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

    第201章

    “你干什么?”一个男人怒冲冲拍桌子, 说:“是不是有病?谁让他来的?”

    “我有病,你不是高中时候就知道吗?”叶满望向他,不急不慢地说:“我们班叶满是卖的, 一晚上几十块钱, 随便睡, 快来竞价, 先到先上。”

    他清清楚楚说着:“叶满是做婊子的, 他爸就是因为□□进去的,叶满和他爸不清不楚。”

    全屋鸦雀无声。

    那人脸色涨红,撸起袖子往他这边走, 叶满冷不丁拎起一把椅子,狠狠向玻璃转桌上砸过去,瞬时间玻璃碎裂成刃,仿佛扎进平静水面的刀子忽然反噬, 飞向那些旁观者。

    房间里尖叫声一片, 纷纷躲进角落里, 外面的服务生想进来,可叶满进来时就锁了门。

    他这一下打碎了那人的气势汹汹,一时停在原地。可叶满主动向他走了过去, 他赤着手走向那个比他高壮的男人, 脸色很淡,没有惧怕也没有快意。

    叶满揪住他的领子,那人立刻推他, 被叶满灵巧躲过,腿下一拌,那人生生跪在了地上。

    这是他们班的班长,读书时还要找人打叶满来着, 可老师很喜欢他,觉得他讲义气,又会来事儿。

    可叶满知道他,他遇上更硬的茬子就会缩回去,他害怕学校里的混混。

    记忆中逆来顺受只会讨好的叶满忽然疯了,他一时忘了反应。

    “郑老师,”叶满看向唯一敢靠近想要打圆场的老师,一双眼睛空洞无波,说:“你听见了吗?他那时候那么骂我,你怎么不管呢?”

    郑老师一脸尴尬:“我不知道……”

    “你都不记得我是谁了吧?”叶满说:“我叫叶满,曾经是你教过的学生。”

    郑老师:“我记得你……”

    “你现在知道他骂我了,该怎么解决?”叶满问。

    郑老师:“你先把他放开。”

    叶满没理他,低头看那个男人,说:“我没得罪过你,为什么那么说我?”

    “我最恶心你这种打小报告的小人!”班长缓过神来,挣脱开叶满站起来,气势又起来了,他指着叶满的鼻子说:“你跟老师说我早恋!找我麻烦!”

    叶满抬手捏住他的手腕,狠狠向下一掰,那人上前一步,一拳砸在了叶满脸上,顿时一片淤青。

    可同时,叶满拉住他的手往前一扯,他骤然失去平衡,往前一个踉跄,叶满手肘向他的胃部狠狠一杵,他疼得脸色惨白,又跪在了地上。

    叶满还了他一拳,在他刚刚打自己的同样位置。

    “你是卖的吗?”

    “你是做那个的吗?”

    “你多少钱过一夜?”

    男人被他羞辱得气血翻涌,那些话过于难听刺耳,他难以忍受。

    他试图挣扎,可叶满把他压得很牢,他说:“除了朱鑫,我最恶心你,你在厕所里大声在别的班学生面前喊这些话的时候多得意啊?听说你有儿子了,你儿子是卖的吗?”

    男人:“你不惹我我能骂你吗?你活该!”

    王鑫然惊得躲在一边,大声说:“那不是他说的,是朱鑫!”

    “是朱鑫告诉我的!”他捂着脸道:“你去问问他!”

    那散落满地的纸张是叶满今早印的东西,写着一切关于叶满的,所有班里同学骂过他的话,那些话在他毕业后的那些年里时不时出现在他耳边,新鲜地、清晰地提着他的耳朵,咒骂着他。

    他记得那么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标红。

    他们都忘了,偏偏被遗忘的那个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早忘了,我什么也没说过!”朱鑫更是个小人,连忙摆手,他扭头跟身边的同学做口型,发出“他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的气音,无辜地把自己和别人一起放在旁观者位置孤立叶满。

    王鑫然自认为和叶满是一伙儿的,掐腰说:“我们都对过了,你之前说叶满骂我贱,我才去找他麻烦!他根本没说过,那就是你说的!”

    朱鑫:“我没有说过,真的是叶满……”

    叶满盯向他,他又吞吞口水,看精神病一样看叶满,急急忙忙说:“我不记得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有人大声说:“你闹这么一出干什么?”

    “你自己的事影响干什么影响我们?”

    “还真是和以前一样恶心人,谁让他来的?”

    ……

    见同学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替他说话,朱鑫有了点底气,目光又像从前一样,看叶满像看一个低等垃圾。

    一时场景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所有人都憎恶戏谑地看着叶满,他的一举一动都像跳梁小丑,他急得乱窜、咬牙、跳起来,都像一场滑稽的马戏表演。

    叶满在瞩目中平静地走向人群,一把将朱鑫扯了出来,动作相当粗暴,他说:“今天我冲着你一个人来的,咱俩肯定有一个走不出去这个房间。”

    人群中有一个男人走出来,望着叶满,欲言又止。

    周秋阳也走出来,他觉得自己不认识叶满了,同学们保护他,拉着他,不让他近前,他忍不住也走出两步,叫道:“叶子……”

    叶满看也没看他,就像陌生人一样,他压着嗷嗷乱叫向周围求助的朱鑫,从地上的盘子里捡起一张油腻腻的纸,贴到他的眼前。

    “上面的事儿你都知道吧?从现在开始一件一件给我交代,”他薅起朱鑫那稀疏的头发,语气压低,似笑非笑地说:“你知道吧,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为了你说话。你没有朋友,你那么可怜地到处找一点存在感,和每一个人都装得很好的样子,是为了证明自己人缘多好吗?我实在不明白,毕业这么多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他们的认可还是你活下去的养料吗?”

    朱鑫被他刺激到了,他失控推他,大叫着,可没有一个人上来为他说话。

    叶满死死踩着他的腿弯,压住他的脖子,韩竞说过,这个姿势压人不用太费力,人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说!”叶满把那张纸贴到他面前,说:“你想好好走出去就说,一条一条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恨到在这儿宰了你都不奇怪。”

    朱鑫崩溃了。

    他就是一个心胸狭窄且习惯性无助的小人,从某种角度看,他和叶满有些特质非常像。不同的只有叶满不会向外求助,而他依赖性非常强,当他觉得没人会帮他时,他立刻就会崩塌。叶满先是砸桌子,再撂倒了一个在他认知里十分强壮的人,再加上刚刚那段攻心的话,他已经吓破胆了。

    他抖着手接住那张纸,张张嘴,开始念……

    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来自于这些同学和他自己,因为满张纸上都是赤裸裸的恶。

    没有几个人没在名单上,或多或少都有只字片语,在场的,除了周秋阳、萧杰,还有不在场的五六个性格人品好的同学,连老师都在名单上。

    时隔多年,温馨的同学会上,都被扯下了遮羞布。

    “这件事……是我编的。”

    “这件也是……”

    “他、他没说过……”

    “我那时候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我真的不记得……我真的是随口说的,不知道他们会信。”

    所有人都神色各异,有的同学一开始拿着手机录视频看热闹,最后又都垂下手,鸦雀无声。

    如果记性好的大概都能记得,叶满曾经主动找他们解释过自己没说过他们的坏话,没做过那些坏事,可他们懒得听,现在,叶满又让他们听一遍。

    警察破开门时,朱鑫已经一件件说完了。

    叶满当着所有人的面关掉录音,松开了朱鑫。

    他平静地对着这些或许曾经参与过抓捕自己父亲的警察,说:“稍等一下。”

    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两打钱,放到站在门口的酒店老板手里。

    那老板愣了一下。

    叶满淡淡说:“这是我的电话,不够打给我。”

    这包间本来就一扇薄薄的门,里面的动静很轻易能听见,整个酒店都来吃瓜,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老板有些怜悯地看看他,咧嘴一笑,说:“哥们儿,够了。”

    他跟着警察往外走,没再看他们一眼,郑老师却忽然追了出来。

    他急切地跟警察沟通,说:“他没做什么坏事,也没伤人,就是一点同学间的小矛盾。”

    叶满低头说:“老师,我每次跟你求救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郑老师一震,苍老的脚步停住了,叶满便不再知道他有什么反应,也不在意了。

    包间里满地狼藉,沾染满灵魂油渍的纸张不停坠落,有人轻轻捡起一张,却不忍心看。

    朱鑫和班长也被带走了,他们一起到的警察局。

    确定自己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叶满忽然打了个摆子,他冷得呻吟出声儿,恐惧渐渐从心脏蔓延至四肢,他抖得不正常,像是发病一样,眼泪唰唰地落,一刻不停。

    可同时,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靠在冰冷的椅子上,唇角轻挑,长长的、散乱的头发轻轻贴在他清俊的脸颊,一滴眼泪坠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开始发抖,他弯下腰,蜷缩起来,慢慢的,他开始用力吸气,他大口大口呼吸,呛进肺子中泪水让他几乎窒息,眼泪不断涌下来,他却笑得停不下来。

    在福建的海岛,那一天他痛苦地大吼过后,外婆走到他身边坐下。

    她安静听完了他的过往,然后慈爱地问:“你过不去,也没办法想通,是吗?”

    叶满说:“是。”

    外婆说:“那你想没想过去找他们?”

    叶满一怔。

    “那些事留在那里,一直没结局,以前的事你没法改,但你可以选择怎么结束。”外婆慢慢说着:“只有你自己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海风吹拂着叶满的头发,他轻轻说:“换成谭英的话,她会怎么做?”

    外婆说:“她手段刚硬。”

    叶满转头看她。

    外婆眼神微利,道:“你未必要和她一样行事,但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怕了他们。”

    叶满其实一直明白一件事,他不亲自解决自己的过去,就永远无法往前走,别人帮他解决不行,只有自己才行。

    他要尽自己最大努力拉自己一把,不择手段。

    从那天起,叶满时常陷入幻想,他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真的站到那些人面前。

    他边幻想边准备着,那过程中他害怕得发抖,他连韩竞都没说过。

    直至今天,他把幻想中演练的连贯做出来,就像经历无数次。

    他自己都想给自己叫好。

    曾经在丽江的民宿里,他躲在韩竞身后看他替自己解围,霸气控场,他鬼鬼祟祟地幻想着自己如果是韩竞就好了,他那时就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韩竞。

    可现在他已经不那么想了,他不必成为韩竞,他会自己长出一个自己。

    ……

    “叶满是吧?”一个老警察在他对面坐下,他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严厉地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为什么忽然来这么一出儿?”

    叶满说:“找个心理平衡。”

    警察很不理解地问:“你觉得那些人在乎?没准儿正笑话你呢。”

    叶满说:“他们怎么样想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此刻的感受。”

    警察皱眉:“你蓄谋已久?”

    叶满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的胆怯畏缩消失了,此刻静静看他,说:“我没想到自己可以赶上他们的同学会,如果没有这个巧合,我也会自己组织一个,或者一个个找上去。我想变成正常人,这是最快的途径。”

    “正常人?”

    “我可以去看心理医生,花流水一样的钱去听他们分析我的过往,听那些专业的剖析,把自己拆开,一遍遍跟他们哭,我不知道那有没有用。”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像在说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但我了解我自己,知道什么对自己有用,这一趟,比我吃几年药都有效果。”

    警察沉默一下,严厉地说:“你现在进局子了,感觉很好?”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叶满靠在椅子上,温温和和地说:“你可以拘留我了,我好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今天我应该会睡得很好。”

    他分明很知道后果。他没打朱鑫,也就是让他下跪坦白可能构成侮辱,顶多拘留个十来天,至于另一个,他也让他打了一下,是互殴,就算把他关起来对方也跑不脱,是个聪明人就得选择和解。

    警察又是一默,说:“你还是有分寸的,你们都没受什么伤,我尽量给你们调解。”

    叶满抿抿唇,垂下头,没再说话。

    这里是爸爸曾经来过的地方吧,当初爸爸被抓走,那些警察来家里搜查,带走了刀,现在也带走了他。

    不同的是,他现在不惊惶害怕了,他只有平静,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下午天黑的时候,叶满走出了派出所。

    那两个人都同意和解,签完和解协议时,曾经的班长走到叶满面前,他态度仍然居高临下,满不在乎地说:“过去是我误会你了,我没想到朱鑫那么恶心。”

    朱鑫没敢看他俩,签完字匆匆走了。

    叶满放下笔,厌恶地看了那个班长一眼,开口道:“滚开。”

    说完,他抬步,走出了那个地方。

    县城的路灯亮了,额尔敦浩特这个小城总是让叶满感觉到潮湿且充满压力,连夜都起了一层雾。

    他停在派出所门口,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周秋阳,另一个他也认得是谁,萧杰。高中时他追过自己,是个学习很好的同学,他有他的微信,但一直是网名,也没说过话,前些日子他翻出同学名单时记起了他的名字。

    “叶子。”周秋阳走过来,皱眉说:“你怎么样?他们怎么说?”

    周秋阳还是这么温柔,可叶满看着他,就想起他们渐行渐远的过往,感到有些难过。

    他知道,周秋阳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代表自己对他多重要。

    他已经是周秋阳的普通朋友了,甚至连他结婚都不知道。

    他赧然地笑笑,说:“我没事,谢谢你在这儿等我。”

    “你没事就好。”周秋阳好像仍然对他像以前一样,可叶满觉得自己离他很远。

    周秋阳站在这里没动,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叶满知道,只要自己发出邀约周秋阳还是会应邀,他们可以一起吃吃饭,说一说话,虽然大概聊天会很尴尬。

    可同时他也知道,周秋阳不会邀请自己。

    这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肯定知道了崔盛京他们和叶满之间的事,知道叶满的变化,但他不会说,不会提。

    他是个真正成熟的人,可叶满和他再也做不成好朋友了。

    他平静地笑笑,说:“你结婚的时候我不知道,份子钱一会儿会给你补上。”

    周秋阳皱皱眉:“我那时候有点忙……”

    “叶满,还记得我吗?”旁边一直安静站着的高个子问道。

    “萧杰。”叶满弯弯眼睛,温和地说:“好久不见了。”

    萧杰脸上立刻露出笑,说:“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叶满:“怎么会呢?”

    他是叶满人生中第一个向他告白,第一个对他说喜欢的人啊。

    叶满:“你现在在……”

    萧杰仍然像记忆中一样温柔有教养:“在北京,科研民工,回来迁户口。”

    叶满“啊”了声,说:“好厉害。”

    “我请你吃个饭吧。”男人有些赧然和紧张,说:“我好像还没跟你一起吃过饭。”

    叶满:“……”

    萧杰怕他拒绝,拉上跟叶满关系好的周秋阳,说:“我请。”

    人家等自己等到现在,叶满没理由拒绝的。

    他说:“我请吧,但是我得先去拿车,接我的小狗。”

    萧杰:“一起去。”

    韩奇奇被他放在宠物店了,他不确定自己会进去多久,所以先交了半个月的钱,让宠物店老板到日子打韩竞的电话。

    他还像模像样给韩竞留了个字条儿:“哥,我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地儿睡几天,到日子就出来了,不用捞我。”

    没想到晚上他就出来了。

    韩奇奇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开开心心跑出来,一个饿虎扑食扑到他鞋上。

    额尔敦浩特的夜很清净,热闹的地方就那几个。

    高中附近的烧烤店里,三个人坐在包间,店员一样一样菜端上来,叶满埋头吃,他饿坏了。

    周秋阳剥了小龙虾,放在叶满碗里,看着他熟悉的手,叶满眼眶一烫,险些落下眼泪来。

    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一个是第一个向他告白的人。

    额尔敦浩特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这一夜好像回到了过去,什么也没变。

    可他抬头时,对面的两张脸已经很成熟,时间仿佛在他抬头瞬间飞快流逝了。

    “我不知道他们做了那些。”萧杰开口说:“我只知道那时候很多人对你有偏见,我不知道为什么。”

    萧杰是个学霸,而且他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很少和人群混在一起,他给叶满的感觉很像蜡笔小新里的阿呆,稳定又让人心安。

    而且后来他因为成绩好转去了更好的班级。

    所以,那些事他不知道是正常的。

    叶满有些不好意思,窘迫地说:“对不起,今天吓到你了吧?”

    “没有,我觉得你相当帅。如果是我,可能不会这么有勇气。”

    萧杰给他一杯水,确实是水,还是温热的白开水,在他手边晾好才递过来。

    他说:“你那身手真利落,是专门练过吗?”

    叶满捧起水喝:“不是,跟我对象学的。”

    萧杰脸色略微怅然,但不意外。

    他关注了叶满的朋友圈动态,虽然叶满没明说,但他猜到了过年那天他发的那个合照里的人是什么身份。

    那些年少的青涩暗恋都过去了,他也喜欢过别的人,可再见到叶满,他还是高兴的。

    他笑着问:“你现在做什么行业?我看你在做流浪动物救助。”

    叶满今天心情很放松,好像有一部分枷锁卸掉了,所以也变得有一点点自信爱说话。

    他终于能抬起头,平静平等地跟自己的同学聊天,说起平常同学会聊的话。这条路他独自走了十几年。

    “现在没有工作,做流浪动物救助是因为之前旅游的时候遇到一辆肉车。”

    萧杰:“有照片吗?我也想领养一只猫。”

    叶满来了精神,他把自己的手机打开,调出那个流浪动物账号,这才发现账号已经改名“洋芋国流浪动物园”,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萧杰,说:“里面领养出去的已经标注好了,你可以自己搜,喜欢哪一个可以直接去接,我也可以给你送过去。”

    萧杰笑着说好,然后问看向屏幕。

    他惊讶于那庞大的数量,说:“救这么多,要很多钱吧……”

    叶满笑了笑,坦然地说:“没关系呀,我现在不缺钱。”

    第202章

    周秋阳一直没吭声, 低头吃饭,偶尔给叶满剥小龙虾,闻言抬起头。

    叶满笑笑说:“我去年买彩票中了一个亿。”

    萧杰又是一愣。

    周秋阳掀起嘴唇笑笑:“我听盛京说了。”

    叶满点点头, 说:“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们挺多年没见了。”

    萧杰是知道两个人关系有多好的, 敏锐察觉了一些异样。

    周秋阳试图跟叶满解释:“我第一次来同学会, 这次回来给我爸妈买房子, 碰巧参加。”

    叶满真心为他高兴,说:“恭喜,你都买房了。”

    周秋阳:“……”

    他和叶满两个人没有矛盾, 只是生活轨迹不同,没话说了,渐行渐远。

    之前结婚什么的都没和叶满说,是因为种种巧合, 要么是和崔盛京约的时间仓促, 带上叶满不方便, 要么是有其他朋友在场,也没法约叶满。

    所以一拖再拖,干脆没说, 如果不见到叶满, 他都快忘了他。现在想想,他也忘了叶满什么时候不再主动找他说话。

    叶满说出那句话,说明一直敏感又包容的叶满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和他距离的拉远, 并且没有回避。

    他心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天,一个亿?”萧杰有些震惊,他开玩笑道:“那你是亿万富翁了,都准备用这些干什么?”

    叶满随口说:“有一点计划。”

    周秋阳低头吃东西, 眼珠轻轻转动,那是他思考和观察时的惯有动作,叶满是这样了解他。

    这场景真是让人难过,自己有一天也成了周秋阳要仔细斟酌的对象,他们不再了解彼此了。

    就是这会儿,周秋阳的手机响了。

    他抬头看叶满,说:“是盛京他们,我跟他们说了。”

    叶满脸色有些僵硬,说:“你们关系还是很好。”

    周秋阳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本来也不善言辞,他接通视频,说:“叶子没事了。”

    他开着公放。

    崔盛京:“出来了?”

    周秋阳:“嗯。”

    李维的声音充斥着一种强烈的嫌弃:“他怎么想的?他都多大年纪了?不觉得丢人吗?”

    叶满盯着周秋阳的眼睛,说:“我不觉得丢人。”

    包厢里一阵死寂。

    李维立刻闭嘴,他没想到叶满能听见。

    崔盛京说:“叶子,我们都在关心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行吗?”

    周秋阳已经后悔接通了,一脸尴尬,一声不吭。

    叶满就这么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有的时候,叶满以为他们的情谊是互通的,但其实,他对周秋阳的内心是那样无知,甚至三观都不同。

    他老是觉得他成熟,他老是期盼自己变得像他一样优秀,他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走远全是自己的问题。

    可现在他忽然不想和周秋阳做好朋友了。

    因为他不会替自己说一句话,把自己放在很多人之后的末位,所以就算他人再好自己也不要了。

    “李维,”上一次在广州,叶满已经被这个人的话气到呕吐、情绪应激,现在已经不会了,他平静地说:“上次你说我喜欢男人是因为我爸把我虐的,我之后仔细想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这么多年我们唯一的联系不过是我单方面一厢情愿给你寄礼物,但你觉得厌烦而已,这么多年友情里,你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次话,就算是交流也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反驳,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喜欢我的。”

    崔盛京轻轻叫他:“叶子,别这么说,李维他是担心你……”

    叶满:“从来都是那样的,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反驳,我说天气太热了,你就立刻否定说天冷,我跟着你说天冷,你就会快速说天热,我说什么都不对。

    每一次听到你说话我都会很难受,你有自己的想法,你一直说我伪善傲慢,可我不觉得这样,也不觉得自己丢人,你不要再评价我了。本来想不计较这事了,但我想跟你说一句,我现在很讨厌你。”

    叶满是一个再柔软不过的人,了解他的人都不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话。

    李维没再说过话,或许已经退出视频通话。

    崔盛京却因为叶满对李维的态度有些生气了,他心里有自己的亲疏远近,语气冷漠很多:“你以为就你是对的,我们几个、你那些同学们就都是错的、坏的吗?你要是那么完美就不会让所有人都看不上你,真觉得自己无辜啊?我们就不该担心你,挂了。”

    “等等。”叶满说。

    周秋阳始终没说话,此刻他看到叶满,那个总是安静憨厚又有些笨拙的人语言组织能力竟然变得很强,这让周秋阳觉得他最近一定说了不少话锻炼。

    叶满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温温吞吞、斯斯文文,说的话却很厉害:“我从来没说过我没错,我做过很多蠢事,说过很多蠢话,我不无辜。但你们也不是完美的,这事儿是咱们一块儿推到这地步的,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没错,这才是错的。”

    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他已经把李维和崔盛京甚至周秋阳放下了,把他们放回了时间里,所以他已经不会起什么情绪波动,理性由此出现。

    崔盛京有点火了:“你跟你那群同学耍完威风又开始跟我和李维发脾气?我们可不惯着你!”

