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结束后,林晋慈在事务所见了徐东旭,正式定下合同。臻合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卑躬屈膝的甲方,林晋慈问徐东旭喝茶还是咖啡,他立马站起来说:“随意随意,别太麻烦你们了。”
从进门到离开,徐东旭对林晋慈的吹捧附和一刻没停过。把人送走,唐蓁脸上的吃惊和怀疑多到藏不住,不过想歪了,她对林晋慈忧心地低声:“他对你……不是有那种想法吧?”
“应该不是。”
“最好不是。”唐蓁松了一口气,“不然被这种二世祖缠上,肯或不肯,都容易有麻烦。”
林晋慈倒不觉得徐东旭有这么可怕,一个能被魏一冉耍得团团转的人,大概是纸老虎中的纸老虎。
林晋慈之后还有约,收起桌上的文件,跟助理交代两句工作事项就先出去了。
见面地点在园区内最好的一家咖啡店,比约定时间迟了半个多小时,卢文洲的老婆才匆匆现身。
林晋慈坐在咖啡店内靠窗的位置上,看着丁琴下出租车、入店门、气势非凡地走进来。
迟到的丁琴在林晋慈对面坐下来。相比于亲戚聚餐那晚,化了全妆,添了长长的美甲,头顶长出的一截新发也做了补染。甩开拎包的动作风风火火,道歉的方式很理直气壮:“不好意思啊,孩子太小,在家里一闹就走不开。”
林晋慈已经点了咖啡,说了句“没事”,未再提自己久等,并抬手示意不远处的服务生来给丁琴点单。
丁琴点了单,服务生的脚步刚离开,她便嗤笑了一声:“我知道,像你们这种看着光鲜体面的职业女性,瞧不起我们这种家庭妇女嘛。”
林晋慈微微耸肩,“我表达什么了吗?”
“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丁琴几乎笃定的样子,“答应帮忙找工作,不过也是想在我们面前秀优越感,你现在是厉害、是了不起,那又怎样呢?”
“你好像对我有敌意?”
“你想多了。别以为全世界都是围着你转的。”
林晋慈看向对面,字音放慢,声线便不由得多了些同情体谅:“文洲表哥,对你不好吗?”
丁琴应激一样,刚才故作平常的讥讽,一瞬成了外刺倒竖的警惕。
“我们再不好也是夫妻!是受法律保护的关系,我知道,以你现在的收入水平,应该是看不上他了,但你一提再提卢文洲,不就是没得到,意难平吗?”
她对着林晋慈,忽而露出大方的笑。
“那我就成全你的意难平,他在梦里还喊过你的名字呢。”
林晋慈怔然一瞬,才从一阵反胃的恶心里抽出一丝冷笑,随后笑弧放大了一些,“你——”她不解地瞧着丁琴,“你不会……觉得你老公很深情吧?”
可能感到受辱,丁琴语气冷硬道:“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我压根不指望你给我找什么工作,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希望我们以后最好也别多来往。实话告诉你,那天晚上卢文洲其实不是在加班,他是故意不来的。”
“原来是故意不来,看来他是不想见我……”林晋慈若有所思地说。
“你明白就好。”
林晋慈咽下一口咖啡,调整了心绪,又将杯子稳稳放回杯碟里。
“你们现在在崇北过得蛮辛苦的,你有没有问过他,他当初为什么在宜都工作得好好的,偏要辞职来崇北吗?”
丁琴神情一变。
算算日子,卢文洲执意辞掉前程大好的工作要来崇北发展时,刚好对上林晋慈考去崇大的时间线。
“因为你?”丁琴的眼神尖锐起来。
林晋慈想了想,模棱两可地应下:“可以这么说,不过也是他自己愿意的。”
林晋慈的事,丁琴在家听婆婆说过。
林晋慈高一住了一个学期的校宿舍,之后被接去她姑妈家住到高二结束。高三开学,林晋慈以附中竞赛条件更好的理由,忽然又回了学籍所在的附中高中部,不在姑妈家继续住了。
这一走,林父一大笔的生活费再也打不到姑妈的账户上来。
姑妈很委屈,跑去林家哭得伤心,说自己一天天老妈子一样地尽心伺候着,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你家的大小姐,她这么一走,不是打我的脸吗?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她不好呢!这孩子做事怎么一点都不顾人呢。
哭闹了一通,也是白哭闹,姑妈这时才知道,林晋慈不止自作主张要转回附中,还搬去了她外婆家住,现在人在榆钱巷。
夏蓉安慰姑妈,先自贬低一句,也是自己失职,实在教不好林晋慈。
又说你们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从小不就是这样吗?天生的冷心肠。搬家,转学,有一件事跟她这个母亲商量过吗?年纪不大,主意大得很,亲妈她都不放在眼里,就别说你这个姑妈了。
丁琴嫁给卢文洲之后,也听家中亲戚偶尔提及过林晋慈,评价无外乎是那些,说她克死了她弟弟,从小就心思重,长大了更是精明,学了崇洋媚外那套,对长辈们也不尊重,没有什么好的话。
此时,丁琴就把这话拿出来讲,调子很高地摆出大道理:“一个人说你不好,可能是偏见,但如果从小看你长大的亲戚都这么说呢?林小姐,别顾着骄傲了,先反思一下自己吧?”
林晋慈轻轻地笑了:“怎么,现在设计相关的工作不好找,你打算来当我的心理医生?”
在丁琴看来,对面的林晋慈穿戴看似简约却价值不菲,美貌却不讨喜,微微挑眉的样子,透着一股精致利己主义的傲慢,让立于她目光之下的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果然如她婆婆所说,林晋慈这个人没有良知,不懂羞愧,眼里只有自己和利益。
所以当林晋慈高高在上提出是真心要给她提供一份工作,并推来一张建筑事务所的名片时,丁琴虽有心动,却更加戒备,认为其不安好心。
林晋慈很随意:“要不要,由你。”
这份轻松,在林晋慈抬眼看向入门处时,很快出现一丝几不可查的裂纹。
这家咖啡厅很有复古氛围,木质边框的玻璃旋转门做得精巧,门轴旋动,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挽着傅易沛的手臂,两人一边投契闲谈一边走进来,画面很是唯美。
傅易沛穿的是一件墨绿衬衫,饱和度偏低的颜色,搭一件燕麦色的开司米长外套,质地柔软,整个人玉石般的温润干净。
而那个女生看起来是张扬明媚的,无论是笑容、声音、肢体动作、还是拎在手上的一只鳄鱼皮的墨绿皮包。
好像都跟傅易沛很互补。
启映离这里不远,如果要在附近找个地方小坐或约会,这里的确是个合适的选择。
会碰见,似乎也不意外。
林晋慈收回视线,表情和声音都同样冷淡,草草结束话题,对丁琴说:“不耽误你照顾孩子了,你回去自己想想吧。”
丁琴大概更觉得林晋慈言语傲慢,点的咖啡刚送来,她站在服务生面前,夺过
杯柄,喝了一口,扔回桌上,大步出了店门。
杯口溢出一片难看的咖啡渍。
林晋慈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不希望傅易沛会和丁琴碰上,或者说,她不希望傅易沛和她十八岁以前的人生里的任何一个人碰见。就像一块新拆的鹅黄颜料,柔亮如春日,舍不得丢进脏兮兮的旧调色盘里。
也因此,时隔多年,林晋慈忽然又感觉到了那种难以融合的割裂,刺骨的冬和融冰的春,在她身体里共存。
余光里,傅易沛跟那个女生落座在不远处的小桌旁,依然有说有笑的,那个女生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似乎在聊电影。
这应该是傅易沛会喜欢的话题。
店里的绿植茂盛舒展,林晋慈把脸转向窗外,试图降低存在感。
女生之后好像有别的行程,撒着娇,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能忽然变卦嘛,就要你送,谁来都不行……”
旁边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
因为傅易沛的声线不高,所以只能靠女方的话语来推测他们在说什么,似乎在让傅易沛帮忙挑珠宝……她不喜欢帕帕拉恰,但这款设计不错……这种级别的黄钻她瞧不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晋慈休眠般望着街景的眼睛,微微一亮——她看见魏一冉了。
待定睛一看,又只是像。
魏一冉没有这种西装革履的正经人气质。
男人停了车,径直走进咖啡店。
和傅易沛坐在一起的女生很快站起身,声音更有感染力了:“Honey!你帮我说他,傅易沛怎么这样啊?”
林晋慈终于比较清晰地听到了傅易沛的声音。
“你老公来了,赶紧跟他走吧。”
“傅易沛从小就这样对我……”那道生动的女声一路说着傅易沛的各种坏话,同长得很像魏一冉的男人走出这家店。
店内一直播放着极轻柔的纯音乐,此刻人少,安静到只剩咖啡机运作的声响。
独坐了十来分钟,傅易沛最后也起身离开了。
那道精致的木门被朝外推动。
林晋慈还坐在原位,甚至依旧保持看着窗外风景的姿态。街对面有一家花鸟鱼小市场,方形的鱼缸堆成半面墙,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为那些仿若空游的小鱼驻足。
她忽然想——
这世界会不会有一条小鱼,一出生就被抛上岸,怪异地存活下来,从此惧怕海。
第一个带给林晋慈这种强烈的惧怕感的人,是傅易沛。
在“讨厌”一事发生后,林晋慈和傅易沛就再无来往,虽然之前他们也没什么交集,但就连出现在同一场篮球赛,参加年级小组会这类碰面情况也大幅减少。
林晋慈跟班里某些男同学至今都没说过话,所以这种无来往,也没什么特别。
高二下,有一次上化学实验课,要两两分小组。组位表由化学课代表拟定,传下去,到每个人手上,有异议可以提出。林晋慈接过看了一眼,不知道是谁把她和傅易沛分到一组。小小的方框里,写着林晋慈和傅易沛的名字。
她想傅易沛应该会不愿意,谁不愿意谁就负责提出好了,林晋慈没有多费心,将分组名单递给下一个人,眼眸惺忪,伏回桌上。
过了一会儿,单子传到班级中间,还没到傅易沛那里,就已经有人眼明心亮地发现了“林晋慈和傅易沛”这一分组的异常。
说话的,是之前公开评价林晋慈的女生。化学课代表是个又壮又胖的男生,在女生面前总是很腼腆,那女生一嚷嚷“怎么分的啊,把傅易沛分到这里来了啊”,他就说上次化学课老师布置了分组任务,他是按上次月考的化学成绩排名分的,“要是分得不好,你改就是了,你们随便改吧。”
那女生说:“当然不好。”动笔划着,又说,“你怎么当课代表的啊,小组试验当然应该是强带弱互助啊,你把第一名和第二名放到一起,难道他们还会谁教谁?傅易沛要被你气死了。”
林晋慈趴在桌子上补觉,听到有些吵的对话声,抬起头,看到傅易沛走过去,拿单子看了一眼,少见地露出冷脸的样子。
可能看到自己和林晋慈被分到了一起,也同样深感不悦。
那女生笑容含蓄而甜美,看着自己勾画过的单子,询问身边的傅易沛:“这样可以吗?我感觉你平时跟张霖比较好。”
张霖就坐在林晋慈后面,闻声立马应下说:“好啊,那我爽死,阿沛我躺了啊,下节课靠你带飞。”
傅易沛后来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林晋慈没印象了。她很烦也很困,懒得在意是否有人讨厌她,也懒得理会班里女生明里暗里的这点小排挤。
汤宁被市女篮选中,那阵子不在学校,成寒的乐队初见成色,陆陆续续接到不少演出机会,无论校内校外,林晋慈总是一个人。
带着耳机,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蜂拥而至的放学人潮随着一辆辆车子停靠、驶离,最后晚自习后的深夜里,站台上只剩她一个人。
在旁人眼中,她可能是在等成寒。
他们以前经常在这里碰头,可能是林晋慈害怕走夜路,林晋慈不住校后,成寒经常来南安这边等她下自习,送她回家。
但那天晚上,成寒一直没有出现,最后只有末班公交的司机在车门打开后冲林晋慈说:“小姑娘,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林晋慈摘了一只耳机,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很久一样,然后慢慢地“哦”了一声,握紧书包的背带,踏上了灯源冰冷的公交车。
着急启动的车厢晃动不已,她踉跄着,在后排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也依旧形单影只。
在公交车上,车厢惨白的灯光笼罩在身上,林晋慈心不在焉。
林晋慈在想,今天是周五,卢文洲应该又回来了。
在姑妈家住了一年多,姑妈拿着林父的大笔生活费却一心只想着饱其私囊,隔三差五也会问林晋慈想吃什么,凡不是萝卜青菜类的东西,她总是阴阳怪气说林晋慈以前过的是公主的日子,衣裳要穿牌子的,一个书包都要上千块,小老百姓的家庭真供不起她这样的大小姐。
这些衣服书包都是小姨寄来的,但林晋慈不会再提,否则姑妈会更拈酸地说你小姨有钱、你小姨是阔太太,我们哪能比得上。要念到林晋慈说“不想吃那个了”她才会作罢。
虽然知道姑妈不喜欢自己,但林晋慈本来就不是一个只有在充满爱的环境里才能生长的人,直到这个学期开学不久,姑妈的继子从崇北回宜都实习,林晋慈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林晋慈撞见他站在阳台,将她白色的内衣攥成一团往自己口鼻上按,露出一脸陶醉的样子,而后者看见林晋慈,只是很快松开,说被风吹掉了,他只是判断一下是不是洗过的,准备挂回去。
那件内衣的归宿是林晋慈房间的垃圾桶。
但很快,卢文洲变本加厉。
寄住姑妈家后,林晋慈的睡眠不好,因为她的姑丈常常夜起,穿过客厅去卫生间,弄出不小的动静。
那天她也是听到一些声音,恢复了意识,但不是碰到桌椅的响动,而是门锁被人扭开了。
因锁芯老旧,再小心还是发出“吱呀”一声。
她睁开眼,借由窗外的余光看见一张凑过来的脸,闻到难闻的酒气。看见她醒来,卢文洲第一时间捂住她的嘴,对她说:“小慈,我喜欢你。”
他那晚对林晋慈说了很多话,说知道她的爸爸妈妈都不喜欢她,她的姑妈在她上学后也总跟邻居说林晋慈的坏话,说她不祥克死弟弟。如果不是因为想要钱,姑妈是不可能照顾她的。林晋慈好像也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无人关爱,应该很孤单。
“没关系,小慈,你现在有我了,他们不喜欢你,我喜欢,我真的很喜欢你。”
林晋慈不想听这些恶心的表白,想赶他出去,两人发生一些争执推搡,惊动了夜起的姑
丈。
卢文洲毫不心虚地打开门说:“没事,小慈房间进了老鼠,她害怕,我帮她处理一下。”
姑丈很有些不满:“老鼠就老鼠,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娇气成这样。”
林晋慈之后反锁门,但依然无法再正常进入睡眠。
周一早上,卢文洲上班,林晋慈上学。
卢文洲跟着她一起下楼,在散发着雨季霉湿气味的老旧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卢文洲对林晋慈说:“小慈,锁门没用的,你忘了?那是我以前住过的房间。”
林晋慈眼里闪过的一丝惊恐,使他满意又怜爱,他对林晋慈说:“别怕,小慈,我是喜欢你的,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我们慢慢来,以后我会每周都回来陪你的。”
林晋慈坐着最后一班公交,回到姑妈家,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姑妈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出来,眯着眼,肩上披着外套,显然已经睡了。
林晋慈以为她要发火,没想到她笑容满面。
“小慈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学习真辛苦啊,我用花旗参吊了鸡汤,还在锅里热着呢,喝一碗再睡。”说着,姑妈去了厨房。
林晋慈在客厅环顾,她听见自己有些虚弱的声音问:“表哥,没有回来吗?”
姑妈端出鸡汤来:“你表哥啊,他这周不回来了,跟你爸爸去外地出差了。他这才刚实习,你爸爸就想着提拔他,到底是一家人,肯上心,喏,这老母鸡是你姑丈特意跑到农贸市场买的散养土鸡,最有营养了!”
“不回来了?出差多久?”
“应该也就个把星期吧,下周就回来了。”
卢文洲的确回来得很快。
又一个深夜里,林晋慈锁紧的房门被打开。接着床头灯被迅速按亮,林晋慈戒备地看着堂而皇之走进来的男人。
林晋慈冷眼看着,问他,难道不怕她把他骚扰她的事情说出去吗?
“这是关爱,小慈。”卢文洲纠正她,“而且你说的话别人会信吗?你知道你爸爸提到你,是什么反应吗?他叹气了,他说你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从小戒备心强,总是把人想得很坏。是啊,小慈,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么坏呢?”
姑妈在外面问:“小慈休息了吗?”
“没呢。”卢文洲应道,却对林晋慈笑,“小慈很喜欢我送给她的礼物。”
客厅传来姑妈喜上眉梢的声音。
“这刚拿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太破费了,自己不花销啦?”
那段痛苦难言的日子,林晋慈后来很不愿意回想。
以她给林父打电话那天为断点。
也是一个周日,她以楼上装修很吵,出去学习的理由,背着书包跑出姑妈家所在的小区。
林晋慈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给林父打电话,告诉林父,她要回学校住宿,她不想住在姑妈家。
电话里,林父好像很搞不明白林晋慈,说她姑妈对她那么好,心疼她读书辛苦,买人参买土鸡给她补充营养,问林晋慈知不知道他已经给她操了多少心,大人也是会累的,为什么她永远这样不懂事。
“你妈妈说你不懂感恩,我本来是不信的。你弟弟去世的事,我也从没有怪过你一句。我一直努力在平衡你跟你妈妈的关系,但我现在发现,你太自我,真的一点不会体谅人!”
“你姑妈有时候是嘴碎了一点,但对人没坏心,你小小年纪,看人不要那么苛刻,总把人往坏处想!”林父的语气越说越重,”小慈,不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了好不好?大家都很累了,不要再添麻烦了好不好?”
不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了好不好?
不要再添麻烦了好不好?
……
林晋慈应该是应了一声“好”。
那边解决麻烦一样,说有事要忙,立马将电话挂断了。
天气阴沉,是乌云密布的四月底。
结束通话后,林晋慈将已经没有声音的手机握在手里,看着来往车辆和对街的商铺。
其中有一间新店正装修,建筑材料拆得乱七八糟的门口堆着沙子,两个小孩子围着沙堆,拿着荧光绿的小桶在玩脏兮兮的沙子,笑声清脆,隔着一条喧嚣的马路都能时不时听到。
林晋慈出神地看着。
她弟弟去世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年纪。
但弟弟从没有玩过沙子,也没有这样开心地笑闹过。
他是小神童嘛。
神童不能做这些寻常小孩子做的事,那样神童就泯然众人了。
所以事发那天的下午,林晋慈才会一时心软带弟弟去买冰淇淋。
他们本来在沙发上各自看着各自的书。弟弟看的是少儿棋谱,不是彩图绘本,但他忽然天马行空地问林晋慈什么时候到春天。
那是六月底,中考结束不久,林晋慈说还要很久。
他无由来地跟林晋慈描绘,他想要过春天,想在全是小草的山坡上滚下来,有彩虹,有气球,有小狗……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夏蓉不会允许他在草坡上打滚,也不许家里养猫狗。
所以林晋慈没有应他的幻想。
弟弟又问:“姐姐,现在是夏天对吗。”
林晋慈点头。
“那我能吃一个冰淇淋吗?我想吃一个冰淇淋,妈妈不在,你能带我去吗?”
林晋慈带他去了离家较远的一处商场,因他们的妈妈只在某家意大利品牌的手工门店给弟弟买冰淇淋,弟弟不敢不听话,要求来这里,林晋慈顺了他的心意,来买了冰淇淋。
那天不知道对面小广场在办什么活动,多了不少摆摊的露天集市,很热闹。
正往红绿灯走时,弟弟毫无征兆地松开林晋慈的手,跑了出去。
没有全是小草的山坡,可他就那样在一声急刹不住的撞击声中滚了出去,路对面卖气球的小贩也停下自行车,路人迅速围拢过来。
世界在林晋慈眼中仿佛静止了。
亦如同此刻,林晋慈感觉不到起风的阴天渐渐落雨,已经滴了一滴在她脸上,像泪痕一样蜿蜒下去。
天气诡异阴沉,是要下暴雨的兆头。避雨的行人疾步奔走,连来往的车辆也变得更加匆忙,对面的小孩子还是拿小桶装沙子,玩得很开心。
她忽然就从石凳上起身了。
没有任何观察路况的举动,径直朝对面迈开脚步。
然后……
在一声尖锐的喇叭声中,林晋慈的手臂被抓住,被往回拽进一把宽大的伞下,隔绝了风雨。
刚刚鸣笛的师傅降下车窗,责骂的声音隐没在倏然而至的雨声里。
“不好意思,师傅,我同学她考试没考好,一时走神了。”
师傅闻声没再计较,把车开走了。
周遭依旧车水马龙。
雨点落在伞面上,砰砰敲击,声响清晰,宛如身体里渐渐复苏的心跳。
五感归位,林晋慈闻到面前这副高大身体上散发出的被阳光晒透的干净香气。
林晋慈很慢地抬起头,看见傅易沛的脸。
她第一次离傅易沛这么近,所以将他脸上的情绪也看得很清楚,他似乎不想表现得过分担心,但担心掩盖不住,于是话说得很小心翼翼:“你刚刚怎么了林晋慈?”
