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慈一路跑得气喘,到女宿前才停下。
头顶的毛巾放回盆里,她又将脸颊两边的湿发掖到耳后,深呼吸后,换一副平静面容,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迈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女宿大厅。
这份强撑的淡定,只坚持了四层楼的台阶,在林晋慈推开宿舍门那一刻,当场碎成齑粉。
不久前从女浴室那边走出的“男生”,此时正站在林晋慈的床铺对面,不慌不忙地折衣服,并在看到林晋慈时,露出一抹清俊笑容,挥了挥手。
“嗨,果然见过了,我是汤宁。”
汤宁洗完澡回来,一进宿舍另外两个女生就问她有没有碰见新室友。她们七嘴八舌将新室友一通形容——长头发,白皮肤,身材看着像舞蹈生,气质有点冷,感觉不是很好相处,但其实还挺好,刚刚还给了感冒药。
汤宁差不多就确定了,应该是她在澡堂遇到的女生。
林晋慈这才恍然。
原来人家不是变态。从始至终,夜闯异性浴室的变态只有一个。
而且这时汤宁的短头发吹干了,蓬蓬的,比正常的男生发型长一些,层次丰富,细瞧能看出一些中性风女生的样子。林晋慈脸上木木的,也挥了一下手。
“你好,我是林晋慈。”
汤宁关上单扇门的木衣柜,想起一件事,好心提醒道:“对了,我看你桌上放了吹风机,你那个功率太大了,在宿舍插头上用会断电,一楼的女寝公告,你看了没有?”
林晋慈没留心,刚刚只顾着“从容”,什么都忽略了,只依稀记得一楼的小黑板上写了不少字。
见她面露茫然之色,另一位室友从床铺上探出身说:“使用违禁电器,不仅会被没收,还会罚款,一次五十,军训这几天已经有人被罚了,宿管阿姨超级严的!”
“那要去哪里吹头发?”林晋慈问。
汤宁回道:“洗衣房里的插头可以。刚好我要去刷鞋,走吧,我带你去。”
林晋慈道谢,拿上吹风机,跟着汤宁一块出去。
洗衣房在楼层的中间位置,里头好几道呼呼的吹风声正响着。
汤宁告诉她:“插头有限,你得排队等一下。”
林晋慈心不在焉地应着:“好,谢谢。”
汤宁提着鞋站到公共水池前,林晋慈欲言又止,犹豫到汤宁把鞋刷好,才起了低低出声的调子。
“刚刚在澡堂……”
这一问,汤宁也有点不好意思,先笑起来:“你刚刚是不是跑到男浴室那边去了啊?你走得太快了,我刚有点儿纳闷,还没来得及喊你。”
“是……一下走错了。”
汤宁当时还不知道这是新室友,也没在澡堂多逗留,所以此刻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林晋慈沉默两秒,摇了摇头,说“没事”,她不喜欢跟人分享窘迫,跟刚刚信口胡诌师傅正在维修的男生相比,她如果不想讲真话,更偏向蒙太奇式的谎言。
“走错了。刚好里面没人。我很快就出来了。”
汤宁说:“那就好。”又补充一句,“放心吧,我没跟她们讲这个,你就当没发生好了。”
就当没发生。
林晋慈也这样告诉自己。
那个男生没看清自己的脸,就算他满学校贴告示去找林小红,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
就当没发生。
林晋慈对汤宁道谢。
“客气什么。”汤宁努努嘴,“有位置空出来了,你去吹头发吧。”
林晋慈捏着吹风机插头,看着插座上方需要插卡的凹槽,不禁心下一叹,吹头发居然也要用校园卡?这个学校不应该着力培养艺术生和留学生,应该培养奸商,氛围这么好,日后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汤宁没走,看到林晋慈愣着,直接把自己的卡从睡衣兜里拿出来:“你是不是没带卡,先用我的吧。”
“不用了,我回去拿就好。”
汤宁直接塞到她手里:“哎呀,你这个人真的怪客气的,用吧,待会儿记得带回来给我就行。”
林晋慈用了,也记着把卡带回来还给汤宁。
可自己那张刚刚到手、使用不足一小时的校园卡,却从书桌翻到盆里都找不到踪迹。
林晋慈两手按住额头,竟有些
想发笑。
她爸爸说的果然不错,新环境果然能换个新心情。
这一整个暑假林晋慈都过得浑浑噩噩,死气沉沉,来新学校两小时内的一波三折,简直像往她脑袋上套了一个紧箍咒,烦得她像是一下活过来了似的,有了一种再度为人的鲜活反应。
回忆了一下那张校园卡的样子。
身份证大小,一面印着从学校正门拍摄的建筑景观,另一面印着一寸的蓝底证件照,以及姓名学号。
林晋慈还没来得及记。
她的学号是多少来着?
“07420141058——”
傅易沛的校园卡借出去了,路经一盏灯,他把口袋里的另一张校园卡拿出来,又看了一眼,目读信息。
刚刚在浴室捡到时,他已经看过了。
那个莫名其妙进了男浴室的女生跑走后,傅易沛把门口的维修牌拿开,进去洗澡,第一个隔间的水机有故障,他就挪去了旁边的隔间。
有人路过时提醒:“同学,你校园卡掉了!”
乳白色的瓷砖地上,的确有一张正面朝上的校园卡。
他的卡放在口袋里,地上这张自然不是他的。
傅易沛捡起来。
翻开背面,黑色字体印明所属人。
姓名:林晋慈。
小小的蓝底证件照里,女生面庞清透干净,眉眼处有些疏离气质。
“林晋慈——”
傅易沛将这三个字轻念出来,不禁很浅地低笑了一声,心道:不是说叫林小红吗?怎么不说自己叫林黛玉?
他将这张不属于自己的卡,放到水机上方靠着,过了一会儿,拿出自己的校园卡,插进水机凹槽。
喷涌而出的水流打湿身体。
傅易沛正洗着,目光一低,那处小小的人像,似以一种淡漠眼神,严肃盯着他洗澡的样子。
傅易沛顿时发窘,下一秒,抬起水淋淋的手,将一张靠立的卡,按成更妥当的扣放。
本来想把卡留在这儿,方便失主来找。但男浴室里有一张女生的校园卡,被有心人发现,可能影响不好。
还是明天送去失物招领处更妥当。
回男宿的路上,夜风蕴凉,校内草坪间亮着幽幽的节能地灯。
栏杆外头忽然有很近的声音传来。
“哎!哥们儿,帮个忙——”
傅易沛转过头,有个年纪相仿的高个男生在栏杆外头,穿一件印彩色涂鸦的深灰短T,正对他说话。
“能把你校园卡借我用一下吗?”
去最近的西校门也还有一段路要走,走过生活区,还得路过网球场,傅易沛有些犯懒:“没带校园卡登记学号也能进来。”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我那个……”那男生摸了摸鼻子说,“我有点儿急事,就是……想进来找我女朋友,帮个忙呗?”
傅易沛视线一瞥,看他手上的确提着一个深红的礼盒袋子。
人类有两件无法漠视的事,死亡和爱情。
对方这么一说,傅易沛就是再懒得多走一段路,也要好人做到底。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校园卡,翻过来,确定了一眼名字,才从铁栏杆的缝隙里递出去。
那人接过,道过谢,立马脚步轻快地直奔校门跑去。
看来很着急见女朋友。
进来后,他把卡还给傅易沛,又说了声谢谢,问女宿2栋怎么走。傅易沛指了方向,初来乍到的男生似乎方向感很差,一脸迷茫,傅易沛说:“一起吧,我回宿舍刚好也路过那儿。”
一段路很快走完,他们在岔路口分道而驰。
傅易沛回男宿,那人在女宿附近等。
林晋慈下来得很快,面有急色,成寒把她之前说喜欢的一把尤克里里送来,给她当开学礼物,她似乎也顾不上看一下,反倒一把拉着他,顺刚刚那个叫傅易沛的离开的方向走去。
“刚好你来了,帮我找一下。”
成寒问:“找什么?”
“我刚刚去洗澡,回来校园卡丢了。”
林晋慈仔细想过了,她当时一路飞奔回来,跑得不管不顾,盆在怀里反复颠簸,校园卡很有可能半途遗失。
如果没有,那就是落在男浴室里。
路上找了,浴室门前和大厅也找了,都没有,林晋慈犹豫要不要让成寒帮忙去男浴室里面看一遍,但那就得跟成寒说不久前发生的男浴室乌龙事件。
想想算了,不想旧事重提。
又觉得,也未必就在里头,或许掉在路上已经被人捡走了。
想到补办,林晋慈又有些苦恼。
她连自己的学号都不记得,补办会不会很麻烦?
林晋慈看了汤宁的校园卡,学号前七位是固定的,她只需要想后四位是什么就可以了,隐约记得有个“0”,后四位是什么来着?
“1058?你确定是1058?”
魏一冉坐在傅易沛的椅子上,“哈”地一声大笑。
傅易沛问他笑什么。
魏一冉道:“你不知道吗,学号不是随机分配的,前七位数每届固定,后四位是进校的成绩排名。不信你看看你自己,后四位应该是‘00’打头吧?”
傅易沛看了,还真是。
他的后四位是0058,这个林晋慈的学号,跟他只有一位数的差别。
“1058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咱们这届的新生,拢共就一千出头的人,”魏一冉将拇指和食指捏住示意,“她就是那一小撮出头的,不聪明却很勇敢,哈哈哈,这叫什么?勇闯男浴的吊车尾!”
说尽兴,魏一冉又伸出手,嚷嚷:“你给我看看嘛,上面有照片吧,好看吗?叫什么名字?”
傅易沛不给,也不回答,并提防魏一冉可能会不问自取的恶劣性格,将那张校园卡从书页间取出。
“林小红”都编出来了,要是广而告之,多不尊重人家费力遮掩的苦心。
魏一冉感叹:“你说在男浴室遇见女的这种事,怎么没给我遇到啊……”
傅易沛踏上床梯,将卡搁在内侧枕头边,“这有什么值得向往的?”
“哎!你不懂!”魏一冉大谬不然,啧声道,“你说你,这以后还要当导演的人呢,连故事性都不懂啊?我要是你,我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跟她搭上话。括弧——仅限美女。既然大家这么有缘份,何不了解一下彼此呢?”
傅易沛稍回想,他应该算搭话了,他问她叫什么,但人家说“林小红”,他也没办法。
刚刚提到以后当导演,傅易沛这志向很大程度得益于他舅舅章岩的熏陶。
章岩是知名导演。魏一冉也曾萌生逐梦演艺圈的想法,可章岩说他不适合大银幕。
太满了,也太白了。
魏一冉认为自己也就健康肤色,论皮肤白,他还差傅易沛一截呢。
傅易沛骂他白痴。
“是说你的脸没情绪,我舅舅偏爱那种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像在讲故事的长相。”
中考前听说了章岩的新电影要在宜都取景拍摄,几个月过去了,好像也再没听到新消息。
魏一冉便问了一句:“舅舅那新片儿拍了吗?”
傅易沛说:“还没有。”
本来定的八月开机,编剧王瓒是章岩的好友,也是老搭子,提前从崇北飞来宜都打磨剧本,没想到当天出了车祸,挺严重的,这事儿就耽搁了。
魏一冉讨了个没趣,“本来还想着国庆懒得出远门,去舅舅剧组玩两天呢。”
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宿舍到了集体熄灯的时间。
第二天一早,洗漱匆忙,傅易沛忘了枕边的那张校园卡,人到了食堂的早餐窗口才想起来,几人吃完早餐,离最后一天的军训集合只剩几分钟。
傅易沛让魏一冉跟两个室友先去大操场,自己则往宿舍方向跑去。
刚刚还人满为患的食堂,等再回来,只剩一片空空荡荡的桌椅。
两个穿食堂制服的阿姨在打扫,看见傅易沛也是一脸震惊,大概是纳闷怎么有学生这
个点才来食堂吃早饭。
失物招领处在食堂二楼的窗口,有专人在窗口内负责登记,也负责挂失和补办新卡。
傅易沛一路跑来,此时停下有些喘气,手里的卡递出去,跟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说着:“失物,登记,麻烦快点。”
工作人员接过卡,表情一皱:“林晋慈啊?”
傅易沛问:“怎么了?”
工作人员哭笑不得:“这也太不凑巧了!就几分钟前,这姑娘才来补办了新卡。”
傅易沛下意识回身四顾,哪里还有人影。
“跟她一起来的一个男生,还劝她要不先办挂失,补办卡另收费,而且新卡是不带照片的,这两天多来看看,没准有人捡到,就送这儿来了。那姑娘一点儿不带犹豫的,说麻烦,懒得再来看,直接交了补卡费。这旧卡已经注销了,没用处了。”
说完,好像要把那张卡当垃圾扔了。
可能是昨晚魏一冉唠叨的什么缘分故事性,影响了傅易沛,冥冥之中,他有种被牵扯住的预感,不忍这张卡最后的归宿是垃圾桶。
声音比思考更快一步。
“要是没用了,能把这张卡还给我吗?”
胡诌的理由可能有些好笑。
“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捡到东西,想做个纪念。”
那个工作人员“噗嗤”一声笑了,一边将卡递出给他,一边说:“这又不是钱,又不是金子,一张没用的卡,哪有什么好纪念的。喏,拿去吧。”
傅易沛跑到大操场时,晨曦初散,最后一天的军训已经开始。
教导主任一早就端着茶杯来了大操场,要给林晋慈安排进军训方阵里。林晋慈跟汤宁一块儿走到看台下,主动请求想要去汤宁所在的第十方阵。
主任爽快答应。
所以其他方阵已经在热身训练的时候,第十方阵还按兵不动,正在接纳新生,重新列队。
林晋慈过分小心,生怕刚刚从看台跑过来的一小截路,新办的校园卡再度不翼而飞,朝口袋里摸了一下,指尖触到实物,才放心。
忽然,骚动如浪一般从其他方阵传来,旁边的女生都跟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伸长了脖子,并互相催促说着“快看快看”。
林晋慈不知道她们要看什么,慢了几拍,也跟着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个高个腿长的男生,风一样跑过去的身影。
林晋慈扭过头,问汤宁:“看什么?”
汤宁说:“刚刚过去的男生。”
林晋慈刚刚看到了,但男生有什么好看的?
她问:“他怎么了?”
林晋慈的表情过于严肃,像在关切一个人是否得了大病一样,她身上有种跟长相不符的学究气质,有点古板,把汤宁一下逗笑了。
“他啊哈哈哈哈哈……他没怎么,他就是,有点好看。”
一旁的女生也笑起来,快人快语地说:“就‘有点好看’啊?傅易沛都只能叫‘有点好看’的话,那些普通帅哥岂不是得沦为‘姿色全无’?”
下午五点,南安高中这一届的军训闭幕式结束了。
章岫派了司机来接傅易沛。
校门外半条道都被学生家长的车子堵得水泄不通,司机便将车子停在这条商业街旁。
此刻车子仍停在商业街,傅易沛坐在后座,弹拨着一张蓝色的校园卡,等到不耐烦,于是按下车窗,朝外看去。
熙熙攘攘的学生,来来往往的车辆。
但怎么也看不到丢下一句“一会儿就回来”就消失无踪的魏一冉。
闭幕式结束,还没走到男宿楼下,就有女生小跑过来将他们拦住,含羞带怯,说有话要对魏一冉说。
傅易沛先回了宿舍。楼层间万向轮滑过地面,转响不停,一直等到整栋宿舍都人去楼空地静下来,魏一冉才回来,手里捏一个轻飘飘的粉色信封,悠哉扇着,满面春风。
魏一冉凑近看看傅易沛:“脸色不太好,军训累着了?”
“等你等伤了。”傅易沛拖着行李箱直接往外走,“快点,我总算知道魏再为什么说死也不跟你一个学校。”
“他那是嫉妒我比他帅!”
