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叶满和韩奇奇陪杜阿姨在寨子里散步。
高低错落的小巷时不时会忽然出现几个穿苗族服饰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杜阿姨有些羡慕。
叶满给她拍了不少照片, 偷偷买了几件衣裳。
他们在这里闲逛时, 与某个客栈擦身。
某个房间里。
钱秀立被死死压在床上, 嘴里被迫喂了两粒药。
“追人追到这儿了是吧?”俞嘉鱼冷笑着拍拍他的脸, 说:“你还没被弄服是吧?”
钱秀立额角青筋直跳, 低吼道:“你这个变态!怎么我走到哪儿你都能找到?”
俞嘉鱼胡乱地亲他的脸,话里带着股子疯劲儿:“咱俩心有灵犀呗,钱秀立, 骂我啊,你不是特别爱骂我吗?”
钱秀立快被他弄疯了,这人越骂越上劲儿,他根本不敢冒险。
药效在渐渐发挥作用, 他被摸得浑身都烫, 他知道自己又没办法抗拒了, 索性很有经验地躺平。
“哥,你是我亲哥。”钱秀立服软:“从丽江到大理,又特么到内蒙、贵州, 我真的服了。我不就刚见你那会儿嘴欠了几句吗?你至于一直盯着我的腚凿吗?”
“我喜欢你啊。”俞嘉鱼笑了笑, 说:“你敢说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钱秀立脸色一僵,随后有些恼羞成怒了:“鬼特么才信你!”
钱秀立猛地抬腿,对着那疯子□□撞过去。
这一下不轻, 俞嘉鱼疼得冷汗都下来了,要抓住钱秀立,但那人已经快速起身。
“老子不喜欢你,老子有喜欢的人!”钱秀立阴冷地看他, 握紧的拳头咔咔响,他要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打,不知怎的,拳头落到了肚子上。
“你比不上叶满,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钱秀立二了吧唧地说着这老掉牙的词儿,可劲儿刺激他,说:“我喜欢他,我爱他,你懂灵魂伴侣吗?你屁都不懂,你就这一张皮能看,偏偏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他恨恨盯着那就算痛苦也极艳丽的脸,腰软了,药劲儿已经上来了,不敢多留,说完抓起手机转身就走,留俞嘉鱼一个人在房间里。
“你一个只看外表的还追求上灵魂了?”俞嘉鱼觉得他傻缺,从地上爬起来,半晌骂了句:“狗玩意儿。”
天黑时,苗寨里灯逐渐亮起,依着山层叠向上蔓延,仿佛与天空相连。流水潺潺里盛着满寨的灯光,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流过风雨桥。
雨砸落酒吧前的青石路面,来往行人脚步匆忙。
叶满趴在桌上摇骰子,他用了好久还没搞懂这个规则,忐忑地跟着乱喊点数。韩竞玩这个很厉害,也不让他,这玩意儿是玩心理战的,以叶满的道行,看透韩竞还需要八百年。杜阿姨玩得蛮开心,双手摇啊摇,再趴下偷偷看,气定神闲地说了个数字,她看上去为人非常实诚,可玩这个也相当狡诈,赢了韩竞小侯好几次。
全桌就叶满一个菜鸟,江年有些看不过去,给他放水,他才侥幸赢了一局。
他没喝酒,灌了一肚子水,涨得慌,忍不住揉肚子。
酒吧人不少,闹哄哄的,来往的男女都长了漂亮的脸,画了漂亮的妆。
几个姑娘走进来,在角落坐了,眼睛亮闪闪地跟江年打招呼。
江年起身,跟他们说:“店里的客人,我去打个招呼。”
叶满的目光跟着他走,心里感觉有些奇异。
其实,江年在叶满眼里和小侯给他的初印象很像,不是性格和长相,而是他们总是能和人交流得顺畅、游刃有余。他们的气场仿佛与自己这种愚钝的人有一种天然屏障,让叶满看到他们就能看到自己的局促与笨拙。
一只手从他的背后伸过来,捏住他的下巴。
叶满被迫半靠在韩竞怀里,脸被轻轻转动,韩竞歪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里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好多人都能看到他们接吻。
叶满无措地瞪大眼睛,想要挣扎,韩竞趁着他嘴唇没有闭合,更深地吻他。
指尖发麻,心脏鼓动着,将耳边所有嘈杂赶远,他望着韩竞放大的脸,慢慢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他。
他抬手苍白的手,托住韩竞英俊的侧脸,开始回应他的亲吻。
可韩竞又停了,他垂眸看着叶满,说:“你看江年干什么?”
小侯撇撇嘴,抱着韩奇奇坐到杜阿姨那儿,两个人一起嗑瓜子听歌。
叶满低喘着说:“他和小侯好像。”
韩竞勾住他的脖子,压在自己胸膛前,说:“他俩?哪儿像了?”
叶满补充:“跟你也很像。”
韩竞:“……”
叶满弯起眼睛笑:“记得在拉萨那天晚上吗?你给我的感觉就跟江年给我的一样。”
韩竞皱皱眉,他往前一点,又亲了亲叶满的嘴唇,说:“觉得我们不好相处?”
叶满试着表达:“就是看见你们就觉得自己不好。”
韩竞:“……”
他搂住叶满的腰,说:“你很好。”
叶满弯起眼睛笑笑,赧然地说:“我也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好了。”
他转过身来,跟韩竞说:“从香港回来之后我发现了这个。”
韩竞喝了口啤酒,说:“怎么说?”
叶满:“就是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大一件事,那时候虽然害怕,可我还是做成了。那段经历能让我很长一段时间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厉害。”
韩竞弯弯唇,说:“就这么想,你就是厉害。”
酒吧里声音嘈杂,他们的交谈声藏在里面,效果再私密不过。
叶满:“还有一件小事。”
叶满趴在桌上看他,说:“你不在的一天,我一个人在祁连山下游荡,遇见了一家人,他们的车坏了。”
韩竞:“你说过。”
叶满:“嗯。”
他弯弯眼睛,说:“那天,我学着你的样子换轮胎,我什么都没想,只认真做那件事。我发现虽然慢,但我做得很好,很轻松。”
他轻轻说:“我永远做不到你们这样灵敏,但我想,笨一点也没什么,我就慢一些,走得实一些,体验深一些。”
韩竞察觉到叶满开始自我接纳了,那一刻给他的感觉就像一个婴儿开始迈出人生第一步,充满生命的不可思议,他压制住心里的起伏,深深看他:“这才是真聪明。”
叶满眯眯眼睛,忽然说:“刚刚的游戏为什么不让着我?”
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忽然抓了他一下。韩竞笑:“我让了你会高兴吗?”
……不会。
叶满的逻辑里,他不会因为自己被照顾感到高兴,却会因为特权感到羞耻,他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被让着会让人觉得扫兴、玩不起。
当然,他承江年的情。
“反正你不让我也不高兴。”叶满轻哼一声,撒娇说:“你看怎么办吧。”
酒吧里忽然暗下来,到时间了,后半场属于昏暗的夜。
血液里的酒精也差不多到了浓度了,荷尔蒙开始躁动,当然和他们这桌没啥关系,叶满和杜阿姨喝饮料,剩下仨酒量都相当好。
可氛围起来了,声音也静了几度,有些面的没见过面的对上眼了都开始暧昧了,孤独的□□也开始配对了,胡乱拧巴在一起。
韩竞倾身,压住他的肩。
他贴到叶满耳边,低低说:“弟弟,原谅我一次。”
叶满半边身子都麻了。
韩竞拖着声音,低沉成熟的声音撒娇时,仿佛一只强大的大型犬科动物在你掌下低头,极度满足人的征服欲和掌控欲。
理智上,叶满知道他极强大、成熟,但他这样示弱,把掌控权利交到你手上时,几乎让人有一种接近眩晕的快感。
叶满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奖励,把脸埋进手臂里,缓和那种满足感。
韩竞:“老婆,我错了。”
他揽着叶满的肩,头埋到桌沿下,试图从下面看清叶满的表情。
这样子太亲密了,小侯都看不下去,说:“你们注意点影响行不行?这儿还有孩子呢。”
叶满脸颊滚烫,赶紧推开韩竞。
韩竞慢条斯理抬起头,望向小侯,说:“你还小呢?你智齿都长齐了。”
小侯拧眉看他哥:“按你说的,天生不长智齿的人就一直长不大呗?”
杜阿姨在一边瞧热闹,笑呵呵说:“小侯谈恋爱没呢?”
小侯:“可不嘛,我可清纯了。”
话音刚落,他瞧向左前方,努了努嘴,说:“看,我可跟他不一样。”
叶满转头看过去,就见江年那桌的一个姑娘挨着他,仰头说着话。
江年这人实在有些冷,也不笑,也不没离人太近。
叶满刚想转头,就见那姑娘凑上去,往江年脸上亲。
其实这种氛围下,亲一亲也不代表什么,兴致到了而已。
江年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小侯“啧”了声儿,说:“不解风情。”
他一说叶满就好奇了,可又不能问,眼睛偷偷往小侯脸上打量。
小侯立刻亲热地凑上来,说:“嫂子,你看我干嘛?”
叶满讪讪的:“就、就是好奇。”
小侯:“你就问呗,我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叶满:“……”
韩竞也好整以暇等着他问。
叶满尴尬地笑了笑,说:“就是好奇,你在拉萨开客栈会遇上这种情况吗?”
小侯撇嘴:“当然了,你以为就他江年招人啊?小爷魅力不差的。”
叶满歪头看他:“那你……”
“我也没有哈,我初吻还在呢,”小侯解释:“我只亲我喜欢的。”
叶满“啊”了声,蔫了巴登地跟着韩竞一起使坏,逗小孩玩儿:“早恋。”
小侯一脸委屈:“你怎么跟他学坏了呢?我都二十多了。”
说着,江年回来了。
他坐下,问:“点歌了吗?喜欢什么我跟他们老板打招呼。”
小侯:“听什么歌啊?你不比歌儿有意思,人家姑娘亲你你躲什么?多落人面子啊。”
江年淡淡看他一眼。
叶满这人敏感,觉得江年那一眼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
但这人表情波动不明显,所以他以为自己是错觉呢。
然而下一秒,那清冷的帅哥勾住了小侯的脖子,低头亲了上去。
叶满一愣,韩竞淡定地把剥好的瓜子仁儿放他面前,叶满顺手给了杜阿姨一小把,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俩人瞧热闹。
小侯面红耳赤地挣扎半天,万分嫌弃地把江年那张帅脸硬生生推开了。
“江年你个勺子,”小侯站起来,薅他浓密的头发,说:“你特么又拿我挡桃花,你那么狗呢?”
就算是这样,江年也不见狼狈,帅哥就是帅哥。
他淡定地抓住小侯的手腕,把他往下掰,小侯眼看自己落下风,忽然从后面紧紧抱住江年的头,埋头一口咬在他的脸上。
俩人闹着,但都没动气,显然在这儿玩呢。
倒是这么一闹,那边被拒绝的姑娘脸色晴朗不少,也跟着笑。
被他俩感染,叶满也没忍住乐,乐着乐着问韩竞:“勺子是啥意思?”
韩竞慢悠悠吐出俩字儿:“傻子。”
叶满:“……”
杜阿姨跟着笑,说:“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
但是有些人没有真正年轻过,比如她。
夜渐渐深了,客人慢慢离开,只剩下几桌还在闲聊着。
台上的歌手坐在一边伴奏,杜阿姨扶着麦,有些拘束地唱着一首老歌。
她坐在人们的视线中央,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时的心态,岁月会在某个时间回到过去某一点,那一瞬间就已经足够珍贵。
小侯捧场地鼓掌,跳上去和她一起唱。
酒吧老板江年很熟,让他们随便玩,钥匙扔给江年,自己下班了。
韩竞递了一把吉他给叶满,说:“学那么久了,弹弹试试。”
瘦削的指头缓缓握住吉他,叶满低头看了半晌,一是有些恍惚。
“阿姨,想唱什么?”韩竞问。
杜阿姨嗓子开了,正兴起,说了个:“《铁血丹心》。”
“就这首。”小侯固定好自己的手机录像,跑到电子琴后面,竖起拇指,说:“阿姨,咱俩配合挺好,一起组个乐队呗!”
杜阿姨被他逗得一直笑。
叶满试着拨弄了两下吉他,他想起大学那一次狼狈蹲在地上给人举麦克风的经历,他那时连吉他有几根弦都不知道就开始害怕了它。
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弹它,现在想起过去的事情,发现自己不再怕吉他了,那件被嘲笑的事对他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外面雨簌簌落着,酒吧里,几个人一同唱起歌。
潇洒的旋律响起来时,叶满忽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漂泊的江湖客。
“相伴到天边……”
叶满拨弄着吉他,目光看向韩竞,男人正松散地坐在高脚凳上,握着麦,垂眸看他。
“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叶满试着随他轻轻开口:“哪惧雪霜扑面。”
天苍苍,野茫茫。
万般变幻。
身经百劫也在心间……
身经百劫也在心间。
雨落黔东南,夜深人静。民宿里,杜香梅一遍一遍看着那个唱歌的录像,她看着里面的自己,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她想走出去看看。
很多年前,她陪着女儿走过那么一程,她把她带到这个世上,又陪她离开这个这个世界,她缺席女儿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却陪她走了头和尾。
那段时间,她们互相依靠着去看了从未见过的风景,只有彼此,好像什么也不怕。
女儿离开后,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再没有任何色彩。
她仍在这个社会上,可这个社会怎么变都跟她没关系了,她像一个鬼魂一样躲在小小角落,不想踏出一步,一切都没有意思。
现在,她竟然萌生出想去看看世界的想法。
视频里那个自己笑得那么快乐,她有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即使到了现在夜深人静,她心里的愉悦也没有淡去。
她今年快六十岁了,还能活多久呢?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见到女儿,她问这边的世界有什么变化,她该怎么回答呢?
她是不是该……该带着女儿一起出去看看?
韩竞猛地睁开眼,看向门口方向。
腕上那条柔软的毛线绷得笔直,叶满刚刚打开门。
那小卷毛儿向外迈了一步,牵着韩竞的手往前。
韩竞立刻起身,鞋都没来得及穿,跟上他。
民宿夜里很静,客人都休息了,叶满穿着睡衣,慢慢沿着窄长的楼道向前走。
廊上灯笼光线昏暗,仿佛温柔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叶满柔软的头发与苍白的脸颊。
他这个样子,让韩竞想起在香格里拉的寺庙,他孤独走过那一个个佛像时的样子。
孤独、静默、仿佛并不在眼前的世界行走。
他那样脆弱、漂亮,佛光帮他镀上一种神性,那是神明偏爱给他的神性。
韩奇奇跟在他的身边,用牙齿咬他的裤腿,可叶满丝毫没有察觉。
终于,他停下,右转,那是楼梯的位置。
韩竞快步走过去,从后面把他搂进胸膛。
抱住他以后,他忽然也没了别的动作,他就那么轻轻抱着他,两个人在走廊上静静站着,平静而亲昵。
小侯从房里出来,有些担忧地说:“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韩竞很低声说:“梦游呢。回去,别惊着他。”
小侯一愣,他知道叶满有梦游的习惯,还从来没见过。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把韩奇奇抱回屋。
他把小狗放下,但韩奇奇的爪子勾住了他的白色卫衣,“唰”地勾出一个窟窿和几条丝。
紧接着,它跑了出去,又回到叶满身边。
它坐下,仰头看两个主人。
那一幕实在过于美好,小侯觉得就像在梦里一样。
第二天,雨停了,可还是阴天。
今天是元宵节了。
从早上开始寨子里就很热闹,为今天的活动做准备。
叶满翻了个身,抱住韩竞的腰,迷迷糊糊问:“几点了?”
韩竞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八点。”
叶满“嗯?”一声,趴在他胸口看他:“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晚?”
韩竞垂眸看他,懒洋洋说:“早醒了,陪你躺着。”
叶满立刻觉得好快乐,闭上眼睛跟韩竞贴了会儿,又喜滋滋说:“元宵节快乐,韩竞。”
韩竞:“快乐。”
他真的希望叶满每一天醒来都像今天这样快乐。
叶满去找杜阿姨了,他尽心尽力把自己邀请来的客人陪好。
去逛了各种店铺,吃了不少食物,太阳出来的时候,扛着芦笙的少数民族人荟聚过来,一起在圆形广场上唱唱跳跳,请游客上去互动。
人潮汹涌。
活动一直进行到中午,下午时场地是空着的,夜里会放烟花、进行歌舞表演。
中午在民宿休息,几个化着漂亮的妆、穿着苗族服饰的姑娘们嬉笑着走进来。
杜阿姨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刚刚上楼的叶满也跟着她一起看,韩奇奇也把小狗头插进栏杆空隙,一起往下瞧。
“真是好看。”杜阿姨赞叹。
叶满:“那咱们也去拍。”
杜阿姨:“不、不,我老了……”
叶满:“不老。”
杜阿姨赧然地掖掖头发,犹豫道:“一个人坐在那里化妆,会有点不好意思……”
叶满“啊”了声,他意识到杜阿姨需要一个伴儿,要是自己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要、要不……”他红着脸说:“就去呗,我跟你一起画。”
杜阿姨一愣。
叶满扭扭捏捏走到一楼,韩竞正坐那儿喝茶,小侯和江年跟他一起。
“哥。”叶满站在沙发后面,戳了戳韩竞的肩。
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叶满更紧张了。
他喉咙滚动一下,对韩竞说:“这里哪家旅拍比较好啊?”
韩竞挑眉:“你要拍照?”
“不是,是杜阿姨!”叶满急忙解释。
江年接话:“我知道一家,妆画得还不错,我打个电话,你们直接去就行。”
叶满松了口气,腼腆笑了笑:“那太谢谢了。”
叶满得到地址就去找杜阿姨,没多久俩人一起出门了,韩竞的目光一直送他离开民宿,定在门口,半晌没挪开。
江年说:“离得很近,不用担心。”
韩竞没说话。
他倒是不担心叶满的安危,而是叶满的态度,刚刚问个问题都那么紧张,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他要做什么事会让他感到紧张?
第192章
叶满和杜阿姨找到了那家旅拍店, 从门口到最里面挂满了各色服装,店里有两个姑娘在化妆,沙发上坐着几个游客在休息。
店主迎了上来, 确定他们是江年的朋友后, 热情地请两人去挑选妆容, 叶满不懂这个, 只能跟在一边看。
“姐姐……”一只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叶满低头,见那是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见他低头, 害羞地松手,指着叶满跟妈妈大声说:“姐姐!”
叶满:“……”
他轻咳一声,小声说:“你好。”
小孩儿的妈妈笑起来,说:“长头发的都是姐姐吗?你再看看。”
小孩儿从妈妈腿上爬下来, 捏着叶满的裤子一角, 黏着叫他:“姐姐。”
“小叶, 选好了。”杜阿姨叫他。
叶满低头看看那小孩儿,试着挪了一步,这下糟了, 小孩儿抱住了他的腿。
“……”
“看他, 见到漂亮姑娘就挪不动步。”坐着的小孩儿家人笑着说道。
叶满脸都红了,他是男的,可他的头发确实很长。
那边的家长也不管小孩儿, 叶满小心地一步一步向杜阿姨那儿挪,小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睛晶亮,嘿嘿笑,不停叫他:“姐姐。”
叶满:“……”
他是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一直在心里纠结把小孩儿赶走这小家伙会不会伤心,这么一个念头的耽误下,他被店里的化妆师引到镜子前坐下。
化妆的姑娘对他笑笑,说:“放松哦。”
要开始化妆了,这对叶满还是头一遭。
他连镜子都没敢看,垂着眸子和那个抱自己腿的小孩儿大眼瞪小眼。
“姐姐~”小孩儿害羞地拉他的手。
叶满手指僵硬,一动没敢动,怕把他弄疼了。
脸上被一层一层涂上东西,有种奇特的香味儿,慢慢的,他被熏得大脑混沌,斜眼往杜阿姨那儿看,杜阿姨的妆已经完成底妆,看上去已经很精致了。
看她笑眯眯的,应该是心情不错,叶满就放心了。
杜阿姨想拍,但她怕自己一个人,叶满就陪她,让她开心。
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涂抹抹,一会儿让他抬头,一会儿让他闭眼,一会儿让他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头。
小孩儿见叶满不吭声,也不搭理他,就跑回了妈妈那里。
叶满这才敢挪挪发麻的腿。
“小叶,”隔壁杜阿姨闭着眼睛,配合化妆师画眼影,说:“我过阵子想辞职,出去看看。”
叶满一怔,开口问:“不在鲁老板那里做了吗?”
他这一开腔,化妆师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叶满连忙小声抱歉。
化妆师直起腰端详他,片刻后,又继续了下去。
“嗯,”杜阿姨说:“我这些年攒了一点钱,想到处走走,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
叶满轻轻弯唇:“好。”
杜阿姨:“谢谢你,小叶。”
叶满:“如果哪一天您不想继续走了,鲁老板那儿不再缺人,就告诉我。”
杜阿姨眼底闪过一丝水光,听着那个再善良不过的年轻人说:“您想回县城去看着猫和狗就回去,想去别的地方我跟我哥说,去民宿里住着也可以。”
他说:“我等着您。”
一滴泪滚了下去,化妆师手忙脚乱补救。
“好。”杜香梅说道。
一个妆画了四十来分钟,叶满鼓起勇气看向镜子,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往前一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碰碰自己那大红的嘴唇和被精心扎起的头发,轻轻歪头。
一边的韩奇奇也跟着他歪头,像是有些不认识他了。
“来这里挑衣服吧。”
老板娘态度很好,引两个人去找衣裳,叶满糊里糊涂跟着走,这边全是裙子。
杜阿姨选了一套,进去换了,他站在一边茫然地等,老板娘催他:“选啊,衣服都在这里了。”
叶满最怕别人催他,连忙拿了一件看上去自个儿能穿的,进试衣间去换。
几分钟后,他一脸羞耻地出来,身上穿着明显不太正宗的仿苗族的黑色裙子,上面挂满了银色配饰,亮闪闪的晃人眼。
看来化妆师误会了,把他当成女生化了妆。
他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没敢开口,怕江年的朋友为难。现在他更不敢开口了,怕被人发现自己是男生,被人笑。
他垂头丧气地被领着去镜子前面,被挂上精美的银色项圈,戴上精美而华丽的帽子。
杜阿姨出来得晚,一眼看见僵坐在店里的叶满,捂唇讶异道:“小叶,你……”
叶满此时妆容冷艳,因为这眼妆太优秀了,眼尾一扫都能拖出股子媚来,本来就清秀的五官优点被放大,头上的银饰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响声。
活脱脱一个美丽姑娘。
……
化妆师可疑地看向一边,假装无事发生,生怕叶满要求她改妆。
他进门没说过话,那小孩儿一直叫他姐姐,叶满本身长得清秀,虽然不至于模糊性别,可叶满一直没否认,她也以为这是个中性的姑娘呢。
画了二十来分钟,叶满说了第一句话,她吓了一跳。
可她不想重画了,那太麻烦了,假装不知情这样错了下去。
结果就是,叶满垂头丧气坐在这里,看上去很难过,可他半点也没为难自己的意思。
叶满对杜阿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杜阿姨就开始笑。
她笑得捂着肚子,停不下来,偏偏后面那小孩儿玩够了,又盯上他:“姐姐!”