    萧杰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了,低声提醒:“周秋阳!说得太过了。”

    叶满站起来,说:“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就算是在发脾气,那你以前对我的态度更恶劣。我求不到公正,今天所做的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平衡。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我也不指望他们记得曾经的事,我只不过是把自己没做过的事澄清出来。无论如何都谢谢你今天的关心,你不理解我对我没什么影响,我明白自个儿就行了。”

    没错,叶满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心理平衡。韩竞说过,如果不能求公正,那就求一个平衡。

    如果细看,他的眼睛里充满失望,那是对过往朋友的失望,还有对过去一直隐忍的自己的失望。

    他说:“崔盛京,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也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语气和态度。”

    崔盛京反唇相讥:“你有钱了我们就得供着你、哄着你呗?”

    叶满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慢吞吞提醒:“我已经把你们删掉了啊……”

    所以,他根本没有让任何人供着、哄着。

    他正在一次次为自己做着了结,上天真的眷顾他,当他想要了结时,就把所有机会都放在他面前。

    服务生送进来了一盘西瓜,甜蜜清香的气味让叶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此刻的他好像解开了一个复杂的、纠缠多年的线团,心态变得开阔。

    他定定望着那盘西瓜,对他在这个世界上交过的第一个朋友说:“我跟他们早就绝交了。他们很好,只是我们的个性不适合在一起做朋友,以后你不要和他们再提我了,相反也是。”

    周秋阳立刻挂断电话。

    “对不起,叶子……”他很尴尬,后悔跟崔盛京说这件事了。

    “秋阳。”叶满那样的眼神,让周秋阳觉得那是叶满最后一次把他看进眼里:“我走了,虽然有点晚了,但祝你结婚快乐。”

    周秋阳心里一拧,问:“你以后要去哪儿?过两天我请你……”

    叶满笑笑,说:“不确定。”

    他不给确切目的地,不再试图和他约下一次。

    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因为不确定的下一步而感到漂泊和迷茫,只有无数的自由。

    周秋阳:“……”

    叶满抱起韩奇奇,往外走。

    掀开帘子,他最后看了眼周秋阳,说:“过去,谢谢你。”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周秋阳,也只有一个叶满。

    他们做过最好的朋友,是上天给的好缘分。他们没有过矛盾,只是往后不能顺路了。

    星星在叶满的周围坠落无数次,总有一些星星长明着,陪伴叶满走过长长一段路。

    长明的星星忽然消失在忙忙宇宙里,还会有下一颗亮起。

    他不再回头看周秋阳。周秋阳只是他的一颗星星。

    他有满天的星星,一出门抬起头就看见了。

    春季大三角,狮子座的轩辕十四、牧夫座的大角星、室女座的角宿一,它们在三月份已经在北半球出现,标志着春季到来。

    他从未如此轻松,脚步轻盈。

    身后传来脚步声,萧杰跟了出来。

    叶满扶住车门,转身看他:“你不吃了吗?”

    昏黄路灯在他肩上、发上披上一层细细金纱,三月夜风的吹拂下,他的发丝轻轻浮动,绚烂的金色细细流动着。

    青春年少时的动心滤镜最浓厚不过,多年以后再见,仍会轻易被吸引。

    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它停滞了,那张脸依旧年轻,气质依然灵动轻盈。

    高中时他觉得叶满像一阵有些虚无的风,轻盈飘渺,很难琢磨,同时他又浪漫天真、善良寡言。

    现在他好像仍是这样,只是添了某种耀眼的东西,今天他有棱角、有危险性,冷静而有计划,就像一把锐利的刀脱掉刀鞘,敢于展现锋芒。

    一个人是一面镜子,美好善意的人会照见美好。

    在他眼里,叶满一直是很好很好的。

    “你要走了吗?”萧杰问。

    “啊……”叶满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抱歉啊,又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萧杰望着他,说:“很高兴这次回来能见到你。”

    叶满抿唇,沉默片刻,说:“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叶满离开了哪里,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闲逛,不经意路过了高中学校。

    这县城就这么大一点,幼年的叶满觉得额尔敦浩特是一个巨大的繁荣都市,每次来都要沐浴更衣,并且心怀敬畏。

    现在,它只在他的脚下咫尺间。

    晚上八点多,学校大楼灯亮着,这个老学校会迎来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他十年没看过它了,可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好像还在昨天。

    他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接起视屏电话。

    “吕达大王……”叶满趴在方向盘上,望着视频里的青年,懒散开口。

    吕达刚忙完到家,正准备做饭。

    他把叶满放在一边,挽起衬衫袖子,声音带笑:“大王?”

    “嗯。”叶满说。

    吕达很宠:“好吧,我是大王。”

    他边忙着,边跟叶满说:“你现在在老家?”

    叶满:“嗯,姥姥病了,我没走成。”

    吕达一顿:“怎么样了?”

    叶满:“没大问题,就是高血压。”

    吕达说:“替我问个好。”

    叶满弯弯唇。

    吕达:“我是想问问你接下来的计划。”

    他洗干净手,撑着桌子欠身看手机,英俊的脸出现在屏幕里:“接下来的四五两个月有计划吗?”

    叶满:“……还没有。”

    吕达:“有一档旅行类综艺要开始录制了,我和导演是朋友,也会做为编导参加,你要不要来,可以在这边学习一下导演和摄影。”

    叶满眼睛亮闪闪:“可以见到明星吗?”

    吕达弯唇说:“会。”

    叶满心脏砰砰跳:“我想去。”

    他好好奇明星是什么样子的。

    吕达:“在湘西录,你什么时候来告诉我,我提前跟他们打招呼。”

    叶满:“……会不会让你搭很大人情?”

    吕达:“不用想这些,多你一个不多,过来我带你,感兴趣就留下,不感兴趣随时走,不用有压力。”

    叶满:“那我和韩竞说一下。”

    吕达:“好。”

    他看看屏幕里的叶满,挑眉说:“你今天不太一样。”

    叶满:“今天做了件大事。”

    吕达:“什么大事?”

    叶满:“以后跟你说。”

    吕达笑起来,说:“好,那我先做饭了。”

    叶满乖乖说:“好。”

    视频挂断,叶满打开韩竞的对话框。

    中午时韩竞就给他发了消息,一审结束了,那个人被判了死刑。

    这个结果不意外。

    陆陆续续的,到现在,韩竞给他发了四条消息,打了八个电话。

    叶满从派出所出来就看见了,不过就因为这个数量太密集,他有点不敢回复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韩竞的手机号,准备打过去,手机上又弹出一条消息。

    小侯:“嫂子,你干嘛去了,我哥现在可生气了。”

    小侯:“什么叫你自己静几天先不联系了啊?你不会又把他甩了吧?”

    小侯发了个抓狂的表情包:“你俩要是离的话我判给谁啊?”

    “……”

    那是他上午去同学聚会前发的,他以为自己会进去几天。

    叶满一哆嗦,默默当起了缩头乌龟。叶满的坏毛病非常多,比如爱逃避这一点时常会发作。

    他小心翼翼退出,生怕自己按到键盘对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就会被人发现他是故意的。

    他得做好心理准备,想好说什么,否则他的情商会很容易把韩竞弄得更生气。

    就十分钟,他好好想想。

    他怔怔望着窗外出神,曾经熟悉的街道上店面都改了样子,除了两家书店仍坚守着,剩下的超市、早餐店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饮料。

    以前那些坏学生们抽烟聚会酝酿坏事的地方都消失了,变成了窗明几净的现代设施。

    胃隐隐作痛,他已经一天没有进食。

    肾上腺素褪去后,身体的疲惫后知后觉开始找上来,他觉得手脚没有力气。

    “我们去买点吃的,奇奇。”他轻轻说。

    韩奇奇爬进他的怀里,他们一起下了车。

    从前他时常一个人在这里游荡,很多时候,崔盛京他们会另外有约,周秋阳会在家里陪家人,放假时他除了在那个阴湿的宿舍里瑟瑟发抖地躺着,躺到头疼,就是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他时常孤独,那种孤独十年后想起还是会让他充满恐惧和无力。

    现在韩奇奇陪着他,他可以慢慢走,也不用再为买一串关东煮而心疼钱了。

    他凭着记忆去找曾经他觉得好吃的店,可那些地方一个个都变了。

    转进一个长长小巷,他终于找到一个卖饭包的店,这里十年前就在了。

    他豪气地点了两根烤肠、两个鸡蛋。

    他拎着吃的往车走,脚步忽然一顿,望向几米外迎面走来的男人。

    黑夜雾蒙蒙的路灯下,两人相对站着,相互对视。

    “又见面了。”萧杰轻轻扬唇,说:“我想在回北京之前来这里看看,没想到又碰见你。”

    叶满腼腆笑笑,说:“真巧。”

    萧杰抬步向他走过来,说:“我帮你把饭钱转给周秋阳了。”

    叶满:“谢谢。”

    萧杰的双手插在运动服里,他穿着简单而舒适,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那么在乎外在的很多东西。

    他转向老教学楼,放松地说:“这里好像没怎么变。”

    叶满和他并肩看过去:“好多店找不到了。”

    萧杰:“那时候只有一家奶茶店,现在遍地都是。”

    叶满:“嗯。”

    萧杰唇角带笑:“你还记得我跟你表白那天吗?”

    叶满抿唇。

    那天他永远不会忘。

    萧杰:“那天我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向人表白。”

    叶满轻轻说:“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说喜欢。”

    十几年过去,他们心平气和说起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些青涩与忐忑,他们都已经变成大人了。

    萧杰:“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你。”

    叶满心脏一紧,过去的他,狼狈、糟糕、不稳定,被人讨厌。

    他记得的是哪一个?

    “高中的时候,你经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候会盯着窗外爬上来的爬山虎叶片,有时候看一只停在窗上的麻雀,有时候放学走在路上,你会忽然停下看草丛,我好奇里面有什么,走过去问你。”萧杰说:“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我问你在看什么,你说要下雨了。”

    叶满不记得这些。

    萧杰:“你说完后,我抬头看天,一滴雨就落进我的眼睛里。从那之后,每一次天气变化我都会看你,想知道你是不是早就提前知觉。”

    叶满:“……是吗?”

    萧杰:“我那时候暗恋你嘛,就特别关注你,我觉得你像风一样不可捉摸,透彻神秘,很长一段时间里,看到你我就觉得高中很美好。”

    叶满:“……”

    他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某个人心里这样正面,被人这样喜欢。

    这些话仿佛一场透彻的灵魂洗涤,冲刷走他一直沉浸着的肮脏回忆和阴霾,他忽然看见了光亮一样,原来在过往长河里,他在别人眼中也曾那样干净美好。

    “谢谢。”叶满说。

    萧杰伸了个懒腰,声音愉悦地说:“我先走了,明天就回北京了,我回去看看以前的班主任。”

    萧杰说的班主任应该是后来转去班级的班主任,那是个很厉害的老师。

    叶满:“再见。”

    萧杰:“再见。”

    萧杰揣着手往马路对面走,叶满忽然叫住他。

    “萧杰。”

    萧杰侧头看他。

    叶满笑容明媚单纯,让萧杰想起他们第一次对话时的样子。

    “谢谢你,高中那次发烧,你给我买了吃的,还给我衣服。”叶满说:“我一直觉得对不住,那衣服被我的汗湿透了,没帮你洗干净。”

    萧杰忽然抬手,将食指抵在唇上,三月晚风把他成熟温柔的声音送来,他说:“那是那时的我能为你做的最有限的事了。”

    他说:“我很抱歉,今天才知道那时的你在经历什么。”

    他进了学校。

    叶满也转身,向牧马人走去。

    如果是以前,他再遇见萧杰大概率会畏畏缩缩地躲着走,因为自卑,也怕被曾经喜欢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这样没出息的懦弱样子。

    在贵州过去两个月里,他跟韩竞说了无数次“我害怕”,他早就打算做这些事了,他暗中谋划很久,只要是想起各种可能他就会害怕,他害怕到手脚发抖。

    但现在他才发现,那些害怕像风一样轻。

    当他踏出这一步,就发现他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他自己不给自己设限制,只要不去用别人的感受约束自己,那谁也限制不了他。

    第203章

    两人背对着走, 仿佛青春散场最恰当的落幕曲,一切都过去了。

    他在举步之间一下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人长大只在一瞬之间。

    穿着精致小鞋子的韩奇奇快乐地跑在他前面, 提醒他快点回去, 牢牢抓住现在。

    他忍不住加快脚步, 然而就在快要到车旁边的时候, 忽然从角落里窜出一个黑影, 直直向他冲过来。

    这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学生还没放学时这条路几乎不会走人,所以前后左右都只有他自己和宽敞的大路。

    那人准确地、直直地跑向了叶满。

    韩奇奇惊得龇牙, 叶满也心脏突突一跳。

    那个黑影在快要撞到叶满时忽然停了。

    这是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他头发打结,脸上黑乎乎的, 眼睛直勾勾盯着叶满, 干燥的嘴唇咧开。

    叶满嘴唇轻微张了一下。

    那人确实是冲着他来的, 他举起指甲里满是泥垢的手,手上攥着一杯挂着水雾的清透饮料,他把东西往叶满面前递。

    “你喝, 你喝。”

    他不知道边界, 手杵到了叶满的胸口,那只脏兮兮的手也蹭上了叶满的衣裳,他热情地咧嘴笑:“给你喝, 你喝。”

    叶满抬起手,接下。

    他怔怔望着那个明显精神不好的人,问:“你还记得我?”

    “我在那边看见你回来了。”那人指着叶满刚刚买饭包那条街兴奋地尖声嚷嚷,催促他说:“给你买的, 你喝!”

    叶满眼眶滚下一滴泪来,说:“谢谢。”

    那人嘿嘿笑,转身跑了,眨眼消失。他还是这样,不会和人离得很近。

    十年过去,他还在这里流浪。

    叶满没想到,他仍记得自己。

    他低头看那杯饮料,里面清透的冰块儿碰撞,阳光玫瑰泛着春天的味道。

    “记不记得,上学那会儿他自己不吃饭,把买来的面包和火腿肠给了学校旁边那个捡破烂的老傻子?”

    “老傻子”真的傻吗?他每天都开开心心,总是在笑,所以叶满从来没觉得他傻。

    他觉得某种东西在这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环,那些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镶嵌在里面,从不单一,生生不息。

    他从商店出来,将一袋子食物放在垃圾桶旁。

    然后,他带着韩奇奇上车,离开了那个曾困住他十几年的地方。

    他好些天没有正儿八经睡觉了,他二十四小时注意姥姥的情况,还要照顾韩奇奇,精神高度紧绷。

    今天经历那么一遭,还进了趟警察局,现在疲惫争先恐后扑上来,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把车停在医院楼下,蜷缩在座椅上,打开饭包吃饭。

    他解锁手机,点进韩竞的对话框,认真组织好语言,想了许多种可能场景,他心脏突突地跳动,叶满鼓起勇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在吗?”

    韩竞没回。

    叶满提心吊胆地啃了会儿饭包,把白菜叶子啃漏了,饭粒子掉了一裤子。

    所有掉到地上的食物都是小狗的势力范围!

    韩奇奇蹭过来,开始辛勤清理模式。

    叶满有些崩溃,他这套衣服三天没换了,他一手拎饭包,一手拎小狗,大眼瞪小眼半天。

    韩竞还没回他。

    叶满开始忐忑不安,他定在原地,幻想着韩竞已经受不了他第二次莫名其妙消失,不要自己了。

    所有人都会讨厌爱回避的人。

    他收拾好东西,鼓起勇气给小侯发消息:“竞哥呢?”

    小侯平时手机不离手,回得特别快:“收拾行李呢,要过去找你。”

    小侯:“你怎么才回消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小侯:“他特别担心你,要赶夜班飞机飞北京,然后坐火车去你那儿。”

    叶满鼻腔都酸了,他说:“我刚刚给他发消息,他没回。”

    小侯还没回复,一通电话进来了。

    叶满手抖了一下。

    他点击接通,把手机贴在耳边:“哥……”

    刚刚开腔儿,他眼泪就下来了,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浓重的哭腔儿让对面的韩竞心都攥紧了,他低低说:“宝贝,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叶满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姥姥好好的,没事。”

    韩竞:“那为什么哭?今天发生什么了吗?”

    胆怯、后怕、委屈……今天所有经历的情绪经过他狭窄的心脏,混在一起,在听见韩竞声音的瞬间涌出来。

    他说:“对不起,可以晚点告诉你吗?我现在有点激动。”

    韩竞沉默几秒,低低说:“好。”

    叶满慢慢趴在方向盘上,说:“对不起。”

    韩竞说:“下次要和我交代清楚,一句‘静静’就打发了,我以为你又把我甩了。”

    叶满:“……”

    这句话韩竞说得很平静,可叶满好像越来越了解韩竞,他听出了一点隐秘的、隐忍的委屈。

    叶满立刻表忠心:“怎么会呢?我会紧紧抱住你的大腿,你甩都甩不掉。”

    韩竞:“我明天就去陪你。”

    “不用过来。”叶满轻轻说:“我觉得今天晚上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睡个安稳觉。”

    韩竞:“……”

    韩竞沉默片刻,说:“好。”

    电话挂断,小侯走进来,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韩竞:“没有。”

    小侯观察他的脸色,问:“吵架了?”

    韩竞把床上的衣服扔到椅子上,拿起床头的相框看了看。

    “他说什么了?”小侯怕俩人闹别扭,追着问。

    韩竞:“让我们今晚睡个好觉。”

    小侯一愣。

    半晌,他低下头,喃喃说:“是啊,哥哥能闭眼了,咱们终于能睡个好觉。”

    ……

    叶满上去看过姥姥,大哥正在陪床,好好看顾着。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消毒水浓重的医院。

    他在医院附近开了个房间,抱着韩奇奇进去洗了个澡,然后爬上床。

    这几天的疲惫像海浪一样将他死死压着,韩奇奇自己住车里也睡得不好,趴在叶满怀里也累得一动不动。

    这一夜有很多桃花开起,在酒店的楼下、青藏的高原……叶满枕着三月的夜晚睡着了。

    这一夜,他没有做关于过去的梦,也没有做任何梦。

    第二天,他走进朱鑫任教小学的大门,把录音备份和手写信交到了校长室,然后发给王鑫然,托她转发给朱鑫。

    除了这个举动,他别的什么也没做,无论学校选择视而不见还是认真处理他都不在乎,他只是想让朱鑫在担惊受怕里度过接下来的职场生崖,或者恶心他一下也好。

    之后,他开车回到医院,看见大哥小姨一家都在,正在给姥姥办理出院。

    他皱着眉问:“为什么现在就出院?”

    一旁的医生说:“床位不够了,现在她血压稳定了,回去定时吃药就好。”

    叶满松了口气,默默给姥姥收拾东西。

    大哥的车停在楼下,小姨和舅妈扶着姥姥往下走,叶满走在最后面。

    下楼时,大哥终于有机会跟叶满聊两句:“你这次回来是放假了?”

    叶满:“没有,我工作辞了。”

    大哥一愣:“那你现在干嘛?你爸妈同意你辞职?”

    叶满:“现在做点自由职业。”

    嫂子给大哥使眼色,大哥就没在问。

    在他们眼里,自由职业就是没有职业。

    叶满当做没看见眼皮底下的官司,说:“那你们先走吧,我晚点回去。”

    大哥:“早点回来,我买吃的,晚上咱们喝点。”

    大哥性格很好,这些兄弟姐妹里,他对叶满算是够好的,他向着叶满说过话,也没对他发过脾气,没骂过他。

    只是,他们之间年纪差得太大,叶满小学时大哥就结婚了,没什么共同语言。

    叶满笑笑,说:“好。”

    他们一家子往车上收拾东西,叶满转身去开车,牧马人独特的外观在这个小停车场里还是很显眼的,这会儿来往车也不多,他把车开出来,大哥一眼就看见了。

    他愣了一下,眼里满满都是好车:“叶子,这是你的?”

    叶满:“我朋友的。”

    他没多说,也不知道应该解释什么话,简短地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那车得百十来万呢。”大哥乐呵呵说:“我老弟就是有本事。”

    小姨也觉得稀奇:“牧马人吧?他这是发财了?”

    叶满不管他们想了什么,先一步踏上回家方向。

    一个小时左右,他来到一个村庄,这里已经很接近他家了。

    他把车停下,降下车窗,问路过的村民:“您知道葛贵远家怎么走吗?”

    这村子不大,问个路容易得很。

    村民指了路,叶满便继续往前开,几分钟后,车停在一个院门前。

    院子里有些荒败,但能看出人生活的痕迹。

    叶满提着水果下车,走进院子,一直到走到房门口都没有人出来。

    他有些疑惑,轻轻拉门,门开了。

    这屋子里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东西太多了,显得乱糟糟。

    门都紧闭着,里面隐约有种烧香拜佛的沉香味儿。

    他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家里是有人的。

    那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师坐在轮椅里正看电视,他歪着头,脸上五官有些不受控制,样子竟然像瘫痪了。

    叶满进去时,他也看了过来。

    叶满皱眉盯他好一会儿,开口道:“你还认识我吗?”

    那个戴眼镜儿的老师歪着嘴说:“你是……叶满?”

    他样子竟然有些高兴,他说:“你怎么来了?快坐!”

    他摇着轮椅,往外喊了两声:“媳妇,我学生来了。”

    竟然很骄傲似的。

    叶满不明白他,他也不是来叙旧的。

    “你这是怎么了?”叶满问。

    老师叹了口气,含含糊糊说:“前些年在学校值班,煤炭中毒了。”

    叶满从来相信因果报应,因为他每一次做坏事都会有相应报应响应,但是他很少在别人身上看见。

    他把反复演练的那些话在看到这个狼狈瘫痪的人时都说不出来了,他做不到对一个这样的人说什么狠话,或者跟他打一架。

    真可笑啊,自己与自己僵持了那么多年,现在面对曾经那样伤害过自己的人,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了。

    “你快坐,坐,好多年没见你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老师和蔼地问他,好像以前打他的事完全没发生过。

    动不了手,心里却过不去。

    他把水果放在门口,那样暗沉沉、采光不好的房子里,他凝视着那位老师,说:“你还记得你打我的事儿吗?”

    老师明显一愣,他望着叶满,眼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歉意:“对不起,我那时候做得不对。”

    屋里摆着观音菩萨,上面还供着水果和香烛,他信佛了。

    叶满没看他,而是正对着慈悲的菩萨,他梗着脖子说:“你用竹条沾凉水抽我。”

    “我做错了题你用巴掌打我,我做对了你也打我。”

    “你一脚把我从讲台踹到最后面,你打我的时候是笑着的,还问我你和我爸哪个打得更重。”

    他语气很平静,没有用那个老师回答,一句一句说着:“你让同学们排队打我,用手扇我的脸,哪个打得轻了,你还要让他重新打。”

    “你是我这一生里遇见的第二个恶鬼,第一个是我爸。从那以后,我的人生里就变得全是恶鬼。”

    他终于挪步,走到那个动也动不了的老师面前,仿佛角色对调了,他曾经仰头才能看清他,现在,轮到他仰头看叶满了。

    可叶满眼里没有他,也不看他愧疚的眼神。

    他停在神龛前,伸手在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样儿东西,放在了菩萨桌前。

    “今早我在路边捡到了一个钢镚儿,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他望着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也望着他。他说:“钱不多,不够买上一盒烟了。”

    说完这些,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小屋。

    天有些阴沉,所以风是凉的,大门口的杏树粉白花瓣落在车上,像一场雪。

    妻子从厨房出来,疑惑地看门口留下的水果,问:“谁来了?”

