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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印记◎

    话音落下,温幸妤顿觉遍体生寒,惊怒交加。

    律令中,刺面、杖脊、流放三重惩罚,合称刺配,为死刑下最高刑罚。

    被施以黥刑者,意味着被打上耻辱的罪隶印记。

    祝无执不杀她,却以这种刑罚折辱她。

    温幸妤伏在锦被上,脊背被压在掌下,动不得分毫,她侧过脸,目露绝望,“祝长庚,我说了,我是被冤枉的。”

    她压抑着哭音,“你当真要如此折辱我?你不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覆水难收吗?”

    祝无执长睫微垂,慢条斯理准备着工具,闻言连眼都未抬,声线平稳:“真相大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亲自会向你赎罪。”

    温幸妤恨声道:“你若真如此待我,你我便回不了头了。”

    “再无可能!我会恨死你!”

    “恨死你!”

    掷地有声。

    终于,祝无执缓缓抬眼。

    浓睫投下的阴影寸寸缩小,露出两颗乌沉的眼珠,阴森骇人。

    目光直直钉向温幸妤透白的脸。

    “那便恨我罢。”

    恨一个人的时候,会彻底了解这个人,并且每时每刻想着、盼着杀死他。

    祝无执觉得,爱与恨是一体共生,相生相灭,不分彼此。

    如同埋在骨头里的钉子,不动则是爱,动则会变成疼痛的恨。

    得不到温幸妤的爱,那么得到她的恨也好。起码……这样她会彻底了解他,时时刻刻、日日年年念着他。

    哪*怕只是念着他死。

    爱或许会消失会改变,可恨永远不会消解。

    无声对视。

    一个偏执冷漠,一个绝望悲恨。

    面对祝无执这样的眼神,温幸妤愈发恐惧。

    她不要被刺上罪人印记,不要受这样的屈辱。

    她拉住了他的袖摆,哭泣哀求:“我求你…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祝无执心尖一颤,随之下颌紧绷,冷脸把袖摆自她掌心抽出,往她臀腿处被搭了条薄衾。

    薄衾有些凌乱地堆在她腰际,露出整片光/裸的、因恐惧而紧绷的脊背。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下,沁着冰凉的汗珠。

    温幸妤明白了他的意思,悲戚无力的,把脸深深埋进软枕里。

    宫灯的光晕在幔帐的缠枝莲纹上摇曳跳跃。

    鼻尖萦绕若有若无的墨香和檀香。

    温热的手指拂过温幸妤背上细腻的肌肤。指尖最后停在她的纤润的左肩胛。

    下一瞬,针尖刺入肌肤,带来一阵刺痛。

    温幸妤猛地闭眼,抓在软枕边的手指骤然收紧,浑身一颤。

    耻辱和疼痛,令她忍无可忍挣扎起来。

    她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徒劳地扭动,却被背上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而后牙齿狠狠咬进下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祝无执一针针刺着勾勒着,温幸妤觉得尊严一点点被踩碎消解着。

    凭什么?她分明什么都没做过,却要沦落至此。

    沈为开无冤无仇却千方百计陷害她,祝无执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不肯相信她,而是碾碎她的自尊。

    温幸妤睁着眼,愣愣望着青色幔帐,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精神的屈辱像荆棘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堪称凌迟。

    每一次针尖的起落,都伴随着刺痛,雪白的背沁出血珠,迅速与浓黑的墨汁混合。

    恨意在剧痛的缝隙里疯狂滋长。

    攥着枕边的指节发白。

    她恨污蔑她的沈为开,恨折辱她的祝无执,更恨自己软弱无力,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被烙上罪人的印记。

    雪白的后肩上,随着针尖移动,被墨汁晕染出个半寸大的字。

    “祝”

    祝无执落下了最后一针,用沾了药的帕子,一点点擦去渗出的血珠和多余的墨痕。

    “疼么?”他俯身贴着温幸妤的汗津津的侧颈。

    气息拂过她汗湿的碎发,低沉得如同耳语。

    温幸妤避开他的触碰,缓缓起身,拉起薄衾遮住自己的身体。

    青丝凌乱堆叠,她面色苍白而平静,只有眼中泪水涌出,止不住颗颗滚落。

    她面无表情抹去眼泪,笑中带恨:“这怎么能够?叛国通敌的大罪,陛下应当直接杀了我。”

    祝无执见她这般神态,怔忡片刻,心底莫名慌乱。

    他压下这种感受,把她抱下榻,拿起桌上巴掌大的雕花铜镜,把她按在落地镜前,用小铜镜照着她的后背。

    他扣住她的下颌,轻轻掰过她的脸,让她看着镜中折射出的字。

    温幸妤看到镜中清晰映出她惨白的脸,还有后肩上小小的字,以及身后那人平静到无情的面容。

    祝无执这个疯子,就这般无情的、恶劣的,把这象征耻辱的印记,强行照给她看。

    温幸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呆呆看着,随之五脏六腑都抽搐缩紧,胃腹翻涌起一股恶心欲呕的浊浪。

    那么小的字,冲击力却格外惊人。

    她瞳仁震颤,感觉镜子里一切都是扭曲可怖的。

    一向平稳的情绪,此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溃了。

    她捂住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垂死之鸟的尖叫哀鸣。随之疯狂挣开祝无执的手,扭头狠狠咬住他的虎口。

    尖锐的虎牙刺破皮肤,鲜血顺着祝无执的手往下流淌。

    祝无执皱了皱眉,却没有动。

    他抬起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后颈,一字一顿:“你的命,已烙着我的印。”

    “从里到外,都是。”

    温幸妤松齿,喘息着一把推开祝无执,狠狠甩去一耳光。

    “啪”一声脆响,祝无执脸被打偏,顷刻出现五个鲜红的指印。

    他摸着右脸,有片刻愕然。

    温幸妤双目通红,发丝纷乱粘在脸颊上。

    昔日温和澄净的杏眼,此时含/着刻骨的仇恨,“祝长庚,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声嘶力竭。

    她仍觉得不解恨,抬起另一只手挥去。

    “你有种杀了我!”

    “你怎么不杀了我!”

    “狗皇帝,只会折辱人算什么本事?!”

    她算是看透了,祝无执口口声声求真心,可他却从未给别人一丝真心和信任!他永远只爱他自己。

    他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自私自利。

    她当初就不该为了所谓的恩义救他,就该让他死在牢里!

    祝无执一把捉住她手腕,被咬破的虎口进一步撕裂,鲜血点点沾上温幸妤雪白的肌肤,如同红梅映雪。

    他把失控的温幸妤扣进怀里,低声警告唤她的名字:“温莺。”

    温幸妤觉得阵阵发晕。屈辱绝望之下,气血逆流,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祝无执眼疾手快把人捞住,横抱起来快步放在榻上,裹上薄衾。

    “来人,传太医!”

    温幸妤煞白的脸陷入软枕,唇色鲜妍,沾着祝无执和她的鲜血。

    看她气息微弱地躺在那,祝无执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太医来的时候,平日里沉冷矜傲的皇帝,正愣愣站在床边。

    脸上有着巴掌印,虎口被咬得鲜血淋漓,衣衫微皱,上面还沾着星点血迹。

    太医赶忙垂头,不敢多看,犹豫了一下,试探道:“陛下,您的手……”

    “不用管朕,”祝无执让开位置,声线微颤:“快看看她怎么了。”

    太医只好领命,跪在地上给温幸妤诊脉。

    良久,他站起身,吞吞吐吐:“回陛下,娘娘这…这是怒火攻心昏过去了,除此之外,娘娘心气郁结,若…若……”

    祝无执皱眉:“说。”

    太医又往下弯了几寸腰,额头冒着冷汗:“恕老臣直言,娘娘她心气郁结已久,若再这样下去…恐对寿数有碍。”

    良久,没听到皇帝说话,太医腰弯得酸痛。

    他正欲悄悄抬眼,就听到了回应。

    祝无执面色发白,觉得喉咙像堵了棉花,半晌才吐出一句干涩的话:“去开方煎药吧。”

    他没有问为何心气郁结。

    他知道的。

    只是他从未想过,看着那般柔弱怯懦的人,内心竟如此倔强刚烈。

    以为是娇柔易折的海棠花,不曾想却是宁折不弯的青竹。

    可如今,他好像…亲手折断了这枝坚韧的竹。

    祝无执坐到床边,神情怔愣。

    太医战战兢兢给祝无执处理了虎口的伤,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拿起帕子,为温幸妤擦去额上冷汗,看着她苍白的面和紧蹙的眉头,前所未有的,怀疑起自己。

    这一次,当真是他冤枉了她吗?

    当真…是他做错了吗。

    *

    温幸妤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她不在祝无执那,而是到了另一间雅致奢华的舱室。

    船只似乎到了一处州县,休整补充。

    船外忽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

    万千盏河灯被同时放入水中,烛火摇曳,汇成一片璀璨流动的星河,温柔地倒映在舷窗之上,将舱内也染上了一层朦胧晃动的暖光。

    温幸妤这才恍然记起,今日是上元节。

    屋内灯火昏黄,脚踏处守夜的婢女见她醒了,赶忙起身点了其他宫灯,端来了一杯温水。

    温幸妤接过茶杯,微微晃荡的水面,映着她苍白的面。

    她浓睫微垂,握着茶杯,一动不动。

    宫女有些疑惑,正要询问,就见面前的女子突然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茶杯中。

    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娘娘,可是这水冷了?”

    温幸妤回过神,摇了摇头抹掉眼泪,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仰头喝下混着眼泪的温水,好似有股苦涩的咸味。

    宫女不敢多问,接过茶杯,躬身出去端来了粥和汤药。

    温幸妤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药,躺下后翻身面朝里,愣愣望着幔帐上的花纹。

    宫女没办法,只好把东西又端了下去,禀报给了内侍省都知王怀吉。

    王怀吉愁眉苦脸的,只说让宫女再去劝劝,让她小心伺候着。

    宫女只好领命回去了。

    王怀吉心里藏着事,谁都不能说。

    过了一会,曹颂突然来了,说有事禀报,王怀吉拦住,堆笑道:“曹大人过两日再来吧,陛下近日心情不佳,谁也不见。”

    曹颂愣了一下,不可置信。

    在他眼里,祝无执哪怕遭遇天大的事,也不会不处理政务。

    他狐疑地盯着王怀吉,手指缓缓挪到剑柄上,抽出几寸剑身,眼中带着杀气:“王都知,陛下到底怎么了?”

    剑身映着灯光,寒光慑人,王怀吉叫苦不迭,又不能说。

    他道:“您就别为难奴才了,陛下今日和温娘子闹了矛盾,正恼着呢,您就过两日再来吧。”

    曹颂眯眼盯着王怀吉,好一会才收剑入鞘,拱手道:“曹某方才也是太担心陛下,王都知莫怪。”

    王怀吉赶忙摆手:“曹大人哪里的话。”

    曹颂颔首:“都知留步,曹某改日再来。”

    说罢,便转身离去。

    陛下定暗中去办事了,不在船上。这几日他得帮王怀吉,一起阻拦瞒过来求见的朝臣和将领。

    *

    暮色深沉,朔风如刀。

    寂静的山野小径,有一人策马疾行。黄骠马四蹄翻飞,踏碎枯草间残存的薄雪。

    祝无执一身夜行衣,身影融入夜色,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他头戴兜帽,薄唇紧抿,寒风将他的一缕发丝吹出帽沿,手紧紧握着缰绳,身体伏低,眼底神色焦灼。

    温幸妤昏迷后,他在床侧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

    她流着泪,湿润的眼睫随着噩梦轻颤。

    祝无执的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不安的颤动。

    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冰冷的理智,认为铁证如山,温幸妤定然还在伪装。一半是翻涌的情意,一遍遍提醒他,或许证据还有疏漏,温幸妤是无辜的。

    祝无执这样的人,向来是傲慢自负的,他自诩运筹帷幄,从不认为自己会出错。

    可如今嘴上说温幸妤恨他更好,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又难以抑制的,生出浓烈的恐慌。

    他怕自己真的冤枉了她。

    情感和理智交锋,情感第一次压过理智。

    他最终决定趁船停泊休整,交代好王怀吉后暗中下船,策马回头,前往虞岚禀报中,那个老伯儿子所居的镇子。

    他要亲自重查。

    82

    第82章

    ◎真相◎

    上元节次日晌午,天光寒彻。

    祝无执抵达盱眙县的招信镇,把外面那层夜行衣脱下,又去衣坊换了身不打眼的青布直裰和素色氅衣,按照虞岚所禀的地方,找到了老伯儿子居住的街巷。

    此时小镇积雪未融,压着枯枝黛瓦,街市喧嚣已散,唯余一地爆竹碎红,混着残雪泥泞。

    祝无执踏入望津楼。

    二楼临窗,正对巷口张家。

    这老伯姓张名锄,是个猎户,他小儿子叫张辉,在镇上走街串巷做点小本买卖,是卖货郎。

    店伙端来茶盏,暗中瞄着祝无执俊美的面容,心说这怕是哪里来的官爷,虽说衣着普通,但那一身矜尊气度却是寻常人没有的。

    他好奇打量了几眼,殷勤道:“客官辛苦,昨日灯市可热闹?这是新焙的顾渚紫笋,驱驱寒气。”

    祝无执颔首,目光锁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这条街名为“蓬草巷”,道路泥泞,房屋院落看起来十分破陋,所居大多是摊贩和卖货郎。

    昨日是上元节,这些人家也往门口挂了灯笼,但大部分颜色都有些泛白,显然不是新的。

    张家在这一排破瓦房里,略有不同。

    院门崭新,旁边还悬着两盏绢纱材质的新灯笼。

    不多时,门“吱呀”开了,张辉搓着手出来,肩上搭着担子,显是刚用过午饭。他妻子倚门相送,身上一件簇新的红色絮袄,再一打量,头上还有支素银簪。

    祝无执皱了皱眉。

    据虞岚所查,张家虽不太穷,但绝对也称不上好。

    如今所见,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他家的院门和旁边门柱颜色略有不同。

    院门是新的,门柱是旧的刷了新漆。

    而张辉妻子头上的簪子,少说也得二两。

    祝无执虽身居高位,但他到底落魄过一段时日,对坊间平民日常所需之物的价值,有所了解。

    按虞岚的所禀,张辉养着四个孩子。二两银子差不多是他们一家六口,好几个月的嚼用。

    更不用说还有余钱换门刷漆,买绢纱灯笼。

    突然多了进账,要么是张辉做了笔不小的买卖,要么…是有人给他给了一笔银子。

    虞岚前来禀报时,并未对张家的变化提过半句。

    这样的疑点,祝无执心一点点往下沉。

    茶尽一盏,祝无执搁下几枚铜板,起身下楼。

    他来到张宅,路过时细细端详了他家的院门,伸手一抹,低头看指尖,果真沾了一点红漆。

    漆还未干,当是这两日新刷。

    祝无执微放下点心。

    这说明虞岚没有背叛他,是离开前张家还未有变化。

    他朝巷子深处走,决定找几个街坊打听情况。

    转角处,挑担的老丈正倚墙歇脚。见祝无执走去,忙直起身。

    “郎君可要看看新到的彩绳珠花?给尊夫人买上几样。”

    祝无执递过两枚碎银,直截了当道:“打听个事。”

    老丈哪里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他接了钱,略一垫,就知道少说四两。

    他堆笑,低声道:“您尽管问,我走街串巷卖了二十年的货,别人知道的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几分。”

    祝无执嗯了一声,问道:“那张家看着日子比之前好不少,可是做了笔大买卖?”

