交技能。
我仍是会害怕,仍是会很累,别人生气、有矛盾,我就会想自己在里面做错了什么,别人喜欢我,我会羞耻。
这不健康,可我无法控制。
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背着我吃了智慧果,或者他们进化没带我。
总之,我总是战战兢兢,从中学时开始有意识模仿人类,但是到27岁,我也没太像人。
我喜欢他,他偶尔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像神仙的启示,那些关于他人和他人的、他人和自己的之间的分离,能让我毫无逻辑的世界简单很多。
如果能跟他待久一点就好了,我可以多学习一点人类常识。我的人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舒服,我好喜欢他啊。
——
“在想什么?”韩竞欠身看他,那张酷又野性的脸上带着点探究:“真喜欢他?”
“喜欢……”叶满心跳得极快,吞了吞口水,小声试探:“如果我喜欢呢?”
韩竞那双眼睛很锐,盯着叶满闪烁的眸子,开口道:“不行。”
叶满紧张得说不出话,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闷闷说:“为什么不行?”
韩竞:“因为我……”
“哥!”叶满又忽然打断了他,语速极快地说:“我们该出发了。”
韩竞:“……”
“小满,你把这段旅程设定时间限制了吗?”韩竞问。
叶满不解地抬头:“没有啊。”
韩竞:“那为什么这么着急赶路?”
叶满:“我……”
他很茫然,眼神儿特单纯地看韩竞:“去还信不是我们的目标吗?”
韩竞:“是啊。”
叶满:“快点把事完成,我们不就……”
韩竞:“就什么?”
叶满卡住了。
他也不知道这么快完成的意义在哪儿,信上时光已经过了十几年,不可能差他这一秒两秒。
还完信,他会无事可做的。
他问韩竞:“你没有别的事吗?”
韩竞:“没有。”
叶满:“……”
阳光晒在背上,世界宁静祥和,这座大山中的陌生小城时光好像很慢。
他挠挠乱糟糟的卷毛儿,低头摆弄那个厚厚文件夹,慢吞吞说:“那明天走吧,我真的有点没休息过来。”
韩竞:“……”
韩竞走到他身边坐下。
叶满没再说话,俩人就静静坐着。
太阳光一点点充满这个房间,有清凉的风从窗户吹了进来。
伏天里面,这里的温度却是适宜的二十六七度,群山环绕的山中县城里生活气息浓厚,楼下偶尔会传来带方言的说话声。
叶满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看贵州的山。
他觉得如果西藏的山苍凉雄壮,那贵州的山就像画家笔下的山水画,奇形怪状,他此时也是奇形怪状的,如果他也变成了一座山,往喀斯特群山里一蹲,或许都不会被发现。
太阳点点滴滴落在他的手指、发丝、然后是拖鞋上。
他慢慢又觉得困。
韩竞就坐在他身边,没说话,随手抽出那些老信件,安静地看。
他在自己身边,叶满觉得很安稳。
他靠在沙发上开始昏昏欲睡,任由阳光晒着他的脸。
闭眼时,他看到的是薄薄的红,温度又高一点,他觉得自己像一支山楂雪糕,正在融化。
化成了水,顺着沙发蔓延,弄脏了韩竞干净的深色牛仔裤边角。
于是他缩了缩,尽量离韩竞远一点,别让自己碰到他。
韩竞捏着一封法语的信,侧脸看他。
“不是想吃江团鱼吗?”他低低地说:“我们去吃午饭吧。”
“不想出门。”叶满困倦地开口:“也不饿。”
韩竞:“那就不出去。”
叶满轻轻“嗯”了声。
韩竞:“在想什么?”
叶满:“你快看我!”
韩竞弯唇,说:“看着呢。”
叶满莫名其妙地说:“你看我是不是一支山楂雪糕?”
韩竞:“……”
他撑着沙发,凑近他的脸庞,眼睫轻微闪烁,几秒后说:“不是,是一个叶满。”
叶满睁开眼睛,低头看自己的手,手还是手,没化成山楂水:“我老是想象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自己就不是人这个形状的,而是变成了古怪的物种。”
韩竞:“变成了山楂雪糕?”
叶满眼尾轻扬,说:“我刚刚想自己被太阳晒化,把你的裤子弄脏了。”
韩竞轻轻勾唇,说:“那我不洗了。”
叶满脸红,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问:“你能看懂吗?”
韩竞:“看不懂。”
叶满还以为韩竞什么都会呢。
他坐起来,说:“应该用翻译软件就可以吧?”
韩竞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酷酷的气质,声音柔和:“那我们读读?”
贵州的某个深山小县城,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叶满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做了一件有趣但无意义的事。
识别翻译着古老信件的陌生语言,有点慢,有些偏差,需要一点一点校正。
叶满盘腿坐在垫子上,趴在茶几上一句一句抄下来,偶尔探头在韩竞手机上看一眼。
韩奇奇嗅到了鱼的味道,从窝里跑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外面下起了雨。
主人抬起头看它,笑着说:“睡得好吗?”
它走到主人面前,发现自己碗里有满满的食物,还有一点主人才能吃的鱼。
天快黑了,没有大狗咬它,也没有人类驱赶,天上下雨也淋不到它。
主人摸摸它的脑袋,温柔地说:“慢点吃。”
它害羞地垫脚过去,一口吞了半盆。
房间没开灯,叶满的电脑亮着光,桌面散着凌乱的信件,叶满的笔记本摊开着。
韩竞戴着叶满的防蓝光平光镜,垂眸看手机,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就有种沉稳内敛的冷感。
韩竞长相大气,并不斯文,框架眼镜和他适配度不高,那气质被眼镜的斯文中和,反而有点痞气的帅。
“又下雨了。”叶满看向窗外,咬着筷子说:“好潮湿啊。”
韩竞抬起头,扶了扶那个对他来说略小的眼镜,说:“现在是雨季。”
叶满那眼神儿就控制不住往他脸上溜,“啊”了声,心不在焉重复:“雨季。”
韩竞看向他,没说话。
弧形的窗上落满了雨滴,喀斯特大山包围的县城呈现墨绿色的静谧背景,雨还刷刷向下砸。
叶满面向窗,半靠沙发站着,歪头看他,两人无言对视了两三秒,叶满低下了头,用筷子挑米粒吃。
韩竞抬手摘眼镜:“不好看?”
叶满在心里说“特别好看”,可你为啥要忽然把自己变得更好看,让人心里直跳。
但是表面上一点声音也没出,假装自己没听见。
那天俩人用翻译软件翻译了一封信,来自1932年,这是一封父亲写给儿子的信。
翻译的时候叶满心情很抵触,本来挺好的心情急转直下,因为“父亲”这个词汇是他特别不想触碰到的,尤其是父子关系。
信里来中国工作的法国医生给他12岁的儿子写了那样一段话,被叶满凌乱地写在笔记本上:Hugo,爸爸爱你。与你分离的每一天我都在思念你,我想我应该为我们分别那天的事情感到抱歉……
这是一封家书,内容很简单,是写给儿女的日常问候和歉意。
但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内容,却让叶满有种非常强烈的虚假感和排斥感。
他这不可避免让叶满想起自己的父亲,真是难受,每一次想起父亲他都有一种心脏被蒙上油腻猪油的窒息,身体各个部位都有种晕车时常见的感觉,恶心、眩晕。
他喝了一口昨晚剩下的白酒,就着窗外的雨慢慢,试图把那种感觉咽下去。
韩奇奇就在他旁边埋头干饭。
他低低地说:“这封信在上海发出,但是现在还在中国,是寄丢了吗?”
韩竞:“有可能。”
叶满偏激地说:“那个年代,谁知道他来中国做了些什么好事?”
韩竞觉得他可爱,笑吟吟看他。
叶满走回沙发坐下,低头吃鱼,鱼又酸又辣又鲜,只不过对于叶满来说口味有点淡。
那封被他翻译过来的信潦草地写在笔记本上,就摊开在眼前。
叶满无意识看到,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
韩竞打开一瓶啤酒,喝了一口,问:“在想什么?”
叶满埋头吃饭,含糊说:“没想什么。”
房间里开了灯,只开了弧形窗边这一块儿的灯,并不太亮,昏黄温暖。
叶满盘腿坐在沙发上,他的脸醉得泛红,头发垂着,握着手机看。
妈妈前两天给他发过消息,说爸爸检查完身体,一直咳嗽不是肺癌,而是抽烟引起的支气管炎症。
他一直没回。
爸爸的微信他已经删了,他那时候很痛苦,冲动之下删掉的。
韩竞冲过澡出来,叶满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阴郁沉默。
他的一小瓶白酒已经空了,瓶子倒在桌上,另一瓶白酒被他打开,喝了大半。
韩竞皱皱眉,走过去,说:“小满,你喝了多少?”
叶满慢吞吞抬头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泛着些微薄光。
“怎么了?”韩竞走近一步,低头看他,声音很温柔:“喝醉了吗?”
叶满只呆呆看着他,没什么反应。
韩竞撩起他的额发,温热粗糙的手自然而然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叶满呼出一口气,说:“韩竞。”
韩竞应了声。
叶满轻轻地说:“我爸病了。”
韩竞微微皱眉:“严重吗?”
叶满摇头:“老毛病。”
他醉得太厉害,脑袋里很混很重,脖子有点撑不住,就把重心慢慢靠在韩竞摸他脑门儿的手上。
韩竞慢慢收力,直至叶满的脑袋被引导着,抵在了韩竞的肚子上。
“我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叶满难受地说:“但是不想打。”
韩竞:“有矛盾了吗?”
叶满说:“有。”
半晌,他从嗓子里逼出一句话:“不共戴天。”
韩竞:“……”
叶满用了好几次这个词汇来形容自己与别人的关系,韩竞觉得,这或许是叶满眼里自己与这个世界关系的真实写照。跟这个世界敌对,会活得有多辛苦啊。
他低下头,看着醉醺醺的叶满,雨季的潮气似乎将他整个包裹,涌动着浓烈的悲伤和无助。
有时候韩竞会觉得束手无策,明明叶满就在他面前,可叶满似乎有另一个世界,他看不见摸不着,叶满也拒绝他进去。
他俯身,把叶满横抱起来,走向床。
床的区域没开灯,光线昏昏暗暗。
叶满瞪大眼睛看韩竞,只觉得自己晃悠悠,在水里飘了会儿,就落在了起伏的海面上。
他头晕目眩,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爬到床边,韩竞正给他倒水,转身就见叶满身体失去平衡,脑袋向下栽了下去。
韩竞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人捞起来,往床上带。
动作太急,他也没受控制向床上倒了下去。
手撑在叶满脸侧,昏暗暧昧的光线下,两人四目相对。
叶满缓慢地眨了下眼,开口道:“你长得真好看。”
韩竞没起开,半撑在他身上,漆黑的眸子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低低地说:“你也是。”
叶满醉酒,呼吸有点重,面前那张脸俊得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才会出现这种等级的帅哥,一片梦幻的眩晕里,他缓缓闭上眼。
韩竞低头,唇轻轻贴在了叶满的唇上。
叶满没躲,半睁开眼睛,韩竞那双锐利又聪明的眼睛望着他,又在他唇上贴了贴,力道微重,很温暖。
叶满的心跳得很缓,思绪也很慢,眼前的世界晃悠悠的,没有锚点。
那树懒一样的反应速度里,他想起了和韩竞的第一个吻。
是他向韩竞索吻的,那时的温度,好像和现在差不多。
“手机。”叶满忽然躲开他,推他的胸口,说:“给我拿手机。”
韩竞以为他想给家里打电话,撑着床起身,健壮大块的古铜色胸肌,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被叶满收回的手勾住衣领,扣子散开,精壮的胸口就那么落在了叶满眼里。
他记得,自己吻过那里。
韩竞身形顿住,跪在床上,当着叶满的面,把扣子一颗一颗系好。
那片诱人的、性感的部位在叶满面前一点点消失,他又迟钝地望向韩竞的脸。
“还认识我是谁吗?”韩竞居高临下看他。
那样强壮凶悍的体型充满了叶满的整个视野,完美得仿佛是付费内容才能见到。
他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轻轻“嗯”了声。
韩竞就没再说什么了,看他一眼,下床把手机给他拿回来了。
他就坐在床边,看着叶满,手上握着一杯温水。
叶满趴在床边,慢慢地、对着列表一点一点扒拉,拨了个号码。
韩竞没打扰他,静静守着他。
两秒后,韩竞的手机响了。
他从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上面是叶满的来电。
他看着眼前的叶满,接起来。
电话里传出叶满的声音:“喂?是韩竞吗?”