    那位一辈子被村子里人们尊敬的、曾经的小学老师颤巍巍抬起手,摸索着神龛前的位置,一枚钢镚儿蹭着香灰,被他捏在了手里。

    他哆嗦着看看,那是一毛钱。

    他本以为那些打骂比不上师恩。在村子里老师是最受尊敬的,小孩子们都对他毕恭毕敬,可他被说成了恶鬼。

    菩萨看着他,也看着钱,仿佛一场无声的因果审判。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小男孩儿。

    叶满是个笨孩子,怎么教都不会,他喜欢走神、不认真听讲、回答问题时头都不敢抬,老师都讨厌笨孩子。他狠狠打他,怎么打叶满都学不会,他烦叶满,觉得他笨得像头猪,而且是一只永远脏兮兮的猪。

    除此之外呢?叶满其实是个乖孩子,他会好好问候老师,捡到钱会上交,他爱国懂礼貌,珍惜自己的红领巾和课本,也从不在课堂上乱说话,他是个小朋友……只是一个小朋友。

    他看见自己力气巨大的手狠狠打上他稚嫩的脸,他想要伸手去拦自己,他干瘪手捞了一场空。

    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打他却相对很少打别人?

    因为、也许是因为……打叶满不用付任何代价,不会收到任何反抗。叶满不会反抗,他从来只会用一种恐惧哀求的可怜目光看自己,甚至会更加勤快讨好,所以,他打他会获得快乐……

    那一刻他想起了某个模糊影子,他猛然觉察,也许打他并不是因为他不会反抗,而是因为在他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曾经也这样蜷缩在角落,等待着拳头落下。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忽然惊得抬头看菩萨,菩萨不语。

    妻子提起果篮,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这都是什么?水果都是烂的。”她皱眉念叨。

    叶满把车停在树林里,将擦手的湿巾扔掉。

    他的手不自觉发抖,浑身阵阵发冷,他已经没办法继续平稳开车了,只能停下来缓和。

    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报复”,这件事在他这里已经终结。

    往后余生无论别人劝慰多少句,都抵不上今天这几分钟。

    他脱掉了一部分枷锁,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要飘起来,他牢牢抓住方向盘,慢慢的,眼泪渗了出来。

    春天的风摇晃着枯枝,路边被雪压了一冬的芦苇随风轻轻荡,叶满闷咳两声,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出了问题。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冰冷的手碰上滚烫的温度,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浑身发冷是因为发烧了。

    他的体质太弱了,半年奔波里生了好几次病。

    他的眼睛干涩,嘴唇苍白,浑身没有力气。

    他缓了会儿,发动车,继续往姥姥家开。

    村子离得很近,十几分钟后他就到了姥姥家门口。

    大哥他们已经回来了,车停在大门外。

    叶满走进去,这个老屋里除了几乎不出门了的姥姥姥爷只有大哥一个人在。

    “回来啦?”大哥笑着问。

    叶满点点头,韩奇奇从他双腿之间冒出个头,有些害羞地看屋里的人。

    姥爷今天态度很好,笑得开怀:“快进来吧。”

    大哥一来姥爷就会高兴,眉开眼笑。叶满平时去是很难得到个笑脸的。

    那天遗嘱的事叶满仍然记得,可除了他没人记得了。

    叶满垂下眼睛,走到姥姥面前,问:“感觉怎么样?”

    姥姥:“好了,不晕了。”

    叶满轻轻说:“你吓死我了。”

    大哥说:“多亏了你,要是你不回来就完了。”

    姥姥说:“是啊,我那天寻思我快死了。”

    叶满听着她这么说特别难受,说:“你那天明明说你没事。”

    姥姥说:“那是怕你害怕。”

    叶满:“……”

    他不受控制陷入死亡想象,有点接受不了在生死面前姥姥那样镇定是怕自己害怕。

    看他一幅怔愣的样子,大哥忍不住说:“没事了。”

    他眼里,叶满还只是个小孩儿,他哄孩子的口吻说:“这不好了吗?换药了,以前那个药一吃就上厕所,脚容易肿,还不好使,现在换这个管用。”

    叶满点点头。

    姥姥摸摸他的手,说:“怎么这么凉?”

    叶满已经没什么精神了:“感冒了。”

    姥姥:“快上来,上来睡觉。”

    叶满现在身体特别难受,头重脚轻,也不想说话。

    他爬上床,把鞋踢掉,蜷缩起来,瞧见旁边姥姥的药袋子里有感冒药,伸手拿出来,塞进嘴里两粒,也没用水。

    苦涩的药片从喉咙生吞下去,留了一路苦涩。

    大哥他们正在交谈,叶满耳边的世界好像隔了一层。

    他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头一跳一跳地疼,他昏昏沉沉陷入了昏睡。

    再醒时已经是下午了,他出了一身汗,身上也轻松了大半。

    妈妈在他身边坐着,背对着他,正在说话。

    叶满心里涌出一股极强烈的排斥,在广西那一天,妈妈和爸爸合谋把他逼死,如果没有韩竞,他已经不在了。

    她那一句“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如同钟声一样反复在他耳边震荡,可恰好她此时转回头,看叶满醒了,关切地问:“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还没等叶满说话,她“啧”了声儿,撇嘴不看叶满了,跟大哥说:“看他那头发那么长,哪像个正经人啊?疯子似的,这衣裳买的,啧啧啧。”

    叶满没吭声。

    他已经习惯妈妈的贬低了。

    他下地找韩奇奇,小狗正蜷缩在床角,陌生环境里,它的小衣服上面多了几条灰印子,约么是被人踢了。

    倒也不会是被打,只是家里人对待动物的态度就是个牲畜,很少用手去摸表达喜欢,而是会用脚扒拉逗弄。

    可叶满也知道,如果这是高材生姐姐的小狗就不会被这样对待。

    韩奇奇看起来有些害怕,只能紧紧缩在叶满身边,看他起来,立刻起身蹭他,叶满内疚地把它抱起来。

    “还弄个狗回来。”妈妈说:“狗都穿上衣裳了,人还没有几件呢。”

    叶满没说话,低头安抚韩奇奇。

    大哥说:“弟,你真中了一个亿啊?”

    妈妈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紧张地等他说话,但是脸上笑容已经压不住了。

    一个亿是什么概念?那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几代都花不完的数字。

    之前叶满就说了一次,她以为是他骗人的,这孩子小时候总是骗人,撒谎成性。

    可他又和他姥姥说了一次,外面还有一辆据说是上百万的车。

    叶满低头摸摸韩奇奇的毛,平静地说:“真的。”

    妈妈一下子跳起来,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姥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耳背。大哥也有点兴奋:“你这一下子就不用奋斗了。”

    妈妈:“亏着我和他爸还拉下脸去求他领导让他回去上班呢,那都是些什么东西,这班不上了!”

    大哥乐呵呵开口:“那你准备干点什么?”

    妈妈:“给我和你爸买套房,咱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姥姥没说话,在一边静静坐着,像是睡着了。

    叶满说:“捐了。”——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小天使们[求求你了]来姨妈疼晕了,晚了点[求求你了]

    第204章

    妈妈笑容一僵:“什么?”

    叶满:“全都捐了, 一分没剩。”

    妈妈情绪失控了,说:“那么多钱说捐就捐,你问过我和你爸了吗?”

    叶满:“为什么问你们?”

    妈妈赶紧问:“能不能要回来了?”

    叶满抬起眼眸, 那眼神儿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说:“九月份我在广西的时候, 你们打来电话骂我, 你和他都说希望我去死,宁愿没生过我,说完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了。被人救了以后我就把钱捐了。”

    老房子里极静, 针尖儿落地都能听见。

    叶满坐在老屋里,最角落里,仿佛从小到大他一直在那里坐着。家里人都会有些恍惚的,分不清坐在那里的是二十八岁的叶满还是八岁的小叶满。

    妈妈听他说跳楼的话, 脸色稍微变了一下, 可也只是一下。

    大哥也愣了, 站起来说:“怎么回事啊?叶子,别气你妈。”

    叶满看向大哥,说:“我六月份确实中了一个亿, 扣税后剩下八千万, 去搜搜新闻,我那天套着个青蛙皮。”

    大哥看他的态度就知道不是撒谎,叹了口气:“你的钱你做什么都行。”

    妈妈却不信, 激动地说:“我们那不是为了你好?我和你爸为了你就差给人跪下了!”

    叶满:“我求你们给人跪下了吗?”

    妈妈眼眶红了,她本来就不善言辞,一般是爸爸骂叶满的时候她在旁边补刀,一捅一个准儿, 现在输出没来,她只会指着叶满一脸委屈地骂:“自私自利,白眼狼,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叶满:“你随便骂吧,咱们的情分在那次之后就了结了,我从楼上跳下去算还你们一命。这次回来是为了看看我姥姥,以后我不会回来了。”

    妈妈气得说不出话,表边往外走边说,磕磕绊绊说:“我让你爸来说你!”

    大哥连忙上去拦,说:“大姑,你告诉大姑父是想让他打死叶子啊?他下手多重你不是不知道。”

    看吧,所有人都知道叶满曾被打得多狠。

    妈妈指着叶满:“他都多大了,你说他都多大了?他能不能懂点事?这么大的事他一句话也没提!他什么事都不回家说!”

    姥姥焦虑地插话:“别说了,叶子都快让你们逼死了。”

    妈妈:“谁信啊?他就是任性!真是好性子!都是我和他爸给惯出来的,别人家的孩子哪个像他似的?一点也不知道感恩!”

    姥爷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一直拢着耳朵探头试图接收声波信号,韩奇奇坐在叶满的怀里,警惕地盯着在场所有人,准备随时亮出獠牙。窗外的夕阳像血,洒了一地的血污。

    妈妈愤愤地继续说:“钱是那么好赚的吗?我和你爸辛辛苦苦培养你,好不容易到了今天,你一点也不想着我们。我让你爸跟你说,你等着!”

    他的家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一个王朝。

    父亲是帝王,母亲是大臣,叶满是平民。

    父亲端坐在龙椅上,掌握着一切权利,母亲依赖他的权利来惩治平民,从而展现自己的权威、达到自己的目的。

    “去吧。”叶满平静地说:“如果我跳一次楼还不够,你就让他拿刀过来,把我的头剁下来当球踢,这样你们两个就可以过好日子了。不过,如果这次他杀不了我我就会再把他送进监狱。”

    妈妈觉得他极度不可理喻,她不明白叶满为什么老是把他爸想得那么坏。

    “你不能这么说你爸!”她极力维护自己的丈夫,指责道:“你一个男人整天寻死觅活的,大学时候就闹过一次,任性吧你就!你有本事就真去死,全家一起死!”

    外面夕阳像火烧,落在屋里是凝固的,他逆光看向母亲,却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黑乎乎的影子,就像从小到大的成长中,母亲只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叶满忽然笑了出来:“你以为我那是演给你们看的啊。我告诉你我第一次想死是什么时候,去院子东墙的耗子洞里挖挖看,我七八岁时候藏的农药应该还在呢。”

    妈妈猛地僵住,她用极陌生的眼神看着叶满,像是想要找到他话里的谎言,就像他小时候装睡却说自己睡着了、走路溜号儿摔倒却说自己腿疼、挑食不吃面条却说自己吃了胃疼一样。

    可是都没有,他好像是真的想死的。

    叶满说:“咱们上辈子肯定是生死仇人,这辈子才托生到一家。我把钱全都捐了,这样我死以后人家或许还会表扬我两句,不会像你们一样时时刻刻催我去死。我知道,你们每次这样说我一定是恨毒了我,我是你们不幸福的根源,你们也是我的痛苦根源。”

    妈妈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就让人笑话吧,让人笑话死我和你爸吧!”

    大哥说:“叶子,你别这样气你妈,要是他们真没了你就后悔了,你大舅死之前我也是这么干仗,现在他死了我想干仗都没人干了。”

    叶满:“哥,我没气她,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的脸被黑红的分界割开:“我这次回来是为了看看我姥姥,以后她麻烦你照顾了,我每个月给你打钱,她已经做不动饭了,你帮找个人给她做做饭,我以后不会回来了。”

    然后他平静地对妈妈说:“咱们登报吧,解除亲子关系。”

    大哥心里一疼,他能感受到自己这个弟弟正在说告别的话,而且他的情绪没有一丝波澜,不像是气话。

    “我知道这在法律层面上没什么用,但对我来说是个仪式,你们同不同意我都无所谓,说出来就算解了。”叶满笑笑,放松地说:“我这次回来,做了很多想做的事,我一件一件了结了自己的过去,我可以去治病了。”

    妈妈嘴唇抖了一下,说:“什么病?”

    叶满以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不知道,就是老觉得想死,我现在谈了个对象,因为他我不想死了。”

    妈妈走了,叶满跟大哥和姥爷吃了顿饭,大哥絮絮叨叨劝说什么,叶满都没听进去,他时常在被训话时走神。

    姥爷说叶满:“现在全家就剩下你一个人没结婚了,赶紧找一个成家算了。”

    他耳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哦,原来表弟也结婚了,他都不知道。他和这个家链接很浅。

    叶满不说话,他把自己的肚子填满,喂了韩奇奇,再把航空箱给它铺好小毯子,又爬上炕睡觉。

    他的身体很重,可他的灵魂很轻。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放松过,他把事都了结了,把过往自己的故事一个个画上句号。

    他不再和父母对抗,不再有期待,也不再试图向他们诉说自己的委屈或是沟通。

    那些对付外人的法子对待他们都没用,还会让自己更加伤筋动骨,他们把这辈子的家人缘分断在这儿就行了。

    他以后会给他们养老钱,但以后不会见面了。

    夜渐渐沉了,染上他漆黑的眼珠,他又失眠了。

    吃过药的意识昏昏沉沉,他静静望着漆黑的夜色,这一次的失眠里,他没再反刍曾经的羞耻瞬间,他终于得到清净。

    放在心口的手机嗡嗡两下,他轻轻拿起来看。

    姥姥姥爷已经睡熟了,晚上八点,村子里已经静了。路灯的灯光远,照不进老房子,只有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

    他的思维变得很慢很慢,魂魄飘在半空中,轻轻把电话贴在耳边。

    “小满。”

    电话里的人叫了他一声,然后就是平稳的呼吸声。

    “嗯。”

    韩竞沉默片刻,说:“在做什么?”

    叶满语速很慢很慢,轻轻张口:“我们结婚吧。”

    韩竞:“好。”

    叶满闭上眼睛,倦怠地说:“过两天姥姥没事了我就回去找你”

    韩竞:“嗯,我爱你。”

    叶满:“我爱你。”

    他轻轻说:“我也爱自己。”

    第二天,叶满身上的症状减轻了,只有轻微的咳嗽。

    他陪着姥姥在阳光房里晒太阳,院子里的冰雪还没消融,阳光房里的葱和小白菜已经冒出来了,绿油油的。

    姥姥家的春天总是先一步到来,从小到大都是。

    他趴在姥姥膝盖上闭眼睛瞌睡,姥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他的头发。

    她不知道“捐款”是什么意思,他们吵架的话她都不懂,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只担心叶满的身体。

    中午,等到姥姥进屋睡着了,叶满准备出去走走。

    他带上韩奇奇,搬出了姥姥的电动轮椅,准备在这个春天蓄谋一场去往世界上,最小的海的旅行。

    风微微凉,太阳是暖的。

    他把轮椅搬上同样门口的水泥乡道,然后小心地打开按钮,控制方向。

    它动了!

    时代飞速发展,曾经的需要手才能转动的轮椅现在轻轻拨弄开关就能往前。

    他弯起眼睛,试着往前挪动,韩奇奇在他身边倒腾小腿跟着。

    天朗气清,冰雪正在从这片土地褪去,叶满深吸一口气,说:“出发!”

    韩奇奇快乐地“嗷嗷”两声,撒腿跟上。

    他一路出了村庄,一路向着记忆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仍是以前的位置,不同的是从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被来往的车辆压模糊了纹路,在阳光直射下,那条路一片雪白。

    路旁,没有死去的羊羔,暂时没有开起来的野花,但是那片坟还在。

    叶满没敢往那边看,生怕二十来年过去,自己还让被踩坟头的苦主记着,开着电动轮椅的最大马力飙过去,心脏吓得扑通扑通直跳。

    好在他安全过去了,抵达小姨的村子,这村子规划得相当好,整整齐齐,不再像曾经那样路上全都是脏兮兮泥巴。

    往南看,那片水还在那里,就在村子不远处,比以前小了不少。

    真是奇怪,他记得那片“海”距离很远来着,难道“海”会走路了?

    不会的,这是一片没有水源的死水。他想起了一篇小学学过的课文,那篇课文叫《十步的距离》。

    韩奇奇忽然兴奋地窜了出去,叶满连忙站起来去追。现在的农村里几乎都空了,半个人影都见不着,这个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小狗。

    他跑过去追韩奇奇,在一个土坡后停下,叶满看见了一个洞。

    一个黑乎乎的耗子洞,洞口散了几粒红豆。

    这可真稀奇,附近可没有红豆生长。

    叶满回忆起小时候,自己也曾在这里捡过红豆,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恰好停在洞口的韩奇奇转身,嘴里叼了一个黄色的大耗子。

    叶满:“……”

    韩奇奇跑回来向他邀功,它嘴里的那只大眼睛耗子呆滞地软着,黑漆漆的眼睛像黑豆一样,呆萌可爱。

    这玩意儿叫达乌尔黄鼠,他们这儿的人都叫它“大眼贼”,实在是因为它的眼睛很大。

    小时候叶满见到的就是它,可那时候他不认得。

    这小东西是草原生态最底端,捕食者都喜欢它,因为好吃又多。只不过现在草原逐渐退化变成耕地,很少见它了。

    叶满:“放开它。”

    韩奇奇往后退了一步,不肯。

    叶满:“放开它,给你吃零食。”

    韩奇奇咬得更重了。

    韩奇奇以前是流浪狗,它独自生存时应该是靠捕猎的,所以动作这么迅捷。

    叶满无奈,说:“奇奇,我跟你换。”

    那只大眼贼儿快吓死了,认命得软成一条鼠条。

    韩奇奇盯着叶满,小牙陷进它柔软的肚皮里,不肯配合。

    叶满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狗零食,放到韩奇奇面前,韩奇奇小步走过来,看上去犹豫了相当一段时间,它低头把大眼贼放下,去吃叶满手上的东西。

    大眼贼一落地,飞快跑走,跑出了残影,钻进洞里眨眼不见了。

    叶满走到洞口,捡起地上的两粒红豆,低头看了看,放进口袋里。

    他推着轮椅下了乡道,接下来就是草原路,仍然很好走,因为他们这里的草原平坦。

    韩奇奇追随他迎着南风去。

    《十步的距离》里,小孩儿在院子里埋下一颗玻璃珠,从墙根到玻璃珠是十步的距离,当他长大后再回去挖,却挖不到了。因为他长大了,小时候的十步现在他用七步就能走完了,他在第七步找到了玻璃珠。

    课文里的小孩儿拿着玻璃球,叶满攥着红豆。

    他向那个小时候需要走好久好久的“海”进发,脑袋里浮现着课文里那段话。

    「原来,时间不仅改变了我的模样,也改变了我的步伐。那些曾经以为永恒不变的东西,其实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幼时世界赐予的箴言早就讲过“变化”,只是叶满老是懵懂,抓着自己的过去不放,却意识不到自己一直在变。

    他推着轮椅快速在草原上跑,轮椅上仿佛坐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他推着他向前、帮着他向前,去往向往的“大世界”。

    那片地仍是洁白无瑕,那片水域仍有水鸟栖息,它仍独自静静伏在草原中间,除了飞鸟,不会有人或者牛羊过来。

    这里被生态管控了,连脚印也只有叶满一个人和韩奇奇一只小狗的。

    再往里面走轮椅会陷进去,叶满把轮椅停得远远的,独自走进那片白色的天地。

    微腥的水味向他扑过来,风呼呼吹过他的耳边,大声而嘈杂地诉说什么。

    叶满小心踩着盐地,越近水域的地方土壤越是软,他绕着水走,韩奇奇试探着将爪子往水里放,碰到水了又开始狂甩小白爪。

    叶满把它抱起来,往后退,坐在白色盐地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水鸟掠过头顶,叫声清脆悠长,叶满仰起头看,阳光滤下一层温暖的光。

    他闭上被强反射刺得发黑的眼睛,任由风把他的头发揉乱,他将左耳对准风,听见它说:“好久不见。”

    这里太美了,让他灵魂都得到了放松。

    他喉结轻微滚动,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他现在还是七八岁的样子,未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可以轻易感受到快乐,只是偶尔会感觉到孤独,渴望得到一个朋友。

    趁着那个错觉还没过去,他快速摸出手机,拨通韩竞的电话。

    他准备为自己导演一个有趣的、充满幸福感的人生if情节,八岁的他在这片“海”边孤独地独自发呆,想象着自己有一个朋友可以陪伴自己,这时候这个朋友真的出现了!

    他时常会独自这样给自己演小剧场,不过韩竞出现后,他有时会偷偷趁着韩竞没注意的时候让他加入。

    “叮铃铃……叮铃铃……”

    怪事儿。

    他低头看手机,试图找到科技bug。

    电话是正在拨出的状态没错,嘟嘟声正在进行,也没有别的软件在运行。

    透明的风呼呼刮着,从全世界而来,他捂上一只耳朵,试图从玄学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

    “叮铃铃叮铃铃……”那个来电铃声没有消失,混在风里,好像在很近的地方。

    忽然的,他心脏一震,迅速回头。

    身后两步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壮英俊的男人,他忽然出现在纯粹的白色世界,仿佛是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个bug。

    韩竞脸上挂着浅浅微笑,向他张开双臂。

    叶满爬起来,飞快扑了上去。

    是真实的触感、体温、气味……叶满把自己全部的触角伸出去试探,得出结论,这不是地球bug给他投射出的虚拟人影或是海市蜃楼。

    韩竞环住他的腰,微微低头,挑唇看他。

    深邃的、少数民族特征明显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挺拔的鼻梁……利落又显得凶悍的青茬儿。

    他还是不太敢相信,抬手在韩竞的脑袋上摸了摸,韩竞偏过头,很自然地在他的掌心吻了一下。

    手抖了。

    “韩竞!”那双圆圆的猫眼一点点睁大,说:“你是怎么来的?”