“你的确长得好一点。”
赢了少许颜值,输了全部脑子。想到魏一冉还敢嘲笑别人是勇闯男浴的吊车尾,自己都是砸钱进来读书的,心里竟然一点数没有。
魏一冉不明深意,只当傅易沛认可他比魏再帅,喜笑盈腮跟上去。
两人出了校门,遇见等候的司机,从他们手里接过行李箱,正准备上车,又有一个女生跑过来,“魏一冉,你能过来一下吗?”
司机给傅家开了很多年的车,他算是看着傅易沛长大,也认识魏家那对双胞胎,这会儿陪着等人,打趣道:“怎么小冉有女生喊去说话,我们家少爷没女生喊啊?”
傅易沛没兴趣接玩笑,“又不是什么好事。”
没听清司机又说了什么,因为下一秒,傅易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句突然传来的“林晋慈,快过来!”吸引了过去。
目光投向车窗外,街上穿着相同军训服装的学生依旧熙来攘往,傅易沛甚至分不清刚刚的声音具体从哪个店铺门口传来。
又过了一会儿,魏一冉才回来。
黑色行政车驶离的街道上,此刻仍有大片晚霞,几个闲逛其间的女生也正聊到魏一冉。
速写本没带来,不久前,林晋慈正要去买一本新的,室友匆忙喊了她一声,要她过去,林晋慈挤过人潮才知道,是围观别人表白。
汤宁向她科普:“那个男生就是魏一冉。”
“哦。”
林晋慈礼貌性地远远打量两眼,收回视线,没有任何想要发表的话。
另一个室友低声问道:“你不觉他很帅吗?听别人说,魏一冉差一点就要去拍章岩的电影,好厉害哦。”
听到章岩这个名字,林晋慈神色微变,没有接话,转过身说:“我先去买本子。”
第二天是开学日,同宿不同班,室友跟楼层里的同班女生约好同行,早早离开,洗漱完毕,只剩林晋慈和汤宁两人不紧不慢朝食堂走去。
林晋慈换了新发型,汤宁一时有点看不习惯。
昨天傍晚从商业街吃完饭,路过一家理发店,林晋慈停住脚步,思考了大概五秒,推门而入,不多时,抱着速写本,就以此刻短发及肩的面貌走了出来。
汤宁又想到昨天早上在食堂,她跟失物招领窗口的工作人员都劝林晋慈先办挂失,但林晋慈嫌麻烦,不消多思考就做了决定,将旧卡直接注销。
两相之间,反复权衡,是人之常情。但林晋慈却好似一台指令直出的机器,做取舍,就像判断2大于1一样简单干脆。
不过林晋慈短发也挺好看。
短发更显五官优势,少了一些忧郁,如晨雾中含苞的淡青花蕾,有种内敛的灵气。
九班在二楼,上了教学楼前的台阶,两人就要分别,汤宁要往自己所在的四班走去,对林晋慈说:“上午应该要发书,要是拿不动,我待会儿上去帮你拿。”
汤宁在女生中不仅个子极其突显,也很有担当,习惯性照顾身边的女孩子。
而林晋慈并不习惯这样的照顾,说不用了,我应该可以。
这话说得太早,也低估今日的发书量。
林晋慈从后门进来,班里很吵,她目光慢移,见仅剩前排的空位,只好穿过喧闹的班级,在第一排入座。
班主任已经来过,点了几个男生去搬书。第一趟搬书回来的男生叫苦不迭,说书实在太多了,行知楼又远。
“傅易沛让再喊几个男生去搬。”
用湿纸巾擦桌子的林晋慈,动作一顿。
傅易沛,这个名字她听过,与这个名字对应的,是一道风一样跑过的颀长身影。
两秒后,她如常动作,擦净桌面。
不一会儿,班主任第二次过来,穿着长伞裙的女人站在班级门口,抬手朝两个不在位置上男生指去:“你们两个跑什么呢,军训七天还没跑够啊?要不再送你们去练几天?”
班里一阵发笑。
班主任则继续发话,“就你们两个,去小礼堂旁边的储物室去领班里的卫生用具!”
说完,转身出去,没走远,林
晋慈听见她扬声喊住人,“傅易沛,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一摞摞捆紧包好的新书,像蚁巢的储粮,一点点送进来,以待日后填进空空如也的脑袋。
讲台很快就放不下了,前排的女生帮着拆书分发。
林晋慈正数着数目,靠走廊窗边的女生朝内问道:“谁是林晋慈啊?班主任喊你出去一趟。”
林晋慈出了教室。
迎面是一道男生背影,很高,班主任踩着高跟鞋在他面前也完全不够看。
校服还没发,男生肤色干净,穿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和一条宽松的水洗蓝牛仔裤,垂落在裤线旁边的手腕,戴着一只橙色的机械表。
手表里很少见的颜色。
像橘子味的冰汽水,和牛仔裤的浅蓝撞在一起,很有清爽的夏日气息。
“林晋慈,你过来。”
越过男生高高的肩头,班主任冲林晋慈招了招手。
林晋慈正迈步过去,男生却蓦然转首,眼瞳里有讶然浮动。
林晋慈心头被动一悸,目光却并不动荡闪避,淡淡直视着,直到对方自察不妥将视线收回。
等林晋慈走到他身边,他反而没有再看过来。
林晋慈喊了“老师好”,便听班主任开起玩笑说:“一大早教导主任就往我办公室跑了一趟,特意叮嘱,让我多关照你们两个,我看——”她打量面前的两个学生,“你们两个,除了早恋风险可能比别的学生高,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要多关照的,你们自己觉得呢?”
林晋慈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
却听见身边的男生说:“你还是关照我吧,我真的不想当班长,你真要给我派活,让我当数学课代表行不行?”
班主任听此,笑起来:“那恐怕不行哦。按惯例,课代表都是班里入校成绩最好的人当,你数学成绩虽然很高,但林晋慈数学是满分,人家才是数学课代表。”
魏一冉按学号推断出1058是吊车尾的成绩,现下听到数学满分,反转之大,不免叫人惊讶。
傅易沛看过去时,林晋慈正开口。
“没事,让他当吧。”
班主任好像在故意为难:“那怎么能行呢,作为班主任,最重要的就是知人善任,必须量才录用才对,选课代表,哪有不用第一名却用第二名的啊?”
“你就是非要我当班长。”
林晋慈偏过头,看了一眼郁闷声音的来源,她的语序思路清晰,声音却并不激昂,对班主任说:“我物理也是满分,可以当物理课代表,这样,他应该就是数学第一名了,让他当数学课代表吧。”
“傅易沛,你看看,人家女孩子多大方、多洒脱,数学课代表说让给你就让给你了,让你当个班长,推三阻四的不情愿。”
班主任点名说“傅易沛,你看看”的时候,傅易沛已经看过了。
女生眼睫纤长,清润的眼睛下面,有一颗褐色的小痣,是小小的证件照里体现不出来的细节。
第14章 环岛纪Ⅲ发现一座访问困难的小岛……
新学期伊始,学校在每天晚自习的时间,连续办了一周的新生讲座。
邀请优秀校友回到母校,畅谈曾经如何受教于南安高中,如今又在不同的领域中贡献怎样的力量,事迹新奇,历程热血。礼堂座无虚席,新生们如一团蓬勃聚拢的萤火,憧憬着未来也和优秀前辈一样,散出去,发光发热。
林晋慈电力不足,黯淡地夹混其中,讲座开始不久,就歪头靠着礼堂暗红色的联排座椅,不自知地睡过去。
直到掌声如雷,林晋慈猛然睁开眼,有片刻猝醒的心惊,看了看周围,平缓了呼吸,然后望向自己手腕间的表。
台上,年少成名的男画家正在主持人的提问之下分享趣事。
“我跟南安高中的缘分,说来也巧,你们知道学校西门那边的校训石,上面刻的是什么吗?”
前排有学生高声抢答:“弘德明志,崇实尚新!”
男画家诙谐道:“很好,不过咱们这是无奖问答啊。”
一点趣味,又引得台下学生大笑不止。
“校训石上这八个字,是我的恩师,傅祺闻老先生写的。台下有同学知道傅老先生的吗?”
回应他的,是起次彼伏的“不认识”。
“很正常。”男画家笑道,“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不认识。我简单介绍一下——是一个字和画都非常值钱的老头。同学们下次从西校门经过,可以多看两眼校训石,那可是个值钱玩意儿。”
台下又是一阵集体大笑。
“你醒了。”身旁的汤宁低声,“刚开学,连作业都没多少,你怎么累成这样?住不惯宿舍?”
“可能吧。”
这种睡眠不佳的情况已经延续了一个暑假,也看过心理医生,但无用,如今换到新环境里,林晋慈难以适应集体生活,情况反倒更坏了。
汤宁看了看巡场老师的位置,从校服口袋里拿出口香糖,递到林晋慈面前。
林晋慈接过来,低头塞进嘴里。
“我猜就是。”汤宁说,“你昨晚做梦还说梦话了,说什么‘别跑别跑’。”
林晋慈并不知道自己会说这样的梦话,口香糖是醒神的薄荷味,口腔里的冷意好似顺着喉咙一点点蔓延下去……
脑海闪现一些车祸画面,以及许多片段式的说话声音,属于不同的人,却都围绕同一件事。
林晋慈跟父母一起看过事发路口的监控,后来也看过心理医生,她清楚自己事发那刻并没有像梦里那样焦心急切,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灰暗的监控屏幕里,她静静站立在路口,如一棵没有生命的木头,看着弟弟毫无预兆跑到马路上,被飞驰而来的车子撞远。
“你只是吓坏了。”心理医生这样告诉她,“人在极致惊恐的状态下,失语,无法动弹,甚至做出一些反常行为,都是正常现象。”
“小慈——”
摆脱记忆的束缚,林晋慈当下的感知归位,愣愣地偏过脸,看向正低声喊她的汤宁。
汤宁抬了抬下巴,示意带着红袖标的人来了。
晚间讲座时间的过长,分了上下半场,也为了防止有学生中途偷偷溜走,行踪安全无法保障,所以中间的休息时间会进行一次点名,由学生会纪律部的人负责。
“点名快到我们这儿了。”汤宁提醒。
林晋慈点头,“嗯”了一声。
由前到后,纪律部的点名表很快念到高一四班,喊到“魏一冉”时,林晋慈答了一声“到”。
今晚负责点名的人是一个高年级的学姐,学姐看着林晋慈,又看看点名表,面露疑惑的样子像是认识魏一冉本人,识破这场偷梁换柱,多打量了林晋慈两眼,目光不太友善,但最后并没有说什么。
这个小插曲引起汤宁不悦。
“不过是比我们高一个年级而已,什么眼神,搞得像是已经提前进化了一样。”
汤宁很同情林晋慈,“你也是倒霉,碰上魏一冉。”
换座位发生在讲座开始前。
当时整个礼堂涌进学生,各班都在安排入座,周围都闹哄哄的。
林晋慈刚坐下不久,眼前就映入一张嬉皮笑脸的男生面孔。
这面孔也不陌生。
军训结束那天,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有女生对着这张脸深情表白,说些偶像剧里才会有的话。
此刻,如同回应那个女生一样,他对林晋慈扬起类似的惑人笑容。
“哈喽,美女,能跟你换个座位吗?我那个位置更好,在前面,四班的,到时候中场点名,念到‘魏一冉’你答到就好,我换了好几次,不会有事的。”
拒绝可能会被继续央求,又是去汤宁所在的班级,林晋慈没什么表情,略略一想,不多话地起身了。
魏一冉见状立马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晋慈。”
省得他再多问,也避免他记不住,到时候点名更麻烦,林晋慈翻开笔记本,在空页上写下三个字,撕下来,递出去。
魏一冉接过纸条,目送着林
晋慈顺中间的台阶朝前走去,神情是从未被这样冷淡对待的意外,自言自语地念道:“林晋慈,还挺有个性。”
正有新鲜事儿要告诉旁边的傅易沛,不想魏一冉刚坐下,傅易沛就先往他这儿斜了一眼:“换来换去的,烦不烦?”
前几天晚上也回回都来跟傅易沛坐一块儿,也没听他说这种嫌弃的话。
不过魏一冉十分心大,照样笑嘻嘻:“哎,刚刚你们班这个女生挺好看的,怎么军训的时候没见过?”
傅易沛懒得讲话,语气听起来有些不高兴:“你认识所有女生?”
“那倒没有。不过美女我基本都有印象。”
“转校生,军训最后一天过来的。”
“怪不得。”
魏一冉摊开手上的小纸条。
字迹挺好看,是锋锐的行楷,利落得有些不像女生写的。
魏一冉又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她告诉你的?看着冷冰冰的,刚刚也对我爱答不理。”
傅易沛说:“她跟谁都这样,你也没什么特别的。”
开学那天,林晋慈本来坐在第一排,但她在女生里个子算高,班主任调整座位,把她调到后排,和傅易沛的座位隔着一条过道。
自习课成了新学期之始默认的茶话会,学生开合的嘴巴和头顶转悠的风扇一样,没有一刻消停。
只有林晋慈,如同默剧里的人物。
如果有人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会简单回答。
简单到,只回答问题本身。
比如,她是军训最后一天转来的,就是傅易沛无意听别人问来的回答,但林晋慈并没有延伸去讲自己为什么这么迟才来学校。
低话欲本身就自带疏离。
几次下来,来找林晋慈说话的人也少了,但她似乎很适应无人打扰的安静。
讲座过半,学生会的人来点名,由前到后,到了九班时,戴着红袖标的高年级学姐念到“林晋慈”,发现是魏一冉答到,立即挤眼嗔笑:“你啊,就是不安分!”
魏一冉熟稔应话,夸对方执勤的样子好看。
等人离开,傅易沛有些无语,淡淡瞥向魏一冉:“高二的你也认识?”
魏一冉义正辞严:“美女就是美女,管她什么学姐学妹啊。”
傅易沛:“……”
每场讲座都会以主讲人的寄语和祝福结束,最后一场也不例外。
“我的恩师傅老先生曾有一句话对我影响匪浅,今天又回到与老先生初次结缘的南安高中,我想把这句话送给你们——惟从本心,方见天地。希望你们在最美好的年纪,找到自己的本心,走进属于你们的新天地!”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讲座散场,学校还贴心地给学生留出一段要签名的时间。
林晋慈和汤宁对签名没什么兴趣,一结束就顺着人潮往外走,遇到另一个室友,三人同行,中途室友去了卫生间,两人便在礼堂门口等她。
晚间降温,夜风凉了许多。
礼堂门口人潮如流水般散开,衬得站在原地不动的人,十分显眼。
傅易沛先注意到林晋慈,再注意到给林晋慈搓手臂的男生。
林晋慈把胳膊往后收,不想让男生继续这样的行为,但脸上并没有反感讨厌的意思,反而有一点淡淡的笑,像难为情。
隔着过道,傅易沛在林晋慈旁边坐了一周,从没有见过林晋慈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因意外而突兀,因突兀而觉得有些微不可查的刺眼。
而那个男生,大庭广众之下,依然抓着林晋慈的手臂不放。
傅易沛并不是第一次见他。
开学那天,发了一堆书下来,怎么搬走是一件不小的工程,这个男生在放学后,来到九班,帮林晋慈搬了一摞书。
还有前天中午,傅易沛看见他和林晋慈一块去食堂。举止也很亲密。一个白色的保温杯而已,也不重,都那么殷勤,要替林晋慈拿着。
见傅易沛突然停下脚步,魏一冉也停下,顺着傅易沛的视线看去,也是微微一惊:“嗯?汤宁?”
傅易沛转过头:“你认识他?”
“认识啊,我们班的。哎,旁边这个女生不是刚刚你们班的林晋慈嘛?”
傅易沛“嗯”了一声,过了两秒,声音低了一些,作随意一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魏一冉立马面露惊色,“不可能吧,同性恋?这么时髦啊?”
“……都是女生?”
“对啊,女生,汤宁没喉结,你没注意?”