韩竞低低应道:“嗯。”
叶满抱着手机,埋头说话:“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韩竞垂眸看他,说:“什么?”
叶满:“我不要你亲我了,以后不要亲了。”
韩竞:“……”
叶满的醉话从手机和面前一起传出来,像双声道,在安静的夜里听得清清楚楚。
韩竞:“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
叶满闭着眼睛,晕乎乎地“啊”了声,问:“什么秘密?”
韩竞:“我曾经回冬城找过你。”
手机从叶满的手中漏出去,掉在了地上。
韩竞把叶满扶到床上,叶满脸色潮红,已经睡死了。
但是脸上挂着眼泪。
狠话是他说的,眼泪也是他流的。
韩竞皱着眉,捡起叶满的手机,上面显示正在通话。
叶满给自己的备注在上面亮着——拉萨民宿老板。
连个名姓都没有。
第86章
清晨, 四面环绕的山间飘着大雾,山脚下的城空气也潮乎乎的。
天还是没放晴。
叶满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还口渴, 晕乎乎下床, 想去喝水, 却被脚下的拖鞋绊了一下, 砸韩竞身上了。
韩竞正睡着, 被他惊了一下,反应过来搂住他的腰,把他带上了床, 困倦地说:“折腾什么呢?”
叶满想要坐起来,但宿醉后没什么力气,被按着躺韩竞枕头上,伸手努力往床头柜上摸索, 小声说:“水。”
韩竞胳膊长, 越过他, 摸到了矿泉水。
俩人的动作是他们都没意识到的自然,韩竞几乎把叶满抱在怀里,叶满醉意没消, 整个人特别迟钝, 察觉不到俩人的姿势有多亲密。
韩竞拧开水,递到他唇边。
叶满眼睛有点睁不开,手脚无力, 握着韩竞的手腕咕咚咕咚喝进去半瓶,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钟,韩竞还在他身边睡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
叶满开始觉得,贵州根本就没有晴天。
他坐起来,摸到自己的手机,准备点个外卖,刚打开屏幕却发现是通话界面。
他愣了一下,最新通话,他给韩竞打了一个三分钟的电话。
他不记得这回事,昨天他是怎么上床的他都不记得了。
他觉得自己一身酒气,臭烘烘的,进洗手间洗了个澡,出来时韩竞还在睡。
也不知道韩竞怎么这么困,平时韩竞都起得很早。
他没去打扰韩竞,打量这间屋子,茶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韩竞收拾干净,文件夹和本子整齐摆在上面。
他随便擦了几下头发,正准备翻开看看,无意间瞥见门口立着一把伞,那是韩竞的伞,俩人撑着来的。
叶满歪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昨天韩竞出去了吗?
外卖到的时候韩竞才醒,他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问:“几点了?”
叶满:“十点半。”
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韩竞面前,犹犹豫豫问:“韩竞,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韩竞又打了个哈欠:“没有。”
叶满抬手试探着摸他的额头。
主动的接近触碰让叶满有些紧张,连眼睛都不敢直视韩竞。
韩竞没躲,他才把手压实了。
韩竞没发烧。
“你昨天没睡好吗?”叶满直接把外卖拿到韩竞床前了,说:“我没见你睡过这么久。”
韩竞:“昨晚出去了一趟。”
叶满:“出去干什么?”
韩竞下床:“昨晚门外有人。”
叶满愣住,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抛下外卖跑到门口检查,防盗链正拴着,外面走廊没开灯,显得特别阴暗,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订的这间是整个酒店采光最好的,在三楼,叶满住进来后就没出门过,而且还是半夜来的,对外面没什么印象。
他长期生活在笼子里头,从小到大没有遇到过什么太大危险,听韩竞这么说,心里就有点发毛,往后退了退,无意低头一看,脚下有几张小卡片。
上面印着女人,有电话,有种八九十年代炸裂小广告的排版方式,看得人眼花。
叶满刚注意到,蹲下看了一会儿,说:“这里有小卡片。”
韩竞进洗手间洗漱:“半夜塞的。”
叶满:“什么人?小偷吗?”
“可能是,”韩竞说:“没追到,怕你一个人有事,下楼看了一眼就回来了。”
叶满:“那今天我开车吧。”
韩竞从洗手间门里把睡衣扔回床上,打开淋浴,说:“我睡好了,你昨天喝太多了,没准还能测出酒驾。”
叶满应了声,叠起韩竞的睡衣,开始收拾行李。
既然是雨季,怕是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可路还是要走的。
叶满把东西全都收进自己的大行李箱里,从行李箱里翻出韩竞的一套衣服和裤子,放在床头等他换,然后坐在床上吃饭。
外面天气阴暗,房间里开着灯,角落的壁纸脱落,露出成片的黑色霉斑。大概是心理作用,叶满盯着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这里阴森。
趁着韩竞不在,他点开手机,翻到录音界面,果然多了一段昨晚的通话录音。
叶满记性不好,工作沟通时容易忘事,就开了通话自动录音功能。
他抬头看看紧闭的浴室门,戴上耳机,点击屏幕,很快,自己的声音出现了。
几分钟后,叶满摘下耳机,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嘴和鼻子被捂住后,氧气一点点耗尽,他心脏的麻和疼却没有丝毫减缓。
韩竞去找过自己……是在自己和他说分手以后。
他当初有勇气和韩竞这样的人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时间有限,不过是因为韩竞离得远、那样的人见得人多,不会把自个儿放在心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韩竞就算生气也不会再回来找一个相处几天的人,都不值当那机票钱。
竟然有人花时间和钱来找自己,他太过意外。
“咚咚咚。”
“咚咚咚。”
叶满心脏麻痹还没褪去,抬起头看向门口。
一把伞靠在墙上,几张小卡片散在地面,防盗链正拴着。
他走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看到的竟然是几个警察。
他害怕警察,第一反应竟然是不开门,思考哪里能够逃跑。
但是他实在没做坏事,那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跑到洗手间门口,敲敲毛玻璃门,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说:“哥,警察在外面,开门吗?”
韩竞关了水,说:“嗯,问问什么事。”
叶满又跑回门口,小心翼翼把门开了条缝隙,打开防盗链。
他露出一双眼睛,把门口站着的人看了一圈,警惕地问:“有什么事吗?”
打头那警察面色严肃,问:“你们昨晚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
走廊里围了不少人,比起早上那会儿的空荡阴森多了些人气儿,只是挤挤挨挨、人头攒动莫名让人看着有些焦躁。
叶满向自己隔壁房间打量,瞧见了不少警察进进出出。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么莽撞地跟着看,视线穿过来往人群的缝隙,看到了床边搭着的一只手,青灰苍白的、无力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陌生人死在自己面前。
韩竞正在和警察说话,因为韩竞昨晚是确确实实听见声音了。
叶满什么都不知道,他睡得很沉。
门口围着一些人看热闹,大约瞧见了地上散落的“美女卡片”,七嘴八舌说死的人是干那个的,说不准价格没谈拢贪心让人杀了,那种女人死了就死了。
很快有大胆的看见里面,说死的是个男人,于是这群人又不说了,张望了片刻,摇摇头说真可怜,家里人一定很伤心。
叶满很多事都不明白,不明白都是人,有什么分别,态度为什么变。
他浑浑噩噩的,想说什么,嘴唇开合半天又没发出声儿。
韩竞去了警察局,只能叶满自己去4s店取车。
他一手拖着行李,一手举着伞,行李箱上坐着小狗,在陌生的南方小城的阴雨里走着,步履维艰。
喀斯特的大山上蒙着雾气,街上店铺开着,但没什么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手机屏幕,他看着重新规划的导航,又转头重新走。
他心里很着急,很害怕,他一会儿想着那只手,老是觉得在这看不见边际的雨天里,有一个灰色的枯瘦男人在如影随形跟着他。
可他转了好几次头,什么都没有。
他一会儿又急韩竞,他太怕警察误会他是凶手,把他抓起来了。
因为韩竞昨晚确实出去过,出事的那间就在他们隔壁。
身后韩奇奇仿佛“汪呜”一声,叶满没留神,心事重重向前走。
终于到了4s店,员工帮他拿行李,叶满一转头,发现韩奇奇不见了,行李箱把手上只剩下半截绳子。
人生的崩溃老是一件接着一件,叶满跑出去看,那空荡荡的马路上早就没有了小白狗的影子,他就觉得,天要塌了。
他抗压能力不行,手脚都软了,大叫了几声韩奇奇,小狗没有像在鬼屋一样向他跑来。
雨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天灰蒙蒙的,吸进去的空气都是潮的,仿佛溺水。
叶满把行李箱放进车里,举伞沿着来路找,他这么个不善言辞的人什么也顾不上了,挨个店询问。
“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小白狗?”
“它是长毛的,毛儿有点卷。”
“刚刚和我在一起,就站在行李箱上,您有没有看到?”
叶满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他撑着伞站在雨里,茫然地看着当地人的嘴唇一开一合,然后拖着步子,沿街继续走。
他一路叫韩奇奇的名字,但是小狗没有摇着尾巴向他跑来。
就这么走着,他又回到了酒店楼下。
酒店已经冷冷清清,也没有人围观了。
叶满没有往里面走,韩奇奇不可能在那里,他生怕韩奇奇掉下行李箱,怕它被雨淋湿,所以中途回头确定过好多次,半路的时候韩奇奇还在。
他觉得手脚很轻,就像什么都抓不住那样轻,这个世界像悬浮在大雾里面,与他完全割裂。
他又开始疼,那是一种焦虑的疼,背疼、腿疼、浑身的每一块儿肉都疼。
他又返回,再次走那条路,牛毛一样细的雨针不停刺着他的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他把韩奇奇弄丢了。
他想打电话告诉韩竞,摸出手机又停住。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为韩竞添堵,韩竞已经去警察局了。而且……他真的怕韩竞生气怪他、觉得他是个废物,于是他又开始怕韩竞。
自己确实是个废物,为什么没保护好韩奇奇,为什么要把它带到这么远的地方,为什么要收养它?明明韩奇奇在318上已经生存下来了,是自己害了它。
“韩奇奇,你在哪?”
