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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不明白

    “他失温了,”牧浔语气冷肃,“把手术刀和镊子给我。”

    靠在宿敌怀里的云砚泽安静得过分,那张曾经冷静自持的侧脸浅浅倚在他的颈窝,眼眸紧闭,看上去灰败而了无生机。

    银发男人艰难的、微弱的喘气声轻飘飘垂落在牧浔的锁骨,肩膀已经被首领重新拆了绷带,露出狰狞的一道贯穿伤。

    失去了绷带的下一瞬间,伤口又开始汩汩溢出液体。

    安月遥在牧浔递来的急救包里一顿翻找,把工具和消毒药水递给他:“我已经给他打了好几针愈合剂,但就是止不住……”

    她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浔哥,是我哪一步处理不对吗?”

    时间紧急,她只能给伤者做最简单的处理。

    手术刀剜开皮肉,怀里的人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感一般,任由牧浔在溃烂的伤口里一顿翻找,首领默不作声地低着眉眼,问她:“都给他打了什么药?”

    “强心针、愈合剂、还有止血剂……都是救急用的,我有到布兰姐那里定期更换急救包,药肯定没有问题!”

    很快,她的话就被验证了。

    被牧浔划开的皮肉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坚强地开始重新愈合,于是牧浔不得不取出被黏着在肌肉组织里的手术刀,反复地割开那道伤口。

    云砚泽的身体忍不住的开始痉挛,女孩急忙放了手中的东西,上前帮着首领按住他。

    牧浔握着刀的手很稳,看向云砚泽伤口的目光专注到近乎投入,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怀里的人悄然撑开了一片涣散的蓝眸。

    云砚泽鼻翼微动,在昏沉中捕捉到一抹熟悉的气味。

    ……落兰啊。

    牧浔母星上特有的花卉。

    他来了吗?

    还是说……这也是他的幻想?

    “找到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把他按住。”

    “好!”

    大脑皮层如实反馈了肩上的剧痛,怀里的人狠狠抽动了一下,女孩目不转睛,看着他们首领用镊子从白鹰的伤口中小心地挑出一枚尖锐碎片。

    那是一枚极小的碎片。

    若不是牧浔常年为自己处理伤口惯了,恐怕也不能这么快就作出判断。

    安月遥紧紧盯着那一小枚染血的碎块,直到它被扔在地上。

    这就是害白鹰伤口被反复修复,却始终不能愈合的罪魁祸首?

    被黑色机甲“守护”的山洞里一片安宁,牧浔再检查了一遍男人的伤口,确认已经处理干净了,才利落地开始给他消毒。

    他按住云砚泽的后颈,防止人挣扎得太过厉害,但怀里的人依旧沉寂,像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如果不是他的鼻息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首领颈间,牧浔险些就以为他已经没了生机。

    是而包扎结束时,他没忍住低头看了男人一眼。

    就这么一眼,他便对上了云砚泽的目光。

    云砚泽瞳孔失焦,却在对视的一瞬间,眸中亮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光,如同雾中明灯,又好似风中残烛的一点火星,挣扎着晃了一下。

    牧浔沉默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重新包好的伤口终于没了再次崩坏的迹象,不知道是治愈剂发挥了作用,还是被他的体温所感染——

    云砚泽的身体停止了变冷。

    在双目相对的一刻,他被昔日的暗恋对象,如今意识昏沉的宿敌用一种怀念的、缱绻的眸光扫过。

    牧浔的胸口狠狠抽动了一下,许久都没有出声。

    在他们彻底闹翻之后,这大概是他第二次,见到云砚泽这副模样。

    就算是在地牢的阴冷与黑暗中,上将的一双蓝眸都仍然明亮,头颅也始终高昂。

    他向来如此。

    ……只有那次。

    只有那次,他们双双缠斗在一起,都对对方下了死手,3S级别的精神力网把所有试图接近他们的人尽数逼退,鏖战整整三天三夜后——

    他们遇上了一场宇宙乱流。

    乱流裹挟着白鹰和黑渊,坠入一个不知名的星球,在落地的前一瞬间,剧烈的精神力动荡让牧浔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和白鹰双双昏迷着跌落在一片树林,白鹰安静地伏息在黑色机甲身下,能源断绝,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这是最好的时机。

    金色的流光汇聚在黑渊的掌心,黑色的长枪也随之高高举起——

    只要刺下去,黑蛛就不必再忌讳帝国的能力,就能顺利地夺走帝王手中的权柄。

    只要刺下去,云砚泽这个人就不会再存在于世界上。

    只要刺下去……

    ……

    良久,长枪消失在黑渊手中。

    万籁俱静之下,牧浔跳出机甲,把白鹰的驾驶舱拉开,从中拽出一个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日夜不间断闯入他梦中的人。

    大概是给黑渊当了肉垫的缘故,云砚泽伤得比他严重得多,银发男人紧闭双眼,也就免了和黑蛛首领时隔多年的再一次相顾无言。

    在战场上,只有黑渊和白鹰。

    因此……

    牧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面对面地仔细看过这个人。

    他沉默地给云砚泽处理了伤口,又给男人打了一支愈疗剂。

    确认对方只是因为精神力震荡暂时晕厥后,他仰起脸,用力闭了一下眼睫。

    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他想。

    况且……

    摔下来的一瞬间,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和云砚泽分明被乱流被分开了好一段距离。

    他不明白。

    不明白云砚泽,也不明白他自己。

    重新恢复控制的黑渊沉默地从白鹰身上离开,首领转身走入身后的黑洞中。

    下一次见面,他们仍然刀戈相向,你死我活。

    他不问云砚泽为什么救了他,云砚泽也不问他为什么没有动手,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沉默地投身于战场上的厮杀。

    安月遥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首领和意识不知道清醒或否的白鹰对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阖上对方的眼皮。

    男人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是温柔,牧浔说:“睡吧。”

    那双半睁的灰蓝色眸子被首领用干净的一只手盖上,等到牧浔再拿开手的时候,他怀里的人已经闭上了眼。

    安月遥小声问:“他没事了,是吗?”

    牧浔摇了摇头:“我先带你们出去。”

    “……你还要再回来?”

    “嗯,”牧浔示意她把洞口的遮盖搬开,言简意赅,“他们的跃迁仪有时间限制,十二个小时内不能第二次启用。”

    黑渊红色的电子眼亮起,在牧浔的精神力屏障之外,白雾已经漫过山洞口,升起一丈有高。

    诡异而粘稠的雾气中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风声也被它隔绝在外,令四周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女孩走出山洞,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

    身边传来牧浔的声音:“那头S级异兽的能耐,会对人的精神海造成损伤,芙娅上次就着了它的道。”

    她偏过脸去,看见首领正猫着腰,稳稳当当的把人抱出来,云砚泽身上的外套被冷汗洇湿了,于是牧浔把自己的脱下来给了他。

    为了战斗而设计的机甲并不适合带人,因此这次牧浔还带了压缩仓,他把人小心放入平铺的舱室内,正准备招呼女孩过来,就对上安月遥一脸微妙的神色。

    她敢发誓——

    认识了牧浔这么久,那种抱姿,那种温柔的动作……

    他们首领绝对没有对第二个人做过。

    在女孩奇妙的眼神中,牧浔面不改色:“出去后你就先带他回帝星,让布兰给他看看。”

    幸好这并不是个适合问话的时间。

    安月遥点点头,正要跨入压缩仓,他们所在的山洞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浓雾剧烈地翻滚起来,三个庞大而肌肉虬扎的轮廓,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在离他们头顶不远处出现。

    二人下意识抬头看去,在翻腾的白雾中,若隐若现地晃动出三个狰狞的头颅阴影。

    “进来!”牧浔冲她喊,“先走!”