    他向韩竞身后看,那里只有一大片枯黄草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韩竞就像忽然刷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太神奇了。

    韩竞在打量他,锐利的眼睛对他的每一寸表情进行分析,评估他的状态好坏,好在,他没有察觉叶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眼睛很明亮,没有一点阴霾。

    韩竞:“昨天就到冬城了,今早开车过来的。”

    他们两个有共享定位,所以韩竞可以准确无误来到他的面前。

    叶满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竞:“惊喜。”

    叶满笑容灿烂地紧紧抱住他,说:“好神奇,你竟然来找我了!”

    韩竞看他没事,悬了好几天的心也放下来了,笑着说:“来找自己的老婆有什么好稀奇的?”

    叶满用力摇头,他难以抑制地大声说:“我好想你!”

    叶满是一个对这个朋友的最高期待是来参加他葬礼的人,他没想过有人会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特意为他而来。

    他说完,又快速抓住韩竞的手,指向身后那片没有水源的死水,开心地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时候来的那片海。”

    韩竞跟着他往前走,听他有些兴奋地说话:“我刚刚还捡到了红豆呢,是大眼贼偷的,和我小时候捡到的好像。”

    韩竞唇角笑容放松,仔细看他的男朋友人生第一次旅行的目的地,说:“像回到了小时候吗?”

    叶满拉着他坐下,急于向他分享自己的不可思议:“嗯!刚刚觉得自己还是七八岁的样子,然后你忽然出现了!好像魔术!”

    韩奇奇快乐地在两个人身边摇尾巴,他们终于团聚了。

    韩竞侧头看他,揉揉他的卷毛儿:“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叶满以一种非常放松的语速说:“想很多事啊。”

    他停顿片刻,说:“我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事,我得讲给你听。”

    韩竞:“好。”

    他蜷起长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东西,摊开在叶满面前。

    那是一把色彩炫丽的糖果。

    韩竞会在去商店时给叶满带一把糖,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叶满把糖通通抓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剥开一颗水果糖塞进嘴里。

    风太大了,可他能听见自己内心平静的声音。

    他说:“你那天给我打电话,说你的事快了结了,我想,我的也是时候了结了。”

    他有些冷,耳朵和鼻子被冻红了。

    北方三月天气温还是有些低。

    韩竞抬手搂住他的肩,把他带进自己的大衣里,很随意地一裹,就像把一只小猫揣兜里那么随意熟练。

    然后,他低头看他,从微微敞开的领口。

    叶满把脸贴在韩竞胸口,用力蹭了蹭,鼻尖在衣料上摩擦生热,被风吹得嗡嗡响的脑瓜终于静下来,他在旷野中找到一处安稳,窝在韩竞怀里不愿意起来了。

    第205章

    “开庭那天, 你不是跟我说你的事快了结了嘛?”叶满说。

    韩竞:“嗯。”

    叶满:“以前刚遇上你那会儿,我觉着我的那些事没法子解决了,我得带着这些走完一辈子, 到了死去那一刻还是恨着自己的, 和这个世界一起把自己恨着。”

    韩竞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他思维敏捷, 猜到叶满或许做了什么事。可他不知道叶满竟然做到了独面过去的人, 生生揭开了自己的疤,鲜血淋漓地同他们对峙。

    韩竞把他裹进怀里,认真听他说起过去几天的经历。

    相隔几个月, 在贵州溶洞里叶满的眼泪痛到让人记忆犹新,与今天对比反差强烈。

    韩竞觉得,叶满的成长非常迅速,就像一个曾经被冻住、限制成长的孩子, 忽然间醒过来, 他在以最快的速度逼自己长大。

    可他强烈的心疼, 因为他知道那伴随的生长痛有多么剧烈。

    “那天晚上跟你通话以后,我见到了跟你提过的那个学校门口流浪汉,他还记得我, 他给我买了饮料。”叶满轻轻说:“我那一刻一下子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 我的过去不全都是黑色的脓疮,还有很多好的事,我发现我的世界原本就是色彩缤纷的。”

    韩竞低下头, 将下巴抵住叶满的头顶,说:“后来呢?”

    叶满:“去过同学会,我又去找了小学时候的老师……”

    他信赖地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分享自己的心情,觉得这个过程里, 那些事情都变得很轻,随风散了。

    说完后,他被捂得有点闷,从韩竞怀里出来,世界重新通明。

    全世界的风都迫不及待来跟他搭话,白色盐地太耀眼,他忍不住把眼睛眯起来。

    他说:“我已经见过了世界最大洋,可还是觉得这里很美。”

    以前的风雨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大。那些过往对于孩童叶满很恐怖,那些人对少年叶满是阎罗,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长高了、得到一些本事,那些虚张声势的困难不再那么难以面对,他有了能力保护那个孩子和那个少年。

    光秃秃的他长出了好多枝杈,正在风雨中变得越来越强壮。

    以前贫穷的他中了一个亿的彩票,他决定全部用来做慈善,和韩竞一起。他决定试着接受世界给他的任何赠予,接受韩竞给他的一切,他也会把自己的全部给韩竞,以后的路他要和这个人一起生活。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想好往哪里走了吗?

    你还是时时刻刻在害怕吗?

    没有想好,但是他知道,他自往四面八方去,四面八方都有出路。

    从此,他不再让自己被困住。

    害怕吗?

    他还是时时刻刻感到害怕,可他会迈开腿走路了,就算怕到发抖,他还是会往前去。

    耳朵好冷,冷得好疼,他抬手捂住,侧头,换了左耳朵去听。

    微腥的风将他的耳朵弄凉,可他的身体很热,他听见风说:「我那天就想告诉你来着,可惜你上回走得急。」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可以去往任何地方,你要是有话给别人我可以给你捎去。」

    「这个世界很大,不止眼前这片海,你有一天也能看见。」

    「最后,你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好的小孩儿。」

    ……

    叶满张开嘴,说:“谢谢你。”

    东南西北的风往他身上扑,把他发出的声音通通塞回他的耳朵。

    他忽然一凛,睁大眼睛。

    他发现了一件巨大的事,那让他心脏狂跳,世界翻覆。

    他发现风的声音跟他的声音那样相近,几乎一模一样。

    风不会发出人的声音。

    那是谁在同他说话?

    是叶满在同他说话。

    所以梅里雪山不会说话、丽江村庄的石头不会说话、贵州的群山海洋不会说话、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会说话。

    在无时无刻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

    “谢什么?”韩竞说。

    叶满:“我决定去看医生了。”

    他扭头看韩竞,目光坚定:“我准备好了,去把自己修好。”

    韩竞瞳孔一震,说:“好,我陪你。”

    叶满:“等我病好了咱们再办宴席吧。”

    韩竞:“好。”

    叶满一直告诉他,他会努力变好的,他会努力的。现在他才明白,叶满是真的在为拯救自身拼命努力着。

    当初在第五封信拜访结束后,叶满跟他说过那样一句话,他说——原来一个人也可以强大,也可以游历,也可以帮别人、找自己。

    他也真的做到了,靠自己找回了自己。

    叶满是个极度英勇的人,韩竞无比清楚他走过了一段什么样的路,他知道他能走到现在究竟有多厉害。

    他揉揉叶满的头发,说:“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叶满笑起来,他眯眯眼睛,像小狗一样让他摸摸,然后舒展身体,望向远方。

    水鸟叫声清越悠长,比世界上最好的乐器还要好听,盐地反射着太阳的光,引起症状像雪盲。

    那样纯白的世界里,他恍惚看见一个孩子,一个身上脏兮兮的孩子,他手上捏着一朵紫色的小野花,他跋山涉水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来到他的面前。

    这一路的追逐,叶满一直逃避他,现在他追到自己面前算账了。

    叶满立刻充满愧疚和恐惧,他想说对不起,对不起把你活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没有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可……

    他只是抬起胳膊,将一朵紫色的小野花给叶满看,然后,他拢起手,遮在叶满的眼前,迟迟没落下来。

    叶满茫茫然地盯了他一会儿,好一会儿后,叶满才反应过来他的动作代表什么。

    他不是来找叶满算账的,他在给叶满遮挡刺眼的太阳。

    他心头猛地一震,忽然明白过来,他这一路上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不是要来找他报复,在广西医院楼顶,叶满坠落时,他触碰叶满的手,不是想要把他推下去。

    他只是……那个幼时的叶满,他只是在保护他。

    他一路跟着自己,是在用小小的自己保护长大的他。

    他却那么讨厌畏惧他。

    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来,他轻轻抬手,触碰那只小小的手,一朵虚幻的野花递到了他指尖。

    触碰时,碎成了漫天美丽的紫色野花瓣,那个孩子伸手,轻轻拥住了他。

    韩竞抱住眩晕的叶满,皱眉说:“怎么这么烫?”

    “哥。”叶满搂住韩竞的腰,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冷得发抖,他说:“我感冒了。”

    韩竞:“很明显。”

    他把大衣脱下来,裹在叶满单薄的身上,说:“好了,和这片海说再见。”

    叶满弯弯眼睛,咳嗽几声,笑着对着这个纯白的世界大声说:“再见!”

    叶满好开心韩竞并没有因为自己任性而指责他。

    而韩竞因为知道叶满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原因,也懂得教训,所以并不去浪费口舌教育他。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第一次,叶满生病也病得如此快乐。说完再见后,韩竞把他横抱了起来,韩奇奇跑在他们前面。

    他们背离童年大步走,全世界的风都来给他们送行。

    姥姥的电动轮椅派上了大用场,叶满缩在那里面,韩竞在后面推着他,太阳从南边晒过来,影子在北边。

    他和韩竞的影子交叠着,有时候他会偷偷玩一个小游戏,把自己缩起来,完全躲在韩竞的影子里,那就像自己和韩竞融合在了一起。

    韩竞垂眸看他无声的小动作,唇角轻轻弯起,他故意歪歪身体,叶满就立刻调整自己,变成合适形状把自己塞进影子里去。

    韩竞就继续换,于是叶满忙得要命。

    韩竞就像一个逗猫棒,把叶满逗得团团转,他没察觉韩竞是故意的,那个过度聪明的人发现了他的小游戏,并悄悄参与了进来。

    他只是专注地在轮椅里扭来扭去,并且把自己给逗笑了。

    韩竞开来的车就停在乡道那里,是一辆奥迪,应该是冬城民宿老板的。

    韩竞把叶满塞进车里,然后收好电动轮椅。

    “这里有医院吗?”韩竞问。

    叶满掩唇:“咳咳……最近的医院在五十公里外。”

    韩竞:“好。”

    叶满:“不用跑那么远,回姥姥家,给村里的大夫打个电话就行。”

    韩竞:“村里有大夫?”

    叶满:“嗯,这里的大夫很厉害,药到病除。”

    三月的风很暖,将冰雪吹得消融,春天在蓄谋一场灿烂的花开。

    叶满望望窗外自己从小长大到的地方,又回头看韩竞,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奇妙幻想,就好像自己那一天从世界上最小的海回来,然后拐回来了一个好朋友。

    从此,他的世界就不会孤独了。

    韩竞:“有这么厉害?”

    叶满迟钝了几秒,从想象中回过神,说:“当然啦,土狗还需要土药医嘛。”

    韩竞被他弄笑了:“行吧,小土狗。”

    叶满笑眯眯。

    韩竞:“以后好好锻炼身体。”

    叶满乖乖说:“好。”

    他身体很沉,发烧反复让他身体有点虚脱。

    告诉韩竞地址,叶满就开始犯困。

    韩奇奇趴在叶满怀里,仔细看他,那张可爱的小脸上竟然能看清楚担忧。

    “我没事……”叶满轻轻说。

    十几分钟后,韩竞的车停在了姥姥家门口,除了那辆牧马人之外,竟然还有两辆车。

    叶满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带着韩竞进院子,走到窗前往里面看了看,里面挤满了人。

    虽然叶满大部分不认识,可他就是能猜出来他们的身份。从他们说话的口型、带着的行李、身材的高度……叶满判断,他们是从关内来的。

    关内的,那就是姥姥的娘家人,姥姥的娘家人活着的只剩下舅姥爷和舅姥姥,男人看上去年纪六十来岁,肯定就是姥姥的亲弟弟。

    上次他们来还是十几年前,这么远来肯定是要留宿的。

    这等于……叶满没地方住了。

    可他现在浑身疼,骨头都要散架子了。

    屋子里说话热热闹闹,姥爷笑得很开怀,他好久没这样开心过了,他从来不会对叶满这样开心,只有对大哥他们这样。

    姥姥最先发现他,隔着窗叫他,叶满抿抿唇,拖着沉重的步子进屋。

    韩竞跟在他身后面,虽然他们不会知道韩竞是自己男朋友,他还是感觉到紧张。

    这样的紧张持续到了进里屋,一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和韩竞身上。

    关内老一辈讲规矩,进门要小辈先打招呼,于是那两个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就没吭声,只打量他们。

    姥爷笑着跟他介绍:“这是你小舅姥爷。”

    叶满垂下眸子,木讷地叫道:“舅姥爷、舅姥姥。”

    那俩人笑着应声,姥爷又指着叶满,对两个老人身后站着的年轻人说:“这是我大闺女家的孩子叶满,你得叫舅。”

    回头又对叶满说:“这是你表舅家的孩子,叫原……原什么来着?”

    大哥连忙补上:“原野。”

    姥爷一脸欣赏地说:“他是个大学老师呢。”

    那年轻人看着和叶满差不多岁数,长得很英俊,穿着时尚,气质有些冷和傲,不过在长辈面前还是礼数周全,叫道:“小舅。”

    这又是一个成功人士,每次见到这么成功的亲戚叶满都会不自觉开始和自己比较。那是因为他从小被比到大。

    不过现在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路,他修行好自己就行了。

    叶满不适应自己的辈分大这件事,有时候他还会遇见在村子里走着路偶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叫他小爷爷的情况,他尴尬地点点头:“你好。”

    “这是韩竞。”叶满简单的、郑重的介绍。

    但是仍然像小时候一样,没人在意他的郑重,他地位很低,连带着韩竞都被人轻视了。

    姥爷只是疏离地问了一句:“你朋友啊?”

    韩竞对他点点头,叫了声“姥爷”,姥爷不知道听没听见,没理他。

    既然一家之主不理,别人就没有理的必要了。

    好在,韩竞并不介意。

    叶满打完招呼就走到姥姥身边,就像小时候一样,家族聚会里不善言辞,喜欢待在角落。

    姥姥拉拉他的手,问:“怎么这么凉啊?”

    叶满笑笑,小声说:“有点发烧。”

    姥姥连忙说:“快上来躺着。”

    叶满身体实在难受,也顾不上礼节,爬上炕,然后拉着韩竞坐下,拿起姥姥的电话自己给大夫拨过去。

    姥姥是唯一一个对韩竞感兴趣的人了,她和蔼地问:“你是叶子的同学啊?”

    姥姥老是觉得“同学”是朋友的另一个称呼。

    韩竞在面对老人时展现了非一般的耐心和温柔,甚至把身体微微蜷缩,做出谦卑姿态。

    他温和地说:“不是同学,我比他大几岁。”

    这屋子暗,挤满了人就更加暗,窗外的光晒进来,被混浊空气滤过,落到叶满眼里的少得可怜,像一层漆黑模糊的影子。

    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就在那里,一左一右,中间透着模糊的天光。

    他那一刻感觉到了无比的幸福和安心,这房子那么多人,这一角是叶满的幸福结界,与旁人隔绝了。

    他蜷缩起来,感觉自己快被身体的高温蒸熟了。

    韩竞和姥姥说着话,手搭在叶满的背上,很熟练地给他按摩。

    其实他很难受,但他又极度幸福,他在姥姥的庇佑下,在韩竞的爱里。

    姥姥苍老的手握住他的手,给他暖着,她问着两个人话,叶满的耳膜仿佛一道结界,听别人说话很远,自己的声音震得他的世界嗡嗡作响。

    “韩竞,我想喝水。”

    “水壶在那儿。”

    “那个吗?好,我去倒……”

    他恍恍惚惚听他们对话,趴在枕头上,看韩竞走向暖水壶,那个高大的影子是他在人群中的依靠。

    熟悉的场景,一大家子的人,他一样缩在不起眼角落里一个人难过,没有人理他。

    现在,家里多了一个陪他玩的人。

    高烧里,他眼中的世界是震荡的,像是一场无声电影。

    仿佛他幼时打了个瞌睡,醒来就换了一场光景。

    韩竞把水端回来,没给他,而是出门去了。

    于是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叶满就那样盯着他离开的门,等待他回来,那期间他从来没怀疑过韩竞会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韩竞和大夫一起进来了。

    他爬起来,接过体温计,韩竞把水喂到他唇边,入口的水已经温了。

    他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给他晾凉水。

    一屋子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到这边,关心起了叶满。

    叶满并没有抬头说话,他在家里一向是不礼貌那个,而且不懂人情世故。

    喝完水,他又盯着韩竞,他觉得韩竞可以止痛,盯着他就会让自己心安。

    韩竞也看着他,在叶满的家里,两个人的感情是禁忌,他们靠这样给着彼此安全感。

    挂上水后,大夫就走了。

    叶满昏昏沉沉的,他已经看过姥姥了,想明天就走。他很想迁出自己的户口,可他没有自己的房子或者一份可以迁户口的工作。

    他躺在枕头上,脸靠近韩竞胸口,昏沉地听着他们聊天,姥爷说明天舅舅一家也要从珠海回来了,家里难得这样团圆,要好好庆祝。

    全家聚在一起的记忆很恐怖,小时候他是所有人眼里的笑话,被爸爸打得嗷嗷叫,像一只狼狈小狗。

    两个人就挤在姥姥家的炕头,靠近墙根儿的位置,韩竞侧躺着,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拿着叶满的手机,随意刷着。看起来姥姥家陈旧的、脏兮兮的、落满灰尘的环境没有让他有任何嫌弃和不自在。

    叶满像一只虾一样蜷缩着,挂着点滴的手搭在枕头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小角落,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那条视频之后发来的私信没有有用的信息,”韩竞检查叶满的手机消息,总结重点,低低跟他说悄悄话:“李东雨这件事过去二十八年了,找起来肯定有困难的。”

    叶满抿唇:“嗯。”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吕达跟我说,四五月份我可以跟着他一起去一档综艺学习,在湘西。”

    韩竞:“基金会筹备得差不多了,咱们线上见见理事会,确定完章程,回贵州提交注册后就去。”

    他们还是决定在贵州注册。

    叶满:“这么快吗?”

    韩竞垂眸看他:“你给我钱的时候我就开始弄了,不算快。”

    叶满:“办公地点呢?”

    韩竞:“咱俩选的那个地址我让朋友定下来了,正准备跟你报告。”

    叶满大脑高速运转正事,然后又不出所料“biu”地脱轨了,他开始关注起韩竞的脸,真是帅,像电影明星似的。

    他赞叹一会儿,沮丧地说:“唉……我脑子转不动,等我病好再和我说一遍好吗?”

    韩竞留意到他的目光变化了,实在可爱得让人心软,他忍住笑,说:“行。”

    叶满:“我的手机有新消息吗?”

    韩竞点进他的微信,低头看了看,叶满已经很久没有查看消息了,里面一堆未读。

    他耐心地一个一个读给他听,在两个人的小小世界里。

    “吕达说,去湘西带上马头琴,他面对面辅导。”

    “小侯说,他先回拉萨了,让你忙完去找他玩。”

    “李东雨说他开了个账号,把账号发给你了,让你关注他。”

    “王青山说,基地账号运营得很好……他每六小时都会给你发一次账号数据,他也开始直播了,让你去看。”

    “吴璇璇说她在对接赞助和广告,希望你能帮忙筛选。”

    “……”

    “还有,周秋阳跟你说,下周他会在额尔敦浩特请朋友一起吃饭,邀请你过去。”

    叶满沉默一会儿,说:“我没想到他会邀请我,我不想去。”

    韩竞:“前两天见他聊得不好吗?”

    叶满:“有一点不愉快,但不是因为他。”

    他纠结了一下,说:“现在就是觉得,和他做朋友我的状态会变得糟糕,他非常非常好,只是我没办法和他做朋友了。”

    韩竞听明白了,叶满放下了,他开始尊重自己的感受。

    韩竞:“那回吗?”

    叶满:“删掉微信吧,我已经跟他道过别了。”

    韩竞弯弯唇:“好。”

    他有点困了,毫无顾忌地提出要求:“我睡了啊,给我看药。”

    韩竞垂眸看他,应了声。

    等叶满呼吸平稳下来,他继续看叶满的手机,查看他好久没登入的邮箱。

    里面有很多堆积的广告邀约,还有一封特殊的,是央视电视台官方邮箱,问他关于苗族古歌的出处和商用可能,他们想邀请那个叫甘蓝的小姑娘参加一次晚会。

    这个涉及到民族文化,需要地方和组织事先同意。

    韩竞谨慎地又看了一眼,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花姐发了消息,让她帮忙沟通。

    做完这些,他关掉手机,垂眸看叶满。他脸色发红,眼睫低垂,睡得很安静。

    这里就是叶满从小到大的家,他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屋子里那些人说着方言,他能听懂,也能看懂叶满在这个家里并不受重视。

    当他溯源到叶满的原声家庭里,他可以更深刻地体会到叶满性格的养成原因。

    坐在地上那位当家老人明显的区别对待,没有人理会的透明人,病了也不会有人特别关心,除了他的姥姥,没有人问他一句难不难受。

    他缩在角落里,像一只不被爱的小狗。

    现在不是了。

    第206章

    韩奇奇守在叶满的鞋边上, 韩竞不时看看药物进度,给他换瓶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过了晌午。家里的客人变少, 只剩下舅姥爷夫妻俩和那个叫原野的大学老师, 他们也都上炕休息, 姥姥姥爷在睡觉, 这六七米的大炕看起来格外逼仄。

    叶满醒的时候, 韩竞正在给他按着手上针眼,他不知道韩竞什么时候拔的针,他一点也没疼。

    屋里很安静, 关内来的人都在休息或者看手机。

    叶满爬起来,困倦地说:“怎么这个时间了?你吃饭了吗?”

    韩竞:“吃了,你饿不饿?”

    叶满还没睡醒,痴痴呆呆说:“有一点。”

    说着, 他就要往前爬, 习惯性去抱韩竞。

    韩竞给他一个眼神, 说:“我给你买了锅包肉和黄桃罐头。”

    叶满吓了一跳,这会儿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了,欲盖弥彰地“啊”了声, 问:“你在哪儿买的?”