“奇奇?”
叶满一路走一路叫着,周边的商铺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喂!”
叶满机械地叫着:“韩奇奇,我在这里!”
“喂!”
一道清脆的声音插入了他混沌的世界。
路边的超市忽然跑出来一个身影,拦在了他面前。
叶满垂眸看那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脸白白圆圆的,很小巧,长得顶漂亮,穿着青春洋溢的牛仔裤粉T恤。
她冒雨出来的,把手遮在眼睛上,说:“听他们说,你的小狗丢了。”
她的普通话比较标准,叶满能听懂,他急着问:“是,你见过吗?”
小姑娘摇头,说:“长什么样子?有照片吗?”
叶满把伞撑在她头顶,为了保持个不冒犯的距离,自己的身体大部分在淋雨,把手机给她看。
他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她没见过韩奇奇。
“我也在找小狗,你的刚丢应该好找。”小姑娘仰头看他:“你跟我来。”
叶满的爸妈从小教育他,出了家门,外面全都是坏人,朋友不可靠、警察不可靠,谁都不可靠。别人帮他都是要害他,都是要谋取利益。
叶满长大了,不至于信那些话,但是他还是怕。
小姑娘带他进了一家五金店的里屋,里面昏暗逼仄,只有一台老风扇在运行。
两三个中年男女说着方言,堵着门口,眼睛在叶满身上打量,让叶满特别不安。
他已经开始想,如果遇到危险自己能不能够跑得出去。
但是他的担心多余了,小姑娘把电脑转向叶满,叶满就看清了上面的画面。
那是刚刚他经过那条街的监控。
他心脏都提起来了,立刻欠身看。
小姑娘熟练地把视频退回去,叶满看到了幽灵一样徘徊的自己,像神经病一样奇奇怪怪上门询问的自己,时间不停后退,他看到了拖着行李箱的自己,韩奇奇乖乖蹲在上面。
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他会紧紧抱住韩奇奇。
“十点五十分,小狗还在。”小姑娘这次说话带了点口音,是和门口的几个人说的。
门口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小姑娘抓起叶满的手腕,向外跑。
他们来到了隔壁的饮品店。
半个小时后,一家超市里大大小小聚集了三四家店的男孩儿女孩儿,大的十七八,小的七八岁,凑堆一起看监控。
这时,距离4s店已经不足百米。
老板在一边嗑瓜子,笑着和他说话,叶满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他脸色紧绷,紧紧盯着监控回放,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来了来了!”几个小孩儿也像他一样严肃地盯着看。
“小狗在呢!”
“那是谁?”
那是谁?
叶满呼吸一滞,死死盯着画面上的人。
那个瘦高个子,黑色指甲的人,他印象极深刻,前两天刚刚见过。
两天前警察局,他没要俩人赔狂犬疫苗和骨头脱臼的钱,赔了修车钱、拖车钱。
所以,韩竞就没再多追究。
叶满以为,八成是那块二百的玉吓住他了,但是现在看,他是想弄走狗报复。
叶满那会儿一点察觉也没有,低头看手机,在犹豫着是不是给韩竞发条消息。
那人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叶满身后,像个鬼影,就叶满看手机那一会儿,他忽然加快脚步,利落地掐住韩奇奇的嘴,接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搁断了绳子。
叶满盯着那把刀,心凉了半截儿。
小姑娘按下暂停,掐腰:“就是他,偷狗贼!”
叶满身后穿黄裙子的小姑娘说:“报警!”
“今天转盘那里出了人命案,哪里有时间给你们找狗哇?”超市老板走过来,老神在在往屏幕上一看,说:“我看这人不像偷狗的,像有仇的。”
“那你说怎么办嘛?”小姑娘急着说:“这人有刀,肯定会杀狗。”
叶满站直身,低低说了声谢谢,向外走。
“你干嘛去?”小姑娘追上来,说:“你知道去哪里找他?”
叶满:“嗯。”
昨天做笔录的时候,叶满看见过他的住址。
叶满记性不好,但是那个人说的地方很好记,是一个叫彩虹的汽修厂。
“你一个外地人,怎么去嘛?”小姑娘跟着他,后面跟了一串小孩儿,闹哄哄的:“我们和你一起。”
叶满拒绝:“不用了,谢谢。”
叶满是个胆小得不能再胆小的人,且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一旦自己犯了错,就会拼命自己去解决去掩埋,生怕被别人发现。
所以他不会求助,他也不觉得向人求助能解决什么。那时候他钻了牛角尖,就觉得晚一秒韩奇奇就像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一样,剩下一张皮,又觉得,只要自己在韩竞知道之前把韩奇奇找回来,就可以当做没事发生。
他跑向了4s店,把酷路泽开出来,后面店员在向他喊什么“换座椅”,根本没进到他的耳朵。
他输入导航地址,踩着限速线往城东开。
那一段路上他想了特别多,想着自己会被杀死,想着可能要失信了,没办法和韩竞走完这段路程。
他是个没担当的人,是个肩上扛不了事儿的废物,爸妈都这么说。
他从小到大每天都会重复一句话,无论遇上什么,都是那么两个字——“算了”。
他踩着油门,飞速在县城褐色的马路上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劝他。
“算了,挨打几下又怎么了?不是没死吗。”
“算了,被骂两句又怎么了?不是没少一块肉吗。”
“算了,人走了,就不要了。”
“算了,东西丢了,是命里没有。”
“算了,一只小流浪狗而已,死了就死了嘛,不值钱。”
县城不大,坐落在大山脚下,雨不停地下。
叶满把酷路泽停在那紧锁的施工蓝色铁门门口,握着一把弹簧刀,下了车。
第87章
这是他刚刚在韩竞工具箱里翻到的, 很小巧,握着方便,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怎么用。
这地方偏, 地面都是碎石子, 雨水在门口聚积, 一摊一摊, 里面混着泥。
门口生锈的大牌子上写着“彩虹废车场”, 也不知道废弃多久了。
叶满趟过水,扒着铁门缝隙往里看,院子里静悄悄的, 没看到人的影子。
他小心观察四周,走到角落里,踩着几块砖,笨拙地爬上了墙。
院子里很乱, 横七竖八停着看不到尽头的废车, 没见人。
叶满跳了进去。
蓝白的彩钢房子在雨里诡异地矗立——在叶满眼里, 这里的一切都很诡异,因为他太害怕了。
他怕到心脏在发抖,唯一能依靠的, 就是手上的弹簧刀。
他屏住呼吸, 竖起耳朵去听哪里有声音。
隔着一面墙,他隐隐约约听见房子里有说话声。
他缓慢地挪动脚步,从窗户一角看进去, 是两个男人在喝酒聊天。
他们在说方言,叶满听不懂,所以更觉得不安。
往前张望,那边有个铁皮库房, 就在小房子后面,他趁着两个人转身,飞速跑进大库房。
大库里有一股子浓烈的汽油味儿,到处堆着零件。
他的心跳快得不正常,强烈的恐惧让肾上腺素飙升,他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但是他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在仓库里看到了几个人影。
外面的雨还在细细下着,簌簌落在仓库的彩钢瓦上,几个身材精瘦的男人正在拆一辆车。
库房光线幽暗,他有点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躲在一个架子后面,不动声色观察他们。
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人。
仓库很深,他趁着他们聊天空隙一点点往里蹭。
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几个人一起大笑起来,吓得叶满跟鹌鹑一样,僵在原地,脖子都缩了起来。
他没被发现,意识到这一点后,叶满稍微放松下来。
现在的恐惧和在废弃医院那种截然不同,一种是未知,一种是人类。
在废弃医院时遇到鬼他或许有逃跑的余地,但是他清楚,在这里他会更危险。
他小心翼翼躲起来,终于,他敏感的、四处收集情报的触角忽然探到了一个字。
——狗。
方言叶满听不明白,但是也能辨别出其中几个字。
“……买酒……”
“狗太小了……”
“……他真的去抓了……”
叮叮当当的机械碰撞声里,叶满缓缓后退,小心翼翼退出仓库。
他必须找到厨房位置。
眼睛刚刚接触到天光,一道声音把他订在了原地:“你是哪个?”
叶满缓缓回头,彩钢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手上正拿着一个茶杯。
叶满看过去的时候,那个长相有些猥琐的中年人脸色变了,吼道:“你站住!”
叶满拔腿就跑。
他没向门口跑,而是绕过仓库往后面逃,他现在还不能出去,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找到韩奇奇。
他从小就不善于抓住机会。
刚刚绕过仓库,他就看仓库后门口也跑来几个人。
同时,他看见了被绑住嘴巴和爪子的韩奇奇。
小狗一动不动躺在泥水里,叶满向它跑时,它忽然挣扎起来,向他的方向挪。
看到它动的瞬间,叶满凝固的血液像岩浆一样流动了起来。
雨大,他的视力受阻,刚刚真的以为、那是一张皮。
“站住!”
一个耳熟的声音呵斥道:“转身!”
是那天被韩奇奇咬的人!
叶满什么也顾不上了,韩奇奇就在眼前,他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半跪在雨里,按开了刀子。
叶满第一次用刀,觉得那刀利得可怕,轻轻一挑就割断了韩奇奇脚上的绳子。
他的肩紧接着被人搭住,他吓得要命,紧紧抱住韩奇奇,手向后一挡。
“操!有刀!”
“拦住他!”
叶满抱起韩奇奇就跑。
之后很多次,叶满遇到类似的危险,都会想起第一次奔命的时候。
他那么快、那么坚定,手上握着刀,怀里抱着想保护的小狗,像一个闯荡江湖的大侠。
可第一次时,叶满是那么害怕,怕到眼泪都掉下来了,天上坠落的雨触碰到他时,他都觉得自己被抓住了。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他一路跑到了大门口,大门是上锁的。
没了退路。
他爬上堆砌起来的轮胎,垫脚试图把韩奇奇扔出去,让它自己逃命。
他没关系的,只是可能被打,他非常抗揍,可以坚持一会儿,可奇奇不行。
韩奇奇一直在叫,一直挣扎,那些人已经到眼前了,叶满扭头看他们,那些人每个人手上都拿了家伙。
他一咬牙,打算直接把韩奇奇扔过墙外,然而下一秒,手上一空。
叶满抬起头,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双胞胎小男孩儿骑在墙上,一只手抓狗,一只手向他伸出,说:“快点快点!”
叶满茫然地抓住他们的手,然后碎石块、砖块从墙头纷纷砸了进来,毫无章法地阻挡住追来的人。
叶满跳下墙的时候,查监控时的几个小孩子站在他面前,小姑娘正抱着韩奇奇。
他听到了大门响,心头一凛,快速说:“上车!”
酷路泽越野能力极好,在这条破路上也能畅通,他一脚油门,逃出了废车场。
车上的几个孩子一起欢呼起来。
还处于紧张应激状态的叶满慢慢地被感染,轻轻弯起唇。
小姑娘坐在副驾,说:“哥哥,你有车,帮我们一个忙吧。”
叶满没问什么事,直接说:“好。”
叶满是一个很怂很没用的人,一般会仔细去问,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怀疑自己能力有限,能不能帮上忙。
但是大概刚刚的事给了他一点勇气,他就这么应了下来。
当酷路泽一路开出县城,他才意识到了事情不简单。
“就是那辆车!”两男两女四个小孩儿七嘴八舌地讨论:“一定在里面。”
叶满皱眉看着前面的大货车,开口道:“里面有什么?”