    不知是这里浓厚的精神力吸引了它,又或者是他们的声音把它吸引了过来,三头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往牧浔的精神力屏障上不要命地撞过来。

    怎么可能!

    首领一跃而上驾驶仓,将精神力屏障再次加固。

    比他等级要低的异兽绕着他走都来不及,这头狮子为什么……

    是因为打了药的缘故吗?

    但也说不过去。

    等级达到A级以上的异兽都生出了心智,趋利避害应该是它们的本能才对。

    他捧着手心里的压缩仓后退几步,身后赫然划开一道黑漆漆的黑洞,在跃身后退,收起精神力屏障的一瞬间,首领看清了那头狮子真正的模样——

    三头狮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肌肉不自然地抽搐滚动,三个头颅疯狂甩动,嘶吼着往牧浔的方向奔来。

    它目标明确,丝毫没有半分犹豫。

    牧浔和它的目光对上了一瞬。

    ——那是一道疯狂的、宛若面对仇人一般的、痛苦而疯狂的目光。

    ……

    黑渊出现在星海中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黑蛛成员马上包了上来。

    牧浔把手里的压缩仓放在主舰的装甲板上,安月遥和他几乎是同时落地,首领疾步上前,把里头的另一个人小心地抱了出来。

    他不顾周围人震惊的视线,径直走向放有治疗舱的那艘小型穿梭舰。

    男人抬起一双凌厉红眸,叮嘱跟着他赶过来的安月遥:“他的生命体征太微弱,不能自主呼吸,修复液不要泡过肩。”

    女孩点头记下,同时发自内心地同情了一下周围鸦雀无声的同僚们。

    我第一次见这场面的时候,表情也没比你们好多少。她默默地想,没办法,幸好我已经是过来人了。

    牧浔问:“茶月还是不能用?”

    “茶月”是她的机甲,闻言安月遥迅速试了一下,分明她的机甲就停靠在不远处,机甲环却如同失灵了一般,“滋滋”两声又重新变得平静。

    于是首领朝一旁的暗金色机甲点了头:“芙娅,你护送他们回去。”

    安月遥皱了一下眉:“首领,那你……”

    牧浔仿若未闻,三两下吩咐完所有的事情,他只留了一部分人接应,剩余的大多被他分去负责偷运走的货物和K92星的善后工作。

    在登上黑渊的前一瞬,他终于注意到女孩欲言又止,却又咬唇不发的犹豫。

    “……”

    牧浔轻轻叹了口气。

    “月遥,”他语气温和,走过去摸了一下女孩的脑袋,“他就交给你了。”

    他没说这是交给她的任务,也没有为自己又要一个人前去涉险解释更多。

    牧浔只是低下眉眼,用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的、沉着的红眸认真地看向她。

    他轻声道:“拜托你了。”

    第42章 善良不能

    “你简直疯了。”

    终端那头的男声恨铁不成钢般痛骂:“那小子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还有你让我查的究竟是什么鬼实验室,连根毛都找不到,我看你失心疯了才……”

    “我知道了。”云砚泽平静答道。

    “……”

    他重复了一遍:“多里安,我知道。”

    另一边沉默许久。

    再开口时,男人的声音透着深深疲惫:“……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咬牙切齿:“我就不明白了,那家伙到底有什么特殊的,S级的精神力者全帝国又不止他一个,上面为什么就非他不可!”

    “还有你,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万一那小子哪天要是发达了,倒霉的不也还是你!”

    云砚泽的声音仍然无甚波澜:“无所谓,我这次来也只是通知你一声,”他顿了顿,“还有,以后我们就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那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摔在了地上。

    多里安震惊道:“不是……你?什么意思!你是进帝国当兵吗?还是军队哪条规矩规定了进去的都得脱层皮,你和那小子断交我理解,你和老子搞什么!”

    云砚泽:“只是借你的方便,查一下那所实验室的信息,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仅此而已。”

    “……”

    半晌,多里安沉声问道:“云砚泽。”

    “什么叫做……借我的方便而已?”

    新任的上将尾音轻扬:“字面意思,听不懂吗?”

    “如果是我去查,被帝国发现可就麻烦了,”冷漠的男声慢条斯理,并不急切,“有这么好的血包在,我为什么不用?”

    那头停顿了一会:“你是认真的?”

    云砚泽叹息般:“也不是第一次了吧,找你帮我的忙。”

    “你就从来没想过——”

    “我为什么不自己来呢?查他的身世、失火的案情、帝国的实验室……”

    种种件件,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脏活。

    终端里安静得可怕,云砚泽没有再说下去,那头的男人也没有再开口。

    良久,他听见多里安说:“既然如此……你给我们分享的加密技术又算什么?”

    “那些啊,上不得台面的残次品罢了,”上将轻描淡写,“你还真拿它当宝贝了?”

    “就算是半成品,也得你们有那个本事研究出来,我送过去两年了,你就没发现一点儿不对?”

    他轻嗤了声,就差把那句“蠢得可以”说出口。

    多里安:“……”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听见对面的好友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是不相信,你真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你知道我们的能耐吧,通讯里又没监控,有什么非要遮遮掩掩的,不能直接说?”

    办公室之外的长廊里,银发男人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揉了揉鼻梁。

    长廊之外是早春的枝芽,春风未至,寒冬尚来,新芽只尖尖地冒了个头,就被冻死在料峭寒风中。

    而长廊之内的人同样沉寂在冰冷的温度之下,他身上只一件单薄外衣,再睁眼时,眸底浅浅隐过一丝无奈。

    云砚泽:“随你怎么想,但出于这几年的交情……我会愿意告诉你一个事实。”

    声音轻飘飘地落地,如同廊上掠过的冷风。

    “第一军的下一个任务,就是铲除你所在的黑客组织。”

    而作为第一军的军团长,新任不久的上将——

    他恰好拥有他们的地址。

    他说:“多里安,你最好藏好了。”

    ……

    从梦中挣扎着惊醒时,鼻翼传来熟悉的消毒水气味。

    云砚泽闭了一下眼,躲过外界算得上刺眼的柔光。

    他尚且混沌的大脑在半梦半醒间,自动领着他再走过一遍那之后发生的事。

    在那之后……

    他说到做到,带人去铲了多里安的老窝。

    帝国收缴的顶级设备林林总总有数百台,洛斯陛下心情大好,亲自给他记功领赏。

    “还是小年轻有方法,”皇帝笑眯眯地在庆功宴上向众人举杯示意,“本来亚诺尔这家伙都打算武力突击了。”

    而云砚泽带领的队伍,不费一颗子弹,就将百余台顶尖设施安全送回了帝国。

    旁边的老元帅“哼”了声:“说得简单,还不是让领头的那个小子跑了?”

    云砚泽抿着红酒的动作慢了半拍,连呼吸都停滞片刻。

    蓝眸借着杯身的遮挡抬起,看向主座之上一语号令生杀的皇帝。

    就见洛斯摆摆手,满不在乎道:“让他们去吧,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崽子罢了,东西到手就行,这次信息院的那些老家伙该满意了吧。”

    “再说了,就算捉起来,也是关个十年八年的,浪费我们监狱的资源。”

    洛斯陛下莞尔道:“说不定下次再见——他们还能再提供一批改良的设备呢。”

    这样,帝国岂不是不费一个子儿,就能成功安抚信息院里养的那群老东西?