傅易沛:“没注意。”
说话时,细看了,照结果去分析,的确能细看出一些不像男生的感觉。原本有些碍眼的肢体接触,似乎也不知不觉显得清爽许多。
“汤宁是体育特招生,篮球排球都打得不错。”
魏一冉自来熟得令人害怕,面上挂笑,说着“哎,碰都碰上了,过去聊聊”,话音未落,人已经兴冲冲大步而去。
傅易沛的脚步停在原地,目光却比魏一冉先到。
林晋慈很白,手指细长,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低垂的眼睫颤动中有些一闪而过的憔悴,但转眼便没有踪迹可循。
汤宁回答魏一冉,她们是室友,说她们在这里等另一个室友时,似乎也聊到了傅易沛。
林晋慈目光瞥来傅易沛这里,淡而寻常的一眼。
月光一样,持一种冷调的皎洁平和。
林晋慈的目光很快收了回去,傅易沛也没有再多看,将视线挪回近处。他们之间隔着礼堂的出入口,学生们顺着礼堂前长长的台阶散下去。
人潮亦是潮。
年少的初初心动,是发现一座访问困难的小岛。
第15章 真沛公“项庄舞剑”
林晋慈睡了很不舒服的一觉。
没有梦。醒后回想,脑子里除了醉酒后遗症的酸胀,空空的,是一片混沌不清的灰白色。
静静地坐在床上,发呆似的给了自己两分钟的启动时间,才按惯例去拿床头的手机。
解了锁,屏幕仍停留在备忘录界面。
这串她自己打下的地址信息,叫她隔夜如隔世一般想起一些事情。
昨晚赴一场鸿门宴,发现自己坐在沛公的位置上,于是提酒起意,决定自己来当舞剑的项庄。
刘邦没死,但傅易沛真的来了。
记忆像一部缺帧的电影,大致经过想得起来,可许多细节断节,疑似被过量的酒精消融。
她记得,她在走廊踢了让她崴脚的鞋子,傅易沛抱着她出了酒店,上了一辆车,中途她下车吐了一次。
再上车后,傅易沛把她的脚放到他自己的腿上,湿凉的毛巾一下下擦过脚心,迷迷糊糊中她想把腿缩回来,脚腕却被一只大手一把掐住,分毫动弹不得。
那手的主人低垂着眼,动作专心,并不看她,声音有些强势。
“现在知道冷了,扔的时候不是很潇洒?”
林晋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她当时思考了,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傅易沛是在说那双让她脚痛的鞋子。
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话,也不记得之后傅易沛又有什么反应。
车厢很暗,路灯飞驰,一盏接一盏,像一次次涌进又快速逃走的流萤。
林晋慈的手放在风里,每当光落下,就收拢手指,试图握进手心。
但光不会留于人手。
她只是不清醒地看自己做一些徒劳无功的事。
之后灯光大亮,从电梯里出来,林晋慈连站立也做不到,和一只方方正正的快递盒并排蹲在旁边,脸埋在自己环抱的手臂间,听到傅易沛按密码门的滴滴声。
电子音提示输密错误。
“又不是你的生日了?”傅易沛好像很疑惑。
林晋慈吃力地从双臂间抬起头,刚说出“生日”这两个字,傅易沛神情微微一沉,似乎想了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后,不知查看了什么,又输了一次密码。
还是错误。
但傅易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却好像觉得错得应当。
醉酒的、和快递盒蹲成一排的林晋慈看不懂傅易
沛,此刻清醒的、坐在床铺上回忆的林晋慈仍然不明白,傅易沛之后为什么又输了一次密码。
第三次,还是错误的。
这导致林晋慈家的密码锁自动锁机了五分钟。
傅易沛转过头问她:“到底是谁的生日?”
醉酒后的大脑活跃,但逻辑缺失,语言一旦试图跟大脑同步,就容易胡言乱语。林晋慈审慎地控制自己的声音,以至于很迟缓地补充完一句话:“生日……倒过来。”
看了看林晋慈,又转头看了看处于系统锁定中的门,不知道想了什么,傅易沛微仰起头,呼吸了一下,好像很没有办法的样子。
林晋慈下巴抵在膝盖上,小声说,笨蛋。
那五分钟尤其长,久到林晋慈几乎快要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然后她的一只胳膊被傅易沛拉起来,傅易沛跟她说“回去睡吧”。
进门后的记忆又是缺失的。
林晋慈坐在床上,按了按脑袋,打算暂时不管了,从备忘录里退出来,点开微信,迎面是红点数为21的消息轰炸——昨晚鸿门宴的主人徐东旭发来的一系列道歉解释。
草草划过,林晋慈没细看。
回了小姨不久前发来的消息,小姨问她在不在家,林晋慈回了“在家”,接着切去外卖软件里,点了一家早餐,热橙汁配三明治,不够起送,只好多点一杯热橙汁。
付完款,便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进了卫生间洗漱。
门铃很快响了。
林晋慈有些纳闷地跑到入门处的监控屏前,果然,她的早餐就算插上翅膀,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屏幕里的男人,高挺鼻梁上架着深色墨镜,缺失眉眼情绪的脸,一旦无笑意,就显出几分罕见的冷酷。
傅易沛穿着长风衣,抱着牛皮纸袋,一把芹菜恰到好处的伸出袋口,比捧花更松弛,一时难辨是模特还是厨子。
林晋慈在更深的纳闷里,按了开锁键,又等了三分钟,昨晚已经知道她家密码的人,并没有直接进来,而按响门铃,等待回应。
林晋慈打开门,闻到一些清新的果蔬香气。
“早上好。”
门外的傅易沛已经将墨镜摘了,这双澄明到似有清波的眼,戴再好看的墨镜似乎都是一种暴殄天物。林晋慈看了一会儿,也回了一句早上好。她站到旁边,让他直接进来,她不放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保洁上门打扫,地已经好几天没拖了,不用换鞋,叫傅易沛随意。
傅易沛望了一下林晋慈,迈进门,声音不高:“进来过了。你昨晚也说过了。”
林晋慈怔了一秒,想不起来自己昨晚说过了,大概又是一段被酒精融掉的记忆。
傅易沛看到林晋慈幅度很小地转了转眼睛,问道:“你是不是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了?”
林晋慈不喜欢开玩笑,面色还如常,但这时像被追债上门还理直气壮说不还又怎样的人,反问回去:“是要对你负责吗?”
“不至于。”傅易沛也同样平静,“但你应该记得,是你让我八点过来的。”
林晋慈没说话,但表情在回答,并不记得。
在傅易沛又将说话前,她抬手打断了,“你等等——”安静地回想了片刻,她记起一些进门后的画面。
傅易沛准备走了,但她不让。
她不顾自己醉态毕露,扶着卫生间的门,像按住一块会议室的写字板,自以为雷厉风行实则口齿不清地告诉傅易沛:“我,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等我,等我清醒一下。”
脸色绯红,神情却如同在做头脑风暴一样专注认真。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傅易沛似乎叹了一声气,“休息吧,你清醒不了了,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林晋慈垂着眼睫,安静了数秒,随后说:“好。”
“我先走了。”
傅易沛还没来得及转身,林晋慈“嗯”了一声,交代道:“明天早上八点,要准时,不要再迟到,早餐……早餐就老样子。”
林晋慈先转身了,卫生间的门被关得很响。
分量很沉的牛皮纸袋被搁在白色的厨房岛台上,容易压坏的一盒蓝莓先被拿了出来。傅易沛看着林晋慈不再平静无波,好似目的达成,故作温驯的笑容,明亮到有些灼眼。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我实在不知道,还请林工再指教。”
“我,我助理她经常……”林晋慈的声音弱下来,不想再说多余且无用的解释,于是想以抱歉翻篇,“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傅易沛收起笑容,也移开了目光,“嫌麻烦就不来了。”
林晋慈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向傅易沛走去,说:“你买了什么,我想看看。”
“随便买的。”
说是随便,但蓝莓是林晋慈最喜欢的水果。
牛皮袋子里的东西倒都是随便煎或者烤一下就能上桌摆盘的西式早餐。
“我想喝粥。”
“……”
傅易沛有些怀疑,于是撇开自身,借题发挥:“你平时也这样故意为难你的助理吗?”
“不是。是真的,胃里不太舒服。”但附近唯一家合林晋慈胃口的粥店并不外送,所以刚才退而求次点了热橙汁。
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外卖,林晋慈丢下傅易沛,跑去卧室看手机。再回来,傅易沛站在一扇打开的柜门前,里头放着已经开封使用过的诸多调料。
他按在柜门上的指节处,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听到林晋慈回来的脚步声,他偏过头,那敞开的柜门仿佛一口黑洞,将傅易沛的脸色也映衬得不太好。
“有人在这里做过饭了。”
虽然林晋慈很不喜欢做饭,但厨房的存在不就是用来使用的,她不明白这种暗含质问和责怪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晋慈说:“做过又怎么了?”
傅易沛清楚,林晋慈讨厌烹饪,对制作食物的耐心极限是将水烧开倒进泡面碗里,她用不上这些调料锅具,就说明上门给林晋慈做饭的另有其人。
视线移向旁边,傅易沛伸手撕下一张浅黄色的便利贴,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可乐鸡翅。
以及几行非常简单的制作过程。
傅易沛露出一个并不友好的笑容,示意手上的便利贴:“就做这种东西给你吃?”
林晋慈觉得很莫名其妙,她记忆里的傅易沛并不像现在这样,有使不完的冷嘲热讽,她有点怀疑傅易沛是不是被魏一冉影响了。
她走过去,从傅易沛手里拿回便利贴,贴回原处,“这是汤宁写的,她下次来可能还要用。”
“只有汤宁?”
林晋慈回过头,说:“还有成寒和他经纪人。”
“你们……”傅易沛顿了一下,然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的笑容很淡,好像又变成林晋慈熟悉的样子,“你们三个还是那么好。”
林晋慈没接话。
“高中的时候,你们三个经常在一起,魏一冉说,你好像只喜欢跟不聪明的人玩。”
魏一冉的原话没有那么温和,那天他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台球室,魏一冉趴在二楼窗边,发现汤宁和林晋慈走过来,揽客一样喊着:“阿汤哥~林妹妹~去哪儿啊?”
汤宁仰脸,抬手比了一个中指。
傅易沛玩得少,台球打得不是特别好,那天莫名有清台的架势,杆杆进洞,另外两个朋友抱着杆子在旁边捧他,说些“行啊”“牛牛牛”“可以啊”,但他弯下腰瞄球的时候,其实更想听魏一冉在说什么。
最后没能清台,剩一只黑八。
朋友替傅易沛遗憾,说其实能清掉的,你有点越打越急了。
傅易沛走去窗边时,楼下已经没有人了。魏一冉努努嘴,示意不远处:“那个男生之前运动会是不是来过我们学校?我看他腰上系着南安的校服,以为是我们学校的,后来才知道不是,汤宁说是林晋慈
职高的朋友,谁知道是普通朋友还是男朋友,月考断层第一的学霸,居然会跟职高的男生在一块玩儿。”
傅易沛看到他们在等车。
成寒和汤宁都高,林晋慈站在中间,成寒分了一只耳机让她听,过了一会儿,另一只给了汤宁。
傅易沛声音低到没情绪:“职高怎么了,就你还学历歧视?”
魏一冉说他不是学历歧视,他只是有点纳闷:“你们班的林妹妹挺有意思的,你没发现吗,她好像只跟这种成绩很烂,看着又很跩的人玩,我成绩也烂啊,我比汤宁还烂,汤宁倒二,我倒一,她怎么不跟我好啊?难道是我不够跩?”
多年后,林晋慈在自己家的厨房同样反问:“照这么说,我应该和魏一冉成为生死之交。”
傅易沛懂了:“讨厌不聪明的人,只是某些人除外。”
这话有点奇怪,但林晋慈不知道怎么反驳。
傅易沛也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脱掉风衣,准备处理食材。根据需求解决问题。
“芹菜虾仁粥可以吗?”
在推辞和婉拒之间,林晋慈说了最干脆的“可以”,抿了抿嘴,她又朝傅易沛伸出手,拿着外套一时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傅易沛看过来,听到林晋慈说“我帮你挂起来吧”,便把衣服交给了她。
傅易沛把衣服交给她,折起衬衫袖口,他将那一把芹菜拿去水池里,打开坏了许久但林晋慈忘了修的水龙头……
松懈的底座失控一样溅出水,从头到身将傅易沛打湿。
开关早坏了,一打开就按不上。
林晋慈丢下衣服,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底座的螺环拧紧。据上次林晋慈被打湿的经验来看,这种暴力拧紧的修法,只会越修越坏。
她很抱歉地看着额发滴水的男人,快速抽了两张纸巾,递上去,说:“抱歉,很久没用厨房,我也懒得找人来修,这样吧,我请你出去吃。你先擦擦,卫生间里有吹风机,卫生间在这边——”
两人从厨房走到客卫前,门铃响了。
林晋慈内心已经有些烦躁,但维持着平静说:“应该是外卖。我去拿,你赶紧弄好吧,然后出门,我等你。”
傅易沛不想让林晋慈等太久,吹风机呼响一阵,草草吹干衬衫上的湿痕,额发还湿着,他一边用洗脸巾擦,一边长腿迈开,就从客卫出来了。
“是什么外卖?”
傅易沛先看到表情不是很好的林晋慈,她两手空空站在客厅。
随后傅易沛才注意到沙发上凭空多出来两个面容相似的中年阿姨,又隔了两秒,鱼缸旁边弯腰看鱼的一个叔叔也循声回头,与傅易沛互相打量。
其中更面善一些的阿姨,将傅易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目光转向林晋慈,佯嗔道:“小慈,家里有人怎么也不说一声?”
第16章 热牛奶“狭路相逢”
傅易沛听了一会儿话,明白了林晋慈表情不好的原因。
来人是林晋慈的父母和小姨。考虑到林晋慈经常工作忙,也不想让林晋慈费心,所以她妈妈没打招呼,带着林晋慈的小姨一同过来,说略坐坐就走。
进门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关切,对林晋慈说,让她既然假期有空,就回去一趟,见一见她父亲律所的那位才俊。
林晋慈的妈妈看起来更养尊处优一些,却不如小姨眉眼和善,像高台上的菩萨,面容慈悲,金身冰冷。
夏蓉无声地打量一番傅易沛,很快收回目光,将长裙上的褶子抖下去,似乎在责怪林晋慈:“你要是不愿意相亲,直接说就是了,你主意大,我们就尊重你,也省的白操心。”
“是啊。”林父接声,将话补充得更温和,“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妈妈一直关心你的婚恋问题。”看了一眼傅易沛,“有空一块儿回宜都吃顿饭吧。”
“不用了。”
比冷漠,林晋慈大概青出于蓝。
她的父母都有些尴尬,只有小姨还笑着,问了傅易沛的名字,就喊他“小傅”,问道:“小傅平时工作也忙吧?”
傅易沛看了一眼林晋慈,见她没有出声的意思,就自己应了一句“还好”。
小姨看向傅易沛的眼神透着满意,热络地问:“是做什么工作的?小傅生得真好,看着不像吃过苦的孩子呢。”
傅易沛又看了林晋慈一眼,这次林晋慈说话了,她说:“小姨你不用问了,他是不婚主义。”
傅易沛嘴角几不可查地低了低,他本人不太清楚。
小姨原先眼里的满意,雪照春阳一般消失了,可林晋慈父母的脸色更差,她便又笑了笑说:“哎呀,现在年轻人思想就是时髦一些,可能还没到年纪,婷婷也经常在家说不想结婚,我看啊,也就是嘴上说说。”
或许是要在她父母面前展现什么,林晋慈走了两步,站到傅易沛面前,他的手刚刚碰过水,没干透,有些凉,林晋慈碰了碰,低声说:“你要不要先去厨房?”