    老丈朝张家方向望了望,凑近低语:“这事啊,郎君还真问对人了。前段时日,辉子不知撞了哪路神仙,得了一张顶好的兽皮,卖到宝昌号,卖了个泼天价。”

    “都说财不外露,旁人都不知道这事的。我知道点消息,还是因为宝昌号里有个伙计是我侄儿,昨儿晚上一起吃酒,说漏了几句。”

    老丈说完,就见眼前气度不凡的男人脸色沉了下来,看着有些叫人发怵。

    他暗自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心说真长了张破嘴,说不定要掺和进什么大事里了。

    祝无执没注意老丈变幻的神色,心绪发沉。

    他稍加思索,心中有了计较。

    给老丈抛了两块碎银子,说道:“若想活命,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面前的男人容色俊美,一双凤目慑人,睨着他时,带着上位者的警告。

    老丈打了个激灵,捏着银子,忙不迭点头,目送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喃喃自语:“怪哉怪哉,这张家两口子可都是老实人,怎么还能惹上此等人物?”

    *

    祝无执去了趟老丈口中的宝昌号,说要买兽皮,顺利见到了张辉卖掉的那张。

    是一张完好无损的白狐皮。

    乍一看,似乎确实是新猎不久的皮子,连当铺掌柜都说这皮最多放了两个多月。

    但祝无执是什么人?他出身高门,见过的、猎过的珍贵兽皮数不胜数。

    他不过上手一摸,便知着皮子是旧皮,至少放了一年,是被泡了特殊药酒,伪装成新皮。

    祝无执出手买下,三言两语套出了掌柜的话。

    当铺做生意,是会了解清楚所当之物从何而来,并且好好检查,防止收了不该收的东西,惹上官司。

    据掌柜说,张辉五日前来卖狐皮,说是他父亲在山里猎的,为了补偿年轻时的混蛋事,特地趁着过年前送来,让儿子卖个好价钱,好送两个孙儿去私塾。

    至于年前就送来的东西,为何五日前才卖,掌柜就不知道了。

    祝无执出了店门,把掌柜装好的狐皮挂在马上,于青石巷中缓行。

    伪造成新皮,张辉又拖这么久才卖,俨然是有什么内情。

    祝无执花了半个时辰,打听到了张辉和他父亲的关系,以及这家人这些年的经历和变动。

    据街坊邻居,以及张辉的同村所言,老猎户年轻时候是周边村镇出了名的混账,流连勾栏,做过赌坊打手。曾打残了原配妻子,而后娶了个死了丈夫,无儿无女的寡妇。中年后才翻然悔悟,只不过和原配生的大儿子女儿家关系不好,只有续弦生的小儿子张辉接受他。

    所以这老猎户二十年都会抽出月余时间,带着攒的猎物去小儿子张辉家暂住。

    每得知一条线索,祝无执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一面期望温幸妤的确无辜,一面又怕自己冤枉了她,得不到原谅。

    深夜,寒意愈重。

    张家院门紧闭,檐下那盏红色的新灯笼在风中摇晃。

    祝无执行至张家,足尖一点,踩在墙上借力,跃入院内。

    此时张家人都歇下了,三间屋子皆黑漆漆的。

    祝无执悄无声息入屋,把剑架在惊醒的张辉脖颈上,道:“穿好衣裳,跟我走一趟。”

    剑还在脖子上比着,张辉哪怕吓得不轻,也不敢喊叫。他哆哆嗦嗦爬起来,胡乱套了袄子。

    张辉妻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眼看丈夫要跟着“贼人”离开,慌忙道:“你要带我家官人去何处?!”

    祝无执头也没回,嗓音冰冷:“不该问的别问,除非你不想你丈夫活着回来。”

    张辉白着脸,哪怕再恐惧,也强压颤抖的声线,安抚妻子:“栗娘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跟着祝无执出了屋门。

    祝无执把张辉像麻袋般随手丢在马背上,而后翻身上马,甩鞭疾行出镇。

    路途颠簸,张辉趴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

    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一处偏僻山脚下的破旧院落。

    正是老猎户家。

    接下来的事,就很顺利了。

    不过一刻,祝无执就把前因后果弄了个清楚。

    温幸妤落水那夜,老猎户的确碰到一对年轻男女。

    只不过男人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昏迷的女人。

    老猎户怕惹上事,想装作没看见离开,谁知那男人追上来,丢下一大袋银子,交代老猎户,说若日后有人问起,就说看到一男一女在林间烤火焚信。

    男人给老猎户指了位置,然后告诉他要是不想惹祸上身,要给银子找个光明正大的来路。

    财帛动人心,老猎户年轻时候混迹赌坊,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想着不就是撒个谎吗,于是同意了。

    而后为了让银子的来路变正当,老猎户前往儿子家时,路过一处县城短暂停顿,明面买了些年货,背地乔装打扮后托曾经的狐朋狗友,压价收了一张旧狐皮。

    老猎户本就不是什么诚信人,他知道怎么对皮子做手脚卖高价。买到后用药酒泡了两日,拿到了儿子家。

    旧皮变新皮,收回了一半成本。虽说那男人给的银子折了三分之一,但这样也算是让这钱有了正当来路。

    老猎户之所以让儿子晚点卖,也是怕被人发现异常。只不过他并未告知儿子真相,而是以财不外露的借口。

    张辉觉得亲爹说得对,财不外露,故而将狐狸皮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到了年后才卖。

    但张辉还算老实,当铺老板说不交代来路就不能收,他便交代了是亲爹年前送来的狐皮。

    祝无执派去的人没查到,也正是因为老猎户在温幸妤落水后的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村子。

    后来又派虞岚去查,老猎户按照那男人交代的话,八分真两分假的欺骗了虞岚。

    老猎户太谨慎,一直没让儿子卖狐皮,故而虞岚在探查中发现处处都和老猎户说的符合,没发现狐皮这个最大的异常。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老猎户提供的假证据,把温幸妤进一步钉死在罪证上。

    至于那男人的样貌,哪怕老猎户不形容,祝无执也知道是沈为开。

    他想到那两封信,以及皇城司查到的证据。

    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定都是沈为开做了手脚。

    布局月余,处心积虑设下陷阱,等他去查出“证据”,然后引导温幸妤往下跳。

    她的那些所作所为,恰如其分符合两封信上的内容。

    沈为开算准了他的多疑,也算准了温幸妤会因为妹妹留下,从而踏入陷进。

    祝无执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气血翻涌,恼恨不已。

    他自诩运筹帷幄,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傲慢自负打了脸。

    他从未想过,固守的以证据为准则的审判原则,有朝一日会出现问题。

    他不免想,若他多给温幸妤几分信任,而不是一味的认准证据,是不是结果会截然不同。

    寒风刺骨,祝无执立于残雪之上,舌根泛着苦涩。

    他悔不当初,心底升起慌乱,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寸寸收紧。

    他差点杀了她,不信任她,还以刺字折辱她。

    想到那夜温幸妤声嘶力竭的怒骂,还有那双杏眼里刻骨的恨意,祝无执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他,亲手把二人的关系,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祝无执看着虎口处的咬伤,眸中情绪翻涌,脸色难看。

    他在冷风中站了良久,才翻身上马,疾行离去。

    破旧的院门大敞,露出院内景象。

    老猎户躺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尸首分离。头颅上的嘴大张着,只有半截舌头淤在口中的鲜血里,剩下一半滚在旁侧的雪泥中。

    张辉伏在老猎户身上,涕泗横流,哭都不敢大声哭。

    *

    冬夜寒峭,官船静泊。

    月华惨白洒于甲板之上,映出朦胧清冷。

    祝无执悄然回到舱室。

    王怀吉正巧洗了把脸回来,见到皇帝,困顿的思绪立马清醒,他躬身,恭敬道:“陛下,您回来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简单沐浴更衣后,头发还未擦干,半湿披在身后,一面往外走,一面询问:“妤娘如何了?”

    他眼下青黑,看着有些疲惫,嗓音低哑。

    王怀吉额头冒汗,垂首道:“娘娘这两日…这两日,吃睡都不大好,也不说话……每日就静静看着窗外。”

    祝无执下颌紧绷,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他维持着平静的面色,让王怀吉退下,兀自走到温幸妤所在的舱室外。

    窄窄一扇门扉,昏黄灯火自门缝里渗出,薄薄一道暖痕,斜铺在脚前。

    立在那,竟迟迟不敢推门进去。

    门内静得骇人,唯有苦涩药气,丝丝缕缕钻出门缝。

    是他因为所谓的证据,不分青红皂白定了她的罪过。刚愎自用的无视她一遍又一遍悲愤欲绝的“我无罪”,忽略她绝望痛苦的眼泪,亲手折断了她的脊梁。

    如今水落石出,那些被他亲自查出来的真相,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亲手将清白的她,推入了囹圄深渊。

    让两人的关系,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他说宁愿她恨他,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又心口闷痛到喘不过气,难以接受。

    温幸妤还会原谅他吗?他该如何挽回。

    一门之隔,便是她。

    祝无执手指抬起,又蜷回袖中,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

    方才一路回船,步履尚算镇定,可此刻,面对这薄薄一门,竟似面对万仞高墙,脚如灌铅,再难挪动半分。

    门内那般安静。她竟未哭未闹,只是病着,静默着,死寂无声到令他心慌。

    祝无执抿紧唇瓣,再次抬起了手。

    与此同时,舱室内蓦然传出一声细微的闷哼。

    他面色一凝,推门而入。

    碳火温暖,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血腥气。

    祝无执阔步绕过屏风,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剧烈摇晃。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他瞳孔骤缩,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冷静面容,轰然崩裂。

    青色的幔帐下,女人身着一身素色中衣,青丝尽数挽起,露出修长雪白的颈。

    她跪坐在床边,衣衫半褪,露出半边肩。

    左后肩处,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往下流,把后背大半衣料都染红。

    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个巴掌大的雕花铜镜,还有个小茶盘,上面……赫然是那方刺了字的皮肤。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她微微扭头看去。

    清丽的面容惨白,下巴和侧颈沾着星点血迹,碎发被冷汗粘在脸上,唇瓣毫无血色。

    她右手中还攥着一柄小刀,上面血迹斑斑。

    往日那双清澈柔润的杏眸,死寂地、麻木地,静默地望着他。

    83

    第83章

    ◎覆水难收◎

    屋内烛影摇曳,将人影投在墙上。

    祝无执被这片鲜红刺到双目。

    他心口一窒,眼前发黑,几乎是踉跄地疾步至床边。

    拿起旁边干净的帕子,颤抖着按住温幸妤后肩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你疯了吗?!”

    “来人,快传太医!”

    他嗓子发堵,半跪在床边,按在伤口上的纱布很快被浸透,指腹传来濡湿感。血液仿佛变成了滚烫的,令他的手指止不住发颤。

    温幸妤看着他难掩慌乱的脸,面无表情,心底微哂。

    随手把小刀丢在茶盘里,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伤口剧痛,可更多的是一种摆脱屈辱的畅快。

    祝无执是皇帝,她反抗不了,但没人能在她身上烙下罪印,让她蒙受冤屈。

    他烙下一次,她便割去一次。

    她抬起沾血的手指,拉下另一边衣衫,露出雪白完好的右肩。

    “陛下,要再刺一次吗?”

    侧头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声音是虚弱的,可神情却无比平静。

    祝无执动了动唇,他几乎不敢回视她的目光,喉咙发干发紧。

    解释吗?告诉她构陷者已然伏法。然后诉说他心中的悔愧?

    可千头万绪,在撞上她平静到可怕的目光,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得可笑。

    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道:“是我对不住你。”

    嗓音沙哑,言辞苍白。

    温幸妤盯着他低垂的眼睫,霎时明白了。

    看来,他消失这几天查清了真相。

    轻飘飘一句对不住,就想消解所有错误吗。

    受冤屈的是她,受折辱的是她。不信任的是他,不给她自证清白机会,并且折辱人的,也是他。

    她曾无数次囫囵咽下委屈,以为所有的痛苦都会钝化。

    可这次却没有。

    她依旧觉得痛。她恨他明明说爱她,可却不信她,甚至把如此恶毒的惩罚,施以她的肩背。

    破镜难圆,悔有何用。

    她忍不住笑起来,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浑身都在发抖。

    他是皇帝,能说对不住,已是给她天大的恩宠。

    她凭什么跟他对抗?唯有这条命。

    心里是那样的悲哀愤恨,却又有着异常的平静。

    祝无执看她又哭又笑,几乎疯癫的模样,一颗心像是被愧疚淹没了,肿胀酸涩,生出窒息般的恐慌。

    他半跪在床侧,倾身把她半搂进怀里,嗓音干涩:“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我会好好弥补,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好吗?”

    温幸妤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她扯了扯唇,一句话没说。

    太医进来后,看到温幸妤衣衫上沾满血迹,紧接着看到小托盘里的小块皮肤,登时头皮一麻。

    他不敢乱看,垂首上前行礼。

    祝无执松开了温幸妤,起身让开位置,让太医处理。

    跪在地上打开药箱,给温幸妤处理后背的伤。

    太医交代了事宜退下后,宫女来帮温幸妤换干净的衣裳,把沾血的带走。

    温幸妤背对他躺着,舱室陷入死寂。

    祝无执坐在她身后,想要说什么,可望着她漠然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

    一股更深的涩意与慌乱涌上心头,混杂着无处着力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腿,缓缓起身。

    影子随之倾泻而下,将温幸妤整个笼罩在阴影内。

    僵立在她身后,进不得,退不甘。

    “好好将养。”

    最终,只挤出这四个字,干巴巴的,毫无温度,连祝无执自己听着都觉得空洞刺耳。

    话音落下,舱内死寂更甚,唯有窗外风雪簌簌之声。

    笼罩在温幸妤身上的阴影褪去,灯火跳了一跳,光线似乎明亮了那么一瞬,映亮了她苍白的侧脸,随即又归于昏黄。

    她缓缓睁眼,漠然地看着幔帐。

    *

    回到汴京,已是早春二月。

    去岁十月多离开京城,两人还勉强称得上亲密无间。可这次回来的路上,却是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求而不得。

    祝无执想过温幸妤会委屈落泪,想过她倔强怨愤的质问。

    他辗转反侧,想了很多抚慰与补偿她的方法。

    可他没想到,这般纤弱娇柔的人,会有如此倔强刚烈的性子。

    她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回京,温幸妤都没什么变化。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难以言喻的恐慌,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

    如果说以前强留下他,他还能告诉自己,有朝一日她定会心动,可这次……

    或许会真的应了“覆水难收”这四个字。

    这是祝无执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

    仁明殿的梅花开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丝丝缕缕都沁着寒意。

    温幸妤独自立在梅树下,素衣如雪,没有披斗篷,身形单薄,如一片随时能被风飘散的梨花。

    祝无执袖下手指微蜷,走上前去,把鹤氅披在她肩头。

    “妤娘……”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试图寻回昔日的温存:“我宣你妹妹进宫叙话,可好?”