林晋慈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唇线几乎没什么起伏,说:“一时走神了。”
“那是我刚刚帮你撒的谎。”傅易沛很无奈,不得不点破,“你坐在这里很久了,刚刚下雨,你也没把伞拿出来用。”他眼神扫向林晋慈的书包外侧兜,那里塞着一把收拢整齐的折叠伞。
“我考试没考好。”
“你都已经第一了……”傅易沛叹气,“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林晋慈把自己被抓住的胳膊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怕林晋慈淋到雨,傅易沛撑着伞立马靠近一步,确保她待在雨淋不到的地方,但林晋慈又退了一步。
傅易沛这才意识到,林晋慈不想要他靠近,下一秒,他手臂伸长,只将伞递近,人没有再靠近过去,保持着林晋慈可能满意的稍远距离,并说:“你别退了,给别人看见,还以为大雨天两个神经病不回家在路边跳恰恰。”
林晋慈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笑,有点生气地憋住了笑。
“谁跟你在路边跳恰恰……”
傅易沛似乎不在意她的埋怨,只将眼睛放低下来一点,想要观察林晋慈:“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我好不好和你有关系吗?”林晋慈排斥
这种关心,摆出疏离的态度。
“当然有。”
林晋慈望着他,几乎审视,像在询问原因。
傅易沛说:“班主任说你最近有些不对劲,让我多照顾你。”
“为什么?”
“我是班里的生活委员。”
林晋慈蹙起眉,反应了两秒,声音疑惑:“你不是数学课代表吗?”
傅易沛倒没急被人当面戳穿的事,云淡风轻,唇角轻微地抿了抿,“你记得我是数学课代表啊?”
林晋慈却不懂对方语气里的惊讶意味,像在说人活着就会呼吸一样的基本共识:“我们是一个班的……”
而且是她让给他当的,她怎么会不记得。
“是数学课代表。兼任——”傅易沛认领道,“兼任生活委员。”
“我们班里有生活委员这个职务吗?”林晋慈很怀疑,“从来没听过。”
“秘密职务。”傅易沛面不改色地回答。
“秘密职务,”林晋慈笑了,幅度很小地弯了一下唇,“你是特工吗?”
刚刚淋了一些雨,林晋慈的发丝有微微潮湿的迹象,有细细一缕,似浓墨轻轻描绘在颊边,脸色是苍白的,缺少血色。因这浅浅一笑的温度,像萌生出新芽的春枝,绿意那样微淡,又那样珍贵。
傅易沛怔了片刻,然后移开视线,露出略有苦涩的微笑,“……跟特工差不多,好像都不太能见光。”
林晋慈看见他肩膀上的积水了,在浅灰的运动帽衫肩头洇出难看的深色,因为他手上的伞是朝她倾斜的,所以顾及不到他自己。
放下一边的书包带子,林晋慈动作很快,抽出雨伞自己撑开,她站在完全属于自己的避雨之地,对傅易沛说:“谢谢你。”
没情绪的语气,像没下文的结尾。
林晋慈打着一把淡青色的折叠伞,一个人朝前走去。
突如其来的大雨已经使整个世界都潮湿起来。鞋底踩过积水,带起声响。那把手柄精致的深灰大伞,如小船一样渡过漫漶雨天,再次来到林晋慈身边,保持着她可以接受的距离。
她朝旁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不能离开你。”
令人不解的话,又引得林晋慈转过脸。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傅易沛。
她说话真的很伤人吗?他们从来不熟,为什么他还记得她很久以前说过一句讨厌他,不仅记得,还要说“我不能离开你”这种更奇怪的话。
傅易沛收到了她的诧异目光,解释道:“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如果之后出了事,我可能会成为嫌疑人。”
“我不会出什么事。”
“你刚刚就差点……”
林晋慈停下了脚步,又看着傅易沛,她没有向人倾诉的欲望,但却在冷静下来的此刻,有了另一重担心,声音因求情而柔软了一些:“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班主任,可以吗?”
傅易沛的表情像是狠狠纠结了一番,以一种林晋慈看不懂的自暴自弃的狼狈口吻说:“可以,但你必须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你必须要给我确保你安全的权力。”
林晋慈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递出去。
她朝上摊开的手腕很瘦,很白,伞骨上的水滴落下,在青紫色的脉搏上溅开一朵透明的小水花,宛如打湿一瓣雨中的栀子。
傅易沛将手机接过去,输了十一位数字,给自己的手机拨了号,然后挂断,不小心看到林晋慈的上一通聊天记录是她爸爸。
“我之后会给你发短信,确认你的安全。”
林晋慈勉强接受了这是傅易沛的秘密职务所在,但还是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成为嫌疑人的。”
傅易沛问她:“雨下得这么大,你要去哪儿?”
“本来不知道的……”林晋慈的声音很低,她的世界在下一场更大的暴雨,她本来已经不想要以后了。
但此刻,她心里重新有了一点力量。她说服自己,没关系,无论这个世界怎样都没关系,只要她想办法向前,总有一天,这些不好的旧人旧事,都会被她远远丢在身后。这是她一贯安身立命的方法,以往成功过无数次,这次也一定可以。
大脑很快运转起来,她得先想一个合理的理由,把卧室的门锁换掉,最合理的理由就是它自己“坏”了,要找一个家里都没人的时间点,找人来换,确保钥匙都在自己手上,还不够……
“那现在呢?”傅易沛问,“你要去找成寒吗?”
思绪被打断,林晋慈摇摇头,很奇怪傅易沛会这么问,她环视过四周的商铺,最后目光又落回傅易沛身上,“你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录音笔吗?”
之后高二结束,林晋慈自己联系附中的老师,想办法转回了附中。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她去了一趟快递中心,往她爸爸的律所寄了一封邮件。
邮件很轻,收件人是卢文洲。
里头仅有一只U盘。
U盘里除了一则备份的音频,只留有一句话。
[你的辞职信和我的录音笔,你希望哪个出现在我爸爸的办公桌上?]
卢文洲的动作很快,不久林晋慈就得知他准备辞职去崇北发展的消息。亲戚聚餐,人人都在劝他,如今在宜都发展得挺好,生活稳定又安逸,在律所背靠林父这棵大树,日后前程不愁,年轻人不必那么有拼劲。
林晋慈看他挂着笑容说尽违心的话。
当晚卢文洲找机会在无人处质问林晋慈,他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况且他是真心一片,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林晋慈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把话原封不动还回去:“这是关爱,表哥。”
卢文洲目露惊恐:“怪不得连你妈妈也说你有时候心冷得像怪物!”
林晋慈笑了一下:“就当我是了,是又怎样?”
那只录音笔最终没有派上用场。
林晋慈收拾去崇北读大学的行李时,又从衣橱角落里翻出来,里面有许多段音频。
录音笔是在南安高中附近的数码城买的,是一个倏然而至的暴雨天,有人不问她为什么要买录音笔,只是陪她走过好几条泥泞的街,跟她一起在专柜听导购推荐。
她买了其中最先进的一款,电量充足,但捣鼓到下扶梯也不太会用。身边的男生拿过去,示范了一条,那是这只录音笔的第一条音频。
林晋慈点开,听到那个雨天的声音。
[希望林晋慈同学平安健康,永远快乐。]
[这样就好了?]
[你要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有什么希望的吗?]
[希望雨停,我讨厌下雨天。]
[很快了,雨很快就会停了。]
播放这段音频时,林晋慈已经在附中读完整个高三,并结束了高考,也很久没有见到音频里的那个男生了。
她转学很突然,班里没有人知道。傅易沛给林晋慈留的电话备注是“嫌疑人F”,后来林晋慈回过他几次信息,都是“嗯”“没事”“知道了”之类的冷淡话语,确认她状态调整好了,嫌疑人F也没有再过多打扰。
每次看到这个备注,好像都有一种无声的警醒——林晋慈必须要好好的,否则世界上就多了一个无辜的嫌疑人F。
但她还是很不愿意跟傅易沛来往,离开南安高中后,连对方的祝福短信也没有回复,傅易沛无需回报的善意和关心时常让林晋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反应。
就像一柄出鞘的刃,寒光凛凛,有千锤百炼的锋利,劈得开人生路上的巨石怪树,流言蜚语。可如果有一天,朝她落下来的,是柔软的缎子,漂亮的鲜花,是陌生而美好的事物,这柄刃,会不知道要怎么去接。
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林晋慈坐在播放着纯音乐的咖啡店里,她知道傅易沛可能早就发现她了;刚刚或许是傅易沛怕她误会,把话点明给她听;他独坐的十几分钟,也许是在等她。
但林晋慈不知
道该如何反应。
渐衰的夕阳穿过大片玻璃窗,落在林晋慈身上。她感觉到身体里像熄灭了一把忽明忽暗的火焰,而那些细腻的灰烬,徐徐落下来,又温热地团在她心里。
结账时,林晋慈的猜想被证实。
咖啡店的收银员告诉她:“您的单刚刚那边一位穿墨绿色衬衫的男士已经一起结掉了。这是小票,那位先生说,留给您。”
新客进门,带来一阵风。
林晋慈站在风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单据,一瞬心热,像死灰复燃。
第22章 开场白“不得其法”
十一月初,崇北的建筑师协会按照两年一次的惯例,主办了一场行业分享会,崇北各家建筑师事务所,无论规模大小,均在邀请名单之内。
唐蓁那天有事,把烫金的请柬送到了林晋慈办公室,让林晋慈代表臻合出席。
所谓的行业分享会,不过是没成就的听有成就的吹吹牛,颁几个虚奖,大家吃点东西,喝点酒。协会的面子给到,点个卯,之后半途走人都没问题。
唐蓁只强调一点:“必须穿得好看!咱们臻合的面子可不能丢了!”
林晋慈的助理温迪是个很机灵的姑娘,立马接话说道:“这一点,唐老师你就放心好了,您呢,是我们的行业之花,林工呢,是我们的所花,行业之花派所花出马,无敌的呀!”
唐蓁笑得合不拢嘴,手指点点小助理:“小嘴够甜的啊,怪不得上个月考勤就你迟到最多,你们林工还给你说好话呢,说上个月给你安排的工作有点多,有时候是她让你迟一点过来的。”
温迪感动地叫起来:“呜呜呜我要为我们人美心善的林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待唐蓁走后,温迪像只黏人的小猫蹭到林晋慈身边来,小声说:“林工,你上个月把丁琴招进来,我还以为是我老迟到,你要厌弃我了,吓得我最近每天早上定五个闹钟,吃不好睡不好的。”
林晋慈从屏幕的图纸上移开视线,说:“招丁琴是基于其他考虑,你原来的工作还是要自己做好。五个闹钟,之后还是继续定着吧。”
“知道了。”温迪笑嘻嘻的,“我会好好工作的!”
丁琴进事务所也有一阵子了。那天在咖啡店离开得气势非凡,后来主动联系林晋慈,又故作姿态,说得好像是她给了林晋慈一个秀优越感的机会。毕业于一所专科院校的室内设计,读书期间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作品,一毕业就结婚生子,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要不是林晋慈跟人事打过招呼,这份毫无看头的简历都投不进臻合的招聘邮箱。
如今入职臻合,丁琴除了拿快递和印文件,暂时也做不了其他事。
林晋慈已跟唐蓁打过招呼,将丁琴搁置在旁也有段时间了,并不急于应付她,林晋慈问温迪:“丁琴最近的工作还好吗?”
温迪露出一个不好讲的瘪嘴表情。
林晋慈让她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真的不是故意说她坏话。”温迪小声地提前申明,“她吧,真的太容易得罪人了,林工你是我们臻合的所花,又不是我封的,大家共知,之前有一天中午,大家一起吃饭,有好几个实习生在场,还有李工和人事姐姐,大家就一起说到所花这个事,她突然来了一句,也就是因为臻合招人不看脸,才轮到她当所花,放到外面,其实也就一般。”
温迪咧着嘴,想想都后怕:“你知道当时多尴尬吗?什么叫‘臻合招人不看脸?一句话骂了全桌人,不,是全所!之后那几个实习生就不愿意跟她一块吃饭,她又阴阳怪气,说什么别人学历歧视。”
林晋慈听了,心中有数,对温迪说:“知道了,之后丁琴如果还有什么事,你来告诉我一声。”
“好。但我没说假话啊。”
“知道。”林晋慈冲她笑了一下,“后天的行业分享会,你跟我一块去吧。”
“真的啊?带我去?”温迪像中奖一样。
“嗯。唐老师刚刚不是说了,地点在馥生的文化酒廊,冷餐和酒水的规格都不错,就当去吃一顿免费的晚餐。”
林晋慈提醒:“不要再迟到。”
温迪举起三根手指保证。
林晋慈去年才回国,崇北的行业分享会是第一次参与,她在国外参加过不少行业沙龙,内容和形式完全天差地别。
入场后的社交时间很短,一连串的发言、颁奖,协会会长最后致辞感谢,冷餐会才开始。
林晋慈再次见到陈鹤鸣。
当初跳槽去直方动静闹那么大,去了新地盘的陈鹤鸣,倒没想象中那样意气风发。
陈鹤鸣也看见了林晋慈,很快举杯走过来,笑着对林晋慈说:“林工,大野之宴这一仗赢得漂亮啊,果然是喝过洋墨水的新女性,出其不意的赢法就是多,我真是受教了。”
这次陈鹤鸣没有笑眯眯地喊“小慈”,话里不尊重的意思反而更加明显了。
“怎么会。”林晋慈没接敬来的这杯酒,看着对方虽败犹荣地一饮而尽,姿态相当潇洒。
林晋慈略笑了笑,说:“我刚来事务所不久,就听到陈工教训实习生,说没本事的人不配有傲骨,那叫蠢,叫不知变通,是我受教才对。”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输我认了,不过你怎么赢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林晋慈不知道他哪来的笃定,这样口出讥讽,她并不跟着对方的指控去辩驳,反倒心平气和地回忆起来:“要是没记错,直方的核心宗旨是‘精益求精’,陈工怎么跳槽之后忽然追求起‘光明磊落’了?”
陈鹤鸣立刻变了脸色,仿佛遭受极大的侮辱。
林晋慈这才缓缓而笑:“胜之不武,向来是胜者的谦辞、败方的挽尊,陈工口中没本事的人未必不配有傲骨,但真正没本事的人,大概也只配挽尊了。”
陈鹤鸣笑容讥讽:“同事一场,今天才知道林工这么巧舌如簧。”
“装软柿子是我的爱好之一,那些爱挑软柿子捏的,就算他们活该吧。”
徐东旭为了撇清关系,力证自己是受人蒙蔽,就差把陈鹤鸣说的话、造的谣,整理成ppt发过来。林晋慈当前不屑计较,但不保证未来某一天这些内容不会派上什么用场。
望着陈鹤鸣难看的脸色,林晋慈晃晃酒杯,“今天的香槟真好,多喝了几杯,刚刚开玩笑呢,陈工别放在心上。”
一时话说多了,林晋慈放下酒杯,只想一个人出去透风。
她在餐台附近找到吃蜜瓜火腿吃到发噎的温迪,交代一句,说自己出去抽根烟。
大概是惊讶,因为从不知道林晋慈有抽烟的习惯,但温迪两腮食物高鼓,连跌掉下巴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温迪托着餐盘,呆呆目送林晋慈转身而去,一身分体式的allblack的裙装,黑色的贴身高领衫裹住脖颈手臂,比大片露肤更显女性魅力,含蓄又锋利,连背影都漂亮。
温迪咽下食物,脑子里只有一句反驳的话:这叫一般?别说是放到外面,就是放到外星球,这也绝对不一般。
林晋慈想要片刻清静,但偏偏不得。
手包里的烟记不得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拆的,抽烟是在国外求学时染上的习惯,还称不上恶习,她没什么烟瘾,想抽烟的念头有时候比月经的频率还要低。但某些时刻,譬如此刻,就很想抽一支来消弭心烦。
火柴不知是过期还是受了潮。
“嚓——嚓——”两声,没燃,侧边的条状砂纸上只多了两条擦痕。
林晋慈待在无人的露台,低着头,两瓣红唇衔着一支细细的白色香烟。
倏然,一小丛蓝色火焰在她眉心窜出,照亮她眼瞳里的不耐,冷调的光,更加重了眉眼处的清冷意味。
烟点燃了。
举火的是一只男人的手,腕间的古龙香水很浓,侵略性十足。
林晋慈吸气,夹烟,抬眸,吐出一圈淡白烟雾,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林晋慈认得这人,不久前刚见过,今年的“
最佳主理人”颁给了直方建筑事务所的老板秦玮,就是面前这个男人上台领的奖。
四十不到的年纪,油头西装,一番感谢说得圆滑漂亮,举手投足,自信非凡。
“没想到林小姐会抽烟,果然,特别的人有特别的习惯。”
林晋慈回了两个字:“偶尔。”
秦玮娴熟地在食指间拨弄那只银色的金属打火机,发出一些清脆的响,将对话的前奏拉满。
“其实相比于陈鹤鸣,我更欣赏你。我找猎头试着挖过你,但你一口回绝了。”
“感谢秦总的欣赏。”
秦玮颇为可惜地说:“你这个人,可能太重感情了,为了一点知遇之恩就给唐蓁卖命不值得。唐蓁强势,早晚有天会嫉妒你的才华,唐蓁给你开什么条件了,许诺你三年升合伙人?”
林晋慈捏着烟,往旁边的烟灰石里弹了弹,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唐蓁能开出来的价码,我也可以,同样的条件,直方只会给得更多。”
“我喜欢赚钱,但一心只为赚钱的人生也很没有意思。”
这种婉拒,秦玮听得懂,转而笑了,看了林晋慈一会儿,忽而有些失神:“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直视别人时,眼里有种漠不关心的美,很让人心动。”
林晋慈不说话,也不做任何被称赞后的谦虚羞涩,依旧直视对方,好像在无声表达这话俗套无聊到不想回复。
秦玮一时尴尬,只好自己找话:“我很欣赏你这样有能力又这么漂亮的女人,即使当不成上下级,我也希望以后有机会跟林工多接触。直方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我的荣幸。”
无由来的慵懒声音,自一双冷艳饱满的唇中发出,林晋慈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目光如逸散的烟雾,幅度很小地打量对方。
这种冷淡到不可侵犯的眼神,慢条斯理地游弋起来,无端地令人心热。
秦玮情不自禁地靠近一步,连语气都变得暧昧:“真的,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会很有话题。”
林晋慈并不躲闪后退,又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看着对方拿杯子的手,淡淡道:“秦总今天没戴婚戒啊。”
对方脸上的热情骤减,大概觉得林晋慈不识趣。
等人一走,林晋慈心生厌倦,也按熄了烟。
林晋慈回了一趟宴会现场,里头依旧衣香鬓影,谈笑不断。
填饱肚子的温迪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只塑料餐盒,俨然化身主厨,戴着一次性手套在割烤羊排上的肉。林晋慈叮嘱她早些回家,有事打电话,温迪应下,说再打包一盒就走。
做完交代,穿过宴会厅的庸庸人群,林晋慈去了一趟卫生间,洗手,补妆,离开这场热闹的聚会。
一出来林晋慈就穿上了厚厚的羊绒外套,但十一月初的崇北夜晚还是很冷。天气预报说,月底可能会下雪。
漫无目的走了几分钟,林晋慈停住脚步,看到不远处一家熟悉的酒店。环形花圃后,是白色的雕塑喷泉,底座的夜灯照耀着,泉水金光灿灿。
林晋慈第一次过来,是跟小姨一起,在这里遇见了傅易沛,那是九月。
第二次是她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就在上周。
想想觉得很荒谬,连她妈现在都有了傅易沛的联系方式,她却没有。林晋慈算不上社交高手,但也绝不是未经世事的社交白痴,她是大众眼里各个方面的聪明人。
或许是聪明人当得很累,那天她选了最不聪明的方式,来试图和傅易沛联系。
不知不觉,林晋慈和那天一样,又走到了酒店门口,手插在大衣外兜里,在犹豫要不要再“不聪明”一次。
那天也是因工作在附近应酬,无可避免喝了一点酒,路过这里,林晋慈停步犹豫了几秒,就走进了酒店大堂,问前台:“请问,傅监制回来没有?”