    韩竞:“镇上。”

    他起身去桌上拿了两个打包盒过来, 低声说:“刚刚让你那个亲戚帮你看的针,我出去了一趟。”

    镇上?开车跑了二十里吗?

    叶满扭头,那个坐在身边的青年……叶满那素未谋面的表外甥冲他点了点头。

    叶满腼腆笑笑, 礼貌地问:“你吃吗?”

    “不用,谢谢。”

    这人怪冷的。

    叶满就没再多说了,从炕上下去,准备吃饭。

    韩竞真好, 叶满想。

    他喂给韩奇奇一块儿肉,然后捏着筷子往嘴里扒罐头、喝甜水儿。

    好甜,天啊,自己好幸福,叶满又想。

    韩竞给他打开米饭,说:“慢点。”

    叶满抬头对他笑,那笑容又甜又软,直往韩竞心口上撞,这要是只有他俩韩竞就亲他了,可现在他只能看看。

    “咱们走吗?”韩竞问。

    叶满点头。

    韩竞:“好,今晚咱俩去城里住吧,明天回冬城。”

    叶满:“好。”

    他埋头吃饭,虽然病了,但胃口竟然很好。

    韩竞跟他说了甘蓝的事,叶满认认真真听着,听完了他也听完了,翻出自己的手机看邮件,发现手机快没电了。

    他又去找充电器,充电器被他放在背包里,背包在哪里……

    背包呢?

    他四处找,都没看见自己背包的影子。

    这是姥姥家,他倒是没担心东西丢了,只以为是姥姥看人多给他收起来了。

    他拉开一个个柜子找,但是都没从里面找到自己的包。

    没办法,他去问姥姥,姥姥正闭目养神,叶满一过来她就睁开了眼:“包?让你妈拿走了。”

    叶满的头嗡地一声,问:“什么时候?”

    姥姥说:“早晨你舅姥爷来的时候,她过来了一趟,把你的东西拿回家了。”

    叶满扭头看韩竞,皱眉说:“我的手串和你买的烟都在包里。”

    韩竞站起来:“我过去拿吧。”

    叶满摇摇头:“他们不认识你。”

    韩竞:“阿姨下午来过一趟,见过了。”

    叶满:“他们不会给你的。”

    感冒导致他身体轻飘飘的,整个人很难受。他有些焦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去拿回来。”叶满说。

    韩竞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说:“走吧。”

    叶满放松了一点。

    他还没做好准备去面对那个父亲的角色,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过他,毕竟在叶满心里,他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狠角色。

    韩竞在就好了,韩竞一定可以保护他。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往叶满的家里走。

    那过程里,叶满的胸口不停浮现恐惧,又努力往回压。

    短短百米距离,很快就到了。

    叶满拉开门,爸妈都在里屋,家里飘着一股子并不难闻的烟草味儿。

    妈妈看见叶满,立刻笑起来,又在看见韩竞的时候变得有些拘谨。

    “你打完吊瓶了?”妈妈说:“我给你煮了面条,正要给你送过去。”

    韩竞心里想,叶满不喜欢面条。

    里面那个男人先是皱眉看了韩竞一眼,随后乐呵呵跟叶满说:“感冒了?快进来,上炕躺会儿。”

    叶满表情变得有些迷惑,不明白都撕破脸了他怎么还能笑。

    韩竞想,叶满爸爸的喜怒无常或许是叶满时时刻刻保持对人观察的成因。不过,那个男人刚刚为什么故意看了自己一眼?

    “我的包呢?”叶满问。

    “今天后院有那么多人,怕你的东西被人翻了去,”妈妈去柜子里取出包,笑着递给叶满,说:“给你。”

    叶满立刻翻包,里里外外翻,翻完后他冷汗都下来了。

    他抬起头看妈妈,说:“我的手串呢?”

    他急促地问:“还有烟呢?”

    “烟在我这儿呢,拆开了一盒,是好烟,谢谢大儿子,”爸爸终于给他肯定,说:“在柜子里呢,我留着慢慢抽。”

    叶满心脏跳得格外快,问:“那手串呢?”

    妈妈掖掖头发,说:“让你爸送给你三姐夫家的孩子拿着玩了,你爸那儿珠子多的是,出去旅游买的,你随便挑。”

    叶满就是怕这个。

    自己的东西他们总是随意处理,他们可以把叶满的任何东西送人。

    “不行,给我要回来。”叶满觉得自己有些失重,看都不敢看韩竞:“你得给我拿回来,无论给谁的都给我要回来。”

    妈妈:“你姐夫开口要的,不给也不合适,下次我把你的东西藏好。”

    “给出去的东西怎么要啊?那是你亲侄子,大方点。”爸爸笑呵呵说:“爸那儿多的是,有个二百块钱的呢,看不上我再给你钱,你再买。”

    “买那东西干什么,我就不喜欢那东西,看着就恶心。”妈妈一脸嫌弃,为了表示是真恶心好让叶满放弃寻找和任性,进行妥协,甚至还干呕了一下。

    “你买得起吗?”叶满陡然失控了,他尖声道:“那一串珠子送拍至少五百万!那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你凭什么随便送人!”

    妈妈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不知道什么是拍卖,但能听懂钱。

    爸爸也慌了,他连忙穿鞋,说:“什么珠子值五百万?你没弄错吧?”

    叶满觉得自己特别丢脸,在韩竞面前他暴露了自己家庭的不堪与无知。

    他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说:“那是绿松石,不能碰化学物质,不能撞,不能高温,你找回来它坏了怎么办?你为什么要动我的东西?”

    爸爸以前听他这样说一定会发火的,因为他讨厌叶满的质问,更讨厌叶满用专属词汇跟他说话,因为他眼里叶满的东西都是他的。

    可他这次什么也没说,他拎起车钥匙跑了出去,跑去追手串。

    妈妈看他在哭,慌乱极了,连忙哄他:“叶子,我给你收拾了屋,你走这一年我和你爸给你装修了一个小屋,就在粮仓子里,我带你过去。”

    叶满精神不稳定,眼前的光影不停变换,这让他想起上一次去那片“海”回来时的场景,都是一样的绝望痛苦。

    他站不住了,浑浑噩噩地蹲下去,胳膊却被牢牢扶住了。

    他仰头看韩竞,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砸下来了:“对不住,哥……”

    “小满,”韩竞垂眸看他:“那就是一串珠子,就算丢了天也不会塌下来,不是大事儿。”

    叶满:“可那是你送我的,你找了很久才找齐108个一样的。”

    妈妈在一边无措地看着他们,韩竞有点顾不上她的想法了。

    他把叶满扶稳,按着他的双肩,与他平视,与时间抢跑,赶在叶满坠入深渊之前叫醒他:“我再找108颗更好的给你,它就是个破石头,没有你的情绪重要。”

    叶满:“……”

    他望着韩竞沉稳包容的眸光,渐渐的,他从崩溃中勉强稳定下来。

    他低下头,说:“我知道了。”

    天不会塌下来,对,不会塌下来。

    韩竞告诉过他的,遇到事情先解决问题,不要提前恐惧。

    妈妈把他们带到给叶满弄的小房间里,那是他们曾经装粮食的地方,他家里换了新家具,旧的就都塞到这里,还打了炕,铺上新的炕葛。他们计划让叶满回村里给厂子看粮仓,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然后住在这里。

    叶满昨天回来,妈妈已经收拾过了好几遍,连墙都擦得干净。

    这是叶满二十七年第一次有一个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以前会开心得要命,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坐在炕上焦虑地等,猛烈地咳嗽。

    韩竞确定外面没人,走到他面前,弯腰将他拥进怀里。

    叶满伏在他肩上剧烈喘息,肺部因为咳嗽震得发疼。

    他依赖地回抱住韩竞,说:“我会传染给你的。”

    韩竞:“那就让韩奇奇照顾咱俩。”

    小狗在边上歪头看他俩,吐舌头摇尾巴,丝毫不知道自己小小年纪就要承担养老重任。

    叶满没说话,他的脑袋里反复回忆韩竞刚刚那句话:它没有你的情绪重要。

    韩竞认为他很重要。

    自己很重要。

    他一遍遍想着,他的安全感渐渐回来了一点。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他在这里会很轻易崩塌。

    “哥,我想把户口独立出来。”他向他求助:“你能不能帮帮我?”

    韩竞:“好,用我西宁那套房子给你办手续。”

    叶满抬头看他:“可以吗?”

    韩竞掏手机:“有什么不可以的?那是咱们自己家,我现在让阿姨把房产证寄过来。”

    叶满心里一阵激动,韩竞的支持给了他面对现在的勇气和面对未来的希望。

    在叶满满心期待地要逃离这个家时,妈妈在哭。

    她一个人坐在经年陈旧的厨房里,无声地掉眼泪,她不明白这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昨天,她浑浑噩噩跑回家里,跟他爸说了这事,说他把中奖的钱全都捐了,他爸提着刀要去把叶满剁了,被她死活拦了下来。

    她跟他说了叶满想要登报解除关系的事,他疯了一样狂吼打砸,她就让他砸,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气上头顶失控的样子,看着屋里的东西被他打砸成废墟,忽然就想起一个词儿——家破人亡。

    她躲在厨房里哭,这么多年,她都是躲在这里哭的,这里是她劳作了一辈子的地方,是她的避风港,可年轻的时候他也会闯进来打她。

    现在不会了,她熬过来了,他对她很好,她的生活在一点点变好,可孩子为什么不省心呢?

    还藏农药,怎么可能呢?

    她想去扒着开那个墙上的耗子洞看看,她知道叶满惯会撒谎的。

    两个人沉默地待着,一直到了夜幕降临。

    她做好饭,默默收拾好家里,听着阴影里的抽烟一直抽到现在的丈夫说:“那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咱们管不了了,让他死在外面,咱们也不用给他收尸。”

    这句话让她一下子崩溃了,她指着丈夫,手指抖啊抖,情绪崩塌到不成样子,眼泪也下来了。

    “你忘了吗?他大学就自杀过了。”

    她说:“那天打电话,你一个劲儿逼他,你激他去死,他从楼上跳下去了,是他那个朋友把他拉住了,我问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差点就死了。”

    丈夫凶猛地怒吼道:“那就让他去死!装什么装!有本事他在我面前死!”

    她哭着说:“没见过这么狠的爸啊,真没见过,虎毒还不食子呢,他死了你就那么痛快啊,你天天逼他去死。”

    丈夫说:“他但凡像别的孩子一样懂点人事呢?别的孩子现在都知道反哺父母了,你看他呢?一个亿一分钱都拿不回来,捐了?他怎么不可怜可怜他爸呢?他从小就不懂人事,注意力不集中,书读不好,动不动就哭,就像我欠他的一样!他就敢说说,我就不信他敢死!”

    她的心里闪过一抹强烈的悲伤,这句话戳她的肺管子了,她说:“他要是真敢死呢?”

    他说:“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他要是有那个胆子早就有出息了!死就死,咱们就当没生过他。”

    不对,那是我生的,她在心里反驳。

    夜里,村子里的人都睡了。

    她爬起来,拿着手电筒和一根小棍儿,走到老墙边上找东西。

    老墙已经很多年了,土砌的,在他家院子和邻居院子中间,没有任何一家想过修。

    现在,那里已经遍布老鼠洞。

    她不知道叶满把东西藏在哪一个洞里,是不是在跟她撒谎,她只能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看,用东西勾。

    丈夫呼呼大睡,睡觉的呼吸频率都是生气的。

    她背着他,去找自己的孩子二十年多年前留下的东西,她一边找一边害怕,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她找了半晚上,终于,在一个被土掩埋的耗子洞里发现了东西。

    那是一个油纸袋摩擦的声音,她顾不上太多,连忙扒了出来,她在里面找到了半瓶干成粉末的粉色的农药。

    她手一抖,几乎拿不住,用手电仔细看,那药生产日期是千禧年之前的。

    她手脚瘫软,拿起药瓶回去找丈夫,一张皱巴巴的纸却轻轻飘了下来。

    那是孩子的字,用铅笔写的,很丑、很大。

    她捡起来看,上面稚嫩的笔迹写着:“爸、妈,对不起,我死了。你们再生一个喜欢的孩子吧,放心,下一次不会生出我啦。”

    那是孩子的遗书。

    她生的孩子很笨,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哪里都不如别人,呆呆傻傻的,总是惹他们生气,有时候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很厌烦生气,不愿意和他说话。

    他爸也打他、也烦他,她和丈夫差异很大,只有在讨厌叶满这件事上有共识,因为他是个笨孩子,她也时常因为自己生了个笨孩子而自卑。

    可她没想过不要他,他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她跌跌撞撞往屋里走,走了几步摔到地上,她崩溃地嚎啕大哭,她爬起来,跑进屋里。

    她把药瓶摔到丈夫身上,说:“你逼死他,你要逼死他!”

    丈夫不耐烦地起来,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她说:“你打死我吧,我不跟你过了,我跟叶子一起死,都是你逼的,这个家就是因为你散的!”

    丈夫不知道她发什么疯,冷静一会儿,看清她扔过来的东西。

    还有那张小小的、风化的遗书。

    他愣住了,又看了好几遍,说:“从哪儿来的?”

    她说:“从二十年前来的。”

    她问:“你为什么对他这么狠?你对你那些亲戚家的孩子都那么好,为什么对叶满这样?”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了?你要这么逼他?”

    她嚎啕大哭:“我为什么要这么逼他?我要把他逼死了!”

    他不是在威胁父母,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叶满每一次说自己想死不是威胁他们,而是真的准备去做,从小就想了。

    丈夫愣愣地看着那瓶药,一言不发。

    他抽了一晚上烟,第二天一早,他把药瓶拿去扔了,扔得很远很远,远到谁也够不着它。

    他准备和自己的儿子好好谈一谈,他还是不明白现在的孩子好好的,不愁吃喝,为什么会想死。

    他让妻子做了一桌子菜,准备找他沟通一下,他只读过小学,他的小学老师说过,跟孩子最重要的是沟通,以前他确实没和孩子沟通过,现在也来得及。可妻子去找叶满时发现他不在,出门去了。

    他望向叶满姥姥家的院子,问妻子,那辆牧马人是谁的。

    妻子说是叶满开回来的。

    他心里一喜,觉得叶满肯定没把钱捐了,他还有。

    他开心地等在家里,让妻子把叶满的行李拿回来,孩子回家不在家里住不像话。

    妻子去拿了东西回来,就一个小背包。

    他打开看,里面装着一条顶贵的好烟。

    他拆开抽了一根,觉着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

    他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就是一个钱包、两件旧衣裳、一个看起来很廉价的玻璃串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盒烟之外没什么发财的迹象。

    正好他侄女婿来了,他们聊着天,走的时候孩子抓着叶满的手串不愿意撒手,侄女婿着急走,就说:“让她拿去玩两天再给你送回来。”

    他知道叶满有很多这玩意儿,因为叶满睡不好觉,就各处求这玩意儿,又因为穷,买的都是十块二十块,顶天过百。

    他向来疼爱家里的小辈,大方地说:“不用送回来,给她玩吧。”

    他没见识,那串手串值五百万,他的孩子又哭了,他又搞砸了。

    叶满把韩奇奇的小鞋子脱了,把它抱上来炕。

    它在航空箱睡了好几天,实在是委屈。

    炕是热乎的,上面铺着新被子,韩竞也上来了,他摸摸奇奇,打量这间屋子,说:“这都是老家具?”

    叶满点头。

    这屋子也就十多平米,挤满了老家伙,组合柜、缝纫机、老电视、影碟机,有的岁数比叶满都大,一进来就跟穿越了似的。

    他走到一边的深色柜子上,盯着看了会儿,说:“这个卡通贴纸是我小时候贴的。”

    韩竞:“它叫什么名字?”

    叶满:“……忘了,以前记得很清楚来着。”

    韩竞:“喜欢贴纸咱们买了回家随便贴。”

    叶满被他逗乐了,心情稍微回暖。

    他一个个看着这些老家具,然后拉开一个柜子,里面堆放着旧被子和旧衣服。

    他跟韩竞说:“我小时候被打会躲进这里。”

    韩竞看进去,那个衣柜很狭小,里面黑漆漆的,韩竞仿佛看见了一个孩子恐惧地躲在这里,无助地蜷缩着。

    韩竞说:“宝贝,你已经长大了。”

    是啊,所以想以前的事没有意义。

    叶满一下子从过往的痛苦幻觉中惊醒。他埋头翻柜子,看是否能翻出什么童年宝藏,冷不丁翻出了一箱碟片。

    这东西都是老物件了。

    他把东西拿出来,跑到旧电视前面摆弄。

    他家里条件不好,所以东西都用得节省,一般的电子产品报废都是爸爸砸碎的,否则都会保存得不错。

    但是他们家里电子产品更替挺快的,因为他爸砸得勤快,十天半个月就得发一次火。

    这是家里最后一台DVD,没用过几次科技就快速发展普及数字电视了。

    他试着链接线路,把DVD打开,那样磨磨蹭蹭研究一会儿,还真的被他弄出了影像。

    旧电视分辨率低,还是大肚子,但还能用。

    他把一个碟片放进去,那是一个日本动漫的盗版蝶片。

    过往那个年代,这种乡村里的人没有正版盗版的意识,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正版盗版。

    这个碟片是叶满曾经攒钱买的,只看过一遍,收得好好的,没什么划痕。

    播放出来画面,他有些激动,连忙跑到韩竞身边,跟他一起看。

    这个屋子可真适合怀旧,尤其韩竞还陪着他。

    嗡嗡的碟片转动声充满房间,动漫也开始了。

    “宝贝。”韩竞侧头看他,低低叫道。

    叶满“嗯”了声,眼睛盯在电视上,明显已经看进去了。

    韩竞微微靠近,将唇贴住他的侧脸。

    “不要……感冒了。”叶满轻轻避开他。

    韩竞探身过去,剥夺他的视线,吻住了他的嘴唇。

    嘴唇一下一下啄吻,呼吸渐渐急促,吻也变得深。

    第207章

    叶满感冒呢, 鼻子不通气,就觉得这个吻有点窒息的快感。

    他这个人,痛感和快感是分不开的。

    他攥住韩竞的衣领, 张开嘴唇, 用力迎合他, 这个老房子里的家具看着叶满长大, 现在又看他恋爱。

    电视里动漫的声音热闹而热血, 只是好像离他们很远。叶满沉迷于接吻,模模糊糊地问:“就不能忍一下吗?”

    “强忍着了,你刚睡醒那会儿要来抱我, 我也特别想抱你。”韩竞搂住他的腰,把他抱在腿上,有些着迷地说:“我的老婆刚睡醒就来找我抱的样子好可爱。”

    叶满心脏狂跳,急于表达自己对韩竞的情感, 笨拙地说:“你、你也可爱。”

    韩竞闷笑, 把他压在自己的腰间, 心存不良地哄道:“夸赞老公应该夸哪里?”

    叶满脸一下就红了,老老实实地开口:“听说发烧的时候……”

    韩竞:“不行。”

    叶满与韩竞面对面坐着,张开红润的嘴唇, 吐出一点裹着口水的舌头, 给他看。

    韩竞被他撩得遭不住,心道自己比他大这九岁可真是白长了。

    他忽然靠前,用嘴堵上他的, 紧紧抱着他亲,说:“等病好。”

    叶满乖乖“嗯”了声,两个人贴在一起,把过去几天分开份儿的亲回来。

    可谁也亲不够, 不愿意分开。

    一直到韩奇奇忽然开始叫,两个人立刻分开。

    妈妈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子水果。

    “哎呦,这个电视还能看啊。”她笑着说:“给你们拿的水果。”

    她看了眼韩竞,有些小心翼翼似的,然后跟叶满说:“给你朋友拿水果吃。”

    韩竞:“谢谢。”

    他打量这个女人,其实叶满爸妈都长得不错,即便被岁月和劳动环境磋磨也能看出原本的好模样。

    叶满没说话。

    他低着头,呼吸还没平稳。

    妈妈在凳子上坐下,像是想要聊天的,叶满倒头,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背对她,一声没吭。

    还是韩竞回她的话。

    韩竞是个很成熟的人,虽然年纪比叶满爸妈小多了,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轻松松让所有人都满意。

    半个小时后,爸爸回来了,他带回了手串。

    他把那串珠子小心翼翼放在叶满面前,说:“看看,有没有磕碰。”

    一百零八颗,叶满一颗一颗地看,然后给韩竞,盯着韩竞说:“你检查检查。”

    韩竞拿起来看,他不是自己看,他是看给叶满看的,他必须让叶满放下心来。

    “没事。”他平稳地说。

    叶满这才放松下来,牢牢抓着那串绿松石,缩在角落里用手仔细擦。

    “儿子。”爸爸笑呵呵对他说:“你那些钱没捐是不是?还买了车和这玩意儿。”

    “不是。”叶满抬头,那双眼睛看他时没有半点波澜:“这是韩竞的,车也是他的,烟也是他的,我的钱全都捐了。”

    爸爸脸色一僵,韩竞敏锐地察觉到了里面的戾气。

    他发觉叶满的爸爸是一个不会控制自己情绪的人,而且情绪很轻易就会波动。

    但意外的是叶满爸爸这次把脾气压回去了。

    他问:“还能要回来吗?”

    叶满跟他多说一句都觉得心里恶心:“不能,钱早就没了。”

    叶满妈妈连忙说:“先让叶子歇着,我去做饭。”

    爸爸还要说什么,被妈妈拉出去了。

    韩竞关好门,回头看叶满,发现他在角落里哭。

    他把手串一圈一圈缠在手腕上,嘴唇贴在母珠上,眼泪无声地坠落。

    他心里一疼,说:“珠子是好的,真的没事。”

    叶满:“嗯。”

    韩竞走过去:“怎么哭了?”

    “条件反射,没想哭。”叶满擦擦眼泪,说:“你不知道,刚刚他是要打我的。”

    韩竞:“……”

    叶满的敏锐度不弱于他,但并不体现在社会化上,而是兽类习性上。

    他很轻易就能捕捉到别人的恶意,现在他已经明白原因在哪里,他是从他爸的身上练成的。

    常人在社会里生活,叶满的生存环境更像严酷的大自然,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觉,否则小羚羊会被捕猎者咬断脖子。

    他来到他身边,叶满立刻卧倒,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他需要一点安全感。

    韩竞摸摸他的脑袋,陪他一起看电视。

    只消停了一会儿,门外又传来声音,叶满立刻从韩竞腿上转移至被子上,门被推开,叶满的妈妈进来了。

    “叶子,吃豆芽吗?”她笑着问。

    叶满:“不吃。”

    她说:“你生病了,得吃点青菜。”

    叶满说:“我不想吃豆芽。”

    她说:“家里只有豆芽,我给你炒得清淡点。”

    叶满焦虑地搓韩奇奇的毛,说:“我不吃了,韩竞给我买饭了,我刚吃完。”

    妈妈说:“唉,还是城里好,农村什么也没有,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

    这话说的,就好像叶满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负担一样。

    韩竞垂眸看叶满,他正把脸贴在韩奇奇的毛里深呼吸。

    他以为这样就过去了,半个小时后,妈妈又过来了:“我让你爸去买了卤肉,你过来吃吧。”

    叶满:“我不饿。”

    韩竞接话:“他刚吃过了。”

    叶满妈妈说:“那咋办,我再给你炒盘豆芽啊?”