    温幸妤眼睫低垂,嗯了一声。

    空气再次静默,只有风穿过梅枝的细微声响。

    祝无执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垂眼看着她莹白的侧脸,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讨好:“我让尚食局备了你素日爱吃的雪霞羹,还有水晶鲙……”

    话未说完,温幸妤旋身退出他的怀抱,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毫无错处的礼:“谢陛下厚赐。若无他事,臣妾身子倦乏,想告退了。”

    声音平静无波,神色也冷淡至极。

    祝无执心口发涩。

    过去他嫌她不懂规矩,行为粗鄙。可如今她这般向他规规矩矩行礼*,他又觉得太过疏远,令他难受。

    他伸出手,抓住了她即将抽离的衣袖。

    “妤娘,别这样…好吗?”

    帝王之尊,此刻竟显得如此无措。

    她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清澈温软,盛满笑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漠然,如同风雪弥漫。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令人窒息冷寂。

    她的目光掠过祝无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视线随之极其缓慢地,落回到他脸上。

    “陛下,”她开口,嗓音轻缓,字字清晰:“如果臣妾只能如此呢?您想降什么罪吗?”

    “刺字?还是流放?”

    “亦或者凌迟处死?”

    祝无执抓住她衣袖的手指一紧,旋即像被烫到,骤然松开。

    他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温幸妤不再看他,微微侧身,素色的衣袖自他僵硬的指尖滑落,走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庭中只剩下祝无执一人,风渐起,寒彻骨髓。

    他僵立在原地,方才被她衣袖拂过的指尖,残留着一点冰冷柔滑的触感。

    浓睫低垂,他看向自己的指尖,而后缓缓收拢,垂放入袖下。

    抓不住吗?

    倘若他偏要呢?

    他只有她了,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

    夜已深重,垂拱殿外,绛纱宫灯在廊下排开,烛影摇红,朦胧地映着殿前花树。

    殿内,祝无执独坐御案之后,眉头微蹙,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

    窗外宫苑沉寂,唯有寒凉的春风钻入门缝,吹拂烛影。

    二更,他方欲搁笔,侍奉在侧的内侍王怀吉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仁明殿宫人来禀,说娘娘歇下了。”

    祝无执眼睫未抬,只从喉间逸出极轻一声嗯。

    夜夜同眠,却只有疏冷的背影,看不到她的正脸。

    她不愿意见他。

    他静坐几息,轻叹一声,正待起身。

    殿门无声启开一线,寒风裹挟着湿重夜气卷入。

    曹颂疾步趋入,面色凝如寒霜,他行至案前,拱手道:“陛下,扬州来信。”

    祝无执动作微顿。

    平叛后,高氏老宅他赏给了高月窈,算是她说服林氏弃暗投明的赏赐。

    京中事务繁重,不可再耽搁,故而他走得急,有些事没能细细侦办。

    走之前他命高月窈修缮高宅时,注意内有无暗道密室。

    如今来信,当是发现了什么。

    王怀吉接过一沓信笺,呈给祝无执。

    他打开最上面署名高月窈的信笺,目光扫过其上字句。

    殿外起了一阵大风,窗户被吹开个缝隙,烛火随之猛烈一抖,映得祝无执面容明暗陡转。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

    他搁下手中的信,将其余几封泛黄的旧信,一一看过。

    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只余三人交错的呼吸。

    看完最后一封,他神情可怖。

    深吸一口气,把其中一封信收入袖中,蓦然起身,“备驾,去天牢。”

    两侧宫墙高耸,宫灯摇曳,于深宫甬道投下浓稠阴影。

    御辇疾行,碾过青石板路,声响沉闷,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辇驾一路向北,绕过重重殿宇,最终停驻于皇宫西北角的天牢外。

    禁军将祝无执引入。

    天牢火把光影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祝无执踩过黏腻的地面,走向最深处的刑房。

    高逊被绑在刑架上,狱卒粗暴地扯住散乱如枯草的发髻,迫使他抬起脸。

    一张布满污血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下,嘴唇干裂翻卷,新绽的伤口斜贯脸颊,皮肉狰狞外翻。

    他眼神平静,看向缓步行来,衣袂不染纤尘的皇帝。

    狱卒们屏息垂手,退至角落。

    祝无执在高逊面前站定,距离不过三步,居高临下。

    火光跳跃,在他凌厉的侧脸投下阴影,忽明忽暗。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那封泛黄的信,缓缓抖开,让那上面的字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子母蛊,旧情人。”

    “高大人,你处心积虑一辈子,杀妻杀女,杀心爱之人,却落得这般下场。”

    他似有叹息,语气嘲弄:“当真是…愚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三点前还有一章,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

    我码字实在太慢了,私密马赛[爆哭]

    84

    第84章

    ◎旧事◎

    闻言,高逊蓦然抬眼,他死死盯着信上的字,又艰难地抬起眼皮,迎上祝无执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愤恨,唯有高高在上,审视万物的冷漠。

    高逊干涸的嘴唇翕动,撕裂的伤口渗出鲜血。

    他盯着祝无执,似乎想透过这张俊美冷傲的脸看什么人。

    半晌,他笑了。

    “你像我,也像她。不愧有我和她一份血脉。”

    说着,他感叹道:“如果你是我高家子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事到如今,却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只觉得惋惜,祝无执是祝家人,不是高家人。

    祝无执缓缓收好那封信,重新纳入袖中,神色看不出喜怒,淡声道:“高大人可有遗言?”

    高逊动了动,铁链碰撞轻响。

    他叹了一声:“罢了,既然你都猜的差不多了,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顿了顿,又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帮我给你祖母上柱香,就说…我对不起她。”

    *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合拢,隔绝了天牢深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

    下雪了。

    细密的春雪,在无边的夜色里,微弱昏黄的光晕下,无声飘坠。

    祝无执屏退宫人,兀自往回走。

    他踩过积雪,身影在纷扬的细雪与微弱的宫灯下,被拉得很长,像是孤独的鬼影。

    风卷起雪花,扑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却恍若未觉。

    那一沓信笺,是高月窈从高逊床底的一处暗道中寻到。

    信纸泛黄,却没有任何破损,显然被人珍重悉心收纳。信上的字迹工整的一板一眼,他最熟悉不过。

    那是他祖母李静和的字。

    信上的内容不多,却让祝无执对她跟高逊的关系,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可当高逊吐露所有真相时,祝无执依旧觉得心绪翻涌,愤恨悲戚。

    四十多年前,高逊中第,却因出身寒微,不得寸进。

    某次赏花宴会,高逊为中书令之女李静和解围。高逊的风采学识吸引了李静和,李静和的聪慧明艳也令高逊心动。两人相识相知相爱。

    高逊欲娶李静和为妻,李家却看不上他的出身,把女儿定给了定国公府。

    恰好,三公主看上了高逊,认为他容貌端雅,才高八斗,欲指他做驸马。

    高逊与李静和暗中见面,互诉衷肠。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沉溺情爱的年纪。李静和言,只要高逊愿意,可跟他私奔。

    高逊拒绝了。

    他结识李静和,本就是为了攀高枝。如今能尚公主,自然不乐意在李家这棵树上吊死。

    虽然驸马有“崇爵厚禄,不畀事权”的规矩,但成为驸马都尉,对于他这样的寒门士子,是踏入权力核心的捷径,远比他当时一个翰林更有前途。

    这段情愫在现实面前戛然而止,两人各自嫁娶。李静和成为尊贵的国公夫人,高逊成为显赫的驸马都尉。

    十五年后,祝无执祖父壮年早逝,国公府大厦将倾。李静和作为未亡人,面临皇帝猜忌、政敌环伺,独自支撑家族。

    此时高逊已是位极人臣的太傅,但因卷入激烈的党争,选择“急流勇退”,返回祖籍扬州。

    在国公府最风雨飘摇之际,向高逊这位昔年故人传递了求助信。这次重逢,两人都已历尽沧桑。昔日的朦胧情愫在复杂的现实面前,迅速异化为一种特殊的、基于共同利益和隐秘过往的联结。

    李静和看到了高逊强大的政治能量和智慧,这是她急需的救命稻草。昔日的情分让她在绝望中对他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信任和依赖,甚至有一丝报复性的心。

    祝无执看到的那封陈旧的信上,有这样一句话“当年你选了公主,如今我需要你,你得帮我”。

    高逊面对李静和的求助,满足了他某种隐秘的掌控欲和补偿心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利用一个勋贵世家,培植党羽,进一步获取权势的绝佳机会。

    他们会秘密会面,交换情报,商议对策。三公主有次意外发现二人的信,被高逊杀死。

    这种建立在旧情和共同秘密上的合作,十分牢固。

    祝无执父亲袭爵后,耽于享乐,且与李静和政见不合,未能达到她对“国公”的期望,这让她深感失望和恐惧,担心国公府在她死后衰落。

    商议之下,高逊把女儿高韵嫁入国公府,一来稳固联盟,二来…他野心日渐膨胀,准备着手控制国公府,拿到其掌握的兵权。待万事俱备,重回汴京后,颠覆朝政。

    但高韵太聪慧,太有主见,她发现了母亲的死因。她想要反抗无情的父亲,试图影响丈夫,摆脱高家控制并且为母复仇。

    高逊发现女儿的异常,倍感不安,于是做局,让夫妻俩关系破裂。

    李静和的儿子是彻头彻尾的纨绔,她放弃了培养他。高逊想对其下手,但李静和对这唯一一个儿子看护很紧。

    后来高韵怀孕,高逊决定釜底抽薪,对外孙下手。他从湘西找到子母蛊。他给李静和说是一种“强身健体”和“确保忠诚”的秘药。

    李静和在巨大的生存焦虑和对高逊能力的“信任”下,半推半就,刻意回避了深究,默许此事,让高逊下了蛊毒。

    对李静和而言,儿媳是旧情人和公主生的孩子,本身就带着一丝隔阂。高逊视女儿为失败的棋子,不仅未能完全掌控国公府,且试图把丈夫拉回正轨。

    两人在处理高韵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高韵被下了蛊,故而有了所谓的“疯病”。

    她摆脱不掉控制,对祝无执这个孩子感情十分复杂。她施以暴力,的确是为了泄愤,也是为了麻痹李高二人,暗中寻解蛊的方法,并且希望儿子能从此恨她,恨高家,成长为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不要被利用。

    祝无执七岁那年,高韵意识到高逊要发动蛊毒。

    她没有找到解蛊的方法,但她得知了一个消息。子母蛊,母蛊死,子蛊亦会死。但把一种药丸给中子蛊之人服下,即可让子蛊沉睡。只是这样,母蛊就会暴动,很快会重新唤醒子蛊。

    想要让子蛊彻底沉睡,高韵唯有死亡这条路。

    那盘金玉酥,便混合了药丸粉末。

    高韵上吊自尽,母蛊随之死去。祝无执体内的子蛊沉睡,只是偶尔会因蛊虫的毒液犯“疯病”。

    李静和从这桩事,对高逊有了日益强烈的恐惧和警惕。她害怕高逊最终会通过祝无执完全控制国公府,对她不利。

    再者祝无执年仅七岁,就展露出超乎常人的聪慧,以及薄情寡义的性子。

    她也害怕祝无执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脱离她的掌控,对她乃至国公府不利。

    于是李静和买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童,培养成亲卫送给祝无执。

    这里面埋了几个暗子,一来保护祝无执不被高逊谋害,二来防止祝无执脱离她的掌控。

    只是李静和不知道,李游这个看似无父无母,身份毫无异常的幼童,实际上是高逊故意为之。

    李游被下了药,失忆。他父母都在高逊手中。

    前十几年,他忠心耿耿,什么都不知道的跟在祝无执身边。

    高逊都没料到,祝无执成长太快了,性子薄情桀骜。他感受到危机,怕所有的事败露,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可他怎么都唤醒不了蛊虫。经周折后,得知巨大的情绪波动,有几率慢慢唤醒蛊虫。

    深思熟虑下,他改变了计划。他决定放弃国公府,借祝无执对皇室和周王两家的仇恨,肃清政敌,重回汴京权力中心。

    于是高逊以为女复仇为由,与周士元和王崇联手,构陷国公府。

    家族覆灭,最疼爱他的祖母被逼死,高逊本以为祝无执体内的蛊虫会因此唤醒。

    但没有。

    直到温幸妤的出现。

    他趁祝无执在同州,联系到李游,以其父母兄弟为要挟,命其听令。

    后来每次温幸妤逃跑,都是李游故意放纵的结果。

    祝无执体内蛊虫慢慢苏醒。

    高逊本一直在等机会,直到这次叛乱,蛊毒之差最后一次刺激,即可彻底苏醒。

    届时祝无执会沦为毫无神智的傀儡,由他驱使,整个天下为他囊中之物。

    故而李游推温幸妤下水。

    可能是大半辈子都顺顺当当,高逊太过自负,出了沈为开这个岔子。

    一步错,步步错。为了权力,害死了亲人,害死了爱人,算来算去,却落得一场空。

    深宫纵横的殿宇飞檐,在雪夜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远处,仁明殿方向透来的几星暖色灯火,微弱得如同幻觉,在风雪中明灭不定,遥不可及。

    祝无执走了很久。

    雪渐渐在他发顶和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怪不得所谓的“疯病”会有嗜血杀意,怪不得克制“疯病”的药中有一味是人血。

    根本没有什么疯病,是亲人给他下的蛊。

    他心底微哂,又万分悲哀。

    以为对他好的祖母,结果是促成这一切的元凶。祖母对他的疼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以为恨他、不爱他的母亲,却用命给他留下生机。

    爱变成了恨,恨变成了爱。

    可这一切,现在得知还有意义吗?他唯独能做的,是把高逊这个罪魁祸首凌迟处死。

    走到仁明殿外,看着殿内暖黄的烛火,站了一会,又转身离去。

    走到拱垂殿,值夜的内侍看祝无执眉睫结霜,淋了一身雪,赶忙拿来了帕子和暖茶。

    祝无执挥手让他们退下,去了后殿浴池。

    把自己泡热水里,才觉得僵冷有所缓解。

    沐浴更衣后,他命人拿来了酒。

    曹公有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过去,祝无执认为吃酒误事,也看不起以酒解忧之人,觉得那是无能之举。

    如今他忧思难解,内心迷惘痛苦,竟也起了以酒解忧之心。

    案头青瓷酒盏映着烛光,显出浅浅澄澈之影。

    他略略垂目,望着盏中琼浆,缓缓倾盏入喉。

    夜已深沉,酒已数巡,然他目光依旧清明,不见一丝浑浊迷离。

    烛光映照之下,眉目冷峻,微挑的眼角泛红。

    万绪缠悲。

    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

    “陛下……”侍奉的内侍在殿中悄立,欲言又止。

    祝无执似未闻,只探手取过酒壶。

    壶嘴与盏沿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脆响。

    壶中温酒倾泻而出,小半洒了出去,漫过案上摊开的奏章。

    墨字被这温热的酒液一浸,迅速模糊晕染开来。

    祝无执手肘撑在案上,手扶着额,漆黑的眸子像蒙了一层雾,泛着朦朦胧胧的醉意。他身子微微侧倾,宛若醉玉颓山。

    殿外风雪更紧,檐下宫灯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

    祝无执拿着那半空的酒盏,重新倚回宽大的御座,抬眼望向窗外,目光穿过层层雪幕,不知在想什么。

    烛火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温莺……”

    他长睫微垂,喃喃低语。含糊二字,几不可闻。

    窗外雪光映衬着他侧脸,苍白得惊人,似浸了一池冷雪。

    那双乌沉的凤目深处,浮起一层薄雾般的倦怠与迷茫。

    想要的,都如流水逝去。那她呢,她也会走吗?