小姨怪道:“好端端的,赶人家去厨房干什么?我刚刚看了厨房摆了一堆东西,是不是要做早饭?刚好我们也没吃,你爸妈他们也是难得来一趟崇北,一块儿去鼎祥阁吃个早茶得了,咱们也好坐下来聊聊天。”
林晋慈不想这样安排。
“国庆出门堵得很,外面人很多,去哪儿都要排队。”
傅易沛便顺她的话说:“在家吃也行,厨房东西也齐,叔叔阿姨想吃什么?我去做。”
林晋慈更不愿意了。
夏蓉先出了声:“也好,就在这随便吃一点,我们也看看你平时怎么照顾小慈的。”
原本林晋慈只是轻轻触着傅易沛的手,此刻忽然收紧了,每根手指都在用力,像紧紧抓住他,又似在暗暗克制发泄。
傅易沛看不明白,但另一手抬起,放在林晋慈肩膀上轻拍了拍,说“没事”。
林父又说一句:“那麻烦你了小傅。”
“不麻烦。”傅易沛笑了笑说,门铃这时又响了,他望向林晋慈,“外卖?”
林晋慈说:“应该吧。”
她刚刚去开门,外卖没到,父母和小姨到了。
“我去拿,你陪叔叔阿姨他们说话吧。”
傅易沛走到门前,按着门把朝外推开。
的确是外卖到了,但门外的男人没穿送餐服,还把袋子打开了,喝着其中的一杯橙汁。
“我在楼下刚好遇到送……”声音停了,成寒瞪大眼睛看着门内的男人,手上的透明塑料杯被按得凹陷下去,橙汁快溢出来。
成寒语气不善:“你怎么在这里?”
林晋慈闻声走过来,看到成寒也很意外,在傅易沛说话前,她问成寒:“你怎么也来了?”
成寒不管挡在面前与他同样高大的男人,推一把,挤进去,在并不宽敞的入户地毯上争得一席之地,提着外卖袋子,郁郁不乐地提醒林晋慈:“不是说好了,我今天过来的吗?”
林晋慈恍然,手表,之前是跟成寒约好了国庆来家里拿保修卡。
只是……
一切怎么会这么巧全撞到一起?
林晋慈按住仍有酸胀不适的太阳穴,心里很烦,烦到面部像失感一样不想露出任何表情,说:“我忘了。不好意思。”
看着傅易沛,成寒更加不高兴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以后再跟你说。”
成寒想要当场刨根究底,林晋慈拉住他的袖子,想要送客:“我爸妈和小姨刚刚来了,你先——”
“小慈。”是夏蓉的声音,传到玄关处,“既然来了朋友就进来打个招呼。”
林晋慈像刚刚给傅易沛介绍那样,又讲了一遍:“我小姨,那是我父母。”
“叔叔阿姨好,小姨好。我是成寒。”
到底是娱乐圈的知名歌手,小姨虽然不听流行歌曲,但听女儿说过林晋慈有一个当明星的朋友叫成寒,小姨喜道:“果然是大明星,看起来就是不
一样啊!哎呦,面相生得也好。”
夏蓉越过说话的小姨,看向林晋慈,语调不高却像训诫的严师:“你小姨来这儿坐半天了,也不见你倒一杯茶来,当初就说不让你去国外,几年一待,连基本的礼貌也没了,真不知道都学了什么回来。”
林晋慈不想说话,沉着脸色转身,面朝傅易沛,成寒更快一步:“小慈可能是没休息好,她平时工作太累了,阿姨你不要怪她,我来泡,我知道茶叶在哪儿。”
经纪人经常提醒成寒在外注意镜头,不要被人拍到冷脸白眼一类的表情,免得营销号的小作文一发酵,对他个人形象不利。成寒桀骜,总是屡教不改,但今天笑容和煦,俨然有当艺人模范的架势。
“大红袍和碧螺春,叔叔阿姨们,喝哪个?”
“稍等一下,水还没烧。”
傅易沛瞥去一眼,掩住不悦。
他试着碰了一下林晋慈的手,他们面对面站着,一步之距,傅易沛低着眼,声音也很低:“我去厨房?”
林晋慈看着他,似乎有些歉疚,傅易沛又说了一句“没事”。
“小慈,让他们忙吧,你过来。”小姨招手,“陪我们聊聊天。”
林晋慈这套房子不算特别大,布局疏散,空间显得格外平整宽敞。
开放式的厨房在北面,从客厅位置越过无人的餐桌,隔着透明玻璃门,看厨房岛台,几乎一览无遗——两个年轻男人各占一边,围着菜蔬锅碗忙起来,但互相之间频频打量彼此的眼神都不友善。
林父收回视线,目光很沉,看着坐下来的林晋慈教育道:“你不要在国外生活了几年就把一些坏风气也带回来了!乱搞男女关系不是好事!”
夏蓉两手搭在膝头,坐得端庄,冷笑一声道:“不是你平时说‘小慈心里有数’,让你管管的时候,什么事都推得一干二净,现在才想起来教育,是不是太晚了?”
“哎呀,哪有那么严重,说得怪吓人的,”小姨帮着说话,“小慈不可能做这种事啊,再说了——”又朝厨房看看,“他们挺好的,乱搞男女关系哪是这样,早打起来了。”
小姨对林晋慈笑笑:“是朋友吧?我听婷婷说过这个成寒。”
林晋慈准备说话,又一次被夏蓉截断。
“朋友?”夏蓉又笑了一声,“骗你的吧,她有几次跟长辈说实话?你小姨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她看着林晋慈,话却像是讲给在场其他人听的,“小学就偷家里的压岁钱拿去学校给人家用,人家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就一个奶奶,老太太不知道,发现来路不明的钱,以为孙子在外面偷的,去学校找班主任问是什么情况,这才知道是她给的,她还哭着求我不要计较,还不让班主任去班里讲,是吧,林晋慈?”
林晋慈咬住嘴唇内侧的一小块软肉,盯着鱼缸,脑子像一间封禁的工厂,没有任何运作的声音,只是无意义地看着那些被水困住的鱼。
它们游得很慢,像在缺氧飘浮。
她很不喜欢被旁人的三言两语轻易投掷到情绪泥沼里,也讨厌故事里那个轻易掉眼泪的自己,所以她很快长大了,练就在这种时刻抽离自己的本事。
远离悲伤,远离眼泪。
虽然也因此远离了对快乐的感知,但她的生活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快乐等着她去品味。
林父愠怒的声音,带着一些顾及,同样克制在仅客厅区域可闻的分贝,近在咫尺,又好像很远。
林晋慈不在乎。
林父问夏蓉,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夏蓉见怪不怪地揶揄道:“不是你说小慈懂事你很放心吗?又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也不止这一件,她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早恋被喊家长,也是跟这个成寒有关吧?”
“那时候看着跟个小混混似的,没想到现在还当了明星,现在的人啊——”
“够了!”
林晋慈沉声打断夏蓉将往另一个层面喋喋不休的语调。
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母亲总要把她往很坏的地方想。好像林晋慈真如她所言,成了一个恶劣不堪的孩子,她才会有预言成真的满意。
就像她弟弟因车祸抢救无效去世那晚,医生出来跟他们说节哀,夏蓉悲恸到站不住,却还是在丈夫的搀扶下,转身给了女儿一个巴掌。她朝林晋慈哭吼,问她下午为什么要带弟弟出门,为什么要买什么冰淇淋,为什么在路边不拉住他,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听林晋慈说的任何一个字,直到自己问出答案,眼睛冷得像刀子一样看着林晋慈,她看不出来她的女儿撑到此刻近乎脱水,脸色惨白如一张薄纸,只笃定地朝一个未成年吼叫:“你就是要他死!你就是要他死!你弟弟现在真的死了!你现在满意了!”
太熟悉了。
捂着一侧脸的林晋慈,像在雪崩里殒身过一万次的人,再窥见地动山摇,雪尘扑面,麻木到逃也不逃了,连畏惧也没有了,反而笑不像笑地咧了一下嘴角。
七岁生日刚过,父母就问她想不想要一个弟弟,她懵懂地说不想,但这个家还是很快迎来了新成员,父母说她太内向,又不会交朋友,他们怕她一个人太孤单了。
有了弟弟就不会孤单了。
那时候年纪尚幼,还不太明白孤单是什么意思,是在有了弟弟的往后数年里,她饱尝漠视,像一个透明人一样活在一个令人称羡的四口之家里,像盲人识字一样,一点点摸透了孤单的形状。
那晚在医院,林晋慈就带那样一丝悲苦又决然的笑,看着她的妈妈,声音很轻地反问:“我为什么会满意呢?我不满意,我以后,就要一个人孤单了。”
夏蓉当场晕过去。
后来在夏蓉多次与亲友交谈的场景里,她一边抹泪一边不遗余力渲染当时的场面,林晋慈可怕到像生出獠牙的怪物,乖戾至极,好像没有良知,作为这么多年一心为了这个家的母亲,她失望,痛心,说不知道林晋慈怎么会变成这样。亲戚们则安慰她,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事已至此,也不要太自责。
关于中学早恋,当年班主任问了一些知情的相关同学,确认是讹传。夏蓉也知道的。班主任让她回去多关心的青春期学生的心理状况。
她关心的方式,就是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把“早恋被喊家长”的谣言,像林晋慈的另一个人生污点一样讲出来。
她好像希望此刻的林晋慈承认,林晋慈就是一个私生活很差的人,而她是英明远见的母亲,从林晋慈很小的时候,她就看出女儿秉性不良的苗头。
夏蓉被刚刚那句“够了”震得噤声。
但林晋慈没再说重话,淡淡地笑了,罕见地露出些许风情,同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什么样子你最清楚,所以也不要再介绍什么青年才俊给我,免得人家跟我稍一接触就大失所望,影响你们在外的好名声。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忙不过来——”林晋慈的视线朝厨房位置曼妙一偏,却没想到傅易沛会走出来。
他刚走到餐桌位置,不知道听去多少,脚步只略顿了一顿,便继续走过来。
因他出现,夏蓉脸色再差,也压着嘴角没有说话。
傅易沛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杯牛奶,放到林晋慈手心。
林晋慈掌心碰到玻璃杯,是温热的。
“粥还要煮一会儿,你胃不舒服,先喝一点热牛奶。”
像一把卸了强筋的猎弓,没了攻击性,忽然什么都不想再瞄准,林晋慈握着暖暖的杯子,眼睫低垂,不太想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第17章 水龙头“随便做做”
小姨问了林晋慈怎么会胃不舒服,林晋慈说没事,解释道:“昨晚工作应酬喝了一点酒。”
小姨有些担心,提醒她注意身体,又问之前给林晋慈拿的营养品平时有没有吃,林晋慈说吃了,小姨才稍稍安心,看了一眼傅易沛走回厨房的高大背影,感慨道:“小傅,心还挺细的。”
林晋慈握紧了牛奶杯,面上不做任何反应。
刚刚从妻子口中了解到
一些从未知情的事,林父先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成寒之间还有这些过往,此刻心里自有判断,对着林晋慈,也没把话说得很重。
“要是另有喜欢的,别耽误人家。”
林晋慈眼睫跳了一下,还是沉默。
“现在年轻人脑子比我们还好使,也现实得很,什么不是你情我愿的?小慈不是不明白情理的人。”小姨拉着林晋慈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小姨呢,就希望你找一个对你好的。”说着,看向厨房那边。
两个小伙子瞧着都体体面面的,论勤快,上手都有活儿,一个煎炒一个煲粥,也难分伯仲。
林晋慈家的厨房算大,上次成寒带着经纪人助理过来,汤宁也在,三四人在厨房做饭都伸得开手脚。
煎完培根的锅需要洗,成寒握着锅柄,低低扫去一眼,两处水龙头,边台一个,岛台的那个,已经被人占据——傅易沛卷起衬衫袖子,弯腰在岛台的水龙头下洗芹菜。
于是成寒提起锅柄,井水不犯河水,去了另一处水龙头下。
平底锅刚刚“咚”地一声放进水池里,就听背后传来一道悠悠淡淡的男人声音。
“别碰——”
“那个水龙头坏了。”
成寒微怔,随后扭过头,去看说话的傅易沛。
进厨房后,两人眼神多番交锋,但谁也没先开口说第一句话,好似谁先开口就输了一截底气,现在傅易沛这么一出声,淡定异常,倒像是从白热化的眼神对峙进入新的语言阶段。
没听到应声,傅易沛也抬起眼,看着成寒,若无其事地补充:“坏了有一阵子了,忘了修。”
成寒沉下脸来。
傅易沛对成寒的表情变化视若无睹,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湿手,大方地说:“我洗好了,你来用这个吧。”
成寒曾经想过,圈子就这么大,或许总有一天他会和傅易沛在圈内的某个宴会上碰见,旁人以为他们从无交集,根本不认识彼此,大概在中间会做一些介绍。
他要怎么跟傅易沛打招呼?
就当作是初次见面一样,说些“傅总久仰幸会”之类客套话?他做得到吗?那傅易沛呢?傅易沛又会说什么?
那次成寒没有想清楚,或许有人为避嫌的缘故,这几年,好像也一直没有这样的碰面机会。
但无论如何,成寒也不会想到,告别学生时代,他跟傅易沛再一次碰面说话,不是什么明星盛会里的虚假恭维,而是在一间厨房里,围绕水龙头是否可以使用展开的话题。
成寒发现眼前水龙头的螺环是有些异样,没以身试法,他提着锅,走去傅易沛那边,心里却想着许多问题。
傅易沛为什么会连林晋慈家的水龙头已经坏了一阵子都知道?林晋慈是什么时候跟傅易沛重逢的?为什么林晋慈都不曾告诉他?
其实在楼下成寒打开外卖袋子的时候,就已经有点疑惑。
为什么是两杯橙汁?
或许是送的,或许多点了。
他没再多想,于是喝了其中的一杯,按响门铃,如何也想不到是林晋慈家里还另有一个人这种结果。
成寒刷着锅,没忍住问身侧的男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上一次见,旁边这双正着切芹菜丁的手,还在满堂华彩里,漫不经心为一众影帝影后送着掌声。
“你不是看到了。”
成寒的语气加重了一些:“我在问你。”
傅易沛的声音依旧漫不经心。
“她昨晚喝多了,我送她回来。”
短短的一句话,可供联想的部分却太多,傅易沛神情从容,并没有什么刻意的语气,与成寒对着目光。
在信与不信之间,成寒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
角落里,传来两声“滴滴”的响,打破安静,傅易沛投去视线,轻轻抬了抬下巴,说:“水好了,去泡你的茶吧。”
成寒很不喜欢傅易沛的这种状态和语气,但最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再继续问。
等成寒走后,傅易沛才将一截翠绿的芹菜搁置在刀下,盯了片刻岛台上成寒喝剩的半杯橙汁。
成寒刚刚不止把林晋慈的外卖带上来了,他还知道楼下的门禁密码,无需任何允许,就来到林晋慈的门前。
或许刚刚门开得再迟一点,成寒还会直接按开密码门。
傅易沛昨天晚上才得知的一串数字,成寒早就烂熟于心,也不止这一串数字,从来都是这样,有关林晋慈的一切,成寒总是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
就像在同一场竞技游戏里,一个人再怎么苦练枪法,还是会输给“时间”这种外挂。
淡淡扫视厨房半圈。
这个地方,成寒也来过很多次,所以刚刚才会那么清楚哪里放了什么茶叶,知道待客用的杯子在什么地方。
傅易沛感到呼吸不畅,不愿意再继续深想,刀刃落下,切断杂念。
这顿由两个人“随便做做”的早饭,前后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砂锅粥最后上桌,盖子一揭开,热雾升腾,鲜香四溢。
小姨坐到餐桌边,看着一桌的盘碟丰盛有序,很满意,就是话夸出口她自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真好,有模有样的,小傅,成寒,麻烦你们两个了。”
傅易沛说不麻烦。
“不麻烦。”成寒也这样说,紧接着询问小姨他们今天的日程安排,“叔叔阿姨打算去哪儿玩儿?刚好我今天开车过来的,小姨你们要是不嫌弃,我给你们当司机,我对崇北熟,我十几岁就来这边签了唱片公司。”
长方形的桌子,一侧三把椅子,坐六个人正好,小姨,林晋慈以及林晋慈的妈妈的位子在对面,另一侧,傅易沛夹在林父和成寒中间,一语不发分着餐盘筷子,只觉得身边这位靠嗓子为生的知名歌手,说话很令人不适。
什么叫“刚好我今天开车过来的”?
难道在座的另一个人刚好今天是坐公交过来的?