“猫,还有狗。”小姑娘抱着韩奇奇,裙子上都沾了泥水,她眼神儿特坚定,说:“我盯了他们两天了,从他们来县城我就看到了,我的小狗一定在上面!”
叶满:“……”
他问了一句:“你确定?”
后面的男孩儿说:“昨天我们亲眼看见了,有很多宠物。”
货车就要上高速了,叶满紧紧咬自己的嘴唇。
“能不能拦住他们?”小姑娘急道。
叶满停下车,道:“下车。”
几个小孩儿脸色有点难看,有沉不住气的吼:“我们刚刚帮了你!”
叶满重复一遍:“下车!”
几个小孩儿互相对视,气冲冲下去了,嘴里不停抱怨。
叶满降下车窗,对小姑娘说:“报警,如果有什么事,别上前。”
说完,踩下油门,酷路泽开了出去。
红色大卡车正往高速上跑,叶满大脑快速运转,截停肯定不行,那会伤害车里的人。
他只能试试在他们上高速之前想办法让他们主动停车,如果真上了高速,他就无能为力了。
他这人脑子笨,想不出来太多法子,只能先追上卡车。
卡车轮子压过烂路泥坑,泥水高高飞起,淋了酷路泽一身。
叶满尽量在烂路上稳住车身,在卡车轰鸣和带来的强大气流里降下车窗,开始按喇叭。
他的计划是找个借口让车停下来,尽量稳住等待警察到来,是与不是警察检查过就知道了。
但是意外发生了。
他清楚看见卡车司机看他一眼,然后忽然转动方向盘。
叶满眼瞳骤缩,那一刻他天生的危险感知迅速报警,身体先大脑一步快速转动方向盘,打算避让。
货车仿佛失控一样,迅速变道斜向他开了过来,车身几乎蹭上,雨丝狂舞成一团纠结的乱麻,而后在叶满眼前飞溅成白色利刃,在车窗上形成道道白色伤痕。那样的混乱里,叶满忽然与货车司机对视过一眼,那人脸上带着笑,很轻蔑,很轻松,根本不是车失控了,就是想挤他!
叶满脸色苍白,脖子上的冷汗滚进衣领,烫得他一个哆嗦,路的左侧是一个三米高的斜坡,他再避让就会滚下去。
那辆庞大的车压过来,像一个巨大猛兽,叶满死死盯着卡车,如果车压过来,酷路泽就算再结实,也是一个铁皮盒子。他知道如果卡车撞过来肯定都全乎不了。
叶满死死打着方向盘,以这辆车的起步速度,他可以冲过去、应该可以……
巨大的刹车声刺得叶满耳膜生疼,酷路泽压到一个深深地水坑,剧烈颠簸一下,但毕竟是有陆地巡洋舰之称的硬派越野,它几乎没有停滞,蛮牛一样向前冲去。
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他甩出卡车几米远,看清后视镜里,那个卡车司机狂打方向盘。
车轮激起的石子横扫过来,噼里啪啦砸向叶满的车尾。
刚刚那个司机是想挤叶满的,可叶满冲了出去,他一时没有刹住车,吨级货车视线受阻,猝不及防拐进刚刚酷路泽颠过的车辙,整个车身向斜坡下冲过去。
轰隆隆——
卡车头陷进那坑里,车轮卡住,车厢后屁股悬空翘起来,一动也动不了了。
那样快速而紧张的较量吓坏了几个小孩儿,他们飞速奔向现场。
叶满额头的冷汗滚了下来,手脚虚软地下了车往车边跑,怕人出了事。
下一秒,卡车门打开了,上面下来两个人,远远看了叶满一眼,一句话没沟通,撒腿就跑。
叶满心里就明白了,这车有问题。
十几分钟后,高速道口,韩竞过来的时候,叶满正艺倚靠车门站着,低头看怀里脏兮兮的小白狗。
雾雨蒙蒙,他穿着白色短袖和浅色的牛仔,站在那里,像十万山水墨画里走出的人,太过赏心悦目。
酷路泽停在路边,那辆大货车拐坑里去了。
货车门打开,里面黑压压的都是猫狗。
雾一样飘着的雨里,韩竞快步走向青年,叫道:“小满……”
叶满抬起头,一头的卷毛儿被他自己胡乱扎起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但是那双眼睛出奇的亮。
韩竞脚步微顿。
“你看,”叶满举起摇尾巴的小狗,献宝似的说:“韩奇奇。”
韩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好端端的为什么给自己看那只凶恶小狗。
但是他还是笑了笑,说:“怎么弄的?毛上都是泥。”
叶满走向韩竞,把韩奇奇递到他手上。
韩竞单手接住,然后,叶满抱住了他。
韩竞一怔,低头看他,低低问:“怎么了?”
“对不起。”叶满抱了一下就立刻松开手,轻轻说:“差点弄坏你的车。”
“你不是提前赔了吗?”韩竞冷飕飕地说:“不是给我留言了,你那张蓝色的卡还有密码,要是你出事了,里面的钱都给我。”
那是叶满去找韩奇奇之前给韩竞的微信留言,他那时怕自己有什么意外。
叶满仰头看他,从混乱震荡的世界中看清了韩竞的脸,一点点从一上午的惊险刺激中抽离,脸上表情开始变得无措,开始自我责怪:“对不起,我错了……”
韩竞没再说什么,把韩奇奇扔地上,把叶满拥进了怀里,轻轻按住他毛茸茸的头发。
叶满的话一卡,触碰到熟悉的体温,他感觉到自己一直悬浮的心被一只手托住,慢慢的、慢慢地回归原位。
他缓缓抬手,顺着韩竞的腰侧,慢慢环住他的窄腰,而后慢慢收紧。
“小满,”韩竞低低在他头顶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别怕,我在呢。”
叶满把脸埋进他的颈侧,轻轻地应了声:“嗯。”
心脏安稳地跳了会儿,他睁开眼睛,见几个小孩儿和那两个开卡车的人正接受着警察讯问,眼神儿却在往这边飘。
他后知后觉地立刻推开韩竞,力气挺大。
韩竞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低头看向自己空了的手,那么精明的人表情好像有点茫然。
叶满不敢看他,整理表情转身看向那辆翻了的卡车。
“叶满。”韩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是你先抱的。”
叶满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连回头都没敢。
几个小孩儿说叶满是个工具人,他们逼他做的,否则本来他们也要偷开家里的车过来拦的,一个个很有担当,但是大概要挨骂不轻。
那些韩奇奇钻进去都显得逼仄的竹笼子被卸下来,每一个小空间都挤满了动物。
卸下来部分,已经有很多死掉了。
小姑娘挨个笼子找她的狗,边找边哭。
青灰色的雨天,山脚下的货车,一个个蜷缩着的、恐惧着的小动物,潮湿得让人悲伤。
很快就有县里的人赶来,带着医疗用品和食物。
叶满在一边看着那些可怜的动物,喃喃说:“怎么办好?”
韩竞把长风衣披在叶满的肩上,说:“你想怎么办?”
叶满还以为自己说话挺小声呢,转头看他。
刚刚的事儿还在他心里记着,他觉得对不住韩竞,也觉得很尴尬。
但韩竞好像已经忘了,面色如常,很自然地说:“我跟你一起办。”
叶满一怔。
他低下头看相机,虽然有些羞耻,可还是鼓起勇气说:“我、我想给它们都拍一张照片,找找主人。”
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幼稚,觉得自己这么做很伪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同情心带来的优越感,他觉得自己会被嘲笑。
但是韩竞没有丝毫犹豫,说:“好。”
回县城路上,叶满坐上后座,脱掉了湿透的短袖和牛仔裤。
韩竞在开车,没看自己,可他还是感觉到紧张害羞。
淋了雨,他有点感冒,轻轻打了个喷嚏,快速套上了韩竞的卫衣卫裤。
他的行李都在后备箱呢,不方便。
换完一身宽宽大大的黑衣裳,他用毯子裹住韩奇奇,把它抱在怀里。
小狗舔舔他的脸。
“我说过……”叶满看着它的眼睛,很轻很轻地说:“我会保护你。”
这是他去找韩奇奇那一路上,唯一一句与那么多密集的“放弃”对抗的声音,特别奇怪,那么多沉重的声音拖着他,可这句话却一直清晰。
奇异的是,他真的做到了。
韩奇奇乖乖趴在他的怀里,安稳地闭上眼睛睡觉。
窗外的雨停了一阵,又在下,世界到处都是绿蒙蒙的。
“交代一下吧。”前面,韩竞开口道:“韩奇奇出什么事了?那几个小孩儿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句微信留言。”
他的语气有点严肃,叶满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立刻紧张起来。
果然,事后算账是躲不过的。
叶满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扣手,过长的高档卫衣袖子包裹着他的两只手,堆在一起,还有点时尚,显得年纪小又可怜。
他耷拉着脑袋,颓丧地开口:“你骂我吧,我今天把韩奇奇弄丢了。”
韩竞:“我不骂你。”
他平稳地说:“我没理由骂你。”
叶满轻抿起唇。
韩竞说:“我只是很关心你。”
叶满心头一颤,抬头看他。
那个强壮凶悍的酷哥儿一脸正经地说出那句话,任叶满再三苛刻地去观察,也看不出任何的敷衍和谎言。
他又低下头,扣着手小声说:“你的事呢?你被怀疑了吗?”
韩竞:“走廊有监控,能证明和我无关,我只是去协助,不是走之前就跟你说了吗?”
叶满松了口气。
他沉默一会儿,呐呐说:“我胆子小,爱乱想……”
当年爸爸也是被带走了,没回来,虽然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
韩竞心说,你胆子可不小,连卡车都敢拦。
他轻轻点着方向盘,耐心等着,终于,叶满慢吞吞说:“我今天……”
他今天的经历,是他这平庸无聊的一生里绝无仅有的体验,说起来还有点热血沸腾。
到县城的时候他差不多交代完了,韩竞把车停在警察局楼下,向他伸手。
叶满看他,对视上时又怂怂地挪开视线,老实地把弹簧刀交到韩竞手上。
韩竞收起刀,没立刻下车,他靠在驾驶位上,平静地开口道:“我是你的同伴,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
叶满没说话,他知道自己做了蠢事。
韩竞:“但是你做得很好,没有你韩奇奇回不来,那一车的猫狗估计就要变成肉泥了。”
叶满紧张地攥着袖子,抬头看他。
韩竞打开车门:“学两招防身术吧,我教你,以后少动刀子。”
叶满:“……”
韩竞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么几句,没骂他。叶满轻轻弯起唇。
不过警察并没有那么温柔。
他们严厉地批评了叶满,硬是批评了一个小时。叶满的唇角又下垂了。
叶满害怕这种地方,让他哪里都不自在,被警察批评的时刻让他想起了小学,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他,骂他字迹不工整、生字学不会、以后一点出息也不会有。
但是不同的是,老师可能会在下一秒狠狠扇他、踢他,警察不会。
第88章
知道自己不会被打, 叶满心里安稳一点,他安静坐在那里听着,但是又开始了走神。接收到他觉得有压力的教育的时候, 他总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想一些奇奇怪怪不重要的琐事, 于是他乖乖坐在那里, 其实魂儿已经不在了, 就像一枚呆滞的软柿子。
因为早上的案子,平日里宁静的警察局要忙飞了,只派出一个年轻警察解决他们的事儿。
警察看起来比叶满还小几岁呢, 但口才相当不错,一个小时话没重样的,他看着面前这个呆滞的俊俏青年,都不太能想象的到这人能干出拦卡车那么狂野的事儿, 尽管叶满说那是个意外, 他也十分不赞同。
他判断那司机估计是以为叶满想截车, 先下手把他逼坑里去,车上动物都没有检疫证明,有很多看起来是家养狗, 数量大, 真要是被抓,那可能就是刑事犯罪,那俩人心知肚明, 跑得飞快。
他很满意叶满的配合不犟嘴,喝了口茶叶水,说:“我给那些动物找了个地方安顿,听说你要给它们拍照, 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叶满坐得尾巴根都疼了,已经充分了解自己今天做的事有多危险。此时终于接收到不一样的信号,回过神来,拘谨地说:“可以吗?谢谢你们。”
警察笑了起来,拎起车钥匙,说:“是它们该谢谢你。”
韩竞在楼下等他,叶满出来的时候,韩奇奇已经被洗干净了,又是一只漂漂亮亮的新小狗。
“这只小狗是被什么啃过吗?”年轻警察笑着问:“怎么长得乱七八糟的?”