    雪无声,殿无声,人亦无声。

    良久,他喝完了最后一盏酒,扶着案沿缓缓起身。

    内侍要来扶,他抬手挥退,兀自朝外走去。

    脚步略显虚浮。

    内侍们只好不远不近跟着,怕皇帝倒在雪地里出了事。

    祝无执走到仁明殿。

    值夜的宫人正打盹儿,闻声吓了一跳,正要通禀,就见皇帝“嘘”了一声。

    宫人恭敬行礼退下。

    祝无执推门进去。

    屋内碳火充足,暖香浮动。

    他在炭炉前站了一会,散去身上冷气,才轻步进了内室。

    他脚步不稳,一步步走近榻前,只盯着纱帐内朦胧侧卧的人影。

    床榻上的人睡意正浓,全然不觉。

    烛影暗淡,她面容隐在暗影里,只余柔和起伏的轮廓。身上盖着杏子黄的被衾,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如同沉睡的春水。

    祝无执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身,又缓缓跪坐于冰凉地砖之上。

    隔着一层纱帐,他伸出手,轻轻撩开一角纱帘。目光描摹着那沉睡的轮廓,他探手向前,却在将触未触之际停顿,末了,只捻起被角,为她掖了掖。

    似乎被扰了梦,温幸妤换了个睡姿,几缕发丝滑落榻边,落在他手背上。

    微凉,有些痒。

    他小心翼翼拿起那缕发丝,在指间轻轻缠绕,摩挲,几乎幼稚的,把自己的头发和那缕缠在一起,似乎这样便是“结发为夫妻”,能彻底留下她。

    祝无执屏息跪坐良久,目光如蛇,缠绕着帐中人。

    终于,他极缓地倾身向前,将滚烫的额角轻轻抵在她额头上。

    烛火无声,悄然跃动了一下,光影随之轻摇。

    温幸妤倏然惊悸,杏眸在昏昧中猛然睁开,映着床边的暗影。

    她一把推开祝无执,瑟缩进了床里侧,目露惊惧地看着他。

    祝无执头有些晕,思维滞涩。

    他被推倒,慢慢爬起来,柔声道:“吓到你了?对不住。”

    温幸妤喘息着,鼻尖微动,嗅到了一股醇香的酒气。

    再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男人往日清明淡漠的凤目,此时含着迷离的醉意,眼尾泛红。

    她皱眉:“陛下喝醉了,就该在您的寝宫歇息。”

    言外之意,不要半夜犯病扰人清梦。

    祝无执思维迟钝,他脱靴上榻,抱着温幸妤躺下,把头埋在她颈窝。

    她挣不开,感觉灼热的鼻息,混合着酒气喷洒在颈侧,带来一阵不适的颤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散落的发丝,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后颈,力道极重,仿佛想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似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温莺,我只剩下你了。”

    “你原谅我,分我几分情爱罢。”

    他嗓音低哑模糊,轻轻蹭了蹭她的颈窝,带着讨好。

    “就当是…施舍。”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撒花]

    85

    第85章

    ◎劝慰◎

    帐内静得可怕。唯有祝无执浓重压抑的喘息,如同落水的大狗,偎着人汲取温暖,死死不松手。

    窗外雪落簌簌,风声萧萧。

    温幸妤一直没说话。

    她不觉得他可怜。

    他是帝王,坐拥天下,享旁人不能享,富有四海。

    真正可怜的是她。被剥夺了自由,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被折辱还得“谢主隆恩”。

    她不明白祝无执为什么非得从她这求什么所谓的情。还是以那般恶劣的手段。

    他口口声声说爱,却永远在索取,从来不反思自己。

    除了幼时和同州那两年的帮助,祝无执给予她的只有痛苦。可以说这些年的苦难,都是他带给她的。

    她知道祝无执贵为天子,生杀予夺一念之间,无人敢逆。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俯视,习惯了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附属。他以为只要他想,只要他放下身段去求,哪怕只是一句醉后的呓语,也足以挽回,足以令她回心转意。

    她拒绝了一个帝王,因此所有人都会骂她不识好歹。

    可凭什么呢?就因为她出身卑微,命如草芥,所以就一直由他予取予夺,随意踩踏折辱?可她也是人,哪怕再卑微,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会痛,会恨。

    过去的她不懂这些,直到踏过山河万里。她见了太多,听了太多,旧日那些迂腐可笑的认知,随着一步步踏过的路,分崩离析。

    如果不是祝无执,她本可以带着观澜哥的骨灰回家,寻找妹妹,经营制香的生计,过上她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一切都是他摧毁的。

    是他让她卑躬屈膝,是他害得她受苦受难。

    她无法原谅。

    那些伤害不是三言两语的道歉,以及拙劣的讨好就能消弭的。

    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和这样伤害过自己的人在一起。

    除非她疯了。

    祝无执一直没听到回应。

    久到他的体温将身下冰冷的锦褥捂热,久到他以为温幸妤已经熟睡。

    突然,一只温凉的手,坚定地覆上他死死箍在她腰间的手。

    那手指纤细,却带着坚决冷硬的力量。

    一点一点,不容抗拒地,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陛下,自重。”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万分平静。

    祝无执浑身一僵。

    他松开手,温幸妤立刻往后挪了挪,避开和他的接触。

    祝无执像是被这种避如蛇蝎的动作刺激到,连呼吸都停滞了。

    温幸妤看到他眼底的悲色,正欲翻身,就被一把捞回了怀里。

    或许是酒意会放大情绪,祝无执想起这段时日温幸妤的冷漠,慌乱之余,心底涌上一股怨念。

    他是帝王,天下都是他的,那她自然也是。他固然做错了事,但他已经尽力弥补了。

    祝无执翻身把她压下。

    温幸妤吓了一跳,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登时又踢又打,低声怒骂,祝无执脸上挨了几下,但他却不在意。

    他把她的手按在头顶,膝盖抵在她腿间,俯身下去,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温幸妤怒不可遏,狠狠咬了他一口。二人唇齿间弥漫血腥味,祝无执唇瓣刺痛,可他觉得心满意足。

    他吻着她,舔舐着她唇瓣上的鲜血,逼迫她张嘴。

    气息和唾液交缠,好似只有做这样亲密的行为,才能短暂的拥有她。

    一吻毕,祝无执喘息着放开了她。

    “温莺,你可以不原谅我,也可以…不爱我。”

    “但无论如何,你都得留下。”

    温幸妤气得双目通红,用手狠狠擦着唇瓣。如果现在有把刀,她恨不得一刀捅死他算了。

    祝无执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躺回她身侧,把温幸妤紧紧搂进怀里,哪怕她踢她挣扎,也不松手。

    温幸妤的脑袋被按在他胸口,动弹不得。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最终疲惫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算了。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

    过了两日,便是春闱。

    二月的汴京,春意似醒未醒。

    汴河岸杨柳方抽几缕嫩芽,风犹凛冽。春闱乃朝廷抡才大典,白衣卿相之路始于此。

    贡院前街,身着襕衫的学子汇聚,负笈者、携仆者、独行者,皆仰面望那朱漆大门,静默无声。

    温雀的丈夫徐长业,也是其中一位。

    夫妻二人牵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外,温雀给徐长业理了理衣襟,浅笑道:“包袱里有我准备的干粮,还有醒神用的香丸,阿郎莫紧张,尽力就好。”

    徐长业容色端雅,性子软和。他手心出了一层汗,闻言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我会尽力的。”

    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雀娘不必担心,好好和孩子在家等我。”

    二人又说了两句话,徐长业便准备入贡院了。

    他站在人群中,环顾一圈,看到几个士子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发红的冻疮,衣着寒酸,风尘仆仆。

    收回目光,不由感慨。

    若不是雀娘的阿姐,他徐某如今也和这些人没两样,甚至更落魄。

    只是听雀娘说,她姐姐和陛下现在关系不大好。也不知…会不会影响他的仕途。

    至日,春闱开考。

    士子们坐在号房内悬腕疾书。有人伏案攒眉苦思,有人满面喜悦。

    考院之外,春气渐浓,汴京城亦随春闱而沸腾。酒肆间设盘口赌魁元,勾栏瓦舍里赠笔墨期才子。

    月余之后放榜日,清明雨细,万人空巷聚于东华门外。

    及至榜悬,登第者名姓赫然在目,人群中骤然爆出哭笑声浪。十年寒窗,一纸皇榜,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雀跃,有人黯然。

    徐长业榜上有名。

    不久便是殿试,徐长业中二十三名。

    殿试之后,读卷官将前十名试卷进呈祝无执。祝无执在崇政殿钦定三甲名次,随后由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传胪,状元、榜眼、探花出列觐见,行“独占鳌头”之礼。

    状元游街后,便是琼林宴。

    夜色淡薄,月凉如水。

    琼林苑内,春光正盛。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御宴珍馐香气氤氲。

    新科进士们身着绯色公服,列于御阶之下。

    御座之上,祝无执意态闲适。他并未正襟危坐,只斜倚着玉座扶手,修长的指间把玩着一只天青釉莲瓣酒盏。

    他凤目微垂,似在欣赏阶下新科俊彦,又似透过这喧闹的宴乐,落在更远处。

    这些日子,温幸妤和他相处的状态依旧疏离冷漠。

    早在回京的船上,太医就说过温幸妤郁结于心,若这样下去对寿数有碍。回到汴京,他命太医会诊,开了些疏肝解郁的方子,为温幸妤调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状态并未好转多少。

    他知道她为何郁结。

    但若让他放手,那是万不可能的。

    他想让她心甘情愿留下,而不是成日郁郁寡欢,影响寿数。

    祝无执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前排稍侧一人身上。

    此人面容清雅,身姿挺拔,虽竭力维持着仪态,但在他的审视下,身体紧绷起来,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拘谨。

    正是温幸妤的妹夫。

    祝无执缓缓垂眼,心中有了计较。

    *

    琼林宴毕,徐长业吃了不少酒,头有些晕。

    他正欲回家,刚出得宫门不远,走到无人巷陌,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徐大人,陛下有请。”

    来者面白无须,笑意亲和,徐长业认出来,正是今日琼林宴在祝无执身旁伺候的内侍省都知,王怀吉。

    他一下清醒了,拱手道:“劳烦王都知带路。”

    王怀吉颔首,把徐长业暗中带入宫中拱垂殿。

    到了殿门口,徐长业有些紧张,一个劲咽唾沫。

    他不明白陛下深夜暗召所谓何事,紧张之余,更有隐秘的期待。

    入了殿,他行跪礼,听到了祝无执淡漠的嗓音。

    “起来吧。”

    徐长业起身,垂首静立。

    祝无执指尖轻叩案沿,“寒门不易,此番能得中,可喜可贺。”

    听不出喜怒。

    徐长业闻言忙躬身:“微臣谢陛下天恩!”

    “嗯。”

    祝无执目光掠过徐长业低垂的头顶,投向殿外那片海棠,淡淡道:“定职之事,关乎前程。朕观尔才学,堪当大任。”

    他顿了一顿,目光幽深,“只是……若家中和顺,内助安宁,心思澄净,于公务之上,必更能全力以赴,不负朕望。”

    徐长业心弦猛地一颤,紧接着便是狂喜。他屏息,深深拜下:“陛下圣训,臣定当谨记!”

    他能中第,不是蠢人,自然听出来皇帝是以他未来的仕途为注,暗示他需想办法,暗示妻子,去开解其姐的愁绪。

    这些日子,他的确没少听雀娘提起,她阿姐郁郁寡欢。

    祝无执摆了摆手:“退下罢。”

    仿佛方才那番敲打不过是随口闲谈。

    徐长业躬身倒退而出,跟门口的王怀吉问了好,便出了宫门。

    回到家中,温雀刚哄睡着两个孩子。

    洗漱罢,熄了灯火,夫妻俩躺在榻上。

    徐长业想了很久,试探开口:“雀娘…今日琼林宴结束,陛下又暗中宣我入宫叙话。”

    温雀依偎在丈夫怀中,闻言愣了一下,紧张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长业沉默了一会:“陛下说,娘娘郁郁寡欢,或有寻死之心。就算不自尽,再这样郁结下去,也对寿数有碍。”

    温雀大惊,一下坐了起来。

    她的确知道姐姐郁结于心,但不知道竟然这么严重,还会危及性命。

    “阿郎,那该怎么办?陛下叫你去,可是有什么办法?”

    她六神无主,透过黑暗扯着丈夫的袖子。

    徐长业也坐了起来,搂着温雀的肩膀,哄道:“陛下说,娘娘最在意你这个妹妹,你多去开解开解,劝她想开些,想必会有用。”

    温雀皱眉:“阿姐性子固执,我之前没少劝,可都没什么效用。”

    徐长业佯装沉吟:“无用吗?容我想想。”

    片刻后,他缓声道:“雀娘,娘娘最在意你。”

    他顿了顿,温言引导:“若是你以你的利益、我的官途劝之,她会为你妥协,为你而活下来。”

    “这算是给她一个活着的理由,待日子长了,自然会慢慢想通。”

    温雀琢磨了一下,霎时明白过来了。

    她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可屋内昏暗,只看到对方模糊柔和的轮廓,还有那双清亮的眼睛。

    徐长业见温雀有所迟疑,却也没有继续提。

    若逼得太紧,会适得其反。

    他搂着温雀躺下,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也只是想着,保你阿姐的命为重。”

    “或许这方式不大好,咱们从长计议吧。”

    温雀总觉得有些奇怪。

    但丈夫对她向来诚实体贴。

    她嗯了一声,“先睡吧,我再想想法子。”

    徐长业搂着温雀,却一直睁着眼。

    他悄悄把出汗的手掌,在被子上轻蹭了一下,无声呼出口气。

    陛下让他想办法劝,他只能半真半假引导雀娘去做。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毕竟劝好了温幸妤,对他们一家,对陛下,对她本人都有好处。

    此后半个多月,徐长业明里暗里引导温雀,让她认为“唯有以她的利益劝之,阿姐才会想通”。

    *

    仁明殿。

    温幸妤独坐窗下,指尖拂过一卷书页,却久久不曾翻动。

    窗外新叶初绽,日光自空隙透过,斑驳映着她素淡的衣裙。

    宫人忽然禀道:“娘娘,温小娘子来了。”

    温雀趋步入内,一身淡青绢衣,鬓边簪了朵细小的宫花,虽是新科进士夫人,却也没有满头珠翠,而是清雅依旧。

    她上前行礼:“阿姐。”

    温幸妤扶住她,笑道:“都说了无须行礼,怎么还总是这般?”