小孩儿跑过来,大声叫他。
他苦笑一下,去付了钱,要跟拍的摄影师们训练有素地跟过来。
刚往门口迈一步,叶满倏然停住。
韩竞恰好出现在了门口,与他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自己现在这样太丢人了!
叶满脑袋嗡一声,下意识要转身溜,但是这店就这么大,能往哪儿溜?
他心脏砰砰跳,紧张到极致他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他刚刚照镜子自己都没认出来自己,韩竞估计也认不出来。
他这么自欺欺人着,低头继续往门口走,后面那小屁孩儿紧跟不舍:“姐姐,姐姐!”
叶满耳朵红得要滴血。
好在一直出了门,韩竞都没叫他,他没认出来自己。
可这又让叶满有些难过。
韩竞明明说过,就算在大雾里迷失他也能找到自己。
谈恋爱的人就是矫情,何况叶满本来就是个矫情的人。
他与韩竞擦身而过,轻轻抿起唇,想要停下问韩竞为什么不认识他。
他要生气了!
就生一点点闷气。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他被扯住后退半步,站到韩竞面前。
深邃眼窝里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在他脸上,叶满仰起头,看着男人挑唇说:“给个联系方式呗?”
叶满:“……”
身后的杜阿姨,紧跟着的韩奇奇,叶满的两张移动名片。
冷静下来发现,韩竞不可能认不出来他。
“韩竞……”叶满快羞耻哭了,他把脑袋埋进掌心,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样,是不是好多人在看我?”
“很美,真的。”韩竞一只手插在口袋,高大的身体微弯,唇轻轻贴到他耳边,说:“摸摸我的心脏。”
叶满的指尖悬在半空滞了滞,茫茫然抬起,最终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隔着黑色的毛衣,熟悉的体温顺着掌纹蔓延,他忽然屏住了呼吸,他察觉到了有力的、急促的心脏搏动,每一下震动都沿着他的指骨震撼着他敏感的神经。
他那样直观感受到了韩竞对他心动的证据,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仰起头,韩竞正微笑看他,他明明表情很淡定,原来在心跳加速吗?以前也会吗?
“那我去拍照了……”叶满瞬间变得自信,小声地、偏爱地说:“你喜欢,我就多穿一会儿。”
韩竞喉咙轻微滚动:“好。”
他站在原地,看着叶满走远,抬手按住叶满刚刚按过的地方,悸动还未平息。
叶满他……就完全不问自己为什么来吗?明明叶满有了自己的朋友是好事,可韩竞有点讨厌不被他关注。
叶满陪着杜阿姨拍照去,在寨子里穿梭,拍了几张后,他也没那么紧张。
这过程漫长,他们从中午,拍到了快要太阳下山。
叶满疲惫地拖着步子回到民宿,韩奇奇已经在他怀里累得四脚朝天。
“欢迎……”江年一愣,盯着叶满看了会儿,说:“小老板?”
小侯正跟客人聊天,闻言转头,迷茫两秒,随后窜起来,讶异道:“嫂子?”
叶满尴尬地捂脸:“那个……我先上楼。”
小侯没放过他,追上来,笑眯眯说:“别别,跟我拍两张,就两张。”
叶满:“……”
杜阿姨已经上了楼,叶满被小侯拽着拍照,江年也过来合拍了两张,在下面被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
他实在太累,太累太累了。
可他答应韩竞多穿一会儿,韩竞还没看几眼呢。
他好想睡觉。
但会弄脏床单……
他纠结一会儿,又笨笨地想起这是民宿,有干净床单,于是一屁股坐到床上,整个人瘫软地倒下,瞬间陷入昏迷。
太阳渐渐落山,苗寨浮起灯光,今天元宵节,外面偶尔会绽开一朵烟花。
叶满迷迷糊糊被烟花声吵醒,睁开眼睛,屋里只有他自己。
但头上的银饰已经被取下来,身上盖了被子,鞋也脱了。
他爬起来,叫了声韩竞的名字,房间里没有人,只有韩奇奇趴在窝里睡着。
他走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睡了一觉,妆竟然还没花。
他拿起一旁的头饰,回想下午化妆师是怎么给杜阿姨卸下来的,一点一点、再次给自己戴了回去。
他看过一遍,竟然还真的葫芦画瓢给固定住了。
他拉开房门出去,粘人的韩奇奇又跟了上来。
民宿一楼有几组沙发,坐着不少人,杜阿姨跟小侯坐在一块儿在说话。他找了一圈,韩竞在柜台后面坐着,正打电话。
叶满心一下就踏实了,小跑下楼,奔着他过去。
小侯瞧见他,抬手热情招呼:“嫂子!”
叶满弯起眼睛对他一笑,脚步没停,跑到韩竞那儿。
看到柜台又停步。
那是一个界限,叶满不敢过去,那是店家的私人地盘儿,尽管这店是韩竞的他也不会不经允许进去。
江年正好端着元宵出来,放在他面前一碗,说:“小老板,元宵节快乐。”
叶满这才发现,店里的客人每人都有,他轻轻道谢。
韩竞对他那双眼睛从他下楼就一直关注他,这会儿对他做了个口型:“过来。”
叶满得到允许,立刻绕过去,开开心心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
头顶、颈肩的银饰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韩竞在聊工作,他把下巴支在他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韩竞聊工作时候并不会避着他,多数时候,叶满会有那种感觉——成年人忙工作,他在一边等人理自己,乖乖地自娱自乐。
小时候跟爸爸妈妈生活也会这样,只不过他永远等不到他们理自己。
柜台这边没人,他放心地腻了他一会儿,拉过旁边的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叶满捧着那碗元宵吃,自己安静地玩手机。
他给吕达回了消息,说这两天不能学马头琴了,还给他发了两张苗寨的照片,两个人聊了会儿,叶满瞧见桌上笔。
他轻轻从登记册上抽出一张空白纸,给韩竞看过,然后趴在桌上写起了字,认真的时候嘴唇无意识阖动。
“我在广西第一次见到他……”
——
这是一则寻亲启示,也是一则寻人启事。
我在广西第一次见到他,相遇的起因是一封来自十二年前的信。
从贵州发出,寄往河北的谭英。
信里有两页纸,一封写于28年前,一封写于12年前,内容我经两位笔者同意发出。
他画了两个框,意思是这是信的内容,之后他会填充图片。
然后,他写起了关于这封信的经历。
我们本以为时隔十二年,国道改道、县城规划,小卖部或许已经不在了。
可出租车停下时,那个小卖部仍然在原地静静等候,仿佛时间在那里凝固了。
我带着信走进去,遇见了十二年前的那位执笔人,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李东雨的故事。
他八岁时被人贩子带至贵州,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孩子,那年六岁。
——
他慢慢写下当初的事,谭英和李东雨的,李东雨和丁喜康的,操老能和谭英的,操老能去河北的,除了那些矛盾,事无巨细。
他期望或许网络时代的速度可以将信息浪潮推到谭英眼前,期望着她能够看见。
——
九月,在广西,我去ICU见了李东雨,他很虚弱,躺在那里几乎看不出被子起伏。
我仿佛看见了他二十八年里的来时路,我难过到有点呼吸困难。
我说,我为谭英来。
很明显,他也没有找到谭英,所以他现在都还在流浪。
今年一月份,我和我哥、奇奇准备回贵州过年,我们在那里租了房子,那是结束旅行后我们第一次一起稳定地过一段日子。
我们为新年准备着,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时隔四个月,我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他说:我是李东雨。
比起在icu见他时声音有力气许多,我从接电话开始期待见到他。
挂断电话等待的那一整晚我都心事重重,以至于我没几分钟就会做一个梦,梦见他来了,然后我会打开门,笑着邀请他进来。
醒后发现天还没亮,我闭上眼睛又是一样的梦,我梦见他来了,我打开门。
他说,他叫李东雨。
第二天,我不可避免地醒得很早,我想晚一点联系他,让他睡好一点。
可我和奇奇下楼时,发现他在楼下睡着。
那天,贵州凝冻,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
……
这是一则寻亲启示,也是一则寻人启事。
李东雨,男,1984年生人,八岁被人贩子拐卖,封面是他本人现在的照片,寻找家人。
其家人曾委托人去寻找,1992年,委托人在贵州找到了他的踪迹,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解救,那场意外使他失去了一只耳朵。
委托人名字叫做谭英,河北邢台人,今年五十岁……
如果您有李东雨家人或者谭英的线索,请联系我的邮箱,非常感激。
——
叶满从读信的那个,变成了发信的那个。
苗寨民宿里,元宵味道馥郁香甜,染香了节日的空气。
韩竞早就挂断电话,看着他写字。
等他写完,问:“你打算要发这个了?”
叶满点头。
他折起草稿,准备过后再将自己的小学生文笔进行润色,突出重点。
他打开手机给李东雨发了一句:“哥,元宵节快乐!”
然后李东雨回复他俩字:“快乐。”
叶满扭头看韩竞,认真说:“现在,你可以心跳加速了。”
韩竞:“……”
叶满很难得这样,笑容灵动快乐,还有几分狡黠,他伸手,将掌心贴在韩竞的胸口。
韩竞低头看看,说:“你亲我一下试试。”
叶满收回了手。
“原来你会对我心跳加速吗?”叶满腼腆地说:“我以为你不会这样。”
韩竞:“我为什么不会心跳加速?我又不是块木头。”
叶满:“就是觉得不会,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叶满觉得,没有人会对自己心跳加速,除了气得想打他的时候。
韩竞:“我几乎天天都这样。”
叶满伸手,又摸摸他的心口。
隔着薄毛衣,温暖的体温传进他的掌心,寨子里三不五时烟花,与心跳频率吻合。
叶满喉结轻微滚动,手指忽然合拢,抓住韩竞的衣裳,向自己的方向一拉。
接着,他微微侧首,吻住了他的唇。
烟花秀开始了,满寨四面八方传来“砰砰”声,敞开的民宿大门外天空绽起璀璨的烟花。
他感觉到了,韩竞的心脏在加速跳动。
砰砰砰——
他睁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双眸轻闭的男人。
他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也炸起了烟花。
韩竞他……
腰忽然被一只大手扣住,身体猛地前倾,他跌进了韩竞怀里。接着,吻变得激烈起来,他们离得那样近,全身的信号互相传递,他能听到韩竞逐渐加重的鼻息声和越来越重的亲吻力道。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自己。
他一直像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韩竞对他的感情,有时候韩竞甚至没做什么他就自己往回缩,走三步再退两步,万幸,还有一步向前。
民宿里的客人纷纷离开,去往街上,庆祝这一年的元宵佳节。
店里空了。
韩竞一下一下啄吻他的嘴唇,垂眸看他,眼里充满深刻的温柔,让叶满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要像雪人一样被烫化。
“嘴唇用什么染的?这么亲都不褪色。”他低声说。
叶满抬手擦他唇上被染上的口红,老实地说:“……不知道啊,她涂了好多层。”
韩竞轻笑一声,把他搂进怀里,两个人一起看门外的天空。
这里视野有限,可仍能看到天空一隅,可那也足够了。
他们依偎在一起,叶满将冰凉的手插进他的衣服里,轻轻扬着唇。
“你什么时候开的这家店?”叶满随口聊。
韩竞:“零九年。”
叶满:“啊,江年只比我大一岁……那时候他应该还很小吧?”
韩竞:“嗯。”
满寨烟花里,他语气平和,让人心里安宁:“之前管这家店的是聘来的,不是熟人,店长人品把握不好,流动大。有一天江年走进来,一住就住了半年,连续熬走了三任店长,我看他实在很闲,就干脆让他当店长了。”
叶满疑惑道:“那他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住啊?”
韩竞:“因为他觉得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太简单了。”
叶满:“什么意思?”
韩竞:“他智商太高,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太简单,觉得没挑战性,就找了个地方随便待着。我只是赚钱在行,他不一样,他做什么成什么,只不过懒。”
叶满:“……”
真是两个极端,叶满是什么都不在行。
“真羡慕啊……”叶满轻声说:“他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花费时光。”
韩竞:“因为对他来说没什么着急的事儿。”
叶满一怔。
韩竞:“走吧,篝火晚会应该开始了,咱们去看看。”
“那店怎么办?”叶满被他拉着往外走,急忙问。
这店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元宵碗还在那里,灯火还辉煌,可人空了。
韩竞:“不用看,有监控,丢不了东西。”
身上的银色配饰叮当作响,脸颊的腮红上点坠点点雀斑,他笑着追上韩竞,小狗快乐地在他们前面奔跑,天空恰好一路烟花相送。
“我们一起去看看世界,就顺着公路往前走。”
“途中遇见谁,交给天来定。我年纪不小了,可也不知道前边的路是什么样的,我们且走且看看。”
“看什么?”
“看这个世界会送给你什么。”
他不如很多很多人聪明,但他和江年一样,也没什么着急的事儿。他可以走慢点,有踏实一点,不要着急,有什么就接着什么,他从来不是贪心的人。
广场上燃起巨大篝火,红彤彤地将苗寨夜色点亮。
许多穿着苗族服饰的姑娘们牵手围着篝火唱着跳着,她们拉着游客上去跳舞,渐渐的,广场上就满是人影,变成了一场多民族的舞会。
元宵节月光皎洁,明亮到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叶满紧紧握着韩竞的手,混在人群里跟着跳。
韩竞有少数民族血统,小时候跟着妈妈学习过,能唱会跳,矫健且魅力十足。
在人群里,人们一眼就能看到他,也只能看到他了。
他那么耀眼,像一个国王。
或许因为有韩竞在,所以人群里他没在觉得过分孤单。
他被韩竞牵着,脚磕磕绊绊踩着他踩过的舞步,旋转、跳跃、放肆,像是一只初生的、蹒跚的小羚羊。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人生呢?
不知道,世界太大了。
但是叶满今天穿了裙子,体验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感觉非常特别,好像他变成了一个女孩子,体验着变漂亮的快乐。
叶满想,如果自己可以一直快乐下去就好了。
第193章
但世界上有人快乐, 就一定有人不快乐。
叶满魂游天外,呆呆地想,这个原理是那个什么斯坦的相对论还是焦耳朵的能量守恒呢?都怪他学习不好。
他停下脚步, 为难地看着前面的人。
钱秀立的眼睛在看到叶满的时候就直了, 他穿越人群走到叶满面前, 当着人韩竞的面, 直勾勾盯着叶满。
“你也在啊……”叶满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钱秀立怔怔说:“你今天真好看。”
叶满:“……”
韩竞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相反,他脾气相当大,只是平时没什么事儿值得他动肝火而已。
可钱秀立实在做得过火, 一而再再而三地入侵他的领地,纠缠他的人。
他跟钱秀立有点情分,可那点情分到这会儿已经磨没了。
他往前一步,淡淡说:“咱俩单独聊聊。”
叶满敏感地察觉到韩竞语气与平常不同, 之前他提起钱秀立时都是漫不经心的, 没把他的动作放在眼里。
可现在变了, 叶满看着韩竞那冷锐烦躁的目光,心里顿时一跳,害怕得呼吸开始发紧。
钱秀立似乎也察觉了, 语气变得格外挑衅:“行啊, 我也想找你聊聊,你不是一直不敢接我电话吗?”
“不敢?”韩竞没有温度的声音传进叶满的耳朵里,竟然让他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韩竞似乎被他逗乐了, 可那笑容没到眼底,透着一股子毫不遮掩的狠劲儿:“钱秀立,你听说过我有什么不敢的吗?”
叶满:“哥,你别……”
这会儿小侯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 拉住叶满,揽住他的脖子往人堆里带:“嫂子,他俩的事儿咱不掺和,让他俩自己解决去。”
广场上换音乐了,自然也就换了舞步,人群打乱再聚集,只是一错眼的时间,叶满转过头去,韩竞和钱秀立就不见了。
皱眉欢乐依旧。
叶满说:“小侯,我得去找他。”
小侯牵着他往前走,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
叶满大声一点:“小侯,我要去找韩竞。”
小侯笑着向不远处的杜阿姨打招呼:“我们在这儿呢!”
叶满确定他听见了,在装糊涂。
他一时心急,他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音乐太大声,加上小侯他装傻,他不得不加大音量,大声吼了一句:“侯贝贝!你放开我!”
篝火燃烧着人影的明灭间,小侯的脸僵住了。
他一格一格转过头来,那张漂亮的脸慢慢变得格外委屈。
“哥,你有事儿说事儿呗,喊我大名儿干什么?”他有点接受不了,眼睛瞪得溜圆,越说越委屈:“你觉得这名儿好听吗?你还叫这么大声。”
叶满一下就不知所措了,他下意识开始哄人:“好听啊,你的名字好听。”
他叹了口气,无奈停下,说:“真的,竞哥第一次跟我说你的名字时我就觉得很好听,给你起名的人肯定很喜欢你。”
小侯一愣,红彤彤的篝火把他的脸皮烤得有些发紧,他仔细盯着叶满那双眼睛,他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不出半点虚假和哄骗,证明他是真那么觉得的。
小侯轻轻抿唇,鼻腔有点酸了:“我大哥给我起的名儿。”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因为今天元宵节,他有点想他哥了,又或许因为自己这个名字好久没人叫了,冷不丁一听,好像他哥叫他一样。
他从来不让人摸的头发被轻轻碰了碰。
叶满抬手,很小心地揉了揉小侯的头发,说:“他一定是觉得你可爱、暖和,我也这么觉得。”
小侯盯他半晌,轻微抽了口气,往前一步,轻轻抱住了面前的人。
他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仿佛看见他哥推开门,回来的样子,他喃喃地说:“以后你愿意叫我的名儿就那么叫吧,我就让你一个人叫。”
他不拉也叶满了,领着叶满去找韩竞。
人群外面,江年正坐在边上供人休息的凳子上带韩奇奇,他把小狗放自己那双长腿上,捏它耳朵玩儿,又掰它嘴看它的牙,模样像在相驴。
他对韩奇奇的兴趣显然高于人类,然而韩奇奇被它玩儿得有点蔫巴。
“看见竞哥往哪儿去了吗?”小侯问他。
江年:“那边。”
小侯转头看了看:“这谁知道他走了哪条路?”
叶满很着急,虽然知道韩竞有分寸,可他还是有点害怕出事儿。
“让奇奇去找。”叶满抱起江年腿上的韩奇奇,放到地上,说:“奇奇,去找爸爸。”
韩奇奇快烦死江年了,绕着叶满蹭来蹭去想把自己的气味儿蹭干净,蹭了一圈才迈开腿儿,往前跑。
韩奇奇有自己的荣誉史,曾经云南的废弃医院里,韩奇奇一只小狗找到了他们两个。
穿过人群,扎进巷子,这条路通往水边。
叶满快步跟着它,一直追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还残留着烟花燃放后的淡淡火药味儿,点点灯光坠入流动的河水中,轻轻摇晃着。
叶满停下,韩奇奇旺旺两声,顺着水流向下跑,不多时,他看见了韩竞。
江年明显非常意外,他看向韩奇奇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兴趣。
小侯来不及注意小狗,他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他哥会气成这样。
他蹲在水边,手上抓着一颗人头,死死压在水面之下。
叶满迅速跑过去,心惊胆战地叫了声:“哥!”
韩竞把人拎出水面,钱秀立猛地呛咳起来,他明显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断断续续骂道:“你把我的店弄黄又怎么样?我送你了,当老子稀罕呢?你一个烂泥里爬出来的虚伪不驯的野蛮人装什么上等人,在他面前装什么光风霁月呢?你有本事弄死我,你信不信,你弄得越厉害,叶满看得越清,越烦你!”
韩竞侧头看叶满,银色月光下,唇角笑容有些凉薄陌生:“听见没有,小满,你会烦我吗?”
叶满好像看到了刘铁口中的韩竞,那个曾经的、在公路上讨生活的青海人,他不爱开口说话,身上带着股子与社会秩序相背的野性。
那双眼睛颜色很深,盯住人时,会让人不敢错眼,有种一错眼就要被撕裂一样的危机感。
跟野兽对视时,要报以同样的目光,这是韩竞教他的。
可他被韩竞那么看着,却没办法照做,他沉默着,站在原地让他看,一句话不说。
钱秀立冷笑一声,他那颗脑袋鼻青脸肿,嘴唇有血,话都有点说不清晰:“叶满,你看明白了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暴力的流氓而已,他有再多钱也洗不干净。”
小侯破口大骂:“钱秀立你特么疯了吧?”
钱秀立看过来:“叶满!你看到了吗……”
“噗通——”又是一阵水声,钱秀立的脑袋扎进冰冷的水里。
江年不忍直视地偏开头。
韩竞开口道:“小满,你听见了吗?”
叶满知道韩竞的意思,他一直问自己这种话,其实跟钱秀立关系不大,韩竞想要的是自己的态度。
“我想跟他聊聊,可以吗?”叶满浑身紧绷,说:“你说过的,只要我不舒服了就有权利阻止的。”
韩竞:“……”
几秒后,他放开手,从水边站起,走向叶满。
叶满也向他走过去。
两个人相遇,韩竞停步,看向他。
可叶满脚步停都没有停一下,甚至目光都没有分给他半寸,与他擦肩而过。
韩竞目光追随着他,看他走到了钱秀立那里,脸色阴沉。
“哥,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小侯走过来,皱眉说:“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他脑子被什么刺激了?有病。”
韩竞沉默着,没答话。
钱秀立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趴在岸边,用力呼吸
叶满走到他的面前,他勉强笑了笑,抬头看叶满:“你别怕,我们之间的矛盾不关你的事儿。”
叶满没动手扶他,也没对他笑。
他站在钱秀立身边等了一会儿,等他能站起来了,说:“我们聊聊吧。”
韩竞点了根烟,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懒散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表面上像是对叶满和钱秀立单独相处毫无介意。
小侯不放心:“我去看看吧。”
韩竞:“用不着。”
小侯:“我觉得嫂子刚才看你时那眼神儿挺受伤的。”
韩竞低着头抽烟,没说话。
隔了二三十米,苗寨风雨桥上,叶满跟钱秀立并排站着,淡淡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演什么偶像剧呢?两个人为了争一个人大打出手,回头告诉他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儿,跟你没关系,于是被抢的那个人就可以置身事外了,没准儿还得因为自己的魅力沾沾自喜?”
钱秀立一愣,连忙说:“我没那个意思。”
叶满明明很好说话的,他会让所有人很舒服,可大概是真的生他的气了,才说出这番偏激又小心眼儿的话。
他试图解释自己,可叶满又继续说:“真奇怪啊,你们明明让我特别尴尬,特别难受了,怎么又不关我的事儿了?这本来不关韩竞的事才对,这是我们两个的事。”
钱秀立:“我就是看不惯他,当初在丽江你不是没和他在一起吗?是我先跟你表白的。”
“我特别不明白,”叶满呼吸略微急促,说:“你为什么跟韩竞比呢?在丽江之前,在冬城我们就在一起过,你所谓的表白之后我们也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怎么会先?”