叶满:“……”
韩奇奇才不理别人肤浅的目光,欢快地跑到叶满面前,狂摇尾巴。
叶满把它抱起来,在它的大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他在说我,没说你。”
声儿可小了,生怕被人听见。
但是走过来的韩竞听得很清楚,眼底流漏出些微笑意。
警察找了个空厂房安置猫和狗。
位置在县城边上,是年轻警察亲戚家的地方。
“叫我周邦就行。”他笑着说:“这地方本来是盖来养猪的,但是临时有事年底才用。”
这个地方挨着一座山,周围很空旷,上面有棚顶,正好可以临时搁置这些动物。
“那几位是农业局的工作人员,剩下的都是是本地志愿者。”周邦给叶满俩人介绍:“附近的流浪动物救助中心已经满了,没法接收,他们暂时会帮忙照顾这些动物。”
在场的有将近二十个人,那些竹箱子正在被打开,动物被分批放出来。
韩奇奇站在叶满脚边,毛干干净净,状态神神气气,和那些狼狈不堪的小猫小狗行成鲜明对比。
它好奇地看着那些猫猫狗狗,抬起头来,看到雨里的主人好像有点难过,然后走向了它们。
它小跑着跟上了叶满。
除去几十只死掉的,这个卡车里一共有五百零八只。
这个数字让叶满觉得头皮发麻。
他跟着一起拆笼子,检查动物状况,喂水喂食,在里面看到一只安装金属假肢的大金毛,它看到人就开始发抖。
叶满蹲下看那条腿,明白这不可能是一只流浪狗。
韩竞在他身边半蹲下来,把矿泉水递给叶满。
“别!”
叶满急促地低叫一声,大脑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握住了韩竞的手。
一阵尖锐的刺痛后,血珠子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天还阴沉沉的,但是雨已经停了。
韩奇奇猛地冲向金毛,直奔喉管去的,被叶满一把捏住嘴筒子,夹进怀里。
韩竞快速捏住叶满的手,叶满的半个手背被刮破了。
“它有点害怕,会咬人……”叶满没太觉得疼,这主要是因为他耐痛能力很强,他把韩竞和小狗隔开,温和地说:“你没有疫苗,小心一点。”
韩竞:“……”
叶满刚刚那一下是纯粹本能地护着他,韩竞很清楚。
他紧皱着眉,把叶满扯起来,说:“我去开车,给你上药。”
叶满摇摇头,说:“哥。”
韩竞:“嗯。”
叶满:“我把韩奇奇弄丢那会儿,特别难受。”
韩竞目光仍落在他的手上,没说话。
那么多笼子和满地的猫狗,很脏,很臭,声音也很吵,环境差到能让洁癖人崩溃。
但是叶满并没有在意,他用那种特有的黏滞柔软的声音轻轻说着:“现在肯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难过。”
“如果没有人发现,那几天后,这些猫狗就会被杀掉。”他看着那只刚刚咬过他,无助又恐惧的金毛,继续说着:“它们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韩竞:“你跟着他们一块儿难过,所以现在难过被加了三倍了。”
叶满:“……”
他呆呆盯着韩竞,觉得韩竞好像说了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话。
韩竞站起来,高挑挺拔的影子罩着叶满,以叶满的角度往上看,更觉得他的腿长得过分。
“每个生命都有他们自己的修行,”韩竞低低说:“不要让痛苦加倍。”
韩竞在捡到韩奇奇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
叶满始终懵懵懂懂,但听话地点了头。
又一车的食物和水被送过来,周邦向叶满走过来,说:“医生过来了,情况稳定一点你就能拍照了。”
叶满抱着韩奇奇站起来,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景,还有满地的笼子,发了会儿呆,说:“他们是动物救助中心的吗?”
周邦:“不是,我们这里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没有动物救助中心,都是县里的学生和商户自发的。”
“五百多只……”他叹了口气,说:“太吃力了,希望能早点找到主人和领养吧。”
叶满:“需要、要多少钱?”
周邦一愣。
叶满:“我尽力。”
他总是在做一些好事时感到羞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因为他从来都没什么用。
今天他们还是走不了,韩竞要留下配合调查。
原来的酒店是不敢去了,周邦帮忙,安排俩人去了县里的迎宾酒店,楼下有保安,很安全。
这里装修很好,房间也很大,没有太多客人,很安逸。
下午六点,天又开始下雨。
叶满累了一整天,躺在床上查自己的存款。
钱秀立今天给他发了消息,一首叶满看不懂的诗。
叶满犹豫一下,把他免打扰了。
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他倒栽葱一样把脑袋耷在床边上,世界都是颠倒的。
韩竞在洗手间洗衣服,挂着耳机聊视频,正商量着新酒吧的事儿,偶尔说一两句话。
叶满点了外卖。
然后,他切到朋友圈,慢吞吞打字,发了一条动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动物。」
配图是满院子的猫狗和笼子,还有阴灰色的天空。
他最近动态更新得勤了一点,以前他半年也未必能发一条,有一些微信里的尸体给他点赞评论,以前他们没有人理叶满,那些互动让他有点恍惚,有时候看到那些名字,已经记不太清楚谁是谁。
叶满总是觉得自己凝固在了时间里,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还停在几年前,可这种时候他却有一种隔世的错觉。
“叮——”
他回过神来,看向弹出来的消息。
不是韩竞的回复。
叶满微微睁大眼睛,竟然是吕达。
吕达:“哪来的这么多小动物?”
叶满心里总觉得吕达高高在上不可冒犯,对他的滤镜千层重,所以回复的时候特别郑重,捧着手机坐起来,小心斟酌着,说:“我今天做了一件大事。”
吕达:“什么样的大事?”
叶满认认真真在对话框打字。
吕达的消息,叶满是一定会回的,因为他在叶满心里地位相当高。
十几分钟后,韩竞叫他:“小满。”
叶满应道:“在呢。”
韩竞站在洗手池前,身体微微后倾,看向他:“洗衣液还有吗?”
叶满立刻爬下床,踩着拖鞋跑到行李箱里面翻,在自己的小袋子里翻出了半块皂。
又跑到洗手间门口,伸手递给他:“这个行吗?不行我下楼买。”
韩竞:“行。”
叶满没走,目光落在韩竞的侧脸,慢慢发起了呆。
韩竞低着头洗俩人的衣服,半晌才低低开口:“看什么呢?”
洗手间高一点,加上韩竞个子也高,叶满只能仰着头看他,就像看一个高等级的人类。
房间里很安静,洗手间里的水声很清脆,碰撞出叮咚回音。
叶满缓慢地眨了下眼,老实地说:“我在想你今天说的话。”
韩竞:“哪一句?”
叶满:“很多句。”
他把侧脸贴在洗手间的玻璃门上,那张俊秀的脸就压得有点扁,看起来很幼稚,他有点小扭捏地说:“我们不再聊聊今天的事吗?”
韩竞抬眸看他,微微挑眉。
叶满心虚垂下头,低低说:“为什么不骂我?”
韩竞抬手,按住耳机,说:“按刚刚说的定吧,有变动随时沟通,下次聊。”
叶满眼睛茫然一瞬,转动向镜子上的手机。
视频还开着,正对着韩竞,把他也稍带进去了。
手机那么明显,就在脑门儿上了,可他刚刚都没发现,他以为韩竞聊完了呢。
视频里小侯正热情地向他们摆手。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匆忙后退,磕磕巴巴说:“对、对不起,你们聊,我没注意。”
他立刻转身爬上床,试图把丢人的大脑袋埋进枕头里。
身后韩竞摘下耳机,开口道:“在车上不是已经说过了,为什么还要骂你?”
叶满背对着他,含含糊糊说:“在车上你也没骂我。”
韩竞:“……”
天很阴,窗外是墨绿色的城,房间里没开灯,绿色像翡翠一样沁入房间,叶满趴在床上自闭。
几分钟前,叶满过来时,小侯几个人就在耳机里暧昧地起哄,说韩竞家教严,对象还主动来找管束。
但是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管教叶满比叶满本人更加严格。
“嗡嗡——”手机响了。
吕达刚刚在忙,这会儿才回复消息,解释了一下刚刚在工作,然后是一条转账消息。
叶满愣住,也没顾得上想刚刚的尴尬了,盯向屏幕。
吕达:“给小叶的动物救助小基金。”
数字是“9999”。
好有钱。
叶满下意识想要拒绝,但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自己没资格替那些动物拒绝。
叶满慢慢打字:“谢谢你。”
他真心实意说:“你真的很好。”
韩竞走到床边,恰巧看到了那两句话,眸子里情绪意味不明。
他绕过去,在叶满身旁坐下。
叶满关掉手机,抬头看他,一头卷毛儿乖顺地趴着,那双圆眼睛里也染了一点窗外的翠。
床垫微微塌陷,韩竞撑着床,慢慢倾身,靠近叶满。
然后,在距离不到十公分的位置停下。
叶满没躲开,就那么呆滞地看着他。
“以为我会说什么?”韩竞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散漫:“要你老实安分一点,还是告诉你今天做这些不值得,以后别冒险?”
叶满没说话,默认了。
韩竞说:“你太规矩了。”
叶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韩竞略微粗糙的手指挑起叶满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的脸,他低声说:“我反而希望你做点儿从前绝对不会做的的事,没规矩一点。”
叶满茫然地追问:“所以我没错吗?”
韩竞:“只要你自己觉得值,就没错。”
“而且,”韩竞垂眸看他,一字一句说:“下次记住,我们是同伴,你的背后有帮手。”
叶满怔怔看他。
下一秒,他的唇被严严实实堵住,韩竞用牙齿轻咬他的嘴唇,咬得他灵魂出窍。
吻得有点收不住,魂儿也乱飞,眼前都是星星。他想大口喘气,可怕喘了韩竞就停下。
墨绿的青山沁进了房间,浓郁得能滴出水来。
洗手间搭起的衣裳“嘀嗒”落下水珠,砸上了浅绿色的床单。
叶满唇角的水痕晶莹剔透,他软倒在绿色里,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漂亮得陌生,安稳得陌生。自己怎么会过得这么好,让人有点不安。
很久后,唇肿又烫,他躺在床上,用衣袖擦干嘴唇的水痕,望着天花板,用力喘着气,喃喃说:“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韩竞的大手撑在他的脸侧,长腿舒展,看着窗外夜色一点点降临,颇为无辜地说:“我们也没做什么吧?”