    温雀挨着绣墩坐下,目光落在案头书册上,又悄悄掠过阿姐沉静的侧脸。

    她看出阿姐的悲伤,也明白阿姐不愿意留在宫里。

    可祝无执是皇帝,阿姐如何能逃脱?

    她想起丈夫说的话,小声道:“陛下对阿姐情深意重,六宫空置,阿姐,纵有千般委屈,也…也稍稍开怀些罢?”

    温幸妤听过很多这样的劝慰。

    她垂下眼,再抬起时面*前浮现出浅笑:“雀娘不必担心。”

    “宫里的生活很好,我没有不开怀,只是有时候有些无聊罢了。”

    说着她眨了眨眼,“要是雀娘能多进宫陪我说说话,那再好不过了。”

    温雀知道这是阿姐怕自己担忧,才强撑笑颜。

    她心里难受,眼眶有些发酸。

    阿姐总是这样,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她知道再如此劝下去,也是徒劳无功,沉默片刻后,决定试试丈夫提过的法子。

    或许…阿郎说得办法会有点用。

    就算阿姐现在会怨她,但若是能因为她而选择活下去,此后慢慢想通,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温雀踌躇片刻,才道:“阿姐,子由他寒窗十载,实属不易。”

    她顿了顿,几乎不敢看阿姐的眼睛,“我和他皆寒微出身,仕途恐难寸进。”

    “只有陛下看到他…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殿内熏炉里,一缕沉香悠悠逸散。

    温幸妤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指节微微泛白。

    她没有看温雀,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片被宫墙框住的蔚蓝天际,半晌无言。

    温雀悄悄抬眼,看着阿姐沉默的侧影,静默片刻后,鼓足勇气,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的微颤:“就当是为了我,阿姐,看开些罢。一切都会过去的。”

    86

    第86章

    ◎物是人非◎

    温雀离开后,温幸妤在窗边坐了很久。

    雀娘那句话,如同荆棘扎在心头,绵绵密密地疼。她一猜便知这事同祝无执的脱不了干系。

    他在逼她妥协,逼她为了家人接受他。

    她怜惜雀娘与妹夫寒门不易,做不到拒绝。只是心底郁结愈发沉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出神,宫人趋步而入,恭敬禀道:“娘娘,陛下驾临,欲与您同进午膳。”

    温幸妤眼睫微颤,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目光,低声道:“知道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走向殿中那张早布置妥当的食案。

    祝无执步履从容走来,一身月白常服,比平日多了几分清雅温润。

    他目光扫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在她对面安然落座。

    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菜肴。清炖蟹粉狮子头、玉带虾仁、鹅油酥卷、并几样时鲜小蔬,汤是碧绿的莼菜羹,盛在青玉碗中,色泽清雅。

    食案上,银箸玉匙,悄然无声。

    祝无执亲手舀了一小勺碧莹莹的莼菜羹,放入温幸妤面前的小碗中,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寻常夫妻。

    “莼菜清嫩爽口,你尝尝。”

    温幸妤嗯了一声,拿起玉匙,轻轻拨弄着碗中嫩叶,并未立刻入口。

    殿内一时只闻细微的碗箸轻碰之声。

    祝无执慢条斯理地用了些菜肴,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方才见雀娘出宫,你们姊妹叙话,可还欢畅?”

    温幸妤执匙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祝无执俊美温和的面容上。

    他目光含笑,带着询问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们姊妹情谊。

    虚伪。

    她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殿内熏炉的香气弥漫,莫名叫人觉得沉闷烦腻。

    温幸妤捏着勺柄的手紧了紧,忍了又忍,才强压下把眼前这碗汤泼他脸上的冲动。

    雀娘刚找过她,临去时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是惹怒了祝无执,他定会对徐长业的仕途出手打压。

    沉默蔓延。

    窗外天光明亮,于屋内投下光影,缓缓移动。

    祝无执也不催促,指尖轻轻搭在银箸上,耐心等待。

    良久,温幸妤搁下了汤匙。

    她的确做不到拒绝唯一亲人的祈求。

    那是她念了十几年的妹妹。

    她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

    她安慰自己,反正也逃不出皇宫,只是对祝无执改改态度,又不是要命的事。

    那么多痛苦都捱过去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她顿了顿,直视着祝无执乌沉的眼眸,开口道:“您打算给子由安排个什么职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祝无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面色如常,眼底深处浮现极淡的满意。

    “徐卿文采斐然,策论亦有见地,是难得的俊才。”

    祝无执声音平缓,“我观其性情沉稳内敛,勤勉务实,适合做些文字功夫。”

    他略作停顿,望着温幸妤沉静的脸,继续道:“集贤院如今正缺人手校理典籍,编纂新书。此职虽非显要,却近在禁中,是磨砺心性、增长见闻之地。”

    他细细给温幸妤剖析,似乎真在替温雀夫妻细细打算,“徐卿初入仕途,根基尚浅,在此处潜心几年,于学问、于仕途,大有裨益。”

    “况且……”

    祝无执目光在温幸妤脸上逡巡,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语气温煦:“集贤院离内廷也近些,往来探望总归是方便许多,雀娘能常入宫陪你叙话。”

    温幸妤心中默念着这个官职。

    她祝无执身边待了多年,在皇宫待得亦日子不算短,故而对前朝官职有几分了解。

    集贤校理乃正六品京官,清贵是清贵,却实实在在是个需要坐冷板凳的闲散差事。

    校理典籍,编纂新书。

    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沾不到丁点实权。

    祝无执没让徐长业离京,看似是近在禁中的恩宠,实则是掌控。

    徐长业的前程,如同系在风筝线上的纸鸢,线轴就牢牢攥在祝无执手中。

    这风筝飞得高不高,端看温幸妤是否和能他冰释前嫌。

    温幸妤觉得内心闷堵,呼吸不畅。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半凉的莼菜羹上,眸底是深深的无力和愤恨。

    说实在的,她很想怒骂他伪君子,想不管任何人任何事。可她做不到不顾自己的亲妹妹。

    她若不管不顾发泄了情绪,惹恼了祝无执,保不齐他盛怒之下,会对雀娘和徐长业做出什么事来。

    为了雀娘,她终究要违背本心,委曲求全。

    “陛下思虑周全,集贤院清贵之地,确是个好去处。”

    祝无执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底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抛之脑后。

    温幸妤夹一块鹅油酥卷,放入祝无执眼前的青瓷碟中,看着他扯出个浅笑:“用饭吧。”

    说罢,她垂下眼,夹了菜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

    很奇怪,明明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珍馐,此刻却觉得滋味莫名,如同嚼蜡。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柔和的脸,被朝政扰烦的情绪,登时好了不少。

    他温声劝温幸妤多用些,而后夹起她夹来的鹅油酥卷,慢条斯理吃完。

    其实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但只要是她给的,他就心生喜爱。

    *

    从那天后,温幸妤和祝无执的相处平和了许多。

    虽然温幸妤大多数时候都淡淡的,但不会再横眉冷对,也不会抗拒他的拥抱触碰。

    祝无执为了讨她关心,在仁明殿旁修了一座大花房。里面四季如春,种着各式各样名贵的花,有专门的花匠培育照料。

    很可惜,温幸妤对此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只会偶尔去看一眼。

    祝无执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她只笑了笑,回了句“过去为了谋生才制香,现在吃穿不愁,自然也没有养花看花的心思”。

    那天下午,祝无执站在花房里,鼻尖萦绕着馥郁的香气,心情却很失落沮丧。

    他以为她喜欢制香,喜欢花。

    没曾想只是他自作多情。

    *

    暮春时节,细雨绵绵。

    拱垂殿灯火荧煌,

    祝无执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角落静侍的宫人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案上奏章堆叠如山,他面前摊开一本,上面写着“宗庙承祧”,“国本空虚”之类的字眼。

    身为皇帝,即将二十七,却还未有子嗣。

    别说子嗣,立朝多年,除了温幸妤这个出身低微的婕妤,祝无执没有再册封任何女子。

    朝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少人上书劝谏,都被祝无执搁置一旁,理都不理。

    如今年岁渐长,上书的人越来越多,今晨甚至有老臣以命相要挟,劝祝无执充盈后宫,早日绵延子嗣。

    那老臣情绪激动,小跑着去触柱,好在最后被拦住,人没出事。但这事让祝无执生了一肚子火。

    他把人贬谪去了岭南,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但子嗣一事…的确也是祝无执的心病。

    一想到三年多前那个未出生孩子,他就郁气难解。

    他倏地合上眼前那本奏章,闭上了眼。

    他很珍惜和她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并不想强迫她行房。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他不想辛苦夺来的皇位,等他死了后落在外姓手中。

    窗外的雨势渐弱,夜风微凉,御书房内灯烛摇曳。

    祝无执批罢奏章,步出殿门。

    庭中春海棠花事已颓,几点残粉缀在暗叶间,雨珠自花叶坠落,滴答轻响。

    撑伞走到仁明殿,就看到书房的灯亮着。窗纸薄透,烛影勾勒出窗内人纤瘦身形,映在窗上,如隔雾看花。

    夜风拂过,庭树簌簌,雨声淅淅沥沥。

    他静默望着,在庭院了站了一会,才走到檐下,合伞推门进屋。

    温幸妤垂首案前,执笔缓动,神情沉静认真,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轻步入内。

    她似未觉,笔尖犹在纸上移动。

    祝无执近前,目光落在纸上,认出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之句: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字迹遒劲,力透纸背。

    祝无执心中骤然一刺,生出几分恼怒。

    清静经…她竟觉得他烦。

    他脸色阴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他伸出手,抽出她手中的毛笔,置于青玉笔搁上。

    温幸妤倏然抬首,眸光如浸窗外冷雨,映着一点摇曳的烛火。

    她侧头看过去,就见祝无执一身淡青广袖,乌发半束,温雅斯文,含笑立在她身侧。

    “字已极好,”他开口,嗓音低沉温和:“可愿随我习画?”

    温幸妤皱了皱眉,望着他隐含期盼的凤目,终是没有拒绝。

    她点了一下头。

    烛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将那应允的神色遮地模糊不清。

    祝无执心绪稍愉,取过一张素白澄心堂纸铺于案上。

    他立于温幸妤身后,虚虚拢住了她执笔的右手,垂眸看着烛火下她莹润的侧脸。

    此情此景,让祝无执有一瞬恍惚。

    仿佛回到旧年深夜,她念香方,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字的日子。

    那时她初执笔,惶惶然不敢落墨,他的掌心覆在她柔润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引着她写。

    无数个夜晚,燃了不知多少灯油,多少蜡烛。

    他循循善诱,极有耐心,慢慢教会她写字。

    秋闱前,他说他是她半个先生,要来了那两件寒素的冬衣。如今那衣衫,还被他珍重收在箱笼中。

    物是人非。

    祝无执咀嚼着四个字。

    舌根随之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祝无执的指节修长,覆上温幸妤微凉的手背。她感觉到他胸膛灼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

    这触碰令她指尖不可控地一颤。

    祝无执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回过神来。

    他思索了几息,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我教你画幅雪竹图,可好?”

    声音低沉,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

    他曾因自负,亲手折断她这支青竹,害她变得死气沉沉,枯败颓唐。如今他想让她重新活过来。

    温幸妤嗯了一声,没有提任何意见。

    “枝节挺劲,凌寒不凋。雪落其上,愈显其苍翠。”

    他引着她的手,笔锋侧转,竹节便在纸上立起,一节一节,坚韧不拔。

    墨色由浓转淡,笔锋横扫,竹枝斜出,遒劲的线条在纸上延展,带着一种孤绝的韧性。

    分明是照着庭院墙边,被暮春夜雨浸润的翠竹所绘,却带着冬日雪竹般,与她如出一辙不肯摧折的坚韧。

    温幸妤任由他牵引,却有些心不在焉。

    当年祝无执教她习字,亦是这般拢着手。

    她初学握笔,总不得法,手腕僵硬,他温热的掌心便包裹住她的手,一笔一划,耐心牵引,悉心教导。

    那时烛火温暖,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如春阳化雪,万分柔和。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股酸楚无声地漫上喉头。

    笔下行去,那本该挺直的竹枝末端,突然带出一丝微弱的颤抖,歪了一点。

    温幸妤压下纷乱的心绪,不愿再多想,垂眼看着纸上的画。

    “雪意。”

    祝无执恍若未觉她方才细微的颤抖,只将声音放得更缓,引着笔锋游移。

    笔尖含墨极淡,轻轻掠过纸面,留下飞白,宛如薄雪初覆,虚虚压住竹枝的苍翠。

    祝无执握着温幸妤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腕的纤细,以及生机勃勃的脉搏。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眼睫低垂,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情绪,叫他看不分明。

    凉风将窗户吹开个缝隙,案上烛火一跳,光影剧烈摇晃,两人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

    雪竹图成。

    雪意凛冽,竹枝清瘦坚韧。

    案上烛光昏黄,两人得身影投在地上,恍若爱侣温情的相拥。

    温幸妤退开他的怀抱,看着案上的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祝无执看着她沉默的脸,缓缓开口:“今晨早朝,有老臣泣血陈词。”

    他顿了顿,凝视着她沉静清润的杏眸,低声道:“言我即位多年,中宫空悬,更无子嗣,此乃宗庙之不幸,社稷之大忧。”

    看温幸妤神情未变,不曾恼怒,他才继续道:“我温言抚慰,但他情绪激切,竟意图触柱。”

    87

    第87章

    ◎可愿为后?◎

    暮春雨夜,檐下悬着水帘,滴滴答答敲打石阶。

    祝无执的心跳也跟着滴滴答答,紊乱跳动。他背对烛光,身影投在书案上,将雪竹图蒙上一层阴影。

    睫毛微颤,投向温幸妤平静的侧脸,有几分紧张。

    “妤娘,你意下如何?”

    温幸妤差点被气笑,他怎么还有脸提出这种事?

    她有心直接回他一句,想要孩子就去充盈后宫。

    但她知道,这话若说出口,祝无执怕是又要发疯,指不定怎么折腾她。

    她压抑着怒火,缓缓抬首,唇边扯起极淡的笑意:“陛下,那些事,你便想如此轻轻揭过?这便是你口中的弥补?”

    明明神情是温顺的,语调是柔和的,可说出的话却令祝无执哽了声息。

    他道:“我不曾想轻轻揭过。”

    见温幸妤默不作声,他沉默了许久,叹息道:“罢了,此事我会压着。”

    温幸妤嗯了一声,把案上墨迹未干雪竹图挂起来,淡声道:“天色已晚,陛下若无事,我先歇了。”

    说罢,同他擦肩而过。

    刚走出去一步,手腕一重。

    她回过头,就见祝无执攥着她的手腕,垂眸望着她,眼底弥漫着几分惶然。

    “你现在不愿诞下皇嗣…没关系,我可以等。但中宫空悬,非社稷之福,我欲封你为后,母仪天下。”

    他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寻到一丝情绪,“妤娘,你…可愿?”