钱秀立脸色有点变了,他开始谨慎地观察叶满,面前这个人说话尖锐且有攻击性。
他好像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丽江时叶满给他的印象太过柔和,以至于他把他当成一个可争抢但不用在意感受的面团子。
同时,他明白了,叶满好像不是来跟他化解矛盾的。
“可……”钱秀立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变得极委屈:“可你说我的诗好,你也没有删除我的微信。”
“我没删你是因为你是韩竞的朋友,我看他的面子,包括和你认识、说话都是因为韩竞。你不了解我,如果没有韩竞,我甚至不会开始和你交流,”叶满刻意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无限远:“我懂什么诗呢?再好的诗、再好的文章在我眼里还不如一颗土豆。我就是个俗人,我不懂你,我也不懂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我就能懂一点韩竞。”
他站得笔直,盯着钱秀立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烦他呢?还说了那么多诛心的话。他那么好,拿你当朋友,他没说过你任何坏话。”
他觉得钱秀立不珍惜友谊,他对“朋友”这事儿相当敏感。
钱秀立觉得这样的叶满很陌生,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看看自己的伤,他像个落水的大狗,委屈巴巴说:“咱们不提那个,去喝个咖啡怎么样?”
可叶满不再像在丽江那样,温柔地安慰他,轻易看到他的难过。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看得越清就越不喜欢韩竞呢?他能接受全部的我,我当然也欣赏他的不同面。”叶满深吸一口气,耿直地说:“钱老板,就算没有韩竞我也不会喜欢你的,因为这样的我是谈不起风花雪月的,你心里有月亮,可我口袋里只有那么一点点钱,我会用来买土豆也不会买诗。咱们萍水相逢,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可只是见一面你就喜欢了好几个人,韩竞说你是真心的,我也信,可有时候我会冒昧想一想,你喜欢的人那么多,是喜欢自己喜欢别人的感觉还是真的喜欢人呢?”
钱秀立被叶满这连续的话说得脸色淡了下来,当他被拒绝了、被冒犯了,一下就变得疏离且尖锐。
大部分男人,精明、市侩、利己,可以上头地深刻剖白,下一秒就能冷静下来与你对峙。
“不至于吧。”钱秀立笑了笑,说:“我就是表个白,你拒绝就是了,至于说这么多吗?”
叶满把他的转变敏锐捕捉到了,他见多了这种人,担忧他接下来要说自己想多了,并且反过来说自己的不是。
他想说的话已经要说完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伤害别人,他也非常愧疚害怕,可他没停下。笨拙的他从来不会折中的高情商办法,他只能把事情做绝,不给双方任何余地,一次性了断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他往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的,没人会因为那么一面之缘产生那么深的感情,这不合常理。我不知道你那么执着地追着我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别再说韩竞的坏话了,他今天因为你的话很生气。”
钱秀立:“你曾经说你没有爱人的能力,那你现在有了吗?”
叶满:“……”
他的世界按下了暂停键,他仔细地、认真地思忖很久,郑重开口道:“有了。”
钱秀立攥紧拳头:“你觉得你说这些我就不生气了?”
叶满转身往风雨桥下走,叮铃铃银饰碰撞仿佛桥下流水。
他走下风雨桥头,转身说了一句话,就四个字。
“我故意的。”
气人,且有心机地隔开安全距离气人。
前面是解决他和钱秀立的问题,现在这句话是他为韩竞的反击。
元宵节的月亮明亮高洁,落在那闪闪发光的裙子上、头饰上,叶满那张狡黠挑衅的脸比他平常乖巧温和的样子更加生动惊艳。
钱秀立这下是真的怦然心动了。
可他之前见叶满时他不是这样的,这是韩竞教出来的……不,更可能是,叶满在韩竞身边才放心地长出了尖牙。
说完,叶满走向了原地等待着的,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小侯迎上来,皱眉问:“跟他说什么了?他没伤着你吧?”
叶满摇摇头。
他走到韩竞面前。
韩竞把烟掐熄了,站直。
叶满却越过他走了,一句话没说。
这地方偏僻,几个人离开后就只剩下流水和吊脚楼屁股对着的风雨桥。
风雨桥上,钱秀立慢慢蹲下,刚刚强撑出来的面子全部碎了,坠入水里。
他很痛苦,但叶满甚至来不及听他说,他也没处去说。
有一点叶满猜错了,叶满体会过很多人性阴暗面,可没见过很多人。钱秀立不至于去倒打一耙说叶满想多了,也不会跟叶满说什么重话,他感情上是容易犯浑,但人还不是太坏。
其实叶满拒绝的话也说得很体面了,叶满表面上那么强行不近人情,但他本来就是温柔的人,再坏也只能说到那个份儿上,可也确实是结结实实往他心上扎的。
他是真羡慕韩竞,也嫉妒他,可他也知道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不是个东西,他情绪上头就容易这样。
冷静下来,世界上只剩下他自个儿了,他觉得浑身疼,韩竞下手太重了。
叶满说过,如果在大理午夜街边,看到两个卖诗的,他会买自己的。可如果旁边有土豆,他不会买诗,会买土豆。
所以叶满的灵魂伴侣是土豆。韩竞是特么的一颗土豆?他脑子快错乱了,悲伤地胡乱搭弦儿,开始幻觉一颗土豆刚刚把自己给揍了。
忽然,有脚步声从身后走过来。
他惊喜地转头,以为是叶满回来了,可他看见了一张更加漂亮的脸。
俞嘉鱼向他走过来,半蹲下,那只冰冷的手摸摸他的脸,阴阳怪气地说:“好好一张脸因为争风吃醋都快毁容了,我真心疼。”
他心疼?他说出这话证明他看了个全程,可他连插手的意思都没有。
钱秀立盯着他看,胸口剧烈起伏。
其实他找叶满半年也不全是因为他对叶满喜欢到那程度,而是因为躲面前这个男人。
男人!
他好好一个直男忽然变弯,而且遇上这么个疯子,他快被搞崩溃了,如果自己不去找一个精神寄托,估计要疯。
“我错了,”钱秀立咬牙说:“我不该嘴欠,你现在把我弄成这样应该够了吧?放过我,我给你钱。”
俞嘉鱼笑眯眯的,他从口袋里拿出两粒药,用力按在钱秀立厚重的嘴唇上。
“吃了它。”俞嘉鱼说:“吃了它我就放过你。”
钱秀立认得那玩意儿,那玩意儿劲头很大。
他说:“我真的错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别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只想回到以前的生活。”
俞嘉鱼坚持说:“吃了它,我今晚肯定不碰你。”
钱秀立麻木地张口,俞嘉鱼把药喂了进去。
做完这事儿,他真就不继续纠缠,站起身,往桥下走。
钱秀立站起来,茫然地看他,他真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他到底图什么。
他不要钱,莫名其妙说喜欢自己,可喜欢是这样的吗?他除了给自己带来一腚伤害,什么都没有。
多巧,又是叶满刚刚站的位置,俞嘉鱼停步,转身看他,轻描淡写地说:“药我就用过一次,就是第一次,剩下的都是维生素。”
说完,他当着钱秀立的面拿出一个小盒,从一个格子里取出两片一样的药,扔进嘴里。
然后,就这么轻飘飘走了。
钱秀立的脸色惨白,他试图去辨别那药的真伪,可又不敢迈开步。
他怕是真的,那证明他真就对男人有生理反应了。他觉得叶满是他的灵魂伴侣,可他从来没想过和他亲密接触……
回民宿的路上很安静,小侯和江年不说话,韩奇奇躲在小侯怀里也一声不吭,生怕引起江年的注意。
叶满低着头,边走边往下拆那个沉重的头饰。
韩竞开口道:“你们说什么了?”
叶满斯文礼貌地说:“对不起,我可以不跟你说话吗?”
小侯:“……”
江年:“……”
韩竞:“刚刚我做得不对,我不该问你那种话。”
叶满人机对答:“千万别这么说,您心情不好,我理解的。”
小侯:“……”
江年:“……”
韩竞伸手接他手上的头饰,说:“给我吧。”
叶满避开,说:“不麻烦您了,我自己可以。”
叶满戴这玩意儿戴了半天,刚拿下去就跟摘掉一个头似的,有点感觉不到自己脑袋的存在。
他抬手摘掉头上的皮筋儿,胡乱打散自己的头发。他本来就是卷毛儿,皮筋儿只是让他的细卷儿变成大卷儿,反而造型更加好看了,额前分成两边贴在脸上,露出一张化了妆的、有些雌雄莫辨的漂亮的脸,又俊又美。
韩竞早就知道叶满生气了,在他问叶满问题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叶满的难过。
可他还是问了第二遍。
因为他在叶满的难过中看到了让他更刺眼的情绪,他在恐惧自己。
他知道叶满对于冲突和暴力的恐惧,那源于叶满自小的经历,所以他一直避免让叶满看到这种场景。
钱秀立他今天说的话伤了他的自尊,他不是不自信的人,但钱秀立说得半句话没错,他就是个粗鲁的西北莽夫。跟叶满的细腻比起来,自己像块硬石头。
越爱叶满,他越在乎叶满怎么想自己,被气得情绪不稳定的时候,自信心也有那么点缩水。
如果真像钱秀立说的那样,叶满看他越清晰,越是烦他呢?
会不会自己让他想起了对他父亲的那种恐惧,从而远离自己?
叶满今天看他的眼神儿让他非常在意,比钱秀立的话还在意,所以他问了第二遍,想让叶满给自己个态度,让自己能心安一点。
问的时候他也料到这个结果了,可叶满真不理他了,他比那时候更烦,心里更焦躁,他不像比叶满大了九岁,他比叶满还沉不住气。
他拿出烟,又点了一根。
小侯挺担心的,张张口:“那个,你们吵归吵,别说狠话哈……”
“哥,咱俩再走走呗。”叶满忽然停步。
韩竞停住。
小侯反应迅速,说:“那我们先回。”
他给江年使了个眼色,俩人就往前走了,转了个弯儿,小侯立刻停步,捂住韩奇奇的小狗嘴,贴在墙上,鬼鬼祟祟探出一双眼。
这条路很偏,附近也是几家民宿,屋檐上挂着精美的国风灯笼,以这一点点暖黄为圆心,四散而去整个苗寨,一簇簇暖黄灯光连成一张温暖的网,浮在深沉大山之间。
两个人躲在一簇不起眼的光晕里。
“你怎么没走?”小侯翻起眼睛往上瞧。
江年一点也不心虚:“你不想看竞哥挨骂?”
小侯:“……想。”
韩竞掐灭烟,说:“你想说什么?”
叶满努力压制住自己的紧张的心跳,很快放弃赌气跟他沟通:“解决矛盾。”
韩竞站直,轻抿嘴唇盯着他,目光一错不错。
叶满慢吞吞的,争取能把自己的语言组织清楚:“我知道你那两句话问的是什么。韩竞,你能全盘接受我的一切好与不好,我怎么会不接受你不同的面?我是有点怕你,可我知道你不是乱发脾气的人,你很讲道理……其实你这一面我也好喜欢,我越了解你越喜欢你。”
韩竞没想到自己会忽然收到告白,心脏猛地一悸,轻轻开口:“老婆……”
“我知道你可生气了,”叶满认真说:“我也气了他给你出气了,你想知道我说了什么,刚刚就说这事儿了。所以不要再想他了,开心一点。”
韩竞一愣。
随后点点头,轻笑了声。
叶满一口气说完,然后低下头,缓了会儿。
韩竞伸手抓他的手腕,却又被躲开了。
“小满,”韩竞一时没明白:“怎么了?”
叶满站在原地,斯斯文文地说:“你生我的气那事说清楚了,可我还在生你的气,你竟然信别人的话来逼我表态,你要是心里装着不安就该直接问我的,干嘛学电视里那样拐七八个弯。我真的可生气了,现在轮到你了,哄吧。”
韩竞:“……”
第194章
小侯笑眯眯盯着看热闹, 说:“失望了吧?”
“现在应该还不至于。”江年淡淡说。
不远处,叶满说完,转身就走。
韩竞抬步跟上他, 语调轻轻上扬, 每个字都被笑意包裹着:“宝贝, 我错了。”
叶满紧闭嘴唇, 一声不吭, 他要体验一下任性被人哄的感觉,机会难得。
韩竞:“咱们去吃土豆。”
叶满好像聋了,一声不吭, 越走越快。
韩竞腿长步子又大,三两步拦到他面前。
叶满不得不停下,警惕地看他,担心自己会那么快被哄好。
韩竞欠身, 俊脸与他水平, 眼底笑容被檐下轻轻晃动的灯笼照得格外清晰, 韩竞长得好,异域特点的出色五官很轻松地迷惑人的意志,尤其他对自己笑起来的时候, 浪荡又温柔, 偏偏你知道他强大稳重,那种反差让人很难抗拒。
叶满一点表情不漏,挪挪步, 绕过他。
韩竞抬手,轻轻松松把他揽了回来,抱进怀里。
“我不成熟,我检讨。”韩竞低头, 唇贴在他耳边,清晰地、略带撒娇地说:“姐姐,原谅我。”
叶满大脑轰地炸开,血液流速迅速加快,冲向他的脸,强烈的悸动让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过分了!”叶满推开他,落荒而逃。
韩竞笑着看他的背影,今夜所有的不痛快都烟消云散了,心情特别好。
两个人都走远了,小侯和江年才出来。
“那两张嘴都没白长。”小侯想起叶满在篝火旁对他说的话,其实可爱、暖和的应该是叶满才对。
他和他哥俩人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才尝到点烟火气。
江年趁机抱过他怀里的韩奇奇,淡淡说:“卑鄙。”
小侯深以为然:“还叫姐姐,他知道这俩字咋写吗?”
叶满跑回民宿,快速换下衣服,跑进洗手间洗脸。
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迅速低头,脸皮涨红,生怕多看一眼就想起韩竞那声“姐姐”。
苦恼地搓了半天,他用了好几次洗面奶,见洗不干净又用香皂、沐浴露,终于把自己的脸折腾干净,脸也被搓得发红了。
他确定没有残留,松了口气,开始洗澡。
出去时,韩竞没在房间里。
他换好卫衣牛仔裤,清清爽爽出门,从三楼向下看。
韩竞正坐在大堂里看电脑,杜阿姨还有小侯跟他在一起。
元宵节月亮爬上半空,店里也挂了灯笼,门关了,客人们围着取暖器闲聊。
他轻轻扬唇,躲在一边偷偷看他一会儿才往楼下走。
走到楼梯那儿,正巧遇见有人走上来,他往旁边让了让,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听到那人叫了他的名字。
“俞……”叶满一愣,说:“你住在这里?”
他特别尴尬,任谁看见一个给自己发过床照的人都会尴尬。
“嗯,来旅游。”俞嘉鱼笑眯眯的,那张格外出色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自在,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糖,打开往嘴里塞了一颗,说:“我昨天就到了,你最近怎么样?”
他语气放松,听起来十分友善,叶满轻咳一声,说:“还好。”
他犹豫着说:“那个,之前……”
“之前的事儿不用提,”俞嘉鱼说:“我知道你有男朋友,我跟你道个歉。”
叶满稍微松了口气,笨拙地转移话题:“不用,那个,元宵节快乐……你吃元宵了吗?这里有元宵。”
“我不吃了,要睡了。”俞嘉鱼把糖盒儿打开,又从里面取出两粒糖,递给他,那张艳丽的脸笑起来让周围都亮了几度:“也祝你元宵节快乐。”
叶满收到糖,开开心心下了楼。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下楼跑到韩竞那儿,从身后拍拍他的肩。
韩竞刚好结束一个线上会议,侧过头说:“走吧,吃饭去。”
叶满把另一颗糖喂到韩竞唇边,韩竞看也没看,张嘴吃了。
杜阿姨笑着说:“快去吃饭吧,你下午一直睡,到现在也还没吃呢吧?”
叶满:“不饿,吃了一碗元宵呢。”
韩竞一眼看穿他:“不想出门?”
叶满把下巴轻轻垫在韩竞宽阔的肩上,隐秘地和他亲昵,小声说:“我好懒,不想动。”
他肯定是跑了一天,能量耗尽了。韩竞说:“那点个外卖吧。”
叶满点头。
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刚刚搓得太用力,有点发烫。
在韩竞身边坐下,把他杯子里的茶喝光了,左右看看:“奇奇呢?”
小侯努努嘴:“江年那儿。”
江年坐在柜台里面,韩奇奇被他撸着,紧闭双眼,像一只假狗……真是辛苦了。
叶满转回头,瞧见小侯的衣裳,愣了愣,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杰作:“是奇奇抓的吗?”
小侯并没在意,说:“没事,就是一不小心。”
叶满:“那……”
小侯来贵州其实没带几件衣服,这一件他穿得最多。
“你换下来以后给我吧,我给你补补。”叶满说。
“补?”小侯有些抗拒:“怎么补?往上面贴补丁贴吗?”
那太丑了!
叶满:“把勾的丝连起来……或者你有喜欢的图样吗?我给你绣上。”
小侯见他坚持,就不拒绝了,本来这衣服也不打算要了,送给他折腾就是了。
“行吧,”小侯笑眯眯说:“我晚上给你。”
韩竞修长的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目光一直跟着叶满,看他跟杜阿姨聊天、跟小侯聊天,看他弯着眼睛笑,眸光晶亮。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是他等外卖的半个小时内喝的第三杯。
他的手忽然顿住,看向叶满,民宿里虽然开着空调和暖炉,但绝对暖不到人给自己喝冷茶降温的程度。
他放下茶杯,开口道:“老婆。”
叶满平时会很不习惯韩竞在别人面前这么叫他,但今天他有点反常,他放下手转头看过来,特别灿烂地笑了一下:“老公。”
韩竞喉结轻微滚动,说:“过来点。”
叶满靠过来,手臂触碰到韩竞的胸口,忽然觉得那个温度相当舒服,他没忍住在上面蹭了蹭,抬头看韩竞,觉得他越看越帅。
他又往韩竞怀里蹭了蹭,抬起头,轻轻亲了他的脸一下,韩竞的胡茬儿有点冒出来了,下巴粗粝扎人,配着他成熟野性的五官,更显得性感。
他把唇在他的下巴上缓慢地、来回地厮磨,又麻又痒又好玩。
韩竞呼吸被他搞重了,偏头捉住他的唇,两个人就这么在大堂里旁若无人地吻了起来。
杜阿姨和小侯都转过头去聊自己的,其他客人有的开始偷偷看过来。
“外卖!”民宿大门被打开,外卖员气势雄浑:“牛肉粉!”
小侯放下手机去拿。
韩竞凭着意志往后退了退,叶满却意犹未尽地勾住他的脖子,唇往他嘴上贴。
韩竞心跳得快,又亲了他一会儿,同时手按住他的胸口,发觉叶满那里跳得异常剧烈,明显也在渴望,但强压着呢。
“你刚给我吃的东西是谁给的?”韩竞立刻就反应过来了,直接问他。
叶满迷迷糊糊的:“糖?俞……就是丽江那个调酒师。”
韩竞额角青筋直跳,语气变得格外阴沉。
“他给你下药!”
小侯脸色变了:“在咱们自己家嫂子被人下药了?”
他要给叶满下两颗,但是叶满就算是一颗糖也会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分享,所以韩竞也中招了。
他警惕性不够,过往环境单纯,也没见过药,更别提吃了。
这要是两粒都吃了,以叶满这样虚弱的身体,估计得进医院。
韩竞拉着叶满起来,甩下一句:“调监控,找到他,别让他走。”
叶满已经模糊明白了发生什么,他跟着韩竞回房,害怕和内疚硬生生压过了药效:“对不起,哥,我不该乱给你吃东西。”
“没事的,”韩竞把他拎起来,温柔地放到床上,一边吻他安抚他,一边说:“别怕,咱们跟平时一样,药劲儿散了就好了。”
叶满惊慌失措,牙齿都在咯咯抖,对于他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地缚灵来说这种东西的可怕程度跟服毒没啥区别。
“我、我害怕……”他试图求助。
韩竞贴在他耳边,心存不良地轻轻说:“弟弟,别怕。”
叶满蓦然睁大双眼。
他察觉自己的身体烧着一样热,那种感觉很吓人,肾上腺素飙升、心脏过载,好在韩竞在他身边。
他一边亲吻着,一边慢慢倒在床上,手坠落柔软床垫的刹那,被一只手抓住,按在了头顶。
药物作用下他的触角过于灵敏,痒一路从指尖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痒得他的尾巴都要违背进化论从身体里钻出来了。
他有点呼吸不过来,上一口气还没完,下一口就接上,可又害臊,不敢大口喘。
韩竞还没给他怎么着呢,衣裳还没怎么乱,嘴唇才亲了两三遍,指尖也才含了三四口,额角汗滴还将落未落,他忽然身体一僵,被药物要挟着交了赎金。
他胸膛剧烈起伏,浑身过电一样躺在床上抽抽,他丢了大人,闭眼不想看韩竞。
韩竞清楚他怎么想的,可还是乐了一下。
叶满各个感官都极度敏感,处于过载状态,韩竞每一个细微反应对他来说都属于一场飓风,让他很轻易被捕捉。
“你不要笑我。”叶满都快哭了:“我都中毒了你还笑我,怎么那么坏呢?”
韩竞更想笑了,趴在他的颈窝闷闷乐了好一会儿,期间细细的吻密密麻麻落在他侧脸绒毛上。
叶满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侧脸,脸上的细细绒毛都在瑟瑟发抖,他也在瑟瑟发抖。
那样时而清醒时而茫然的煎熬里,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
一只大手托住他的后腰,将他从危险中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眼睛穆然瞪大,颈骨紧绷,整个人定格。
韩竞仍在他的耳边声东击西地骗他,只是沉重的呼吸露了端倪。
韩竞说:“老婆,外面下雨了。”
“……嗯。”他又被轻松转移了注意力。
叶满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天旋地转,紧接着深陷进了被子陷阱,整个人恍如一只被困狼口的小兽。
外面果然下雨了,一定很大,摇晃着木楼咯吱咯吱作响。
叶满抬手抱着韩竞的头,有些扎手,可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上荆棘。
头皮湿润,韩竞的自控力也有些过载了,药他能凭本事挺过去,叶满不行。
这个看起来乖巧清淡的人比什么药都劲儿烈。
雨点子啪啪拍打窗户,频率危险,让人有种即将溺水的窒息感。
韩竞捏住叶满的下巴,后者嘴自然就合不拢,只能被动地被亲,亲得乱七八糟,口水也打湿了发丝。
……
那样漫长的时间、混乱的漂泊逃亡里,叶满扭头看向窗口,雨水顺着窗户缝隙漫进来了。
他产生一点惊恐,不会苗寨真的发洪水,并淹到了三楼吧?