小姨说了两个打算去的地方,看了林晋慈一眼,倒不在让成寒当司机这件事做主,只有些心疼地说:“十几岁就出远门,一个人到崇北打拼,也蛮辛苦的哦,好在苦也没有白吃,现在多好啊。”
林父说了一句:“业精于勤,人年轻的时候多打拼也是应当的。”
小姨看着默默给每个人盛粥的傅易沛,笑了笑问道:“刚刚听小慈说,小傅你是宜都人啊?”
“是。不过我是在崇北出生的,我妈是崇北人,我爸是宜都人,他们工作都忙,我小时候两头都读过书,每年暑假都要来崇北陪外婆,所以也算是在崇北长大的。”
“每年都来陪外婆,小傅很孝顺啊。”提到外婆,小姨很是有感,“婷婷和小慈以前也跟她们外婆感情好。”
林父却从傅易沛刚刚这话里提出不以为然的一点:“父母怎么能两个都忙呢?总要有一个照顾家里,不然没有父母管教约束,孩子一不留意学业荒废了,那就是终身的遗憾。”
听到第一句话时,扶着粥碗的林晋慈,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讽刺的弧度。
听完后,更是第一时间反驳林父的多虑:“傅易沛学业很好,一直都好,想必只要父母用心,即使工作忙,孩子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
回得太快了,说完林晋慈才注意到斜对面成寒的表情,意识到林父刚刚那番话,可能不止傅易沛一个听了会不高兴。
傅易沛一直留心着林晋慈,听到她脱口而出说“傅易沛学业很好”,也看到她忽然神情微变,担心地看向成寒,在意成寒会多想。
林晋慈一向如此,对谁都可以像没有心一样,唯独对成寒,总是倍加关怀。
傅易沛敛下眼睫,不想再看了。
林晋慈想再为成寒说些什么话,但并没来得及说出口。
去洗手间的夏蓉回来了,应该是听到了林晋慈刚刚说的话,薄薄的唇线抿着,在林父对面坐下来。
“长辈不管说什么,总归是为你们好,念了几年书,了不起了,当自己有本事了,跟你爸爸说话也——”
傅易沛手臂横过桌面,放下碗,打断了夏蓉的声音。
“阿姨,喝粥。”
夏蓉眼皮掀起,淡淡扫了扫眼前的年轻人,眼中划过些许不悦,还是说了没说完的话:“——这么没大没小的。”
林晋慈深呼吸了一下,冷气刮过肺腔,像是闻到一触即发的硝烟,无意义又火药味重的场合,与其动脑筋去对抗,费劲地撕破脸皮,她更想少浪费一些时间和情绪。
她沉声说“吃饭吧”。
她坐在她妈妈身边,往嘴里送已经在勺子里搁凉的粥,此刻心里唯一的希求就是想让这顿早饭尽快结束,让这令人厌倦的团聚戏码提前杀青。
夏蓉却并不罢休,勺子动了一下,当啷一声又放下,嫌弃地看着眼前的粥碗。
“怎么是芹菜粥?”
话音落下,小姨、成寒还有傅易沛都第一时间看向林晋慈。
林晋慈垂着眼,拿出百分之二百的专注在喝粥,不在乎,不关心,好像此刻她的世界,除了吃饭,不接收一切信息。
傅易沛没说林晋慈喜欢芹菜这种话。
他听到身侧的林父对妻子说:“都是第一次见,小傅哪知道你的口味习惯,你就别挑了,吃点别的吧。”
成寒看了一会儿毫无反应的林晋慈。
也许是意识到此时并不在家中,对面还有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夏蓉收了脸上的情绪,端庄地笑了笑说:“辛苦,这顿饭麻烦你们了。”
傅易沛和成寒又前后说了“不辛苦”“不麻烦”之类的话,语调深意却跟刚刚和小姨说话时不太一样。
小姨知道林晋慈和父母并不亲近,却也不希望外人,尤其是不希望以后可能成为林晋慈未来另一半的人,看出林晋慈家庭不睦,因此将林晋慈看轻。
为了这张餐桌不再出现不好的话题,小姨这顿饭很忙碌,吃得少,说得多。
她夸成寒培根煎得好,又说一看傅易沛煮出来的粥,就晓得他有厨艺,这种砂锅粥非得懂火候的人才能煮得这么不稠不稀。
在各种家常话题中,小姨见缝插针地夸着林晋慈,说林晋慈从小就聪明,小学参加什么比赛,中学又拿什么奖,学什么都一点就透,并留着话茬,让林晋慈的父母应和,“姐,姐夫,你们说是吧?”
小姨说,除了聪明,她这个外甥女还特别独立,遇事不慌,沉着冷静,一般的女孩儿比不了,就她的女儿婷婷,放到小慈跟前差了十八条街。
“就光会给她姐姐惹麻烦!无法无天的,前一阵子,瞎胡闹,去找什么狗屁监制——”
“小姨!”
一直全心投入食物消灭的林晋慈,闻此,不得不出声,视线也不偏不倚,在餐桌上空和傅易沛对碰。
小姨却不理,只当林晋慈是想维护她的女儿,她笑着对林晋慈佯怒道:“你让我说!就你妹妹那样脸比城墙厚的,她还怕人笑啊?不知道做了多少荒唐事让我操心,这一点,她跟小慈真是没得比!哦,刚刚说到什么来着,那个狗屁监制——”
林晋慈捏紧了勺子。
她有愧小姨夸她聪明,什么遇事不慌,沉着冷静,这会儿,脑子飞速运转也想不到怎样才能恰当地提醒小姨——她口中的“狗屁监制”此刻就坐在对面,正和她们同桌吃饭。
“她自己做梦一样,说人家监制对她有意思,都不动脑子的,跑到酒店去跟人家见面,真是多亏了小慈。那天我没上去,我要是上去,看到那个狗屁监制,我肯定要骂!”
傅易沛像陪长辈聊天的乖顺晚生,接着话问:“您要骂什么?”
“傅易沛。”林晋慈忍不住出声喊他。
傅易沛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温和地朝林晋慈看过来,说:“我还挺好奇的。”
见桌上有人好奇,小姨话欲更盛了,立马说:“我啊,要骂他,危害社会!”
小姨语气很强硬。
傅易沛笑了一下,“这么严重?他干了什么危害社会的事?”
小姨道:“那天有小慈在,万幸是没发生什么,但我是这么想的,你看现在这个娱乐圈的水多深啊,成寒,你说是不是?”
被忽然点名的成寒,慢一拍地点头,应道:“嗯,是有点。”
小姨接着说:“他们这种制作人,影视圈的大佬,有权力有资源,多得是年轻女孩子往上生扑,这种人就更要自重,怎么能随随便便诱惑女孩子?她们才多大,二十啷当岁,能扛得住大红大紫的诱惑吗?一不小心就是铸成大错,悔恨终身!”
夏蓉很是嗤然,说艺人这种抛头露面的职业,放以前都是下九流的行当,现在到底是时代不一样了。
林父作为律师,也接触过不少和娱乐圈相关的案件,此刻也提了一个由“潜规则”而起的案子,批评了一些娱乐圈乱象。
小姨听了林父说的恶性事件,更愤然了:“像这种诱惑年轻姑娘的败类,挟势弄权,危害社会,就要抓起来!”情绪上来,小姨以拳捶桌,“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抓起来!那天那个监制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晋慈说:“小姨,你别生气了,娱乐圈也不是人人都坏,那天不就没发生什么吗。”
听了林晋慈转圜的话,小姨反应快,却会错意,瞥了一眼成寒,立马换上笑容,用十分欣赏的眼神看着成寒说:“是是是,肯定不是人人都坏,像成寒这样的,哎呀,又是作曲又是写歌,还要懂各种乐器,那是靠本事吃饭,有才华就是不一样。”
成寒谦虚道:“也没有,也有运气。”
话题落到职业上,小姨忽然目光一转,问傅易沛:“还没问呢,小傅是做什么工作的?”
林晋慈眉心的神经不自禁地跳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看着对面的傅易沛,很怕他说出他是当狗屁监制的这种话。
好在没有。
傅易沛思忖片刻,说:“……我母亲做医疗健康方面的生意,偶尔给她帮帮忙。”
家里有底子,下一代自然有荫蔽,就算当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又怎么了,那医疗现在也是朝阳产业。
小姨听了,点点头,还挺满意的。
林晋慈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只有成寒,转过头,用纳闷的眼神死死盯着傅易沛。
一个电影学院科班出身,舅舅是名导,自己拿过摄像机拍过片子,如今又管着一家知名影视公司的人,这几年,论风生水起,该当仁不让,人脉背景财力,要什么都不缺,被问及职业,偏偏说给做医疗的母亲偶尔帮忙?
实在莫名其妙。
因为不明白,成寒一直狐疑盯着。
而傅易沛好像过滤掉了身旁质询的目光,神情平淡。傅易沛的餐桌礼仪很好,即使是在这样不太正式的用餐场合,举止之间也会不经意露出一些从容矜贵来。
目睹傅易沛将剥好的鸡蛋递给林晋慈,林晋慈愣了一瞬,接了过去,送去唇边小口咬食蛋白,目光却没有从傅易沛身上移开,傅易沛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她才匆匆垂下眼睫,挪开了目光。
成寒心里的疑惑,渐渐被一种无名的焦炙取代。
仿佛无形中有一支高烛,芯焰愈盛,很快就要烧到他身上来。
第18章 鱼汤面她好像,已经很喜欢他了
看到成寒从林晋慈家出来,远远瞧见的助理快速下车,拉开了车门。成寒大步走近,助理看着他,有些没办法地说:“哥,你怎么又连口罩都不戴啊?万一被拍了,到时候又讲不清。”
“忘了。”
成寒扯上卫衣帽子,把后背掼进保姆车后座里,深深弓着。
坐在副驾驶的经纪人回头看了一眼。成寒今天有行程,要去工作室试造型,只是顺路过来拿东西的。不让助理代劳,成寒
戴上口罩兴冲冲跑下车,回来的脸色却很难看,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
电话不接,微信回了句“有点急事”叫他们等到现在,经纪人本来积了火气,现在也不敢随便讲了,只问成寒怎么拿个保修卡拿了这么长时间。
成寒也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助理试探地问:“哥,你跟小慈姐吵架了?”
成寒依旧沉默。
经纪人回了助理,说成寒跟林晋慈怎么会吵架。
眼见也问不出什么了,经纪人无奈地摆了摆手,叫司机开车。
躲在卫衣帽子深深的阴影里,成寒一言不发,听到经纪人说这样的话,成寒有片刻舒心。他跟林晋慈感情深厚从不会吵架,是连他经纪人都知道的。
但很快,脑海中闪过往昔画面。
成寒想到,他和林晋慈也曾有过不愉快。
并且傅易沛也在场。
成寒高中和林晋慈不在一个学校。在附中初中部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的最后阶段,按成寒的中考成绩,就算乘二,也没办法进入附中高中部。
成寒被城东的一所职业高中录取。
这所职高其实还不赖,起码他有熟人,以后跟朋友一块玩音乐也方便很多。
但这所职高的缺点,同样显著。
跟附中实在离得太远了。
得知林晋慈转来南安高中读书时,成寒不知道林晋慈高不高兴,但他得知的那一瞬,是高兴的。
甚至心里有种连老天都不愿看他们就此分开的翩翩遐思。因为职高和南安高中离得很近。
这所成寒朋友口中“有钱人读的”的学校,让林晋慈交到了新的朋友——爱好广泛的汤宁,对音乐也很有兴趣。
通过汤宁,成寒知道有傅易沛这么个人。
汤宁对傅易沛有颇多的赞美。
南安高中的篮球队高一招新,一个高年级的学长说,篮球队有规矩,不招女的,更不招不男不女的。
那天是校社团招新日,人很多,在汤宁的申请单被扔掉后,旁边很多男生在笑。甚至有人怪声怪气地说,先去养长头发,之后可以去竞选啦啦队,这样也算进队了。
汤宁羞愤难当,手臂攥得发抖,想要打人。
“你知道傅易沛多够意思吗?”汤宁对成寒转述,“他让那个人把我的申请单捡起来,叫他搞清楚,招新写的是‘校篮球队’不是‘校男篮球队’,女孩子不爱玩这个,你们才有机会在这里觉得自己好像挺了不起的,南安高中连校长都是女校长,你在搞什么歧视?你刚刚说的话,敢不敢去校长室再说一遍?”
“那个人立马怂了,跟孙子一样,把我的申请单捡起来了。”
初听,成寒不在意傅易沛,只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学校是女校长?”
汤宁“嗯”了一声,“女校长。好像还是魏一冉他妈妈的老同学。”
之后汤宁进了校篮球队,时不时被前辈刻意刁难,好在新成员里还有傅易沛和魏一冉,也不算势单力薄。
高一学年结束,又一次招新换届时,汤宁经票选,成为篮球队的副队长。
汤宁很高兴,在食堂请大家喝汽水。
之前奚落过汤宁的学长又来阴阳怪气。
傅易沛很客气,甚至带着笑说:“学长,以后训练来早一点,副队长刚上任,为了球队以后能发展好,定了一条新规矩,以后队里不招弱鸡了。”
“是呀!学长。”魏一冉跟着应和,“你多练练吧,你的短板效应实在太可怕了,咱们真的输不起了!”
那人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汤宁正觉得畅快,也想跟着说几句话,下一秒,看见去器材室还网球拍的林晋慈,汤宁立马挥手:“小慈——”
汤宁把那天食堂对呛的场面,跟成寒说得绘声绘色。
这是高二开学后的一个周末,三个人坐在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面馆,点了餐,正在等面出锅。汤宁身旁的林晋慈带着耳机,好像在练听力,一边听着外语新闻,一边在本子上快速记着什么。
汤宁碰碰林晋慈的胳膊,在她摘了耳机看过来时,问:“周五在食堂喊你,你怎么不过来啊?想请你喝饮料来着。”
汤宁的面先被服务员端上来了。
林晋慈坐在里面,帮忙拿了筷筒里的勺子和筷子,递给汤宁,“人好多,不想过去。你放在我桌上的饮料我看到了,也喝了。”
“那就好。”汤宁接过筷子捞面,“我也猜你是不想过来,我就让傅易沛帮忙把饮料给你带回去了。不过你当时过来就好了,之前缠着你问东问西的那个学长,被怼得脸色巨难看。”
林晋慈愣了一下。
前天下午,她从操场回教室,看到自己桌上多了一瓶西柚汁,瓶身的便利贴上写着“汤宁”。字很好看,汤宁的字一直是歪歪扭扭的,林晋慈捏着便利贴欣赏,三点水的连笔写得舒展美观,看了好一会儿,猜想汤宁是不是终于练了自己送的字帖,因此成效显著。
另外两份面也被送了过来。
鲜味四溢的鱼汤面摆在面前,成寒没动,只不快地追问汤宁:“什么学长缠着林晋慈问东问西?”
“一个弱鸡,你不用管。”汤宁大口吃面,声音含含糊糊,“傅易沛警告过他了。”
又是傅易沛。
去年南安高中举办校园运动会期间,成寒进去玩过。那天成寒穿一件印彩色涂鸦的深灰短T,没有校园卡,为了不引人怀疑,他把林晋慈的校服外套松松系在了腰上,同周围的南安学子无异,和汤宁去看上午的田径项目。
记分员高声报着成绩,汤宁说那几个名列前茅的,跟她一样都是体育特招,南安这样的学生很多。说着,目光一落,似乎在看台下发现熟人,汤宁喊了一声“傅易沛”,问他下午是不是要帮崴脚的魏一冉跑四乘一百米。
成寒就这样也远远地看过傅易沛。
上午九点多的阳光迎面落在男生身上,拔尖的个子,出挑的身型,一眼可见的不凡,男生闻声抬头,光很晃眼,男生不舒服地皱着脸,可表情寻不出一丝戾气。
随性,清爽。
气质比外貌还要惹眼,的确鹤立鸡群。
因为不认识也不相关,成寒没有过多关注对方,两人匆匆打了照面,便各自融进人山人海的运动场。
在面馆,听汤宁说到托傅易沛给林晋慈带饮料,成寒才后知后觉——傅易沛跟林晋慈在一个班。
长久以来,作为同班同学的林晋慈一次也没有提过这个人。
汤宁又说到傅易沛,说傅易沛很好,明明自身很优秀,却乐于成全他人,不抢别人的风头,这次副队长投票,是傅易沛带头选自己,她才能这么顺利当上的。
说话的人是汤宁。
可成寒的视线却只关注着从鱼汤面里挑葱花的林晋慈。
忽然很在意,汤宁眼中这样可圈可点的一个男生,跟林晋慈在同一个班级里,林晋慈应该也会注意到,她是怎么看傅易沛的?会不会也会觉得傅易沛很好?