旁边准备换班的前台,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晋慈,声音发虚:“……你不是傅太太吧?”
一个谎话再高明,也不能在同一家酒店说两次啊,而且还狂妄到开场白都一字不改,跟她第一次假扮傅太太时说的话一模一样。
林晋慈回道:“对,我不是。我姓林。”
小前台眼里的震惊更强烈了,说谎毫无破绽,此刻居然也面色平静,这是什么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强。
“我想在这里等傅监制回来可以吗?”
“可以的,您可以在大厅的休息区坐一下。”
可能是出于对强者的敬畏,过了一小会儿,那位打过交道的前台还给林晋慈倒了一杯温热的花茶来,林晋慈接过,说了谢谢。
在前台准备走的时候,林晋慈喊住她:“可以打扰你两分钟吗?”
小前台回过头,表情立时害怕起来:“……我不能帮忙了。”
“不是帮忙。”林晋慈说,“那天我应该给你的工作添麻烦了,你有受到处罚吗?我想补偿你。”
“补偿?不用了。”小前台摇头摆手,“本来应该是会有点处罚的,但是傅监制人很好,没有计较,他说算了就算了,也没有人再来处罚。”
林晋慈点了一下头,似乎对这样的处理结果感到放心,但坚持说:“总归事情由我而起,给你添了麻烦,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吗?”
看着手机里转来的五千块——林小姐说的一点点补偿的心意,小前台今晚第n次震惊,这个补偿好粗暴,但她有点喜欢,用力抿嘴,嘴角还忍不住翘起来一点。
本来已经说了“不能帮忙了”,还是没忍住透露一些合理的消息。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啊林小姐……不过,你今天在这里等傅监制,恐怕是等不到了,傅监制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林晋慈并不介怀,“没事,我只是想等一等。”
想感受一下这种希望渺茫的徒劳等待是什么滋味。
那天林晋慈等了三个小时,身体里发热的酒意散得一干二净。凌晨一点的酒店大厅除了值夜班的工作人员,看不见其他人,她在这种安静和空荡中起身离开。
想到那晚久坐空等的记忆,再次站在酒店门口的林晋慈觉得自己很笨。她是情感之外的聪明人,会应付互相算计,也懂得见招拆招,可在坦诚相见的亲密关系里,却总是不得其法。
像她这样的人,想要拥有健康的亲密关系,就像把一个失去双臂的人推到钢琴前,鼓励她弹出美妙乐章一样痛苦荒诞。
大学时,已经试过了。
好像,治不好。
林晋慈微微仰头,从喉咙里叹出一声气,准备从酒店前离开。
忽然,有人喊她。
可能是林晋慈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颜色十分显眼,那天的前台远远认出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傅太太”很快换成一声“林小姐”,前台快步走近了,像看见熟人一样高兴,对林晋慈说:
“林小姐,你今天也是来这里等傅监制的吗?”
林晋慈其实没这个打算了。
但前台满脸欣喜地告知——傅监制今天在酒店了。
说完,前台又露出实在无能为力的表情:“但是林小姐,我现在换班了,我不能再放你上去了,不然我就是明知故犯……傅监制现在应该在房间,之后也不知道会不会下来,你要在这里等吗?”
“不了。”
前台有些意外林小姐放弃得这样干脆。听同事说那天晚上林小姐等了很久,以为她很痴情,没想到她今天不坚持了,其实,再等一等,也许傅监制就会下楼呢?
“好……”
后面拖音的“吧”还没来得及说。
前台听到林晋慈直接问:“你能给他的房间打个电话吗?就说林晋慈找他。”
“这……这会有用吗?”
“不知道。”林晋慈插兜微笑,“如果你愿意帮忙,我可以再另付一笔报酬。”
“不用的不用的,给客人房间的座机拨号这也是我的职务所在啦。”
小前台很忐忑地拨出一通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的傅监制听
到“林晋慈找您”,愣了几秒,好像没听到或者没听清,语速有些急快地来确认:“你说是谁?”
前台以为傅监制是不知道林晋慈这个名字,就以事代人地小心描述:“就是……就是之前来酒店说是‘傅太太’的那位小姐,林晋慈林小姐,她说想见您,我看可能是有点急事想找您的,您这边的意思是?”
第23章 帮帮我“伤风败俗”
前台挂掉电话,眼睛发亮,好像某项艰难工作取得十分不易的初步成果:“林小姐,成了!傅监制让我带你上去。”
林晋慈对她表示感谢:“麻烦你了,多亏有你。”
前台领着林晋慈往电梯那边走去,说着“没有啦,我就是帮忙传了一下话”,实际心里分析起来,或许是她刚刚在电话里的情绪到位,强调了两次林小姐可能是有点急事想找您,起了作用。
毕竟傅监制是那么通情达理的人。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一方安静中,林晋慈自觉有些突兀地出了声:“他……傅监制,是怎么说的?”
前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只讲了结果,还没汇报过程。
“傅监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是好一会儿没说话,我又问了一遍,他就说,好,可以,行的,然后让我带你上去。”
林晋慈将转述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好,可以,行的……她知道双重否定代表肯定,三重肯定又代表什么意思?
出了电梯,傅易沛的房间就在不远处,走廊偏暗,数步之外,敞开的门前映出一小片光。
前台按了按心口自顾祈祷:“门又是开着的,这回可千万别再又冒出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为什么这么说?”林晋慈问。
“我现在肯定是支持林小姐你的呀。”前台悄悄说。
“嗯?”
林晋慈一时没反应过来“支持”是什么意思,前台已经走到她前面,在敞开的门上轻叩两下:“傅先生,林小姐已经来了。”
傅易沛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
“你让她进来吧。我在接电话,稍微等我两分钟。”
前台说:“那林小姐,你进去稍微等一下,我就先下去了。”
“好,麻烦了。”
前台说“不麻烦”,两手朝林晋慈比心,压低音量道:“祝福!”然后又掏出一张类似酒店名片的小卡,塞给林晋慈,“第一个号码是前台,第二个是安保部,希望你不会用上,但我还是给你一个。再次祝福!”
林晋慈顿了两秒,这才明白过来,前面的“支持”和现在的“祝福”是什么含义,唇瓣微微一动,想解释,临到出声之际又哑然无语,似乎也没什么要解释的。
最后,林晋慈说:“谢谢你。”
前台离开后,林晋慈抬眼打量。
这间套房,林晋慈不是第一次进来。
上次来这里找表妹,意外和傅易沛重逢,彼时她“若无其事”的目光定在不与傅易沛接触的范围内,并没有细看。再进来,她也只对眼前灰绿色的沙发有些印象。
此刻站在当中环顾,才知道会客厅的屏风之后就是具有私密气息的卧室区域。移步靠近,瞧见悬空的床头柜置物台上,放着一条似乎是被随手抽下搁置的缎面领带。
林晋慈的目光和脚步都没多停留,很快回到沙发旁边。茶几上放着一些文件,透明玻璃下,码着订阅的影刊,还有一罐糖果,紫色的包装盒。
林晋慈正想靠近去确定是不是葡萄味,阳台的玻璃门“唰”一声打开,傅易沛结束通话,握着手机,出现在林晋慈眼前。
“久等了。”
林晋慈从预备弯身的动作里重新站直了,看向前方,回道:“应该等了还不到两分钟。”
“是吗?可能是电话接得心烦,度秒如年。”
“是有工作要忙?”林晋慈问。
“不是。”傅易沛立即否定。
之后无声的几秒,似乎也有度秒如年的感觉。
林晋慈思考着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傅易沛脚步走近,将话题延伸开了:“电话是我爷爷打来的,老人家觉少,一睡不着觉就爱瞎操心。”
长辈能瞎操什么心,林晋慈同样未婚,大致了解。
傅易沛的目光越过沉思无言的林晋慈,看向她身后,房门依旧大敞,诧异道:“怎么进来也不关门?”
室内的暖气很足,但林晋慈不想把大衣脱下来,插在兜里的手指,摩着那张酒店名片的一个硬角,动作幅度很小,即使站在对面的傅易沛也很难看出来。
林晋慈也回身看了一下门口,解释道:“上次从这里出去,我表妹说,你怕人误会,不让她关门。”
傅易沛的视线从门口移回林晋慈的身上——浴袍款的大衣,很长,系带收得腰很细,那么明艳的红色,她穿也压得住,傲然疏淡的气质,依旧不减分毫。
看了一会儿,傅易沛问:“你也怕人误会啊?”
“我怕什么,这是你的房间。”
话音一出,便觉出歧义,她想表达的“这是你的房间,怕不怕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似乎也可以被理解成“因为在你的房间,所以不怕被人误会”。
林晋慈不知道傅易沛是怎么理解的,旁侧一阵轻风——他从林晋慈身边大步走过去,把房门关了。
林晋慈背对着,听到那一声闭合的响,略重地吸了一口气。
傅易沛走回来,声音里有类似骄傲的笑意,好像林晋慈又在什么新领域的比赛里拿了满分。
“你真的挺厉害的,之前已经骗过酒店前台一次,险些害她被处罚,她居然还愿意帮你。”
“可能是我之前补偿了她一笔钱,她不太好意思,人也很热心,所以想帮帮我。”
“帮帮你?”
傅易沛听得疑惑,“什么意思?”
“我之前来过一次。”林晋慈说,“上周,碰巧路过这里,在大厅等了一会儿,前台说你不在,我后来就走了,她可能觉得,我对你有那种想法,觉得我锲而不舍,所以想帮帮我。”
疑惑解去,恍然一瞬又陷入不敢轻信的犹疑,傅易沛问:“你对我,是有哪种想法?”
林晋慈抿唇不言。
傅易沛靠近过来,声音轻而急,也似收紧的绳索,希冀着从一口枯井里打捞起什么:“说啊,是什么想法?”
忽的,他闻到一丝烟味。
为确定,他越过男女社交的正常范围去闻。如果此刻有风,林晋慈的发丝扬起来或许会碰到他的鼻子。
“哪来的烟味?”
林晋慈在傅易沛靠近时,闪避似的朝另一侧偏了偏头。她不想回答的表情,引起傅易沛距离更近的打量。
从在电话里听到林晋慈来找自己,被惊喜冲击的人,到此刻才初初正常观察思考。
傅易沛过近的目光缓缓下移——
今天不是休息日,此刻也早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林晋慈却打扮得明艳夺目,黑色的长发低挽,鬓角各留出一缕碎发,白皙耳垂上是淡金色的金属耳环,唇像一抹引人触碰的红丝绒。
傅易沛退回原位,恢复理智。
“你今天好漂亮,应该不是特地来找我的吧,你见了谁?谁在你面前抽烟了?你怎么不告诉他你闻不惯烟味?”
“是我自己。”
怕傅易沛不信,林晋慈犹豫一瞬,伸手去包里拿出烟盒。
两根骨节分明的男人手指,将黑色的扁盒子夹出,瞧清包装字体,是某个牌子的蓝莓爆珠,食指一推,盒盖掀开,里头还剩半盒。
食指又一按,盒盖回归原位。
傅易沛并没有将意外表现出来,只将烟盒递还给林晋慈。
林晋慈接过时,才恍然想起来不久前在一家宜都私房菜馆,她亲口对傅易
沛说过,自己闻不惯烟味。
果不其然,傅易沛也没有失忆。
他问她:“林晋慈,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的?”
林晋慈的目光与他对视着,听到傅易沛换了一个更精确的问法。
“或者你告诉我,还有哪些话是假的?”
那天说“闻不惯烟味”不过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两人的独处,想拒绝傅易沛喊她去看花的邀请,林晋慈正要这么说,傅易沛却忽然跳脱问题之外,问起林晋慈给前台补偿了多少。
已经到嘴边的解释,换成了更干脆简洁的“五千块”。
傅易沛点了点头,似乎是笑了一下:“别人帮你一点忙,你要付五千块,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也只能算一个帮过你一点忙的人?你打算用什么还给我?”
“你想要我还什么给你?”
林晋慈平声问道,口袋里那张单薄的名片,却已经被手指按成弯曲的弧度。
剪辑过的乱帧电影,镜头与镜头之间会不衔接,如同此刻傅易沛的话与话之间,似乎也没有关联。
傅易沛没回答,却说:“你妈妈回宜都了。”
语气很淡,几乎分不清是陈述还是询问。
林晋慈“嗯”了一声。
夏蓉在在崇北待了十来天,的确已经回宜都了。
“你妈妈离开崇北之前,约我见过一次面。”
直至此刻,口袋里那张名片才无法承受压力,被猛然按成了对折,林晋慈的眼睛里闪过些许惊惶:“她跟你说了什么?”
可能是想缓解眼前之人流露出的不适,傅易沛先是轻松而浅淡地笑了一下,对林晋慈说:“没什么,反正她说的话,我也不会听。”
林晋慈盯着傅易沛的眼睛,分辨着,不像说假话的样子。
“那就好。”因提及夏蓉,想到那天早上的事,她对傅易沛说,“那天早上,真的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你麻烦酒店前台还给人家五千块呢,到我就口头感谢一下?”
林晋慈有想开口的表情,傅易沛却不等她出声,以假装大度的轻松语气,化解了自己的问题:“算了,就这样口头感谢吧,免得你还要感谢那天的另一个人。”
林晋慈知道他在说谁,脱口而出:“你跟成寒不一样。”
林晋慈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有什么她未明悟的歧义,导致傅易沛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傅易沛说,他知道他和成寒不一样。
他一直都知道。
紧接着,傅易沛问出一个问题,他跟林晋慈说,如果她真的很想感谢他,不如回答他一个问题——
“林晋慈,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很难回答,但此刻林晋慈的心力并不在此,她迫切想知道夏蓉为什么要私下找傅易沛,于是想要跟傅易沛做交换。
“那你能先告诉我,我妈妈约你,跟你说了什么吗?”
“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感谢我。”不知道想到什么对照,傅易沛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你对我,总是没有对别人那样好。”
林晋慈想反驳,却发现她的人生经验里似乎缺乏这种向他人表达“在意”的语库,当情感向语言发出指令,会因为不兼容,程序中断。
几度欲言又止后,傅易沛不想再为难她,又或者是觉得强求来一些好听的话,也毫无意义,他长舒了一口气,换了一副淡薄妥当的礼貌笑颜。
“你今天也是顺路过来找我?”
林晋慈点头。
“没什么急事吧?”
林晋慈看着他,又摇头。
“就是顺路过来,想到我了,然后想见一面?”
“嗯。”
林晋慈声音轻轻的。
两次路过这家酒店门口,都是这样,想到他,想见他,并听从了内心。
傅易沛点头、微笑:“那现在算完成了吗?”
林晋慈说:“应该是。”工作中被问及进度,无论语气多温和,往往潜台词都是催促,她又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傅易沛说,没有。
“既然完成了,现在也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在我这里待太久,好像也不太合适,”刚刚靠近时,还闻到一点酒气,傅易沛拿起手机说,“我让酒店安排车送你回家,可以吗?”
他话讲得太周到。
林晋慈不知道除了“可以”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如果今天前台不打这通电话,傅易沛不会知道林晋慈在楼下等,更不会知道,之前林晋慈已经来酒店等过一次。
傅易沛带上房门,亲自送林晋慈下楼。
等电梯时,两人隔着一臂距离,并肩而立,显示屏上的数字无声跳动,他们之间也同样无声。
过了一会儿,傅易沛的面色有几分冷淡,却还是忍不住对林晋慈另有意味地交代:“你以后,要是再过来,不要再空等,打我电话就行,”顿了顿,又说一句,“我不会不见你。”
林晋慈的目光望过去,眼睛空空眨了两下,他们之间好像信息没对齐,于是话很直:“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傅易沛愣一下,表情渐渐别扭,最后叹气一样地说:“看来你是真的不下厨房。”
“跟厨房有什么关系?”林晋慈不明白。
傅易沛好像不太想说,于是面色更添一分冷感,话音也生硬起来:“你家厨房,那张‘可乐鸡翅’旁边,我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林晋慈低低地“啊”了一声,一脸惊疑,显然对此完全不知情。
意思是在她用蹲人的笨方法试图与一个人取得联系时,这个人的联系方式早就已经贴在她自己的家中,在伸手可得之处?
“叮——”
久候的电梯终于到层,映照着一对男女身影的金属电梯门迅速打开,沉默的傅易沛率先进去了,步速略快,似乎是觉得再多站在林晋慈旁边一秒都无法忍受。
林晋慈稍后两步,也很快走进来。
电梯闭合之时,她跟傅易沛共处于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楼层数字下沉中,听见傅易沛的声音,仿佛是随口一提的解释。
“你学的是建筑,可能不明白做戏要做全套。留电话号码给你,是因为那天走得匆忙,如果后续你父母或小姨要你联系我,你会穿帮,前面岂不是白演了,职业素养而已。”
林晋慈配合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
这是重复肯定。
林晋慈暂时还没弄懂三重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此刻却感觉到重复肯定似乎不是肯定的意思。
“傅易沛,你在生气吗?”
傅易沛颌角紧绷一瞬,并不看林晋慈,直视前方,荒谬一笑道:“怎么可能。”
林晋慈有自己的判断:“嘴硬就是你生气的表现。”
傅易沛终于将视线转过来,唇紧抿,嘴角向下撇着,有些傲娇的模样。
林晋慈对这个表情也很熟悉,大学那会儿,傅易沛生气了不想承认并且也没有任何对策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一贯很随和,没架子,这是少数几个会暴露这人骨子里其实还是有大少爷脾气的时刻。
林晋慈的思维如同严谨规整的几何线条,而傅易沛拥有她认知以外天马行空的跳脱叙事。
比如,此刻。
傅易沛忽然承认了,但等于没承认,对林晋慈说:“是有点生气,刚刚不是跟你说了,我爷爷最近天天给我打电话,烦得很。”
林晋慈明知故问:“烦什么?”
“能是什么,无非是说人到了年纪,要成家立业,我爷爷催我赶紧找个对象结婚。”
林晋慈低低地“哦”了一声。
即使知道打听有些冒昧,还是没有忍住:“那你怎么回答的?也这样认为吗?”
傅易沛给了她一个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说我结不了,我现在是不婚主义。”
林晋慈:“……”
“你上次过来,我不在,是回宜都了,我爷爷生了点小病,刚出院,我这一说,差点又给老头儿气回病房,问我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伤风败俗的主义。”
傅易沛偏过头,看向林晋慈。
“我说
我也不清楚,前一阵子刚被通知。”
第24章 小故事“容身之处”
不婚主义,只是那天情急之下,不希望小姨再深入盘问的借口罢了。
归根结底,这个伤风败俗的主义是她给傅易沛安排的,傅易沛的“生气”应该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林晋慈自知理亏。
电梯到达一楼,打开那刻,外面并没有人,电梯内的人也没有第一时间迈步出去。
林晋慈望向傅易沛,问他:“那你怎样才能不生气?”
敞开的电梯门又合上,在自动闭合的最后一秒,如果电梯外有人,会看到电梯内,穿白衬衫的高大男人有朝身着红衣的女人猛然靠近的趋势。
数秒后,电梯门再次被按开。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嘴角晕开的口红,手指往自己微潮的唇上抹了一下,低眼望去,沾了一些红色的膏脂。
视线又从指腹移回林晋慈的脸上,再朝下移去,空间狭小,即使是朝后退半步的动作,也仍旧能明显察觉。
傅易沛忽然想起大学的时候,每次亲完林晋慈,他总喜欢紧紧抱着她,因为不太想看到林晋慈接吻后的表情,像一盆冷水,好像他欣喜若狂的时刻,她只是配合他搭戏的一块木头。
无论他再投入,吻到眼眶通红,泪迹浮动,想把一整颗心都掏出来让眼前的人看一看,木头不会回应,也没有反应。
时隔多年,傅易沛再次陷入这种亲密后更深的沮丧之中。
他垂着眼不再去看,声音很低:“不多送你了。”
等电梯再闭合,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傅易沛一个。
电梯缓缓上升,心却仿佛在下沉。
接到林晋慈母亲电话那天,也如今晚,虽也有疑惑,可很难一点雀跃期待都没有。
单独和傅易沛见面的林母,比那天傅易沛在林晋慈家里见到的林母要温煦许多。
傅易沛匆匆赶来,问过好,在茶室刚落座,就感觉到了对面的林母,对他的态度,似乎与那天有些不一样。
一杯茶不到的功夫,傅易沛知道了这份“不一样”的由来。
探班表妹那天已经知晓一些有关林晋慈家庭的隐情,所以从林母口中听到有关他家人的事情,傅易沛也没有很意外。
“那天听你说你是宜都人,母亲从事医疗行业,父亲在美院教书,又是姓傅,就觉得有点熟悉。”林母捏着闻香杯,唇畔含笑,“回去过了两天才想起来,找老朋友确定了一下,果然猜得不错。”
如果那天没有在林晋慈家见过林母,傅易沛以此刻作为初印象,应该不会觉得她如金身冰冷的佛像。
她跟傅易沛说话的口吻也亲昵不少,完全不像是才第二次见面。
“你这孩子,你父亲多少年前就在宜大美院当院长,新画派的领军人物,前年宜都美协承办百年名人回顾,你父亲跟你爷爷一样,可都是前几页要介绍的人,你在外,就说他在美院教书啊?”