雨越漫越多,他的心率也持续飙升,瞪大眼睛望向韩竞。
韩竞强壮,让他跑都跑不脱。
那样急迫的、失控的天气里,叶满惊恐地缠住韩竞的腰,把他当船。
“哗啦——”
风吹开了窗。
雨猛地灌了进来,叶满分不清那是冰冷还是灼烫,只是吓得很厉害。
可想象中的极端天气没有出现,窗开了,雨也进来了,吹进来几片柔软的白色花瓣,落到了叶满的脸上、长长的眼睫上。
外面也只下了几个小时的雨,月亮又高悬着。
慢慢的,叶满觉得自己平静了些,虽然心脏仍急促跳动着,但没再有急迫感。
他跪在床上慢条斯理地亲韩竞的脸和脖子,韩竞也跪着。
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吻,吻得叶满面红耳赤。
韩竞一个没忍住,就着跪着的机会捉住了他。
后半夜,夜深人静了,叶满换上睡衣,饿得埋头猛猛塞元宵。
韩竞把床单换了,说:“他早就走了。”
叶满一顿,有些委屈地说:“我又没得罪他。”
韩竞嗓音带着明显餍足,懒洋洋说:“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得罪他。”
叶满知道韩竞报复人的手段多了去了,他没吭声。
他又不是傻子,别人这么坑他他还为人说情。
他要是也有韩竞这样的能耐,他就不是个包子了。
他把汤都喝完了,舒舒服服大字倒在床上,说:“人生体验加一。”
韩竞关上灯,侧躺着看他:“恭喜小满同学。”
叶满习惯性发了会儿呆,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你这么熟悉这东西吗?以前吃过?”
韩竞垂眸看他,慢条斯理说:“知道我都怎么解决吗?”
叶满眸子暗了,说:“不想知道。”
韩竞吐出仨字儿:“去医院。”
叶满:“……”
他大脑宕机:“那我们刚刚为什么不去?”
韩竞:“解药就在身边去什么医院?”
叶满:“……”
他分明就是故意逗自己。
叶满震耳欲聋地沉默了一会儿,憋出一句:“有道理。”
他翻身看窗外,苗寨已经关灯了,设计古朴精美的窗边爬上了小花朵,窗外悬着一个大月亮,像玉盘。
“哥,”叶满打开手机拍它,轻轻说:“你会唱那首歌吗?就是那个……”
他五音不全地哼了一段曲,韩竞说:“会。”
他把手搭在叶满的肚子上,轻轻按揉,帮助他消化糯米做的食物。
低沉的、优美音韵的粤语哼唱起一首老歌。
月光平铺进房间,一地银色皎洁,月亮也照在黔东南的苗寨,美得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
把酒将天问,
花开起风云。
何时何地抱玉人?
明月枕中印……
叶满听着听着,忽然流起了眼泪,就连美好的节日、美好的景色,他看了也会控制不住哭泣。
他口中咸湿,轻轻跟着韩竞哼着,在元宵节的月亮里陷入梦境,眼泪印在枕头上,像无数月亮坠落。
他只要一想着明年元宵节还会跟韩竞在一块儿,他就幸福到掉眼泪。
在苗寨住了三天,杜阿姨回去广东了,他们也要回县城。
临走前,江年向他提出了一个相当过分的要求。
“不、不行!”叶满抱紧韩奇奇,说:“只有韩奇奇不能送你。”
江年淡淡说:“我很喜欢它,会对它很好。”
叶满着急地踢了踢韩竞,他不擅长拒绝人,可这事儿真不能应。
韩竞也挺意外的,这么多年江年是第一次开口要东西:“奇奇真不行。”
叶满连忙附和:“你想要小狗我可以给你很多让你挑,真的,我们那里有很多小狗。”
江年面瘫脸上难得见一丝别的情绪,执拗道:“我就想要它。”
韩奇奇拼命往叶满怀里钻,强烈表达拒绝。
韩竞:“行了,之后我给你弄个长得一样的。”
江年听他这话就知道不可能了,退而求其次:“那它绝育了没有?”
叶满赶紧把单纯小狗塞车里了,轻咳一声,温温和和问:“你喜欢它哪些地方?我试着给你找一个像的。”
江年想了想,说:“长得好看、耳朵大、牙齐、脾气好、通人性、还会找路。”
小侯把叶满扯回来,说:“别理他,他就是想要韩奇奇,这几天都快把韩奇奇摸秃了。”
韩竞已经发动车了,叶满不得不上车,他系好安全带,跟这位帅哥老板说:“再见,这两天谢谢招待了。”
江年倒是一愣,他说:“这是你的店,不用道谢,它要是配种了……”
韩竞一脚油门把他甩远了。
叶满:“……”
他去过韩竞的几个店,忽然有点好奇开在冬城那一家。
会是什么风格呢?开在哪里呢?或许他曾经路过过呢?
回去时废车场还在施工,不过已经搭建完了十几个木屋。
木屋窗户做得很大,确保阳光能够全部进来,把整个空间晒透。
王青山还在拍照,李东雨仍然在做宠物窝,一切都有条不紊。
他回去休息了好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药还没代谢干净,他一直手软脚软没什么力气,这过程里,他心情十分低落,提不起一点精神。
等身体差不多休息过来,他就去跟李东雨一起做东西。
二月中旬了,这里天气已经渐渐转暖。
今天天气温暖,叶满买的草籽也到了。
他跑到小屋窗口问李东雨:“要跟我一起种草吗?”
头上围着笨拙围巾的李东雨抬起头,虹色的阳光在玻璃折射出来,投在叶满白色的衬衫上,他的卷毛儿扎起来,看上去像立春新雨后长出的第一颗草,清爽干净、朝气蓬勃。
他来窗口叫自己,语气轻快幼稚,就像小孩儿一起约着出去玩儿一样。
“种草?”李东雨有点无语,他没停下手上的活儿,说:“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种的?山上全都是。”
叶满:“院子里没有嘛。”
李东雨:“买了什么草?”
叶满:“燕麦草。”
李东雨:“……”
他轻微吸了一口气,说:“那玩意儿能长到将近一米。”
叶满:“……啊。”
叶满蹲下在自己的箱子里翻了半天:“我这里还有小麦草。”
李东雨:“……”
他继续敲钉子,说:“还有什么草?”
窗框底下,叶满伸着手指头一个个念过去:“薄荷、猫薄荷、大麦草……”
李东雨持续无语:“跟你对象种去,别来烦我。”
“他在忙呢。”叶满站起来,搬着草走了。
场地正在施工,一个个房子建起来,慢慢就变得充实起来。
因为给宠物做的房子不等大,有的为了容纳更多做了复式阁楼增加空间。
因为面积小,场地又大,所以并不显得拥挤,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小型村庄。
叶满站在从山上流下来的那条小溪旁,从地面用手比量自己。
一米大概是多少……这么高吗?还是这么高?
他查了百度百科,看他买的这些草籽都能长到多高,一看吓一跳,都不矮,他以为只能长十几厘米呢,真是些好东西。
想了半天,他开始蹲下在箱子里找种子。
李东雨远远看着他古古怪怪跟空气沟通,走到近前,忽然瞧见他拿出一个小锄头。
然后一个人蹲着,在溪水旁边开始刨土。
第195章
叶满这个人很奇怪, 有时候他的举动会像个小孩子,李东雨见过有自闭症的孩子,虽然叶满和他们不一样, 但偶尔的举动非常像。
他一个人玩的时候就像把自己关在一个与所有人隔绝的空间, 他好像很习惯这样一个人, 让人总是觉得他很孤单, 有些可怜。
走得近一点, 叶满刨土的动作停住,仰起头看他。
“在这里挖什么呢?”李东雨吊儿郎当地在他身边蹲下,捏起一把土, 在手上捻了捻:“这几十亩地你要一点一点刨出来啊?”
“没有。”叶满拿种子给他看:“不是说猫喜欢猫薄荷吗?我想在这里先种一点。”
那种子用一个布包着,湿漉漉的,一看就是特地泡过水。他种地倒是挺专业的。
李东雨叹了口气:“你投入这么多,万一以后亏本儿了呢?救助基地没有你这么干的, 光是那些房子就够夸张的。”
叶满低头继续刨土, 温温和和地说:“如果亏了, 就把这些全都捐了,捐给别的救助中心。三百只狗和二百只猫,我们想办法把它们消化掉, 能找朋友领养就找, 剩下的养着,它们也就能活十来年,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着。”
李东雨:“……”
“有钱烧的, ”他讥讽道:“听你跟那些人的豪言壮语,还真以为你真有什么信心做大做强呢。”
“那不是我说的,”叶满窘迫:“那是吴医生她自己想的,她是真正的救助人, 我只是出出钱。”
“而且……”他无辜地说:“我尽量在省钱了啊,我自己种草。”
李东雨竟然无言以对。
他夺过叶满手里的锄头,看了看:“这么小,小孩儿玩具啊?”
叶满讪讪的:“有那种洒草籽的东西,小侯一会儿就拿来。”
李东雨:“我以为你是想要种绿化带。你是想种这些草给它们吃?”
叶满:“嗯,省钱,而且对身体好。”
农民思想。
李东雨尽量理解他:“要是能长起来就能定期收割,自己种的也放心。”
叶满弯弯眼睛,说:“我还买了桃树和枇杷树。”
李东雨又无语了,可下一秒叶满就说:“我买的是好几岁的树,明年你就能吃果子了。”
李东雨:“……”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粗声粗气说:“行了,你那握笔杆子的手能干什么粗活儿,给我吧。”
叶满:“……”
李东雨对他很好,虽然时常怼他,可叶满已经快习惯了,他对于李东雨粗糙态度的敏感度正在降低,李东雨和崔盛京他们不一样,他虽然也时时怼叶满,但是不会指责他,而且每一句都是关心他的。
“你爱吃李子吗?”叶满也关心他:“我要不要再买点李子树?”
一提到李子,李东雨嘴里开始冒酸水,他说:“不用,别瞎折腾。”
李东雨把草籽按进土里一指深,说:“等猫狗搬进来了,我和王青山也搬过来,你把房子退了,省点钱。”
叶满抬头看他:“他最近住进去了,你们相处得还好吗?”
李东雨:“还行,他是个工作狂……是有这么个词吧?天天干活儿,不怎么烦人。”
叶满笑了笑:“你们决定就好,我快走了。”
李东雨:“要回西宁了?”
叶满摇摇头:“回冬城搬家,我以前租的房子快到期了。”
李东雨:“什么时候回来?”
远处施工声音偶尔会传过来,更多的是风和鸟鸣,带来大山充满生机的气息。
叶满:“还不确定,本来要留在这里给猫狗打家具,现在你来了,做得很厉害,就用不着我了。”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李东雨知道他现在的情况,知道他没有工作。
“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之后要做什么,没计划,”叶满喃喃地说:“我和韩竞要搞那个慈善基金,我接下来可能会忙那个,我想赚点钱,可能也会继续搞账号……”
李东雨:“搞账号做点什么?”
叶满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确定……我本来就是分享生活的,好像没有什么主题。”
李东雨:“你只分享生活也会招人喜欢。”
叶满一怔。
李东雨一边按着种子,一边说:“本来你走的路就是和谭英一样的,可惜谭英的经历已经跟她一起消失了。”
叶满轻轻抿唇,半晌没说出话来。
二月天在贵州是属于末冬,还是有些冷,风吹得凉飕飕。
李东雨按完一排种子,敷衍地巴拉巴拉土埋上,说:“行了,种菜游戏结束,回去洗手吧。”
叶满“啊?”了声。
李东雨:“现在种太早了。”
叶满一呆,仰头看今天的艳阳天,他明白了什么,大吃一惊。
叶满受了南北温度差异的迷惑。在每年四月末他们那里开始播种,那时温度和现在贵州二月份差不多,所以他感受到了这样的温度就觉得可以播种,但忽略了他们那里播种的都是抗寒抗旱品种。
李东雨把草籽留下了,说等到天暖他会去种,那一点按进土里的猫薄荷也是李东雨陪着叶满玩儿的,剩下泡好了的种子只能他就地取材割了几个轮胎当花盆,先放屋里养着了。
于是叶满换了工作,每天和李东雨一起打宠物床。
二月下旬,山上爆炸式开起了大片雪白的梅花与山茶,美得仿佛童话世界,只可惜游客不来这儿。
韩竞这个月相当忙,小侯也和韩竞一起忙,他们在关注那个案子的事,三月份就要开庭。
离开前这段时间,叶满花费所有时间教李东雨做针线活儿,李东雨学得很认真,也挺听话。
这么多年,除了韩竞,这个人是与叶满单独相处最久的一个了,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也没有过什么分歧。
时间在他一针一线中缓缓流走,罗金娜他们因为高三提前开学也不再来得那么频繁。
三月初,贵州的天开始吹暖风了,房子都通好水电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人。
志愿者们一起聚在这里,连周警官都来了,他带来一个有些孱弱佝偻的中年女人,径直走到叶满面前,说:“你们这里还缺人吧?这个阿姨可以过来帮忙吗?”
望着周邦有些深意的目光,叶满脑袋刹那闪过一道白光。他立刻仔细看那个局促的女人,她的腿好像一长一短,站起来歪歪斜斜。
残疾人。
几个月前的那个早上,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无力坠在床边,叶满腕上的朱砂滚烫。
周邦亲自带来的,叶满猜到了她是谁,她拒绝过自己的捐助。
“缺的,”叶满温和地对阿姨笑笑:“做饭,喂食、打扫都缺人,或者打理院子里的作物,想做哪个都可以。”
阿姨紧张的情绪稍微缓解,对叶满点点头,吭哧半天,用浓重的方言说:“我、我都能做。”
叶满叫吴璇璇过来,跟她说了情况,并低声叮嘱要轻松一点的工作,吴璇璇心领神会,带着阿姨走了。
周邦笑着走过来,递给叶满一支烟,说:“没想到你们能做到这个程度。”
叶满说:“我也没想到。”
志愿者们帮一个个小屋单独用木栅栏圈出院子,再像在曾经基地一样细心地铺好干稻草,小动物们分批被接过来,细致地分开笼子。
场地变大,它们明显活泼开朗很多,迫不及待跑来跑去熟悉地方。这里面几乎没有很凶的大狗,因为狗贩子不会敢偷那些,就像凶狠的人最少受到欺负一样,
叶满把自己做的那些沙发、小床,集中放在一个三角木屋里,冷不丁一看,这里就像一个糖果色的小家一样,玻璃占了一面墙,阳光非常充足。
住进这里的是十几只抓捕时避免逃跑被粗暴打残疾的猫和狗,性情都很胆小温顺,金毛卡卡也待在这里。
韩奇奇好奇地嗅嗅它们,冲它们摇尾巴,用爪子扒拉它们,可小猫小狗们有点怕它,它一过去就缩成一团。
叶满正兴致勃勃给漂亮屋子拍照,吴璇璇走进来,说:“跟大家讲两句吧。”
叶满:“……”
他最害怕当众发言了,他连自我介绍都会紧张,只是听到这句话就开始抖,下意识看韩竞。
韩竞坐在叶满做的那个大怪兽沙发上,手上抱着一只缺了两条前腿的小橘猫,抬眸看他。
叶满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说:“走吧。”
那群人有雇来给猫狗做饭的阿姨、清洁工、喂养员,也有吴璇璇招募来的志愿者、协调员,还有那些中午放学从学校赶来的孩子们。
李东雨坐在一边晒太阳,王青山拿着相机用一种诡异的姿势跪地拍照,除了他们,所有人都在看他,这样的凝视让他连走路都很难看。
叶满硬着头皮走到众人面前,说:“那个……”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点:“我买了草籽,是些燕麦草和小麦草,如果长得好的话,这里的空地会长满草,长到十五到二十厘米的时候就收割一次,给它们吃,对身体好。”
吴璇璇点点头,说:“好。”
叶满:“现在春天了,暂时不需要供暖,但是冬天这边太冷,供暖要在秋天之前做好,用电还是暖气大家商量着来……”
吴璇璇:“这个我来协调,争取选省钱又安全的。”
叶满笑笑:“猫狗的窝用驱过虫的干稻草是挺好的,过两天竞哥在各地的民宿淘汰下来的被子也会寄过来,铺在稻草上会舒服一点。还有,我哥……”
他看看李东雨,说:“我哥在做猫床狗床,他会一点点布置,他很专业,手艺好,打的家具不比卖的差。院子的装修、泳池、那些废弃的车,都他来弄,大家可以提提意见。”
这是夸大的话,再专业也不会有专做家具的好,可大家都相信了,并对李东雨投以敬重的目光。
李东雨:“……”
他没想到叶满看着老实巴交的还挺能吹,一时有些不自在。
“哥,你闲的没事也给自己开个账号玩,做那个挺有意思的,”叶满笑笑,说:“也帮着引引流。”
李东雨一愣。
他明白叶满的意思,他是想让自己私下里、独立的赚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之后就算有什么纠纷现在也一句话说明白了。
他知道以叶满的性子,肯定不是第一天决定这事儿。
李东雨心情有些复杂,懒洋洋对他笑笑,低下头看自己那双粗糙的手,没吭声。
“青山哥专业,不过每天一个人做这么多事太累了,你要是需要,就再招人来。璇璇姐能干,什么都打理得好,医疗、赞助、广告、财务那些都得你操心,辛苦了。”叶满语速不快:“以后稳定下来了,有点知名度了,就组织线下领养吧,尽量帮它们找个家。”
王青山:“谢谢老板。”
吴璇璇也点头。
叶满说:“实现良性运营后我们再接收、救助流浪猫狗。我和璇璇姐商量过了,盈利后所有收益都不留,除去工资部分,都继续投出去,或用来捐助其他流浪动物基地、或主动接收救助流浪猫狗,这是建造这个地方的初衷。”
众人都安静听着这个脾气很好、心也很好的年轻老板说话,没人插嘴。
那群来凑热闹的学生更是安静,认真看着叶满。
黄玉远远望着他,觉得阳光下的他很耀眼,就算不能喜欢他了,可她和几个好朋友还是崇拜他,他们都知道他多美好。
叶满慢吞吞地继续说:“如果赔了……”
他轻呼一口气,笑了笑:“赔了就赔了,到那一天我也会感谢大家今天能站在这里。”
基地里那群猫和小狗隔着玻璃和栅栏看他们,阳光晒下来,这片曾经他来救韩奇奇的废车场焕发了新的生机。
最后那句话,却意外比所有动员都有用,让人温暖又热血。
吴璇璇先鼓掌,大家忍不住欢呼起来。
韩竞站在透明窗户里看着自己的男朋友,眼底带笑。
小猫好奇地看着外面,韩竞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他很耀眼,对吧?”
小白狗昂首挺胸走到韩竞身边,轻摇尾巴,旺了一声,却发现韩竞不是跟它说话。
“小叶哥,”杨文大声问:“这地方取名字了没?”
叶满有些尴尬。
吴璇璇坚持让他取名字来着。
“取了。”他挠挠头。
“牌匾已经去做了。”吴璇璇昂首挺胸,声音洪亮道:“叫洋芋国。”
众人:“……”
名字是抽象了点,大家窃窃私语,不知道的以为这里的几十个房子里种了五百只土豆呢。
但也挺好的,抽象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王青山在地上扭来扭去拍照,李东雨抬腿踹了一脚:“啧,你能不能换个雅观点的姿势?”
王青山推推眼镜,镜片上闪过一抹精英的光芒,说:“洋芋国。”
李东雨:“……”
然后这人忽然笑了起来,大家都笑完了他才开始:“听一次笑一次,老板真有意思,一群土豆吗?”
李东雨懒得理他,站起来抻了个懒腰,说:“有房子空着吗?”
王青山边笑边说:“有,那边最大的房子是医疗站,选一个空房住就行。”
李东雨看看那群往里面搬东西的工人,说:“算了,我住那间。”
王青山:“哪间?”
李东雨抬抬下巴,指向叶满进去那间。
那一间只住了十来个小猫小狗,而且是个双层,上面还有一个阁楼。
残缺的人应该和残缺的动物在一起,他漫不经心想。
“看来卡卡也喜欢那儿。”王青山很自然地说:“那咱俩就住那间。”
李东雨:“……”
“刚刚很紧张吗?”韩竞问。
叶满:“后来就不太紧张了。”
他放松下来,说:“我不是个场面人,把要紧的事都说了就行了。”
小侯坐在木楼梯上,说:“刚刚说得特别好。”
叶满自嘲道:“我难得把话说囫囵。”
小侯:“哪有?你很会说话。”
韩奇奇在咬韩竞的裤腿,叶满把它往旁边拉了一下,正好王青山走了进来。
“老板,我跟你商量一下招人的事。”王青山说:“我刚看了几个……”
叶满不懂这些,但还是跟他一起看,看着看着就有些走神,他发现韩奇奇从进到这屋开始好像一直粘着韩竞。
他直起腰,仔细观察韩奇奇,又抬头看韩竞。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和韩奇奇共情了。
他的目光看向韩竞怀中那只可怜的小橘猫。
小狗在担心这只小猫会替代它在韩竞心中的地位。
韩奇奇平时粘叶满多一点,但是它也慢慢接受了韩竞,认韩竞做主人。
所以它会吃醋。
“嗯,挺好的。”叶满跟王青山对话,随口说:“你抱抱奇奇。”
韩竞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放下猫,把韩奇奇抱起来。
韩奇奇很快停止了作妖,乖乖趴在韩竞怀里。
小侯坐在阶梯上撑着腮看他们,唇角轻轻弯着。
他知道叶满敏锐、细心,被这份细心眷顾着的所有一切都很容易能感到幸福。
听说,一个人对世界的方式,就是希望世界爱他的方式。可世界上也不都是好人,这样的细心是极少人有的天赋。所以,他以前肯定过得非常辛苦。
贵州的三月份,春风拂面,百花齐放,山间的花香随着夜风送到了山脚,也有花瓣飘到了院子里,一片雪白。每一个木屋都亮起了暖黄温馨的灯,小动物们有的在吃东西,有的仍在小院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
众人坐在监控前看着,确定它们的状态稳定,这才放下心。
叶满在这个木屋里待到了晚上,那几个残缺的小猫和小狗趴在角落叶满做的那几张拼起来的小床上睡觉,毛茸茸地陷进柔软的床单里。
几个人聚在这里吃酸汤火锅,也算是告别饭。
“过两天我们买俩床垫,就在楼上住了,”王青山说:“刚好省掉请保安的钱,还能随时监控。”
叶满抬头看看,楼上也就能放两张床垫,放床也就只能放一张:“这里会不会太挤了……”
“大的地方我睡不踏实。”李东雨开口道。
王青山:“或者我睡楼下也行,这几只小家伙也得特别照顾。”
叶满:“那也得买点必要的东西吧,柜子、电视什么的,还有浴室……”
“操心没完了,”李东雨皱眉嫌弃道:“我们又不是小孩儿。”
叶满小声补充说:“安个空调。”
李东雨佯装不耐烦:“知道了。”
他胃口还是不好,吃了两口就放下,看见人家喝酒他也想喝,可忍住了,拿起叶满买的西瓜啃。
这个病真是个麻烦,指不定哪天他就忽然死了。
出院后他死狗一样在破出租房里躺了一个月,那时候他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现在他倒是开始有一点惜命了,连夜也不熬了,吃两口水果,又强迫自己吃了点主食。
王青山:“老板放心吧,我和他住在一起,会随时看着他。”
叶满这才点点头。
李东雨把他当弟弟呢,他要好好嘱咐才放心。
吴璇璇:“你回北方后什么时候再回来?那个房子还租吗?”