叶满轻轻咬着下唇,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滚,他被亲得不知所措,胸膛里仿佛有激流跌宕起伏,几乎喷出,急哭了。听着窗外雨又落下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合上眼睛,没再说话。
——
喜欢他。
因为喜欢他,我也喜欢上了贵州的雨,像翡翠一样的清透绿色穿透房间,大山、雾气、还有窗边树梢的飞鸟。
伸出手时,那些绿色就从指缝漏进眼里,我离一切都很近很近,有种我与世界的隔阂真的消失了的错觉。
我趴在笔记本的中国地图上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比蚂蚁还小的小城名字。确定了名字,我才知道自己身处地球的哪一处,而非去到了梦里的美丽地方,最近的开心有点太多,真的像做梦。
他把小茶壶的水烧开,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蒸汽像薄纱一样飘出来,和潮湿的水汽碰撞,顺着杯壁滚下了无声翠绿的眼泪。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哭,所以别人哭的时候,我总是很在意。
我觉得杯子在哭,透过那滴绿色的眼泪,我想起了在厂房差点咬到韩竞的那只三条腿的金毛狗。
我是一个不精细的人,有些事在混乱中被忽略了,再想起来,我忽然意识到,那时候金毛一抽一抽的发抖,好像是在哭。
彼时他正安静地坐在长长复古的沙发上,没有发出声响,我猜测他在平常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平静地坐着,不爱说很多话。
我躺在床边,眼里世界完全颠倒,看到他正对着那个装满信的大本子,手上揭开了一朵小红花。
我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把一朵塑料小红花贴在了封面上。
那上面现在就有了两朵小红花。
他说那是奖励,所以今天我又被他夸奖了,两次。
那样静谧的绿色里,我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他向我看过来,隔着越来越深的暮色,我有点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我只是想叫他,哪里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问:“你真的没有要紧的事去忙吗?”
他说:“没有。”
我说:“不急的话,我想给它们拍照,每个都写下来特征,或许它们能回家。”
他望着我,没说话。
我问他:“可以吗?”
他对我说:“小满,救助不是一时的事,过程很长,基数太大,这些动物里的大部分可能都找不到收养人,到了最后,全凭良心。”
我那时不懂他说的话。
第89章
外卖是周邦提上来的, 叶满那会儿正捧着一杯热水吸溜。
韩竞开了门,门口站着好几个人,有那几个帮过叶满的高中生, 也有几个青年男女, 白天都见过。
几个高中生手上提着很多吃的和饮料, 从警察身后探出头来, 热情地和叶满打招呼。
叶满连忙站起来。
他们来聊那些动物的事。
叶满不懂那些后续的流程, 也不知道怎么养动物,需要打什么针,吃什么药, 还有申请什么医疗折扣还有什么补助。
叶满是一个不太能够接受新知识的人,对不熟悉的流程规则有种特别的恐惧感,他们解释得很细致、很认真,像是怕叶满听不懂。
叶满确实听不懂, 但是又不得不假装能听懂, 着实煎熬。
他只有一个聪明又乖巧的韩奇奇, 小狗怕生人,脑袋一扎就钻进叶满怀里,叶满只能一直抱着它, 顺便靠抚摸它来假装自己有事在做。
韩竞没怎么说话, 因为那些人明显是奔着叶满来的,精力并没有落在太多在他身上。
叶满只能一个人应付,礼节性地地应声, 听他们说着复杂的话。
现在志愿者还在厂房忙着,他们现在在轮班休息,特意过来感谢叶满。
一堆场面话后,吴璇璇郑重说:“我们这里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但是我们会做到最好,负责到底的。”
叶满晕头转向地“啊”了声,抬眸看她,忽然说了一句:“你很喜欢动物吗?”
那是医生吴璇璇第一次和那个名叫叶满的人发生对话。
青年穿着简单的黑色直筒休闲长裤,上身是白色纯棉T恤,穿搭看起来特别柔软舒服,整个人都很无害。
她感觉非常奇妙,那个年轻人长相清新脱俗,给人一种非常纯粹的天真感,让人错认为,他是被保护得很好、没经历过风雨的那一种人。
可当他抬起眼睛时,整个人的气质就都变了,给人一种孤独忧郁的感觉。
他对他们的到来看起来并不太欢迎,虽然表面上非常有礼貌。
那句提问非常突兀,放在这样的环境里,听起来像怀疑一样,但是吴璇璇能感觉到,他确实在认真提问题。
吴璇璇说:“当然。”
叶满“哦”了声,语速有些慢地说:“真厉害。”
吴璇璇没听明白,疑惑地问:“什么?”
叶满腼腆地对她笑笑,说:“你们可以承担帮那么多动物的责任,真厉害,我只有奇奇一个都觉得很重。”
吴璇璇看向他怀里的小白狗,她是宠物医生,当然能看出来小狗的问题,大概能猜出它曾经是一条流浪狗,但是现在它的毛很白,很乖地窝在青年怀里,足以看出它现在状态很好,对那人很信任。
她确定,这个叫叶满的年轻人很善良。
房间有点陷入冷场了,叶满开始后悔那样说。
“我们能做的很有限,”这时韩竞开口道:“拦下车是偶然,我们过几天就会离开,之后还是得辛苦你们。”
周邦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想和救助这事儿牵扯太深,这也是常理,他说道:“放心,我们会对接有关部门。”
吴璇璇看向叶满,继续说:“你捐助的三十万我们都会投入救助,真的很感谢你。”
韩竞:“……”
他也看向叶满,他都不知道叶满捐了钱,这个小卷毛儿闷声干大事儿。
叶满正走神呢,闻言“啊”了声,局促地说:“我不懂这些,能做的不多,辛苦的是你们。”
“对了,”叶满说:“我有个朋友……他也捐了一万块,我转给你们。”
韩竞明白了,自己的担心多余。
叶满没有把那些动物的命运揽在自己肩上,没有头脑一热去做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事。
他很胆小,救一个韩奇奇都怕得要命,可他实在太善良,所以韩竞担心他被拖垮,现在看来,叶满有自己安全的生存方式,他对别人甚至动物生命的尊重让他能理性地判断自己的能力,不会大包大揽。
不过……他还还着几千块的贷款,哪来的三十万?
韩竞拿出手机:“等等。”
叶满转头看他。
过了会儿,他的手机振动一下。
是韩竞给他的转账。
他点开界面,上面的数字是“99999”。
比吕达多一个“9”,十万块,这也太多了。
他犹豫一下,把钱收下,抬头问:“现在是十一万了,转给谁?”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完全没预料到初期筹款会这么顺利。
周邦开口:“还是转给吴医生吧,这次是她的宠物医院发起的志愿救助,后续治疗喂养也是他们和农业局的同志负责。”
吴璇璇点点头,干练地说:“明天我们会做透明公示。”
几个小孩儿嚷嚷道:“快吃饭吧,饿死了!”
前一阵子在云南,也是有很多朋友一起吃饭聊天。
现在在贵州,叶满也遇到了很多人一起吃饭。
不同的是,这些人不是韩竞的朋友。
今天主动帮叶满的小姑娘叫罗金娜,黄裙子的小姑娘叫黄玉,两个双胞胎男孩儿姓杨,叫文和武。
几个小孩儿性子很好,因为白天的冒险,和叶满结下了单方面的深厚友谊。
他们围着叶满说话,年轻又有朝气,但是叶满不太说话,他的语言能力很差、思路也很偏激狭窄,无法和任何人持续交流,除了韩竞。
外面的雨断断续续,桌上摆满了吃的,室内灯光明亮。
叶满转头看向窗户,上面倒映着小城里人影,好像每一个都年轻、激情、充满活力和希望。
“小叶哥?”罗金娜跟着他一起往窗户上看,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
叶满呆了呆,转头问:“你的小狗找到了吗?”
罗金娜:“它下午就自己回来了。”
叶满:“自己回来?”
罗金娜呵呵一声:“出走三天,胖了一圈。”
叶满又“啊”了声,说:“没事就好。”
黄玉走过来,说:“小叶哥,明天你拍照叫上我。”
“我们也去,”双胞胎凑过来,笑着说:“想怎么拍?”
叶满有点不习惯被热情对待,腼腆地笑笑,说:“想记下每一只的特征。”
他指指正趴在他膝上睡觉的小白狗,说:“比如白色卷曲长毛大耳朵,这样的特征。”
夜里的雨断断续续。
韩竞从床上睁开眼睛,听到叶满在哭。
他打开台灯,隔壁床上,叶满正蜷缩着身体,裹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像是很冷,泪珠子从眼尾淌出来,枕头湿了一片。
他又做噩梦了。
韩竞起身,把毛巾用温水浸透,半蹲在他床前,轻轻擦在他的脸上,那张沉睡的脸上写满无助和悲伤。
一个人的过往有多少无能为力的难过,才至于一遍一遍地流泪,连做梦也争分夺秒的哭。
“韩竞?”叶满迷迷糊糊叫了一声。
韩竞低低应道:“嗯。”
叶满猛地喘了口气,惊惶道:“灯!”
韩竞弯弯唇,深夜里,他的声音沉稳温柔,说:“开着呢,在给你热敷眼睛。”
原来自己没瞎。叶满“哦”了声,乖乖躺平。
他察觉到了自己嘴里的咸,就知道自己又哭了。但是他现在在韩竞面前的警惕性在降低,就觉得哭也不用那么遮掩。
过了一会儿,他说:“哥,我有点害怕。”
韩竞:“害怕什么?”
叶满觉得自己仍在做梦,说话声音有点飘渺:“我梦见韩奇奇丢了,我在路上到处找也找不到,就去问人,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我前面,我追上去问,那个人转身……我就看见了昨天隔壁房住着的那具尸体,他好像在对我说什么。”
韩竞:“……”
叶满低低地问:“哥,隔壁有尸体吗?”
韩竞:“没有。”
他拿开叶满眼睛上的毛巾,毛巾底下有一双睁着的、疲倦布满血丝的眼睛。
叶满歪头看他:“他跟我说,他们不管他是谁,只会泼脏水。”
韩竞皱起了眉。
他凝视叶满,问:“他还说什么了?”
叶满越来越害怕,说:“他一直指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不停说他是被杀的……那个影子,好像穿着一件黑色雨衣,领口是红色的。”
窗外莫名其妙滚起了一阵秋雷,叶满深夜惊醒,心脏吓得紧紧缩起来。
他从小体弱,就爱招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那儿管撞鬼叫“招没脸的”,说起来挺迷信,可叶满每一次看过道士病都会转好。
长大一点,他生病次数减少,没再佩戴过驱邪的护身符,姥爷给他的桃木剑已经丢了。
这一次,他莫名其妙梦到这个,是真的很害怕。
韩竞没:“自己敢待着吗?我下楼一趟。”
叶满坐起来,有些紧张地问:“你去干什么?”