说着,递来一杯茶给傅易沛。
傅易沛接过小巧的茶杯,应道:“我父亲一直说,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为根本,他应该比较喜欢我在外这样介绍他。”
林母满意颔首,略品了品茶:“说起来,我还要喊你父亲一声师兄,你父亲的确一直都是这样不喜名利的性格。”
彼时的傅易沛已经知情,却还是装作恍然:“原来阿姨也是学美术的。”
林母摆摆手,笑说:“业余得很,跟你父亲他们没得比。”
“怪不得。”傅易沛自顾自地接着说,“林晋慈画画就很好看。”
“她啊,没什么天赋,也就画着玩玩的,上不得台面。”
听林晋慈的表妹说她的姨妈如何偏心时,傅易沛听故事一样,并没有实感,身临其境之时,捏茶杯的指骨才下意识地收紧了力道。
这样的话,一个外人听了都会不舒服,如果是林晋慈本人听到,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提到林晋慈,林母也不再继续寒暄,从闲谈切入了主题:“小傅,今天约你见面,其实也是想跟你谈谈关于你跟小慈的事。”
“您说。”
“你们家的家风一向严谨,你爷爷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父母也都在业界颇具声望,这样的家庭不会教出来不懂事的孩子,更不会是什么不婚主义。那天,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你跟小慈应该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吧。”
傅易沛没有回答。
林母道:“小慈……我们教得不好。她这个孩子,很多方面都有所欠缺。你爷爷对我们家有过不小的恩惠,我是很敬重你爷爷的,虽然家里长辈去世之后,这些年来往得少了些,但也不希望因为小慈一时胡闹,搞得两家人以后见面都尴尬,我也不好向你爷爷和你父亲交代。”
外间有琴师弹筝,室内的步汀下淌过流水,玻璃壶咕嘟沸腾,这些平心静气的声响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功效,傅易沛听着,面上浮现些许难以琢磨的冷淡意味,但仍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小傅,你是好孩子,你们家门第显赫,小慈本来也配不上你。”
林母沉叹,深感头疼地说,”我也不知道她跟成寒这些年处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来跟你纠缠?这几天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寝食难安,唉,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小慈是不是故意这样做,就想让我们这样操心。”
“阿姨为什么这么说?”傅易沛问。
林母又是一叹。
不知情的人,应该会觉得她为了教育好顽劣不堪的女儿早早就操碎了心。
“她从小就是这样,爱记仇,报复心强,不懂得体谅人。女孩子真的不必太聪明,她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经常聪明不用到正途上,我跟她爸爸也拿她没办法。她或许是知道我一直敬重你爷爷,非要做些事情来让我不安心。你知道的,有些小孩子就是这样,爱做些不恰当的事,来博取家长的关注,小慈小时候就是这样,没想到她到现在还没长大,这也是我跟她爸爸这些年的教育失职。”
林母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看着傅易沛语重心长地说:“小傅,你以后不要理会她,以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带累了傅家的名声就不好了。阿姨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听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傅易沛记得最深的一句是,她跟成寒这些年一直处得好好的。
“她跟成寒……”
提到成寒,林母脸色一下变了:“我是不喜欢那个成寒的。你大概不知道,我其实很早就认识成寒了。小学的时候,小慈偷拿家里的钱给成寒用,老师喊我去学校确定情况,才刚十岁出头吧,就一副小混混的样子,可小慈不知道多护着他……”
傅易沛听着,心里却有一个低落的声音回答了,他知道的,他知道这些事。
而且是在成寒本人的视角里。
那是大二快结束的时候,在电话里听到林晋慈提分手,傅易沛像骤然被一座山压住。
他立马去想,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他检讨得很快,把每一件令他疑心自己没有做到一百分的小事都找出来。
是不是他社交太多,总带林晋慈去和朋友聚会吃饭,她不喜欢;是不是他忽略林晋慈的感受,占用她太多时间,让她觉得不自由了?
甚至把林晋慈一直隐瞒他的事情,毫不计较地讲出来。“是不是你交换生的名额下来了,你之后要出国读书,你担心距离太远?没关系,我可以每个假期都飞去陪你,我特别爱去欧洲,真的。”
他的这些担心都是多虑的,林晋慈平静而冷淡地说了很多个“不是”,最后,可能不想再听傅易沛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说:“傅易沛,你很好,不是你的原因。”
林晋慈想把话说得隐
晦体面,但那时候的傅易沛执意刨根问底。
他已经隐隐有过感知,这段时间,他们之间唯一的变化,是成寒又出现了。
上个月,他们去逛一间古董店,林晋慈看中一块造型独特的吉他拨片,很便宜的一样小东西,她不要傅易沛帮忙结账,坚持自己来,傅易沛有一瞬很想问她,这是送给谁的。
最终没有出声。
他其实一直很清楚自己和林晋慈之间的感情,仿佛一块一开始就没有烧筑好的玻璃,本身就岌岌可危,可他太喜欢了,宁愿忍着不问,也不希望多一道裂痕。
但这块玻璃,似乎注定要碎。
电话里,林晋慈又说了一遍“傅易沛,你很好”,然后停了好几秒,在傅易沛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又说了一句话,语速很慢,以至于每个字,傅易沛都听得很清楚。
“所以……想试着跟你在一起……但我还是不喜欢。”
这才是真正的结尾。
那年崇北的夏天还没结束,林晋慈分手、出国,样样做得低调干脆。
她飞往欧洲不久,刚从一档电视选秀节目中崭露头角的成寒,就被媒体曝光有多年相恋的女友,营销水军稍带节奏,大骂成寒捏造单身纯情人设,欺骗粉丝的言论便甚嚣尘上。
那张机场相拥的照片里,露出成寒戴黑色鸭舌帽的半张侧脸,傅易沛认得出林晋慈,即使是一个他人怀中的背影。
他也这样抱过她——深深地,想要拥进身体里。
当晚成寒亲自发文回应澄清。
那篇长长的博文,讲述他和L的相识相知,读小学的时候,L是班长,学校收缴保险费,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几十块也拿不出来的学生,给L的代收统计工作添了不少麻烦,最后是L帮他缴的,并告诉他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他没有受过系统的音乐教育,都是自己慢慢摸索学习。在他成年前,所有的吉他都是淘来的便宜二手货,他自己学着修,学着调音。人生的第一把吉他,是在他生日时,L送他的,也是L告诉他,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可以拥有梦想,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自暴自弃,不要随随便便就被困难击败。
在他人生无数个晦暗低落的时刻,都是L一次次拉他起来,鼓励他继续向前。
不久前生日,L送他的礼物也是一个小小的吉他拨片,为他如今获得的成就开心,也鼓励他继续向前,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支持他音乐梦想的人,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支持他,如果没有L,他根本没有机会走到聚光灯下唱歌,又因为音乐,很幸运地被大众认识。
最后成寒说,L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那天是L远赴国外留学,他只是作为朋友去机场送行。L不怎么关注网络,请求大家不要再继续所谓的“深扒”,尊重素人朋友的隐私,希望大家多关注音乐,未来他会继续努力创作。
热评第一是成寒的粉丝:“他其实明明可以不回应,但他还是出来回应了,成寒对得起他的粉丝,也对得起他的朋友L,正因为他是这样情感真挚的人,才能创作出打动我们的音乐,希望谣言止息,敬音乐和友谊。”
很真挚。
连傅易沛看完了这篇小故事都这样觉得。
太真挚了,以至于给傅易沛一种四肢发冷的错乱感,在别人相识于微、风雨同舟的感人故事里,似乎从来没有属于他的容身之处,傅易沛就像是一个凭空冒出来要给自己争戏份的配角,违逆主线,多余,也很不讨喜。
林母说,你大概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甚至知道的更多。
傅易沛知道成寒每年都以去瑞士滑雪的名义去看林晋慈,知道林晋慈在社交平台分享过的一些建筑照片,那些镜头没拍到空间的里,都有成寒的身影,而成寒偶尔也会在自己的社交平台分享类似的建筑图片,那是属于他们的心照不宣……
那天,离开茶馆前,傅易沛对林母说:“阿姨,你误会了。”
林母不解地询问:“误会什么?”
“她跟成寒之间的所有事,我都知道,林晋慈没有对我刻意隐瞒什么,是我喜欢她,她早就拒绝过我,是我一直在纠缠她,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我这个人,其实品行很差,也没什么道德观念。”
林母已经露出错愕不已的表情。
傅易沛仍继续说下去。
“您是林晋慈的母亲,但我觉得,您好像不是很了解她,对她有些误解,作为母亲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希望您以后可以对林晋慈好一点。”
“谢谢您今天款待的茶。”
起身前,傅易沛将面前一直没喝已经冷掉的茶灌进喉咙,随后离开茶室。
第25章 抵岸纪Ⅰ有一根粉色乐高拼成的柱子……
林晋慈从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厅,重新走进城市的冬日夜晚,温差使她呼出的气息隐隐泛白,双手插进大衣口袋,空空地摸索了一下。
烟盒不见了。
近过身的“盗贼”,只有那一个。
林晋慈想起不久前的吻。
来势汹汹,侵占呼吸,却又终归克制。
傅易沛的喜好似乎没变,还是偏爱葡萄味的糖果,有非常清新又令她喜欢的甜味;亲人的时候也和以前一样,将她的脸掬在掌心之间,是不容她抗拒逃脱的姿势,好像担心林晋慈如同感应不到爱意就会化成泡沫的小美人鱼,会在一吻之间消失无踪,于是深重地亲吻,呼吸滚烫。
林晋慈记得,刚才是自己招架不住,轻推了他一下,傅易沛才松开了手。
重温心跳猛然加速,氧气稀薄的感觉,仿佛快要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依旧有些令人心悸。
稍等了一会儿,酒店的专车驶过夜光喷泉,停在了林晋慈面前。
到家时,是更深的夜。
林晋慈按开密码锁,进门后,直奔厨房。
汤宁贴菜谱的隔板上,的确多了另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一串利落漂亮的阿拉伯数字,是傅易沛的电话号码。
撕下便利贴,拿在手中,林晋慈想起傅易沛在酒店问她的问题——林晋慈,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呢?
林晋慈不是很喜欢回忆过往,可能是过去许多场景里的林晋慈,她都不是很喜欢,像某种执行刻板任务的npc,去对抗无聊的人,去做乏味的事,毫无生动的意趣。
她有一只专门用来存储照片的u盘,其中有一个以“崇北”命名的文件夹,里面的照片大多来自于大二那年,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皆由傅易沛和傅易沛的朋友们拍摄。
出国的第一年,林晋慈经常在身心俱疲的深夜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里一张张浏览这些照片。
两百四十七张。
对于一个不喜欢记录的人来说,是一个庞大数字。可好像也很少,因为她总是很快就不知不觉地翻完。
意识到自己在饮鸩止渴,林晋慈会重重地按合屏幕。
过一会儿,又打开,将文件夹拖去桌面看不见的地方,希望自己可以忘掉照片的存在。
林晋慈舍不得删掉。
她想,是因为她很喜欢那个时期的自己。
但后来,林晋慈不肯准许自己这样沉湎,再也没有打开这个相册。
或许是因为她看过的故事里,有非常严重的警告。神会惩罚那些贪心留恋的人,眷恋索多玛的罗德之妻,在回头之时,变成了盐柱。
带着那张便利贴,林晋慈从存放旧物的盒子里找到u盘,坐到书房的电脑前。
时隔数年,再次点开有关“崇北”的记忆。
储存的第一张照片是林晋慈和一个女生的合照。林晋慈一时记不起同框者的名字,只隐隐记得是笔画较多,很有文学气息的三个字。这是她在崇大的同系学姐,并且和林晋慈一样都是从宜都考去崇北大学读书,人很热情。
从南安转回附中后,除了高三那年的春节期间在榆钱巷意外碰见过傅易沛一次,林晋慈跟傅易沛再没有任何联系。连傅易沛考去崇北电影学院的消息,都是大学开学后,某一次聊天,从汤宁那儿听来的。
在崇北和傅易沛再遇,也是缘起一张便利贴。
上面写着一个
群号码。
室友递过来:“你们宜都的。”
林晋慈以为是学校或者是系里的什么统计群,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同乡会的群聊,群名叫“宜都人有话说”。
划了几页聊天记录,群备注都打上了院校专业,有对面电影学院的,还有崇北理工的,似乎主要是大学城一带的几所高校。
大概有半年时间,林晋慈没在这个群里发过言,也不曾关注过任何群消息。
直到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可能是春分节气左右,崇北天气回暖,阴雨连绵。
林晋慈撑伞回宿舍的路上遇见照片里的学姐。
“林晋慈。”
学姐喊住她,“群里在统计周末看电影的人数,我看你没在里头冒泡,怎么不去啊?”
“什么群?”林晋慈一早忘干净了。
“宜都的群,同乡会的人包场,不来白不来啊,而且你不去我都没认识的搭子。”
林晋慈便答应了。
回宿舍后,林晋慈从群助手里找到“宜都人有话说”,浅灰色的消息记录早已经是99+,点开群聊,里头正在说周末看电影的事,已经开始商量看完电影去哪儿续第二摊。
有个叫“崇电-大总管小德子”的男生头像发了一个在线文档:[@全体成员还有人要来吗?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可不是天天都有,捡馅饼还能看帅哥的好事儿,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啊。]
崇北理工-土木王子安:[欢迎大家来看我,看在同乡的份上,这次就不收费了。]
崇电-动画蒋升:[你倒贴也没人看好吗,别是拌水泥拌出幻觉了吧。]
崇北理工-土木王子安:[@崇电-动画蒋升你就是嫉妒我的如花容颜!]
崇电-大总管小德子:[看帅哥肯定是看我们家沛沛啦。@崇电-导演系傅易沛]
崇电-动画蒋升:[你也蛮恶心的,说实话。]
林晋慈正因为看到熟悉的名字,在屏幕前一愣时,学姐在群里发言了。
崇大-建筑系笪珈珞:[@崇电-大总管小德子我们系还有一个学妹也去。]
那天看的是一部武侠电影,名字叫《炉香未烬》,电影开篇,山远江阔,连天雨幕,一叶孤舟,画面极具中式美学的含蓄隐喻。
那天系里的老师临时喊林晋慈去问建筑竞赛的准备情况,耽搁了一些时间,林晋慈发信息让学姐先去。
林晋慈进放映厅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十分钟。
荧幕上,看似平静无波的江面,实则暗流涌动,伏兵如云。
荧幕前,林晋慈听着一声快过一声的拨琴声,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因忙着找寻学姐的位置,没顾及到脚下。
画面里轰然沉船的一刻,江水没顶,整个观影空间也一齐陷入混沌黑暗,林晋慈朝前猛地一踉跄。
旁边伸来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了她一把。
“小心。”
低沉悦耳的男声近在咫尺。
那声音隐隐熟悉。
林晋慈抬起头。
电影镜头随着男主角破水而出,迎来天光大亮,荧幕上的大片白光倏然映照过来,眼前男生立体的脸庞,有一侧完全被映亮,鼻峰孤峻,将温润的眸子分为一明一暗的潭。
林晋慈由前一秒昏朦中的不确定,下一秒,眨了眨眼,确定了。
眼前的人就是傅易沛。
林晋慈有些发愣,预料到今天可能会跟傅易沛碰面,但没想到会是此刻的景象。
傅易沛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偏低:“还以为你不来了。”
“系里有点事,耽误了。”
林晋慈也低声回道。
“没事,这片子前面——”
傅易沛话没说完,旁边一排排的座位里,有人猫着腰站起来,朝林晋慈挥挥手,压着声量,“林晋慈,这里这里!”
林晋慈这时才发现傅易沛一直抓着她的胳膊,她轻微地往后抽了一下,对方才松开。
她对傅易沛说:“我学姐喊我,我先过去了。”
躬身穿过一些有人或无人的座位,林晋慈到达前排中央处,刚一坐下,学姐就把爆米花和果汁放到林晋慈膝上,小声问:“你跟傅易沛认识啊?”
林晋慈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学姐又道:“刚刚你没来,傅易沛还特意来问我了,我说你临时被老师喊去了,我好奇嘛,就八卦了一下,傅易沛就说了。你跟他是高中同学啊?怎么都没听你说呢?”
“还没有机会讲。”
在林晋慈心里,傅易沛算不上朋友,但也不是普通的点头之交,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人,便说:“我之前也不知道今天是他包场请客。”
学姐立即拢手来林晋慈耳边分享八卦:“听说他家在影视圈有点人脉,这个电影里应该是有他的熟人,所以包场支持一下。”
“哦。”
当时林晋慈不过心地一应。
数日后的一个雨天,她才切身体会“他家在影视圈有点人脉”的意思。
那天,林晋慈裁割了一下午的瓦楞纸板,搭建作业模型,最后效果不是特别理想。可相比于继续赶工,林晋慈更不想赶上下课的人潮。于是最后一节课还剩半小时,她就从负一楼的工作室独自出来了。
这个时间点,又是雨天,系教学楼外除了两行夹道的樱花,通常没什么人。
林晋慈撑着一把透明雨伞,深灰运动外套搭一条浅灰的工装长裙,一整套的速干材质看起来平整利落,运动鞋踩过一片漾着落樱花瓣的小水洼,惊起涟漪。
然后,她在涟漪中停下了脚步,看向几步外的人。男生穿着白色的翻领毛衣,里头丹宁衬衫的领子同样规整地翻出来,肩上挎一只黑色相机。
他站在道旁,伞上积了许多湿漉漉的樱花,不像是刚来。
林晋慈挽了一下压在肩头的茶红挎包和黑色画筒,包里头塞了太多东西,步子一停,骤感分量很沉。
傅易沛此刻也同样看向林晋慈。
无声的雨天,两个人无声对视着。
林晋慈便问了一句:“你在这里等人?”
“已经等到了。”
傅易沛说着,迈步走过来,没撑伞的那只手,从相机带子上解下一个色彩缤纷的毛线球挂件,递给林晋慈,“这是你的吧?”
那天看完电影回宿舍,背包的拉链上空空如也,林晋慈却也记不清小挂件具体是何时遗失。
东西并不贵重,是上个月跟表妹婷婷在游戏城的娃娃机里抓到的唯一战利品。表妹说这是好彩头,要给林晋慈,林晋慈习惯性推让,表妹直接绕后,挂到林晋慈的背包上,说她名字里已经有‘彩’了,这个彩就给林晋慈。
弄丢了,还是很在意。
林晋慈在宿舍徒劳地翻找了一遍。
室友推了校园表白墙的账号过来。
“你发个失物招领看看,也许有好心人捡到会还给你。”
林晋慈添加了表白墙的账号,可手机里连挂件的图片都找不出一张,想想很麻烦,还要把自己的联系方式一起挂出来,等着别人联系。林晋慈最后并没有发送求助信息。
没想到今天好心人主动找上门。
林晋慈从傅易沛的手心里接过自己的小挂件,“是我的,谢谢。”
傅易沛不问自答地解释:“是那天在电影院捡到的。”
“哦。那你那天怎么没有还给我?”
傅易沛一时被问住:“嗯……当时不确定是谁的。”
林晋慈问:“那后来是怎么确定的?”
“猜的。”
“猜的?”林晋慈有些意外,“你都不确定,就特意来我们系等吗?”
傅易沛纠正道:“不是特意。就顺便——”他往周围看了一眼,又举了一下手里的相机,“你们系门口的樱花挺好看的,过来拍两张照片。”
“哦。那拍了吗?”