叶满:“我还不确定,退了吧。”
韩竞给叶满碗里夹了块儿小土豆,叶满却没什么反应,他低着头,在出神。
今早冬城的房东给他发了消息,他的房子快要到期,她也找到下一个租户了,需要他提前回去搬家。
只能是他自己回去,韩竞不能跟他一起。
那个人的案子一审要开庭了,韩竞有事要忙。
到时候韩竞、小侯、戚颂……韩竞的朋友们都会一起去那边等着开庭,自己忙完过去正好能赶上。
他往韩竞碗里夹菜,夹了一块儿蘑菇,往里放时那朵香菇“duangduang”弹了两下,掉到了桌上。
叶满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韩竞的碗堆成了山。
“对不起。”叶满下意识道歉。
小侯:“不怪你,是他自己吃得慢。”
韩竞:“嗯。”
叶满:“……”
“你别担心了。”韩竞说:“这个案子不会有任何意外了。”
叶满低头吃土豆:“我知道。”
韩竞揉了揉他的头发,可叶满还是打不起精神。差不多吃完,他找了个借口出去,在这个救助基地里慢慢地走,远离城市的夜里,一个个亮着灯的木屋仿佛童话小屋。
韩奇奇从远处向他跑过来,像月亮下的一朵云,它跑出来和小狗玩了,看样子很开心。
叶满把它抱起来,继续一间一间走过去,有些大狗隔着栅栏看他,偶尔叫两声。
“奇奇,”他低头看自己的小狗,说:“这一次跟我走吧,我想带你回我的老家看一看,以后……可能不会有很多机会回去了。”
第196章
韩奇奇咧着嘴吐舌头, 快乐地旺旺叫两声。
“小满。”身后有人过来了。
他回头看看:“哥。”
“在想什么?”韩竞问。
叶满实话实说:“在提前想你,想起要和你分开我就开心不起来。”
有时候这个很爱发呆的青年说出的话会让韩竞感到一种极致的浪漫。
叶满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极致的浪漫主义者。
韩竞走过来,愉悦地说:“我也在提前想你。”
叶满笑了笑, 继续往前走, 说:“冬城第一次和你分开的时候, 我就站在厨房的窗户那里, 看着你的车越走越远, 那时候有一种感觉,就是咱俩中间牵着的那根线‘啪’地被扯断了。”
韩竞似笑非笑的:“我那时候还在回味恋爱的滋味儿呢,还想来冬城住下。你这属于遗弃老年人了。”
叶满被他说乐了, 说:“对不起,韩竞叔叔。”
韩竞大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别那么叫,一叫我就想起你跟吉格一起站我面前,心烦。”
叶满乖乖“哦”了声。
韩竞:“这次情况特殊, 之后我们少分开吧。”
叶满的思维又被坏东西入侵, 杞人忧天道:“可是不是距离产生美吗?天天在一起会烦。”
韩竞打断他的发散:“这世界上有多少种人就得有多少种日子过, 咱俩是怎么都美的那种。”
叶满思考一会儿,眼睛慢慢亮起来:“是这样。”
韩竞:“等事情都结束了,咱俩办个酒席。”
叶满:“好。”
顿了一会儿, 叶满鼓起勇气说:“我看你的那个财产告知书了。”
韩竞:“才看吗?”
叶满点头。
韩竞谨慎地观察他:“有什么想法吗?”
那个资产告知书很厚, 大小投资多得让叶满看得晕头转向,那些金额大得让他有些冒冷汗。上面显示韩竞在2000年后的十年抓住了爆发行业风口,表面看起来他什么都投, 其实他几乎都是靠其中几次的精准豪赌,那种眼光和精确让人心惊。2010年后的十年,韩竞又果断切入经济新风口,那些回报确实够叶满连续不断中彩票。
他是白手起家的富豪, 没有交给团队管理,对自己的投资如数家珍。他对自己一点也没敷衍,甚至那些亏损的都列在里面了,还有他的收藏、房产、珠宝,里面都有,都是韩竞自己弄的,甚至上面还有补充的手写批注。
叶满真诚道:“里面的东西又多又杂,看得眼晕,我以后可以教你记账。”
韩竞摸摸鼻子,眼底带笑,说:“好。”
叶满:“我会快点搬完家去找你,跟你一起等开庭。”
韩竞:“好。”
叶满问:“你看我发的那一条视频了吗?元宵节唱歌的那个。”
韩竞:“看了。”
叶满指向天空,说:“那天我听你唱歌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月亮,它以前肯定替我给你传过信。”
韩竞的目光却落在叶满的侧脸上,一瞬不瞬。
“可能某一天,你在公路上跑的时候,月亮就在你窗边,你会觉得月亮在对你说话。”
“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
“偶然有一瞬间,觉得某个瞬间好熟悉,也许我们两个早就认识了。”
“在很久以前,比恐龙还早的以前,你就那么抱着我,给我唱过那首歌。”
“在越南,”银色月光下,叶满的眼睛澄澈明亮,说:“越河的事情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与其在反复花费时光来不确定、来幻想受伤、让你难过,不如抓紧时间爱你。可那天你抱着我唱歌时,我觉得我们早就爱过了,现在我们只是在继续。等到下一个我们互相忘记的元宵节,我还会想起来这件事,我还会继续爱你。”
他说了这么多幼稚的话,如果每个人一生说话的字数是有限的,那叶满愿意用接近死亡的风险来告诉韩竞自己对他的感情。
“我爱你。”叶满鼓起勇气说:“你也一定要爱我。”
韩竞把他拥进怀里,和暖的春风轻轻拂面,黔东南的夜色温柔。
他终于知道叶满与他在一起的原因,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次勇敢的选择。
知道后他的心终于踏实了。
叶满那么温柔,即使他那么不稳定,可他还是把自己好好托举在一个妥帖的地方宠着。爱在他们两个之间要互相表达清楚才更幸福,好在他们都不吝啬表达。自己多么幸运能遇见他。
韩竞闭上眼睛,轻抽一口气,极认真地说:“我发誓。”
叶满跟李东雨把草籽洒在空地上,买的桃树一天之间被种在了猫舍和狗舍旁边,之后中间会立起一个超大护栏隔开它们,分为猫国和狗国。
一天中午,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车打着了火,他们要从这个地方离开。
离开前叶满很不舍得,在屋子里转了一遍又一遍。
在丽江时住的那个小院也是,他住长了酒有感情,离开会难过。
韩竞告诉他可以拍照记录用来缓解这种难过,他就照做了,三个人一起开开心心拍了几个vlog,把不舍冲淡了。
没有让人来送。
叶满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背包还有一只小狗,韩竞和小侯送他去机场,把韩奇奇办理托运。
韩奇奇的手续提前半个月就在弄,也让它在航空箱适应,可叶满还是担心。
到达机场是下午,这个机场有直达航班。
“落地给我打电话。”韩竞把大衣、围巾都给他挂到身上,现在贵州已经暖了,用不上这些,但是冬城还冷。
韩竞:“晚上十点落地,我叫老闫去接你。”
叶满:“是那边的民宿老板吗?”
小侯:“嗯,你还没见过吧?”
叶满:“没有。”
小侯:“是个很有意思的大哥,那些老板里我跟他关系最好。”
“啊……不用叫他接,冬城人睡得早,别折腾他了,我自己打车就行。”叶满说:“那边我很熟。”
韩竞尊重他的每一句话,没强求:“好。”
他仔细打量着叶满,前阵子要做木工,他把自己送的手串摘了,现在又重新戴上,除此之外,他还是原来那副模样,牛仔裤、卫衣,加上一个羊毛大衣,朴素得像个学生。
他又抬手理了理叶满的头发,把皮筋松了松,方便他上飞机休息,又往他手腕上特意套了两个小皮筋,以免自己不在时叶满忽然陷入焦虑抑郁无法排解。
韩竞个子高,站在叶满面前可以挡住所有光线,可很有安全感。他不知不觉已经依赖韩竞了,这种感觉太好了,他从前习惯了一个人解决问题、一个人上路,现在有韩竞了,他觉得很舒服、很安心。
韩竞:“我那辆牧马人还在冬城,老闫那儿,你去他那里拿钥匙,去哪儿都方便。”
叶满一愣,仰头看他:“牧马人还在冬城?”
韩竞:“你觉得呢?”
他似笑非笑:“我说过我去找过你,找不到我能不去第二回吗?”
叶满:“……”
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韩竞一直在向他走。
在冬城恋爱的那一夜,他说出喜欢韩竞这个型儿的时候就已经是退缩了,可韩竞还是跟他搭话。
他每一次想要离开,都是韩竞的话留住他,一次又一次。
那时好像不是自己主动在勾搭韩竞,实际上是韩竞在主动向他走。
他愣在原地,一时没了反应。
韩竞低头,在他唇上吻了吻。
叶满主动凑上去,和他静静贴了几秒,轻轻说:“谢谢。”
飞机起飞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一个人进入机场。
他办理了值机,仔细安抚韩奇奇,他给韩奇奇准备了水和食物,还有它最爱的玩具。
小狗倒是很乖的,也不怕自己被关起来,叶满对它说:“跟我回去我的家乡看看吧,你还没去过呢。”
韩奇奇也不开口说话,看样子是不反对的。
办理好宠物托运,他开始等待登机。
将仔仔细细制作的李东雨的那个视频发出,他关掉手机,看着窗外机坪上巨大的飞机一个个飞入天际,心想,没想到自己这一次出差,离开了一年。
这一年里,他的世界变得宽广,宽广到甚至能够接纳此时的自己。
——
你好,谭英。
……
弦窗外夜色明亮宁静,一轮月亮挂在斜上方,几缕流云飘在手边,绕在笔尖。
他一个一个字地写着,靠写字来打发这漫长的飞机旅程。
客舱里关着灯,空姐巡视时贴心地帮他调好阅读灯,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这一整排只有他一个人。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很放松,能静心和自己说说话。
……
我买到了你的信。
卖我信件的叔说,老信件属于一种收藏,信都是发信人卖掉的,所以买卖不构成侵犯隐私。
可我仍然对这个界限模糊,我尽力在买到信后保管好它们,不泄露内容。
我的旅途因为你开始,一开始只是因为我对自己人生绝望,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的一个牵强理由。
慢慢的,沿着你走过的路向前,成了我找寻自己的方向。
我去了梅里雪山,带着梅朵吉的信。我看到了你们的友谊,见证了你的一诺千金,也让我开始动摇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否真的能够如此紧密。
德钦的老邮递员告诉我你没有看过那些信,我就知道这些信本不该出现在市场上作为藏品流通,所以我决定,要把这些交到你或者发信人的手里。
离开香格里拉之前,我依着信的内容为梅朵吉在松赞林寺点了一盏酥油灯,我祝福她祝福你也祝福了佛。
之后我去了丽江,寻找和医生。当初那个医院已经废弃,我并没有找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我本来想要把信放在那个发出信的荒废“闹鬼”医院。干干净净的信放在尘土里时,我又觉得不妥。
巧合下,我真的见到了和医生。他的手坏了,现在做不成医生了,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小景区的保安。
我从那个景区保安那里听说了关于你的爱情。
那时我不懂爱情,我认为那是一种收支不平衡的错账。
可和医生否定了我的想法,他告诉我爱情之于他的意义,你之于他的意义,也温柔地告诉正在人生边缘挣扎的我别让自己的世界褪色。
因为你们那段爱情的参照,我开始试着学习如何打开自己去爱。
时间到了九月,我来到了贵州。在这里,我见到了操老能,我知道了梅朵吉信里她提到的“意义非凡”,你做的事真的意义非凡。我觉得你是一个厉害的侠客。
从操老能那里离开,我到了广西,我见到了李东雨,那个你曾经苦苦寻找的孩子。
他病了,他还记得你,并且还在找你。二十八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找到家。
但别担心,他虽然丢了一只耳朵,可现在好好的。他叫我弟弟,我很开心,我也想要一个哥哥,他现在过得还算安稳,我正在帮他寻找你和家。
我越来越多地知道一路追寻的你一直在做的事,我崇拜你。又因为你的影响,我也误打误撞帮到了别人,那时候我心里暗暗出现一个念头,是否我也有能力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就像你一样。
苗秀妍还在南宁,十二年过去,她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大夫。见到她时,我重新思考了关于我人生中的友情部分。
你像一面镜子,我一路走一路照着,慢慢扒开我自己沉浸的幻想世界,接受这个世界上的无常。
她有些怨你,可她更爱你,她甚至又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给你,我不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可我好羡慕你,这么多年过去,能有一个人仍然对你有那么多话可说。
她说,虽然是第一次见我,可对我很亲近,我也是,一切与你相关的人我都觉得亲切。
可遗憾的是,那信我又寄回给了她。我没有找到你的踪迹,甚至连你的照片都没有找到一张。
后来我到了广州,见了吴敏宜和她的丈夫阿祖。在那里我听到了更加清晰的、关于你的信念与功绩。
阿祖在十二年前已经出狱,他们两个现在收收租、开了个猪脚饭小店,生了一双儿女,他们过得很好,也还在惦记你。
我听他们说着过去的故事,恍惚间好像见到了你。
我对你说,我跟着你来,你告诉我,我应该走自己的路。
我其实已经在走自己的路了,只是,恰好这段和你同行。
十二月,我到了福建的海岛,在那里,我见到了你的亲人,同时对自己的亲情理解更加明朗。
这是我关于你最后的消息了,可真是遗憾,我见到了写信的人,却没见到你。
外婆很想你,做梦也在念着你,当初你捡到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他也在想你。
仿佛你离开的这些年里,所有人都还在原地守候你,感情并没有随时间褪色,反而始终如昨。我总觉得在你那个年代的情感更加坚固纯粹,真是羡慕。
我在外婆那里听到了很多你的事,从你的十七岁,到你离开那一年。
我把那些事都记在了我的这个本子里,我没事的时候就会看看,我总是能从里面汲取一些勇气和力气。
因为你的故事好长好多好精彩,所以,我的本子它已经没剩下几页了,同时,我的这场路途也快接近了尾声。
去福建后,我去了香港,找到了外婆几十年前的老战友,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关于你的故事也在我离开海岛时画上了句号。
记得在岛上时,外婆常说我像你,我不知道这么懦弱的自己和你哪里相像,但我把这当成最好的夸奖,这句话会在以后持续支撑着我的自信心。
夜空夏季大三角轮转为冬季大三角,这半年时间过得飞快,就像过去十二年你不在的那些时间那样快吧。
转眼这已经是你离开的第十三年,我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见到你,我期待着跟你见面。
因为我记忆力一直不太好,怕转述有纰漏,所以我把经历仔仔细细写了下来,以后拿给你看。
我想过无数次见你时要对你说什么,我猜我大概会说:嘿!谭英,你看,蝴蝶飞过了沧海。
——
飞机在浩瀚天幕下跨越南北。
幼年时的那个脏兮兮的农村孩子透过被锁死房门房子的窗仰望天空,他疑惑那天空中一闪一闪会移动的星星叫什么名字,上面有什么。
那是长大后的他自己。
那时他想象不到,自己也会去到那么高的地方,坐在星星里。
飞机上的叶满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多少人的星星,他为多少人带去了希望。
屋里没开灯,李东雨坐在床上看叶满发的那条视频,这是他今天看的第十几遍了。
他把额头抵着坚硬的膝盖,眼泪从下巴滑落。
手机蓝光照亮这个黑色世界的一点点地方,他在那个小小地方喘息,心脏随着叶满黏滞柔软的声音收缩、舒张,那是他能触碰到的,世界上唯一一点温暖。
其实找不到也没什么,有他的这份心就已经够了。
四川,潘米水坐在卡车副驾扒盒饭,大口大口,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忽然手上份量一重,他的饭盒里多了一只大鸡腿。
他扭头对自己的爸爸笑笑,说:“你也吃。”
李建军笑着说:“你在长身体呢。”
潘米水有了一张新身份证,叫李子豪,但他还没习惯,也还不太习惯自己被人关心,憨憨笑笑,应道:“真好吃。”
卡车今天赶夜路,但副驾上多了一个人,就一点也不孤单、不累了,等到跑完这一年的合同,他们就回老家开个小菜馆,再也不漂泊了。
天上星星一闪一闪,飞向四面八方。
“他今天又发了一条寻人的视频。”潘米水说。
“是吗?我看看。”李建军掏出手机,点开看。
“他是个好人,”李建军笑呵呵说:“咱俩也拍一个,帮他宣传宣传。”
潘米水腼腆地说:“我也是这么想。”
他现在有了一个亲人,也有了比以前更大的一辆车,和爸爸开了个账号,有一千来个粉丝,视频没少发,记录和家人生活的,没人看也挺开心。
他把手机固定住,俩人商量好怎么说话,点开手机,凑到一起录制。
网络时代的风吹往全国各个地方,孟腾飞和外婆住进了大房子里,他到了叶满口中海天之间漂亮的城短暂旅行,可他很孤单、不习惯。
他没有去自己房间,而是蜷缩在外婆身边躺着,外婆睡着了。
他思念着叶满,今年春节,他拜天公、拜妈祖为他祈福,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而香港的另一个地方,老楼房的地下,那个雕琢麻雀的老人仍安静坐着,手上的动作熟练而精确。
视频通话从大陆过来,他立刻放下手上的刻刀,捡起来接。
三个小脸凑成一团出现在屏幕里,他们看上去过得还不错,脸上长了一点肉,穿着睡衣同他打招呼,聊天。
他笑着说话,习惯性抬抬眼镜,看清他们手上攥着的一只麻将。
“那是什么?”他问。
三胞胎拿给他看,他认出那是那夜那个年轻人雕刻出的东西。合起来是一个“LOVE”。
戚颂夫妻俩已经提前到青海,和韩竞通电话时难免提起叶满。
“如果没有小叶可能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他了。”戚颂在电话里说:“他的身体情况已经没有几年能活了。”
小侯清楚这件事,他感激叶满,他想跟他混熟,报答他。可实际上一直是叶满在照顾他,他最近被叶满养得很好,牙也不疼了。
“几点了?嫂子还没下飞机吗?”小侯坐在副驾第三次问道。
“还没有,”韩竞开着车往青海赶,说:“那是他的地界,比咱们熟,不用担心。”
小侯嘴欠:“这不是怕你又被甩嘛。”
韩竞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再给我说一遍。”
戚颂轻咳一声,苏眉没忍住笑,问:“你是怕他被甩还是怕小叶不搭理你了?”
小侯撇嘴:“眉姐,你说万一哪天他被甩了,把我也当他的挂件儿甩了,那我多冤啊?”
电话两端的人都笑起来,韩竞也没忍住笑,敲敲方向盘:“给我说点吉利的。”
小侯直起腰,正儿八经说了句:“你没发现我嫂子这名字就很吉利吗?”
遥远的贵州在下雨,春雨像雾一样泼洒在一排排的木房子上,暖黄的灯光从窗户泄露,猫猫狗狗都安静睡着,没有风雨之忧。
吃饱喝足睡安稳,小满才是千金不换。
第197章
飞机落地, 叶满风一样跑进航站楼,去找韩奇奇。
宠物托运领取的地方只有一只航空箱孤零零摆在那里,被网缠成了粽子, 看不清里面。
夜里机场有些冷清, 旅客们都疲惫麻木地向外走, 灯光惨白。
这样的环境和旅途疲累导致叶满感觉到了强烈的孤独和无助。他蹲下, 小心地叫韩奇奇, 小狗立刻给他反应,旺旺叫两声,听上去还蛮精神。
韩奇奇有土狗血统, 是只基因良好、身体很棒的超级小狗。
它的声音让叶满感觉到安全,瞬间驱散了他的孤独感。
他拎起航空箱向外走,本来想要打个车,但是过往因为省钱而养成的肌肉记忆影响了他, 他关心韩奇奇, 不停跟它说话, 然后脚习惯性走向了机场大巴。
一片雪花从航站楼上方轻飘飘落下,落在他被暖气熏得疲累滚烫的眼珠里,有一种舒适的冰凉, 他仰起头, 看见雪扑棱棱落在机场的路灯上,冷空气紧急裹上他的身体,提醒他, 冬城的冬还没过去。
他提着韩奇奇上车,只是在外面待了一会儿他浑身就已经凉透了,到车上就把韩竞给他准备的衣服和围巾套上。
车上的人很安静,司机确定没人再上车后立刻发车, 叶满把手机贴在车玻璃上,录了几秒视频。
“下雪啦。”叶满分享给韩竞。
韩竞秒回:“真漂亮。”
叶满陷进座椅里,半张脸遮在围巾下面,看着手机屏幕。
“你到哪了?”他问。
韩竞:“到岳阳了。”
叶满:“我坐上车了,别担心。”
他心里空落落,开始觉得韩竞离他太远,跟他对话时就会感觉到一种孤独。
韩竞:“大衣口袋里有巧克力。”
叶满把手插进口袋里,真的从里面摸到了东西。
高速上没有灯光,也看不见雪。
车里关着灯,很暗,他甚至看不清前后左右的人长什么样子,都是一个个沉默漆黑的影。
他借着手机光亮看掌心的东西,一块儿巧克力,还有一块儿,沉甸甸的,圆形的金色东西。
他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了,可还是幼稚地用指甲扒了两下,然后轻轻扬起唇。
它不是叶满小时候吃的那种金色纸伪装的巧克力,而是一块儿货真价实的金子。
“你怎么又把它给我了?”叶满打字问。
韩竞:“老觉得这玩意儿挺重要的,算个定情信物,之前你还了,以后别还了。”
叶满扒开巧克力,塞进嘴里,浓郁的香气和甜味儿轻轻刺激他的神经,让他产生快乐情绪。
好像整个人的力气又回来一点。
他攥紧那块儿金牌,这是韩竞当初在冬城时参加越野获得的奖牌。他偷偷塞进韩竞钱包时根本没想过,再次回到这个城市,他亲自把它带了回来。
半个多小时行驶后,大巴一站一站停靠,听到熟悉的地址,叶满拎着航空箱下了车。
这里离家还有四公里左右,他从这里打车回去会省很多钱,这是他以前固定的交通模式。
冬城还是老样子,到了这个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公共交通停运,店铺也都关了。
整个街上除了湿乎乎的飞雪,就只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无依无着地走走停停。
和他一起下车的有三四个人,都站在路边拦车。
有经验的出租车司机会在机场大巴停靠站点附近转悠,能拉到一个半个客人。
果然没过一会儿,路边停下一辆出租,叶满刚要走过去,有个人走得更快,窜上车,走了。
叶满从来不是争抢的性子,他也从来抢不过人家,就收回脚,默默拎着航空箱,继续在路上等。
三月的雪是存不下太久的,下在路面湿漉漉软绵绵,边下边化,于是天气更冷。
又有车停下,有两个人快速上车,出租车司机为了多赚点问等车的人都去哪边,也问了叶满,叶满不喜欢拼车,就拒绝了。
这么一眨眼的时间,路上就剩下他和一个陌生人。
他本来没在意的,车开走,那人忽然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向叶满走过来:“太好了!这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十分单薄,冻得缩在一起,牙齿都在打颤。
叶满刚刚看她弯腰跟出租车司机聊了几句,出租车司机不太愿意跟她说话,开车跑了。
现在叶满知道为什么了。
她是贵州那边的口音,要不是自己在那边住过一段儿,也不太听得明白她讲话。
叶满拉了拉围巾,看向她。
“帅哥,你知道人民大路怎么走吗?”女人脸上挂着笑,但是叶满感觉到她非常无助。
她要是以前来过这里,估计也不会半夜落地只穿着一个薄外套。
以前他在贵州是异乡客,现在这人来这里,也是异乡客。
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叶满面前,叶满拉开车门,把韩奇奇放上去,说:“人民大路距离这儿有三公里。”
她明显一愣,有些焦虑地说:“我下错站了。”
叶满:“没有,这是距离那儿最近的站。”
眼看着叶满上车了,她往后退了退,让开位置。
出租车里很暖和,还放着歌点着熏香,司机是个挺有情调儿的人,叶满报了自己的住址。
满天的雪落在挡风玻璃上,又被刮掉。
叶满说没关门,扭头往那女人那儿看:“您上来吧,顺路送你。”
女人一愣,明显有些犹豫。
南边的人比他们这儿的防备心重。
可大概是因为太冷了,午夜里周围又没有任何店铺开门,女人不得不挪步,小心地往出租车牌上拍了照片,这才上来。
司机是个敞亮人,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们这儿法治社会,你要是有事儿一键报警,不出三分钟我就得被警察按这儿。”
女人冷得厉害,尴尬笑笑,说:“我去人民大路。”
“呦,不是本地人。”司机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吊儿郎当地问:“帅哥,她说去哪儿?”