    亚诺尔哑然失笑,和他碰了杯,宴会上又恢复祥和一片的气氛。

    上将轻轻地垂下眼睫,喉结轻滚,与红酒一齐咽下喉间苦涩。

    辛辣痛感掩盖了他一闪而逝的不安,一场酒宴,他混在格格不入的一群贵族中,沉默地听着他们家长里短地聊些上流社会的话题。

    大概是因为他是今日的功臣,并没有多少人来“敬”他的酒。

    却也没有人来搭理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他。

    等到酒宴散场,将在场的贵族一一起身送别后,云砚泽回过身去,正准备向陛下道别,就见主座上金发男人那双阴沉的、诡异的红色眼珠不知何时定格在他背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洛斯弯了眼,叫停他的脚步:“砚泽,你留一下吧。”

    他亲切地说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

    “……你醒了?”

    床边走近谁人的身影,恰好遮挡住医务室顶上的灯光。

    云砚泽艰涩地睁开眼皮,看见之前为他做过体检的女医生正站在一旁,手里握着本本子在记录什么。

    他这是……

    意识失去前的最后一瞬间,女孩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像是捉不住的流沙,他的身体违背意志,仍然不停往黑暗中下沉。

    他动了动唇,发现这会儿的自己还没法开口说话。

    “别乱动,”布兰蹙眉,调整了一下他脸上的呼吸口罩,“这次算你命大,正常人的身体代谢不了这么多治愈剂,如果不是送医及时,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不过……好在那小姑娘还算机灵,要是当时不给你打那几针,你估计撑不到回来就没命了。”

    云砚泽眨了一下眼。

    “眼睛能动?很好。”医生又重新拿起记录本,“我问你答,是的话眨一下,不是就眨两下,第一个问题,现在感觉困不困?”

    白鹰弹动了两下眼皮。

    一串问题问下来,他差不多觉得自己眼睛也开始抽筋时,园蛛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他,并在他试图开口道谢前将其驳回。

    “不用感谢我,”她语气平淡,“这只是我的工作,虽然不是针对你,但我确实对你们帝国的人没什么好感。”

    云砚泽的目光又垂下来,安静地看向她。

    然后他眨了两下眼。

    布兰倒是顺口为他解答了:“黑蛛里哪一个不是和帝国有仇的?哦,首领不算,他是和你有仇。”

    云砚泽:“……”

    医生在床边的机器点按几下,还没等她调试完成,门口就被敲开一道缝隙,栗色头发的女孩小心地探进一个脑袋,用气声喊她:“布兰姐。”

    女医生瞥她一眼:“进来吧,他醒了。”

    “哦哦!”

    安月遥正要推开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忸怩地停下步伐,好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在二人齐刷刷的注视下走进来。

    她慢吞吞挪到云砚泽床前,也不看他,一个劲的把求救的眼神递给布兰。

    布兰认真辨认了她的眼神,皱了一下眉心,然后点点头走了。

    “?”

    安月遥伸出去拉住她衣角的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注意到另外一位的目光已经定格在她身上,她火急火燎把手藏回身后,看天看地,磕磕绊绊:“那什么……谢谢你救了我啊。”

    当时要不是云砚泽反应快,把她按回座椅里……

    好在堂堂白鹰上将、她的救命恩人此时此刻还没有说话的权利,给予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一码归一码,虽然我们还是敌人,但我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家伙,如果以后……首领要处理你的时候,我会为你求情的。”

    说到后半句,她自己都有点心虚。

    就他们首领那样……

    能处理云砚泽什么?

    不过既然话都说出口了,还是得给自己打包票:“真的,我在黑蛛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语毕,她小心地瞧了一眼云砚泽。

    不看还好,一看——

    她:“……你那是什么表情?”

    白鹰眨眨眼,好似她刚才捕捉到的、那点稍纵即逝的笑意只是错觉。

    但这么一来二去的,安月遥也没那么紧绷了,她搬了张椅子坐过来,翻开布兰留在边上的病案本看:

    “说真的,你和我们首领到底什么关系?”

    她实在没忍住好奇:“你们以前就认识?”

    病房里一片安静。

    她慢半拍想起对方还不能说话,于是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哦,你后边没意识了,忘记是我们首领来把你捞出去的。”

    虽然面上没有其他神色,但那双蓝眸悄悄地移了过来。

    安月遥补充道:“他还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你,说真的,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会以为他被夺舍了。”

    她低下眼睛,奇妙地看懂了云砚泽投过来的视线。

    “……你问我们首领在哪?”

    眨了一下。

    “他刚从荒星回来,不过这次浔哥没有逮到人,他说那只狮子疯了一样追着他赶,他一攻击又跑回白雾里去。”

    闹这么大动静,余党想听不见都难。

    简直就像……

    故意的一样。

    “等他处理完那头狮子,已经找不到人了,异兽的尸体才刚卸下来,估计布兰姐和郁今哥最近都有的忙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也不能算是毫无收获吧,起码浔哥捉到了其中一个人,虽然那个人自称只是个中间商……”

    “叫什么来着?鬼子……归梓?”

    云砚泽眸底平静的水潭被这一个名字搅动,在她说出口的时候浅浅晃了一晃。

    “……”

    那天,多里安问他为什么非要做得那么绝,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他其实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想,牧浔太善良了。

    而善良并不能支撑着他活下去。

    ——只有仇恨才能做到。

    第43章 要求

    “说起来,你知道自己在星网上的外号吗,叫——”

    “噢你知道呀,那我说个你不知道的,比如我们老大在上边也有个花名,”

    安月遥神神秘秘地把手挡在嘴边:

    “叫黑蔷薇,有时我们还会在背后这样偷偷喊他,是不是很可爱?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他,就我们首领那个脸皮,到时候说不定得找个缝把自己埋进去……”

    被身体情况禁言的云砚泽:“……”

    正好走到门边的牧浔:“……”

    好在医务室的门没有完全关上,安月遥背对着门口,另一位全身上下也就眼睛还能动,两人都没发现来到门边的他。

    “你呢,会不会介意被喊外号啥的,不过你的下属应该也不会当着你面喊吧?”

    “……”

    “我就知道,”安月遥煞有其事地点头,“说起来,你晕过去那会的事我还没讲完呢,不是说浔哥把我们捡回去了吗,对,就是那间小房子,我猜老大的洁癖也是那会沾上的。”

    “你肯定想不到他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三个人就能把里头挤满,隔壁还是些乱七八糟、搞来搞去的家伙……”

    “……”

    她“嗯?”了一声:“你问我们是怎么看出来他洁癖的?”

    “哎呀,实话和你说吧,其实和老大稍微熟悉一点的大家都知道呢,”她压低音量,鬼鬼祟祟,“但是浔哥那个人吧,比较要脸,这话肯定不能当他面说啊,不然他……”

    安月遥一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云砚泽的视线微微抬起,已经移到了她身后。

    “——不然我怎么样?”

    牧浔冷不丁插口道。

    女孩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起来时,恰好对上自家首领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诶呀,浔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摸摸耳朵,打着哈哈道:“我都不知道你过来了,以为你还在审讯科忙着呢。”

    牧浔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我要是不来,还听不到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资敌呢。”

    “哪能啊首领!”安月遥义正言辞,“我可一点也没透露组织的内部消息,就是分享了一些……呃……生活趣事?”

    以他为话题的“生活趣事”?

    虽然白鹰精通人心,但牧浔确实没想到——就他这半身不遂的样子,还能不费吹灰之力从自家队员这套话呢。

    尽管安月遥说的不是什么大事,但让宿敌知道自己以前过得这么惨……

    他凉飕飕地扫了一眼女孩,余光里却捕捉到某人面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牧浔顿了下,再看过去时,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

    云砚泽就是在笑。

    “……”他扭过头,“你机甲环修好了,记得去郁今那里取。”

    安月遥立刻忘记了当前的尴尬:“真的啊?那我去了!”

    “……等等!”