    他早猜到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故而想着退而求其次,一直暗中准备着封后的事宜。

    子嗣一事可以等。

    但他想和她成名正言顺的夫妻,想跟她共享江山,很早就想了。

    温幸妤一时怔愣,直直望入他漆黑的凤目。

    他眼底的神色很复杂,惶然、期盼、小心翼翼。

    她敛目垂首,“我出身寒微,如何敢登后位?恐遭天下耻笑。还望陛下三思。”

    祝无执的目光顺着她的发顶往下扫,停顿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心头忽然弥漫出无力。

    她总是这样。哪怕把再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都弃如敝履,甚至避之不及。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后位,在她心里的地位,或许还不如当年胡杨村那片菜畦。

    说到底,她从未爱过他,所以看不上他给的任何东西。

    祝无执性子孤傲独断,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捏着她的手腕寸寸收紧,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今日拒我,明日拒我,样样皆拒!你为何不能把心分给我一点?”

    说着,他唇齿间满是苦涩意味,望着她的目光难掩悲色:“你莫非……莫非连死后同穴也不愿吗?我的一切,你就这般弃如敝履。”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殿内死寂一片。

    温幸妤手腕很痛,但她没有挣扎。

    她仰头看他,眼底一片沉寂:“陛下,我给过你情。”

    “是你,”她直直看着他,眸中倒映着祝无执愈发苍白的脸色,笑了一下:“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话音落下,祝无执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到博古架,哐当一声轻响。

    他翕动着唇,望着她漠然的脸,良久才颓然地吐出几个字:“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嗓音沙哑:“我不会再强求什么,只要你留下,长长久久留在我身侧。”

    “就怎样都好。”

    *

    充盈后宫和绵延子嗣一事,终究是被祝无执以雷霆手段压下。朝臣敢怨不敢言,有些人难免起了别的心思。

    祝无执趁此机会,发落了几个结党营私的佞臣,朝堂恢复平稳。

    四月初夏,薛见春和李行简回到汴京。

    薛见春怀孕了。

    几年前夫妻俩剑拔弩张,薛见春一直在吃避子药,后来郎情妾意,两人自然想要个孩子。

    只是避子药伤身,薛见春调养了很久。直到年关前回到同州,她有了生孕。

    如今已怀胎四月,肚子微微隆起。

    祝无执和李行简在樊楼见了一面,叙话间,李行简面上有喜色,但更多的是担忧。

    他几乎不敢想,若是事情败露,两人会决裂到什么地步。

    祝无执早说过让李行简杀了他爹的话,但李行简迟迟下不去手。

    面对好友如此优柔寡断,他只是冷嗤了一声,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祝无执隐去了扬州一事的细节,只跟李行简说他误会了温幸妤,做了些错事,现在得不到原谅。

    李行简思索了片刻,想着春娘跟温幸妤关系还不错,便提出让二人多见面,说不定能开解开解。

    祝无执觉得也是个办法,遂隔日宣了薛见春进宫。

    *

    仁明殿夏海棠盛放,草木浓翠。

    温幸妤独坐书案前,素衣宽大,身形纤瘦。她面前摊开着张纸,正一笔一划誊写《清静经》。

    殿门忽然轻启。

    “妤娘!”嗓音清亮含笑。

    温幸妤闻声抬头,旋即眼底染上笑意。

    她昨夜就听祝无执说了薛见春怀孕一事,也知道对方今日会来。

    薛见春腹部已见明显的隆起,步子却依旧风风火火,英气俏丽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润光彩。

    温幸妤搁下笔,起身迎薛见春坐下。

    “几月不见,春娘愈发神采奕奕。”

    “天气热,快坐下喝点水,消消汗。”

    两人坐到湘竹榻上,薛见春喝了口温水,随之拉起温幸妤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眉飞色舞:“快摸摸,这小东西今日格外精神,闹腾半日了!”

    手猝不及防被那温热饱满的弧度包裹住。

    掌心下,清晰的胎动传来,一下又一下,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叩击着她的掌心。

    温幸妤的指尖瞬间蜷缩了一下,有瞬间怔忡。

    这样的搏动,也曾在她小腹中悄然萌发。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当时只有三个多月,偶尔会有细微的动静,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还记得,当初那碗苦涩的药汁,被她亲手灌下胃腹,她蜷缩在被褥间,疼痛伴随着黏腻的暖流,自腿间缓缓流下。

    身体疼痛的感觉已经模糊,但内心的痛苦,却从未离去。

    她不知怎得,忽然就想到了观澜哥。若是他还活着,他跟她的孩子,应该已经能读书认字了罢。

    可惜,如今他埋骨山野,她身处囹圄。她甚至不能给他上柱香,烧些纸钱。

    温幸妤轻轻抚摸着薛见春的小腹,压下泪意,朝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真好。”

    “春娘,恭喜你,你快要做母亲了。”

    薛见春察觉到温幸妤的眼底的伤感。

    她愧疚道:“对不住……”

    温幸妤摇了摇头,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方才只是在想,给你送些什么补品好。”

    薛见春这才松了口气。

    她道:“你跟我这么客气作甚?再说我这几个月都快吃补品吃吐了。”

    “你可别再给我送什么了。”

    温幸妤笑着把点心推过去,“好,不送。”

    “我记得你喜欢槐花糕,尝尝合不合胃口。”

    薛见春捻起一块,三两口吃了,点头道:“还不错。”

    温幸妤笑道:“边吃边跟我说说,你跟李明远如何了?他可体贴?”

    一提李明远,薛见春登时笑得眉眼弯弯,“体贴倒是体贴,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变得有些呆。他不知打哪儿听了个偏方,说山里的野樱桃对有孕的女子有好处,巴巴地骑马钻了大半日林子,回来时袍子都叫树枝刮破了,献宝似的捧着一小兜红果子给我。”

    “又酸又涩的,难吃死了。”

    她眼底尽是甜蜜笑意,“我笑他莽撞,他倒振振有词,说什么‘为娘子与这捣蛋鬼,钻十座山也值当。’你说,这是不是呆?”

    温幸妤跟着笑:“的确呆。”

    “不过这也说明,他现在很在乎你。”

    薛见春面上浮起红霞,垂眸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语调温柔:“也不知,这孩子生下来会像谁。”

    温幸妤道:“你二人样貌出色,孩子想必也会很漂亮。”

    薛见春登时笑开了,点头道:“你说得对,肯定会是个漂亮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薛见春扫过不远处书案上的纸张,目光落在温幸妤纤细的身形上,又定格在她消瘦的面庞。

    “妤娘,”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我知你心里难受。”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旁侧那卷翻开的《清静经》,“可这经文也说了,‘心无其心,形无其形’。你把自己的心困于囹圄,身体也会跟着枯槁的。”

    见温幸妤垂下眼睫,薛见春拉住了她的手,“纵有万般心结,千种对错,也总要有个了解。这般僵着,熬干的是你自己。”

    她没出口说的话,温幸妤明白。

    祝无执是帝王,哪怕她心气郁结而亡,他也不会有半分损失。

    可心绪一事,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她若能想得通,早该对他俯首帖耳,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

    窗外风过庭树,枝叶婆娑。

    温幸妤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沉默如同一尊碎裂的观音像。

    薛见春暗叹一声,心说明远说得对,这两人之间怕是经历什么事,心结比之前还要严重。

    她不再多言,捏了捏温幸妤的指尖,转移了话题,眨眼道:“待这孩子落了地,你便是他的干娘,如何?”

    “让他承欢膝下,给你这烦郁的日子添点鲜活气。”

    那两个字带着的期许,令温幸妤手指一颤。

    她动了动唇,缓缓抬眼望着薛见春赤忱的眉眼,终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她做春娘孩子的干娘。

    与祝无执无关。

    *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转眼署夏消逝,秋日已至。

    这几个月,薛见春和温雀会时不时入宫跟温幸妤叙话。

    温幸妤的情绪的确比之前好很多。

    祝无执命人往李府送了不少名贵药材,且几番暗中助李家的生意。这算是对薛见春开解温幸妤的恩赐。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祝无执有时候觉得,好似他们一辈子就这样了。

    她待他无情意,却也安安稳稳留在他身边。

    他想求更多,但又不敢求更多。常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他该心满意足。

    *

    初秋夜风微凉,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星闪烁。

    微风卷过院中竹丛,窸窣作响。正屋窗纸上映出一点昏黄烛火,摇曳不定。

    徐长业回到家中。他着素色襕衫,腰间束带松垮,显出几分下值归来的疲态。

    他驻足片刻,缓缓扫过四方庭院。

    从前只觉得这陛下赐的居所清幽雅致,而今踏入仕途,再看这院子,竟觉处处狭窄窘迫,处处透出寒酸气。

    就如同他这集贤校理的官职。

    他不免想到,汴京物贵,多少同僚熬白了头也赁屋而居。

    他心底那点不甘,被这凉凉的夜风一吹,愈发清晰起来。

    内室烛光昏暗,温雀正倚在榻边,两个孩子已在榻上熟睡,小脸红润,呼吸均匀。

    她脸上带着哄睡后的淡淡倦意,抬眼望见丈夫,便起身迎上,接过他解下的外袍。

    “回来了。”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孩子的梦。

    “都睡熟了?”他低声问。

    温雀点头。

    徐长业目光掠过妻子未施脂粉的面庞,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他俯身,指尖轻柔拂过幼子细软的额发,温热的触感令他心头发软。

    俄而,他直起身,跟温雀走到外间,坐到小案旁。

    案上烛火昏暗,映得徐长业侧脸轮廓分明,俊雅中透着难掩的郁结。

    “今日如何?”

    温雀倒了杯温茶推到丈夫跟前,面带关心。

    徐长业并未立刻作答。

    他喝了口茶,轻轻搁下茶杯,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校理之职,清倒是清贵,”

    “只是终日埋首旧纸堆中,校勘典籍,编纂文书,终究是案牍劳形,难有寸进。”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穿过烛光看向温雀:“孩子们一日日大了,总在这方寸之地嬉闹,终非长久之计。可我俸禄不高,人脉稀薄……”

    他微微摇头,轻叹一声。

    温雀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并未接话。

    徐长业目光重新投向内室的门帘,仿佛在透过帘子看熟睡的孩子。

    “两个孩子都聪慧。”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惜我出身寒微,别说日后为孩子谋个好前程,觅条平坦轻松的路,就连现在寻个好先生……”

    “都不容易。”

    温雀脸色不大好看,她抬眼看着丈夫俊雅的面容,一只手握紧了茶杯:“徐子由,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徐长业起身,从背后环抱住温雀,贴着她的耳畔,温声道:“雀娘,你阿姐如今虽得陛下恩宠,但……”

    “天恩难测,没有得力的娘家帮助,单凭一人之力,纵有万丈恩宠,又能维系多久?”

    “按你阿姐固执的性子,待耗尽了陛下耐心,届时会落得何种下场……雀娘,并非我危言耸听,你且好好想想。”

    “为咱们的孩子,为我,为你姐姐…好好想想。”

    温雀握着茶杯的手指骨节泛白,良久,她闭了闭眼,重重搁下茶杯。

    “只此一次。”

    她顿了顿,“只是为了阿姐,为了孩子。”

    嗓音干涩,像是在强行说服自己。

    【作者有话说】

    晚上一点左右还有一章[撒花]

    88

    第88章

    ◎干娘◎

    隔日温雀入宫跟温幸妤叙话,辞别前艰难启齿,说丈夫在集贤馆过得不大好,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没那般功利,她往严重了说,言徐子业遭受了排挤,郁郁不得志。

    温幸妤沉默了很久,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让妹妹先回去。

    殿内恢复安静,温幸妤黯然独坐窗边,手中握着一柄团扇,天气那般热,她却没有拿起扇凉,神情恍惚。

    她一遍遍想着雀娘的话,想着那张和自己七分像的面庞,眼眶红红软声祈求。捏着扇柄的手不自主一点点收紧。

    按理说,仕途一事,全凭个人。可雀娘说,徐子由在集贤馆遭受排挤。

    是能力不足受排挤,还是…祝无执暗示了其他官员,故意而为?

    上次雀娘的祈求,是祝无执威胁指使,那这次呢?是不是也跟他有关。

    她不愿以恶意揣测旁人,但祝无执…她很难不怀疑他。

    *

    当天夜里,疏星两三点,一窗月凉。

    纱帐内昏暗,温幸妤睁着眼,出神望着帐顶水墨画模糊的线条,毫无睡意。

    祝无执习惯了每日待她呼吸均匀睡熟,再小心翼翼抱着她睡。

    他知她今日为何失眠,宫人夜里禀过她跟温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思及此处,祝无执眼神冷了冷。

    人心不足蛇吞象,徐子由学识能力下乘,权欲却不轻,竟想从妤娘身上下手。

    妤娘又是个心软的人。

    想到她的赤忱善良,他心底一软,侧过去搂住她的腰身,低声道:“睡不着?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

    温幸妤侧过脸,透过黑暗看到祝无执寒星般的凤目,正定定瞧着她。

    她不知怎么开口,侧回头躺平,幔帐里只有二人纠缠的呼吸声。

    祝无执也不催,搂着她的腰肢,轻轻摩挲。

    瘦了。

    又瘦了。

    他内心涌上不满,心说御膳房一群废物。琢磨着天南地北召几个厨子,不然她这样消瘦下去怎么行。

    祝无执虎口有薄茧,摸着她的腰时,哪怕隔着寝衣,也酥酥痒痒的。

    她没忍住躲了躲,按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别乱动。”

    祝无执凑近她的耳畔,“嗯?”

    气息喷薄在肩颈耳朵上,她一个激灵,抬手挡住自己的耳朵。

    “今日雀娘入宫,跟我说了些事。”

    她怕祝无执又凑过来做什么,干脆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祝无执顿了顿,把脸埋在她侧颈窝,“什么?”

    唇瓣贴在她颈上,潮湿柔软,说话时又热又痒。

    她不知他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推了推他的头,身子又往后缩了点,开口道:“她说…徐子由在集贤馆受到了排挤,郁郁不得志。”

    祝无执缓缓离开她的侧颈,唇瓣移到面前白皙的耳垂上,亲啄了一口。

    在温幸妤变脸前,他施施然开口:“排挤?或许是事做不好,同僚嫌弃。”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

    温幸妤哑然。

    祝无执没有为难她,替她说了出来:“妤娘,你想帮温雀一家,对吗?”