叶满:“……”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充当翻译。
“人民大路。”叶满说。
司机看了看导航:“这得绕路啊。”
叶满松了松围巾:“先送她吧,我不着急。”
“好嘞。”司机神采奕奕跟叶满搭话:“你那里面装着猫?”
叶满:“小狗。”
“唉!我最稀罕狗,”司机撅嘴:“嘬嘬嘬。”
在外面半年,也就家这边会有这样大咧咧的风趣的路人,他虽然内向,但挺习惯的。
他低头看航空箱,低声说:“奇奇,他在跟你打招呼。”
韩奇奇“汪呜”一声,司机更开心了,于是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这个夜晚就变得鲜活,不那么寒冷沉闷。
叶满腼腆地回着,看窗外寂静的钢筋城市和飞雪,轻轻说:“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
“谁知道呢?今年倒春寒。”司机开着雨刷器,说:“这三月份还雪打灯呢。”
那个女人坐在副驾,一直也没吭声,能看出挺戒备的,可闻言也忍不住往外看了看。
叶满说:“今年倒春寒?”
司机“嘿”了声儿,说:“你这是没在这儿过冬啊,出去玩儿了?”
叶满抿唇,轻轻说:“嗯。”
司机说:“出去好,出去好啊,不像这里,这么冷。”
路上没什么车,一路畅通无阻,那女人很快就到了地方,司机停下车,等她扫钱,她却有些磨蹭,下了车也没走,抱着肩站在“人民大路”路牌儿下张望。
人民大路也睡了,这里的冬天夜晚可以用死寂形容。
叶满降下车窗,说:“那边有个酒店。”
女人顺着看过去,不到百米的位置果然有个酒店亮着灯,她脸上露出喜色。
她这回放松下来,对叶满道谢,转身跑进雪里。
“你这是送佛送到西啊。”司机调侃道。
叶满:“顺路。”
司机嘴甜:“是你人品好。”
叶满回到了自己租的那个小区,上次离开还是夏天,树上冒着翠绿的叶子,现在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披满雪。
小区门口路上的冰已经融化,淌了一地脏水,偌大的小区里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很静。
这里叶满再熟悉不过,即便是半年没回来,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
路过那个幼儿园广场,路灯下,光秃秃树周围的成圈座椅上落满雪,叶满停步,望着那里出了会儿神。
北风刮着雪簌簌落,世界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夏天这里有莎莎声,是树叶晃动的声音,风从南来。蛾子绕着路灯底下飞,纷纷扬扬,划出的弧度像落雪一样。
他恍惚看见雪花变成了漂亮的蛾子,看见了两道人影,在这圈座椅上画出四十五度角的距离,低着头,抽烟。
“你看起来长得不太一样。”
“我有塔吉克族血统。
“你要在这里留多久?”
“不一定,没事儿的话多留一段时间也没什么。”
“你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做点,衣食住行什么的。”
……
雪又落了一片在叶满的眼睫,轻微重量打破叶满的幻觉,叶满笑起来,拍了张照片发给韩竞。
他一手拎着韩奇奇,一只手打字:“还记得这里吗?”
他们单元楼的破门还那样,用力一拉就开,里面混浊的潮气扑面,只是一瞬间就把他拉回了过去的生活。
他立刻觉得自己很累,累得要抬不起腿,而且浑身都开始疼。
一级一级迈上去,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轻咳一声,唤醒声控灯。
真是奇怪,他有些困惑地看着那扇干干净净的门,自己离开半年了,怎么一个小广告和传单都没有?这边的管制忽然变好了?
他的目光向下,看向门口放着的盒子和包装袋,上面还有外卖小票。
他蹲下来查看,见那是火锅外卖,名字就是他的。
他忍不住笑起来,恰好手机来了电话,他接起来,一边开门。
韩竞低沉好听的声音从深夜里传来:“当然记得,那不是咱俩相亲的地方吗?”
叶满被他逗乐了:“你给我买了火锅?”
韩竞:“嗯,你吃完东西再睡。”
明明两个人不在一块儿,叶满却觉得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似的,这份儿细心对叶满这样害怕孤独的人几乎是致命的魅力。
“好。”叶满软声撒娇:“我都吃光它。”
叶满敞开房门,暖气的温度扑面,空气里有一种久未通风的气味。
韩竞笑了声:“别撑着。”
叶满打开灯,打量自己的小房子,里面几乎没什么变化,除了地上有几个大泥脚印、一些红色铁锈沫子和柜子上的一层灰尘。
这应该是暖气检修师傅和房东留下的,年年供暖前都需要这样检查,避免温度上不来。
他把航空箱放下,打开门。
韩奇奇在里面窝了一晚上,网上说要到一个安稳的地方慢慢给它脱敏,引导它出来。
可刚刚打开,韩奇奇立刻跑了出来,在屋里嗅来嗅去,好像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真奇怪,”叶满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一边,说:“我还没给它脱敏呢。”
韩竞声音某些懒散:“你那屋都是你的气味儿,韩奇奇应该很熟悉。”
“都走半年了,哪还有味道?”叶满把火锅外卖拎进来,关好门。
以前只有自己的房子现在多了一只小狗,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韩奇奇的存在总是提醒他,他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
因为是回来搬家的,所以叶满夜里并没有收拾房子,只是简单清理了一下洗手间,插上热水器。
家里到处都是灰,但是东西摆得很整齐,这和叶满平时的刻板习惯有关系。
推门进卧室,自己离开前刚换的床单还好好铺着,一丝褶皱也没有,窗帘开着,窗台上放着一个花盆,但他的蒜已经不在了。
他走过去,窗台下面的暖气正散发暖意。
窗户被关得严实,他打开锁,用力拉开,外面的雪花飘了进来,同时新鲜空气也流通进来。
窗台上被风堆了厚厚一层雪,外面的铁围栏内固定花盆的绳子被解开,夏天时被叶满放在里面的花盆被人移进室内。
不过,蒜不见了。
唉……对不起。
叶满摸摸花盆,说:“我没想到会回来这么晚。”
韩奇奇跑过来绕着他的脚踝蹭啊蹭,它还是有点累的,没那么有精神。
叶满抱起它哄了会儿,热水器也差不多热了,他带着韩奇奇进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后已经快凌晨十二点了。
从柜子里拿出干净冬季四件套换下夏季四件套,然后他坐在床上煮火锅。
外面的风有点大,往玻璃上拍雪面子,莎莎响,叶满换上了自己舒服的旧睡衣,抱着吃饱的韩奇奇坐在床上刷手机。
刷了会儿,习惯性抬头看看墙。
墙上那个钟已经在半年前就停了,还留在他离开的时刻。
他离家前还想着买一块儿电池,但是早给忘了。
火锅咕嘟嘟冒泡儿,香气诱人,叶满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迫不及待开始吃自己的宵夜。
在自己的小房间吃东西,暖气足而干燥,舒服得不能更舒服了。
夜深人静,整个楼都睡了,叶满倒在床上,长长叹出一口气。
躺在这里,就好像什么也没变过,过去半年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一样。
慢慢的,他感觉到困倦,他蜷缩起来,将韩奇奇搂进怀里,洗干净的小狗身上是他熟悉的沐浴露气味儿,毛暖洋洋的,像一个小火炉。
他和他的小狗依偎着,陷入了漫长的梦里。
韩竞给叶满发送:“晚安,宝贝。”
叶满没回。
小侯把车停在酒店门口,说:“越往北越冷。”
韩竞没接话,只是眉头微微皱着。
“想什么呢?”小侯问。
韩竞:“他一个人回去,熟悉的环境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小侯打了个哈欠:“以前怎么了?”
以前怎么了?
迷失在贵州深山的那几天里,叶满给他讲了他的过去,可他说的那些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在他过往的人生里像是一个个钉子,偶然想起来一个就会刺伤他。
韩竞淡淡说:“没什么。”
小侯:“放心吧,嫂子也就回去两三天。”
韩竞:“嗯。”
或许是因为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叶满的地缚灵属性又开始作用,早上他眼睛还没睁开,就拉开窗帘,魂游到洗手间,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他哈欠连天地走回卧室,这时天还没亮,窗外的天还是青灰色,太阳没出来,只是因为下了一夜雪,显得明亮。
他拉开衣柜,准备换衣裳,床上忽然传来动静。
他转过头去,一只小狗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可爱的哈欠,并伸长前腿,试图拉长自己。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的混沌,他猛然想起来,自己没工作了。
现在已经是半年后,没工作了,不用去上班,而且房子也要到期了。
他有种失重感,连忙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韩竞的电话。
早上六点钟,刚刚振铃两下韩竞就接了起来,声音带着一点困倦:“老婆,醒了?”
听见韩竞的声音叶满才有一点实感,他走到床边坐下,把韩奇奇放到地上让它去上厕所,轻声说:“以为还在上班呢。”
韩竞:“这么喜欢上班?咱俩哪天去应聘体验一下生活?”
叶满没忍住乐,摔进床里,轻轻说:“不喜欢上班,我……还是不喜欢和人面对面交流。”
韩竞语气很轻松:“那就不交流。”
叶满轻轻舒了口气,说:“好。”
韩竞一直在教他别勉强自己,顺心做事,这就是他需要的。
韩竞懒洋洋一笑,问:“早上想吃什么?”
叶满:“昨晚的火锅还没吃完呢,用来下面条。”
韩竞:“嗯。”
叶满:“你们什么时候到青海?”
韩竞:“今天下午就到了,晚点去和叔叔们碰头。”
叔叔们就是以前巡护队的人。
电话里小侯的声音由远及近,贴到听筒边上:“哥,早啊。”
叶满弯起眼睛:“贝贝,早。”
韩竞一愣,扭头看听到电话爬上来的小侯,那平时很好面子的小屁孩儿竟然没有任何不满,笑眯眯地说:“你快点搬啊,搬完快回来,我都想你了。”
叶满温温柔柔说:“好,我给你带好吃的。”
他又上床睡了,九点左右才醒。
韩奇奇早就开始探索这个小房子,到处嗅来嗅去。
叶满吃完早饭就开始打包东西。
这个房子以后会有新的人进来,也不再会是叶满的庇护所。
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回忆,他一边收拾一边不舍,这个不想扔,那个也不想。
于是只能将旧衣服、旧床单,甚至旧的晾衣架都打包。
他是个收纳能手,可这么一打包下来,卧室里零碎的东西都占用一麻袋。
他努力试图扔掉一些东西,蹲在地上呆呆看着,脑子里却演起了小剧场。
一件破洞的床单长成整个屋子那么高,指责道:“怎么可以扔掉我呢?你曾经很喜欢我的!!!”
一个晾衣架扭来扭去在房间里泪奔:“我为你挂过365次衣服啊啊啊!不要扔掉我呜呜呜……”
他三块钱拼的俩杯子高高在上,冷傲地拿捏他:“你买我们回来还没用过呢,不觉得浪费钱吗?”
……
“啊……”叶满抱头:“我好过分。”
韩奇奇吐着舌头围着他欢脱地甩头尥蹶子。
叶满把那买了但从来没用过的俩杯子塞进麻袋。
其实这个小屋里的东西算是他的全部财富,它们在哪里叶满的窝就在哪里。
收拾了一中午,他终于收拾到厨房。
剩下半瓶的醋、没开封的食用油、还有大半袋的大米、陪伴他搬了好几次家的锅和刀具……还有用过好几次的收纳箱。
他一样一样装进里面,就像从前搬家时一样。
东西越收拾越多,到了中午,家里东西少了很多,但客厅多了好几个大麻袋。
韩竞给他打电话时,他正趴在客厅的那张床上休息,他腰酸背疼,也分不清是累的还是焦虑的。
“我没办法扔掉东西,”叶满抱头说:“哥,它们在跟我对话,说我丢掉它们好过分,而且如果以后我要用怎么办?会后悔的。可是这些东西太多了,我觉得累赘。”
韩竞知道叶满想象力丰富,忍住笑,说:“小满,你不需要很多东西。”
叶满:“什么?”
韩竞:“我们过去几个月在路上东西很少,但完全够用。”
叶满:“……嗯。”
韩竞:“有买就有扔,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儿绑着你。”
叶满:“……”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说:“我重新整理。”
第198章
叶满把袋子一个一个打开, 重新归类。
这个床单他早就不用了,破了洞,看着闹心, 放在柜子最底下, 可因为用得久他一直没舍得扔……扔掉吧。
这件裤子的扣子掉了, 而且是好多年前流行的, 扔掉。
衣架又重又占空间, 洗发露虽然剩下很多但太大桶了、米面油盐没必要留下……
扔掉。
扔掉。
扔掉。
扔着扔着,他再也听不到它们说话了,身体一点点变得轻盈, 他忽然觉着这有点上瘾。
一直到晚上,他已经收拾出了自己所有要带走的东西。
只有半个麻袋。
他打开房门,把一大袋子垃圾提出去,扔进楼下大垃圾箱, 拍拍手往回走。
刚到出租屋门口, 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正背着手向自己敞开的门口里张望。
是楼上那个奶奶。
以前叶满经常把纸壳、塑料瓶放在楼道留给她,她还给叶满送过海棠果。
“我看门开着,就知道是你回来了。”老太太很热情, 虽然两个人没说过几句话, 但她对叶满很亲切:“那么久没见你,我还以为你搬走了呢,供暖那会儿你房东说你出差了。”
叶满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温和地说:“嗯,这次出差时间长。”
“唉,现在的年轻人太忙了……”老太太说:“时间长没人怕你这屋招贼,平时那些小广告我都给拿走了, 没少什么东西吧?”
叶满一愣,原来自己门口那么干净是这么回事。
“谢谢您。”他认真地说。
老太太问:“你这是……”
“啊……”叶满挪步进门,温和说:“我要搬家了。”
“是不是你们房东涨房租了?”她问。
“没有,”叶满说:“我要去外地了。”
“去哪儿?”
“青海。”
老太太眉头一扬:“跳槽了?”
“不是,”叶满赧然地低头说:“处对象了。”
老太太笑了起来:“这是好事儿啊!什么时候结婚?”
叶满:“快了。”
和老太太说了两句话,她下楼去了,叶满也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房东是第二天早上过来的,那会儿叶满已经把屋子清空,到处都擦了一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儿,到处都干干净净,油烟机都没一点油渍。
“这房子让你收拾得板正的,我再遇不上你这么好的租客了。”房东大姐只打量一眼,直接给叶满退了押金:“我看你这半年一直在南边玩,这是打算在外面定下了?”
叶满一如既往话少:“嗯。”
大姐问了问叶满之后的打算,跟他聊了会儿,临走前说:“对了,你窗台那盆蒜我怕在土里烂了,给你扣出来了。”
叶满心里一跳:“在哪儿?”
大姐说:“给你挂厨房窗户外面了,你要是还想养,往花盆里一插,过几天还能发芽儿。”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叶满生出了一点喜悦,仿佛有什么在他的心里新生。
他快速跑到厨房,拉开窗户,厨房外面还有一层窗,中间可以储存白菜大葱一类过冬蔬菜,几头个头儿不大的蒜好生生躺在里面,已经变得干燥,没有腐烂迹象。
叶满拿起一头,掰开看了看,蒜个个饱满,状态良好,完全可以发芽儿。
“太好了!”叶满笑起来,感觉那头丑巴巴脏兮兮的蒜正向外飘着绿色的光团,往他身体里填充能量。
他正弯腰一颗颗拿蒜,房门被敲响了。
他以为是快递员到了,连忙跑过去开,韩奇奇也跟着他一起过去。
门一开,老太太就看见一人一狗两个一起乖乖看她,样子十分有趣。
“在楼下买的糖葫芦,”老太太把一串山楂递给他,笑呵呵说:“你吃。”
叶满愣了愣,手垂在身侧,轻微蜷了蜷。
几秒后,他伸手,接了过来,鼻腔有些酸涩:“谢谢。”
好像……以前这些善意也存在的,只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肯让自己接触。
以前觉得温度太高,他怕被烧伤,现在却暖洋洋的,像阳光晒在身上。
“那个……”叶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家里收拾出来一些东西,我带不走,您看您要不要……”
一些东西叶满没立刻扔,也是想问问她要不要,但又怕被拒绝,所以堆在这里纠结着。
他给出的东西都是好的,从前囤货还没开封的油盐酱醋、日用品之类的,还有自己添置的小件家具。
老太太一愣,问:“你都不要了?”
叶满摇摇头:“这些我带不走。”
把东西搬进奶奶家,快递员上门称重了。叶满最后把那几头蒜包在保鲜袋里塞进去,这家里就没有要带走的东西了。
他关上门,一个一个房间走过去,摸摸空荡荡的床和柜子,还有自己常常坐的椅子。
他仿佛看见自己在这个房间里游荡的影子,起床、洗漱、做饭、发呆……
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他说:“再见。”
那个即将出门上班的虚影好像听到了,停住,转身看向他的位置。
眼泪坠落以后,那个“他”不见了。
叶满站起来,走进卧室,踩着凳子摘下停摆的钟表。
抠下没有电量的电池,把新的换上去。
滴答滴答……
指针重新向前走。
韩奇奇跟着叶满走进客厅,看着他走到沙发前。
叶满伸手,解开那只粉红豹纠结在一起的腿,让它自然地垂下去,就像韩竞曾经做的那样。
然后,走到门口,背上背包,拿起韩奇奇的航空箱。
咔哒……
灯关了。
这个没有窗的客厅在白天陷入一片黑暗。
他背对着黑暗,打开门。
“再见。”
他没再回头。
韩竞给他发的客栈地址距离他大概有五公里左右,就在隔壁区。
客栈的老板姓闫,他反复背诵客栈的名字和老板的名字,怕自己记错,打车过去的一路上他都相当紧张。
对待其他省份的人时他可能还会放松点,但是自己家乡的人他会有点恐惧在,尤其小侯说过,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大哥”。
这句话出来,叶满基本心里已经有画像了。
这是因为在外面的人一般都比较静,但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这里的一些人嗓门儿大、情商高、八面玲珑,总的来说就是“很社会”。
叶满是个社会化很低的人,这类人会让他感觉到成吨压力。
民宿位置开在商圈外,虽然离地铁有些近,但这边这么多年里并没有被划进城市规划里,所以韩竞说生意一般也有情可原。
叶满付完钱提着韩奇奇下车,跟着导航走,昨天下得雪正在融化,地上露出湿漉漉的红砖,路边黄色迎春从白雪种露出,在阳光下明亮耀眼。
暖风从这个干净又宁静的街道尽头送来,很舒服。
他边走边看周围的环境,他在冬城这么多年,从来没来过这里。
耳机里导航提示已经到达目的地,并且自动退出导航,叶满停步,看向路旁。
在一排高高矮矮的商用店面中间,有一家门前雪扫得干干净净的二层大民宿矗立着,大片落地窗,从外面向里看,里面装修略微……田园,比起之前去过敦煌、拉萨的文艺,这里充满了一种让人看一眼就东北的“当地特色”。
门口悬挂着大红灯笼,落地窗上也挂了彩灯,里面的柜台是红色砖的风格,墙上挂式没用抽象画,而是成串的玉米棒子、红辣椒,店里的桌椅沙发上披上大红大绿的花布,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现在是怎么成为东北特色的,叶满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回,怀疑自己待了个假东北。
反正……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确定是“四海居民宿”没错,他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大堂有四五个人,凑齐一桌麻将,正打得热火朝天,店里一股子烟味儿。
叶满:“……”
这种情况是叶满最不自在的,因为他一开口就会被一群人关注。
他略微有些紧张,轻咳一声:“您好。”
没人搭理他。
这实在不像个民宿,倒是像个麻将馆,叶满低头再次确认地址。
他低头确认这么会儿时间,麻将桌那儿有个女人开口:“哎呀妈呀,你这店开的,来且了都不知道。”
叶满立刻挺直腰背看过去,只见一个肚子很大,一脸横肉的大胖子眯眼看过来,他嘴里叼着烟,脖子上纹着龙,一脸凶像儿。
那桌上的几个人都是会让叶满紧张的茬子。
要么大红嘴唇浓妆艳抹,要么穿着貂儿一脸的矜贵,要么就是平头纹身一幅不好惹的模样,都带着隐隐匪气。他们都看了过来。
叶满有点汗流浃背了。
“那个……”
叶满紧张地说:“请问这里的老板姓闫吗?我是……”
他准备好的说辞一时紧张忘了,捏紧手机:“是韩竞让我……”
“我草!”那大胖子腾地站起来,肚皮差点儿把麻将桌掀翻,刚才那股子凶像儿不见了,满脸笑容地大步走过来:“小老板,我刚才没敢认,你看这事儿整的,你提前打电话,我去接你啊。”
叶满局促:“您就是闫老板……”
“叫老闫就行!”他一把抓住叶满的手,上下晃了几下,热情洋溢地说:“你说说这事儿扯的,你跟我是一个地方的,我现在才见着你。”
叶满腼腆地笑笑:“闫哥。”
老闫:“快,快进来,我领你去竞哥那屋。”
他胖手一挥,说:“不打了不打了,老板来视察,散了吧。”
那几个人也没抱怨什么,好奇地往叶满身上打量。
叶满连忙说:“别,你们玩你们的,我就是来拿车钥匙,一会儿就走。”
“那辆牧马人在车库停着呢。”老闫笑呵呵说:“别着急走,你先歇着,我来安排,烧烤洗浴唱k按摩一条龙,保准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叶满:“……”
他语气喜感,还大方有趣,叶满渐渐没那么紧张了。
“我回家去看看老人,今晚上回来住,明天上午赶飞机回青海。”叶满委婉拒绝,并努力高情商:“下回,下回我和竞哥安排你。”
老闫笑起来:“可不就得你们安排我,竞哥说了,等官司了结了你们办酒席,我肯定到场。”
叶满不知道韩竞已经跟他们说了,心里知道其实这韩竞早就给他过了明路。他有点害羞,心里却踏实。
老闫领着他往里走,这民宿收拾得挺干净,走廊的墙上挂着的画儿都是老一辈东北生活日常图、传统游戏图,跟博物馆似的。
叶满看着新奇,听老闫问:“你之前住哪儿?”