韩竞:“把韩奇奇叫醒陪你,我很快就回来。”
叶满:“……”
韩竞转身,往外走,手却忽然被一只汗津津但冰凉的手抓住。
“你不能……”
韩竞看过去,那个漂亮又脆弱的青年仰头看他,那双眼睛里只有他,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充满期望地说:“你不能陪我吗?”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事能让韩竞不能利落地拒绝,但他这会儿连说一个“不”字都做不到。
他翻手将叶满的手握进掌心,说:“当然能。”
叶满的身体慢慢放松,往里面让了让,韩竞就上了他的床。
房间的灯全都开着,很亮。
叶满被短暂吓醒,又困了,牵着韩竞的手放在胸口。
秋天了,山里空气有些凉,韩竞把自己的毯子也盖在叶满身上。
闭上眼睛休息。
“哥,”叶满轻轻地说:“你不害怕死人吗?”
韩竞:“不怕。”
叶满闭着眼睛:“我记得你说,格尔木的民宿有人死了,那个……在追你的男孩儿说,是为情自杀。”
韩竞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追我的男孩儿?”
叶满说:“真的是因为情感问题吗?”
韩竞:“他没追我,就是同路一段时间。”
叶满:“你的民宿受影响了吗?”
韩竞:“从格尔木到拉萨,都没说过几句话。”
叶满也睁开眼睛:“我听见了,他说要七天里追到你。”
四目相对,枕着同一个枕头,只有几公分距离,皮肤分享着彼此呼吸的潮热。
韩竞:“我不知道。”
叶满莫名犟起来了:“那晚你们说了很多话。”
“我那是闹情绪呢。那会儿你装不认识,我也拿不准你的意思,”韩竞挑眉说:“想故意气你,让你吃醋,结果你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会儿我就明白了,你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叶满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场景,拉萨的那个客栈,一群陌生人的聚会,他看不懂他们的快乐,只觉得孤单煎熬。脑子转得很慢很慢,唯一熟悉的韩竞,也像他想的那样,不磨叽纠缠,装成陌生人,干净利索地换更好的猎物。
叶满:“我在说客栈。”
韩竞很快跟上叶满的思维跳跃:“那间房以后会拆,做成洗衣房。”
叶满心里很乱,皱着眉,自己又说回去了:“你们就是很熟。”
韩竞:“怎么就熟了?”
叶满:“出发那天早晨,你带他和他的朋友去羊湖。”
韩竞:“没有,我给他们推荐了向导。”
叶满:“小侯和我说的。”
“小侯这个……”韩竞说:“我去买路上能用到的东西,回来晚了一点,你就要走了。”
叶满眸子一下就有点黯淡了:“你本来有自己的事,是我耽误了你的事,对吗?”
韩竞盯着叶满的眼睛,像一只凶猛的野兽捕猎了叶满的目光,让他没办法避让。
韩竞问:“你那晚和吉格说要去信里,如果我不是我提前回来,你就会和吉格走,对吗?”
叶满感觉到了针锋相对的紧张和复杂关系带来的压力,他胆小地说:“我、我们为什么聊到了这里?”
他松开了握住韩竞的手,开始抗拒和回避:“我们明明在说尸体。”
又是这样,只要叶满察觉到危险和混乱,就会回避,缩回安全范围里。
于韩竞的视角里,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羚羊,遇见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跑走,并且不再回来。
韩竞沉默下来,把毛毯盖过叶满的肩,好脾气地说:“好,我们聊尸体。”
叶满松了口气,回过神来,重新害怕起来。
他又想拉韩竞的手,可刚刚是自己把他放开的。
正后悔的时候,韩竞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韩竞侧躺着,手撑着脑袋,他的个子很高大,肩宽,这样的姿势就很有安全感。
叶满抬起头,对他弯弯嘴唇。
那张硬朗英俊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
凌晨两点,西南的一个县城,雨夜里,两个异乡客还没睡。
两人牵着手,轻轻搁在柔软的床单上,中间用毛线拴着。
“我只记得那时候你给我打电话,说有点麻烦。”叶满小声说。
韩竞:“嗯,死的那人是个25岁年轻男人,去格尔木旅游,自己入住,正常玩了两天,就在酒店自杀了。”
叶满认真听着,说:“为情自杀?”
“是。”韩竞语速不急不慢的,说:“他对象也是个男的,割腕那会儿俩人开着视频,正对着现场,法医确定了死亡时间,大概意思就是视频连了将近一个钟头,对面连个报警电话都没打。”
叶满紧紧皱起眉,说:“为什么啊?不是恋人吗?”
韩竞说:“俩人约着一起出来旅行,一个出来了,另一个忘了。”
“忘了?”叶满有点不高兴,说:“什么叫忘了?”
他讨厌失约,他曾经被失约无数次,前一天和朋友们约好出去玩,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等在约定地点,从清晨等到太阳很高,终于联系上他们,对方却说了一句:我们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了?
他经历过很多次,自己一个人空等着,孤单失落又煎熬。
韩竞“嗯”了声,说:“就是不愿意赴约。”
叶满:“为什么?”
韩竞说:“因为约的人不重要,所以承诺不重要。”
叶满咬唇看他,觉得自己很难堪,好一会儿没说话。
原来是这样。
叶满已经27岁了,他应该懂的,但是现在他才停止欺骗自己,骗自己他们有重要的事、自己太较真,直面了那个有点残忍难堪的真相——自己对他们不重要。
叶满声音有点闷哑:“后来呢?”
韩竞:“血淌干了,淌了小半个浴缸,我回去那会儿,他家里人都没到。”
叶满敏感地预感到什么,说:“他们不要他了吗?”
韩竞:“嗯,我们酒店给了人道主义赔偿,后事是我们帮着办的,他家人始终没露面。”
叶满鼻子堵了,眼泪又滑下来,寂静的夜里,他压抑地问韩竞:“为什么啊?”
韩竞:“听说他爸妈一直对他不好,早就断了来往,跟那男的也要断了,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旅游,没有认识的人,可能让他错认为世界上就剩他自己了。”
叶满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发现自己和那个死去的人那么相似,或许自己有一天也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韩竞:“知道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叶满摇头,他当然不知道。
“是张字条,下面压了一打钱。”韩竞低低地说:“对不起,把你们的浴缸弄脏了,这是赔偿。”
叶满沉默下来,吸了吸鼻子,良久才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倒霉?”
“没有,”韩竞说:“就是觉得可惜,那时候如果有人去敲门,可能他就不会死。”
叶满一怔。
韩竞松开牵着他的手,抹掉他的眼泪,低低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各自去旅行,我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明白,有人惦记着你。”
叶满说:“可是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开,所有人都会忘记我。我不去和人相处才不会经历失去的痛苦,我要想安全地走下去,想要不难过,就得断掉一切能影响我的关系,习惯一个人,享受孤独,要自己即世界。”
韩竞蒙上了他不停流泪的眼睛,说:“你一直是这样做的吗?”
叶满:“是啊,可是我好害怕。”
他可怜地说:“哥,我好害怕,有一天我也会放半浴缸的血,那时候一定是我被孤独打败了。”
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享受孤独呢?
韩奇奇趴在床边,焦急地轻轻“汪呜”一声,它察觉到了叶满的难过。
韩竞:“我们先别往下走了。”
叶满用力抽气,试图从哭泣中缓过气来,他异常冷静地问:“要分开吗?”
在那短短时间,叶满已经做好了分开的准备,情感抽离得干净利落,他随时可以离开。
韩竞:“我是说,我们在贵州玩一阵子,只有你和我,去孤独的地方。”
叶满又发起了呆。
第90章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醒的时候出了太阳,暖融融地晒着草绿色床单。
韩竞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相机, 久违的阳光也晒在他的身上, 硬朗、粗粝、高大、英俊, 那时叶满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 看到他就能让人清晰感觉到强大和自由。
起床时窗外阳光明媚,空气清凉舒适,不冷也不热。
他喜欢好不容易出来的太阳, 咬着牙刷站在窗边把自己翻过来翻过去晒,肩放松地耷着,假装自己是一件湿衣服。
韩竞坐在沙发上看他,长腿交叠, 窗边的人那样鲜活明媚, 他在框在手机摄影画面里, 因为阳光太亮,镜头几次趋近模糊,再重新聚焦。
叶满自己和自己玩得有一点开心, 转身时看到韩竞在拍他, 笑着对他摆摆手,含着牙刷说:“你又在拍我吗?”
他已经习惯韩竞拍他,一开始不自在, 后来习惯了。
他从来没看过韩竞镜头里的自己,也不好奇,因为自己很丑,看了自卑。
韩竞说:“过来, 给你扎头发。”
叶满就向他走过去,把手腕上的皮筋摘在掌心递向他。然后,乖乖在他面前蹲下,低头刷牙。
他心跳得好快,他能感觉到韩竞温暖的手指穿过自己头发的细微触感,舒服极了,也……心痒极了。
街边树上聚集着鸟鸣,阳光叽叽喳喳。酷路泽停在酒店的停车场上,那辆满载着物资的户外越野,在一众商务车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叶满拉开车门,把韩奇奇放进后座。
今天韩竞开车,把四个车窗都降下来了,散潮气。
叶满系上安全带,看韩竞从前面的镜子上解着一串红珠子。
那是车上的挂件儿,叶满没太注意过,上面乱糟糟拴着一些珠子、穗子和牌子。
珠子不太好解,韩竞倾身解了好一会儿,把那串红珠子弄下来了,递给叶满。
珠子暗红,上面有石纹,放在手心沉甸甸。
叶满拿到眼前看了看,韩竞说:“是朱砂,在身上戴一段时间,以后遇见有缘分的护身符再换。”
叶满愣住,他转头看韩竞:“你昨天晚上是要下来拿这个吗?”
韩竞把车开了出去:“嗯,别人送的,没戴过,就挂车上了。”
叶满捏着那串珠子,问韩竞:“可是你不是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韩竞:“但是你信。”
叶满呼吸微顿,手上那串珠子,他忽然觉得份量很重。
到厂房的时候,几个小孩儿已经到了,正在帮着给宠物们喂食。
见到叶满,立刻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叶满被他们感染,也浅浅笑了起来。
他在一群小猫小狗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见那只三条腿的金毛。
它趴在笼子里,正在喝水,韩奇奇讨厌它,冲它龇牙,大狗吓得立刻躲进了里面。
叶满摸摸韩奇奇的脑袋,把它往后推了推,说:“就从它开始吧。”
韩奇奇还是很警惕,昂着头跟在叶满身边,在一重被解救的猫狗里,非常神气。
他这工作不太好做,要拍摄,还要观察动物的特征,遇到乖的还好,有那些很凶的就头疼了。
叶满在拍下第一张照片时,就有点想要放弃了,他觉得自己有点看不了这些动物的痛苦,各种的伤、各种的恐惧无助,他很容易和它们一起疼。
共情能力太强的人,见过太多苦,就容易把自己拖垮,精神压力容易过载。
他一边拍,一边觉得自己做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是个废物,没人关注他的声音,他拍下来也只是在折腾这些经历苦难的小家伙,是在虚伪地作秀。
但是所有人都在配合他,因为他用了自己不劳而获的财富帮助了帮了它们,他被错认为是一个有能耐的人。
一只一只猫,一只一只狗,吴璇璇了解猫狗的品种,很熟练地辨别出每一只的特征,一只只辨认,再由志愿者记录。
叶满举着相机的手很累,到了最后是韩竞帮他拍。
叶满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这五百多只动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跨了半个地图,中间没人发现。
或许有人发现了,懒得管。韩竞说,一般这种情况是不会有人管的,除非超载,不出意外,它能一直开。
几个小孩儿天不怕地不怕,法律意识淡薄,策划了一场英雄游戏,碰巧撞上了同样莽撞的叶满。
他喝了几口水,过去帮忙,很奇怪,一只一直张嘴咆哮凶人的猫在叶满接过它的时候,变得安静下来,乖乖仰头看着他。
叶满想起了西藏国道上的土拨鼠,好像也是这样的情况。
他手上戴着蓝色医用手套,把小花猫抱起来,尽量让它暴露在摄像头下,低头说:“你从哪里来啊?”