    她风一样掠出去,半只脚都踏出了门,又被牧浔叫了回来:“你……”

    黑发男人偏过脸,扫了一眼床上的云砚泽,又迈步走向她,在女孩茫然不解的视线中,他俯身凑到她耳边,露出黑发里一点可疑的绯色:“你们两怎么交流的?”

    “……”

    等到牧浔再次折返回白鹰床前,云砚泽面上的那抹笑意已经淡去了,病人看上去还算精神,正睁着一双清明的蓝眸,饶有介是地看着他。

    像是在等着他主动开口。

    牧浔双手交叠,组织了几秒语言:“月遥都和我说了,遇袭那会……多亏了你。”

    云砚泽眨了一下眼睛,一副“事实如此”的模样,成功把首领的后半句话卡回了喉咙里。

    但医务室里惨白的光线从顶上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像在银发男人身上盖了一层冰冷的霜,让他看上去随时都可以再毫无生机地再晕过去。

    尽管知道对面这个人是谁,自己不应该这么想,但……

    牧浔瞥了一眼他脸上的呼吸面罩,把后半句话说完了:“黑蛛向来恩怨分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们。”

    这次云砚泽没有眨眼。

    女孩刚刚和首领分享了交流心得:

    眨一次眼是“是”,两次是“不是”,三次是表示疑惑。

    于是在等待他回答的时候,首领的视线不可避免落在那双冰蓝的、被浅色长睫覆盖的眸。

    在山洞里,它们像两盏易碎的琉璃灯,摇晃着明灭最后一点生息;

    而此时此刻,又重新变回牧浔看不懂的深海,将主人的所有情绪一并埋葬。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云砚泽缓缓地阖了一下眼皮。

    “……行,”牧浔舒出一口气,“等你能说话了,再和我们说你的要求就行。”

    “不太过分的,黑蛛都会尽量满足你。”

    云砚泽应了好,于是病房内又陷入漫长而诡异的安静。

    牧浔没有开口说话,看上去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他旋着左手的指戒,目光落在面前人吊着针水的那只手背,上边的皮肤透明到几乎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尖锐的针头戳进去一半,被胶布钉死在云砚泽的手上。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撞入那双冰蓝色的海。

    正待开口,云砚泽突然地对他眨了三下眼睛。

    是“疑惑”的意思。

    牧浔忽然无师自通了他想要询问什么。

    他沉默几秒:“那个偷渡客死了,已经检查过他身上的生物芯片,只是最简单的定位芯片。”

    “但他能在那几天接渡的千百个人里认出我们,还有那头狮子……”牧浔看向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缓缓蔓延白气的面罩下,云砚泽双唇翕动,但他很快地对首领眨了两下眼睛,表示自己不知道。

    那双红眸敏锐得惊人,只在瞬息之间,就捕捉到了他抽动的嘴角。

    牧浔眸色加深。

    “你既然参与过实验,应该知道一些内情,”首领直白了当,“那些异兽,它们能认出我?”

    按照老师的口信,这一批异兽是培养出来专门应对黑蛛的。

    但是……

    首领皱了眉心。

    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同一件事情。

    那个偷渡客认出他,和异兽能够认出他——

    是同样的原因吗?

    如果单从一方来看,偷渡客能认出他们也许是随身携带了精神力检测的设备;三头狮则是帝国做过些针对牧浔的特训。

    但两者结合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解释了。

    一个是替人跑腿的探子,一个是初开灵智的野兽,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一个两个都这么简单能把他闻出来,以后黑蛛还干不干了?

    云砚泽停顿几秒,向他眨了两下眼,又在牧浔的注视之下,缓缓补了第三下。

    牧浔:“你不知道?”

    肯定。

    “你参与的实验中,他们没有告诉你这点?”

    肯定。

    牧浔略略蹙了一下眉:

    “所以……你也并不清楚,那些余党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云砚泽再次肯定了他的答案。

    房间内沉默下来,云砚泽的目光缓缓从他一双红眸滑落,窄小的医务室内,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四肢百骸,他狠狠皱了一下眉心,就见牧浔忽然站起身来,弯腰向他逼近了些。

    他的鼻梁悬停在距离呼吸面罩仅仅半厘米的上方,那张极具攻击性的俊美面容硬生生地插入,掠走他所有视野。

    一缕黑发从他耳后垂落,正好落在那双锋锐的红眸旁。

    云砚泽没由来地想起刚才安月遥和他说的外号。

    黑蔷薇……

    他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确实很适合牧浔。

    身为黑蛛首领,牧浔无疑是个老道的猎手。

    猎手习惯于深藏不露的伪装,他往往会藏起尖锐的獠牙、与能将人一击毙命的利爪,只用审视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沉下来,就能把稚嫩的猎物吓得吐露真言。

    但很可惜,他遇上的是另一位与他不相上下的同行。

    云砚泽平静地回视他,炽热的岩浆倒映在极寒的冰川里,竟然半分都没有将他冷静自持的神色动摇。

    牧浔问:“你就真的一点也猜不到吗,原因。”

    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云砚泽几乎只能看见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眸。

    上将给出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答案。

    牧浔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云砚泽,”他轻飘飘地开口,任由热意打落在男人的眼睫上,“你还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坦诚点。”

    “……”

    “你就不想知道,我去救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首领悠悠道,“我可是听说,有人靠着听我的事,才撑到我去救他呢。”

    “……”

    那万年不化的冰川在他眼前狠狠地震晃了一下。

    一双总是不那么坦诚的丹凤眼慢半拍地睁了圆,云砚泽的眸底划过一抹惊恐的底色。

    “……?”

    这个发展倒是和首领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他蹙起眉,正要借着这个话题继续深挖下去,最好把面前这人那密不透风的防线撬开,就见云砚泽忽然痛苦地皱起了长眉。

    他闷在呼吸器里的口唇剧烈地震颤起来,牧浔愣了下,迅速把他从床上扶起。

    “你……”

    询问的字句被淹没在一层叠一层的咳嗽声中,首领下意识伸出手,接住连坐都坐不稳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是一个环抱的姿势。

    被困在黑色约束环间的喉结上下滚动,到最后却失声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靠在他怀里的身体急促呼吸着,牧浔语气严肃,把他汗津一片的脸掰了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狗屁风寒,能把白鹰病成这个鬼样?

    蓝色的眼睛半阖着,长而密的银蓝色睫毛被濡湿,对视上的一瞬间,云砚泽勾了一下唇角:“牧浔。”

    他几乎是用气声道:“把你刚才答应我的条件兑现了。”

    “我要……”

    “离开这里。”

    第44章 问话

    “回去修养?”

    刚把白大褂换下来的女医生狐疑地眯起眼:“原因呢,他疯了还是你疯了?”

    牧浔:“……他说不习惯这里的味道。”

    方才第一时间听见云砚泽提出的要求时,牧浔以为他说的是要离开黑蛛基地。

    首领眉心轻轻隆起。

    这可就……超过了“合理”的范围。

    但没等他开口,云砚泽又补上一句:“哪里都行。”

    男人阖上一双蓝眸:“不在医务室……就可以。”

    听闻理由,原本还有些不解的医生瞬间面无表情,布兰无情地驳回了上级领导的申请:“再观察一晚上,至少明天才能走。”

    牧浔:“……”

    讲道理,虽然他也觉得云砚泽提出的这个申请十分匪夷所思。

    但是既然答应了——

    首领叹了声:“我带他回去观察吧,他救了月遥,说是拿这个要求和我们换。”

    医生沉默了。

    布兰欲言又止,一副“瞧瞧你说的什么话”的表情,用难以言喻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接手过的五岁小孩都不怕打针了。”

    军校出身的白鹰还怕医院?