“拍了。”傅易沛点头,又说,“但还没拍完,能请你当模特吗?我想拍张人像。”
林晋慈不喜欢拍照。
甚至可以说面对镜头林晋慈会有抗拒心理。她总是想到以前在照相馆拍全家福的场景——父母各坐在弟弟一侧,林晋慈站在夏蓉身边,一
离开镜头夏蓉就会收回笑容、垮下脸,对林晋慈很不满意,要么觉得她肢体僵硬,要么觉得她缺少笑容。总之影响了夏蓉心中美满家庭的氛围。
最后的成品上,必然是一家四口都面带微笑的,但照片之外,留给林晋慈的只有痛苦和抗拒。
幸或不幸,她家也很多年没有再拍过全家福了。
傅易沛看到林晋慈的神情有些不好,想要收回请求。
可更快的是,林晋慈少见又腼腆地对他抿了一下唇:“可是,我不太会当模特。”
“漂亮就够了。”
话脱口而出,傅易沛又急于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很上镜,那天我帮你跟你学姐拍的那张照片,我也发在群里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嗯。”林晋慈说,“我保存了,你拍得很好。”
“不是我拍的好,是你本身怎么拍都好看。”似乎又意识到不妥当,傅易沛补充,“你学姐也很上镜。”
“谢谢啊。”
林晋慈笑了,觉得这种互相恭维的场面有些滑稽,却也很轻松。
这种轻松,正是脱离家庭、步入大学后,林晋慈正享受并喜欢的。
也正是如此,她渐渐有意去克服面对镜头的不适,那天电影散场学姐喊她一块去“蹭”免费摄影师,她只犹豫了一秒,就答应了。
后来深夜,在群里翻到自己的照片,下载,保存,又放大自己的部分细看了一番,她觉得挺好的,照片里的林晋慈,没有肢体僵硬,淡淡的一抹笑容。好似镜头捕捉到了她会心一悦的时刻。
林晋慈朝四周看了看:“所以——我要做些什么?站在哪里?”
傅易沛目光指向她刚刚走出来的地方。
淡青色的大片楼体玻璃外,依傍着满树粉樱,雨丝风片,纷纷花落。
“你刚刚从那里撑伞出来,就特别好看,不过你放心,未经你允许,我没有随意记录。”
话声与话意中的小心,林晋慈听出了,并不禁产生疑惑,他说得好像她是会因为一些小事就生气的性格,叫人不敢轻易招惹。
随后林晋慈恍然,可能是她高中对傅易沛说过“讨厌”和“就是不喜欢”,作为一个品学兼优并且人缘奇好的天之骄子,可能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无端招此差评,所以才如此小心翼翼。
林晋慈一面觉得心虚愧疚,一面觉得傅易沛也要承担次要责任——他的记忆力未免也太好。
转念间,林晋慈又想到,或许是傅易沛这种明珠般无尘无垢的人,围绕他的,从来都是鲜花和掌声,他没遇见过自己这样古怪又小心眼的人,记忆深刻,也情有可原。
“你是不是反悔了?”
见林晋慈许久不语,傅易沛无声观察着,犹豫片刻,这样问。
“我没有那么坏。”林晋慈回神反驳,她不至于这样恶劣,不给别人正向评价,又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说你坏,从来没有。”
傅易沛面色微惊,有些无辜。
眼前的人,与林晋慈印象里的傅易沛,好像有不小的偏差,或许是她从未认真去了解过这个人,以前的印象才是不实的。
林晋慈心下微叹,不在这个无意义的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过身,按傅易沛方才所指,站回樱花树下。
傅易沛给林晋慈拍完照,递相机给她看图。
“我回去传给你。”
看电影那天,散场后去吃了火锅,傅易沛虽然是全程掏钱的大爷,但分毫没有当大爷的款儿,反倒把服务工作做得很好,那天的每个人都很高兴,他几乎给每个人都拍了照,晚上传到群聊里的照片有近百张。
但今天,他如果单独往群里发林晋慈的照片不太好。
“容易被别人误会。”
傅易沛的声音低得有些不便言明的意思。
因此,他们添加了人生的第二次联系方式。
在林晋慈的通讯录里,傅易沛从“嫌疑人F”变成了“老同学F”。
潮湿春日里的雨还在下。
傅易沛扣上镜头盖子,又做了一件让林晋慈不太理解的事,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小叠签名照,递给林晋慈,说是作为感谢。
“感谢什么?”
林晋慈有些懵。
“感谢你当我的模特。”
他凭借“猜的”来建筑系“顺便”等林晋慈,归还失物,能不能等到人都两说,如何预料自己会答应当他的模特,连感谢的礼物都准备好了?
这都不能只用“周到妥当”来形容,这都有点奇怪了。并且照片上的男明星,林晋慈也认识。前几天去看的电影,正由这人主演,散场后,大部分女生都在夸赞章岩太会拍,七分颜值拍出十二分的魅力,男主角一出场,帅得令人屏息。
林晋慈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照片。
傅易沛便疑惑地问:“你不是喜欢他吗?”
他居然听到了,林晋慈这样想,那天学姐的确问了林晋慈的看法,类似“xx太适合这种杀手角色了,好帅啊,对吧?”,林晋慈附和了一句“嗯”。
为免误会再扩大,林晋慈只好解释,自己并不喜欢这个明星,那天只是为了不扫兴,附和一句而已。
意思也是不用送这沓签名照给她,她并不需要。
傅易沛明白了,但还是把那一沓签名照塞进林晋慈挎包的口袋里。
“你拿去送给别人吧。”
“别人问我从哪儿得来的,我不好解释。”林晋慈虽然不追星,但从室友那儿得知,一些明星的拍立得,一张能炒到天价。
她刚才看着那些照片雪花一样落进她的包里,大概有十张。
“你就说……”
傅易沛替她思考着,“就说是你的老同学给的好了,应该不会给你添麻烦。”
似乎想要劝林晋慈安心收下,傅易沛讲起好处,“你可能对这个男明星不太熟,他女粉丝很多,你送给任何一个喜欢他的人,别人都会很高兴承你的情。”
“别人承我的情,那我怎么还你的情呢?”
傅易沛没想到林晋慈不仅不容易被诱惑,而且逻辑清晰,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不易察觉的骄傲,有明目张胆的狡黠。
“不用还,这是你刚刚帮忙当模特的谢礼。”
林晋慈勉强接受了,对他道谢。
不拒绝,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她不想在傅易沛面前把塞满东西的大包再打开翻找。
这个动作最终在宿舍完成,林晋慈翻出照片,数了数,是十张。
琢磨了片刻怎么分配,从室友各两张,学姐四张,变成了,学姐三张,林晋慈自己留了一张。她虽然对这个男明星没什么喜爱之情,但收到照片这件事,貌似值得留个纪念。
室友回来看到放在桌上的签名照,夸张地叫了两声,追问着林晋慈从哪儿得来的。
正在构思草图的林晋慈完全不动脑子,照搬傅易沛的话。
“老同学送的。”
室友羡慕不已。
说宜都人有钱的刻板印象加一,同乡会有人包场请看电影就算了,你知道xx现在多火吗?怎么市价不菲的明星签名照也随手送啊。
“你们宜都同乡的那个群,现在还能进人吗?”
林晋慈问:“应该可以吧,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应该也算半个宜都人。”
另一个室友问:“真的假的?你妈妈是宜都人吗?”
“真的!我妈虽然不是宜都人,但据说我家祖上逃难曾经路过宜都,在宜都流浪过,我爷脑梗都得两回了,还记着小时候在宜都吃过一回蟹粉狮子头呢。”
小小的女生宿舍里,立时迸发数道笑声。
林晋慈的声音也在其中。
一只绘图铅笔静滞于指间,林晋慈从纸上的黑白世界,转头去看桃红柳绿的窗外,雨停了,校园路灯亮起,枝叶悄然新生,吹来复苏般潮润的风。
薄薄的画纸被簌簌吹动。
林晋慈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在呼吸,在感受。
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钻进傍晚时分雨未停的画面——
得知林晋慈不喜欢签名照上的男星,傅易沛又问她:“那你喜欢谁?告诉我。”
伞面上雨滴的敲击声,太密集了。
春潮带雨,恰逢天色渐晚,与她并肩的伞下有人追问:
“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林晋慈当时没有回答。
却在心里想,或许她高中对傅易沛产生的印象,也不十分都是误解。
这个人好像就是远远瞧着雕栏玉砌,却总会在偶尔一两瞬让林晋慈不禁猜疑,货不对板,他里头好像有一根粉色乐高拼成的柱子。
很突兀,很不像他。
她如果跟别人说,别人也不会相信,都道不可能,傅易沛,那是实打实的玉楼金阙,绝非凡类。
林晋慈却坚持,自己看见过粉色乐高。
不过也正常,哪有什么表里如一的人。林晋慈理解傅易沛在女生口中的教养不凡、待人温柔,但也亲眼看见过同班女生追着傅易沛问题目,他表情里的冷漠不耐,他拿过给同桌讲过题的草稿纸,扔过去,应付了对方,好像很不屑跟对方说话。
那个向傅易沛请教的女生,在化学实验课一事中还好心帮傅易沛分过组,一直自称跟傅易沛关系不错。
毕竟是南安高中的风云人物,高中时,林晋慈也有过几次无心无意的观察,只觉得傅易沛是个有点奇怪的天之骄子,这种奇怪在林晋慈所处的世界里,属于超纲题目,那时的林晋慈不了解,也无心研究。
她曾经在朋友问及她为什么讨厌傅易沛时,粗暴地总结傅易沛的标签,待人温柔,处处周全,好评如潮,每个标签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妥协和辛苦。
每一个,都是林晋慈不喜欢的。
除此之外,有那么一两次的接触中,林晋慈还觉得傅易沛有点不太聪明,虽然他成绩一直很不错,技能点也可称优秀,但有时候,“不太聪明”是一瞬间只可意会的气质,又鉴于朋友一贯对傅易沛评价甚高,林晋慈没有提这一点。
虽然林晋慈单方面认为拥有这些标签的人会很辛苦,但傅易沛似乎没有表现得很辛苦……
或许当人人喜欢的“万人迷”是傅易沛需要维持的人设,所以连同她这种不合群又不讨喜的女生,维持人设期间,他也会一视同仁地照拂。偶尔觉得辛苦了,也会懒得维持,对跟他关系不错的女生冷脸。
而傅易沛对自己的这种照拂,有时也令林晋慈感到困扰,好像她也应该像其他女生一样对傅易沛赞慕不已,否则会显得有点不知好歹。
书上说当英雄路过时,总要有人给英雄鼓掌,但如果人人都去献花鼓掌,那谁来当不知好歹的反派,衬托英雄以德报怨,品性高洁。
从小就在长辈口中风评甚差的林晋慈,于“鼓掌献花”无甚经验,她是不懂谦让的姐姐,不知体谅的女儿,不会感恩的小辈,旁人口中“不知好歹”的事,她做过很多,所以也不差这一件。
大学重遇后,林晋慈很快又感觉到了傅易沛的奇怪之处。
但似乎,她的心境变了。
来到崇北后,一切都像重新开始。
林晋慈学到新的东西,认识新的人,有新的计划,甚至有时周末去小姨家得到细致的照顾,会恍惚自己像有了一个新的妈妈。
林晋慈不再感知到一个人的复杂,就下意识地想远离是非。
因她内在的改变,傅易沛也好似从费精神的鲁班锁,变成了养眼睛的万花筒。
况且,这位老同学的确养眼。
那天隔着火锅腾腾升起的热辣白雾,林晋慈才初初细致欣赏对面的男生。
无怪他在南安高中那样炙手可热,确有一副赏心悦目的皮相,一双含情眼,尤其好看。
第26章 抵岸纪Ⅱ是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时刻
林晋慈没有拍过高中毕业照。
她在附中读的高三,学校组织拍毕业照的下午,她正在医院病房外接受她母亲夏蓉的训斥。
因外婆忽然发病,林晋慈拨打了120,一路陪同进医院,却忘记请假。班主任把电话拨给监护人,夏蓉又给外婆打电话,是林晋慈接的。了解情况后,夏蓉很快来了医院。
夏蓉先是重谈一遍林晋慈忽然转学,导致姑妈伤心不已;再讲林晋慈假也不请,大人也不通知,做事不妥当,害老师和她担心;又提此次外婆住院,也有照顾林晋慈太操劳的缘故。
最后总结——你总是这样,要所有人都围着你转,要所有人都不安生,你才满意!
林晋慈回到学校时,已经错过了毕业照的拍摄,在少年人集体活动后的高昂兴致里,她将格格不入维持在无声无息的状态。
如果附中的同班同学拿出集体照,按人头去对名字,会发现姓名一栏,最后一个人,林晋慈,在照片里并没有对应的影像。
而在傅易沛的高中毕业照里,林晋慈甚至连名字也没有。
他们说是高中同学,实际上,严谨的说法应该是三分之二的高中同学。
在阳光明媚的周六上午,林晋慈收到一条来自“三分之二的高中同学”发来的信息:
[你待会儿会去食堂吗?上次在你们学校食堂吃的板栗烧鸡很好吃,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饭卡?]
倒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本来她也是要去食堂吃饭的。
林晋慈答应了。
并且在食堂刷卡时,林晋慈表示就当她请,不用还。傅易沛端着板栗烧鸡,可能真的心心念念很想吃,笑容灿烂,感谢得非常诚心并喜悦。
“你人真好。”
林晋慈十九年为人生涯,从没有听过这种评价。
而且……
“这就叫‘人好’吗?”她合理提出疑惑,“那你上次请一个群的人看电影吃火锅,岂不是菩萨级别的好?”
傅易沛噗地一笑,平举那只没端碟子的手。
林晋慈看向他的掌心,有些不明其意,听到傅易沛说“我妈说我不聚财”,才恍然,这是展示,自然不是展示他的手指修长漂亮,而是指缝间透光,亦称“漏财”。
宜都人信风水八字,也很喜欢看手相,没想到傅易沛的家人也信这个。
“——可能是真的,我经常请客,那天不算什么菩萨。”傅易沛望向林晋慈的眼睛,语调缓了缓,“你应该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你应该没请过别人吃板栗烧鸡。”
是没有。
林晋慈点了一下头。
傅易沛笑了,话绕一圈,圆了回来:“所以我说你人好,是你对我好。”
“?”
林晋慈又有点听不懂了。
这个逻辑听似完美,可总觉得问题不小,她并没有想要对傅易沛好,这不是他自己主动要的吗……
林晋慈想起她小学与成寒相熟之初,应该是五年级,因成寒家庭情况特殊,迟迟无法缴费,耽误了她所负责统计催缴的任务,刚好那点钱对零用钱充足的林晋慈来说,比较微不足道。
她帮成寒补交之后,也私下跟成寒说了,不要放在心上,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成寒知情后还是表现得异于平常,看着林晋慈,喊了她一声:“林晋慈。”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但最后却又只说了一句,“我们以后……一直当好朋友吧。”
林晋慈不太热情,没人跟她提过这种请求,她想了想,没有拒绝,说好吧。
是否男生容易自作多情?
在林晋慈看来,他们情绪起伏大,好像很容易高兴,高兴的样子也有点傻。
因缺少细致观察的样本,林晋慈无法草率判断,但看着眼前的傅易沛,却又忍不住这样深深怀疑。
来不及再思考,林晋慈又进入了新的对话里,傅易沛发表他对板栗烧鸡的喜爱,然后将问题抛给对面,林晋慈吃过,诚实说出评价:“其实也一般。”
坐在崇大食堂的傅易沛,穿一身没有显眼logo的昂贵服饰,随手放置一旁的相机能买一台车,低着眉眼,咀嚼着价值十几块的两荤一素。
说出的话,却像初次进城,很是可怜。
“你觉得一般?那肯定是我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
果然,她对傅易沛的一些最初印象也不算偏颇。这个人就是有点奇怪,可是这样奇怪的人,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人人赞不绝口?
林晋慈不由得想要观察分析一下。
目光如测绘,揆度一张符合美学比例的脸。
脸的主人忽然抬头,打乱她的观测,并对她说:“你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二楼有一家小面窗口,饭点基本都要排长队,不过双椒拌面的味道很好。”
“好啊,那我下次来吃。”
林晋慈当时并未察觉任何异样,直到下一个周六上午,她又收到一条来自“三分之二的高中同学”发来的信息。
傅易沛:[你今天在学校吗?]
这次的消息比上次短,但林晋慈一下明白了。
打出一行字。
林晋慈:[你是不是要来我们学校食堂吃双椒拌面?]
林晋慈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深知每一份好处背后可能都有相应的价码,对有来有往的人情,她一贯秉持,对于欠他人,能不欠就不欠,欠了尽早还;对于别人欠自己,也是能不欠就不欠,欠了能不还就不还。既不喜欢欠债,也不喜欢当债主。
所以在食堂刷卡的时候,还是说算她请客,不用还了。
傅易沛还是像之前那次一样高兴,夸她慷慨,说谢谢款待。
林晋慈的暗中观察得出第一个初步结论——傅易沛性格好,擅长赞美,大方随和,笑容令人舒心。
到四月,傅易沛又来崇大吃了两顿饭,频次变快,甚至有一次不在周六。
是周四晚上。
吃完饭,傅易沛拿着相机去拍樱花大道的夜景,因不了解崇大的校园路径,邀请没有晚课的林晋慈同行。
那是天刚黑学生运动散步的高峰期,他们步伐缓慢地被围在人潮之中,微暖的夜风里,落花簌簌如急雨,四处都有高举的镜头。
好像那是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时刻。
林晋慈微仰头的发呆样子,被倏然闪动的相机记录下来——是“崇北”相册里的第十七张照片。
他们在饭前饭后的聊天话题也渐渐多且深入起来。
林晋慈像在恶补之前同班两年欠下的关注,对傅易沛观察入微,近乎像猫看人类。
她发现,傅易沛说话很有技巧。
同样的意思,他说出来的话,总会格外令人舒服。
傅易沛的表情生动却不浮夸,笑容总是恰到好处,由浅至深,由表及里,或许有一百零八种表达,而他调动自如,适配于不同的场合,发挥不同的作用,如同一种常人意识不到的润滑剂,将他本就顺遂的人生串联得更加轻松精彩。
观察着不远处傅易沛从食堂大妈手中接过汤碗道谢时的微笑,林晋慈忽地举起手机,从灰暗的屏幕里瞧了一眼自己的脸,弯起嘴角,试图模仿,却看见自己笑得生硬,她立马清除表情,放下手机,恢复面无表情的冷淡神态。
傅易沛端来免费的汤,坐下前,朝林晋慈又淡淡地笑了一下。
林晋慈接过汤碗说“谢谢”,手指在暗处不自然地克制收紧——她有点想摸摸傅易沛的脸,想知道这种如沐春风的笑容,是用哪一块肌肉在发力。
“你不吃葱刚刚怎么不说。”
傅易沛看到桌上垫了一张纸巾,堆了一小撮葱花。
“吃的。”林晋慈说。
“接受葱花的味道,但不太喜欢葱花吃进嘴里。”
“这样吃东西会不会有点麻烦?”
“不会。是麻烦自己,又不是麻烦别人,如果一件事,麻烦与否,是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那再麻烦也不算麻烦了。”
话是随口说出的。
林晋慈挑起一筷子面,发现对面的傅易沛正盯着她,表情怔愣得有些奇怪,她疑惑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
傅易沛敛下眼睫,不看林晋慈,“就是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的观点,好像都挺耳目一新的。”
“都?”
傅易沛提及一件在高中发生的事。
应该是高一,因为回忆里傅易沛还坐在林晋慈旁边。
那天晚自习,班主任奖励九班连续三次月考均分第一,在班里放电影,是一部跟消防救援相关的片子。
林晋慈前座的女生有所感触地哭了。
班里那位自诩“真性情”的女生又一次发表真性情言论,扬声怪道:“不会吧?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种渲染英雄主义的片子一眼假吧?居然真的有人会哭啊?这有什么好哭的啊?显得我们好心狠哦。”
这下不仅这一片的人都知道那个女生哭了,投去各种各样的目光,还有其他女生附和说“就是一眼假啊”“我也觉得”。
那个女生哭得更凶,伏到桌上。
真性情的女生撇撇嘴,同周围的人说:“这是干嘛啊?搞得像我们欺负她了一样,实话都不让人说啊?”
她状似无辜的环视,到林晋慈这里,陡然停了,因后者冷冷斜睨,朝她说道:“你的句式好没新意,总像拉票一样问‘不会吧,不会就你一个人怎样怎样’,是知道自己这样很刻薄,躲进群体里才觉得安心吗?”
真性情的女生面色立时落下来,却没有第一时间跟林晋慈呛声,而是说:“你帮她说话啊?之前你讲题讲得太快,她还跟别人说过你的坏话觉得你傲慢呢。”
“那又怎样呢?”