    韩竞觉得自己都有点焦躁了。

    一句话翻来覆去说,她好像完全听不懂叶满的拒绝,可她偏偏又是一幅很关心的样子,让人没法说什么。

    韩竞:“他现在还不饿,你们吃吧。”

    韩竞一句话让她停止了炒豆芽的重复,她叹着气跟韩竞抱怨说:“我就爱吃豆芽,他爷俩都不爱吃。”

    原来她知道叶满不爱吃。

    不说豆芽了,她又一脸目不忍视的样子:“你看看你那头发,那么长,丑死了。”

    仿佛贬低叶满已经是她的肌肉动作。

    韩竞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家里,叶满要时时刻刻提防着爸爸的情绪反复无常,又被妈妈忽略真实感受反复地磨,正常人能在这种环境里待多久?

    叶满妈妈离开了。

    韩竞伸手,捂住了叶满的耳朵。

    叶满一愣,翻起眼睛看他。

    韩竞的手很大,可以包裹住叶满的耳朵和半张脸,微微压迫时,叶满的耳朵就出现了轰隆隆的、类似岩浆翻滚流动的声音。

    外界一切的声音都被阻隔,他好奇地感受着这个奇特的反应,手压住韩竞的手背。

    他轻轻开口:“像有火在燃烧一样。”

    他的声音大得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呼吸都像是一场场飓风。

    以前他知道会有这样的反应,可他没有琢磨过,真有趣,这样的话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听见了自己的世界。

    轰隆隆的声音,是血液流动的声音吗?砰砰的声音是脉搏……自己的身体也在时时刻刻发出声音吗?好神奇……

    不知不觉里,妈妈刚刚给他带来的焦虑消失了,他爬起来,伸手捂住韩竞的耳朵。

    韩竞挑眉看他,没说话。

    于是那么慢长的空白时间里,两个人就这样静止着对视,一动不动。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身体可以供他驱使,它那样忠诚,眼睛看到的风景只会告诉他一个人,鼻子嗅到的气味也只反馈给他一个人,他遇到喜欢的人,身体也会替他开心,一起作用替他营造幸福感。

    可他一度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甚至一度想要杀死它。

    当他捂住耳朵时,他听到了自己身体的生机勃勃,会不会,每一个人就是一座高楼呢?这里面什么都有,他追寻的家与归属都在自己的身体里装着。

    他放下手,问韩竞:“你听到了吗?”

    韩竞从来都很懂他的抽象表达,并且不觉得莫名其妙:“听到了,你的脉搏。”

    叶满:“嗳,韩竞,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自己就是一个高楼呢?”

    他孩子似的说着天真的话,他说:“我走到哪里,它就会搬到哪里。”

    韩竞眼底慢慢浮现笑意,愉悦地说:“你就是高楼。”

    叶满躺到在被子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继续听自己身体的声音。

    安静的、规律的、脉搏震荡的声音,仿佛置身高原的喇嘛庙,仿佛坠入幽深的地下溶洞,又仿佛奔走在迷雾丛生的公路……

    他不停漂泊着,跟着谭英的步伐走在朝圣的路上,他把谭英当做朝圣的庙宇,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一路朝圣试图寻找解脱的庙宇,或许一直在他的心里藏着呢?

    “我想找人聊聊。”叶满又一个打挺坐起来,说:“找专业的人聊一聊。”

    韩竞:“好,随时可以开始。”

    叶满:“随时?”

    韩竞:“我帮你找了一个不错的医生,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和她聊一聊。”

    叶满犹豫:“收费很贵吗?”

    韩竞:“现在你的工作足够负担得起。”

    晚一点,家里来了好些人。

    都是爸爸那边的亲戚,他们都听说了五百万的手串的事,也都知道他中彩票中了一个亿,然后给捐了。

    大门口停了很多车,叶满连想都不用想,那肯定都是爸爸请来“教育”他的。

    爸爸很习惯使用这个招数,让别人来教育叶满,让叶满知道他是多么不懂事、是被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孤立的存在。

    门被一次次敲响、试图打开,家里的亲戚试图透过窗帘看里面的情况,还喊叶满的名字。

    可是叶满一声不吭,关灯装死。

    “这孩子怎么这么隔路呢?”

    “我要是他爸我得气死,培养了这么多年培养出一个白眼狼。”

    “怪不得上回那么说话呢,看不上看粮仓的活儿,搞半天人家发达了,翅膀也硬了。”

    “如果不是他爸他哪来的今天?他是喝着他爸的血汗才活到现在的,说捐就捐,真以为自己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儿啊?”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没出息的,怎么中彩票的不是我家孩子呢?”

    “……”

    七嘴八舌的低语嗡嗡地透过门窗缝隙传进来,安静的房内,叶满和韩竞靠墙坐着,小白狗也盯着外面,清冷死寂填充满这个房间,氧气仿佛被一点点抽离。

    叶满动了动,韩竞立刻去看,发现他只是挠了挠脸,没别的动作。

    韩竞与他并肩坐着,过往的那些年里,再多的险境与孤独都不及此刻他体验到的,那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反复摧残。

    叶满从前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吗?他常常躲在角落里听着别人这样数落他吗?

    他会想什么?他在想什么?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听他三叔说,夏天他爸打了他一巴掌,是不是因为这事儿跟他爸置气?”

    “打他不是为了他好?提前打他让他知道社会复杂,是给他引路,让他出人头地,做父母的真难啊。”

    “太能记仇了,连他爸打他都不能理解感恩,还指望他什么?”

    ……

    这种场景对叶满来说很熟悉,他在亲戚眼里是没有尊严的,谁都可以侮辱他。

    幼年的他就是这样,躲在角落里,听着那些人高高在上、充满正义感地审判他,他们很大很大,每一个像十头大象那么大,而他很小,像一只燃爆地球的十恶不赦的邪恶小蚂蚁。

    更可怕的是,叶满到现在仍然分不清其中关切与暴力的区别,因为那些人很擅长把那些让叶满痛苦的东西合理化。

    叶满快三十岁了,他们还是这样对他。

    只是对不住韩竞,这么坦荡又堂皇的人陪着自己受这份委屈。

    凉薄的空气披在他的身上,他低下头,脸颊忽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一手的眼泪。

    韩竞心里怒气丛生,一点一点擦他脸上的水痕。

    “小满,别怕。”他低低说。

    叶满摇摇头,他把额头抵在膝上,蜷缩起来,于是眼泪染湿了裤子。

    “没有啦,”叶满说:“你在我身边,我一点也没有怕。”

    韩竞在他身边,他觉得很安稳,有寄托,所以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无助和痛苦。

    他只是控制不住哭泣本能,只是那些特定的人出现,他的眼泪就开始自动流出。

    “要不咱们出去,把他们都砸一遍。”韩竞慢悠悠说着土匪话,却并不像在开玩笑:“韩奇奇能咬几个咬几个。”

    韩奇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懂了,当真雄赳赳气昂昂地汪了一声。

    叶满弯弯唇,说:“没必要,他们不懂。”

    话到这儿,他忽然卡了一下。他明白过来,他那个生物学父亲不懂,不懂频繁打骂孩子会让孩子变笨,不懂他们的殴打不会让孩子变坚强,不懂被打出来的孩子到社会上也挨打,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打孩子会让孩子感恩戴德,把他打到大学毕业,他就一瞬间就能变成成功人士了。

    可他们却忘记给孩子发社会上每一个人都吃过的智慧果。

    门外安静了好长时间,妈妈敲响了门,说:“叶子,给你们送饭来了。”

    韩竞下去打开门,叶满妈妈端着一帘子饭,透过屋里的灯光,韩竞看见里面有一盘黄豆芽。

    他接过来,回头看叶满,却见他下来了。

    “他们喝酒呢,”妈妈问:“你要不要饮料?我给你拿一点。”

    叶满拿起衣裳,说:“我去见见他们。”

    韩竞一愣,皱眉看他。

    叶满经过他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韩竞,你陪陪我。”

    韩竞点头,把饭菜放下,跟着叶满出门。

    他不太适应这边的文化,生意也很少铺到这边,三个省只开了一家民宿,平时也很少来。

    这是他的恋人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一种让人感到焦躁的环境,明明父母双全,亲戚一大堆,可生存条件却如此严苛。

    他陪在叶满身边,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给他支撑。

    “我随时能带你离开,”在进门之前,韩竞对叶满说:“牧马人性能很好,就算前面是沼泽悬崖我也能带你过。”

    叶满听清楚了,心里有了底气,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被赶出家门坐出租车狼狈回出租屋的可怜虫了。

    叶满妈妈也听见了那句话,她脸色苍白,试图拉回自己的儿子,可那个孩子却对另一个人温柔地笑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

    叶满走进了屋里,屋里十来个人正在吃饭喝酒,男女老少都有。

    见他过来,都停了下来。

    “儿子,快过来。”爸爸笑着叫他:“咱爷俩好好聊聊。”

    叶满站在门口,说:“钱真捐了,你别想了。”

    “你这孩子,你爸能要你的钱吗?”一个婶子嗔怪道。

    “对,爸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

    叶满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韩竞就靠在他身后的墙上,垂眸看他。

    叶满对着那个一脸笑容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男人说:“他们说,我是因为六月份你打我那事儿记仇才捐了的,有两个事情弄错了,我不是只因为那一件事不往家里拿钱,还有一个是你不是打我,你是拿刀砍我,没有我妹妹拦着,我已经死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静了,他们不知道叶满爸爸又动了刀,而且是对自己的孩子。

    爸爸笑着说:“这孩子,我那是吓唬你,能真砍你吗?”

    韩竞只望着叶满,叶满的脸上仍然有浅浅一道疤,在他当初离开冬城前还没有,那刀疤或许会跟随叶满一辈子。

    “你会,我从来都知道你会杀人,我也不是什么例外。”叶满坚定地说:“我知道那一天没有外人在的话,我的脖子就会被刀斩断了。”

    “爸怎么可能真杀了你?唉,爸检讨,”他宠溺地说:“爸都这么认错了,你就别记仇了,我这辈子没和谁这么小心翼翼过,性子都被你磨没了。”

    叶满觉得特别恶心,他厌恶来自这个人的“宠溺”,总是充满黏稠的腐臭味儿。

    叶满继续说自己的话:“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打我,一脚把我从讲台踹到教室最后面,让班上同学排队挨个扇我,我跟你说了,你又打了我一顿,因为你觉得老师打我就一定是对的,你高高在上地告诉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让我去跟老师道歉,我去道歉了,所以他打我打得越来越厉害,他打完我我不能露出伤,否则你发现了会再打我一遍。”

    韩竞抬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心脏位置,钝痛。

    这个地方对叶满来说满是创伤和压迫,并不是一个家。

    “上了初中,你把我扔在寄宿家庭里,当着所有舍友的面跟寄宿那家人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打,打死了算你的。所以他们就打我,告诉我你是跟他们一伙的,打死了你还会给他们钱。”

    “你就让他们打?”那个给他找粮仓好工作的姐夫皱眉说。

    “我打不过他们。”叶满扭头看他:“我跟你没见过几次面,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初中的时候不到一米五,我营养不良,长得很慢。”

    那人不吭声了。

    爸爸咬紧牙,仿佛是心疼了叶满,却一幅怒其不争的样子,凶狠道:“你怎么那么怂呢?一群□□崽子,你不会拿刀杀了他们?”

    叶满淡漠地开口道:“我不是你。”

    “哪有教孩子杀人的?”亲戚们纷纷开口指责。

    爸爸立刻改了面孔,笑着吹嘘自己的英勇顺便贬低叶满:“要是我就杀了他们,这孩子不像我。”

    韩竞觉得极度不适,他能感觉到叶满爸爸情绪的波动频繁、偏激、极不稳定。

    “我高中的时候,你拿刀杀人,”叶满重新看向父亲,声音平稳:“你拎着刀走之前还对我笑,跟我说你去杀猪,我想了很多年才明白,那个笑是因为你对这个家完全没有责任感,对我和我妈没有一点顾念和感情。同学都说我爸是杀人犯,他们那会儿都欺负我,知道这事儿更变本加厉,很奇怪,那时候没人打我了,可我更痛苦了。我走上楼顶,差一点就跳下去了。”

    他们在听家里最没用的孩子的自白,诚如叶满所说,他们几乎没见过叶满几面,农村的孩子,开始上学就是出飞燕,以后再难见一面,所以他们不知道叶满经历过什么。

    叶满的爸爸笑着看他,像纵容一个孩子一样听他说话,就像听一场表演,没有丝毫当真。他的妈妈站在更远的地方,甚至没进屋,她在灯光照不进的地方偷偷哭,哭得发抖。

    “我考上大学了,我脑子笨,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学校,我好开心,你明明也开心了,可又转眼变了脸,你差点把我的腿打折,骂我没出息,我认错,我说我复读,你说没钱供我,我说我不念了,去打工,你又骂我白供我,我问你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可你又没给我一个能走的退路。我才明白,你只是享受打我,享受我跪地求饶。”

    他低头笑笑,挠了挠卷毛儿,继续说:“上了大学,寝室里有个人很坏,老是欺负人,我想搬出去,又被你找到学校,逼我回去。导员要给我换宿舍,你不同意,你说是我的问题,我不会和人相处。你把我按在那儿,说我和他相处不好就没办法走上社会,知道我吞药自杀你也不同意我搬出去,你每天让学院查寝确保我活着,你不让我出去兼职或是实习,我在院里都有名气,他们说我是特殊人群,是傻子,需要特殊关照,我没有半点自尊。”

    “不是,”一个亲戚不耐烦地打断:“他怎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呢?这也要往你爸头上扣屎盆子?”

    一个勺子啪地冲着叶满砸过来,韩竞快速上前一步拦下,冷冷看过去,那个亲戚怀里一道童声尖利地响起来:“打死你!”

    叶满厉声道:“闭上嘴!”

    小孩儿被他一瞪,吓得一抖,接着嚎头大哭起来。

    第208章

    叶满妈妈忙着上去哄孩子, 一边温柔地安抚,一边一脸责怪:“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 你这么骂他干什么?”

    叶满淡淡说:“你对所有的孩子都这么宽容, 为什么从来不对我宽容呢?”

    妈妈背对他, 不愿意听他说。

    叶满没再理, 他抬头看看那个曾被他叫了二十多年爸的人, 继续说:“你知道那个室友后来怎么样了吗?他工作后让人捅死了。”

    有人抽了口凉气,已经有亲戚把那个金贵的小孙子抱起来出去了,这种事连她们心尖儿上的孩子听都听不得, 他们却敢来劝叶满对他的爸爸大度。

    “我没见过比你更怪异的人了,”叶满继续说:“你可以因为别人跟你拌了一句嘴拿刀杀人进监狱,可我被欺负成那种程度,你却认为我应该忍耐, 在所谓的逆境中锻炼社交能力。”

    叶满爸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这不是用我的人生经验教育你吗?为人父母的, 都是用自己的经验教育孩子, 避免你走弯路。”

    这么冠冕堂皇,韩竞一个局外人都觉得恶心,他胸口剧烈起伏一下, 想开口, 叶满却又开始说下一件事了。

    “大学毕业了。”叶满继续说道:“我发现我跟别人不一样,他们好像一下就适应这个社会了,我却像一个傻子, 我说话说不利索,我坐公交都容易坐反,我面试频频受挫,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会害怕。你从不允许我出校门, 却问我为什么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社会经验丰富,问我怎么没有年少成名让你有面子。”

    “这也能怪你爸?”一个亲戚说:“你别把什么事儿都往别人身上推,别的孩子可不像你似的。”

    爸爸叹气,无奈苦涩:“怪我们没能力给你一个好的环境,家里得干活,要不就让你妈去陪你了。”

    他根本不知道叶满在说什么,他只是在感动自己。

    不过叶满并不在乎,他只是把这些说出来,他今晚要一步一步地,将他们之间所谓的亲情掐灭,让所有人都知道,没人能再回头。

    叶满说:“今年七月,我去西藏出差,男同事想要欺负那个女同事,就当着我的面。我看不过去啊,我拿氧气罐砸了他,我以为我做了件好事儿呢。”

    “是好事儿啊。”一个亲戚忍不住说。

    叶满:“九月份,我旅游到了广西,你让我妈给我打视频,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说的吗?”

    爸爸说:“我那时候是为你着急。”

    叶满拿出手机,调出那天的视频录屏,调到最大音量,放在桌正中间。

    这一刻韩竞才知道叶满那一夜经历了什么,他眼底翻涌着浓重的阴霾,那些刺耳的话刺在他的神经上,像一把把刀子。

    他仿佛有看见叶满坠落时的影子,他只知道他绝望了,可他不知道他经历了这些。

    亲戚都骚动起来,说:“你怎么跟孩子也骂得这么难听?”

    墙头草,来回摆,怎么他们都是正义的一方。

    妈妈迅速冲进来,把手机抢过来,关掉那些让这个家出丑的音频。

    叶满也没拦她。

    可该听的大家也差不多都听见了。

    “这个视频挂断的时候,我听你的从楼上跳了下去,韩竞救了我一命。”他说:“那一跳,算我把命还你们了。”

    韩竞手指微蜷,已经想带叶满离开了,可他知道这是叶满自己的战场,他在对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原生家庭战争宣布停战宣言。

    妈妈站在一边哭,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极度恐惧在叶满身上发生的“死亡”,从她知道叶满真的想死以后,这种恐惧就时时伴着她,她太痛了。

    “就这么点事,说开了不就好了。”一个亲戚打圆场。

    “我都跟你道歉了,你给我一个改正机会,”爸爸拿起酒杯,半杯白酒一饮而尽,一副潇洒劲儿:“都在酒里,咱爷俩的仇就过去了。”

    叶满摇摇头,说:“那只是冰山一角。”

    叶满爸爸见他不听话,无奈道:“可我那真是为了你好,你问问他们我说得对不对,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

    “哦,你又要说爱了。”叶满笑笑,说:“真是奇怪,你们爱得我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疼,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爸爸态度特别良好,好脾气地笑着,他的笑容仍是在忽略叶满的感受,专注自己的父权巩固:“爸跟你道歉,以后我都改,年轻时候只顾着给你挣钱了,没注意你的心理健康,让你走歪了。”

    心理健康?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现在爸爸还在致力于证明叶满是歪的、错的。

    他摇头,他没想过辩论,只是陈述:“别跟我道歉,我知道你小时候也没被爷爷奶奶重视过,我理解你,你养了我,我也做不到报复你。”

    韩竞眸底闪过一丝痛色,目光沉沉落在叶满的背影上。他想起刚从拉萨出发那会儿,叶满不愿意跟他装了,变成他自己时的样子,他敏感、紧张、过分警惕……他甚至不太能和人正常交流。

    广西那一天,叶满从楼上一跃而下,他唯一问的话是“能不能和父母断亲”,他挣扎太久,他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可那么痛苦无助的他就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需要从他那里借。

    他现在已经有了些力气,所以他肯定不会留下了。

    不同于他,桌上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妈妈也是一喜,把手机放下了。他们开始说起了阖家欢乐的话,叶满示弱了,他们又开始觉得他好拿捏,说:“就是,你够幸福的了,出去看看哪有爸跟儿子道歉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够惯着你了。”

    叶满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你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自认为是我的登天梯拉车牛,可我还是这么不懂感恩。我想告诉你,因为我没上天,我的世界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你想逼我当大梁,可我一早就让你蛀空了。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我恨你也没意义。”

    爸爸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说:“爸没读过几年书,我是为了你,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和你妈吗?”

    叶满又摇摇头:“你没体谅过我,也没善待过我。你分明知道怎么对人好,你对在座的各位还有一些外人都比我慈爱,你只是觉得我不配而已。”

    亲戚们不干了:“这话说的,我们都知道你爸是个好人,够意思,他对自己孩子还能差了?”

    叶满没理,他平静地说:“别以为我享了多大福气,我活着并不比你们轻松,过去二十七年我时时刻刻都在疼,没有一刻是不累的,我甚至没办法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半年跟你们断了联系我才感觉到一点点正常人该有的开心,我才喘过一口气来。我今天说这些不是让你们知道你们对我有多恶毒,只是告诉你们,别再把自己当我的恩人了,我不认,也不要再联系我,咱们断了吧。

    我得趁着喘过来这口气去找大夫救救我,得吃药,我得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妈妈既恐慌又觉得丢人,她大声说:“别说了,别说了,吃什么药?精神病才吃药。”

    说完,又莫名其妙加了一句:“你看看你那头发。”

    韩竞抱着双臂靠在墙上,皱眉看过去,叶满的妈妈正一种厌弃鄙夷的眼神看叶满,眼睛翻起来,在不停剜他,甚至身体也向后、站进人群里,就像叶满是个什么奇怪的脏东西,她需要和人群站在一起与他对立,并且迅速挑一个缺陷打压他,让他丧失自信,好拿捏。

    她给人那种羞耻感太强烈了,就算是一个陌生人都不会轻易这样看别人,可这是叶满的亲妈。

    让人心惊的是,叶满描述这些时没有人是真的心疼叶满的,他爸只顾着维护自己的形象和统治地位,她妈把面子看得比他重要百倍。

    没有人心疼他,所以叶满现在连呐喊、生气都懒得,他一开始体验这个世界的温度就是冰封万里的。

    “妈,你看看你,从来对我这么苛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对别的小孩儿这么宽容,也让我宽容,却不肯对小时候的我宽容。”叶满对她笑笑,说:“你总是把我‘不懂感恩’挂在嘴边,是特别希望我感恩你给我这条命吧,但我不是很想要,我试着还给你很多次了,我自杀了那么多次,当还给你了行吗?以后,别再逼我回报了。”

    叶满妈妈更加羞耻,她拒绝听叶满对她的指控,开始逃避,急促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天天胡说八道!”

    叶满没理会她说什么,淡淡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看你们,我会换手机号,不再跟你们有牵扯。往后你们两个人的养老钱我也会按法律规定给,但别惦记那咱们都无福消受的一个亿了。”

    说完,叶满站起来,跟韩竞说:“哥,咱走吧。”

    没人拦他。

    屋里静了,是叶满五叔先说的话:“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就给批过命,他天生体弱,华盖命,太阳星平陷,太阴星过旺,根本不能像你这么养!”