林晋慈的神情一直没什么变化,汤宁说完,她才嘴角微抿,淡淡地笑了一下,葱花挑完,她满意地喝了第一口汤。
她看着成寒,把汤咽下:“你怎么不吃?”
成寒这才反应过来,快速抽出一双筷子,却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又慢下动作,好像对这碗手工面兴趣不大。
“你们班的傅易沛,是不是有很多女生喜欢?”
林晋慈脸上浮现些许疑惑,似是纳闷成寒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
在林晋慈想了想,准备回答“好像是”的时候,汤宁先回道:“那不肯定啊!”
“就像你。”汤宁对成寒说,“暑假我跟小慈去看你乐队排练,门口挤得全是女生。”
“跟我无关。”成寒说。
汤宁脸要笑烂了,“你放屁吧跟你无关。大热天的,挤一身汗,不是去看你,难不成是为了去看你们乐队的鼓手小胖?”
成寒有些无奈。
“女孩子眼尖,哪里有好货,是不是真是好货,逃不过我们的眼。”汤宁用手肘戳戳旁边,“是吧小慈?”
汤宁性格直率,说话有趣,林晋慈经常被她逗笑。
很快,汤宁问了一个成寒也很想知道的问题,她问林晋慈对傅易沛印象如何。
汤宁口中,傅易沛待人温柔,集体活动总是很照顾女生,上次一大早体测抽检,跟隔壁班晕了两个女生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傅易沛去医务室要了葡萄糖和暖瓶。
“你们班跑八百米的女生人手一杯葡萄糖水,我们班女生羡慕得快要扭曲了。”
林晋慈自然有这段记忆。
也是因为如此,她没理由拒绝一杯伸到面前的温热糖水,那天她生理期,面色苍白地接过,也道一句谢。
“挺讨厌的。”
林晋慈忽然低声这么说。
成寒和汤宁都看向她,后者纳闷不已,一时扬声叫出来,问她怎么会讨厌傅易沛呢。
林晋慈低垂着眼睫,过了一会儿,有些冷淡地出声:“就是不喜欢。”
又安静了几秒,林晋慈转过头,可能是想对汤宁解释什么,但见汤宁呆呆看着面馆入门处。
店里进了一位新客。
个子很高,存在感很强。
可能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了,也没讲话,擦桌子的服务生热情问道:“要吃点什么?”
“招牌鱼汤面。”傅易沛回答,只跟汤宁点了一个头,算作打招呼,汤宁讪讪说“你也来吃鱼汤面啊”,傅易沛“嗯”了一声,面色淡而温和,没有多讲话,也没有看林晋慈,径直路过,去稍远的一张空桌坐下了。
经此一段插曲,三人从面馆出来得也快了一点。
汤宁有些自责,说周五是跟傅易沛安利了这家鱼汤面店,没想到傅易沛会这么快就来吃,还迎面碰见……汤宁起初担心傅易沛听到了林晋慈说的话,后来又自我安慰,对林晋慈说,听到也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熟,而且傅易沛也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林晋慈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汤宁那样在意记挂。
面馆门口的树荫下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大众的车标,挂着宜A的连号车牌,实不相配,成寒多看两眼才分辨出这是不太常见的辉腾。
三人走远了一点,成寒对林晋慈说:“喜不喜欢,讨不讨厌,只是你的观点而已,也不算说坏话,不要放在心上。”
林晋慈点了一下头,说:“嗯。”
曾在成寒心中暗暗萌生的危机感,也如一碗鱼汤面的热气,刚端上来,很快就散了。
他想,或许旁人眼中的傅易沛很好,但林晋慈就是不喜欢,林晋慈不放在心上的人,成寒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后来很久,成寒都没有再见过傅易沛这个人,汤宁去外地集训,耳边也没有人再提这个名字。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是理所应当。
时间到了高二的第二学期,林晋慈不知道是不是课业加重,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林晋慈现在住在她姑妈家走读,周末出来见面也没有高一住校时那么方便了。
成寒也忙了起来,乐队渐渐有了起色,参赛,拿奖,甚至开始接到一些小型商演。
初尝甜头之后就是撕破脸皮。
有崇北的经纪公司联系成寒,说听了成寒发在网上的原创歌曲,认为成寒有潜力,形象好,有才气,离大红大紫只缺一点包装,饼画得很大。
他们想签成寒,但只签成寒一个人。
成寒在电话里说要考虑,对方说理解,但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乐队里的人都知道了。
贝斯手跟成寒大打出手,拉不住架的另外两人很清楚动手的原因,没了成寒他们这个小破乐队什么也不算,树能成材是好事,可这棵成材树一挪走,之前靠树乘凉的人怎么办呢?
“忘恩负义!”
四个字伴着重重一拳讲出来。
成寒起初没打算还手,他答应过一个人,以后不再打架,是对方疯了一样大放厥词,话里扯上林晋慈,他才忽然没了理智。
“我他妈早知道你是这种人!爱钱嘛,很正常,不然怎么会一直舔着林晋慈?上万块的吉他也舍得送你,她哪来这么多钱?不会在外面做那种事倒贴你吧?成寒,以后红了,可别忘了人家!”
警车来的时候,地上有一滩血。
不是成寒的。
先前联系过成寒的方总监出面善后了这件事,赔了一大笔钱。
成寒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林晋慈,他知道林晋慈肯定会生气,觉得他冲动,她早劝过他不要再跟人打架了,他想听她的话的,却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得这么糟糕。
明明一开始,他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他现在不愿意离开宜都,不愿意离开林晋慈。
方总监在电话里循循善诱,说他应该去另一片更广阔的天地里。
成寒也没有很心动。
如果人是一只风筝,他只想跟林晋慈牵绊在一起,他们也一直是这样,牵绊着一起长大的,他不想去什么更广阔的天地里。
那时候他的梦想特别小,做自己的音乐,有可观的收入,攒一笔做生意的钱,开个乐器行什么的,以后林晋慈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可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最后,也是因为林晋慈,成寒下了决心去崇北签经纪公司。
或者也可以说,是因为傅易沛。
半个多月的修养并没有让上次的事翻篇,那天成寒去南安高中找林晋慈,被人堵在巷子里,三个来者不善的社会刺头,说收钱办事,来断他一只手。
成寒不敢缠斗,脸上破了一块,踉跄着从巷子里跑出来。
那三人原本穷追不舍,却见成寒好像碰上熟人,一男一女。
其中的男生很快看清形势,冷冷放话道:“是要打架吗?我还有几个朋友就在楼上打台球,那一起吧。”说着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那三人这才算了,放完狠话,叫成寒之后等着,就跑了。
相比林晋慈,一身狼狈的成寒,更在意林晋慈身旁刚刚说话的人——很久没有见到的傅易沛。
还是那么惹眼。
成寒本身就长相出众,有颜值的同龄男生他也见过不少,没有谁像傅易沛这样,明明锋芒内收,却仍是光耀夺目的样子,优越到不用再做多余的展示。
时至今日,成寒也不明白,那天林晋慈为什么会崩溃大哭。
她一贯情绪很淡,那天很不像她。
知道成寒跟人打架,她无不失望地对成寒说:“日子一直过成这样,你不嫌烦吗?你有几条腿可以断?”忽然,她偏过视线,示意身边的傅易沛,对成寒说,“你知道他吗?傅易沛,汤宁跟你说过的那个,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他以后想当导演,我们学校现在的招生宣传片,就是他拍的,人家特别厉害,因为不管他想做什么,他就会努力去做,一定会做好。”
“你呢?成寒。”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打架斗殴就是你的梦想,就是你想做的事吗?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些无意义的糟糕事情上啊!为什么!”
她连续喊了三声“为什么”,眼里过满的眼泪落下来,脸色发白,人仿佛在发抖,连呼吸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抽搐着,声音也随之弱下来,充满迷茫,好像已经不是在对成寒说话了:“我真的好烦,我不想这样。”
成寒吓坏了,林晋慈看起来像随时要倒下,他想扶住林晋慈。
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傅易沛的眼里只有担心,并没有惊讶,好像知道什么隐情一样,他轻声问着:“林晋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
话没说完,傅易沛抓住林晋慈胳膊的手,被用力推开,林晋慈后退一些距离,声音低而尖锐:“别碰我!”
“她让你别碰她!”
成寒忍着脚痛站过去,想把林晋慈护在身后。但林晋慈也躲开了他,似乎不想要任何人靠近。
于是成寒变得跟傅易沛一样,手足无措地看着林晋慈,说着对不起,发誓会改。
她的头发长长了,风一吹,发尾破碎开来,感知
不到眼前还站着两个活人,还有人在不断试图跟她说话,她忽略了所有,像一个自己给自己急救的医生,一下一下调整着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林晋慈抬头,看了看没有太阳的阴云天,没有任何意义的视线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快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瞬息之间,调整了神态,又变回成寒熟知的样子。
看了看成寒脸上的伤,林晋慈目光又转去旁边的街上。
那里有一家小药店。
林晋慈无事发生一样,说:“我去买创可贴。”
“我去吧。”
“不用了小慈。”
傅易沛和成寒几乎同时出声。
只是傅易沛动作更快,跑出去,又不放心地回头,很不情愿地对成寒交代:“你陪着她,一步也不要离开。”
成寒讨厌傅易沛这样毫无瓜葛的人对林晋慈没有分寸的关心,彼时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我当然会陪着她,不用你说!”
傅易沛忍住不悦,跑向药店。
阴天下的半旧街道边,只剩两个人。
成寒跟林晋慈又道了一次歉,做了保证,以后他不打架了,但这次打架的起因,还是不想跟林晋慈说。
想到林晋慈刚才的样子,成寒从没有见过,虽然林晋慈已经恢复如常,他还是很担心,问道:“小慈,你刚刚怎么了?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对我太失望了?我真的不是……”
林晋慈除了“没事”,什么也不愿意再说。
成寒垂头丧气,衣服领口可能是打架的时候撕裂开了一小块,脸上挂着血迹,也下巴青了一块,看着有些落寞可怜。
林晋慈看了一会儿成寒,又将视线转去行人无几的街道上,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愤怒和责怪,只是有些发怔。
“成寒,你明明有梦想,也有实现的机会,你拥有那么多的自由,那么多……想做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不珍惜呢?”
成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傅易沛从街对面小跑过来。
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种优越又明亮的气质,和“梦想”这类词,有着相近的昂贵底色。
成寒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低地说:“我知道了,小慈,我会改好的。”
彼时的成寒对“好”还没有概念。
但未经世事的少年,带着一些暗暗较劲的孤意,想着,他要变得像傅易沛那样好。
不,是比傅易沛更好。
成寒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去崇北。
成名之路没有那么好走,中间有一年的时间,他几乎没怎么跟林晋慈联系。因为的确过得很糟糕,也不想让林晋慈担心。他把雪藏说成在培训。
后来,林晋慈考上崇大。
再后来,成寒从林晋慈的口中听到傅易沛的名字。林晋慈穿着以前从来不会穿的质地轻柔的裙子,漂亮得仿佛一盘刚拆开的淡色水彩。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她变得像以前的汤宁,话语间,对傅易沛充满欣赏,又不止是欣赏。
成寒坐在林晋慈面前,听她说到傅易沛的种种近况,莫名感到一阵阵发冷。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晋慈就不讨厌傅易沛了。
她好像,已经很喜欢他了。
第19章 杀青戏“无人知晓”
那天早饭期间,成寒手机响了数次,最后不得不接起电话。林晋慈听出是成寒经纪人催促的声音,立即起身去衣帽间拎出放保修卡和表盒的袋子,递给成寒,赶客一样,叫他先去忙。
成寒接过,却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目光看向被夏蓉问话的傅易沛。
说着“小慈有时候忙到连电话都打不通……”的夏蓉,从包里拿出自己手机递出去,似乎是要添加傅易沛的联系方式。
“那他呢?他要一直在这里吗?”
成寒攥着袋子,声音低闷。
林晋慈丢下一句“他一会儿也有事要走”,就回身去终断另一边的谈话。
“你父亲在美院教书?是哪个学校?你爸爸这个年纪肯定——”
“也不用像查户口那样问得这么细吧?”
林晋慈偏冷的声线横进来,让感到意外、正话匣大开的夏蓉十分扫兴不悦。
傅易沛没再回应夏蓉的问题,善始善终地扮演这个意外来临却令他无法拒绝的角色,起身对林晋慈道:“我收拾餐桌?”
林晋慈跟夏蓉说话时的冷意降下来,对傅易沛轻声拒绝:“不用。”
小姨笑着:“是啊,小傅,哪还要你洗碗啊,我来就行了。”
成寒和傅易沛走后,林晋慈和小姨一块在厨房洗碗。
小姨溺爱自己的女儿,对待林晋慈也是一样的,小姨口中的女孩子们个个都娇贵,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不该做家务。她不让林晋慈帮忙,拗不过才分了擦净盘子的活儿给林晋慈。
“女孩子吃多了苦,就不漂亮了。”
林晋慈笑了一下,罕见地开玩笑:“那让我爸来洗吧,你不也是女孩子么?”
小姨跟着笑,说“老喽,哪还是什么女孩子”,林晋慈难得展露活泼的一面,很是讨人喜欢,小姨多看了两眼,感慨道:“小慈啊,你平时要是跟你妈妈也这样多……”话没说完,大概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痛非一夕之痛,话自然也不会药到病除。
小姨不讲了,洗着碗。
林晋慈却明白,明白小姨说出来的,也清楚沉默的部分。但她不想聊这些,就装作不懂,认真擦盘子。
过了一会儿,小姨想起一件事,换了要笑不笑的表情望着林晋慈,又顾着外头聊着这次过来要见哪些亲戚的林家父母,压低声,问她忽然想起来的一件事。
林晋慈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得了流感,本来约好周末去家里吃饭,但电话打来说去不了了,人在医院。林晋慈不要她操心,可她哪能放心得下,着急跑去医院。
没想到林晋慈已经有人照顾。
那阵子,崇北流感很严重,医院人山人海,连走廊都排满了临时床位。而小姨从护士站找去,林晋慈住在一间单人病房,床头摆着鲜花,手背扎针,正吊着水,可能是嫌腥,别着头,不肯喝鸽子汤。
病床前的转椅上,坐着一个身量很高的男生,在林晋慈说“小姨,你怎么来了”后,男生也放下汤碗,立即起身,不太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小姨好”。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当时那个男生又戴着白色的医用口罩,除了高,小姨记不起匆匆一面的其他印象了。
“是小傅?还是成寒?还是旁的人?”