    不等温幸妤回答,他直接了当道:“这样罢,户部正好有个空缺,过几日我下旨,调他过去。”

    温幸妤:“……”

    怎么就直接决定了呢?*这样开后门,岂不是对其他官员不公平。

    之前任职一事她都良心不安了许久,今日这事比任职还严重,她如何能帮这种忙。

    方才睡不着,也不过是在想妹妹那边如何解释。

    她对祝无执道:“这样不好,徐子由想升迁,该靠他个人政绩能力,而不是这般。”

    祝无执没想到她会拒绝,又有些感慨她的天真。

    人生来分三六九等,仕途一事,本就不存在太多公平。

    高官之子,生来就注定仕途平坦,若再做出几分政绩,比寒门士子更容易青云直上。

    更不用说还有公侯之子,可凭祖上荫蔽做官。

    他哄道:“此事你不必忧心,我自会解决。”

    徐子由这样的人,他大可以一道圣旨贬谪,甚至是罢官。可妤娘在意她那个蠢妹妹。

    跟她有关,故而他愿意多些耐心,用温和手段。

    户部的确是个好地方,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但现在那里面的官,一个两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子由进去,他只需暗示户部尚书,不要在意其身份,正常相待即可。

    届时徐子由少不了受磋磨,等遭人寻了错处,同僚弹劾,被他流放去千里之外,可就怨不得他了。

    而温雀则作为让妤娘安心的“质子”,继续留在京城。

    温幸妤不知他所想,叹了口气:“陛下不必因为我而顾及其他,该怎样就怎样。”

    她不想求他任何事,似乎这样的帮助,会让她受过的伤害,草草翻篇掩盖。

    祝无执嗯了一声,再次凑近温幸妤,直把人抵在墙边。

    温幸妤搡着他的肩膀,恼怒道:“陛下不好好躺着,挤我作甚?”

    祝无执抬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绕着她散在耳边的一缕发丝,目光灼灼盯着她瞧。

    哪怕一片昏暗,温幸妤也感受到他犹如实质的目光。

    她有些慌,把发丝拽回来,“你,你别乱来!”

    祝无执低笑了一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贴近她的耳畔,轻轻吐气:“乱来?什么乱来?”

    他凑近逗她,嗓音悠悠,低沉悦耳。

    温幸妤缩在墙边,被他这孟浪的行径弄得很不自在。

    她没忍住踢了他一下,语气很凶:“你要再不睡觉,就去批奏章。”

    温幸妤难得有丝鲜活气,祝无执心尖发软,还有几分酸涩。

    她很久没这样跟他说话了。

    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尖,“嗯…怎么不叫陛下了?”

    温幸妤:“……”

    她就不该给这个下流胚半分好脸色。

    更不用说她到现在都怀疑,是祝无执指使人排挤徐子由。

    不然他怎么不等她问,就直接说把人调去户部。

    总感觉他是故意借机让她提出来,让她觉得欠他人情,然后缓和关系……

    她最近情绪一直不大稳定,忽喜忽悲的,思绪纷乱之下,又不高兴了。

    “祝长庚,我要睡觉了。”

    语气有点冷硬。

    祝无执顿了顿,没再逗她,把人搂进怀里,摸了摸她脑后柔滑的青丝。

    “好,咱们睡觉。”

    语调温柔缱绻。

    温幸妤心里有些难受,这么多日子,难得没有抗拒他的怀抱。

    一夜安眠。

    *

    过了几日,徐子由被调到户部,虽说是正六品平调,但户部是实权部门,非集贤馆能比。

    温幸妤听到消息,面上如常,心底却在冷笑。

    看吧,祝无执果然是故意的。

    不然为什么忽视她的话,把人调去了户部。

    徐子由春风得意,走马上任那天吃醉了酒,夜里抱着温雀,俊雅的面上带着迷蒙的醉意,一会叫雀娘,一会一个劲儿叫娘子。

    温雀沉默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本该高兴的,却笑也笑不出来。

    但很快,徐子由就发现户部的差事不是好干的。

    那些老油子,每一个都令他心力交瘁,吃了亏也只能咽进肚子,有苦说不出。

    可路是他选的,户部也着实是晋升的好地方,能力不出众,便只能走旁门左道,对着上司同僚点头哈腰,讨好卖乖,下值便去吃酒攀关系攒人脉,期望考核时能给他个好评价。

    曾经清俊柔和的青年,逐渐变成了权欲熏心的官僚。

    温雀看着这样的丈夫,只觉得好陌生。

    *

    日子一天天过去,走过夏,走过秋,又是寒冷冬季。

    温幸妤和祝无执关系有所缓和。

    温雀和薛见春时常入宫,她对皇宫外面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

    只是很奇怪,情绪忽而低落,忽而愉悦,有时候兴致上头提笔写字,不过几息就烦躁不已,把纸揉成团丢进纸篓。

    祝无执发现了异常,可太医轮流看了,都说没什么问题,甚至郁结已解,身子都好了不少。

    他只好暂且压下不安,给远赴湘西寻子母蛊解药的曹颂去了信,让他如果能找到好的巫医,尽快带回京城。

    温幸妤对自己的变化倒不担心,她大抵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想出宫,想摆脱这一切。

    深夜寂寥,有时她会梦到雀娘,哀求说“阿姐,你帮帮子由吧”。梦里面她拒绝,雀娘愤恨怒骂。

    当初祝无执忽略她的话,把徐长业调任户部,如此一来便是她被迫承了他的情。这种认知,让她心里闷堵得厉害。

    除此之外,更多时候她梦到的是扬州的事。雪夜山林,朝她破空而来的箭矢;舱室深夜,祝无执冷漠的眸光,和那银针刺入皮肉的痛楚和屈辱。

    她忘不掉。

    不论她怎么麻痹自己,都翻不过去这些事。

    怎么可能轻轻揭过去?

    她恨他。

    恨死他了。

    *

    元月十三,薛见春诞下麟儿。

    满月筵的时候,温幸妤和祝无执着寻常衣袍,只带了内侍王怀吉随行,前往李府参加洗儿会。

    许多人家送了彩画钱、金银钱、彩缎、珠翠等,祝无执也命了送了不菲的贺礼,除此之外温幸妤给孩子做了一双虎头鞋。

    添盆的时候,亲友向浴盆投金钱银钗,在场已婚未育者争抢往水中投枣子,寓意“早生贵子”。

    温幸妤投了金线,一转头,就看到祝无执往里面丢了好几把枣子,浮起来水面上红红一片。

    温幸妤:“……”

    没皮没脸。

    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温幸妤臊得慌,转身就走。

    祝无执面不改色,任由旁人看,见温幸妤离开,才慢悠悠跟了上去。

    李府来的大多是商贾人家,也有几个官,认出了祝无执后,赶忙讪讪一笑,不敢再多看。

    洗儿会结束,便是主家招待客人的宴席。

    温幸妤和祝无执没去参加,跟着李府的婢女去了后宅,见到了抱着孩子哄的李行简和薛见春。

    屋子里炭盆很足,暖烘烘的。

    两人要行礼,被祝无执抬手制止了。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热薄红的脸,主动替她解开斗篷,又解开自己的大氅,一齐挂到旁边的金丝楠木架上。

    李行简夫妻对祝无执的行为看在眼里,默默对视一眼。

    这么傲慢的人,竟也有如此悉心的一面?

    四人落座。

    薛见春习武多年,恢复的不错,面色红润,精气神很足。

    她把李行简怀里的孩子抱过来,笑嘻嘻看着温幸妤:“安安他干娘,要抱抱吗?”

    温幸妤愣了一瞬,正要推拒,忽然手臂微沉。

    婴儿特有的软甜奶香传来,温幸妤的手臂登时僵住了。

    襁褓里的孩子脸蛋红扑扑,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转动,小嘴咂吧着。他那样小,软乎乎的,脸上还能看到白色的细小绒毛。

    温幸妤手足无措,慌忙学着方才薛见春的样子,小心翼翼抱着。

    薛见春笑眯眯指点,伸手帮她调整了下姿势:“放松,托着头和腰……”

    “对,就这样,别害怕。”

    温幸妤抱着,垂眸凝视着怀中这小小的生命,一股酸涩又温软的情绪翻涌上来。

    “怎么样,安安可爱吧?”

    薛见春的笑声让温幸妤回过神来。

    她点了点头,抬起眼,就见祝无执正静静瞧着自己,眸光温柔。

    她避开他的视线,把孩子还给薛见春,笑道:“不知安安何时会喊人,你可别忘了教他唤干娘。”

    薛见春哈哈一笑,满口答应:“那是自然,让咱们安安先叫娘,第二个叫干娘……”

    她戳了戳李行简的胳膊:“最后再叫爹。”

    李行简也跟着配合,夸张唉声叹气:“有了朋友忘了丈夫,春娘你好狠的心。”

    三人都笑了起来,氛围快活。

    祝无执静静坐着,目光落在薛见春怀里的稚儿身上,眸光柔和。

    如果他和妤娘有孩子,也当是这般可爱模样。

    *

    三月暮春,李行简夫妻抱着安安回了同州祭祖。

    当月底,夜雨绵绵,庭院水雾腾起。

    拱垂殿灯火通明,祝无执坐于案前,执笔批阅奏章。

    烛影幢幢,他眉心微蹙,面带疲倦。

    夜渐深,雨打檐瓦的声音扰得人心烦。他略感疲惫,放下朱笔,伸手揉了揉眉心。

    皇城司指挥使忽然求见,祝无执让人进来。

    指挥使拱手,从怀里拿出封信;“陛下,同州密信。”

    听到同州两个字,他心底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王怀吉把信接过来,呈到他面前。

    他拆开,每看一张纸,脸色就难看一分。

    待信全部看完,他脸色彻底冷凝,方才那点朦胧的倦意散了一干二净。

    他凝坐不动,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张信纸上,周遭一片死寂。

    案上烛火跳跃不定,光影在他绷紧的脸庞上晃动,明暗交替。

    窗外雨声愈发急促,庭院花草被打得东倒西歪。

    信上说,李家老宅除仆从外的所有主子,皆中毒身亡。

    下毒的,是薛见春。

    而李行简瘫在榻上的父亲,因吃得不多,中毒未即刻毙命。薛见春一脚踹裂屋门,冲进去乱剑刺死了他。

    89

    第89章

    ◎隐瞒◎

    薛见春毒杀几十口人,哪怕是为父母报仇,也死罪难免。

    她大抵是知道这一点,在官府的人上门前,抱着几个月大的安安,跳河自尽了。

    李行简没死,被下了另一种慢性毒,随着时间推移,会穿肠烂肚,骨肉消融,直至死亡。

    此毒……无解。

    殿内灯火摇曳,祝无执捏着纸张的手指发颤。

    他猜到过薛见春知道真相后,定会和李行简决裂。

    但没想到会是如此惨烈的方式。

    祝无执垂下眼,静坐片刻后,起身走到烛台跟前,把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舌一点点吞没纸张,他望着跳跃的火光,神情微怔,直到指尖被火烧地一痛,才蓦然回神。

    他把几张纸烧了个干净,心却难以平静。

    如果…如果他当初多劝劝李行简,是否不会走到这般地步?

    烛火将他眼底映出一片橙红色,他站了很久,才转身吩咐静立的皇城司指挥使。

    “待明远处理完家事,护送他回京。”

    “另外…帮他寻解药。”

    指挥使拱手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殿外浓稠夜色。

    夜气沉沉,透出几分料峭寒意,全然不似将夏时节。他无声伫立许久,才收回视线,起身步出殿门,往仁明殿去了。

    他沐浴后走进内室,温幸妤正迷迷糊糊起身,似乎是想倒水喝。

    祝无执上前,主动倒了水递到她唇边。

    温幸妤接过喝了几口,也稍微清醒了点。

    殿内昏暗,她隐约察觉到祝无执心情不大好,随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祝无执往桌上放杯子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搁下。

    “都是些朝政杂务。”

    温幸妤哦了一声,躺了回去。

    祝无执从她背后抱着她,直到怀中人呼吸均匀,他依旧毫无睡意。

    她刚因为安安诞生,做了他的干娘心绪有所好转,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

    李家的事,坚决不能被她知晓。

    *

    六月份,李行简回到了汴京。

    祝无执微服出宫,两人约定在樊楼见面。

    他默然端坐于窗畔,片刻后雕花门扇被推开,李行简蹒跚而入。

    抬眼看去,祝无执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昔日风流蕴藉,意气风发的巨贾李行简,如今行尸走肉般,深陷的眼眶中两颗眼珠黯淡,青袍空荡荡地垂挂于骨架上,形销骨立。

    他甫一坐下,便用帕子捂着唇咳嗽起来,鲜血顷刻渗透了丝帕。

    “你……”祝无执握着茶杯,干涩道:“莫要放弃,我已命人去寻解药。”

    李行简苦笑摇头,嗓音沙哑:“不。”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活着?”

    至爱反目成仇,刃尽阖门,怀抱稚子投河,亲人俱殒。

    祝无执沉默,想要劝几句,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见到挚友,李行简强撑了几个月的冷静,彻底维持不下去。

    他抱着头,神情痛苦,眼泪横流:

    “你知道吗,那天是我二叔寿宴,春娘给我倒了杯酒,笑得很温柔,我喝药就昏迷过去,待醒来时,整个府邸静悄悄的。”

    “我头疼欲裂,推门出去……见到了一地死人。”

    “那天的雨好大,我以为我在做梦,直到被下了迷药的仆从醒来,惊声尖叫。”

    “我冲到我爹房里,看到了几乎…几乎成肉泥的他。我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出门,到河边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着。”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我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就看到…看到……”

    他闭了闭眼,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说:“春娘抱着安安,浑身湿透,脸色惨白躺在那……我不敢相信那是她。”

    “她明明那么坚强,怎么就选择自尽了呢?河水多冷啊……”

    “我宁愿她杀了我……而不是独留我一人面对这一切。”

    祝无执心头发涩,听不下去了,倒了杯茶,递给李行简,试图阻止他继续陷入痛苦回忆,折磨自己。

    李行简接过茶,手指紧紧捏着杯子,没有喝。

    他垂着头,脸色苍白绝望。

    “你当初说得对,我是个蠢货。当初要是听你的话,要么把我爹杀了,要么跟春娘挑明一切,哪怕她恨我,也好过带着安安……带着安安寻死,走了绝路。”

    说罢,李行简又剧烈咳嗽起来,祝无执看到手帕上的鲜血里混着碎肉,微微侧开了视线,不忍再看。

    “长庚,待我安顿好一切,将家财散尽,就下去见春娘赎罪。”

    “你说…她会想见我吗?”李行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恐慌:“会不会黄泉路上也不愿见我一面。”

    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他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恩怨已了,不会的。”

    李行简听到祝无执笃定的回答,嘴角向上提了提,只是笑比哭还难看。

    俄而,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坐直身子抹掉脸上的泪,“待我去了,还望长庚能劳心费力,把我葬在春娘和安安墓穴旁。”

    祝无执本想问为什么不合葬,待看到李行简苦涩的神情,旋即就明白了。

    他怕薛见春觉得晦气。

    祝无执心里发堵,良久才嗯了一声。

    李行简神情松怔了些,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

    雅间陷入沉寂。

    半晌,他转过头看着祝无执,嗓音很轻:“长庚,我悔之晚矣,但你还来得及。”

    “有些事强求不得。毋待玉碎珠沉,芳魂杳然,方悟迟也。”

    说罢,他未等回应,起身拱手后,缓缓离去。

    门被无声地拉开,复又轻轻合拢,青衣消失。雅间内,只余下祝无执一人独坐。

    强求…不得吗?