    但面前的首领虽然表情略有些踌躇,好歹意志还算坚定,僵持片刻,布兰叹气:“行吧,随便你。”

    “这瓶水吊完才能走,”走到门边,她又回头,“轮椅在我办公室里,你自己拿。”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班了。

    牧浔最开始还没太理解她为什么给自己指了一辆轮椅,但真推着云砚泽回去时,他就想要感谢布兰了。

    大概是托他在返程舰上不小心抱了一下云砚泽的福,这一则小道消息飞速地在黑蛛里传播,一传十十传百,一众下属远远地交头接耳,又没有谁是真的敢上前来询问的。

    回去卧室的一路上,牧浔已经收到四面八方无数小心翼翼的、试探一般的打量。

    ……他是不是放这群小崽子太自由了。

    首领如是想道。

    私底下叫叫他外号就得了,他和死对头的关系也是他们能编排的吗?

    可惜还没等他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管束措施,二人就回到了房间,云砚泽一路上都阖着眼,牧浔低下目光,只能看见他翘起几根发丝的头顶。

    ——让他有点手痒痒的,恨不得伸手往下压一压。

    “……到了。”房门合上后,他出声提醒道。

    云砚泽慢半拍睁开眸,目光已经恢复了早先的平静。

    牧浔舌尖顶着上颚,颇有些遗憾自己刚才错过的机会。

    刚才他的试探被打断,这会云砚泽早就反应过来了。

    麻药的功效刚过,云砚泽控制轮椅回到书桌旁,他抽出压在智脑之下的一叠稿纸翻了翻,又在桌上的笔筒里摸了一只笔,一副就要投身于黑蛛伟大事业的样子。

    首领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拦在他身前:“病号就得有病号的自觉。”

    “给我回床上去。”

    用一个要求换着离开了医务室的云砚泽心情良好,并不驳他的茬:“不用观察了,我没事。”

    牧浔:“……”

    他还治不了这家伙了?

    他默不作声地盯了云砚泽几秒,黑色的精神力分出一缕,轻松夺走了轮椅的控制权。

    而后两个轮子开始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径直带着云砚泽往卧室里开去。

    手里还握着笔的云砚泽:“……”

    云砚泽重申一遍:“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真没事。”

    他在轮椅手把上摁了几下,但某人的精神力鸠占鹊巢,成功让帝星的高科技成为一块任人差遣的废铁。

    牧浔冷哼:“我也没和你开玩笑,滚回床上躺着去。”

    云砚泽没辙了,搬出最后的杀手锏:“黑蛛就对俘虏这么宽容?现在不是争分夺秒追查余党的时候了?”

    牧浔推开卧室门:“也还没缺少人手到需要动用半身不遂囚犯的时候。”

    两个轮子尽职尽责把人滚回卧室里去,云砚泽沉默片刻,细密的银蓝色睫毛缓缓垂下,像是覆盖在冰湖边缘的霜花。

    ——这个动作本该显得温顺或是脆弱,此时此刻落在云砚泽脸上,却只平添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性。

    牧浔反手关门的动作一顿。

    就见云砚泽抬了脸,似笑非笑般:“首领这么关心我的话,不如——”

    他指尖勾了一下脖颈上黑色的约束环:“把这个解了?”

    牧浔:“……”

    就知道这家伙没憋好屁。

    他也向云砚泽挤出一个假笑:“还嫌死得不够快呢?”

    他学云砚泽的动作伸手,食指挤入皮质环和苍白脖颈之间的一小段空间,高大的身影瞬间将轮椅完全笼罩。

    在和他的指尖碰上前,云砚泽面色不虞地收回了手。

    滚烫的熔岩逼近极寒的冰湖,牧浔的气息若有似无般拂过他耳侧:“你应该庆幸,只有我能解开这个。”

    指尖带着灼人的热意,沿着项圈的弧度缓缓滑过。

    偶尔擦过约束环之下的皮肤,都会激起一阵细微而难以抑制的颤栗。

    云砚泽的面色更差了。

    牧浔最后按在那一截精神力锁孔上:“要是在荒星那会,月遥把这个解开了……”

    “上将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可就不好说了。”

    在K93星见面的第一时间,安月遥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牧浔接过那具气息微弱的身体,小心地撕开他肩膀上被浸湿的衣物,没多想就拒绝了她:

    “他神经海还有伤,解开了他身体承受不住。”

    新伤旧伤叠着来,怕是下一秒云砚泽就能咽气。

    如果是3S级别的体质还好说,偏偏这人在体检里只得了个S的评级。

    牧浔向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挨到一起,首领能看见那双蓝眸中自己的倒影,也能察觉身下这具身体的紧绷和不安。

    牧浔略略眯了一下眼睛。

    云砚泽紧张什么。

    怕他……还是他的靠近?

    上将面无表情地偏过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能解就算了,首领自便吧,我要休息了。”

    哟,开始赶客了。

    牧浔乐了。

    这会上将大人又要休息了?刚才宁死不从的那位呢?

    “听不懂吗,”首领慢悠悠拉长了语调,“我可记得有人的医药成绩也是年级第一。”

    “把刚入学的知识全忘了,这样不好吧?”

    他贴得太近,这会云砚泽扭过头,热意就落在了他的面颊,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

    白鹰躲无可躲,也终于忍无可忍地拧过脸:“……十年前的东西,我有必要记得吗?”

    “过去了这么久,”他对上那双眼睛,“我看忘不掉的另有其人吧。”

    像是在说那些记得满满当当、用来给牧浔补课的笔记,又像是——

    在暗讽其他的什么。

    牧浔盯着他的眸色也冷却两分,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变:“是吗?上将意识不清楚那会可不是这样说的。”

    云砚泽唇角勾起:

    “那就烦请首领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我那会到底说了什么胡话,才让首领如此念念不忘。”

    ……说了什么胡话?

    牧浔嘴角轻抽。

    这混蛋就是一个字也没说,就用那双灰败的蓝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一副“这就是最后一眼”的模样。

    他面上不显,只借势呛了回去:“在那种情况下会说什么,上将自己不清楚吗?”

    这是一句非常危险的问话。

    如果云砚泽回答知道,那一切都迎刃而解;

    如果云砚泽答“不知道”,那么他就可以顺势往下挖去。

    这是在审讯室里最经常被用到的手段,俘虏在接下来会完全失去自证的话语权,无论他再问什么,都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而观察对方的微表情是首领在宇宙流浪多年,几乎点满的一项生存技能。

    云砚泽平静地和他对视片刻。

    倏然,他轻轻弯了唇角,无奈笑了出声:“牧浔,你还是不知道。”

    最开始,他确实被牧浔诈到了,但——

    “……我在那种情况下,”

    他几乎叹息一般,抬起一双浅蓝色的眸,

    “一个字也不会说。”

    云砚泽盯着他有些愣怔的表情,眸底漾开一抹笑意:“收起你那乱七八糟的审讯技巧吧,它们对我没用。”

    牧浔沉默许久。

    ……该说这人是对自己自信到了这种程度,还是自负呢?

    但那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他总觉得,现在并不是提起它的时候。

    片刻,他收回了按在云砚泽颈上的手,重新站直了身体。

    床褥由于这几天都没有人在上边休息,叠好的被子待在角落,牧浔臭着一张脸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一把塞进了刚盘出来的被窝里。

    他从云砚泽手里抽走那支笔,云砚泽倒也没反抗,乖乖让他拿走了,只是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瞧,行云流水一套动作下来后,牧浔没好气问:“……看什么呢。”

    云砚泽扬了一下眉梢:“首领刚才也是这么盯着我的。”

    怎么,就他牧浔能看别人,别人看不得他?