林晋慈没有任何情绪反应,“我为我的不爽发声,并不需要拉拢任何人认同我本人。”
傅易沛说完事件。
“当时挺惊讶,也有点意外你会帮那个女生说话,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
林晋慈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事件里的女生。
因为是前后座的关系,之前填家庭信息表,她看到过那个女生的父亲职业一栏填的是消防员,所以那天才会出声。
“原来是这样。”
那天晚上林晋慈并没有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个原因,可能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而她一贯是界限感分明的人。
刚刚林晋慈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个女生的神情,令傅易沛有些不好的感受。
如果他没有跟她考来同一个城市,如果崇电和崇大不是这样近,如果不是还有机会再相逢,如果不是他非要这样用力地出现在林晋慈的世界里不可……
如果,如果。
他大概和那个女生一样,也只是林晋慈记忆里的一层稀薄雾气。
毕竟他们之间,从没有任何亲密关系能支撑林晋慈不会忘了傅易沛。
而这个道理,傅易沛其实早已明白,连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并不陌生。
“高三那年春节,在榆钱巷遇见,如果不是我之前帮过你,你应该也不会记得我了吧。”
语停片刻,傅易沛又道,“你当时好像都不认识我。”
这件事对于林晋慈来说并不需要多加思索。
“我那天只是没睡醒,我外婆让我去买早饭,在巷子里忽然看见你,有点意外。”
稍一想,林晋慈说,“好像每次遇见你都挺意外的,你总是以一种不太能预料到的方式出现。”
高中是,大学也是。
“那次真是意外。”
林晋慈不解,说得好像其他几次都不是意外一样。
傅易沛说:“你那时候都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暗含抱怨的问题引走林晋慈的注意力。
“你不也没问吗?”林晋慈疑惑,“而且,随便刨根问底,这种热情反倒容易
不礼貌吧?”
傅易沛说:“我是没问……”
那天元宵,傅易沛一家回榆钱巷爷爷那边过小年,一大早气温低,巷子里飘着丝丝寒雾。小路太窄,不好掉头,车子没开到门口,爷爷家里的佣人阿姨早早迎出来,帮着从后备箱拿礼品。
就是那刻,傅易沛看见林晋慈出现在岔路口。
林晋慈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毛线帽。匆匆打了照面,她好像完全没有认出旁边有个同过班的人,步子都没停一秒,走了过去。
傅易沛从不期而遇的惊喜中迅速跌进相逢不识的怅然里,最后还是追出去。
“林晋慈——”
女生闻声回头,傅易沛这才看清了,那个红帽子看起来柔软暖和,但并不精致,两侧还各垂了一条红色的毛线辫子,跟林晋慈的头发差不多长,很孩子气。毛绒绒的帽子盖住额头,露出比巴掌还小的一部分面庞,脸色苍白,眼瞳漆黑清润,没有表情,颧骨上贴了一个创可贴。
傅易沛心口一瞬紧缩。
不知是怎么受的伤,可他知道冬天的表皮创口,更痛,也更不容易愈合。
开场白斟酌片时,最后他还是说了应景无错的四个字。
“新年快乐。”
而林晋慈如一块冻到不透明的冰,那样冷淡,像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的人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来一样,她慢半拍地说:“哦,新年快乐。”
:
他的妈妈章女士隔着一截路喊他英文名字的声音,都比林晋慈的声音大。
林晋慈也听见了,说:“好像有人在喊你。那我走了,我要去买元宵了,拜拜。”
章岫走过来时,林晋慈已经走远,她顺着傅易沛的视线,看了一眼巷子里小红帽女生的背影。
刚刚傅易沛突然跑出去,吓了家里心脏不好的阿姨一跳,阿姨疑惑了一句。章岫不认识背影的主人,只是按阿姨的原话问:“你跟季奶奶的外孙女认识?”
隔了一年多的时间,傅易沛在崇大食堂对林晋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在榆钱巷,你外婆住在那儿,是巷子东、院里种了许多桂花的那家。”
“那你也是喽?家里有亲人在榆钱巷?”
“我爷爷在住那里。”傅易沛应道,又问,“你怎么不猜我家在那里?”
“榆钱巷离南安高中太远了。”林晋慈很自然地分析,“你要是住那里,去八中和附中读书比较合适,以你的成绩,也完全可以。”
“附中太卷了。”
“其实还好,卷的东西不一样,起码在附中,没人会在别人不在班里的时候研究对方的书包是不是真的名牌。”
她说话的口吻像旁观者。
但傅易沛记起林晋慈高中背的就是一只霜绿色的书包,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北欧品牌。
会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后来也买了一只雾灰色的同款,收到后只开心了几秒,觉得太刻意了,又迅速下单购回全系列,那些logo相同大大小小的包具摆在一起,像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在林晋慈离开南安高中后的某天,傅易沛无意拎了其中的一只去球场,可能是小小的logo造型很独特醒目,没想到魏一冉记得,说以前你们班的林妹妹好像也有一个这样的书包。
傅易沛不喜欢听“以前”这种追忆般的词汇,讨厌做无用功,后来也不再使用它们。
这一刻,傅易沛坐在不属于他的校园食堂,坐在跟他毫无关系的林晋慈的面前,将心底的渴求再三包裹,以一种面目全非的样子,安全无害地呈现在林晋慈面前。
他忽然意识到,这也是无用功。
因他的频繁骚扰,林晋慈不会像对待普通同学那样忘了他,但是,也不会喜欢他。
林晋慈从来都不喜欢他。
她早就说过了。
阳光透射着食堂窗外的暖春,傅易沛在对话中分神,没由来地感到心灰意冷。
这种“没由来”,如同前几次来找林晋慈吃饭,一踏进崇大校园,就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林晋慈的气息,那样没由来地心生雀跃。
第27章 抵岸纪Ⅲ离开一阵头昏脑热的未知浪潮……
四月底,崇北由春入夏。
午间最高气温已经接近三十度,只是昼夜温差很大,一入夜,个位数的低温又似回到冬天。
这种天气穿衣出门想要做到中午不热、晚上不冷,变成一件较为头疼的事。
周日,林晋慈在宿舍整理换季衣物,又根据最近气温搭好未来两周可能要穿的服装,忙了一个早上,快到中午饭点,室友问林晋慈要不要一起凑单点披萨,点好单,又随口问起一句。
“哎,你之前那个经常来蹭饭的老同学,这阵子怎么好像没动静了?”
林晋慈这才意识到,傅易沛好像是有段时间没找她了。也好计算,四月第一个周六到最后一个周日,中间相差二十二天。
不过林晋慈并没有多想。
“可能是吃腻了我们学校的食堂。”
室友深感荒唐地“啊”了一声:“你不会以为他之前老来找你,是爱上崇大的食堂吧?”
傅易沛每次一来崇大就直奔食堂,一会儿说要吃板栗烧鸡;一会儿要吃双椒拌面;一会儿又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崇大食堂安利帖子,惦记起三食堂的话梅排骨……
林晋慈望向室友的表情上,直白显示着:不然呢?
“快醒醒啊林晋慈!你猜我现在为什么要点披萨?当然是食堂口味很一般啊,也就你这种不怎么挑食的人,才能做到天天吃食堂。”
林晋慈想了想,把刚刚室友的话问回去:“那他为什么这阵子不来了?”
室友也想了想,也重复林晋慈的话,不掩同情地说:“他可能是真的吃腻了吧。”
林晋慈一面微感恍然,一面又深有疑惑。
室友说:“他在追你啊,你不知道吗?”
“追我?他没说。”
看着林晋慈一脸坚定的样子,室友哭笑不得:“这不用说的,他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不然他干嘛隔三差五从崇电跑过来,非要吃我们学校的食堂,他当然不是喜欢吃便宜饭,他是喜欢你吧。”
“他喜欢我?”
“对啊!而且你每次一喊就去,还每次都说请他,他应该……也觉得你有点喜欢他吧?”
林晋慈疑惑的声音微微高了一点。
“我也有点喜欢他?”
室友说:“对啊对啊!不然他干嘛来,你干嘛去。”
“去吃饭。”林晋慈说。
因为傅易沛每次都在饭点前提这样一个完全不麻烦的小请求,只是刷个饭卡的事,也没有什么严词拒绝的必要。
“一起吃饭就是当代年轻男女爱情萌芽的开端啊!”
林晋慈头一次听:“我不知道。”
室友问:“那你现在知道了,打算怎么办?以后他约你,你还去吗?”
林晋慈没有回答,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室友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等披萨送来宿舍后,像林晋慈已经回答“会去”一样,一边吃披萨,一边给建议。
“这家店的披萨就很好吃,堂食应该更好吃,下次你可以带他去吃,总比我们食堂好。除了有点小贵,没有别的毛病,但两个人约会,这种价位就刚好,而且环境也不错……”
说了半天,室友发现林晋慈一句话也没有接,顿感自己多事,也有点扫兴。
没想到林晋慈听得很认真,她忽然停了声音,话没有说完,林晋慈还追问道:“外摆餐桌怎么了?”
室友便继续高兴地讲下去:“外摆餐桌比较少,也抢手,如果确定去,可以提前预定,免得到了没位置。”
“哦。”
林晋慈慢慢吃着,觉得这家披萨的确比崇大食堂好吃不少。
她缓缓动着腮部,目光却看向自己的背包上的彩色毛线球挂件,不自禁地,用手碰了碰。
想到傅易沛。
想到每次吃完饭,他们分别的场景。
有时候在食堂门口,有时候可能散步到校园某个角落,傅易沛从没逾矩地提过要送她回宿舍,如果他这样说,林晋慈应该就会察觉到这是宿舍楼下小情侣才会做的事。
傅易沛只是像蹭饭的老同学一样,礼貌妥当地跟林晋慈挥手告别。
在不同的场景里,说一
样的话。
“拜拜,林晋慈,拜拜,阿毛。”
阿毛是傅易沛给林晋慈的小挂件起的昵称。
在春光将尽的四月底,林晋慈抓握着毛茸茸的小挂件,第一次品尝到想念的滋味。
虽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想念。
在四月最后一个周日的晚上,林晋慈做了一件很不像她自己会做出来的事。
她翻看了和傅易沛的聊天记录。
如同回顾错题一样,细致地审阅每一句话,试图从傅易沛的文字中,找出一些她之前忽略掉的意思。
由前到后,并不多的聊天记录很快翻到本月初,读到屏幕里的最后一句话,林晋慈仍未察觉出任何不妥的暧昧意思。
林晋慈对自己并不欠缺了解。她明白自己的性格不讨喜,长久冷漠,偶尔尖锐。
但长相大概算得上不错。
人类的基因比情感更公正,即使备受冷落地长大,也不妨碍她从父母那里各取其长地继承来一副好皮囊。
借这副皮囊的光,无论高中或大学,都有男生跟林晋慈告白示好,她讨厌无端生起的热情,拒绝起来也总是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
或许有卢文洲带来的心理阴影,她有时对异性的亲近举动格外排斥厌恶。
在系里的工作室,曾有学长借指教之名想跟林晋慈拉近距离,得到的只有林晋慈的疏远。
她对异性一直是防范的。
如果傅易沛真如室友所说在追她,她应该早就不再理会他了。
并且按照室友的分析,她也有点喜欢傅易沛,这听起来更荒谬。
手机弹出震动提醒,到了平时入睡的时间,林晋慈没有继续研究乏善可陈的聊天记录,关掉手机后,也没有再深想。
之后忙碌了一周,建筑竞赛填满了林晋慈所有的课余生活。
时间进入五月。
崇北回升的气温又跌回去一截,刚翻出来的短袖又要穿回外套里面,似是夏日能量储备不足。
那是五月的第一场夜雨。
小雨未停,路上片片积水映着昏黄灯光,杏林路的小贩提早收摊,行人稀疏。
这场夜雨落得意外,天气预报并未显示。林晋慈捧着资料从打印店出来,才嗅到湿凉的空气,顺商铺屋檐避着雨,在便利店门前停下步子。
崇北春夏的天气多变,天气预报不准不是头一回,宿舍已经有两把便利店的透明雨伞,伞很便宜,但林晋慈还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买第三把。
这时,有一道高大身影从酒水饮料那行货架间走出,弯身拿走框里的最后一把伞,一起结账。
林晋慈站在便利店外,隔着灯光明亮的玻璃,看见如春夏雨水一样总是忽然出现的傅易沛。
宽大的卫衣帽子下,男生额前的发丝微湿,脸庞白皙明朗。
握伞的傅易沛一偏头,也看见了林晋慈,怔然后,浮现一抹意外的神色。
电子女声在傅易沛从玻璃门里走出时说“欢迎下次光临”,他提着东西,走到林晋慈面前,问她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里。
林晋慈示意手上的一沓彩印资料。今天撞上传媒院的学子赶设计装帧的作业,校内的文印店人满为患,没想到校外的文印店也不清闲,排队到现在。
林晋慈看着傅易沛,白t外叠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衫和浅灰的拉链卫衣,暗红色的薄底德训鞋之上,腿长得有点比例失真,还是颜色蓝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但破洞的位置和形状似乎跟之前不一样。
傅易沛好像很钟情这种裤子,怀疑这样的宽松水洗蓝牛仔裤,他有一百条版型和破洞不重样的,从高中穿到大学。
高中某次,林晋慈去办公室送作业,撞见班主任训话,问傅易沛:“现在的小年轻火气是真旺啊,光顾着帅,这大冷天的,膝盖不冷啊?”
傅易沛一本正经地说:“谢谢老师关心,现在风湿就挺严重的了。”
当时林晋慈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笑了一下。
但此刻的笑,却完全被傅易沛捕捉。
“你笑什么?”
傅易沛也是笑着问的,表情有些茫无端绪。
“没什么。”林晋慈声东击西,指他肩上一处,黏了一小张金纸,“你这儿粘东西了。”
傅易沛把伞并到拎马夹袋的那边手中,往肩上一抹,捻下小纸片,一看,说:“应该是礼炮里的碎屑。”他跟林晋慈解释,“我们弄了个工作室开在附近,今天他们喊了一些朋友过来庆祝。”
林晋慈低眼看去,袋子里装的都是酒水。
“我本来想问你要不要来玩,上周遇见你学姐,她说你最近很忙,就没打扰你了。”
傅易沛解释得很得当,但林晋慈听了,总觉得这话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脑子不自主地冒出室友的声音。
——他在追你啊,你不知道吗?
——他当然不是喜欢吃便宜饭,他是喜欢你吧。
——他应该也觉得你有点喜欢他吧?
林晋慈走了神,直到傅易沛再度说话。
“你是不是没伞?”傅易沛伸出手上的伞,“这个给你用吧。”
雨还在下,林晋慈问:“那你怎么办?”
“我没关系。”
林晋慈看着他问:“你为什么没关系呢?如果淋雨没关系,你就不会买这把伞了。”
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却将傅易沛难住了。
气氛一时凝滞在湿润的雨气里,旁边的画具店里传来粤语歌的声音,曲调缠绵如同情丝困惑。
雨幕中匆匆跑来一对避雨的小情侣,原本空荡无声的屋檐下忽然拥挤热闹起来。
女生依偎着用手机约车的男友,站了一会儿,好奇问道:“哎,这什么歌啊,还挺好听的。”
她男友细听着,说耳熟,但久久没想起来,“叫什么来着……”
“《雨中的恋人们》。”傅易沛回答。
“对对对,就是这个!哥们儿,你有点品味啊。”
女生陶醉地说:“雨中的恋人们,这歌名还挺应景。”
她男友搂着她:“我也觉得。”
一时间,林晋慈和傅易沛都没有说话,一旁的情侣声音让他们所在的空间收紧似的,愈发安静,无处躲藏的砰砰轻响,好像是落雨敲击。
两分钟后,那对小情侣冒雨去路边上车,刚刚那首粤语歌也已经结束,音响里正播放另一首歌曲的前奏。
傅易沛的手机也在这时响起,但他没接,拿出来看了一眼,直接按断,林晋慈看着他神情从容地把手机塞回兜里,说:“诈骗电话,不用接。”
“晚上九点多了还诈骗啊。”
林晋慈声音偏低,朝傅易沛手上的拎袋扫了一眼,东西太沉,他的掌心勒得都有些发红了,“你朋友他们是不是还在等你?”
“嗯……不过不要紧,让他们等一会儿也挺好的,不然喝多了容易酒精中毒。”
林晋慈嘴角浅浅弯了一下,发现傅易沛的另一优点——反应迅速且关心朋友。
夜幕漆黑,雨不大,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林晋慈将视线收回,转向傅易沛,并没有看很久,就又垂睫移去别处,声音缓之又缓地问:“你们那个工作室,离这里很近吗?”
“近。”傅易沛有些不明白,“怎么了?”
不待林晋慈回答,道路旁传来一道女声,是林晋慈宿舍楼里的熟人,女生撑着伞,好心问林晋慈要不要一起回去。
林晋慈答应了。
她脚步很急,几乎像落荒而逃,走进别人的伞下,连告别都没有跟傅易沛说一句。
这导致傅易沛独自回到工作室的小楼前,还是没有想明白林晋慈为什么忽然会问工作室离便利店近不近,最后却又一语不发地离开。
傅易沛沾着一身雨气,心思缭绕,
一进门就被朋友们看到情绪不佳的样子。
彩带礼炮买得太多,这会儿又在傅易沛耳边“嘣嘣”炸了一番。
金纸纷纷,落得傅易沛愈发心烦。
他挥落身上的纸屑,把一袋子的酒丢给唐德。
唐德吃力接住,嘟囔着怪傅易沛刚刚怎么不接他的电话。
其他人则开起玩笑:“说了吧,不能让傅易沛去买,大晚上的帅哥独自出门就是很危险啊,你看看,这副样子,显然是被劫色了!”
电影学院不缺戏精。有人立即将痛心疾首演得惟妙惟肖:“是谁!是哪个女禽兽让我们阿沛清白不保!负责!必须负责!”
会让傅易沛去买酒,是因为傅易沛是上半场喝得最少的,他提倡小酌怡情,只喝了一听低度的果啤,等所有酒瓶见底,需要再外出采买时,算是在场唯一一个神志健在的人。
但下半场,傅易沛好似将小酌怡情抛之脑后,也饮酒过量。
傅易沛喝多了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多动多话,反而更加沉默,脸耳通红,无甚表情,跟一尊雕像一样杵在桌边,执著看着自己的手机。
屏幕长久寂暗,并没有任何人给他发来信息。
好不容易,手机倏然亮屏,横来一条魏一冉的隔洋骚扰。
傅易沛看都不想看,直接将手机屏幕扣到桌面。
唐德凑过来关心他。
还没说完,就听傅易沛走神似的、怨气深重地挤出两个字:“多事。”
唐德立马去跟众人喊冤:“我关心他,他居然骂我多事?我这次是真的被伤狠了!”
而此刻,林晋慈已经在宿舍洗漱完毕,换上干爽舒适的睡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确认保存后,关掉绘图软件。
回到宿舍楼下,林晋慈跟借伞和她同行的女生道谢,不止谢她让自己免于淋雨,还要感谢她拉自己离开一阵大概是头昏脑热所致的未知浪潮。
——她鬼使神差地心动,差一点就要朝另一个人的世界里走去。
发呆片刻,林晋慈戴上耳麦,还是没忍住在音乐软件的搜索栏里敲入几个字。
雨中的恋人们。
前奏就很好听,轻盈而潮湿。
粤语歌林晋慈听不懂,便点开歌词,刚好看见高潮的前一句:
[让雨的水点轻轻沾湿我梦。]
第28章 抵岸纪Ⅳ先一步体会到了真正的夏天
在“崇北”相册里,林晋慈和傅易沛的第一张合照,在一家意式装修的披萨店,他们两个人都坐在镜头前的餐桌旁边。
拍摄者是那天披萨店的其他食客。
林晋慈对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印象很深。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次约会由她策划、安排、执行,并找到相当优秀的搭档一起顺利完成。
她记得当天的天气;记得下午最后一节昏昏欲睡的课程;记得匆匆路过学校小广场时接到社团递塞过来的活动传单;记得耳机里是一首已经播放了近百遍的粤语歌;记得从宿舍出来时,傍晚天边有许多褪去红霞沉入昏暝的云团。
甚至记得那次约会的最初由来。
那是五月中旬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一节艺术概论进入后半节的自习时间。
雨后放晴后的崇北,天气渐渐燥热起来。阳光落进阶梯教室里,落在林晋慈伏案写字的半边身体上,铜版书页泛着刺眼的光,再经典的美学图画也看得人头晕眼花。
林晋慈不自主地提速,写完论述作业的最后一句总结,合上了书,摘掉播放音乐的耳机,并做了一个干脆的决定。
她要约傅易沛吃饭。
鉴于这些天傅易沛对她的生活产生的一些前所未有的影响,林晋慈分析了,可能真如室友所说,她有点喜欢傅易沛,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几天时常走神想起傅易沛,大概是她想见傅易沛了,而需求久久未被满足,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林晋慈一贯擅长解决问题。
按她的人生经验来看,只要她能发现问题,问题应该就能被解决。
她决定解决一下“傅易沛”这个问题。
林晋慈先是提交了课堂作业,确定离下课还有半小时,拿出手机搜索“女生第一次约会的必要准备”,然后点开认可度最高的一条网页,根据文章所示的“形象管理”“活动安排”“话题准备”这三大点来逐步处理。
第一,选择符合约会场合的服装……
林晋慈另起一条搜索:意式餐厅适合怎样的穿搭,春夏,女。
下课铃响起时,林晋慈已经梳理完了一场常规约会的大致流程,一些细节,例如“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准备相应话题”还有待完善。
她不急不忙地收起个人物品,跟室友去另一栋楼的另一间教室准备上后两节专业课。
换教室途中,林晋慈一边走路,一边给披萨店拨去电话,预定外摆餐桌的位置。
旁边的室友听到,不明所以:“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忽然订餐厅啊?”