被勾起记忆的林晋慈,手上擦碗的动作停住,轻轻“啊”了一声,声调不明显,小姨分辨不出这是记起来,还是装傻忘记了。
小姨一嗔,好笑地打趣说:“人家好歹也是一片真心对你,那时候在医院忙前忙后的,这么没良心,这就把人家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是,没忘。”林晋慈说。
林晋慈想到,不久前,她实在不想傅易沛和她的父母继续共处一室,被询问一些傅易沛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便想拿话把人支走,她对傅易沛说:“你不是还有事吗?你先去忙吧。”
杀青突如其来,傅易沛眼里可以称作愕然的停顿,出现得极少又短,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所以在林晋慈父母和小姨的眼里,他只是面带笑意地跟他们妥当告辞。
像他之前一次次配合林晋慈那样。
林晋慈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反驳。
傅易沛真的离开后,林晋慈心里浮现一些不舒服的感觉,她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直都很过分。
小姨说她没良心,也没有评错人。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傅易沛都对她很好,昨夜的细心照顾,今晨的处处迁就,还有更久以前……但林晋慈是这样固执自私,恩将仇报的人,除了不好的回忆,什么也没有回报给他。
高中时,她曾当着傅易沛的面说讨厌他,就是不喜欢他。
即使在面馆傅易沛像没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即使有朋友们的宽慰。林晋慈周一进班,再见到傅易沛,还是初初体会到一种背后说人坏话的愧疚。
她的座位跟傅易沛的座位离得很近,同在后排,隔着一条过道。
有人发试卷碰倒林晋慈打开的保温杯,傅易沛从过道走来,反应很快,扶了一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动作太快,也太自然,以至于林晋慈觉得扭头再去说一句谢谢会有点刻意。
索性就不说了。
额前的刘海轻垂,在纸页空白处投下浅淡的影,笔握在手里,她就像没察觉有人碰倒杯子那样,一并不知道有人帮她扶了。
杯子里晃动的水,无人知晓地平息。
那种犹豫要不要跟傅易沛解释“讨厌”何来的念头,因为他这样不计前嫌的关照,更深地压了下去。
她沉默,继续解自己的题。
因为从未同傅易沛亲近过,所以林晋慈也不曾察觉得知“讨厌”后傅易沛的疏远,就像相距一千米的人又朝后挪了一步,很难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
那天午休,林晋慈不在班里,有个自诩“真性情”的女生公开评价:“林晋慈是很聪明,可就算她成绩再好,哪怕她之后保送崇大了,我还是觉得她性格有问题,一天天不知道在清高什么,也就是运气好长了个好脑子,老师都捧着她,你看我们班,有女生喜欢她吗?一个也没有,就连傅易沛教养那么好的人现在都避着她,她是什么人,可想而知了吧?”
南安高中有自己的校内印厂,只是许多设备老旧,印出来的东西质量堪忧。各班课代表每次去拿学校自印的卷子都有规定的流程,要自己数出来,再登记带走。
但那阵子林晋慈每次去拿,九班的物理卷子都已经数好了。
那天也是,架子上,一沓A3大小的卷子上黏一张便利贴,写着“高二(9)班/物理/第11期/共46张”,林晋慈一直很讨厌碰印刷墨油,洗不干净,每次数完卷子回来,总会在上课的时候分神,拿出湿纸巾,用力地试图擦除。
本来因为今天又不用数卷子弄脏手,心情不错,不想走到班门口,听到这段指名道姓的点评。
两人四目相觑,讲台上聚众发言的女生一时尴尬窘迫。
林晋慈独立于人群之外,淡淡问道:“傅易沛是什么参考标准?他很重要吗?”
那群女生的表情又复杂了一些。
林晋慈注意到地面映着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影子,高大,浓深,傍在她的影子旁边。
她猜到是谁,没有回头。
傅易沛可能刚刚去洗手了,手上还有水珠滴落,没有计较女生之间的话题无故扯上他,似乎也没有生气的迹象,一言不发擦过林晋慈身旁的空气,走进班里。
别的女生说傅易沛避着她,林晋慈并没有感觉到,但隔天傅易沛换了位子,不再坐在她的旁边,她的感受一下很清楚。
换过来的男生,聒噪不已,不由得让林晋慈有些想念之前余光里话不多的傅易沛,继而去想傅易沛离开的原因。
微量的不适消散后,林晋慈并不过多介怀——忽然换座的背后,代表着傅易沛对她的印象可能很差,用“一差再差”来形容,或许更准确。
林晋慈并不害怕被傅易沛讨厌。
或者说,她认为自己已经不害怕被任何人讨厌。
如同遵守某种默契,换座之后的日子里,林晋慈尽量不再跟傅易沛产生任何交集,连汤宁喊她去看篮球比赛,她也再没去过一次。
她想,如果她是傅易沛,绝不会再对林晋慈心存善意,只会希望林晋慈离自己越远越好。
但当她深陷危机,傅易沛还是伸出援助之手,向一个曾对他出言不逊,不够友善也不够合群的女生,一视同仁地给予帮助-
夏蓉这趟来崇北,仿佛乾隆下江南一般,夏家和林家如今在崇北的亲戚,哪怕远到外四路,也通通致电喊过来接驾陪坐。
林晋慈了解自己的母亲,夏蓉虽然端着清高架子,但相对于孤芳自赏,她更享受展示优越,成为谈话中的焦点。
所以在夏蓉对着赴宴的众人说客套话“小慈回国后留在崇北发展,多亏了大家照顾”,林晋慈并没戳穿——席上除了小姨和小姨夫,其他人,林晋慈回国快一年了,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实在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需要感谢的照顾。
席上的亲戚们说着“应该的”“见外了”这类话,纷纷夸起林晋慈打小聪明,现在的事业发展也不是一般同龄人能比的。
夏蓉抿了一小口红酒,放下杯子说:“一点小聪明罢了,你们也别太夸她了。”
林晋慈的表情始终维持在不冷不热的状态,坐在一间豪华的饭店包厢里,一桌价值不菲的宴席前,兴致不佳地看戏一样,听着他们你唱我和。
圆桌对面有个中年女人笑容满面地说道:“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还是夏蓉会教孩子,你看看,我们从小拿着棍子打啊骂啊的逼着孩子学,也教不出小慈这么成器的,还是夏蓉你会教,有福气啊。”
夏蓉转头提醒林晋慈:“小慈,姑妈夸你呢,你回崇北这么长时间,还没去姑妈家看望过吧?”然后摇着头跟众人说,“小慈这孩子,实在不懂事。”
又讲一段往事——
“高中的时候,她姑妈心疼她住校辛苦,接去自己家里尽心尽力照顾了一年多,长大了,倒忘恩了。”
对面的中年妇女连忙说:“哎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小慈现在是工作忙,我们理解,再说了——”林晋慈的姑妈笑容讪了讪,声音也低了些,“租的房子……挤着一家老小六口人,小慈去了都没法儿招待。”
林晋慈冷眼看着这个说话的中年妇女。
大概日子过得很不好,比起夏蓉夏芸两姐妹,她像是凭空多了二十岁,眼角的道道皱纹和下垂的苹果肌都显得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很朴实不易。
林晋慈心里却没有与之相应的怜悯,刚刚听到“尽心尽力”这四个字,都有些想笑。
但她没笑,只是从姑妈话里的一家六口,淡淡问起:“表哥今天怎么没来呢?”
林晋慈的姑妈是早早离婚又再婚,跟前夫生的女儿比林晋慈还大几岁,成年后就跟她断绝往来,第二任丈夫带着一个儿子,再婚后又生一个儿子,林晋慈提到的表哥,是她的继子。
姑妈身边一直埋头吃菜的女人,警觉似的停了筷子,先一步回答了林晋慈的问题,话像丢出来的石子:“公司有事,他晚上在加班,来不了。”
林晋慈目光偏转两分,去看说话的人。
女人微胖,染着亚麻棕的时尚卷发,发根已经生出一截突兀的黑色,三十出头的模样,但实际年龄可能更小。入席前,林父问及姑妈一家搬来崇北的生活情况,姑妈说儿媳刚生完孩子,又没什么工作经验,现在工作不太好找。
姑妈怕林晋慈不记得了,连忙笑着介绍一句:“这是你文洲表哥的老婆,丁琴。”
林晋慈礼貌地笑了一下,“表嫂好。”
对方应了声,也问了好,从林晋慈身上刮过的眼神却寒浸浸的,像打量情敌似的冷眼警觉。
林晋慈便问:“国庆都要加班,看来文洲表哥的工作很辛苦啊。”
林晋慈不是那种嘘寒问暖的人,姑妈一听,颇有些感动地吐起苦水:“是啊,文洲当初在你爸的律所实习得好好的,非要来崇北发展,这么多年才混上个小领导,现在又要养孩子,还要准备买房,不辛苦不行哪!”
那位表嫂隔着宽阔的圆桌,盯着林晋慈,声音冷不防地冒出来:“跟你这种海归精英自然是没办法比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姑妈立马朝语气不善的儿媳瞪去一眼。
林
父笑着打圆场说:“都是亲戚,常来往自然就亲近了。”
夏蓉也在旁应和两句,随后点了林晋慈的名:“小慈,听你姑妈刚刚说你表嫂大学读的也是室内设计的专业,你现在那个事务所应该规模不小,你帮着安排一个工作应该不是问题,姑妈以前对你那么好,把你像亲女儿一样接去家里照顾,你可要知恩图报。”
林晋慈一时没说话。
小姨的手机先响了。小姨赶紧点开视频电话,说“正吃饭呢”,表妹活泼的声音立马充斥在气氛冰冷的包厢里。
“我最喜欢吃的东星斑和澳龙!怎么回事嘛,我不在家你们就出去吃这么好的!好过分啊!”
小姨笑说:“你姨妈来崇北,今晚请客,谁敢背着你偷偷吃好的,是你自己不回来。”
旁边的小姨夫声音洪亮:“刚刚还说到你呢,你姨妈姨夫难得来崇北一趟,你也不回来领你姨妈姨夫在崇北好好玩玩,一天假也请不到啊?”
表妹俏皮地喊了“姨妈好,姨夫好”,镜头扫到许多人,也不怯,笑嘻嘻说:“哎呀,好多人呀,喊不过来了,大家好,大家吃好喝好啊。”
然后才回了话,“人家是小演员嘛,哪能随随便便请假离开剧组,等电影上映,我请大家看电影,等以后我成了大明星,我也不会忘了各位父老乡亲的!”
小姨满眼溺爱,故意羞表妹:“还大明星,猴年马月的事儿,别瞎吹牛!你在剧组好好拍戏、好好吃饭,平平安安的,我们就放心了。”
“我哪敢好好吃饭啊,导演都嫌我胖了,都是妈妈你喂的!”
“你们看看这个小没良心的。”
有了表妹这么隔空一加入,说些古灵精怪的讨喜话,席上的气氛好了很多,这顿饭才不至于吃得如鲠在喉。
饭后散场,小姨拉着林晋慈的手,悄声讲,小姨夫很遗憾没见到林晋慈的男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让林晋慈之后有空带着男朋友去家里吃饭。
小姨还以玩笑口吻特特叮嘱,是谁都好,只能带一个。
想到傅易沛,林晋慈忽然头疼地发现,她似乎不止点开一个旧的压缩包,好像现在还冒出了很棘手的新文件。
夏蓉隔天要去福兴寺拜佛。
林父会友去了。
夏蓉知道她开口,林晋慈必然不会来,可能连新鲜的借口都不会找一个,只敷衍说忙,她约了小姨,哀哀讲了些羡慕小姨的话,说小姨的女儿婷婷再让家里操心也总归是贴心的,小慈这些年往家里打的电话,一只手数得过来。
她苦笑。
小姨只得好言安慰。之后替夏蓉打了电话给林晋慈,柔声说你妈妈难得来崇北一趟……
林晋慈没叫小姨为难,当天三人一同前往。
崇北的福兴寺是扬名后世的千年古刹,庙宇落于西南城郊的青山之上,寺庙后院的银杏树下有一座始建于唐开成三年的陀罗尼经幢,因“尘沾影覆,影及福至”一说,全年香火鼎盛,香客不绝。
以前夏蓉并没有这类宗教信仰,是林晋慈的弟弟林晋宸离世之后,夏蓉才信起菩萨佛祖,逢庙烧香。
林晋慈在崇大读书时,周末曾来过一次福兴寺。就她和成寒两个人。那天其实林晋慈的学生证就在包里,但售票处的工作人员说学生证能打半折,林晋慈没有在成寒面前拿出学生证,而是买了两张全价的票。
那天林晋慈和成寒随着其他香客的脚步入寺参观,看过几座殿宇,走了一会儿,便瞧见一棵参天银杏,枝繁叶茂,不大的青石院落中,挤满了人。
所谓经幢就是一栋刻有经文的石塔,“尘沾影覆,影及福至”的意思是,石幢上的灰尘和映下的影子,落在人的身上,可涤净所有过往的罪业,带来福报。
无论心中是否有佛,凡来者,几乎都要去经幢的影子下站一站。
当时林晋慈和成寒都没有过去。
一来,那天人太多了;二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业需要消除,也不渴望任何从天而降的福报。
这次过来,夏蓉也拜了必拜的陀罗尼经幢,她招手想喊林晋慈一块去石影下祈福,可能是记起她们之前在跨国电话里大吵一架的起因。
夏蓉放下手,脸色变得灰败了一些。
那是林晋宸十年冥诞,夏蓉叫林晋慈从国外回来参加大祭祀,已经请人写好了忏文,林晋慈只要跪在佛前,跟着唱经的和尚们念一遍就好,但林晋慈不肯,不容商量地冷声拒绝,跟夏蓉说她问心无愧,没什么需要回来忏悔的。
林晋慈自小就不乖顺,如今夏蓉更是认清,对林晋慈可谓是无望可失。
夏蓉正想说算了。
没想到几米外的林晋慈静静仰望着矗立的高大经幢,自己走进阴影里,虔诚地双手合十,闭眼祝祷,默念“影及福至”。
第20章 大好人“旧情难忘”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傅易沛去剧组探班。
一部爱情悬疑片,故事发生在一家荒郊野岭的民宿之内。傅易沛是自己开车过去的,从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开到主路上人迹罕至。
远远看见青黄色的枯败山林里,有两栋不太显眼的灰绿色建筑,因周围停了几辆剧组租用的蓝色的货车,才从茫茫山林中凸显出来。
大野之宴,倒也如其名。
只是荒野得貌似有些过头了。
要是寻常时候,天气阴沉,来度假的顾客一脚油门开过去,估计都发现不了要住的民宿就在旁边。
这家高端民宿据说是个姓曾的二世祖一时兴起弄出来的。傅易沛起初没印象,经人一点拨——几年前,崇北有一场上了一整天热搜的世纪婚礼。傅易沛就想起来了,那人叫曾凯。
二世祖,最怕的就是有些另辟蹊径的事业心,这家民宿营业的时间还没有修建的时间长,倒闭得很快,现在又被徐东旭买来改造,也算是接棒败家了。
九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傅易沛接到魏再的电话,纳闷林晋慈怎么会得罪徐东旭,还被灌多了酒。
魏再讲了起因经过。
傅易沛才晓得林晋慈是负责改造大野之宴的建筑设计师。
“林晋慈没出事,你也别太怪徐东旭,人家这样拿着鸡毛当令箭,想刁难林晋慈一番,不也是为了讨你的好么?”魏再后来这样说,“他也不知道这些年傅总还是这么一片痴心呐。”
傅易沛不想再听魏再说话,魏家兄弟一样烦人。
那天早上在林晋慈家,吃完饭,傅易沛跟成寒本来要收拾洗碗,林晋慈说不用,她把一个袋子递给成寒,又在桌子的遮掩下,拉了拉傅易沛的衣服,低声说,“你不是还有事吗?你先去忙吧。”
傅易沛本来是高兴不起来的。
但是胜败往往源于对比,有人比他脸色更难看。
他就答应林晋慈,离开了那天的临时片场。
演员会有“杀青综合征”,指拍完戏却无法从虚拟的故事中抽身,频频回想,怅然若失,不能完全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
傅易沛读的是导演专业,一直是镜头后的人,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身临其境无法脱戏的感受。
这几天,只要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去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林晋慈看向他的眼神,林晋慈手指触碰他时的温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傅易沛不想闲下来,于是将车子开来剧组。
这部片子的男主角是林晋慈表妹之前八卦过的“燃絮cp”里的柯燃。柯燃跟傅易沛都是崇北电影学院出来的,专业不同,从《瞭望春秋》时期认识。柯燃话少,私底下两人并没有什么过密的来往。倒是柯燃的经纪人莫姐跟蔡平川交情不浅。
傅易沛这趟过来,不想兴师动众坏了剧组的拍摄节奏,没几个人知道,莫姐却拿着一杯咖啡,早早到停车处等。
一见到傅易沛,莫姐便迎上来,递上咖啡说:“傅总辛苦了,一路开车过来挺累的吧,怎么司机也不带一个?到底是科班出身
,虽然您现在不当导演了,但是那种好导演身上才会有的亲力亲为的特质,还是保留得这么好。真的特别感谢您百忙之中还抽空来探我们柯燃的班,柯燃还在拍戏,我一会儿就让他过来跟您打招呼。”
傅易沛笑笑,应了两句客气的话。
他自然得说是来探柯燃的班,不然说来看林晋慈的表妹在剧组过得怎么样,人还没到,消息先爆炸开来。
副监制今天在现场,也是傅易沛的老熟人了,讲了一些进度和现况。
傅易沛喝着咖啡,若无其事问:“其他人呢,也都还好吧?”