    “……”

    首领本着“病人为大”的准则退让一步,不搭他的茬。

    临走前,他的终端响了一下,牧浔思忖几秒,还是选择告知面前这位声称“要休息”的病人:“安第斯说要来向你道谢。”

    云砚泽眨了一下眼睫,不知道他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牧浔:“……算了,他就到门口了,我让他进来和你说一声你再睡。”

    哦,原来是担心下属打扰他休息。

    云砚泽眉梢轻动,在首领低头的一瞬间,瞥见他眼底虚淡的青色。

    这几天里……

    牧浔是不是压根就没睡过觉?

    ……3S的体质也不是让他这样造的。

    他突兀地叫住了准备去给安第斯开门的男人:

    “牧浔,”

    偏冷的音色撞在首领耳边,牧浔顿了下,就听床上那人淡声道,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是……”

    “你最好也去休息一下。”

    第45章 直觉

    牧浔在天台上安静地点完了一支烟。

    帝星的时间已近黄昏,漫天晚霞之下,风一吹,烟头子的红就亮起一点,拂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

    “你来了。”他用指尖把烟头摁熄。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利乌斯垂首示意:“首领,审讯资料您看过了。”

    在出发清剿余党前,牧浔让他往洛地蓝星走了一趟。

    牧浔嗯了声:“把那两位‘请’过来没?”

    利乌斯:“是,现在正关在审讯室里,我给您带路。”

    说罢就领着他往回走。

    牧浔其实有点不习惯身边人对他点头哈腰的,但是上一次强行更正时,利乌斯显得十分别扭难受,接连几天和他说话都磕磕绊绊的,最后首领也就随他去了。

    交上来的审讯资料他看过了,方璋口中没撬出什么有用的,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和牧浔是旧识,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车轱辘话;

    倒是方飞沉这个做老子的比儿子会来事,条理清晰地告知了利乌斯,他当初坐上洛地蓝星主的位置,背后就是有帝国的助力。

    方飞沉说,在牧浔父母出事的那一晚,他就收到了一通来电,电话里详细讲述了扶持他上位的条件。

    “他们”要求方飞沉不能插手关于牧浔家里的一切事情,这个星主的位置就能保证他坐得稳。

    这实在是个过于诱人、又简单得过分的条件。

    毕竟,比起触手可得的权利与富贵,有谁会在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呢?

    但方飞沉……不,大概洛地蓝星上所有和牧浔有过龃龉的人都没想到,当初那条丧家之犬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反而暗自磨利了獠牙,在十年后狠狠地将了他们一军。

    在黑蛛和帝国对抗的这几年里,最盼着黑蛛被帝国一脚踹死的,除了帝星上的贵族,怕就是和牧浔结过怨的家伙了。

    也就是在这会儿,他们才后知后觉:

    这哪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流离失所的丧家犬?

    ——这分明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牧浔推开审讯室的门。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走进这里,早上审归梓到一半,安月遥给他发消息说云砚泽醒了,这会再过来,门后已经换了个人。

    方璋正坐立不安地等在另一头。

    听闻声响,曾经嚣张跋扈的公子哥立刻从桌后站起来,磕绊地和他打招呼:“呃……牧……牧首领……”

    牧浔挥退房间里其他人:“坐吧。”

    长腿一支,在方璋忐忑不安的神色里,黑发男人半靠着椅背,在他面前坐下。

    这公子哥惜命得很,自然也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

    牧浔轻抬下颔,往他身后的那张椅子示意。

    于是方璋犹豫着看了他好几眼,才试探着坐回原来的位置。

    当年读书的时候,方璋留着一头红发,耳钉纹身全上阵,衣着也没个正形;这会身上的饰品全都摘了,规规矩矩又束手束脚地坐在他对面,尴尬到不敢和他对视。

    牧浔笑了声:“怎么了,这么拘谨?这可不像你。”一副老朋友见面的语气。

    “……”方璋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赔笑两声,“这……当年是年轻气盛不懂事,没想到会冲撞到牧首领……”

    黑发男人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方璋咽了口口水,十分父慈子孝地把方飞沉推入火坑:“首领是不是要问当年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您还是去问我爹好一些。”

    牧浔直白拒绝了,意味深长道:“多年不见,我肯定是更想老同学多一些。”

    他当然清楚方飞沉比他这蠢儿子要知道的要多。

    但面前这位到底不比那老奸巨猾的老东西,一紧张就容易说漏嘴,大概是方飞沉嘱咐了他什么,这才一个劲想把牧浔往他爹那边推。

    既然提到了过去,首领便顺势带他忆起往昔:“说起来,当年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校门口那次斗殴,没记错的话方少爷可是住了好几天院,”对着面色紧张的方璋弯了下唇,牧浔问,“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或者云砚泽的麻烦?”

    方璋愣了下,显然也还记得那次,他目光游移,磕绊道:“这个嘛……首领怎么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情,那会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当然不能再错下去……”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些编不下去了。

    ……毕竟在那之后他也就收敛了那么一点,还是没少找牧浔的麻烦。

    审讯室像个巨大的冰窖,冰冷的气息沉甸甸压着他的肺,牧浔相较于十年前并没有改变太多,仍是那副曾经让他嫉妒得咬牙切齿的相貌,和令人讨厌的、漫不经心的神态——

    只是一双眼眸如同凝固而冰冷的血湖,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方璋无端打了个寒战。

    他喉结滚了一滚,忽然有些想不起来十年前牧浔的模样了。

    那个沉默孤僻的,还时常会被他们的话激怒反击的家伙——

    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牧浔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向他倾身。

    一个及其微小的动作,成功让方璋慌乱地后退一步,凳脚在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整个审讯室的气氛骤然沉降,黑蛛首领慢条斯理开口:“不是这个原因吧。”

    “在那之后,你可没变多少。所以我猜……大概是在医院里的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

    方璋咽了口口水,大脑飞速运转:“当时……”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他爹来到医院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

    他眸光一亮:“对!当时我爹来过,然后他告诉了我你们家的事情,让我不要对你动手……你去问方飞沉,他都知道的!”

    这么早么……

    牧浔眸光轻敛,搭在桌上的手一下下旋着那枚骨戒:“所以他也没有告诉你背后的原因?”

    方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啊,我都缠着他问好多次了,每次他都不肯说……”

    “对我的禁足令呢?”牧浔打断他,“也是帝国的要求?”

    被云砚泽赶出帝星那一年,洛地蓝星同步“颁发”法令,严禁他再回到故乡,牧浔无处可去,身无分文,只得在最为混乱的黑市里落脚,一待就是整整两年。

    方璋一下被他打断,磕绊道:“呃……这个、这个是……”

    他在牧浔的目光下支支吾吾:“……这个是我爹颁布的,那会你不是都被军校除名了吗……他就想落井下石一下……”

    说谎。

    牧浔平静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这条法令是方飞沉颁布的没错,但更大的可能却是方璋或者帝国的意思。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后的话题:

    ——帝国究竟为什么要针对他?

    就因为他那一双恩爱无间的父母,在无意中“招惹”了杀身之祸?

    “啊!”寂静的审讯室中,方璋突然一拍脑门,睁圆了一双眼睛,“我、我想起来了……”

    “颁布那条法律的前一天,我爹见过一个人!”

    牧浔眉心轻动,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他有所预感,方璋口中的这个人——

    能够串联起一切事情真相。

    就听方璋压低声音道:“他在前一天见过上……见过云砚泽!”

    “……”

    离开审讯室后,首领在门外靠着墙壁做了几次深呼吸,到门边的下属都前来问他的情况时,他才摆手离开。

    牧浔看了一眼终端里的消息,原本他是想去找方飞沉再问清楚这件事,但黑蛛的几位骨干似乎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等着他过去。

    好像还是关于云砚泽的,说是白鹰发现了帝国余党用以联络的第三处地址。

    ……这么快?