“我打算请我的老同学去吃那家披萨餐厅。”
“啊?真的?”室友比波澜不兴的林晋慈激动百倍,“你们进展好快啊,什么时候决定的啊?为什么要你来订餐厅啊,这种事不应该男生来吗?他呢?”
“他还不知道。”
林晋慈这才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没有通知约会对象。
不过问题不大。
她刚刚看过的约会tips上写了,提前半小时给对方准备就好。
她决定给足傅易沛准备的时间。
在教室入座不久,林晋慈就给傅易沛发去一条信息。
[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有事想找你,大概在晚六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我在杏林路那家便利店门口等你,看到请尽快回复,来不了也没关系。]
傅易沛那天下午后两节没课。几个朋友约他去打球,他看到林晋慈发来的信息时,刚离开球场,出了一身汗。
而更衣室的窗外,橘红晚霞沉入地平线附近,太阳已经落山。
傅易沛立马回复一条:[有时间。]
又担心地编辑一条:[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晋慈可能没有关注手机,傅易沛等了两分钟,没有得到回复。
傅易沛又发过去一条:[我很快就来。]
傅易沛洗了人生最快速的一个澡,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是看手机。
林晋慈回了信息。
[好的。]
傅易沛又发出去一条,告诉林晋慈他大概十分钟后能到。
短发没有彻底吹干,额头还有好几绺碎发半湿成小尖角,傅易沛只草草抓了两下,让其松散开,便问唐德要自行车钥匙,把碍事的运动包扔给他。
出了崇电的校门,到达杏林路时,果然小摊夹道,人潮拥挤。
傅易沛庆幸自己的明智。
如果是开车过来,这会儿估计会卡得动弹不得,哪有自行车见缝插针这样行云流水,前进飞速。
还没到便利店门口,傅易沛就远远看见了林晋慈,视线一顿,脚下的蹬速也停了。
车轮依旧在惯性中滑行。
傅易沛的表情却顿住一般。
好天气的傍晚时分,杏林路的确喧闹非常,可纵有再多的行人来往,也不妨碍穿裙子的林晋慈从人海中毫不费力地显现出来——一抹海底珊瑚般的颜色,明亮而柔和的粉橘。
丝质的长裙,袖口和裙摆都很飘逸,挽在耳后的长发也被晚风丝丝缕缕吹动。
她好像不晓得自己多引人注目,低头捧着手机,那么专注,不知道在给谁发信息。
傅易沛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看,是林晋慈跟他说让他慢慢来,她可以等他。
追分赶秒地在旁边停好车,傅易沛抓起搭在车把上的薄外套,既纳闷又紧张,迎着林晋慈的目光,走到她面前。
林晋慈从来没有主动约过他,无论高中还是大学。
在
来的路上,傅易沛一直在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在熟人不多的崇北,只能求助老同学。一路飞奔过来,却见她穿得这样漂亮,傅易沛一头雾水,又平添忐忑。
“出什么事了吗,这么着急?”
林晋慈没回答,忽然问:“你洗澡了吗?”
傅易沛抬胳膊,朝肘间闻了一下:“我下午在打球,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你的消息,洗了澡过来的,”刚刚的确洗澡洗得很快,所以有些自我怀疑,“没洗干净吗?”
林晋慈摇头,看着他说:“不是,应该很干净吧。”停了两秒,声音低了一些,“是你太香了。”
刚洗过澡和头发,自然免不了一身被体温烘散的洗剂香气。是傅易沛用惯的香调,气味并没有什么特别,可能站得太近了,才感到浓烈。
“你不喜欢这种味道吗?”
他差点要朝后退步,离林晋慈远一点。
“不是,很好闻。”林晋慈说,“有点喜欢的。”
内在仿若有一种闷闷的热度,由心脏的跳动,弹到面部最薄的表层皮肤上,傅易沛的四肢连同神经微僵了一瞬,语言系统似乎也故障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接林晋慈的“有点喜欢”。
林晋慈看到傅易沛耳尖红红的,视线又移到他脸上,好像也有点泛红的迹象,可能是刚刚骑车过来很赶吧。
林晋慈也没想到傅易沛会骑着自行车出现——单薄的白t背部迎风鼓起,像一面划破熙攘人潮的帆。
微微沉了一口气,林晋慈抿住嘴,过了一小会儿,仍不是特别自然,但已不想再耽搁,便切入正题问傅易沛:“你吃过了吗?”
觉得问句拉扯起来很麻烦,林晋慈果断换了一句陈述。
“我想请你吃饭。”
傅易沛持续发愣,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
夜幕将至,崇大和崇电之间的杏林街道热闹如旧,不远处的小吃摊夹道排列连成一条灯火闪闪的夜市巷子,共享单车依然见缝插针地随处乱停着,两校的学子三三两两地走过或在某处摊口停下,谈天笑闹。
周遭跟过往的每个夜晚都几乎一样。
但是此时此刻的林晋慈,傅易沛从来没见过。
有种近乎晕眩的不真实感受。
放在文艺片里,此刻身边这些稀松平常的街道景象应该做适当的色调处理,以便日后揭晓伏笔,此为梦境。
林晋慈垂落的手指,也在裙摆上无端划了划,实操比计划要困难许多,起码此刻无由来的紧张,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好在林晋慈并不是一个畏惧困难的人。
“你要是吃过了,就算了……”
傅易沛的长久不语被理解成一种回答,她想说那我下次再请你,但被傅易沛更快一步地截去尾声。
“没——还没吃。你想去哪儿?”
“我想请你吃披萨。”
意识到可能没有人请客会说这种话,选择权应该交给被邀请的人,并没有什么请客经验的林晋慈,又换了说法。
“我可以请你吃披萨吗?或者你想吃披萨吗?别的也可以,你想吃什么?”
不习惯自己主动散发暧昧信号的状态,一说话,仿佛就成了一台电波不稳的初始化机器,冒出许多问题,她期待傅易沛可以来按她的启动键,却也惴惴不安于启动之后,将要发生的未知的一切。
可傅易沛,好像就是接收到了。
“就披萨吧,我想看看你想请我吃的是什么披萨。”
林晋慈预告:“就是普通披萨。”
傅易沛朝她笑了一下,“肯定普通不了了。”
他那个笑,很灼人。
忽然就让林晋慈心里烫烫的,她也没忍住,望着傅易沛,嘴角也克制地弯了弯。
披萨店离崇大几公里,在收到傅易沛很快就来的回复后,林晋慈已经约好了专车,杏林路这一截路不好开进,也不好掉头,便把上车地点定在前面的路口。
他们从便利店门口顺着砖道步行。
初初降临的夜幕里,沿路开着一树树的大朵玉兰。
傅易沛好像明白了这顿突如其来的饭是什么意思,又好似不确定,目光一直落在身旁的林晋慈身上。
行人太多,不留心走路,容易碰撞。
林晋慈便这样一把握住傅易沛的手腕,将他往更安全的自己的身边拉了一下,提醒道:“傅易沛,你看一看路。”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眼睫扇动,然后说:“哦,好。”
林晋慈觉得傅易沛可能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一味答应,于是稍稍叹气,有点无奈:“算了,我负责看好了。”
为了傅易沛的安全着想,决定不把手松开。
傅易沛看着抓着自己腕骨的手。
他在男生里也算白,但和林晋慈仍有很明显的肤色差,从两人连接的手腕处,又看向林晋慈的脸。林晋慈目视前方,很负责地拉着他,安稳穿行人海。
晚风一次次扬起林晋慈柔软的裙摆,扑在傅易沛灰色的裤子上。
像涨潮的浪。
侵袭早就被浪潮蚀化的岸岩。
他们离得太近了。
傅易沛的视线落回手腕处。
好像确定了什么,又好像感到加倍的不真实。
他的手指在发麻,血管里似有碳酸迸发,腕骨那一片被紧握的皮肤,正制造着小剂量的溽热。
可能领先于整个崇北,傅易沛的左侧手臂先一步体会到了真正的夏天。
上车后,林晋慈提醒傅易沛不要期待太高,在傅易沛没有回复消息的时间里,林晋慈去某软件里搜了这家披萨店的餐后评价,也是有差评的,好像是因为某些融合了泰式风味的创意小食,顾客并不喜爱。
傅易沛说,好。
林晋慈问了他平时是否吃得惯泰餐,因为这家店只有几款披萨支持外送,很多菜品林晋慈也没有尝过,所以还是建议第一次先点口碑好的菜品。
傅易沛说,好。
林晋慈看着傅易沛,更加怀疑了,他好像真的没有仔细听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味的答应。
傅易沛又开始很奇怪了。
但现在的林晋慈好像并不讨厌奇怪的傅易沛。
她偏头看了看傅易沛,看他被风吹起的额发末梢,在眉心起落,看他高挺的鼻梁,唇形好看的嘴巴,以及同样存在感十分明显的喉结,脖颈的皮肤很干净,能看到少许表皮下的竹青色血管……
因傅易沛喉结不自然地滚动,颈侧的硬筋忽隐忽显,林晋慈才察觉自己的窥究可能有些无理,让对方紧张不适了,她便收回了目光。
但没过一会儿,林晋慈还是想看,于是又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短,却不偏不倚被傅易沛捕捉。
不知为何,迎着林晋慈的目光,傅易沛反倒像是偷看者一样,神情别扭,语气也不同往常。
他对林晋慈说:“你发信息给我没说是要吃饭,我以为有急事,就着急过来了,所以嗯……”
微微拖了两秒声,傅易沛的手掌在身前划了一个短弧,像是略过部分自认为意会即可的东西。
“就着急了。”
林晋慈听完,附和地“嗯”了一声,实则并不清楚傅易沛为什么要强调着急。
观察到傅易沛的耳廓还是有些红,林晋慈便试着猜想,顺带尽一尽作为约会对象的体贴义务。
虽然傅易沛面庞清爽,此刻脸上没有任何流汗的迹象,但林晋慈还是照葫芦画瓢地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小包餐巾纸,朝傅易沛递过去:“你是不是很累啊?下次不要那么着急,我可以等你的。”
她不记得是小时候在哪个青春偶像剧里看的这个片段,如今模仿起来还算趁手,但很快也记起后续,男主角接过纸巾十分感动,好像说了一些“为了女主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觉得累”之类的话。
光是想想,林晋慈几乎都要为这种酸话皱眉。
还好傅易沛没有这样。
傅易沛与林晋慈好似不在同一个片场,愣了片刻,还是把纸巾接过去了。
然后看了看并无用武之地的纸巾,捏了两下,醒悟林晋慈不可能跟他意会,就把刚刚省略的部分挑明了。
“我洗完澡本来打算回宿舍
,所以穿得有点随便……”
闻声,林晋慈的视线从傅易沛说话的脸孔上,移下去,这才注意到傅易沛此刻穿的灰卫裤和白t恤,的确有点居家装扮。
不过模特架子普通睡衣也能穿出高级质感来,于傅易沛而言,没有什么影响,只有那双可能经过鏖战的白球鞋,白边有些许剐蹭的污灰,细看能察觉,略略有损他的王子形象。
跟林晋慈通过着装推荐选中的宫廷风灯笼袖纯色长裙比起来,貌似是有些随便,跟傅易沛之前每次出场能作穿搭模板的ootd相比,今天也是过分简单了。
林晋慈为自己的仓促邀约道歉,傅易沛都没有穿他心爱的破洞牛仔裤。
虽然在后面的聊天中,傅易沛否认了对破洞牛仔裤的钟情,并好像暗暗埋怨林晋慈对他缺乏关注,说林晋慈对他,只是有三两次比较深的印象而已,因那三两次穿的都是破洞牛仔裤,才有这样的误会。
其实不然。
林晋慈承认:“好吧,我的确没有你高中穿其他衣服的印象,我不知道你其实不是很喜欢穿破洞裤子。”
她的实话好像没有作用,反而让傅易沛有点不高兴了。
林晋慈只好坦白:“你那样穿很好看,我没见过男生像你那样会搭配,可能我才印象深刻的。”
傅易沛听了,低声嘟哝:“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以后肯定很喜欢了。”
重逢后,即使是那日在酒店再会,林晋慈眼神刻意忽略,也清楚记得傅易沛坐在灰绿色的沙发上,穿着浅色柞绸长裤和垂感很好的长袖衬衫。
以及之后每一次见面,傅易沛的衣着。
虽然一直衣品在线,但傅易沛换了与学生时代完全不同的穿衣风格,稳重得体,低调矜贵。
会穿好看的破洞牛仔裤的傅易沛,林晋慈已经完全错过了。
又一次将两百四十七张照片翻到尽头。
周遭安静到连鼠标点击的声音也消失了,林晋慈坐在亮屏电脑前,忽然明悟,罗德之妻忍不住回头,是一种眷恋;而林晋慈不许自己再回头,则是另一种眷恋。
或许上帝早已知晓,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变成因眷恋而受罚的盐柱。
第29章 放映室“望之心软”
送走林晋慈,傅易沛回房间后,又接到一通电话。不是他爷爷打来的,是他父亲,说的却是同一件事。
他父亲说,跟傅易沛打完电话,他爷爷没有回房睡觉,在客厅叹气叹到现在,担心不婚主义的孙子走上歧途,日后老无所依。
傅易沛的父母劝他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他便叹气叹得更深,一边感慨儿子媳妇对他很好,一边忧虑等傅易沛七老八十,孤苦寂寞,就不会有他这样的好运气。
傅易沛不得不尽些孝道,在电话里保证,先前开玩笑的,他不是不婚主义。
大概是他在他爷爷那里没有信誉度,老头儿不信他,埋怨他二十多岁的人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这就是不想结婚的样子。傅易沛听到他妈妈章岫在电话那头为他说话。
傅易沛大学谈过的。
还带着女朋友去他舅舅舅妈那儿吃过饭。
他爷爷问,怎么没带回来给他看看。
章岫说,她和傅易沛的父亲也没见过,好像是很快就分手了。
傅易沛没想到,他的那段恋情,他妈妈只是从他舅妈那里听过只言片语,居然还记得。
是很快就分了。
快到分手前不久傅易沛还毫无经验地担心一周年纪念日要怎么过,林晋慈认识当时他身边所有的朋友,担心这些人口风不紧,一时说漏嘴,失了纪念日的惊喜,他找了人不在国内的魏家兄弟出谋划策。
人如果能有预见能力就好了。
那么那时候的傅易沛就会知道,他跟林晋慈之间是没有一周年纪念日的,就不必一场空欢喜地忙碌。
结束这通电话,再想到今晚一连发生的种种事情,因酒店前台告知林晋慈在楼下等待,而体会到熟悉的开心,又因出乎意料的烟味,一瞬有了时过境迁的清醒。
过快叠换冷热会让身体不舒服,容易生病,人的精神也同理。
傅易沛慢慢环视空有他一人的套房,仿佛不久前林晋慈的出现,只是一场幻觉。他无意义地打量一件件陈设,内心感到疲累,以及一丝茫然。
好像置身于一片辽阔荒原,四面八方都是路,但他就是被困在这里了,被困了很多年,不知道该去哪儿。
傅易沛不知道林晋慈当初是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她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甚至连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约会的,傅易沛也是被动知晓。
在后来他们多次光顾的披萨餐厅。
那天晚上,傅易沛赴林晋慈的约,是第一次去。在室外的餐桌入座,林晋慈跟他商量点餐,傅易沛对吃什么并不在意,一边心不在焉地看餐单,一边扫视四周。
外摆餐桌旁几乎都是一对对的年轻男女,互动很是亲密,如果有人来这里举办一场“发乎情止乎礼”的挑战,他跟林晋慈应该能一举夺魁。
如果有人按内心雀跃指数来评奖,寻常用餐的傅易沛应该也毫无意外地脱颖而出。
各色餐品饮料陆陆续续上齐。
没一会儿,傅易沛起身,说要去一趟卫生间。
对面的林晋慈眼睛抬起,她的眼仁很大且乌亮,仰视时,露出较多眼白的样子,有些罕见的天真,看着忽然变得很高的傅易沛,她说“好,你去吧”,傅易沛刚要挪步,又听见她说,“不过你不要偷偷去付钱,我的计划是这个约会由我来请客,你不要破坏。”
傅易沛站在原地,惊讶和惊喜双重交织——他的确打算去偷偷付钱,但他没想到会听到“约会”这个词。
“约会?”
这是约会了?
他跟林晋慈之间的约会?
约会这个词是怎么规定使用的,不是两个人随便吃顿饭就能叫约会的吧?
这些问题像一重重的礼物包装,解开一层困惑就更接近一点幸福。
林晋慈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他在思考什么,好心为他指明卫生间的方向。
傅易沛说先不用去了,坐回原处,继续用餐,目光频频看向对面的林晋慈,好似他正处于虚软云端,而林晋慈是唯一能确定这场夜会航迹的参照。
吃完这顿饭后,在餐厅外面,只喝了两杯无酒精饮料的林晋慈却像酩酊大醉一样,提出令人意外的请求:“我能不能摸摸你?”
林晋慈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因她掌心的温度,傅易沛低着脸,按上她的手背,才确切地感受到了一点真实。
林晋慈仰头看着他,手心小幅度摸索着,却露出困惑,问他:“你怎么不笑了?”
那时候的傅易沛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晋慈,好像说了傻话。
他说,我怕一笑就醒了。
美梦里不能太忘形。
是这样吗?因为后来他跟林晋慈在一起的日子过分快乐,傅易沛没有节制笑容,所以梦就醒了吗?
傅易沛强迫自己从冗长的思绪里抽身,放下手机,进了浴室,热水澡的功用有限,那股心理上的乏力仍没有消退。
看了两份文件,傅易沛渐渐觉得精神无法集中,也没有什么困意,只是思绪纷杂。
目光看向茶几上的烟盒。
蓝黑色的熟悉包装,是从林晋慈那儿“拿”来的蓝莓爆珠。
就像他不知道林晋慈当初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他也不知道林晋慈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却清楚想起自己为何戒烟。
某次带林晋慈去参加系里的聚会,两人去迟了,包厢里打过牌,一屋子烟味,林晋慈站在门口似乎被里头无论男女都
有烟在手的景象惊讶到,迟迟没有进去,傅易沛便喊服务生来换了一间包厢。
玩笑中,有人说,完人无法创作,绝妙灵感好像总需要一点癖好支撑。
林晋慈看向傅易沛,才知道原来傅易沛也会抽烟。
林晋慈有些闻不惯烟味。
傅易沛没什么烟瘾,之后说戒也就戒了。
那时候他抽的好像也是蓝莓爆珠,包装不太一样,傅易沛递给林晋慈说:“给你没收,以后不抽了。”
林晋慈并不像那种男友做了甜蜜事件就立马开心起来的女生,怔怔接过来,似乎又想还回去,面露担忧地看着傅易沛:“那你没有灵感了怎么办?”
傅易沛不曾想到,她那样聪明的人,居然肯信唐德的鬼话,不那么机敏洞察的林晋慈,为傅易沛着想的林晋慈,叫人望之心软。
“你还真信啊?他骗你的,没道理的话,我舅舅没有抽烟这种癖好,也不影响他创作。”
林晋慈对他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你舅舅?”
“我舅舅就是导演。”
林晋慈没有深入去问他的舅舅是何许人也,傅易沛也没有继续说,只是看着她,她望着手里的烟盒,过了一会儿,问他:“对你也没有影响吗?”