剧组里的高层领导知道女三号是启映那边拍板定下来的,但不知道具体是跟启映的谁有关系,所以并没有额外提到女三号,只说还好,都挺好的。
傅易沛坐在阳伞下,看见扎着蓝色双马尾的表妹了,领着一份盒饭不知道要去哪儿。傅易沛手一指,话音适当:“那是——”
“哦,那是女三。”旁边有人说。
表妹也看见傅易沛了,犹豫了一会儿走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怎么来了啊?”
几个高层见这个小演员连一声“傅总”也不喊,神情已变,傅易沛又宽容得很,毫不计较她的无理,问她要去哪里,就坐在这儿吃吧,有桌子有椅子的。
表妹就乖乖坐下来,打开盒饭。
几个高层互相递了眼神,很快都告辞离开了。
人一走,小口咬青菜的表妹才将眼皮翻起来,瞅瞅傅易沛,小声问:“你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吧?”
开机的那天,柯燃的经纪人问了导演启映的傅总怎么没来,导演说傅总忙。
这才过去几天,又不忙了?
傅易沛两条长腿松松交叠着,他个子高,仪态好,背部直挺地坐在露营椅上,垂眼看人,有种长辈看晚辈的温和威严。
他没回答问题,只问表妹在剧组怎么样。傅易沛看过表妹的简历,以前演的几乎都是背景板一样的小配角,没有性格,也不需要什么演技。忽然要演悬疑片里人设鲜明的角色,又是短时间内需要出情绪的电影拍摄,可能会很不适应。
“还能怎么样,肯定被骂啊。”表妹戳戳米饭,又不敢吃,“不过还好啦,我脸皮比较厚,我不放在心上的,就当学习,成长嘛,不就是这样。”
傅易沛略笑笑:“哦,挺有觉悟,你没跟他们说你认识我?”
“我当然没有!”表妹道。
其实内心是有过这个想法的——说我这种人是演艺圈的害群之马是吧?好!让你们知道知道我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害群之马。
但表妹当时忍住了。
前两天,她跟她妈妈打了电话,现在她夹紧尾巴,更不敢有这种傻缺念头了。
她妈妈在电话里絮絮讲了好长一番话,说真没想到,她待人冷淡的表姐对成寒居然那么一往情深。
小学拿自己的压岁钱给成寒用,高中早恋被发现也维护成寒,这些年两人一直没有断开联系,恐怕是碍于成寒的明星身份,所以也不能结婚,好好的姑娘不成家,这以后怎么办呢?
表妹听着,脑子信息过载,只想着一个问题——姐姐对成寒一往情深,那傅易沛怎么办啊?
她还在幻想姐姐跟傅易沛再续前缘呢。
“啊……我的金大腿。”表妹忍不住哀嚎。
她妈妈说,什么大腿,叫她不要再减肥了,饿得脑子都糊涂了,开始念起鸡大腿了。
表妹意志空前坚定地说,不,她要瘦!
之前被骂脸太圆,上镜不好看,表妹还很戏精地在心里想,不要对有人脉的演员太苛刻哈。
现在笃定了,还是要加紧自我管理,以后大概只能靠美貌杀出一条血路了。
见表妹久久发呆,傅易沛伸手在她眼前挥了一下。
“饭冷了。”
表妹立马将饭盒推开,“哦,我不吃了。”
“你一顿就吃几根青菜?”
“一切为了角色嘛。”表妹很敬业地微笑。
脑子里刚刚已经演了一出大戏——她算老几啊,值得傅易沛特意来探班?不过是傅易沛对她的表姐旧情难忘,所以爱屋及乌罢了,那如果傅易沛知道表姐对成寒一往情深呢?
怎么办怎么办?
表妹急中生智,对傅易沛说:“傅总,你刚刚不是问我在剧组怎么样吗?我觉得,我在剧组得到了一些升华和感悟,想跟您聊一聊,可以吗?”
一本正经起来的表妹,令傅易沛疑惑,但傅易沛还是点了点头,很随和地说:“你讲。”
表妹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表宏论。
“就我这个角色——男主角的前任,我觉得,她多少有点自讨苦吃,如果她早早地放下对男主的感情,根本就不会卷入这场风波,还被列为嫌疑人之一了,这不纯纯找罪受吗。感情嘛,过去了就过去了!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开启新的生活,拥抱美好未来,对自己,对他人,都是有益的,咳——”与傅易沛的眼神稍有交汇,表妹立马心虚地咳了一声,补充道,“我是说我这个角色啊。”
“如果她释怀前男友了,就不会卷入风波,也许她slay起来了,变成女王人设,可以作为证人,帮助主角团呢?总之,我就是觉得,这个‘旧情难忘’是很不该的,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何必执着呢?”
说完一长串的感言,表妹看向傅易沛。
傅易沛也看着她,眼眸微微下敛,表情似乎变得很凝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她的暗示。
表妹琢磨着再补充两句。
傅易沛先出声了,声音带着几分教育意味的客观冷淡:“作为一个演员,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但以你现在的能力和成绩,暂时还不太适合在剧组展现想法。这种话,跟我说说就算了,不要让编剧和导演听到,你还没有资格置喙剧本的设定,别人听到,对你印象会很不好。”
表妹听得嘴巴大张,发出一声始料未及又凄凄惨惨的“啊——”
她拐弯抹角说了老半天,想借角色开解傅易沛来着,结果傅易沛以为——她想改剧本!
“不是不是!”表妹手忙脚乱地连连摆手,“误会了,误会了,我没有想改剧本的意思,我谁啊我,我哪敢改剧本啊老天,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绝对没有!”
傅易沛淡淡瞥着:“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表妹哪还敢再胡说。
傅易沛教育起人来还挺吓人的。
“就是随便讲讲的,但绝不是想改剧本。”表妹笑容谄媚,“我觉得我们这个剧本特别好,很完美!傅总您真有投资眼光!”
傅易沛一早就对这种恭维话免疫,但从表妹别扭的反应里隐隐猜到了一些含义。
“你表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表妹继续摆手:“没有没有!她工作忙,我们最近没联系。”
“是吗?”傅易沛姿态更放松了,毫无痕迹地跟她打听林晋慈的家事,“你姨妈他们不是最近来崇北了吗?”
“这你也知道?”
傅易沛神情语气都淡淡的,自然地套话:“你表姐对我并没有什么隐瞒。”
“这样吗……”表妹的脑子动起来,表情也随之变化,半点心思藏不住,“那你跟我姐姐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什么都不瞒你吗?”
傅易沛反问:“你知道你姐姐瞒了我什么是吗?”
“我不知道啊。”表妹神情很苦。
表妹也不知道为什么表姐既然从小就一直喜欢成寒,两个人的感情那么深,为什么中途还要跟傅易沛谈恋爱,又把傅易沛给甩了。
她猜想,可能成寒被明星身份捆绑住了,给不了表姐想要的爱情?又或者,那时候表姐和成寒吵架了?
但无论如何,故事里的傅易沛都很无辜很可怜。
虽然眼前这个男人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个剧组里的任何一个人变得很可怜,位高权重到让表妹有些难以散发同情心,但是,傅易沛确凿无疑是感情里的
受害者。
他太具备报复一个人的能力了。
可是她的表姐现在过得好好的,甚至她沾了表姐的光也过得挺好。
表妹声音缓缓地试探:“我只知道……我姐姐好像伤害过你。”
“她跟你说的?”傅易沛问。
表妹摇头回道:“不是,她没说什么,是我自己猜的,我姐姐她对你很不一样。”
傅易沛的眼神有了波动,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不一样’?”
“我姐姐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有点冷淡,但其实她对人挺好的,我一直都很佩服她,你玩过水果忍者吗?”表妹问,不等回答又接着说。
“她就像里面的那把刀。”
“所有降临在她人生里的麻烦和困难,她都会果断出鞘,迎面解决,她不是一个逃避问题的人,也不会自我怀疑,只有提到你,她会变得有点犹豫和愧疚,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所以即使我姐姐不说,我也知道,她应该是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吧。”
傅易沛没有说话。
因为借由林晋慈表妹视角看见的林晋慈,让他忆起了过去的种种。
傅易沛也曾对林晋慈有过类似的感觉,认为她像负剑独行的刺客,具备锋锐的力量,但不该那么形单影只,很忧伤。
可在误会汤宁之后,傅易沛发现林晋慈身边还有比汤宁更亲近的男生,他和林晋慈相识更早,情感更深,那个人一直陪在林晋慈身边,拥有林晋慈安静之外的声音和笑容,不那么形单影只的林晋慈,也让傅易沛觉得忧伤。
忧伤与忧伤之间是不一样的。
傅易沛的沉默让表妹感到惶恐不安,她惴惴的,忍不住说更多的话来博得傅易沛的心软。
“我知道,我姐姐可能是做错了一些事,但是你能不能理解一下?我姐姐她跟其他人不一样,她从小的成长环境真的很复杂,她能长成现在这样真的很不容易,换做别的人,别说是获得现在这些成就了,没变得抑郁不振都是好事,心理素质差一点,搞不好早自杀了。”
表妹说:“所以,就算她做了不好的事,希望你不要报复我姐姐,我姐姐其实很可怜的。”
傅易沛才知道表妹先前说了这么多话,原来是在担心他会报复林晋慈。
他没有显露态度,反而略带一些质疑,有意去问:“我已经见过你姨夫和姨妈了,你姨妈很有气质,你姨夫戴着眼镜,也是仪表堂堂,不像律师倒有几分书卷气,他们看起来人都不错,对林晋慈也很好,不像你说的,成长环境很复杂的样子。”
傅易沛说出的正确的细节,无形中打消了表妹的戒备,表妹只顾着反驳:“那是现在啊,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真的没有骗你。”表妹着急道,“我姐姐很要强,她是不会说这些事去博同情的,我姐姐她其实有个弟弟……”
这个弟弟一出生就把林家父母所有的关注和爱夺去了。弟弟说话早,认字快,聪明极了。姨妈夏蓉是学美术的,对小表弟的教育很上心,小表弟也很有慧根,四岁就会画国画。
那年他们的外婆过寿。
小表弟人还没有桌子高,踩着凳子画了一幅鹿鹤同春的祝寿图。
艳惊四座,从此大家都说,这个孩子是神童。
那几年,凡有高龄长辈做寿,压轴戏必是看小神童画一幅祝寿图。
寿宴之后,姨妈夏蓉更是不遗余力把宝贝儿子往神童这个人设上打造,像塑一尊神像一样,想尽一切办法为其贴金绘彩。
“宜都有一个在国画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我忘记叫什么了,年轻的时候,曾经受过我外婆家的一点恩惠。一点人情,人家已经还过八百回了。我姨妈当年学美术、上大学、找工作,全都托了人家的关系,我外婆早不许我们再去打扰人家。”
“但我姨妈为了自己的孩子,又上门求老先生指点小表弟,然后逢人总把老先生的名号挂在嘴边,说老先生也说她的儿子天赋异禀,人家的一番指点,到我姨妈嘴里就慢慢变成了——老先生许多年不出山,但破例收小表弟当关门弟子了。这事儿,那年还上了宜都当地的报纸。”
听到最后这句,傅易沛才确定了。
这个老先生是他爷爷傅祺闻。
当年宜都小神童见报一事,让他父亲很不高兴,觉得那家人做事太不妥当,就算要为儿子造势,也该提前打声招呼。傅易沛的父亲还是听同僚打趣,才知道报纸上登了老父亲收了一个五岁的小孩儿当关门弟子的新闻。“著名国画大师傅祺闻”的字样,黑体加粗,列于版头。
傅老先生知情后,轻轻一叹,并不计较,反过来劝自己的儿子,“也是一片爱子之心罢了。”
表妹继续说:“我外婆知道后,气到高血压犯了住进医院。我妈带着我特意赶回去看望。可我姨妈反而怪我外婆,说什么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说我外婆孀居多年,不知道怎么变得这么冷血,一点都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到底是一点面子重要,还是外孙的大好前程更重要。”
说着,表妹忽然叹气:“其实我姐姐也很有画画天赋的。在没有这个小表弟之前,我姨妈也教过姐姐画画,可是有了小表弟之后,姨妈就变了,她说天赋这种东西是老天赏饭,小慈平庸,以后可以学别的,不用在画画上耗费时间。”
“我好像从来没听林晋慈说过她这个弟弟。”
实则不止从没提过这个弟弟。如今回想,大学在一起的时候,林晋慈从来没提过自己的父母家庭,仿佛那是月亮不可窥知的背面,裹挟着秘不外宣的浓重阴影。
表妹咬了咬唇,低声道:“因为,那个小表弟很早就离开了,就是……去世了,算算有十来年了。可能是早慧夭寿,大家都这样安慰我姨妈。”
傅易沛问:“那实际呢?”
“我姨妈一直怪我姐姐,因为那天是我姐姐带小表弟出门才发生意外,所以可想而知,我姨妈很讨厌我姐姐,高中三年,不是让她住校,就是扔去亲戚家不管不问,她不想看到我姐姐,好在我姐姐是很独立很坚强的人。”
“到最近这一两年,才感觉她和姨妈关系缓和了一些,可能也不是缓和,只是她也懒得计较了。”
表妹望向傅易沛,很真诚地说:“我跟你说的这些,没有一句假话,真的。你别看我表姐现在还挺风光的,跟她人生里遇到的阻碍和打击相比,她获得现在的成就,要比正常人辛苦十倍不止。”
“如果——”
表妹又绕回最重要的一点上。
“我就是想说,如果我姐姐她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冷漠行为,比如说……用不恰当的方式放弃了一段感情。是情有可原的,就像我刚刚说我姨妈生我外婆的气,说什么‘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要是我,我就要哭要闹了,为什么不为我计深远,但她没有反应,在旁边,就像没听到一样。她一向漠然,如果她对感情,像常人一样在意敏感,她大概早就死掉了。”
“请你不要怪她。我姐姐她对你其实已经很愧疚了,只是她——”还不习惯表达和解决愧疚。
这话没说完,就被面前的男人打断。
“我不需要她的愧疚。”
一时摸不清傅易沛的态度,表妹张张嘴,似乎还想说点别的。
傅易沛没给她再说废话的机会。
“放心吧,不会报复你姐姐的。”停两秒,傅易沛又补充,“也不会报复你的。”
“心揣肚子里,好好演你的戏吧。”
表妹激动道:“傅总,一诺千金哦!”紧跟着拍起马屁,“傅总,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你这人善光四溢,一看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人!”
傅易沛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话多,点子也多,但不太聪明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林晋慈的妹妹,但却是真心对林晋慈好,这样维护林晋慈。
“颜一——”
这时,莫姐带着柯燃过来,远远地喊:“颜一!副导演正找你呢。”
傅易沛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表妹“哦”地应了一声,“我马上来!”
“你这个艺名……”傅易沛手指抵住额。
“我自己起的!”表妹好像很骄傲,“颜值第一的意思,好记吧!万一我以后大红大紫了,粉丝喊‘刘彩婷我爱你’这也太不气派了吧,‘颜一颜一我爱你’就不一样了。”
颜一,很气派?
“算了。”傅易沛没多说,摆摆手,让她去忙,只是想到林晋慈高中也给自己起过名字。
林小红。
姐妹俩的起名水平还挺难分伯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