    他们的行动不是刚刚败露吗?

    还有云砚泽这会不是应该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吗?谁又给他放出来拦截那什么密信了?

    牧浔步伐一转,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刚才方璋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如果是前放在去往泽拉哈星前得知,他大概会认为这是云砚泽对他的又一次针对。

    毕竟把他赶出帝星怎么够,以上将斩草除根的行事风格,让他回不了母星,彻底无家可归,最后让偌大宇宙彻底吞噬掉这样一块无用的垃圾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每当他这样想时,那双灰败的蓝眼睛又会一次次地闪现在他眼前。

    云砚泽确实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说什么——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去认真地看牧浔。

    像是在面对什么幻象中的人,珍重而又眷恋。

    啧。

    首领步伐一顿,略带烦躁地停在半路。

    该死的,云砚泽到底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是不能直接告诉自己的?

    他堂堂黑蛛首领都为他破例多少次了?他给过云砚泽那么多次开口的机会,偏偏这人就执拗得要死,半个字都不肯向他吐露。

    ……就这么信不过他吗?

    他不就是……

    只求一个真相吗?

    如果把一切和帝国联系起来,那么云砚泽当初支开他说不定就是因为帝国的原因,千辛万苦把他赶走,见了面后却又一字不发。

    明明只要他开口——

    首领愣了下,如同劈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这一切也只是他的猜测。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在云砚泽身上跌倒了一次又一次后,又不免有些犹豫不前。

    ……当初霍平笑他恋爱脑,现在看来还真没骂错。

    明明云砚泽那头什么都没表态,他就在这给对方分析一大堆可能性,万一云砚泽就是言行如一呢,他就是如自己所说的一般陪着牧浔演了两年过家家,又演不下去了呢?

    首领停在原地,花费了两分钟平复心情。

    ……黑蛛的大家还在等他。

    缓缓叹出一口气,他继续往会议室的大楼走去。

    ……

    而另一头,等不到牧浔,会议自然也没开始。

    房间里气氛有些尴尬,几位骨干都知道了白鹰救了安月遥的事情,目光一个劲往他身上扫,云砚泽静静坐在角落,任由他们打量。

    安静个五分钟十分钟的还好,时间一长,早就比家人还要熟悉的几人难得齐聚,很快开始聊起天来。

    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了各自的代号上去,当初选代号时为了适配“黑蛛”,几人都给自己选了蜘蛛的学名,安月遥小声道:“说起来,老大好像没怎么考虑就选了‘六眼’呢。”

    芙娅说道:“毕竟是最会潜伏的一种蜘蛛,可能觉得比较契合他的身份吧。”

    郁今在对面冷飕飕补刀:“而且有毒。”

    他至今还对牧浔逼自己打赌的事情念念不忘。

    “……”安月遥“哈哈”干笑两声,“黑蛛很多人的代号都有毒啦。”

    她迅速转移话题:“那首领一开始当雇佣兵的时候,他还叫‘潮汐’呢,说起来我还挺好奇他怎么不继续用这个外号了。”

    她发散思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黑蛛现在应该就不叫黑蛛了,说不定会叫大海?”

    “……”一旁的赛尼尔,“那还是叫黑蛛吧。”

    听起来还好听一点。

    在等待首领的短短几分钟里,众人各自聊了一圈,但很快,话题又兜兜转转回牧浔身上:“所以那会浔哥为什么叫做‘潮汐’呢,难道是觉得随大海涨落很酷?”

    “只是随便起的吧。”安第斯说,“那会他好像也不怎么提起自己的代号。”

    “说不定是因为潮汐听起来有一种随性的美,好让自己在黑市修身养性……”

    “……拉倒吧,你那会给自己起名叫月牙也是因为要卖萌吗?”

    “赛尼尔——!”

    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中却冷不丁插入一道陌生的声音:

    “……因为他的母亲叫牧汐。”

    “……”

    一时间,万籁俱静。

    沉默了足足十秒,云砚泽缓缓抬起脸,对上一圈神色各异的黑蛛骨干。

    少见的,他声音里带上几分茫然:

    “……你们不知道?”

    第46章 撒谎

    会议室深陷在一片诡异而沉默的安静中。

    一双双眼睛探照灯似的,闪着几百瓦的大功率,在门板被推开的一瞬间齐刷刷照过去。

    牧浔进门的动作一顿,停在原地罚站几秒,心想不至于吧,他不就迟到了那么五分钟吗?

    “审讯花了点时间,”他神色自若地绕过一群人,目光往角落里扫了一眼,“开始吧。”

    “……”

    安第斯把光屏投影在半空,主动开始了今天的会议:“密讯里拦截了第三处联络地址,破译还需要一天时间,这次主要是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谈及正事,其他成员也纷纷正色。

    “我觉得有诈,”安月遥点出,“我们上一次行动就已经算是失败了,在得知我们有可能拦截他们讯息的情况下,他们还会继续在这上面沟通吗?”

    芙娅给予认同:“而且上一次余党就预算到了我们的行动,提前将东西运走了。”

    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帝国的老元帅坐镇将位至今已经两百年,打过的仗不计其数,和他玩心计,只怕是远远不够的。

    而根据归梓的供词,这些晶石能够提供能源,还能喂养异兽。

    虽然效果没有甘羽星上的原料好,但已经是在那之下最好的替代品。

    在上一次行动大获成功的情况下,帝国有什么必要着急着见第三次面?

    牧浔沉思几秒:“信号是谁拦截的?”

    他刚离开房间几个小时,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安第斯看了一眼云砚泽:“……是白鹰。”

    牧浔面无表情地瞥过去一眼。

    ——某人的“要休息”,就是把他支走后又爬起来捣鼓那堆数据?

    比他们黑蛛都要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什么时候已经把帝国上将收编进来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云砚泽正在发呆。

    银发男人宛如木偶一般,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他没有接安第斯的目光,也没有注意到牧浔的视线,和前几场会议不一样,那时云砚泽至少在认真倾听。

    仔细看去,他眉心微不可见地抬起一点弧度,眼底似乎也隐隐略过一丝急躁。

    ……急躁?

    这实在是个……

    很难和云砚泽挂上名号的字词。

    牧浔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回来,向众人提出了目前最大的问题:“比起交易地点是不是真的,他们现在有方法能认出我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如何行动,他们在余党面前都将毫无遮掩。

    黑蛛叛党在各大星系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面临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藏的奇事。

    好像在他们看不清的地方,还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般。

    安第斯沉思片刻:“而且根据我的判断,这次破解密讯之后,余党那边可能会收到风声。”

    用以交流的密码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都有一定的出现时机,帝国对他们有所怀疑后,只需要在某个节点稍加反制——

    “他们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反将我们一军。”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个地址到底还要不要破解?

    破解了,前方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深坑,等着他们跳下去;

    而放任它就这么过去,对方又会不会将计就计,借着这次机会光明正大行事?

    会议室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在众人的呼吸声中,一道从未在会议中发表过看法的男声响起:“我会把地址解出来。”

    云砚泽抬起目光,安静地环视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位成员。

    这会他面上已经没了刚才牧浔发现的那一抹急促,反倒是如死水一般的冷漠。

    “……不管你们最后要不要去,”

    他浅浅靠在椅背上,声音平静,

    “我都会把这则密信解完。”

    *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听他的话了。”

    芙娅双手交叠,下巴垫在手背之上,露出一张满是愁容的面庞。

    会议结束后,牧浔已经拎着某位病患离开,于是这会儿的会议室只剩下她和安月遥兄妹、还有赛尼尔四人。

    女孩面上也很茫然:“不关我们事吧,最后不还是老大拍的板吗?”