叶满:“梧桐路那边。”
“这么近?”老闫哎呦一声儿,一口东北味儿:“开车也就二十来分钟的事儿,这么多年咱们也没打个照面儿,倒是竞哥一来就碰上你了,这可真是那什么月下老人牵红线——千里姻缘一线牵。”
叶满努力微笑,他对有才华的社会人更加崇敬、胆怯。
“这就是老板的屋儿,平时空着。”老闫胖墩墩的手往电子门锁上戳了几下,说:“电热炕,开一会儿就热了,门的密码是六个八。”
叶满:“谢谢哥。”
“谢什么?”老闫掐腰说:“说实在的,哥服你,一个人把事儿查得门儿清,你是老韩的贵人,也就是我们的贵人。”
门开了,里面的样子就出来了,一个五十来平米的房间,里面打了南北两面炕,上个世纪的农村装扮,倒是挺有特色的。
叶满走进韩竞的空间就放松了下来,把韩奇奇放下,腼腆地说:“就是运气,正好碰上了。”
老闫:“你可别谦虚。”
他话特别密,跟叶满说了一通,然后说:“你先歇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他离开后叶满才放松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被他夸得脸发烫。
他轻轻关上门,把韩奇奇的航空箱打开,说:“这是爸爸的房间。”
韩奇奇小心爬出来,观察四周,叶满跟着它一起细细打量。
这里面是满族传统那种装修,万字炕,南炕睡人、北炕祭祖。高炕沿,上面有炕柜、炕桌,柜子上是被褥。房子小,聚气,南北开窗,阳光晒进来,明亮暖和。
这样的装修现在很少见了。
叶满在南炕炕沿上坐下,低头看导航。
开车回姥姥家大概要三个多小时,现在是上午九点,他去买点礼品,中午到家。
他待一下午就走,晚上回来。
这么计划好了,他点开微信,给韩竞发消息:“哥,我到四海居了。”
韩竞:“见着老闫了?”
叶满:“嗯,我现在在你房里呢。”
他有些好奇,问:“你这些民宿的名字怎么起的?”
他回忆了一下,说:“拉萨的叫圣镜,南宁的叫花雨小筑,敦煌的叫轻时光,格尔木的好像叫驼铃。”
韩竞:“都是大家随便起的。”
叶满:“都挺好听的。”
韩竞:“之后把民宿过户给你,你给起个招牌名。”
他又说这个话了。
“我!不!要!”叶满用力点屏幕。
韩竞:“这个之后再谈。”
叶满:“我没开玩笑,我没经验,会倒闭的。”
韩竞正在青海家里,眼底带笑,按住语音说:“不会,他们都经营得很成熟了,你平常也不用管。”
这意思就是纯分钱。
叶满婉拒:“现在已经挺好了,我不缺钱。”
他又忍不住夸夸自己的男朋友:“总觉得好酷啊,像江湖客栈,好崇拜你。”
韩竞低笑一声。
苏眉放下茶盏,抬眸看他,莞尔道:“是小叶?”
韩竞“嗯”了声。
“说什么了?”小侯刚醒,拿着个牙刷努力清洁牙齿,满嘴泡沫。
韩竞:“说民宿的事儿,除了你开的几家,剩下的都过给小满。”
小侯没什么意见,他有手段本事,能自己给自己赚出家底,不稀罕他哥的东西。
不过……
“嫂子不能要吧。”小侯含含糊糊说:“你还没看出来?他跟你在一块儿,除了你的人什么也不图。”
这韩竞能看不出来吗?
可他就是想给叶满东西,给他自己的所有东西,叶满什么也不要他总觉得有点见外那意思,他觉得叶满把他放在秤上,对立面儿。
“眉姐,”小侯在苏眉对面坐了,说:“你觉得我嫂子能要吗?”
戚颂接话:“小叶跟人相处总是有来有回的,我觉得如果他觉得还不起,那应该就不会要。”
这是一种奇怪的“收支平衡”。
小侯精,一语中的:“就是我嫂子不愿意依赖人。”
苏眉点点头。
韩竞没说话,他垂眸在对话框打了俩字:“聘礼。”
叶满正在输入。
过了两分钟,还是正在输入。
韩竞喝了口茶,半晌,对话框里跳出俩字:“行。”
韩竞弯弯唇,正要回应,叶满说:“我不需要这些店过给我,但可以给这些店的门上贴一片小小的叶子吗?就当我要了。”
韩竞:“……”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小满,我们两个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是恋人、朋友,也是家人。你不需要在我们两个中间平衡收支了。”
叶满愣住。
杜阿姨的话好像又出现在耳边——你参与他的世界,也让他参与你的,这样世界也宽了,两个人也走得远。
呆了会儿,他切出软件,查看附近的超市。
离这儿一百多米就有一个连锁超市,他准备先去把东西买好。
从房间出来,转进大堂,那几个看起来很“茬子”的人还没走,坐在大堂里嗑瓜子、唠嗑。
他一出来,几个人又都看了过来,叶满立刻低下头,扯了扯韩奇奇,准备快速离开。
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有人催促:“借光儿借光儿!”
叶满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就见一摞被子往他这儿来了,底下那两条腿儿细得像旗杆子,那高耸的被子把他压得摇摇欲坠。
眼看那被子山要垮,叶满连忙伸手帮忙,大堂里几个人也跟着过来帮忙,大伙儿一起把东西放沙发上了。
那精神小伙儿抹了汗,把那堆被子往沙发上使劲儿堆,说:“哎呀妈呀!谢谢啊。”
“整那老些被货出来干啥啊?”穿貂儿的大姨问。
那旗杆儿说:“都是淘汰下来的,老板说给流浪狗的,我正收拾呢,收拾完了邮贵州去。”
正要离开的叶满轻微一愣,下意识转头看看那些被子。
“你们老板好心人啊,”大姨看向叶满:“多少流浪狗啊?用得着这老些吗?”
旗杆儿以为跟他说话呢,叶满也以为旗杆儿说话呢,转身走了。
身后熟悉乡音聊着的声音模糊传进叶满耳朵。
“五百多只呢,老板自个儿开的救助站,妈,你要捐点儿不?”
“这老些?我可心软,就看不得那些猫啊狗啊的受苦,给个账号,妈直接给打钱。”
“……”
叶满低着头走了。
外面的路湿漉漉,街边的迎春开得好,绿化带开始抽新芽儿,翠绿和鹅黄点缀在白雪里,一派欣欣向荣。
叶满最喜欢冬城的春天,他可以脱掉沉重的外套,风自然会把他吹暖,从冬天沉闷的灰白世界里解脱,可以看见除了人为制造的颜色外大自然生命的颜色。
他对这个城市很熟悉。
但是在这里好多年,现在是他第一次没有用赶路的眼光去看它,忽然发现这个城市并没有像他以前想得那样疲惫、虚浮,相反,它很宁静。
他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世界变了,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很多色彩斑斓的东西。
连锁超市里面客流量不算多,叶满买了老人能吃的食品,降血压的蔬菜、水果。
买得太多,书包死沉,带回民宿时累得够呛。
老闫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上前过来接他手上的东西:“包儿都快撑坏了,你也不说一声儿,我跟你一起去。”
叶满这人敏感,也往自己身后看了眼,见自己的书包带有点开线了,出于自尊,他不动声色握紧开线的地方,腼腆笑笑:“车在哪儿?我直接搬上去。”
老闫:“我来我来。”
牧马人高大炫酷,被洗得干干净净,里面的设计硬朗简约,拉开车门,叶满立刻想起来去年六月冬城下暴雨,韩竞开这辆车去接他下班的事。
那会儿他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开它。
老闫那一身肉没白长,力气相当大,打开后备箱轻轻松松把东西放上去。
店里的人都凑过来看车,叶满进屋去领韩奇奇。
出来时一个男人忽然跟他搭话:“哥们儿,你那手串是绿松石吧?”
叶满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
手串一百零八颗,在他手腕上缠了四圈,墨绿色珠子,颗颗等大,质地像瓷器。
而且,绿松石不是蓝色的吗?
这是韩竞送他的生日礼物,但韩竞没告诉过他任何关于这个手串的事,只是往他手上一套了事。
“啊……”他说:“我不太认识,别人送的。”
“是绿松石。”皮草大姨离得近,往他手腕上盯:“这种品相的得上百万吧?”
叶满脑袋嗡的一声,觉得自己戴着手串那只手快失去知觉了。
第199章
老闫笑了声, 说:“这是老韩那串吧?他配这一百零八颗珠子凑了好些年呢,这色儿、这大小、瓷度、硬度都是差别不大的,保守估计三五百万。”
叶满:“……”
他垂下手, 让衣袖遮住手腕, 说:“是他那串。”
老闫:“这手串配你。”
叶满笑笑, 没接话。
他打开副驾, 把韩奇奇放上去。
“晚上往回走给我打个电话啊, ”老闫站车边上,嗓门儿嘹亮又热情:“我给你安排饭,总不能你来我这儿一趟什么都没享受, 那多不给我面子啊。”
叶满可太害怕这种“面子”了,他就不是个场面人,可他又不能直接拒绝,只能含糊过去。
他温温和和说:“我尽量赶回来, 谢谢哥。”
老闫:“那行, 你路上慢点。”
门关上, 叶满长长松了口气,检查仪表盘的时候,发现老闫把邮箱都加满了, 太周到了。
韩奇奇很喜欢在车上, 上来开始就兴奋地四处熟悉环境。
叶满发动车,拨通韩竞的电话,嘟嘟几声后, 电话被接通。
对面是小侯的声音:“哥,他这会儿有事。”
叶满“啊”了声,说:“贝贝。”
小侯语气有些撒娇:“想我没?”
叶满微微笑,腼腆地说:“嗯。”
小侯:“你今天回家吗?”
“在路上了。”叶满小心看着前面的路况, 说:“贝贝,我想问你一件事……”
小侯:“尽管问。”
叶满:“竞哥送我那条108手串……值多少钱?”
“那条绿松?”小侯说:“这个说不好吧,送拍可能挺值钱的。那个就是他费心思自己一点一点配的,在他那些藏品里不是最贵的但是是最上心思的,没估过价,送你就是送个心意。”
小侯很精,立刻猜到叶满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他以前并不知道这东西的特别:“你踏实地戴,那东西戴了能交好运。”
叶满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还好,现在我戴着它就跟挂着一个大别墅似的,手腕都不敢活动了。”
小侯没忍住乐,说:“那就一个绿松石,就是几个亿的珠宝你也值得。”
叶满:“……”
他肩背放松了一点,说:“好吧。”
“我明天就回去了,今晚开始给你打包好吃的。”他亲近地说:“想吃什么?”
小侯:“你带的我都爱吃。”
车缓缓开出拥挤的城市,到了市外道路就通畅起来,他跟小侯闲着聊天,这一路倒也并不无聊。
半个多钟头后,他上高速,韩竞回来了。
“老婆。”韩竞现在叫这个称呼频率高,叶满每一次听到都会心跳加速,害羞。
“哥,”叶满轻咳一声,说:“我没什么事儿,先挂了。”
韩竞看看通话时间,跟小侯聊了那么久,到他这儿一句话打发了。
“没事儿找事儿说,”韩竞态度有些霸道,说:“现在就说。”
叶满有一点点感受到在贵州时花姐说过的话,韩竞专横。
不过恰好叶满这个人吃这一套,这种态度会让他觉得自己被在意。
“好吧……”叶满慢吞吞说:“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那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好看,但才知道那么贵。”
韩竞:“好看是一方面,要是哪天你遇上困难了,把它一卖,算个保障。”
叶满:“我才不舍得,我要戴到老。”
韩竞心一软,低低说:“小满,我爱你。”
叶满很顺畅地回应:“我也爱你。”
这条旅途并不孤独,有韩竞陪他说话。
在上一次走这条路时,他把韩竞删掉了,并且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交集。
这边的雪下得大,空旷的平原上到处白茫茫,还没化掉,降下车窗,透明度很高的空气里正飘浮着晶莹的亮光。
他挂着耳机,望着窗外的世界。
“下雪呢。”叶满以一种浪漫又稚气的口吻说:“好多亮晶晶。”
韩竞上车,靠进座椅里,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黑车行驶在漆黑的街道上,仿佛送葬,他闭上眼睛,想象着现在叶满眼前的世界。
阳光灿烂,可能有一点耀眼,成片的松柏白杨站在春雪里,鼻间嗅到凛冽的冷香。
好多亮晶晶——那是晴天的细雪。
“离得远的亮晶晶是看不见的,只有车开到近前才能看见,”叶满跟他分享着自己的眼睛看到的风景:“就好像你一路往前走,有人走在前面一把一把为你洒着亮晶晶。”
韩竞轻轻弯唇,说:“呦,主角待遇。”
他觉得自己粗枝大叶的世界多了一双细腻的眼。
侗家话说:一人住,寨不暖。一人走,路不光。
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拓宽彼此的世界,也彼此依靠着,心自然就宁静安稳。
挂断电话,车里安静下来。叶满开始看着一路的景色,一望无际的平原、荒野的孤坟、低矮的村庄……这是他从小生活到大的环境。
韩奇奇趴在车窗上往外看,风把它的大耳朵吹得东倒西歪。
有路过的车向他鸣笛,他不解地看过去,半晌才明白过来他们在和这辆车打招呼。
牧马人被韩竞改装得很酷,走在路上都会被轻易注意,但还好它仍是蓝牌的,自己的驾驶证够用。
他鸣笛回了他们的招呼,到休息站,他领韩奇奇下去上厕所,顺便去服务区买了水。
回来时见有两个人在车边晃悠。
上回雾天里的事儿叶满还有阴影呢,立刻跑了回去。
“帅哥,这车帅啊!”那俩人满眼只有对车的欣赏,看起来憨憨的,叶满扫了眼后面停的车,认出那是自己家里县城的出租。
跑到这边,那应该就是跑线车的了。
叶满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就放松了下来。
他笑了笑,拉开车门,把韩奇奇放进去。
那俩人也跟着转悠过来,往里瞧。
“你青海的?这是来这玩儿?”一人凑过来给叶满递烟,热情问道。
叶满没接,低头给韩奇奇喂水,答道:“咱们一个地方的。”
他平时没什么口音,但跟当地人说话会不自觉带一点出来,就像跟韩竞久了他也会带点西北口音,在贵州和吴璇璇他们说话也会带点贵州腔调。
那是他本能的模仿,以便于自己融入到所处环境里,是一种生存方式。
所以他一开口,那人立刻听出他是当地人。
“额尔敦浩特的?”那人随口攀谈:“那你是在外地工作啊?”
额尔敦浩特是叶满读书的县城。
叶满:“嗯。”
“这车得值老钱了?”那人小心地摸了摸,羡慕道:“赶明个儿我也买一辆。”
旁边那人促狭道:“等你买得起这车,估计它都进博物馆了,到时候你就跟你孙子说:爷爷当年差点儿就买了!”
“你爷爷的,我就不能做个梦了?”
那俩人笑着互相打趣,说话跟讲相声似的,叶满也偷偷跟着乐,弄好韩奇奇,上车继续往前开。
下高速后就是水泥乡道和土路,平时坐小汽车回来每次都被颠得晕车,但越野硬汉吉普牧马人开在上面很稳。
巨大车轮碾过土道,卷起大面积沙土,开起来很过瘾。
在无人荒道上过了半个多小时的飙车瘾,下午一点左右,他看到了自己长大的村庄。
阔别半年多,他再次回来,可那天的记忆却像是昨天一样清晰,他仍记得父亲握着刀砍向他的样子,记得母亲在一边翻白眼,丝毫不阻拦的场景。
村子里没有什么人在走,路过的还未播种的地里有人放着绵羊,冬天里,在外面工作的基本都是以畜牧为生的。
顺着乡道进村子,很快他就看见了爸妈家的院子。
他往里面扫了一眼,基本没什么变化。
这个地方什么也不会发生,不管外面如何变,乡村里的一切都是不变的。
人生、人死,草木兴起、衰败,一切都寂静无声,不会引起人注意。
爸妈没在院子里,他也不想知道他们在哪里。
把车又往前开了几十米,他停在一个木头做的院门前。
老人的门一直是木头的,是姥爷做的,他们不换新的,因为总觉得自己用不了多久了。
叶满把韩奇奇放下来,打开后备箱拎东西。
院子里的雪已经快化没了,雪水渗进地下,土壤变得松软肥沃,适合播种。
他一路走进院子里,没有任何人出来,直至走到房前,从窗户往里面看,姥爷在看电视,姥姥正躺着睡觉。
韩奇奇摇着尾巴跟在他身边,用小嘴巴拱他的腿玩,叶满低头看看它,说:“到家啦。”
韩奇奇歪头看他,旺了两声,又脆又活泼。
他开门进屋,房里一股子闷味儿,姥姥腿脚不好干不了活以后,家里就开始邋遢下去了,连气味都变得难闻。
姥爷抻头打量他,瞧清楚了他是谁,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满:“刚回来。”
姥爷耳背,把手拢起来放在耳后,微微探过来,问:“什么?”
叶满大声说:“刚回来!”
姥爷“哦”了声,点点头,问:“回来干什么?”
叶满把东西放下:“回来看看你们。”
他往床边上走,姥姥正躺着,像是没什么精神,听到他回来了也没起来。
他笑着走到她面前,说:“我回来了。”
姥姥半睁着眼睛,说话声音有些含糊:“叶子,你回来啦。”
姥爷瞧见屁颠屁颠跟进来的韩奇奇,皱眉说:“弄个这玩意儿做什么?”
叶满没理他。
他盯着姥姥的脸,心里的不安逐渐浓重,姥姥的脸红得不正常,简直像是贴上了红纸一样。
叶满趴下,凑近姥姥,问:“你难受啊?”
姥姥:“嗯,头晕。”
叶满:“高血压药吃了吗?”
“吃了,”姥姥说:“不好使。”
叶满越来越不安:“什么时候吃的?”
姥姥:“十二点多吃的。”
看看时间,吃了半个钟头。
叶满给她买过血压计,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他开始在这家里翻箱倒柜。
姥爷皱眉道:“你翻什么?”
叶满没理他,他问姥姥:“你今天吃饭了吗?”
姥姥:“吃不进去。”
叶满:“我给你泡奶粉。”
姥姥呆愣愣坐着,说话很慢:“我不吃。”
她说:“你回来干什么?”
叶满低头擦了把眼泪,闷闷说:“我回来看你。”
姥姥说:“啊。”
叶满回头看她,见她正费力地往下爬,胳膊腿一直在抖。
叶满连忙去扶她,说:“你干什么?”
“想尿尿,一会儿一趟。”姥姥说。
叶满扶着她在床头的罐子里解手,姥姥一直说不用。
叶满放开手,她又说:“尿裤子上了。”
叶满眼泪不停往下砸,说:“我大哥呢?他怎么不来?”
他是最受宠的孙子,老人的钱都在他手里。
她说:“人家有那么大一家子呢。忙。”
叶满伸手给她提裤子,摸到一手的湿,他一点不嫌弃,他小时候就是被姥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他说:“我给你换裤子。”
“不用,”姥姥说:“一会儿还得尿。”
叶满扶着她上去躺下,说:“换衣裳,咱们去医院吧。”
姥姥:“嗯。”
叶满立刻开始找衣服出来。
姥爷问:“你又干什么?”
叶满:“上医院。”
姥爷立刻不耐烦起来,斥责姥姥:“上什么医院啊?就能折腾人。”
姥姥就又躺下了。
叶满迅速翻着衣裳,忽然从柜子里翻到了血压计,连忙扒拉出来,给她测量。
那胳膊腿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了,伸都伸不直。
叶满边给她绑上电子血压计,一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姥姥说:“就今天早晨。”
叶满:“早晨就开始头晕?”
姥姥说:“嗯,晕倒了,从门进来,晕地上,头撞在凳子上了。”
叶满又问:“就今天开始吃不进去饭的?”
血压仪一路飙升。
姥姥开始哭,她的眼泪从混浊的眼睛里挤出来,流进沟壑里。
“你哭什么?”她嚷嚷:“死不了。”
叶满眼泪不停地砸下来,快吓崩溃了。
血压仪也跳出数字,高压二百多,叶满手都在抖。
他把衣服往姥姥身上套:“走,咱们上医院。”
姥姥慢慢爬起来,看样子是想去的。
姥爷又说:“去什么去?浪费钱。”
叶满大吼道:“我有钱!用不着你的钱!”
韩奇奇被他的失控吓到了,担心地靠近他。
叶满把姥姥湿了的裤子换下来,穿上干净衣裳,扶着她往下走。
“不给你大哥打电话啊?”姥姥问。
叶满:“我一会儿给他打。”
姥姥问:“他不来怎么去?”
叶满此时无比感谢韩竞:“我开车了。”
他站在地上,弯下腰,说:“上来,我背你出去。”
姥姥费力地往上爬。
姥爷大吼:“让你哥来!”
叶满不吭声。
姥爷:“你能行吗?”
叶满从来不被信任,他也不再去解释什么,证明什么了,只是做自己的事。
姥爷见说不动,就去翻柜子,叶满好不容易把姥姥背上,他拿出了两千块钱:“我就这点,多了没有。”
叶满没拿,背着姥姥一步步出了门。
小时候他在这个院子里趴在姥姥的背上睡觉,现在他背着姥姥,几乎没有一点重量。
他一边走一边哭,他极度害怕,他说:“没事,咱们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姥姥“嗯”了声,说:“你别哭了。”
韩奇奇跟着他跑啊跑,一路到了车边上,用小狗爪扒拉那高高的车门,急得哼唧,试图先帮他打开,可牧马人太高,它站起来都够不到。
他拉开车门,小心翼翼把姥姥放进去,说:“你躺着,躺着好受。”
姥姥问:“这是你的车啊?”