    “还有这说法,啥叫华盖?”

    “就是天生敏感,你越打,他越立不起来,就算是命格好的孩子,哪家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妈呀,那咋养?农村可没那条件养精细人,叶满他就是太脆弱了。”

    “就是,敢跟他爸这么说话,打死都不过分。”

    “你怎么不把自己家孩子打死呢?”

    “我家孩子优秀啊。”

    “十里八乡也没有几个像他脾气这么爆的,估计真的把孩子弄伤了……”

    于是一屋子人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韩竞停步,侧身看回那群现在还在致力于说叶满坏话的所谓“亲人”。

    “你想打死谁?”他凌厉的眸子盯向刚刚说话那人,语气冰冷刺骨。

    他去而复返,从阴影里走出,沉沉开口道:“你要不要来试一试?我倒要看看看一看你家优秀的孩子有个多硬的老子。”

    韩竞极具压迫感的身高气势下,那个人竟然瞬间噤若寒蝉,奇怪的是,叶满的爸爸竟然没有反驳的情况下,他竟然一声都不敢吭了。

    叶满站在门口看着,忽然察觉自己第一次在这个屋檐下有了依靠,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在这个他从小到大都提心吊胆的地方有人把他护在身后,为他遮挡风暴。

    那一瞬间,只需要一瞬间,那个碎在这个屋檐底下各处的灵魂慢慢聚拢了,他第一次感觉安全,而他惶惶不安的童年这一刻竟然被修补完全。

    他慢慢扬起唇角:“十年前他们逼迫我们拿钱从监狱里捞他的时候就是这副嘴脸,他们就是坏人。”

    韩竞冷笑一声:“看出来了,一群烂透了的囊怂。”

    叶满站在夜的阴影里,静静地说:“哥,其实我认不全他们,对我来说,他们一直都长了同一张脸。”

    韩竞一愣。

    叶满慢吞吞说:“一张长了很多嘴的脸,像异形,我看他们的时候就老是想这个,一张嘴就吐毒液,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韩竞被叶满的想象力弄得哭笑不得。

    “只是他们自以为自己很重要而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叶满扬声,对屋里的父亲说:“你看到了吗?我说了这么多都没人骂我,如果你不给他们权力,他们是不敢欺负我的。我只希望,下辈子咱们别见面了,缘分就到这儿吧。”

    屋子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更无法开口了。

    韩竞也不再在那个装满异形的房间逗留,离开了那个房间。

    天上的星星明亮,每年春天,家里的星星都格外亮。

    仿佛旧时代的小屋里,叶满靠在韩竞怀里写字。

    他去车里取了笔记本,在所剩无几的几页上写着这几天的事,这一次,他是在韩竞的注视中写的,没再避开他,也没有任何被窥视的不适应,他对韩竞完全开放了。

    ——

    我出生时,家里痴迷玄学五行八卦的叔叔给我算八字,他说我天生华盖,太阴星过旺,太阳星平陷。

    我有时候会去研究研究八字,想看看自己命里的转机是什么,毕竟我实在看不到希望了。

    可无论哪一个半仙儿批出的命都是一样的,会说我孤独、坎坷、多磨难,总结来说就是命途多舛。

    我觉得他们准得就要成仙了,原来我的命是出生就被定好的啊。

    可我决定面对过去、放下过去、离开过去后,我忽然明白了。

    这些不是星星的错。

    ……

    韩竞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贴着他的脸颊,垂眸看他那一个个清晰的字迹,觉得柔软又浪漫。

    叶满从拉萨开始就在这个笔记本上写啊写,现在已经快写完了,韩竞准备给他再买一个。

    小桌子是叶满高中时用的,学生桌,摆在炕上用刚刚好。

    韩奇奇躺在被子上呼呼大睡,露出粉嫩嫩的小肚皮。

    韩竞从桌上拿起一颗水果糖,修长手指一搓,将糖纸搓掉,含进口里。

    然后,他侧头将糖嘴对嘴喂给了他。

    他以前可没想过自己这把年纪了还会做这么幼稚的事,可和叶满在一起这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

    叶满已经很习惯跟他这样亲近,并没有太分神,含着糖低头继续记录。

    从拉萨开始,他就把自己的经历记下来,不止能让自己笨拙的脑子记忆更清晰,也能同时分析那些事。

    这一趟回来,他第一次打开笔记本,复盘这几天经历过的事。

    ……

    第一步,我需要找到一个爱出风头又会随风倒的人站在我这边,他开口说话会让大家产生动摇,正好我遇见了王鑫然。太简单了,我只用一盒烟就办到了。

    第二步,我要把这些年始终折磨我的那些坏话坏场景记下来,然后打印出来一百份。我把它们写下来的过程,就好像附骨之蛆终于对我失去兴趣,纷纷爬落,那过程太恶心了,我必须挺住。

    第三步,我必须强硬地出场,不要抖,不要低头,要一直想着韩竞,他会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把他的气势借过来,变成我的。挥纸的动作我演练了上百遍,要洒得均匀,让他们懵圈,让他们因为这种古怪的举动感到害怕。

    第四步,我不能直接找朱鑫,我必须挑战高中那个班长,他曾经在同学眼里把自己营造得多强悍,把他打败那些就都是我的。我不能一直跟他打,我打不过他,必须一次唬住他,过程中,我尽量少说话,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在紧张。

    然后,我要说疯话,吓唬他今天我们两个只能出去一个,让他觉得自己再没退路,同时,这也能让那些人趋利避害,再不敢插手。

    ……

    韩竞认真看着,仿佛看见了那个没有自己在身边却足够勇敢的叶满。他步步为营,谨慎周密,非常聪明。

    ……

    到这里,朱鑫的心态就会垮了。我了解他,他和我一样是个胆小鬼,他怕被孤立怕孤独,所以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不停融入集体,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当群体排斥他,他就失去庇护了,我打了那个他心里足够强大的人,所以他一定连挣扎都不敢。

    我知道,无论朱鑫还记不记得当年做过的事,做过多少,做没做过,他都会按照我说的做,他为了自保会什么都顺着我。他会、一句一句地、把他往我身上泼的脏水拿回去,涂抹但他自己的身上,那些曾经折磨我的念头,会全部还给他。

    他和我是一样的人,内耗不会比我少,我已经让王鑫然告诉他那天的录音交到他的单位领导那里了,接下来,就由他来欺负他自己了。

    ……

    叶满并不把自己的坏避讳韩竞,因为他知道韩竞不会介意。

    叶满写起了高中时期的朋友,最多的还是周秋阳。

    一遍一遍的交锋后,过往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们的那些好变得远了,坏也变得远了,像是天上不停流转的星辰,变得黯淡了,自有别的亮起来。

    ……

    我又见到了萧杰,他还是和读书时一样优秀,现在已经可以把户口迁到北京去了……

    叶满笔顿了顿,缓慢转了一下眼珠,非常机灵地扫了一眼韩竞。

    不出所料。

    韩竞装作不经意地开了口:“萧杰?你高中时候喜欢的人?”

    叶满:“不是,我跟你提过,他追过我,就是我爸犯事儿那天。”

    韩竞:“都说什么了?”

    叶满抿唇,他忍住笑,凑上去亲韩竞的脸,然后继续写了下去。

    他把这一段值得记录的美好一个字一个字记录,甚至连那时的温度与光线都用文字描写出来,他写了萧杰,写了学校门口过了十年还认得他的流浪汉,写了吕达邀请他的事,写完后,韩竞就不醋了。

    他爱上了自己恋人的文字。

    叶满一直写到了今夜。

    ……

    父母的课题我没办法立刻解开。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也明白了另外一个真相,人不可能解决人生中遇到的所有问题,无论多伟大的人都不行。所以,我放过自己了。

    那个时代农村的亲子模式或许是一个诅咒,代代相传。爷爷奶奶最不喜欢爸爸,从小到大爸爸挨打最多,可他每一次提起来都很骄傲,他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最在乎他,我和妈妈都没告诉他,我们两个在葬礼上偷偷听到了,爷爷奶奶的遗产每个儿子都有,除了年轻时总爱惹祸的他。姥姥姥爷最轻视妈妈,从小到大她挨打挨骂的次数最多,她习惯了父母偏心,有冤枉自己咽下去,逆来顺受地讨好只为了吃上一口舅舅们吃剩下的青苹果,所以她依赖上爸爸,因为他能给她买苹果,她老是用嫌恶的眼神看我,其实她看到的不是我,而是她看到了正丢人的自己。

    我真的理解他们,我懂一切的道理,可我没本事去改变这一切,也不想继续跟他们纠缠了。

    我慢慢开始接受并试着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就立刻停止怨恨他们,怨恨别人很累,会让我过不好余生。

    真奇怪,我最近说话好像有点利索。

    ……

    第209章

    他写到这儿停了, 他张嘴,吐出一截儿舌头,眼睛往下猛瞧, 想看看自己舌头是不是变异了, 因为太过用力, 有点对眼了。

    实在可爱又搞笑, 韩竞见他忽然间做莫名动作, 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有一条线路可以连接他和叶满的脑电波,那样他就知道叶满在安安静静的时候大脑里究竟作了什么妖。

    他打开手机, 调成前置,对着俩人连续拍摄一大堆照片。

    叶满反应过来,连忙捂住手机,扭头看他:“哥, 你有没有觉得我口条儿变好了?”

    韩竞:“可能是因为你越来越有自信了。”

    叶满呆了呆:“啊……有吗?”

    韩竞:“有。”

    叶满又呆了一会儿, 握着笔继续写。

    ……

    明天我就要和他一起离开了, 他拐走了我~

    哈哈,开玩笑的。

    接下来我要去搞定户口的事,然后回西宁, 再去湘西, 要好好学习,好好康复,努力工作。

    我会赚钱给韩奇奇买狗粮, 还有赚钱养他、攒钱去做想做的事。

    还有一件事想说说,我刚刚忽然想起来的。

    有一次我上班路过天桥,一个铺着五行八卦阵的骗子从人来人往中一眼叨住了我,并用小棍儿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因为失眠萎靡不振, 蹲在他面前翻零钱给他,恍惚听见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你命里有天乙贵人,主贵人相助,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接下来只管主动去争取。

    真是奇怪,他连我的八字都没问过。

    我赶着去上班,下午回来他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过了几天,我在彩票站那几个记不清面容的路人怂恿下中了一个亿。

    然后,我遇见了韩竞。

    ——

    晚上他发烧又有一点反复,韩竞给他捏背,用酒精帮他散热。

    就像小时候姥姥给他做的一样,不会疲倦地熬上一夜。

    外面的世界很静,没有光污染的天空上星星闪耀着银辉,然后照耀进房间里,那些沐浴星光的老家具仿佛让他回到了九十年代。

    叶满撑着腮看着过去的年代,韩奇奇跟他头凑头一起看,悠闲地甩着尾巴。

    “韩竞,”叶满说:“你要一直爱我好不好?”

    韩竞垂眸看他:“好。”

    叶满:“你不能爱别人,连偷偷喜欢别人一瞬间也不行,只能爱我。”

    韩竞:“好。”

    叶满:“我们一起组建一个家庭吧。”

    韩竞轻轻扬唇,愉悦地说:“好。”

    叶满:“就算我傻了你也不要放弃我。”

    韩竞:“我不会。”

    叶满要求:“你要保护我。”

    韩竞:“等哪天我老年痴呆了你也不能嫌弃我,得保护我。”

    叶满:“……”

    他没忍住乐了出来,翻过身,隔着夜色看韩竞:“哥,你长命百岁。”

    韩竞认真注视他:“你也长命百岁。”

    叶满摇摇头:“我活到九十一就行了,跟你一起走,这样下辈子我就能坐在你副驾上,去很多很多地方。”

    韩竞想了想:“好。”

    叶满:“九十年代那会儿,科技还没发展到这地步,没有手机,没有网络。”

    他放松地躺在被子上,轻轻说:“那时候我还小,迷迷糊糊的,总是想快点长大,长大就可以自由自在。”

    “现在,我长大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含混不清,飘飘忽忽,仿佛梦呓:“我只想脑子空空地好好睡……一觉……”

    韩竞把被子帮他掖好,深邃的眸子就着星光看他。

    叶满睡着了,因为感冒呼吸有些沉重,他卸下了许多枷锁,可他还是在哭。

    他俯身,仔细给他擦去眼泪,忽然,他敏锐地抬头看向门口。

    韩奇奇也站了起来,张嘴要叫,韩竞把它的小狗嘴捏住了。

    他悄无声息走到门口,打开门,初春的寒气扑了进来,门口站着叶满的爸爸。

    他没往里看,只盯着韩竞,韩竞心领神会地关好门,说:“有事儿?”

    他对叶满父亲并没有那样恭敬或者忌惮的情绪,他这人本来也不是什么礼节周到的绅士。

    “咱们聊聊。”叶满爸爸冷冷地说。

    客人散了,这个家已经收拾好,完全看不见之前的风暴。

    叶满妈妈也没睡,见韩竞进来,面色奇怪地笑了笑。

    “你是他对象吧?”

    韩竞正思索他们叫自己的意思,冷不丁被这句话弄得一愣。

    他盯向那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两双眼睛对视,像是兽类之间无声的较量。

    韩竞很适应这种较量,他也见过无数凶狠的人,叶满爸爸这样的人并不会让他有什么退缩动摇。

    “是。”他没有丝毫遮掩,说:“我是他男朋友。”

    这句话让叶满的妈妈一个哆嗦,可她好像没有太意外。

    “我知道他喜欢男人,高中的时候他就跟男生谈恋爱。”叶满妈妈羞耻地说:“我以为是他不懂事,没想到长大了还是这样。”

    “坐吧。”叶满爸爸说。

    韩竞在沙发上坐下,开口道:“我们感情很好,如果想让我们分开的话就不用开口了。”

    这个家里沉默了下来。

    良久,坐在床上的叶满爸爸佝偻起腰,点了一根烟,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大学时候我不让他出去住就是因为这个,我知道他喜欢男人,我们怕他出去住被乱七八糟的人欺负。”

    韩竞皱皱眉,开口道:“你们知道他喜欢男人,但是没有干涉?”

    他觉得不合理,因为以叶满父母对他的控制,这件事应该是核爆程度的灾难。

    “这种事怎么说?在农村这种事传出去就做不成人了,”叶满妈妈抹眼泪说:“我们从来不催他结婚,也不敢问,就是怕他哪天给我们领回来一个男人……我没想到他会想、想……”

    死这个字她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敢想自己搭上命生出来的孩子竟然想去死。

    韩竞:“……”

    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荒诞和悲哀,这是一个多可悲的家庭,永远只关心表面的问题。就像叶满天生贫血,总是低精力、生病,他们不会领他去看病,只会一句缺钙打发,给他买上各种钙片,只要叶满看起来和平常人一样了,那问题就不存在。

    他们操控着叶满的一切,小到叶满的一根头发丝儿向前梳还是向后,可是性向这种大事他们连问都不敢问,他们忽略掉它、忌讳它,也不愿意承担它。

    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如履薄冰,假装问题不存在,糊里糊涂地按照它的程序运行下去,即使不停报错也没关系,只要能运行下去。

    家应该是安稳的避风港,就像他小时候和爸妈的那个家一样,那是他人生中遇到任何事都稳得住的基石。

    可叶满没有那样的家,这个家在必要的时候,从来没给他过支撑,这里是空的,所以叶满习惯性无助。

    “现在不提这件事。”叶满爸爸淡淡说:“我年轻时候确实亏欠他,这些年我一直想补偿他,想和他好好沟通,可他什么也不愿意跟家里说。我们说不了三句话就得吵起来,我一直拿他没办法。”

    韩竞:“小满明白你们为他做的所有事,就是因为明白他才变成现在这么痛苦。他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吵起来不是他的错。”

    叶满爸爸:“我知道,他的刺儿都对家里人。”

    叶满妈妈说:“跟你一模一样。”

    韩竞沉默了片刻,说:“小满就是小满,独一无二,他跟谁都不一样。他现在每天失眠、梦游、情绪不稳定,经常会自己一个人崩溃、哭,因为他的刺儿都向里,只扎他自己,外面的刺儿也不停扎他,他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叶满妈妈没理他前面的话,紧张地说:“他还梦游?去看了吗?”

    韩竞:“我带他去看过藏医,说他是因为睡眠不足、压抑焦虑引起的。”

    他抬眸看着那两个把叶满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开口道:“今晚那个录屏我是第一次看,在广西那晚,他挂断你们的视频就直接跳下去了,一点犹豫都没有。我拼命把他拉住,可他不拉我,他不想上来,他被扎得太疼了,疼得超过极限了。”

    叶满爸爸闷头抽烟,叶满妈妈呼吸有些不畅:“我们还不是不放心他,我们给他求了工作……”

    韩竞:“找那么多人一起骂他也是因为不放心他?”

    叶满爸爸:“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挨了那么多欺负。现在想想,他们凭啥说我儿子?”

    韩竞觉得他很可悲,也无意站在他的角度理解什么。

    “他今年二十八了,你们不能一直绑着他,现在也绑不住他了。”这才是今晚谈话的重点,叶满跟他们心理分割以后,他们已经控制不了他,无论他们试图做什么都没用了。

    “二十八……”叶满妈妈有些失神,说:“他今年都二十八了啊。”

    叶满爸爸猛吸烟,良久,开口道:“我二十八那年他都两岁了,我们那一代都是这么打过来的,没有一个像他似的想死。”

    韩竞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跟这俩人他没有太多话,他不想听任何对叶满的抱怨,想尽快回去陪叶满,怕他睡醒发现自己不在出来找。

    “你们叫我来是想说什么?”他单刀直入。

    叶满爸爸看他:“你比他大不少吧?”

    韩竞:“大九岁。”

    叶满爸爸那双发黄狠辣的眼牢牢盯着韩竞:“你很有钱?”

    韩竞:“还算可以。”

    “你是做什么的?”叶满妈妈问。

    韩竞:“什么都做一点,也有几家店。”

    叶满爸爸问:“什么店?”

    韩竞:“住宿的地方,年入两三百万吧。”

    叶满爸爸脸色缓了缓:“你和小满谈恋爱可以,把自己一半身家给他,能做到吗?至少给他一家店,让他能有饭吃。”

    韩竞没半点废话:“我能。”

    叶满爸妈比叶满现实,他们跟韩竞好好说话,是因为他的身家,因为他那辆牧马人和那串绿松石。他们知道那些能捞到一点叶满就饿不死。

    叶满爸爸问:“我们老了,你能养他、护他一辈子吗?”

    韩竞:“……”

    他开口道:“你们不太了解小满。他的天分和能力足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就算没有我他也能把自己养得很好。他很有能力,我跟他在一起这将近一年时间里他护了很多人,我们两个在一块儿是互相扶着,不是依附关系。”

    叶满爸爸不满他这么说:“怎么不了解?我们是他爸妈,是最了解他的。”

    韩竞:“你们知道他最爱吃什么吗?”

    叶满爸爸没吭声,叶满妈妈又开始抱怨:“那孩子从小就挑食,什么也不爱吃。”

    韩竞:“他爱吃土豆。”

    叶满妈妈说:“对对。”

    韩竞:“那是因为他小时候跟你们吃饭时高度紧张,常常吃不饱饭,他自己会偷土豆,藏一袋子放在安全的地方,等你们离开后吃。土豆对他来说代表能吃饱的信号,有土豆才有安全感,所以他直到现在每天都还离不开土豆,医生说不能多吃,但是他必须要有土豆,他每天都要看到才能安心。”

    两个人的表情显然是觉得匪夷所思。

    韩竞:“你们知道他最爱喝什么吗?”

    叶满妈妈:“爱喝饮料,他那出租屋里很多饮料。”

    韩竞:“他爱喝鸡蛋水。”

    这次叶满妈妈说了:“不可能,小时候他一喝就吐,打了骂了才肯喝下去。”

    韩竞:“因为刚刚冲好的鸡蛋水腥,而且你们要求他必须在开水滚烫的时候喝下去,他每次喝完会胃痉挛,满嘴燎泡。我给他冲鸡蛋水,会放白糖,晾温后他会一口气喝光,饮料他只是偶尔喝。”

    两个人张张嘴,说:“哪有那么烫……”

    韩竞:“他在你们身边的时候是个孩子,还很小,就算是大人,也没几个能忍得了的。”

    叶满爸爸茫然地说:“他不爱喝怎么不说呢……我们都不知道。”

    韩竞没接话,因为直至现在他们仍看不到叶满的痛苦,或许这辈子他们都看不到叶满。他觉得这个家里更像是两个自我感动的大人在源源不断吸食叶满的能量来维持精神养料,叶满是整个家庭的替罪羊。

    他现在才猛地意识到,之前小满把他甩掉再正常不过了。因为叶满根本不知道正常的健康亲密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一直在角色扮演而没想过跟自己建立关系,就像他在家里的模式一模一样。

    正因为越来越了解,他越来越心疼他,以至于心脏都开始闷痛。

    叶满妈妈把问题推给叶满:“他这孩子心思左,爱钻牛角尖,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叶满爸爸仿佛得到了这个场景的最优解,也开始回避自己不了解孩子的事实。他忽然一脸阴沉,变得理直气壮:“以后你要是敢欺负他,我会杀了你。”

    这应该就是叶满恐惧的样子,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扭曲着凶狠,泛黄的眼珠盯着人仿佛即将攻击的野狗,话从牙缝儿挤出来,剩下的在喉咙里轰隆隆响,仿佛火山喷发的前兆。

    韩竞阅历深,只一次他就判断这种人不能惹,不能牵扯过深。因为这样的人靠情绪支配生活日常,且异常敏感,只要让他不高兴不管对方是谁立刻就会翻脸,而且完全不知道惧怕,动手杀人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就是不要命那种人,根本没有忌惮心,也没有分寸。

    韩竞难以想象,叶满从小到大到底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韩竞没接他的情绪,他很平静,让那个人的暴力落空:“我不会欺负他,也不会纵容任何人欺负他。”

    叶满爸爸不说话了。

    韩竞又对叶满妈妈说:“他不是爱钻牛角尖,是从小没人给他过答案,没人给他做后盾,他只能反复想、反复推,他很累。”

    叶满妈妈被蛰了一样缩了缩,极度羞耻地开口:“以后就麻烦你替我们照顾他了,我们就当、就当养了个闺女。”

    “……”

    他们很难理解同性恋,只能尽力转化为自己能理解的方式。

    韩竞说:“我爱他,不是替任何人爱,以后我俩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会把我能给的都给他。”

    在这个家庭是个羞于说“爱”的,老两口都躲闪开目光,沉默了下来。

    半晌,叶满妈妈开了口:“你家在哪儿,父母同意吗?”