小猫还是仰头看他。
叶满摸摸它的脑袋,说:“别怕。”
韩竞手下动作微顿,摄像头稍稍上移,对准了叶满的脸。
今天叶满穿了一身旧衣服,水洗的阔腿牛仔裤和黑色宽容短袖,除了手上一串朱砂手串,什么也没戴,朱砂红的手串应该是他身上唯一的亮色,他整个人也被衬得明艳鲜活。
隔了两秒,他才向下,避开叶满的脸,拍摄他手中那只猫。
“198号,狸花猫,棕色虎斑,公,已绝育,折尾……”
吴璇璇一边说,那边一边记着。
完成后叶满把它放进笼子里,它忽然抱着他的胳膊不松爪。
叶满不喜欢猫。
因为每次看见猫他都会想起自己那只被摔死的小奶猫,他亏欠又心虚。
他摸摸小猫的脑袋,把它哄进去,来帮忙的罗金娜又拎过来一只。
她蹲在叶满身边,说:“它怎么那么喜欢你?”
叶满“啊”了声,说:“没有吧。”
极度恐惧的玳瑁猫递到叶满手里后,也情绪竟然稳定了一点,冲着叶满着急地喵喵叫。
一圈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叶满把它抱起来,蹭掉它小脸上粘的泥,小猫的模样就很清晰了。
这是一只脸黑乎乎的玳瑁猫,长得像一团马赛克。
叶满摆弄它他也不反抗,用脑袋蹭叶满的手指。
叶满拿了根猫条喂它,小猫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时候被拍下了照片。
他一只一只地摆弄好,在明亮的太阳光下尽量把它们所有特征照出来,就这样一只一只地救,但是他永远救不回来童年那只小奶猫。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特性,只要叶满在,所有动物都会很听话很省心。
于是叶满失去了拍摄的工作,开始成为一名动物幼儿园老师。
韩奇奇站在一边看着主人,蓄势待发,威风凛凛,叶满怕这种环境下它皮肤病再被感染,给它穿上了绿色帽衫,于是它是整个场地里最干净漂亮的动物,也是唯一的动物警察。
因为做得细致,过程有点慢,一直到了晚上也才拍了不到一半。
叶满和小城的志愿者们一起吃了盒饭,九点多才回酒店。
洗过澡,外面又下起了雨。
叶满打开门把垃圾放在门口,等待保洁收走,无意间听见有人说:“听说了吗?死人的那个酒店关门了。”
叶满莫名觉得自己手腕上的朱砂串有点烫,他探头看出去,是两个保洁阿姨推着车在收拾房间,边收拾边闲聊。
“那个……”叶满弱弱地开口,试图引起注意。
两个阿姨果然看过来,叶满轻咳了声,说:“那个凶手抓到了吗?”
阿姨说话有点方言,但是叶满听懂了:“还没有,真是心慌,夜里都不敢出门了。”
叶满缩回了脑袋。
韩奇奇今天有点粘人,回来后就亦步亦趋跟着叶满,东西不怎么吃,就想往他身上窜,让他抱。
叶满洗过澡,把它抱起来时,它就撅着鼻子在他身上到处嗅。
叶满特别理解韩奇奇,坐在沙发上给它挠痒痒,顺毛半天,小声跟它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小狗,是天底下最好的小狗,我只养你一个。”
韩竞坐在他对面整理电脑里的照片,闻言抬眸看他,就那么静静看着,没出声打扰。
叶满看向他时,他把电脑推过去,说:“它吃醋了。”
叶满低低说:“我知道。”
吃醋这个词挺敏感,前一次俩人说起来还是在来的路上,身为前男友的韩竞亲了叶满,现在一说,难免想起来。
两人都沉默下来,叶满看电脑,韩竞低头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都想到了那晚的事。
半晌,叶满主动说话:“吴璇璇问我要几张照片,说县里要发新闻和公众号宣传。”
韩竞:“剩下的呢?”
叶满:“我准备自己也开一个号。”
罗金娜黄玉和双胞胎他们喜欢叶满,对叶满好到叶满觉得惶恐的程度。
他们每天给叶满带很多水果、零食,来到救助厂房第一句话就是喊叶满的名字,然后满世界找他。
叶满在他们这么大时,没什么人愿意理他。
被热烈地欢迎着对于叶满来说是一件陌生且不习惯的事。
他第一次真切感觉到,是他到达二十七岁,在贵州小城停留的那几天。
如果要说说感受的话,他觉得自己被接纳了,被当成了一个正常人。
“小叶哥?”黄玉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蹲下,问:“你在看什么?”
叶满:“看小狗。”
现场的人都在忙,五百多只动物,志愿者很紧缺,今天早上来了不少学生,帮忙喂水喂食,轻松了不少。
刚刚把他拽来的韩奇奇冲着笼子叫,咬叶满的衣袖,着急地转圈,正向叶满传达信息。
笼子里那只小泰迪趴着,身体不停地抖,不吃饭也不喝水。
今天的拍摄还没开始,韩竞站在一边,正打电话。
韩竞其实挺忙的,每天都会有工作电话,有时候是说酒吧民宿,有时候说其他的,涉猎的东西很杂。
所以叶满到现在,都不知道韩竞的主业是做什么的。
叶满打开笼子,把小狗抱了出来,“叮铃”一声响,那只浑身脏兮兮、毛湿漉漉的泰迪犬哼唧了一声,没有半点挣扎,它的状态非常糟糕。
小狗呼吸时整个身体动的幅度特别大,好像连呼吸都是痛苦的,脖子上拴的铃铛一直在响,那双湿漉漉的澄澈眼睛一直盯着叶满,痛苦又安静,明明不懂小狗,可叶满觉得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把小狗抱在膝盖上,小狗肚子就露了出来,肚皮很红,涨起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青色血管,像是肚子随时会爆炸。
叶满不知所措,抬头看韩竞。
韩竞把手机换了只手,欠身,低声问:“怎么了?”
叶满:“可能是肝腹水。”
叶满不懂狗,养了韩奇奇以后大数据开始疯狂给他推小狗知识,他见过这种小狗的照片,四肢纤细,肚子大得吓人,所以看见症状开始生拉硬套。
韩竞半蹲下,长长的指头在小狗肚子上压了压,中间没有影响接电话,还回了一句:“我这边过不了,你们再商量。”
气势凌人的严厉语气说完那句话,他温和地跟叶满讨论:“有没有可能是怀孕了?”
前后反差大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能特别清晰地感受到韩竞的态度温差,叶满耳朵有点红,说:“我去找医生。”
他抱起小狗往吴璇璇那边跑,黄玉眼睛在韩竞脸上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对,都没说话,小姑娘生疏地对韩竞点点头,跟着叶满跑了。
厂房外面建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彩钢房,那本来是方便养猪人住的地方,现在是唯一一个休息点。
房间里有两个医生,正在准备药,叶满抱着小泰迪,面对两个陌生人,有些社恐:“它的肚子很大……”
两个医生快速接过泰迪,简单检查一下,说:“这里不行,要回医院。”
县城不大,宠物医院离厂房开车也就十几分钟,刚到没有几分钟,小狗生下了第一只幼崽,是死胎。
“里面还有至少七只。”叶满听见医生说:“但大狗要坚持不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小狗剖腹产,他被允许进了手术室,穿上了防护服。
医生把小狗肚子剖开,一只只小狗被取出来。
叶满站在泰迪边上,看着那只毛脏兮兮的小狗麻醉后安静躺在那里,就像一只被抛弃的破旧泰迪熊玩偶,肚子被划开,冒出了好多棉花。
一条条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泰迪幼犬,肚子里一共还剩八只,都还活着。
这是韩奇奇带他救的小狗,他正帮忙喂食喂水时,韩奇奇忽然咬住他的裤腿,把他往里面拖。
叶满宠它,不会错过它的每一个反应,即使只是调皮,就跟着它走了。
于是他在最阴暗潮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被关在最下层的泰迪狗。
他蹭蹭泰迪的脑袋,问:“它怎么样了?”
医生说:“情况不好,要把它的子宫摘除。”
黄玉跟着叶满一起来的,两个人站在保温箱边上一起看那八只蠕动中的便便状丑小狗,508再加八只,现在一共516只。
“小叶哥。”黄玉给小狗拍照片,轻声问:“你和那个哥哥是什么关系呀?”
叶满犹豫一下,说:“一个朋友。”
他们就说了这么两句话,双胞胎和罗金娜跑了进来,瞧见小狗,欢呼一声,纷纷围上来,双胞胎哥哥杨文搂住叶满的脖子,说:“小叶哥太厉害了,生了八只。”
叶满在心里为自己说话:不是我生的。
可他好开心。
这种感觉好新鲜,他仔细体会,就好像自己与这些小生命连接得紧密,它从自己救出来的小狗肚子里诞生,那种生命力同样回馈给了死气沉沉的他。
弟弟杨武扒着保温箱,说:“它们有没有主人呢?”
罗金娜撑着腮,笑眯眯的:“希望有吧,太可爱了。”
保温箱里有柔和的橘色光,几只小狗横七竖八趴在里面,试图移动。
黄玉弯着眼睛说:“如果没有,我可以说服妈妈养一只。”
“算了吧,”杨文跟着吐槽:“你妈才不会同意呢,她最讨厌狗了。”
几个孩子围着小狗看,叶满走到手术室门口坐着,等待小狗出来。
他靠在椅子上,给韩竞发消息:“生了八只小泰迪。”
韩竞没回,叶满就知道,他还在忙。
吴璇璇也赶了回来,和叶满打过招呼就进了手术室。
其实吴璇璇的宠物医院规模并不大,空间逼仄,前后四十几平,但是东西很完善,墙上挂了很多锦旗。
叶满四处打量着,双胞胎找到他,在他身边坐下,高高兴兴和他聊天。
其实多半是他俩说,叶满听着,并顺便给几个小孩儿点了奶茶,叶满情商低,不太会说话。
外面的雨下起来没有尽头,几个小朋友在一边吵吵闹闹,都是青梅竹马,关系很好。
杨文握着奶茶,掐腰说:“给你们表演恶龙吸水!”
叶满呆呆看着男孩儿一口吸干小半桶奶茶,没忍住笑,连等待泰迪犬手术的紧张感也被冲淡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一个多小时,吴璇璇出来了。
泰迪进了ICU观察室,情况稳定就不会有问题了。
叶满松了口气,把狗托付给吴璇璇,开车回了厂房。
他找到了自己的小狗,想向它汇报泰迪的情况。然而他的小狗很忙,正穿着蓝色小衬衫昂首挺胸地巡视,监察每一只小狗和猫咪的情况,像一个骄傲的王子。
他叫了一声:“奇奇!”
小狗立刻转头,咧着嘴向他飞奔而来。
叶满觉得,韩奇奇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但他说不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