叶满仓促说:“嗯。”
安顿好姥姥,韩奇奇懂事地自己跳了上去。
叶满刚要上车,姥爷追出来了,把钱扔进车里,说:“作登。”
意思就是姥姥没事折腾人。
叶满没理他,直接上车,往县城去。
姥姥坐在车上,一声不吭,这让叶满更加害怕,他说:“没事啊,我给我大哥打电话。”
提起孙子,她心里总算踏实点,点了点头。
叶满边开车边翻电话,好不容易找到,快速给大哥打去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
“谁啊?”大哥问。
他们平时不联系的,大哥也不知道他的电话。
叶满:“我是叶满,我姥姥今天晕倒了,高压二百多……”
还没说完,大哥立刻说:“那咋整啊?我没在家,在省外喝喜酒呢,过两天才回来。”
这一大家子,只有叶满一家和大哥一家还在近前,叶满爸妈和老人断交了,养老都指望着大哥,所以钱什么的都是大哥拿着。
叶满也不图钱。
他说:“我带她去医院,就跟你说一声。”
大哥问:“很严重吗?”
叶满:“一口饭也吃不进去了。”
“那行,”大哥说:“我尽量赶回去。”
挂断电话,叶满说:“他快回来了。”
姥姥:“啊。”
叶满加快速度往县城赶,这里离额尔敦浩特一百里左右,很远。
姥姥上了车看起来更加难受了,她说:“我想尿尿。”
叶满把车开出村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抱着她下车尿。
他担忧这样频繁的尿急是不是肾脏出了问题,问姥姥有没有别的地方难受,姥姥说:“脚肿了。”
叶满那点生物知识都还给老师了,可也能把这个症状联想到肾脏,他害怕极了。
帮姥姥提好裤子,放到车上,他继续往前开。
姥姥问:“你哪来的钱买车?”
叶满知道姥姥生怕他过得不好,缺钱,就说:“我今年彩票中奖了,中了八千万。”
姥姥:“八千?那么多?”
叶满:“八千万。”
姥姥反应了一会儿,问:“真的啊?”
叶满:“嗯。”
姥姥说:“你命里有福气。”
她好像也高兴一点,说:“以后我就不担心你了。”
叶满的眼泪刷刷地掉,他说:“嗯,不担心。”
姥姥问:“现在还干那个活儿啊?”
叶满:“不干了。”
姥姥说:“不干活,不看人脸色,好。”
叶满:“嗯。”
韩奇奇好奇地看着车上的老人,试着用鼻子拱拱她的手,姥姥低头慢吞吞摸了摸它。
韩奇奇发现这个老人在哭。
主人也在哭。
感谢韩竞车的好性能,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姥姥送进医院,急诊。
看他在哭,大夫也凝重起来,一测血压达到了二百四,立刻骂道:“都这样了,怎么才送过来?”
之后的无数个瞬间里,叶满都无比庆幸他在那天回了家。
大夫立刻让他办理住院,采取措施降压,叶满脑子都是懵的,他陪在姥姥身边,看她小小一个躺在被子里,精神迟钝得像块木头。
她目光定在叶满身上,眼睛一眨不眨的,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看他。
叶满握着她的手,轻轻说:“大夫说没事,血压降下来就好了。”
姥姥问:“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叶满:“他很快。”
他嫉妒大哥,可他不会说。
他知道姥姥这样问是因为觉得他不可靠,他从小到大的确没给人感觉是一个可靠的人。
叶满把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喃喃说:“没事。”
他在心里说:“用我十年寿命换姥姥平安吧。”
姥姥睡着了,叶满托护士照看,去买住院需要的东西,盆、毛巾、尿罐、止尿裤那些。
县医院附近很多小商店,他又去买了些吃的。
他生怕自己不在会出什么事,狂奔回医院里,回去时姥姥正睡着,他狂跳的心稍稍安稳,坐在床边看她。
他想不明白啊,姥姥为什么忽然这么老了,这么虚弱。
手机嗡嗡震动,他拿出来,接起电话。
韩竞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小满,到家了吗?”
叶满的眼泪一下子决堤了:“韩竞,我好害怕。”
他无助地哭着,说:“我姥姥住院了,高压二百二十多,她都不吃东西了。”
韩竞:“到医院了吗?”
叶满:“在县医院。”
他哭得喘不上气,肺部发麻:“哥。”
他难以启齿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回去陪你开庭了。我走不开,没有人照顾她。”
韩竞:“没什么对不起。”
他沉稳的声音传过来:“我这边结束立刻去找你。”
叶满低声哽咽:“我好害怕,我的背好疼。”
韩竞:“实在不行我们就转院,我让老闫先联系冬城市医院,雇救护车接送。别怕,现在医学很发达,总有办法的。”
韩竞让他感觉到了一点支撑,叶满慢慢冷静下来,他擦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说:“好,先看看血压能不能降下来。”
韩竞:“对不起。”
“对不起。”几乎是同时的,叶满也说了同样的三个字。
病房里的监测仪规律地响着。
电话两边都沉默了几秒。
叶满先开口:“我总是没办法陪你。”
韩竞:“我也想说这个。”
叶满:“……”
韩竞:“小满,但我只要想到你心就会踏实。”
叶满慢慢呼出一口气:“我也是。”
跟韩竞通过电话,他情绪稳定多了。
他挂断电话,抬头看姥姥的状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脸好像没那么红了。
第200章
叶满去打了热水, 把毛巾透湿,然后一点一点擦拭她的脸、脖子、手。
他试着让她舒服一点,掀开被子, 把尿得湿答答的裤子小心地给她脱下来, 换上纸尿裤和新内裤。
然后, 他用毛巾仔细擦她的腿, 再把病号服给她穿上。
把被子盖好时, 忽然看见姥姥醒了。
她流着眼泪,看着叶满,说:“你也不嫌我赖。”
“赖”就是脏的意思。
叶满平静地说:“我小时候你不也这么伺候我的吗?”
姥姥就不说话了。
叶满把买来的粥递给她, 她还是没胃口。
那一天一夜叶满过得很煎熬,他趴在病床边上,隔一会儿就醒一次,看看姥姥的情况。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人觉得不安, 每次有一点风吹草动叶满都会惊醒, 他有好几次走到门口, 透过玻璃向外看,他看到那天夜里有两个病床的人被推走,宣布死亡。
他又跑回来, 坐在床边, 手搂着姥姥,那串绿松石搁在姥姥胸口。
小侯说这东西能带来好运,他不要好运, 都给姥姥。
第二天早上,大夫来给测血压,这时候血压降到了一百七十五。
姥姥的脸色好了很多,也能坐起来了。
叶满给她买了地瓜, 她慢吞吞地吃,吃下去半个。
他问大夫姥姥的脚为什么肿着,大夫也不能确定,叶满干脆把医院能开的项目都开了一遍,挨个部位检查。
他推着姥姥在医院穿梭,检查了小半天,然后送回病房安顿好,再跑到楼下车里去照顾韩奇奇,换水喂食。
好在韩奇奇是个省心的小狗,知道定点排泄,也待得住。
收拾完小狗,叶满再回去,给姥姥洗头泡脚,剪那厚厚的指甲。
老太太被他折腾得越来越新。
临床住进了人,那人跟叶满搭话,说他真孝顺。
叶满笑了笑,没说话。
他慢慢给姥姥剪着指甲,跟她说这半年来发生的事,不过,这回不是匮乏地把别人的故事套在自己身上了,讲的都是自己的事。
姥姥挺爱听的,偶尔也会回他的话,阳光从窗外晒进来,阳春三月,暖洋洋的。
叶满让她坐着,然后点开手机微信,给远在南方的舅舅,她最爱的孩子打去视频。
她和舅舅说话心情会变好,跟后辈说话心情也会变好,她能聊很久很久。
趁着这个时间,叶满去取了体检结果。
显示肾没问题,只有营养不良和高血压的毛病。
他稍稍放心,顺路去停车场给韩奇奇放下来,让它跑几圈,自己则靠在车上抽烟。
他实在太累了,累得大脑发木,他需要烟草给他提提神。
他把韩奇奇的球扔远,小狗立刻飞奔出去捡起来,兴冲冲跑回来,让他再扔。
它都憋坏了。
叶满就这样机械地扮演一个豌豆射手。
太阳即将下山,红彤彤的日落将天空一半染色,像颓败的血色。
他不喜欢额尔敦浩特,这里满满的都是他曾经的羞耻与痛苦回忆。
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不再来这里。
“叶满?”一道陌生声音忽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叶满一愣,转头看过去,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他看着眼熟,但不认识这是谁了。
女人走过来,脸上挂着热情的笑:“是叶满吧?”
叶满微微站直,客气地问:“您是?”
他其实有些紧绷,因为在额尔敦浩特遇见的人大概率与他的学生时代相关,只要看见就会提醒他他的过往创伤。
女人:“我是李鑫然啊,你不认识我了?咱俩高中一个班的。”
高中毕业十年了,每个人都变化很大,他是真的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哦。”他说:“你在这里是……”
“前阵子我老公做了个小手术,刚出院。”女人笑容很大,细微表情掩饰在浓妆之下,恰巧这时候太阳掉到了住院楼后面,光线一下变暗,所以叶满有些判断不出她对自己的笑容底下是善是恶,只是他伸出去的触角,从那个女人的细微肢体动作判断出一点轻视。
当然,那也可能是叶满的自卑在作祟,毕竟她的语气相当友善。
女人笑着说:“你好像都没怎么变,最近在哪发财啊?”
叶满含糊过去:“随便做做生意。”
女人看了眼他身后的车,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这是你的?”
女人身后的男人说:“呦,这车改装得真帅,得百十来万吧?”
叶满有些走神,逐渐降落的夜色让女人的妆变淡,他好像有点印象了。
忽然的,他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高三的时候,他被一个女生摔过桌子,她怒气冲冲跑过来,很凶地指着叶满,说:“你为什么骂我?”
是朱鑫告诉她叶满骂了她,然后她当着全班的面来找叶满的茬儿。
叶满的背后猛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韩奇奇在他脚边蹭,他把它抱起来,拉开车门,放进去。
“差不多吧。”他尽量镇定地说。
说完,他看向李鑫然,说:“高中的时候我没骂过你,那时候你来找我质问找错人了。”
李鑫然脸色一僵。
随后她摆摆手,说:“那么远的事了,提那个干什么?”
她大度地掀过去了,表现得好像是原谅了叶满,却并不考虑自己冤枉叶满会给对方带来什么,或者说那对她完全不重要。
叶满却开始较真儿,他坚持问:“你还记得当时朱鑫跟你说了什么吗?”
这是他和李鑫然毕业十年后第一次见面,等于上一次见面时,李鑫然在全班面前羞辱了他,现在却一幅笑脸。
李鑫然确实也没把那件事当回事,但她觉得叶满现在混得蛮好,从他的穿戴和开的车看,他没准儿是同学里混得最好的,于是她也愿意给个面子,回忆了一下。
天有些冷了,韩奇奇从车窗里往外看,夜色渐渐转向深蓝。
“你们还有联系吗?”她还没答,叶满又问了一个问题。
李鑫然:“有微信,平时不联系,不过明天同学聚会应该就能见到了。”
同学聚会?
叶满不知道这个消息,当然,也不会有人通知叶满这个消息,他在班里是个讨厌鬼。
李鑫然以为他知道呢,沉浸在见到老同学的喜悦里,说:“每年一次的,以前你都没来过,正好回来,明天你也能去吧?”
李鑫然老公在看牧马人,跟车自拍,他笑着和叶满搭话:“你这上的青海的牌子,是在那边发展啊?”
叶满心脏跳得很快:“嗯。”
叶满只答了一个“嗯”,但俩人都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
这是个挺憨厚的男人,还给叶满了一根烟,主动跟他攀谈。
客客气气聊了两句,李鑫然忽然开口,她说:“我想起来了,当时晚自习下课嘛,我跟朋友说我刚卷的头发,他跟我聊着天,忽然就跟我说你在看我,说你之前说过我贱。”
李鑫然老公一愣,盯向叶满,微微皱眉。
叶满气血上涌,脸都涨红了,急促地说:“我没说过你,而且我对别人根本说不出那种话。”
他已经二十八了,可再见到以前的人好像又回到那时的场景,那个时间在他的世界一直没过去,每个人都在原来的位置上重复演绎着。
老师站在讲台上冷眼旁观,教室课桌前那些影子或坐或站,戏谑地看着,朱鑫站在门口得意地看热闹,李鑫然的手指头指到他头上,打破了安全距离。
她的手晃啊晃,随时都会落在他的脸上。
自尊、边界被踩在脚下,让他的脸比被打了还要疼,几时到现在他仍然恐惧着。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也站在那些人同样位置,冷漠而厌恶地盯着自己,看自己出丑、被人欺负,虽然他没有做那件事,可他仍觉得自己活该……
李鑫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捋捋头发。现在想想其实确实是这样的,她和叶满没说过几句话,叶满没理由说她。但她当时非常生气,也有些出风头的意思,毕竟全班人都讨厌叶满,她去找叶满的麻烦是件很酷的事。
“可能是他弄错了吧。”她轻描淡写道。
叶满:“……”
他从往口袋里摸了摸,没摸到手机,想起手机还在姥姥那里。
他拉开车门,在里面翻找,从自己背包里翻出了一条富春山居。
这是韩竞知道他要回家看姥姥、姥爷,特意给他带着的,算是他给老人的见面礼。姥姥的是燕窝和黄花胶,昨天被他放在家里了,他手头只有这个。
他拆开,拿出一盒,强装自己是个场面人,他把烟递给王鑫然老公,强忍着不适说社会话:“太巧了,没想到能遇上老同学,我这也没什么准备,拿着抽。”
王鑫然老公顿时一喜,接过来看了又看,高高兴兴说:“谢谢啊,你这会儿有事没,请你吃个饭。”
叶满开这车好,他根本就没怀疑这东西的真假。
王鑫然拿过那盒烟问:“这是什么烟?”
他老公小声说:“好几万一条呢。”
她顿时觉得叶满这是看自己面子给的礼,高兴地说:“走,咱们去叙叙旧。”
“我走不开,家人住院呢,”叶满咧咧嘴,说:“给我留个电话,咱们加个微信,我有些事想问你。”
王鑫然对叶满好感倍增:“好,好。”
县城就是小,转头都能遇见熟人。
他们离开后,叶满拉开车门,坐进去,这才放任自己发抖。
“奇奇……”他抱起自己的小狗,把脸埋进它的毛里,也不知是冷还是应激反应,他哆哆嗦嗦地哽咽道:“吓死我了,我好害怕。”
他对以前记忆里的人充满异样的恐惧,他们的危险被他的刻在骨子里害怕放大无数倍,多年后再见,他面对他们和面对鬼没什么区别。
真的,比他之前无数次想象中的更加吓人,刚刚他的大脑甚至僵住,没法思考,他一度想要转身拔腿逃跑,就像他从前那样逃避。
好在,他把话说囫囵了。
在楼下平复好了心情,他才去见姥姥。
姥姥还在和舅舅聊天,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
她笑着说:“叶子回来了。”
舅舅的声音传出来:“叶子在哪儿呢?”
叶满不想和舅舅说话,佯装没听见,走过去温柔地问姥姥:“聊完了?”
姥姥:“嗯,说完了。”
叶满:“那我打个电话。”
舅舅那边听见了,打招呼说:“那挂了,叶子,好好照顾你姥姥,有什么事跟我们说。”
叶满应了声,拿过手机,挂断视频电话。
他在姥姥床边坐下,趴到床上,说:“好受点没有?”
姥姥伸手,慢慢捋他的头发,说:“我没事,你这头发该剪了。”
叶满闭上眼睛,在姥姥的掌心里,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回到了安全港湾,之前的恐惧被慢慢抚平,他撒娇说:“有人说我长头发好看。”
姥姥问:“朋友说的?”
叶满:“嗯!”
从前,姥姥最担心叶满没有朋友,交不到朋友,所以她常常问。
这是第一次,叶满给她一个底气十足的回应。
他交到朋友了。
姥姥也有些高兴,说:“你朋友长什么样?做什么的?”
叶满翻出手机相册,翻出离开贵州前和韩竞、小侯的合照给姥姥看。
韩竞长得俊,有正常审美的人都会觉得眼前一亮。
姥姥拿着手机看了又看,说:“长得真好,跟人好好处啊。”
叶满轻轻说:“好。”
他把姥姥哄着睡着了,拿着手机,到电梯那边无人的沙发上坐下。
明天就开庭了,他给韩竞打电话,两个人说了会儿话。
韩竞最后说:“我的事就要了结了。”
叶满挂断电话,垂眸说:“恭喜你。”
他弯着腰,把手机抵在额头上,一动不动,沉默得像个雕像。
他的面上平静,心跳却越来越快,强烈的恐惧感和快感在他的身体里相互对冲,让他手也开始轻轻发抖。
半晌,他点开手机,慢慢输入,把李鑫然的账号搜索出来,点击添加。
速度很快,对方通过了申请。
叶满掌心出了汗。
他没理会对方发的消息,直接发出视频邀请。
很快,视频接通了,对面的背景是一个温馨的家,李鑫然已经卸妆了,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的老公跟着一起在镜头里,他先跟叶满打了招呼,笑得很灿烂:“哥们儿,你那烟真好抽!”
李鑫然也很高兴,抱着孩子凑近镜头,说:“宝贝,叫叔叔,快看……”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组成了一个那么温暖的家,叶满笑起来,可他并不为她的幸福感到高兴。
他努力表现得温和:“鑫然,我有些事想问你,关于以前的同学的。”
“朱鑫的事儿吗?妈的我回来越想越生气。”李鑫然眉头一皱:“我一直觉得那话不像你说的,不是你那他妈的不就是他说的吗?他骂我还把我当傻子耍呢!”
叶满慢吞吞说:“大学的时候,咱们班孙硕跟我是一个学校的,他跟我说过一些朱鑫造谣的话,咱们班一共四十三个学生,几乎每一个他都说过这种话,都说是我说的。”
李鑫然一愣。她反应了一会儿,说:“他图什么?”
叶满:“我不知道。”
他说:“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件事。”
李鑫然:“什么?”
叶满:“跟我说说他现在在做什么,还有,跟我说说你还记得的或者问问和你关系好的同学类似的情况,我说过他们什么话。”
旁边李鑫然的老公反应过来不对,他说:“哥们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想重新追究这事儿啊?”
李鑫然也有些警惕。
叶满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斯斯文文说:“没有,我就是好奇。”
听他这么说,李鑫然也放松了,她当然不愿意趟浑水,要是叶满真追究,她是不会说的。
可他只是好奇情况就不一样了,谁都愿意吃瓜,谁都愿意当英雄讨伐,当初跟别人一起议论叶满,现在当然可以议论朱鑫。
“前两年同学会见他那会儿他说做了老师,”李鑫然说:“应该不会变了。”
叶满哦了声,若有所思说:“这么厉害。”
李鑫然翻了个白眼,说厉害个屁,开始跟叶满聊起过去。
手机上录音正走着秒,不过对面不知道。
叶满始终微笑着,像是把那个表情刻在脸上一样。他听着李鑫然说过去的事,其实她没怎么变,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她兴奋地描述着那些对叶满过去的创伤,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利刃捅在他的身上,陈年的脓疮一个个被挑破,痛苦得他手都在抖。
他一遍遍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我都没有做过,我都不认识他说的人,我那时候话就很少。”
李鑫然老公皱着眉,说:“这人太恶心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呢?”
叶满垂眸:“我解释了,没人听。”
“……”
李鑫然:“还有还有……”
她继续说着,提着那些梦魇中的名字。
一直到了深夜,视频挂断。
他看过姥姥,下楼到车里。
韩奇奇睡得迷迷糊糊,从暖洋洋的毛毯中爬出来,爬进他的怀里,看着他打开电脑,打开一个文档。
那是叶满从福建回来开始做的表格,他一次次试图跟自己和解,他把过去的每一件事记录在里面,把他能想起的人填在里面。
他一个个写下来,试图一个一个跟自己和解,劝说自己放下,但没用的,他放不下。
他一遍遍听录音,把表格填充好。
然后打开县小学的教师名单,那么多人里,他仔仔细细往下找,然后找到了朱鑫的名字。
他内心里剧烈挣扎着,痛苦得一遍遍流眼泪,黑夜模糊,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一个苍白少年坐在他身旁,无助地哭泣着。
“笨家伙。”叶满轻轻说:“你那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转瞬,他又听到韩竞说:“我的事快要了结了。”
十二点已经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他慢慢平静下来。
早上,姥姥的血压又降下一些,一百五十左右,吃了一碗面条。
大哥一家赶了过来,叶满出去上了个厕所的时间,病床前被团团围住,那一大家子忙前忙后伺候,嘘寒问暖,孙辈承欢膝下,其乐融融。
在家族里,一般这种时候他是没办法近前的,他是个透明人,没有说话的份儿。
叶满走进病房,大哥笑着跟他打招呼,一个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站起来,看看他,叫了声:“小叔。”
叶满没和他说话。
从那场年夜饭上,他说才不要像叶满一样,说叶满是个废物后,叶满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
每个亲戚都说他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安静懂事。
可那跟叶满没关系。
他从来跟这些亲戚没话说的,在他们面前,叶满是没教养的那个。
他谁也没理,走到病房里,拿起自己的背包,跟姥姥说:“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可能过两天回来。”
“我们就弄了,用不着你了。”一人说。
这话说的,里外里都把叶满当成外人。
叶满垂下眸子,没说话。
姥姥难得开口道:“谁说用不着的?我就喜欢叶子在我身边。”
大哥连忙说:“你好几天没睡了吧,快速歇歇,我在这儿就行了。”
叶满拎着包出去了。
上午十点,叶满推开一个包房,里面正热热闹闹说着话,一共十来个人,周秋阳竟然也在里面,在跟老同学们叙旧。
他看见叶满稍微一愣,没站起来,也没有说话。
这场景和叶满的无数次噩梦重合,明与暗的光线里,周秋阳与他对立站着,站在那些同学那边,他有了更好的朋友,丢弃了叶满。
是王鑫然先开的腔儿,她热热情情说:“我就说你怎么还没到呢!”
“这是……”上了年纪的班主任疑惑地问。
全屋的人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王鑫然道:“叶满啊,你们不认识了?”
“叶满?”立刻有人轻视地说:“是他啊。”
叶满没再看周秋阳,径直走向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秃了顶,有些显老的男人。
那人翻了个白眼,转头跟人说话,他坐着,叶满站着,他极度轻视,完全不把叶满当空气。
叶满抬起手,屋里顿时掀起一片白。
哗啦啦——
雪白的纸张像雪一样降落在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精品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