    *

    七月份的时候,李行简自尽了。

    他散了一半家财,剩下一半捐入国库。

    祝无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殿中批阅奏折。

    他愣了很久,耳边的声音似乎都变模糊了。直到王怀吉轻声呼唤,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祝无执神色很平静,他借巡查为借口,瞒着温幸妤,出宫为李行简办后事,葬在了薛见春墓地旁边。

    汴京山野草木繁盛,阴云低垂。

    众人早已默默散去,他独自立在墓碑前,垂眸凝视着碑上那行新刻的名字。

    纸钱灰烬犹在风中盘旋飞舞,几片被风所迫,轻轻贴在冰凉碑石上。

    祝无执伸出手,想把纸钱取下来丢进火盆,然而一阵风过,纸钱又飘然离去了。

    不知站了多久,细密雨丝悄然垂落,初时如雾,继而转急,簌簌有声,打在坟前未熄的香烛之上。

    王怀吉悄悄在祝无执身后撑伞。

    雨线无声织着,天地之间唯余一片灰蒙水色,渐渐模糊了石碑的轮廓。

    祝无执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垂眸转身,“回罢。”

    八年好友,共饮浊酒,共谋大业,如今只剩此碑。

    *

    盛夏天气,哪怕殿内摆着冰盆,也难消暑气。

    温幸妤常常整个下午都恹恹地侧躺在榻上,连书也看不进去。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不慎说漏嘴,让她知晓了李家的事,遭皇帝责罚。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牵着温幸妤的手在御花园散步。

    两人走了一会,坐到凉亭里。

    桌上摆着冰过的瓜果,琉璃盏里盛着葡萄,晶莹剔透。

    温幸妤倚在凉亭朱漆栏杆上,蝉声聒噪,穿透层层叠叠的碧叶,吵得她心烦气躁。

    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绪不宁。

    祝无执剥了葡萄放在温幸妤唇边,她偏过头没有吃,他也没强求,自己吃了,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指尖的汁水。

    “陛下,”温幸妤的声音带着倦意,懒懒散散飘过去,“春娘一家何时归京?前些日子信里说,同州暑热难当,想是该动身回京了罢?”

    祝无执擦手的动作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他把帕子随手放在桌上,抬眼望向温幸妤,眸底映着她恹恹的面容。

    “明远和春娘性子都逍遥,前日信中说,二人忽起了游兴,要去荆湖一带走走。那地方山水清绝,想必是乐不思蜀了。”

    他语气舒缓,听不出半分异样,末了笑了笑,“估摸着…要到年底方能回京。”

    “年底……”

    温幸妤喃喃,叹息了一声:“还要这般久么?我想安安和春娘了。”

    祝无执面色不变,安抚道:“年底就见到了。”

    温幸妤叹了口气,“孩子还小,就这么抱着东奔西走,这两人也真是的。”

    祝无执道:“莫担心,李家资产颇丰,虽寄情山水、游历四方,也不会碍安安之康。”

    温幸妤一想也是,出行仆从跟随,四处都有产业,哪里会苦了安安。

    她点了点头,心情好了点。

    “希望春娘和安安早点回来。”

    祝无执垂下眼,觉得喉咙发堵:“会的。”

    不会了,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就连那些信,都是他一手伪造。

    从去岁起,妤娘情绪就忽喜忽悲,很不对劲。他怕她得知真相会彻底崩溃。

    明知道纸包不住火,他还是选择暂且隐瞒。

    等日后她好一点,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真相罢。

    *

    徐长业调入户部也不过数月光景,当初那点得意,早已被户部那些老油子的算计和排挤踩了粉碎。

    案牍如山,却无寸功可立,徒然消磨着那份自诩的才情。

    深秋夜风寒凉,他推开院门。

    屋内烛光昏暗,温雀正低头绣帕子上的花纹,听到动静也只是抬了下眼。

    这几个月,徐长业几乎天天和同僚吃酒到深更半夜,夫妻俩关系变得很疏离。

    徐长业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走到妻子身边,低柔道:“雀娘……”

    温雀顿了顿,并未抬头。

    “户部…那里头的水,比我想的深了百倍千倍,”他艰难地开口,神色疲惫,“明枪暗箭,处处掣肘,我,我……”

    他颓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指捏着眉心,“举步维艰啊。”

    温雀依旧沉默,针线穿梭,节奏不变。

    看着妻子冷漠的脸,徐长业心头那点不甘和焦灼,在酒意下窜起一股邪火。

    他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急切:“雀娘,我知你为难,可眼下只有一条路能解这困局。”

    【作者有话说】

    两点左右还有一章~

    90

    第90章

    ◎离别◎

    温雀终于停下了针,抬起眼。

    曾经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此时唯有冷霜。

    “雀娘,你再去求求阿姐?”

    徐长业拉着她的手,“你想想,我若在此处栽了跟头,这官途便算到了尽头。两个孩子……他们还那么小,日后进学、婚配,哪一样不需要父亲有份体面?难道你忍心看他们将来也如我们当年那般,处处仰人鼻息,受人白眼?”

    他顿了顿,“你姐姐现在受宠,可这荣宠能保几时?娘家无人支撑,她便是那无根的浮萍。我们好了,她才……”

    “够了!”

    温雀把绣棚拍桌子上,压低声音,怒道:“你还要我如何?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如今竟有了第三次!你真当我阿姐是通天梯?还是要逼死她才算完!”

    徐长业被这话刺得一窒,酒意混着焦躁直冲头顶。

    他霍然站起,“逼死她?”

    “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帮帮自己的妹妹,帮帮自己妹夫的前程,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我徐子由难道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泥里吗?!”

    话音未落,“啪!”一声脆响。

    徐长业只觉得左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被打得猛偏过头去。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温雀。

    她站在那,胸口剧烈起伏,打他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烛光映在她双眸里,仿佛两簇火焰。

    这一巴掌,仿佛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身体晃了晃,重重跌坐回身后的椅子上,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悲凉绝望。

    脸上的痛楚让徐子由瞬间清醒了大半,看到妻子悲戚的模样,他踉跄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

    “雀娘!雀娘!”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去抓她垂在身侧冰凉的手,“我错了,我混账!我灌了黄汤就胡说八道!你打得好!打得好!”

    他仰着头,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指痕,声音哽咽:“我……我只是心急如焚,你看看我,看看孩子们,我若倒了,这个家怎么办?孩子们将来怎么办?你姐姐只需在陛下面前,稍稍提点一句,就一句!或许就能峰回路转!”

    “雀娘,我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看着这个家……”

    他攥着她的手,苦苦哀求,涕泪交加。

    温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她只是低垂着眼,目光空洞地落在他扭曲的脸上。

    这张脸曾经清雅温润,令她心折。可此刻这张面容扭曲着,写满了全然陌生的东西,贪婪、算计、因不得志而滋生的怨毒。

    那层温润如玉的书生气,早已被官场的泥沼和内心的欲望吞没。

    这还是那个青梅竹马护着她长大,在寒窗下为她挡风,在书卷旁对她温言浅笑的徐子由吗?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温雀猛地用力,狠狠甩开了他紧攥不放的手。

    力道之大,让跪着的徐长业往后一仰。

    “徐子由,”她缓缓站起身,俯视着跪在地上,满脸惊愕的丈夫,一字一句:“你想要权势富贵,我不拦你。从此以后,你自己去争吧。”

    她顿了顿,做好了决定:“我们和离。”

    干脆利落。

    徐长业如遭雷击,僵跪在原地,脸色惨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说不出一个字。

    温雀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内室。薄薄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微弱的烛光。

    徐长业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入窗棂,他打了个哆嗦,倏地回过神来。

    不,不能和离。

    他不能失去雀娘,他爱她。

    更何况…要是和离,他才算是彻底完了。

    *

    徐子由第二日告假,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和温雀长谈。

    窗外落叶簌簌,流云缓缓。

    两人对坐在桌边。

    徐子由看着温雀冷漠的脸,涩然道:“雀娘,我不同意和离。”

    “我不……”

    温雀毫无波澜地截断了他:“那就离京。”

    徐子由愕然看着她。

    “上奏疏,自请外放。”

    温雀平静地看着他,“无论岭南瘴疠之地,还是西北苦寒边州,只要此生不再踏足汴京一步,我都会陪你去。”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失魂落魄的脸,投向窗外飘飘扬扬的枯叶:“徐子由,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情面。”

    之前她一直自欺欺人,觉得丈夫说得对,只有娘家强大,阿姐才能更好。

    可她当真不明白徐子由的算计吗?她明白的。

    她自私自利,为了丈夫和孩子,不断往阿姐几乎崩溃的心绪上添柴,把阿姐往深渊处推。

    不能再给阿姐添麻烦了。

    只要离开京城,就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不会成为她的负累。

    她们姐妹分别十几年,绝不能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她跟徐子由离开,能保留住和阿姐亲情,以及最后的体面。

    这是最好的结局。

    徐子由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挺直的脊梁弯下去。他垂下眼,看到微微晃动的茶水中,映着他恓惶难看的脸。

    良久,他翕动着唇瓣,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想留住雀娘,保住仕途,离京是他唯一的选择。

    徐子由没有再看温雀,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案旁。那里散乱堆着些他之前带回来的户部文书草稿,还有未用完的笔墨。

    他颤抖着手,抽出一张空白的奏疏纸,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蘸墨。

    又回头看了眼静坐的温雀,看到她决绝的目光,明白不可回旋,终不再犹豫,手腕用力压下。

    不再是往日隽秀的笔体,字迹带着一股悲戚的潦草。

    “臣徐子由,才疏学浅,调至户部后,夙夜忧惧,恐负圣恩。近日深感案牍劳形,心力交瘁,更兼水土不服,沉疴难起,恳乞陛下天恩,怜臣微躯,允臣外放,得一清净之地,稍事调养。”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在他心上剜下一刀。他写着自己“水土不服”,写着自己“沉疴难起”,这拙劣的借口,与“乞骸骨”无异,无异于自断前程。

    远离繁华汴京,远离权力中心,他徐子由的名字,将迅速被遗忘,淹没于芸芸众生。

    写到最后几字,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不成字形。最后一笔落下,他猛地掷开笔。那支陪伴他寒窗苦读,也曾书写过风花雪月的毛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墨迹四溅。

    温雀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徐子业亦是,狼狈跌坐在地上,捂脸痛哭。

    *

    温幸妤得到雀娘和妹夫准备离京的消息时,万分震惊。

    她问雀娘为何,雀娘只说徐子由不适应官场,身子也不大好,想着去州县任职更轻松些。

    说实话,温幸妤并不相信。

    她虽未多见过徐子由,却通过之前两件事,看得出这妹夫一心往上爬,怎么可能愿意自断前程离京?

    可不论怎么问,温雀都是这个说辞。

    更奇怪的事,祝无执同意了徐子由的请求。

    按道理,他让徐子由在京任职,是想用来留下她。

    可如今却轻飘飘放走了。

    温幸妤焦急不已,夜里试探祝无执的态度,看着他无所谓的神情,隐隐怀疑是他故意而为,让户部的人为难徐子由,逼走他。

    至于原因是什么,她想不通。

    到最后,她都没能说服温雀留下。

    温雀一家离京的那天,是个秋雨天。

    温幸妤和祝无执着常服,前去送行。

    雨幕如织,温雀将两个孩子抱上马车,徐子由穿着青布直裰,身形清减,立在马车边。

    远远看到二人,徐子由深深揖下,姿态恭谨卑微。

    温雀安顿好孩子,目光穿过的雨帘,直直望向伞下那抹纤瘦身影。

    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阿姐!”温雀哽咽呼唤,朝着姐姐奔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蓑衣和鬓发。

    两人相拥,温幸妤紧紧抱着妹妹,身体轻轻颤抖。

    “雀娘……”温幸妤带着浓重的哭腔,温热的泪水落在妹妹的颈窝里,“是阿姐没用,我对不住你。”

    温雀的肩膀随哭泣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不,阿姐别这么说……是妹妹……是妹妹做错了事,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温幸妤感觉到妹妹纤细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声声啜泣,令她心疼。

    她轻轻抚过妹妹单薄的脊背,咽下泪水,抖着声线安抚:“雀娘,乖,别哭了。”

    两人抱着哭了一阵儿,才互相擦拭眼泪,哽咽着嘱咐对方。

    温幸妤摸了摸温雀的头,眼圈发红,柔声交代:

    “此去岭南,跋山涉水,千万当心。那地方蚊虫多,湿热,要注意身子。”

    “若有难处,一定一定要递信来。”

    “……”

    祝无执垂眸看着温幸妤垂泪,捏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

    雨势渐大,温雀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她深深地看了姐姐最后一眼,“阿姐,我走了。”

    “你……千万保重!”

    说罢,她决绝转身,掀开车帘钻进马车。车帘在她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徐长业又朝温幸妤和祝无执拱手作揖,随之也上了马车。

    “启程!”

    车夫扬鞭,车轮碾过湿滑泥泞的地面,发出闷闷的声响。

    “雀娘!”

    温幸妤看着那青篷马车移动,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悲戚的呼喊,踉跄着向前追了两步,脚下湿滑的泥泞让她几乎跌倒。

    祝无执把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低声安慰:“他们还会回来的。”

    温幸妤却像是没听见,失神地望着马车在雨幕中越来越小。

    雀娘……就这么离开了。

    离别十几载,相聚不过两年,就又要分别。

    山水迢迢,她能等到相见的那天吗?

    祝无执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上。

    他把伞给了身后静立的内侍,把温幸妤横抱起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温幸妤终于压抑不住,伏在祝无执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祝无执的衣襟很快被温热的泪水濡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轻叹一声,摸着她颤抖的脊背,柔声哄道:“莫哭了,日后还有机会相见。”

    温幸妤揪着他的衣襟,听到他的话,内心生出怨怼。

    这事分明是他推波助澜,现在却摆出这副*怜香惜玉的善人模样。

    当真虚伪极了。

    *

    温雀离开后,温幸妤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没人入宫陪她说说话,每日醒来抬眼一望,便是高高的宫墙,和沉默寡言的宫人。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天夜里坐在窗边发呆,第二天就病了。

    待她醒来,仁明殿的宫人又换了一批。

    她觉得心里发堵,拒绝跟祝无执交流,只有收到薛见春来信时,才会展露笑颜,心平气和跟祝无执说一两句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两个月时间,仁明殿都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温幸妤郁郁寡欢,祝无执也愈发喜怒无常。

    朝堂人人自危,宫人叫苦不迭。

    十月份,宫里的梅花开了。

    温幸妤病愈,觉得殿内闷得她头疼,披了斗篷后去梅林透气。

    初雪方霁,宫苑里一片素白澄澈。西苑梅林新雪压枝,梅花初绽。

    红萼白雪,清冷寂静。

    温幸妤踏雪缓行,雪气和梅香入鼻,感觉闷堵的肺腑通畅了不少。

    “姐姐快些!”

    两个年轻宫女的声音在几步之外假山石突兀响起。

    “对了,你听说了吗,李家捐钱开的德善堂,咱们老家青州那边也建好了。”

    “自然知道,那李家主可真是个大善人啊……可惜命不好,全家惨死,他也自尽了。”

    李家,什么李家?

    温幸妤足下生根,蓦地僵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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