傅易沛深深地看着她,说,不影响,他不止这一个癖好。
那时候,他看着林晋慈轻垂下去的睫毛落在瓷一样的清透皮肤上,阴影忽闪,一下下扑着眼尾下方的小痣,白皙鼻尖下,唇瓣淡红薄润。
他想去亲她的。
但犹豫了片刻,便错失机会,林晋慈已经抬起眸,对他说:“那我拿走了,如果你需要,我再还给你。”
傅易沛应了一声,手垂落在暗处,按了一下手指关节,也将心里烟絮般萌生的念头一并打消了。
可能是睡觉前傅易沛想了不少有关林晋慈的事,这些事件,零零散散分布于他们不满一年的恋爱时期内,却有微妙的共性,是隐含懊丧又或是甜蜜却不踏实的回忆。
将烟盒搁置在床头,关了灯,进入睡梦中,傅易沛少见地梦到了林晋慈,仍在重温过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场景。
在傅易沛工作室负一楼的放映室。
他将她困在壁灯昏黄的墙边,攥着她的手腕,紧张地盯着她。好像知道她不会拒绝,又好像怕她会拒绝,于是,带着一些隐忍的不满,稍显用力地吻了林晋慈。
林晋慈可能有过小幅度的抗拒,但很快她朝外推他肩膀的手指,卸了力,手掌仍贴在那里,只是慢慢聚拢,抓握着傅易沛肩膀处的衣料。
在身前倾覆过来的浓郁阴影里,在渐渐发闷发沉的呼吸里,承受另一个人的莽撞侵略。
那个吻比想象中长,因傅易沛停下来时,林晋慈淡色的唇,透出以往没有的鲜红。
他倏然清醒过来,有些自责。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林晋慈没有说话,只是很慢地一下接一下眨着眼睛,双颊染了缺氧般的绯色,唇上还有接吻后的湿痕,懵懵的,慢慢低下脑袋,靠近过来,将额头抵在面前高大的男生的胸膛上。
傅易沛心口一紧。
像柔软的海绵塌陷了一块。
喉咙空空的,很干涩。
何止不敢出声说话,连自己的心跳傅易沛都嫌,没出息地狂蹦,他都怕自己的心跳吵着林晋慈了,于是微微仰头,呼吸都小心起来。
不知她靠向他却不看他的行为是什么意思,是害怕吗?还是害羞?但他心里隐隐地漾起甜蜜的意味,只想将林晋慈抱紧,觉得只要不是讨厌他的意思,应该都是好意思。
之后梦境里的画面,是他们在放映室里。
虽然第一次在披萨餐厅约会,林晋慈主动跟傅易沛聊过有关电影的话题,讲得颇有主见和条理,但实际上,她好像对电影的兴趣不大,看过的电影也非常少,平时傅易沛身边的朋友聊起相关话题,她一次也没有主动参与。
不知道是工作室里谁先起的头,有一阵子,这帮人一见到林晋慈,就热衷于问她对各类爱情片的看法。如果林晋慈没看过,就口头描述电影剧情给她听,然后问她对男女主曲折爱情的看法。
林晋慈的看法总是很一致——这对不要在一起,那对也分开。
唐德开玩笑,说以后《四大名捕》如果再翻拍,可以让林晋慈去演里面的“无情”,实至名归。
那晚在放映室,傅易沛也问过林晋慈,为什么无论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她听了,每次都会说“最好还是不要在一起”。
工作室租在一栋独立小楼里,地面两层的装修费用都不及负一层观影室的一个零头,这是属于傅易沛的个人空间,从设备到软装,什么都是最好的。
林晋慈半靠在一张造价不菲的深棕色真皮躺椅上思考许久,出声说:“因为电影通常只有两个小时。”
傅易沛没听明白,误会了,以为是因为时长太短,她看不懂主角的情感,或者做不到深入了解。
林晋慈说,不是。
“看得懂,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看不懂。”
关掉声音的荧幕仍在放映剧情,一帧帧的光影变幻,反射在林晋慈眼瞳里,变成一瞬瞬的模糊不清的明暗切换。
看着她咕哝的样子,傅易沛的嘴角不自禁地挂上一抹笑,而后在林晋慈的话语中,又一点点缓释了笑容。
“我只是觉得,电影太浓缩了,两个小时交代完感情的起承转合,那些怦然心动的瞬间,不为人知的细节,被镜头的巧思捕捉,剪辑成慰藉的良药,观众的眼睛一经服下就会替主人公释怀、原谅,感动不已,可是人的一生,被牵绊,要顾虑的,难道只有那几个带着背景音乐的慢镜头吗?”
傅易沛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几次,但都没有出声。那好像是林晋慈在他面前第一次说那么长的话,也是第一次打开了属于自己的一小部分,给傅易沛看。
她说:“真实的人生可能无法被视听语言表达,电影里合乎情理的部分大概是人类的理想寄托,两个小时太短了,讲不清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命运里,可能需要承受的痛苦和麻烦。”
傅易沛终于出声了。
“你怎么这么悲观,难道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命运里,只有痛苦和麻烦吗?难道没有快乐吗?也许那些快乐也是许多个‘两小时’都讲不完的。”
林晋慈垂睫思考片刻,又将视线移到傅易沛的脸上,看了一会儿,低声认同地说:“好像是吧。”
“而且,即使有痛苦和麻烦,你怎么知道,这是那个人不愿意承受的呢?”
林晋慈也觉得有道理。
但想了一下,她又弯起嘴角,学了一句别人的口头禅来对付傅易沛:“说不过你们这些搞电影的。”
这是唐德的女朋友骂唐德总是花言巧语的话。
林晋慈学得不像,情绪不够饱满,表情也不够生动,但正是这样,又觉得这话说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来,不像呛声,是一种说不上来又叫傅易沛很喜欢的感觉。
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过去吻了她一下,说“别的都让着你,这次不能让”,然后手掌按着她的一侧脸,又亲下去。
两人的唇触碰厮磨,还没有深入,林晋慈却忽然偏过头,躲开了一点,这个吻,从她的唇角划到了脸颊上。
傅易沛看不懂她眼睫下的情绪。
更不懂,她将脸躲开,却又伸出手臂抱住他,好像不希望傅易沛离开。
傅易沛只好撑着手臂,半压在她身上,交颈相拥的姿势似乎比亲吻更逾越,如果被人看见,可能会觉得他们在做什么违礼之事。
在想亲近她和担心压到她之间,傅易沛的胳膊渐渐有些僵麻,但他还是一动不动任由她环住自己的脖颈,她的心跳,近到如同贴到他身上来了,她发丝间的香气也慷慨赠予傅易沛的嗅觉。
两人相拥着,身体和呼吸都交织在无声的幕布前,如同电影里天荒地老的收尾定格。
忽然,林晋慈说了一句像是思考多时的话:“我还是不喜欢痛苦和麻烦。”
傅易沛觉得
她在说傻话。
退开半臂的距离,低眼望着她,“谁会喜欢痛苦和麻烦?”傅易沛对她说,“不要想那么多,电影是电影。”
她点头,“嗯”了一声,不再延伸,推了傅易沛一下,提醒他今晚还有观影赏析的作业没完成,无人在意的电影已经空放了许多。
林晋慈是理性的,好像再九曲回肠的故事,她也能迅速做出取舍,并且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舍。情感牵绊于她而言,好似只是不挣自破的蛛网。
傅易沛不知道用什么才能束缚住她。
那晚,他们在放映室待到很晚。
整部电影结束,片尾字幕出来时,周遭暗了下去。
傅易沛转过头,不知道林晋慈是什么时候睡着,她闭着眼,脸是朝向傅易沛的,与傅易沛相握的手,睡梦中,还牢牢抓着。
黑白字幕滚动,傅易沛借着微弱光亮看向林晋慈,看向自己被林晋慈抓住的手,忽然明白,他其实并不渴望束缚林晋慈。
他渴望的,或许一直都只是被束缚而已。
换言之,他可能渴望林晋慈给他一些麻烦和痛苦,好让他在自我丧失中感受到自己的某一部分是由她占据的。
一个生性散漫爱自由的人,频频朝另一个人递绳子,祈求困锁。
爱大抵是这样,能为不可为。
那林晋慈的爱又是什么,不知为何,傅易沛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成寒的身影——这个人占据过林晋慈更多的时间,也一直是林晋慈生命中的例外。
因梦境的结尾停留在此,嫉妒心和占有欲空前高涨,导致回忆式的梦境在结尾扭曲,出现不实场景。
曾经面对睡颜安静的林晋慈,虽有怨闷,但什么也没有做的傅易沛,在此次梦里,以一种很恶劣的方式,把林晋慈弄醒了。
他不再收着力度,担心压痛林晋慈,不管不顾地索取,并且不允许林晋慈将他推开。
醒来后,傅易沛久久惝恍,陷入复杂的低落情绪中。
手机里有不少新消息。
但没有他想看的。
弹窗推送热点新闻,点进热搜榜,倒是有傅易沛一眼就注意到的名字——某音综第三季导师成寒退出的消息,后面挂了一个“热”字。
第30章 没关系“断尾求生”
林晋慈觉得大概很难从傅易沛口中问出他和夏蓉的见面对话,傅易沛就算肯讲,可能也是美化后的版本,于是她在周末回了一趟宜都,先一个人去祭拜了外婆,然后顺便回家见了夏蓉。
因此积了一些没处理的工作。
周一早上,她跟客户有约,去了对方公司一趟,中午才到事务所。
此起彼伏的说话声,没进门就已经听到,助理温迪和人事琳达在摆放奖杯,几个同事围拥在陈列架旁边,七嘴八舌讲些行业的内部八卦。
“直方的秦总啊?我也见过!”手里擦灰的抹布一停,温迪回忆道,“就行业分享会那天,年轻也算不上年轻,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他结婚啦?真没看出来。”
“早就结了,老婆好像在国外定居。”
“在国外啊,怪不得呢。”
有实习生问:“帅吗?看照片感觉还可以哎。”
“一般般吧。”
“感觉某些角度有点像柯燃之前的一个剧照。”
温迪立即瞠大眼,愤怒道:“你是柯燃黑粉吧?半毛钱的相关也没有好吗,这么侮辱我们家柯燃,我跟你拼了!”
笑闹声传来,林晋慈手里拎着包,缓下步子稍听了一段,没打算过去,走到楼梯附近,正要迈步上去,温迪冲出人群,一张笑脸,箭矢般飞来。
“林工~中午好~”
林晋慈没有进所跟每个同事打招呼的习惯,也不喜欢摆领导架子,温迪如此一喊,炮弹一样冲到她身边,视线如火力,全都集中到了林晋慈身上。
林晋慈只略多看了丁琴一眼,浅抿了一下嘴角,跟众人说“中午好”。
同事们纷纷笑着回应,但丁琴没有。
温迪跟林晋慈一块上楼,迈着机灵讨喜的小碎步,跟在林晋慈身后,汇报着一些工作进度。等进了林晋慈办公室,温迪快步上前,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精美的方盒。
“这是今天早上你不在,让我签收的东西。来送东西的一男一女,好大阵仗,一个西装革履,一个套裙高跟,吓死人了!差点以为是LVMH来收购我们所了!”
因温迪的生动表情,林晋慈笑了一下,将皮质的盒子打开,垂眼看去,笑意便不自知地在唇边消失了。
是成寒拿去修的那块表。
曾经的划痕处已经光亮如新,仿佛一块新表。
手指触上光滑冰凉的金属,林晋慈轻轻摩挲了一下,耳边却响起昨天夏蓉说的话——
“成寒那个孩子现在还算懂事,知道你以前因为他跟家里闹得不愉快,还想着弥补,之前还给你爸爸打了好长一通电话……成寒也是为你好,想着替你修复跟父母的关系,倒是你,活到这么大,连个外人都不如,明里暗里还是要跟父母较劲。”
那时候,林晋慈进家门还不到半个小时,风尘仆仆,连一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
她看着穿着一套丝绸居家服,踩着哑光皮拖的母亲,忽地笑了,她猜自己的笑容一定刻薄,不然陈词大论的夏蓉不会倏然变了脸色。
林晋慈拧开手里的水,在夏蓉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喝了一口,才将视线又平平投过去。
她看着夏蓉,冰水不止浸过喉咙,连目光也好似蒙上冷雾,但她又是轻轻在笑的。
“原来我们家这么多年,不愉快,是因为成寒啊?”
笑言里的淡淡讥讽,化作僵持的气氛,扩散到四周,林晋慈自若地立于其中,看夏蓉的面色愈发阴沉。
“成寒需要弥补什么?难道——是他撞死了我的弟弟?”
夏蓉语气变得很差:“好端端的又提你弟弟的事干什么?”
“不知道。”林晋慈忽有几分难辨其踪的伤感,“可能是最近觉得很孤独,总不由得去想一些从前的事。”
“过去的就——”
夏蓉大约不想谈从前,但林晋慈偏偏问她。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也是当时不太在乎,所以没有深想,现在想弄明白,你能回答我吗?”
“弟弟因为小神童和傅祺闻关门弟子的事上了宜都的报纸,外婆气到住院,说体面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你太贪得无厌了。后来你再也没带过弟弟去拜访过那位老先生,应该不是你把外婆的话听进去了,是两家不来往了。那为什么弟弟去世之后,那位老先生却又愿意出面,为你的古玩店开业剪彩?”
“果然,你是知道的。”
夏蓉短促地笑了,“不然我也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忽然跟傅易沛纠缠到一起。”
话到正题,林晋慈直接问了。
“所以你上个月在崇北,约傅易沛见面,跟他说了什么?我想,你特意要约他,应该不是为了夸我吧?”
夏蓉沉默过久,脸上的表情也难看。
最后她深深叹着气,好像是林晋慈做错了事,但她不想发火那样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古怪?谁家的女儿像你这样跟妈妈说话?你表妹会这样对你小姨吗?”
林晋慈没错过夏蓉起调时的怒容,也看见她说到“小姨”时眼神里忽然露出几分心虚,但林晋慈就像没看到那样,她只在意自己想要知道的事。
“傅易沛是什么反应?他跟你说了什么?”
夏蓉听后,当时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她不认为林晋慈会这样在意……
“哇!好好看的手表。”
温迪凑过来看,夸赞声打断了林晋慈的神游。
林晋慈将表盒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见温迪没有离开,问她还有什么事。
温迪神神秘秘凑到林晋慈近前,压低了音量:“跟你说两件八卦,你想先听开心的八卦,还是不开心的八卦?”
“八卦还有不开心的?”林晋慈觉得有意思,“那就先听听不开心的八卦吧。”
温迪将声音压得更低:“琳达说已经有两个人跟她暗戳戳地讲,丁琴偷拿茶水间的咖啡和点心带回家,连吃带拿有点过分,感觉她实习期很难过哎。”
“过不了,那也是她自己的造化。”
“啊?”温迪掩住嘴,“丁琴不是你内推进来的吗?实习期不通过没关系吗?”
林晋慈没回答,问另一个开心的八卦是什么。
“咱们所不是又拿了一个十佳吗,今天早上琳达在重新摆放奖杯,我跑去帮忙擦灰,其他同事也围过来,丁琴忽然问,这些奖杯里怎么没有你的。琳达可能是不
喜欢她吧,就笑笑说,这是事务所的奖,林工得的奖,要是都摆在这里,那恐怕得再买一个柜子,事务所最近开销有点大,能省点儿还是省点儿吧。”
“哪里开心了?”林晋慈问。
温迪说:“这不是夸你拿奖拿得多吗?不值得开心吗?”
林晋慈无奈地说,好吧。
温迪一走,林晋慈的视线又集中到了桌子上的表盒里面,想到成寒,那股无奈慢慢地具象了、延长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关系都值得修复。
有些父母和子女之间,长久地破裂疏远,才是最好的避伤状态。
林晋慈或许有许多为人处世的不足,但她从来不笨。上幼儿园时,别的小男生掰扭半天的魔方,她第一次玩就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复原。
她有学习天赋,擅长观察思考,懂得如何在错误经验中迅速调整状态,以求成功。
亲情于她这样的人而言,并不是一道完全不可解决的难题。
很早以前她就明白了,只要她再柔软可塑一些,袒露溃烂的伤口,模仿别人叫痛的样子,适时地掉一些泪,她或许会得到一些被称作“爱”的东西。
太麻烦了。
如果人人追逐的爱是这样软弱的东西。
那她不要了。
放弃和割舍对林晋慈来说,是一场麻醉剂量充足的无痛手术。
她只失败过一次。
其余场次,无一例外地康复如初。
林晋慈不知道要怎么跟成寒说这种话,跟一个从小失去父母,无数次憧憬如果父母在世会是怎样景象的人,说他给她的父母打电话实在多此一举,徒添麻烦,告诉他父母之爱不过如此。
况且最近也不方便打扰成寒。
这两天有关成寒的热搜居高不下,从退出新一期的综艺,到被传已经隐婚生子,各类爆料草草编作噱头十足的头条,层出不穷,引起多方讨论。
林晋慈分辨不清,这是负面新闻还是暂时性的炒作手段。就像之前成寒告诉她,他和某创作才女被网友猜测可能私下已经交往,实则两人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只是工作室和经纪人在对接。
成寒很少跟林晋慈解释他工作里的事,那次解释后,成寒说,只是不想让林晋慈担心。
“我如果有什么事,我会自己告诉你,你不要听新闻里胡编乱造,现在娱乐就是这样。”
林晋慈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发给成寒,告诉他,手表已经收到。其余的话,斟酌片刻,还是觉得以后再说比较好。
这次回宜都,连一夜也没有在家里歇,当天去当天回,林晋慈在自己的房间待了很久,好像她上高中后,就不常再回来,里头的软装和摆件还停留在她初中时期。
上一次在这间屋子里闭眼睡觉,算算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她从国外回来参加外婆的丧仪。
家政会定时打扫,却没有改动房间分毫。
在十几年后的林晋慈看来,房间里有一种陈旧的少女气息,书立里的许多画册画本,木架上棕色的毛绒小熊,抽屉里失修的随身听和泛黄的白色有线耳机……而留下这些气息的林晋慈,已经消失,连在她的本体中也追溯不到半分印迹。
很小的时候,外婆身体还健康,林晋慈和表妹在榆钱巷过暑假。外婆爱养花,小院子里凿不开水塘,就放了一口大缸,养荷花,栀子也是在夏季开花,入夜起风时分,整个院子里都扩散着宜人的花香。
她跟表妹洗完澡在院里的竹床上纳凉,两人身上都是外婆扑的痱子粉的清凉气,表妹用手电筒照在屋角墙上,说那里有只小壁虎没有尾巴。
外婆就跟她们讲壁虎断尾求生的故事。
在心智未成熟的年纪,林晋慈懂的道理不多。她一度认为,人类也和壁虎一样,在巨大的创伤降临时,只要勇于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就可以活下来。
人类无法跟壁虎对话。
不然林晋慈会想问那些断尾的壁虎,它们喜不喜欢自己新长出来的尾巴?
在宜都的家中,夏蓉告诉林晋慈,“傅易沛说是他一直在缠着你”时,林晋慈喉咙间微哽了一下。好像她曾经失去的断尾,又传递给她一些难以言喻的痛感。
在林晋慈父母口中,林晋慈从小就是一个既不谦让又缺豁达的孩子,连长辈开玩笑都听不得,过分较真,失了小孩子的天真可爱,总是一副悒悒不欢的样子,不招人怜爱,旁人只怕得罪她,因她小小年纪看起来就十分擅长记恨。
曾经林晋慈一度手足无措地活在这些评价里。
不明白为什么好不容易她成了断尾求生的壁虎,却又被要求做一个将痛苦化作珍珠的蚌类。
她花了一些时间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好像只有那些自知做了可恨之事的人,才会害怕被记恨,施恶者冠冕堂皇向受害者讨要免费的谅解,才是无耻行为。
“擅长记恨”并不是什么缺点。
在国外那几年,林晋慈时常在一些独处时刻想到傅易沛,以及和傅易沛之间的点点滴滴。
她想,只要傅易沛对她做过一件不好的事,像她这样“擅长记恨”的人,大概就可以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割去病痛的患处,也是她所擅长的。
但是没有。
一件也没有。
就连她在电话里决绝提出分手时,这个人也不曾口出恶言或者严加逼问,只是沉默,呼吸间的停顿如哽咽,祝福她未来一切都好。林晋慈提醒他,这话他刚刚已经说过了。
他低声道,没关系。
好像无论如何,他原谅了她的所有。
即使分别,也以笑目送。
即使多年后,被林晋慈的母亲私下约见,也会揽去所有责任,说是他一直在纠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