    韩竞说:“我是青海人,父母同意,他们都很喜欢小满。”

    叶满妈妈担忧:“青海在哪儿?很远吧,以后回来……”

    哦,对了,叶子说过,以后不回来了。

    她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心。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她迷迷茫茫地想:我和他爸不欺负他的话,别人没人敢欺负他。

    他是被他们俩一起欺负跑的,差点就欺负死了。

    “啊,”叶满妈妈想起什么,连忙叫住韩竞,说:“你让他把头发剪了,他那头发我看了就闹心。”

    韩竞脚步微顿,淡淡说:“他的头发只是生而为人的自然生长,不是为了讨好谁长的。”

    叶满妈妈忽然哑了。

    第二天,叶满醒得很晚,大夫来了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他没什么力气,看着大夫给他挂上水,他又闭上眼睛继续睡。

    韩竞亲了亲他,去给他拿吃的。

    今天阴天,天气冷,九点多又下起了雪。

    叶满听见脚步声走近,以为是韩竞回来了,睁开眼睛看,却见是爸爸。

    爸爸走到他身边,关切道:“儿子,还难受吗?”

    他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紧绷:“我没事。”

    爸爸撑着炕边,俯身靠近叶满,脸越来越近,顿时一股子陈年烟味儿洪水涌到头顶,额头要往他的额头上贴。

    叶满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要试叶满的体温,像是对三岁孩子那样彰显亲近。

    叶满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一种呕吐欲望泛了起来。

    “韩竞!”

    他下意识大喊起来:“韩竞!你回来!韩竞!”

    韩竞快步跑进房间,只见一个尴尬的父亲和满脸厌恶、如临大敌的叶满。

    他立刻挡在两个人中间,低声说:“我给你弄疙瘩汤去了。”

    叶满每次生病都会吃这个,可此时他看也不看,他拉着韩竞与自己站在一起,作出对立、英勇的战斗姿态。

    叶满爸爸低下头,走了出去。

    韩竞看着那人的背影,惊觉叶满在刚刚无形间完成了精神弑父。

    外面的雪花飘了进来,调皮地落在韩奇奇的鼻尖,化成水珠被它粉粉的舌头舔走。

    叶满的战备状态渐渐平静下来,他躺在被子里,嗓子嘶哑地说:“哥,雪下得大吗?”

    韩竞:“已经下了一层了。”

    叶满眼眶微红,向外看白茫茫的院子,喃喃说:“今年倒春寒。”

    这个家也在倒春寒。

    叶满把户口本拿了出来,韩竞买的烟被爸爸分了两盒,剩下的他拿走了,送到姥姥家。

    姥姥家正热闹,大雪纷飞里迎来了许多客。

    叶满推门进去时,舅舅一家、大哥一家还有小姨一家都到了,加上关内的亲戚,正热热闹闹吃着饭,这里聚会不会有叶满妈妈。妈妈和姥爷的关系就像叶满和爸爸的一比一复刻,可妈妈仍是无法理解叶满为什么不能和他爸和好。

    “姥姥。”叶满站在昏暗房间的门口,在众人的注视里开口道:“我要走了。”

    老太太坐在最里面,不舍地问:“就走啊?什么时候再回来?”

    叶满:“我不知道,没有日子。”

    窗外三月大雪纷飞,融化的速度比不上降雪速度,整个世界一片苍白,韩竞就靠在门口等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望着叶满家乡的漫天飞雪。

    他今天就能把他真正带走了,以后,这个世界上的春夏秋冬,是雨是雪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过了。

    舅舅叫他:“叶子,坐下吃饭。”

    家里的长辈看着他、小辈看着他、表弟的新婚妻子、关内的来客都看着他。

    叶满:“不了。”

    姨夫醉醺醺站起来,那高亢的声音声音仿佛驴叫,他过来拉叶满,他正为自己儿子娶了媳妇有了孩子骄傲呢:“你表弟好不容易回来,你不给你弟媳妇敬杯酒啊?快过来!”

    所有人都觉得荒唐,舅舅还是一样只嘴里嘀咕几句,万事不管,大哥站起来拉住姨夫,小心翼翼看叶满:“叶子,你吃完再走吧。”

    叶满笑了笑,嗓子发炎,他又捂唇咳嗽两声。

    “不了,我们去县里吃。”他走到姥爷面前,把烟拿出来,说:“我给你带回来几盒烟。”

    “啥烟啊?”大哥笑呵呵凑过来,说:“好抽吗?”

    姥爷也挺高兴,跟大哥还有舅姥爷头凑头研究。

    叶满弯腰,跟姥姥说:“给你买的补品记得吃,以后别干活了,我给大哥打钱请人给你们做饭,你好好吃饭。”

    姥姥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眼泪簌簌往下掉。

    她知道叶满要走得远了,叶满小时候用筷子就拿得长,她就料到有这一天,老人都说筷子拿得越长的孩子离家越远。

    第210章

    “这烟得好几万一条吧?”舅姥爷忽然正眼看他了。

    叶满给姥姥擦眼泪, 随口应了一句:“嗯。”

    一桌人都很惊讶。

    舅舅笑着说:“瑞瑞,以后跟你小叔学,像你小叔一样有出息。”

    多熟悉的场景, 与多年前重叠了, 叶满记得以前也有这样的一句话, 那个小孩儿尖叫着说才不要学他, 他是个废物, 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侮辱,还哭了。

    那孩子已经读初中,不会那样激烈地用力表达自己不想和废物产生联系。

    初中生笑了笑, 腼腼腆腆,大眼睛看着叶满,没好意思说话。

    这屋子里的人好像没有人记得当年那回事了。

    叶满淡淡开口:“不要学我。”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疏远而冷漠, 简洁地回了这句话, 也回了多年前那句话。

    “叶子, 你和你同学一块儿走啊?”姥姥问。

    “嗯,”叶满说:“我和他一起走,以后也在一块儿。”

    姥姥点头:“在一块儿好, 好好跟人相处啊, 不用给我钱,我们有。”

    姥爷终于听到了一个关键字——“钱”。

    一脸冷漠地摆摆手说:“钱没有你的份,你也别怪我, 你爸妈把你的资格败没了。”

    叶满看他一眼,并没说话。

    转身时,他忽然发现灯绳上挂了东西,一小截儿木头。

    那竟然是小时候那个雷击木的护身符, 原来,它还在这个世界上。

    原来时间里藏着的并非只有痛苦,还有些闪闪发光的宝藏。

    他用手擦了擦眼,无言地把那个小桃木剑解下来握在掌心,这是他从生他来的家里带走的唯一的东西。

    他以后不需要别的护身符了,他找回了最灵的那一个。

    除了那个护身符,一切恩怨他都不带走。

    姨夫混不吝地说:“人家现在一条烟都好几万,看得上你这点钱吗?还不如把钱给我。”

    小姨用手推他,制止他说话。

    叶满没有搭理他,他把钱也拿了,抬手轻轻拥抱姥姥。

    眼前闪过幼时的场景像是时光剪影划过,他跟着姥姥织毛衣、绣花,他捡起一把羊粪蛋,以为是宝物献给姥姥看,姥姥正给他做着过冬的小小棉袄,连忙把他的手拍干净……

    叶满摆手说:“我走了。”

    时光里的老人抬头看,笑着送他走远。

    “叶子,”大哥叫住他:“小原也要去城里,你顺便把他带上吧。”

    叶满:“行。”

    那个看上去有些高冷的年轻人对他点点头,拿起一个包跟过来。

    姨夫忽然一拍桌子,说:“叶满,他们不说我来说,我们看不起你。”

    叶满转头看他。

    韩竞也站在窗口,向里面看。

    表弟连忙拉他爸,说:“你干什么?”

    姨夫站起来,指着叶满鼻子大骂:“你就问问这个屋里的人,哪个看得起你?现在拿着烟回来装上了,忘了你小时候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跪地上求我们带你回家,求我们让你爸别打你。”

    那些在发达城市里生活的成功人士,哥哥姐姐、表弟他们一脸尴尬地看着叶满,也仍是像从前一样,如同高位的纤尘不染的仙人,又冷漠又同情又恐惧这污糟糟的泥巴事儿。

    叶满还和以前一样,是被所有人孤立那一个。

    叶满紧紧攥着拳头,仿佛看见一个孩子已经被这样的斥责压得跪在地上,精神全垮。

    这样激烈的斥责仍会让他大脑发麻,一片混沌眩晕,可那样调整了几个呼吸,他还是抬起了头,说:“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怎么了?”姨夫被他激得更加激动:“你就是一个没用的废物!别以为你有了俩钱就是个人物了,我照样看不起你!”

    “哗——”

    一道瓶子爆裂声炸起,整个屋里的人都惊慌一片。

    姥姥抖着手将一个瓶子搡到地上,大声骂:“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面前骂我外孙子了?滚!给我滚!”

    姨夫指着叶满:“我不滚!既然钱不给他,那剩下的今天也得有个去处。”

    叶满看那指到他鼻尖的手指,说:“你想打我吗?”

    姨夫:“你以为我打不了你啊?我是长辈,我打你你敢还手吗?”

    叶满盯着他:“你试试。”

    这人经不起激,一下就扑了过来,窗外韩竞一动没动,挑眉看着这一幕。

    果然,几乎是同时的,叶满抬腿踢击那人的膝盖,对方骤然失去平衡,叶满手肘向上一击,重重击中了他的下巴。

    一套动作游刃有余,干净利落。

    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站起来了,跑到叶满身后,他张张口,与叶满的声音异口同声——

    “你凭什么对我这个态度说话?我亏欠你什么吗?”

    “你为什么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呢?就因为你年长?”

    “我用不着想你们怎么看我,因为你们一点也不重要。”

    舅舅终于活了,斥责道:“他是你的长辈啊!”

    “身为一个长辈也太不像话了,哪有这么跟小辈说话的?”舅姥爷紧皱眉头说:“你爷娘的钱给谁还用他一个外姓人说话?没家教,家里怎么教的?”

    这个家里的人长幼有序,重男轻女,外姓人没有话语权,辈分森严,一下就让所有人闭嘴了。

    叶满懒得去想里面的事了,这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一个王朝,他要的平等尊重不会在这里出现。

    “我走了。”他跟姥姥点点头,没看屋里人各异的表情,转身离开。

    韩竞站直身:“现在走?”

    “啊……那个,”他回头看看跟出来的外……大外甥,说:“这是我家亲戚,要去额尔敦浩特。”

    韩竞点点头:“好。”

    牧马人发动,在无人踏足的雪地上镗出一条路。

    叶满妈妈站在墙边向外看,眼泪不停地淌。

    她无数次看自己孩子的背影,小时候送他去学校,中学送他离开家,如今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

    回屋时,他爸正低头看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看,那是叶满的一个小学作业本,被垫在柜子里防潮的。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写下的场景仿佛仍在眼前,可时间一去不复返了。

    要是重来一回,回到他的小时候,我一定不会那样教育他了,他这样想。

    “你听他叫我爸了吗?”他忽然抬头问她。

    她一愣,张张嘴:“没……”

    一句都没。

    不只这次,他一生都没再听过叶满叫他一声爸,也一生没再见过他。

    这场雪下得很大,路上的野草与树都披上了厚厚的毯子。

    叶满心里很平静,他甚至能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

    “你去额尔敦浩特的哪儿?”叶满问。

    副驾,那个亲戚彬彬有礼地开口:“美牙牙医诊所。”

    叶满:“好。”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对方也是个有些矜贵沉默寡言的,这一路颇有些尴尬。

    这种情况之下,要么一直尴尬下去,要么就必须有一个挺不住先开口。

    十几分钟过去,叶满听见副驾的人搭话说:“这里三月常常下大雪吗?”

    叶满松了口气:“今年倒春寒。”

    原野:“县城有什么好吃的店吗?”

    叶满:“你喜欢吃什么?”

    原野顿了几秒,然后说:“吃肉。”

    叶满:“南门外有家东北菜开了很多年,公园附近有家内蒙人开的烧烤店,烤全羊不错。”

    原野点点头:“玩的呢?”

    叶满:“……没什么玩的,额尔敦浩特很小,要是玩可以去冬城看看。”

    原野:“那有什么地方能买到好一点的礼物。”

    叶满:“比较喜欢什么?”

    原野:“牙……”

    顿了顿,他淡淡说:“我也不清楚。”

    叶满就没再继续问。

    到额尔敦浩特已经是中午,他花了点力气找到公园附近的牙科诊所,把原野野放下。

    恰好旁边就是内蒙人开的那家烧烤店,他跟韩竞停好车就一起下去了。

    原野停在诊所前,抬头看招牌,没直接进去。

    真是奇怪,这人应该没来过额尔敦浩特才对,为什么会来这么一个老得牌子都掉色的牙科诊所?

    叶满出于好奇,打量这家店,瞧见上面贴了一张A4纸,写了两行大字:“免费检查牙齿,免费拍片!”

    他停下了。

    韩竞搭住他的肩:“怎么了?”

    这么亲密,让那外甥看见怎么办?叶满连忙要推他,韩竞勾住他的脖子,低低说:“那人挺精的,肯定知道咱俩的关系,没必要藏。”

    果然,原野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可他在牙医诊所外面站着,始终没抬步往里走。

    叶满正要挪步离开,牙医诊所门开了:“嗳,你们看牙不?免费的。”

    叶满抬头看过去,见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白健康的牙。

    叶满的纠结被忽如其来的邀请打破,他下意识配合人家的话:“我最近有一颗牙疼,想看一看。”

    原野忽然开口:“我牙疼。”

    那年轻人热情招呼叶满:“快进来,我给你看看。”

    过程里,好像完全没看见原野一样。

    店里客人不少,清一色中老年人,有三张牙椅,隔出三个单间,大夫正忙着。

    那年轻人坐进收银台,拿起笔,说:“叫什么?”

    “叶满。”

    年轻人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满。

    “你家是不是住南夏村?”他问。

    叶满:“啊,是……”

    叶满仔细打量他,努力想自己是不是认识他,要是真认识,自己却认不出他来那多尴尬?他大脑飞速转动。

    “我呀!”年轻人一下子站起来,指指自己的鼻尖:“粟子,不记得我了吗?”

    叶满的记忆迷雾一下子散开了,无比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他是不记得人了,可他记得名字,毕竟这名字太特别了。

    毛粟子是他姥姥的表弟家的小孙子,姓毛,名粟子。他小时候叶满还抱过他,长大后大人慢慢变得生疏,他们也不怎么来往了。

    可这人和想象中差别巨大,叶满记忆中,这是个标准的中华田园娃,胖乎乎的脸上经常有两坨坨红,喜欢流鼻涕,和面前这个人对不上号。

    “毛栗子,是你呀。”叶满也有点惊喜,他记得这孩子小时候很喜欢自己来着,自己走到哪他跟到哪,是叶满过往印象里少数可爱的人类幼崽之一。

    当初他认识这个小表弟时不识字,喜欢把“粟”姓读“栗”。

    “哥,好多年没见你了,”粟子眉开眼笑:“吃饭了没?我请你吃饭。”

    “啊!对了,你要看牙!”他热情极了,说:“来,我给你看看。”

    叶满回头看韩竞,韩竞点点头,说:“我在这儿等你。”

    “坐那儿就行,当自己家。”粟子笑着跟韩竞说。

    叶满留意到原野和韩竞并肩站着,但他看也没看,都是客人,这区别对待有点厉害。

    “我记得你家是开牙医诊所的,”叶满说:“这就是你家的啊?”

    “嗯!”粟子:“我大学读口腔科的,放假来店里积累经验。”

    那外面那个肯定就是他贴的。

    叶满躺在牙椅上,转头看他:“你上大几了?”

    粟子:“大三。”

    叶满看他戴上口罩,熟练地拿东西,有模有样的,实在有些崇拜。其实他很羡慕粟子,他是家里捧在掌心的孩子,从小性格就好,还聪明。

    粟子很健谈:“表哥你现在在哪个城市工作?”

    叶满回着他的话,眼睛一扫,瞧见跟他来县城那个外甥正盯着粟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叶满能察觉他和粟子关系不太一般。

    粟子在他身边坐下:“哪个牙疼?”

    叶满指了指自己的食牙,那小孩儿熟练地低头检查,敲敲打打,拍过片子,又问了话。

    粟子:“没什么问题,应该是敏感,我给你拿两盒脱敏牙膏,这是我今年见过最健康的一口牙了。”

    叶满弯弯眼睛,说:“谢谢。”

    粟子眼珠转了转,往外瞥了一眼,特别小声说:“表哥,那大高个儿是你什么人啊?”

    叶满愣了愣,也小小声说:“朋友啊,怎么了?”

    粟子转动座椅,背对门口方向,低头说:“男朋友吧。”

    叶满:“……”

    粟子:“我看得出来,我也谈过男朋友。”

    叶满:“……”

    粟子:“就他旁边儿坐那个。”

    叶满:“……”

    这孩子还是啥都跟他说啊。

    “等等,”叶满微微瞪大眼睛:“那是关内的亲戚……”

    虽然已经出五服了,可也算是真亲戚啊。

    粟子一脸苦恼:“谈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拉萨遇见的,就在一块儿不长时间,前两天我在爷爷家看见他我都无语了。”

    叶满:“拉萨?旅游认识的?”

    粟子蔫巴巴的,很小声说:“哥,听说过没,拉萨的爱情走不出日光城。”

    叶满一愣,他还真听过这句话,在韩竞民宿里,追韩竞那个男孩儿的朋友说过这句话。

    他当时觉得还挺浪漫的。

    “他让我搭他过来的。”叶满小声说:“应该是特意来找你……”

    “谁要他找?一个渣男。”他低头说:“我现在可后悔去拉萨了,喜欢男人怎么改呢?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小时候懂得就多,我现在可苦恼了呢。”

    叶满:“……”

    他懂得多?哦,对了,粟子喜欢跟着自己是因为他喜欢听故事,自己知道的小故事又多。

    四个人一起吃的晌午饭,这场雪一直下个没玩,温度持续下降,烧烤店里倒是很热。

    吃吃喝喝一直到了下午,一桌醉了俩。

    叶满生病了不能喝酒,韩竞喝不醉,粟子一边喝酒一边拉着叶满说话,原野没怎么开口,自己一个人喝多了。

    到了酒店门口,叶满忽然停下脚步。

    “栗子,”叶满说:“爱情不关拉萨的事,只和人有关系。”

    原野靠在酒店墙上,站在满天飞雪里等人。

    叶满不知道那两个人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粟子喜欢自己,对自己有美好的童年滤镜,所以叶满也回馈给他喜欢,他隔着三月春雪看那个年轻人,说:“下次再来拉萨,换我们请你吃饭。”

    因为遇见毛粟子,叶满心情变得很好。他坐在床上跟韩竞说:“他小时候特别可爱,胖乎乎的,第一次见我就盯着我瞧,可能因为我是人群里唯一的小孩儿。”

    他犯懒,不愿意动,韩竞给他脱衣服,他乖乖举起双手憋气,韩竞将外面那层紧紧的毛衣从他头上撸了下去。

    叶满又继续说:“他冬天里脸冻得红彤彤的,像苹果,跟在我身后一直叫我表哥,让我抱他。”

    他弯弯眼睛,说:“我可喜欢他了,想把自己的好东西都送给他,很少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每一次他来我都会带他一起满院子跑。”

    叶满:“有一回他还一个人偷偷穿越半个村子跑到我家找我玩。”

    韩竞听他说过这件事,这是叶满少有的快乐记忆,但叶满可能不记得了:“后来呢?”

    叶满敛眸:“就玩了两三回,后来没什么联系了。”

    他有些低落了,爬上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感冒了,他不能洗澡,可这样躺在被子里又觉得潮冷。

    韩竞调高空调温度,脱掉大衣,上床把他抱进怀里。

    叶满就依偎进去,说:“哥,吃药会变笨吗?”

    韩竞想说咱们先去精神科检查,看看需不需要吃药,可以同时中药调节试试,顺便调理一下身体。

    但立刻想到叶满想听的不是这个。

    所以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无论什么情况我都能给你兜底。”

    叶满渐渐放心下来。

    “芒康,你带我去看那个藏医,他跟你说过什么?”良久,叶满轻轻问。

    韩竞:“说你隆、赤巴、培根三大能量失衡。”

    叶满胡言乱语:“我平时不吃培根,培根不好吃。”

    韩竞闷笑,将唇贴在他的额头,一边轻轻按捏着他的背,一边说:“我们去过湘西以后就去看医生。”

    叶满乖乖说:“好。”

    韩竞:“还冷吗?”

    叶满:“不冷,在你怀里我就不冷。”

    材料齐了,迁户口办理就很方便,在额尔敦浩特住了几天,办理好手续,他把户口本连带着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他包里的一叠钞票寄回给了爸妈家。

    他的感冒已经好利索了,跟韩竞一起回了冬城。

    闫老板热情招待他们一条龙服务,叶满虽然是本地人,可还真没体验过,一路晕头转向,趁韩竞他们在浴池搓澡,叶满偷偷溜了出去,开车去了一家烧烤店。

    进门他什么也没说,坐在那儿划菜单,划了一万块钱的。

    老板赶紧跑出来看,他身后跟着的男人看见叶满的一瞬间冷汗都下来了。

    老板笑呵呵问他:“你点这么多是单位聚餐啊?”

    叶满:“啊……不是。”

    他慢吞吞地,老实巴交地说:“是收账……”

    “爸,你先进去!”那男的紧忙把自己老爸推回去,气鼓鼓跑到叶满面前,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叶满以前可不敢这么干,这人也没想到叶满会这么干。

    俩人处了不久,也就拉过两回小手,这人觉得叶满没趣儿,借了钱就跑了,生怕被他缠上似的。

    叶满每次想起来都又窝囊又生气。

    “你说过要还我钱的。”叶满说。

    那人耍起了无赖:“我没借过你钱,赶紧走!”

    叶满说:“老板,点菜!”

    他爸又出来了。

    那人脸都吓白了,匆忙把叶满拉了出去,当面转了他一万,恶狠狠地警告道:“别再来找我!”

    然后转身回了店里。

    叶满眼睛弯弯,心想,原来胆子大一点可以有这么多好处呀。

    他开开心心拿着一万块回洗浴中心,找到韩竞的位置,然后他停下了脚步,看韩竞的背影。

    韩竞正跟老闫还有俩精神小伙打麻将,旁边站着个好看的男人,浴袍半敞着,撑着韩竞的椅背,身子都快蹭韩竞身上了。

    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难受,不只是吃醋,还有疼痛,他这人安全感太少,看见一个场景就开始想到韩竞跟别人亲热的场面,整个人僵得动也动不了。

    可下一秒韩竞就站了起来,避开那人,说:“你们打,我去找我老婆。”

    老闫:“小老板干什么去了?”

    韩竞:“估计是去收债了。”

    叶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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