    云砚泽说完那句话后牧浔和他对上了目光,针尖对麦芒的瞬息间,像是火星蹿高,噼里啪啦掠起一连串火花。

    他们都以为牧浔会拒绝来着。

    “……”赛尼尔眨眨眼,“就这么让白鹰继续破译密码没关系吗?被帝国发现了怎么办?”

    这风险可不小啊。

    帝国完全有机会能够反过来捕捉他们的信号,又或是放出假消息引诱他们入套。

    芙娅:“我还是更倾向于帝国已经知道了,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首领提出那个,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刚才会议上几人讨论了一番,一致认为是精神力方面的原因。

    只有云砚泽始终一言不发,牧浔把人领回房间里,在门口扫描瞳孔时唇瓣轻动:“如果他们有反追查的手段,你最后找出的发信地址也不一定是正确的。”

    云砚泽最后用来说服他们的话,就是要找出背后的地址。

    “不会,”云砚泽说,“我能找出来。”

    “原因呢?”

    “……能找出来就是能找出来,要什么原因?”

    静默半晌,云砚泽才有些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停下的人并不是在问他这个。

    但牧浔没有问下去,他也就装作不知道。

    上将轻飘飘地抽身离开,办公桌前的椅子腿被拉出一道“吱呀”声,在他将要坐下前,面前拦上一道身影。

    首领压制着他,长腿一扫,把他身后的椅子踢远了。

    于是他们现在的姿势略微有些奇妙。

    云砚泽被他反剪双手按在桌上,灼热的体温隔着衣物烙在后背,偏偏牧浔又没有使太多力气,只要被压制的手腕用点巧劲,很容易就能把背后的人挣脱。

    他眯了一下眼睛:“……你要和我打架?”

    “我可不和病人斗殴,”牧浔否认了,他红眸低垂,对上那只剔透的蓝眼睛,“你呢,为什么不挣开?”

    他能清晰感受到受到袭击的那一刻,掌下这具身体瞬间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他掀翻,但不出两秒,这股力道却又不知为何被云砚泽生生抑制,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

    云砚泽的气音从唇间逸出,显得懒洋洋的:“只是看看首领想对我做什么。”

    牧浔更贴近了他一些。

    身下这具身体虽然极力控制,在他靠近的时候却实实在在地痉挛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果然没弄错。

    在帐篷里,云砚泽被他抱着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反应。

    呼吸急促,体温升高,还有心跳声——

    虽然某人藏得很好,但短短一瞬之间,被约束环隔绝了精神力的人感觉不到他的试探。

    也就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云砚泽这次没再当着牧浔的面咬住下唇,却还是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把心跳调整平稳。

    这别扭的姿势维持了好一会,两个人谁也没先喊停,尤其是被按在桌上那位,左右牧浔也压根没使劲,云砚泽甚至抽空回头打量了他几眼,从容地将他审视一番。

    牧浔:“现在呢,看出来我的意图了吗?”

    “帝国那边已经猜到是我在帮你们了,”银蓝色的睫毛垂落,云砚泽轻描淡写,“找出他们的位置,借你们的手去铲除余党,对我而言是双赢。”

    他在回答牧浔一开始的问题。

    垂落的黑发几乎要碰到云砚泽后颈,灼热的呼吸声落在耳边,他听见牧浔笑道:“云砚泽,你真的很会撒谎。”

    “猜猜我今天还从赛尼尔那听来了什么?”

    他指尖按着手心里的一截皮肤缓缓打圈:“有人和我说,他为帝国保存了一个秘密,所以……帝国在他的母星安置了炸弹。”

    在母星上,云砚泽说出的秘密是异兽以及原料的运输。

    “但赛尼尔今天告诉我……”

    “原料的枝叶分拣是两年前才开始的,而帝国早在七年前就登陆了甘羽星。”

    首领垂下目光:“在七年前,他们就在你的母星上装了炸弹。”

    “而那个时候,有关异兽的实验还远没有开始。”

    最直观的证据是郁今给出来的。

    他们的天才设计师,能够通过控制器内芯的磨损来确定运行的时间。

    银蓝色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云砚泽的视线扫过他紧抿的唇,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你说的那个秘密是骗我的,”牧浔把他拉起来,按在自己和书桌中间,他正视着白鹰的一双蓝眸,“云砚泽,你到底还知道帝国的什么事情。”

    云砚泽好整以暇的目光从他眉眼垂落,又停止在首领线条流利的下颔。

    牧浔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说啊。

    他想。

    只要这个人说出口,那他……

    “牧浔,”半晌,男人声音轻落,似乎还带上了一丝嘲弄般的怜悯,“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云砚泽破天荒地主动伸手,在他受惊的目光下,用食指轻佻地抬起首领下颔。

    “你想听我说,我当年离开你是迫不得已,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还是想听我说,毕业那天……不,更早之前,我没有给出你的那个答案?”

    他笑得冷漠又残忍。

    二人以一种及其亲密的姿势贴近,他没有给牧浔后退的机会,首领的肩膀按上一只手,把他硬生生定在原地。

    云砚泽的手和他这个人一般。

    像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即使靠在滚烫的铁石之上,也没有融化半分。

    银发男人唇瓣翕动,在喉中含着的话语将要出口前,牧浔忽然蔓上一阵急促的心慌。

    “你……”

    没有给他喊停的机会,云砚泽贴着他耳廓,面无表情说道:

    “牧浔,你凭什么觉得……”

    “我会喜欢男人?”

    第47章 事实

    “地址。”

    云砚泽叫住准备离开的安第斯:“拿去。”

    正抱着光脑钻研的安第斯慢半拍地折返回来:“你解出来了?”

    这么快?

    不是说还要一天吗?

    总不能是这人昨晚一夜没睡——安第斯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摇出去——不可能,对方又不是黑蛛的成员,那么积极做什么。

    他接过云砚泽递来的纸条,念着老师的事情,平日里他和对方相处还是有些尴尬,昨天为了妹妹前来道谢,还被上将一句不咸不淡的“破译方法解出来了吗”给堵了回来。

    ……多气人啊。

    安第斯暗自腹诽着,他扫了一眼字条上边陌生的地址,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地方:“……行,其他等老大回来再说,辛苦了。”

    说罢就准备离开。

    他原本以为这次对话也应该在这里中止,毕竟他来“偷师”这么多次,对方和他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清,不曾想——

    云砚泽突然开口:“牧浔去哪里了。”

    安第斯顿了下,颇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青年眨眨眼,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不清楚,说是有事出去了。”

    “天没亮就走了,这会还没回来。”

    “……”

    安第斯在徒然沉寂下来的气氛中溜走了。

    云砚泽这次没再挽留他,银发男人垂眸片刻,注意力似乎又被面前的光屏吸引去,开始边看边在草稿纸上记录着什么。

    安第斯看过那几张龙飞凤舞似的稿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云砚泽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躲着他。

    而上头记录的东西太过凌乱,每当他想要看仔细一些,对方就会翻过下一页,安第斯忍了好几次,到底没和他开口问来。

    能光明正大让他们看到的……

    大概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安月遥。

    “哥?哥?”

    接连被叫了几声,青年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他眨眨眼,看向身前的妹妹,就见安月遥叉着腰问:“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安第斯把写了地址的纸条交给她:

    “首领什么时候回来?”

    安月遥:“不知道啊,发消息也没回,不过据芙娅姐说,她和首领在出口碰了一面,说是……要回一趟学校?”

    “学校?”安第斯不解道,“帝星除了第一军校,还有什么学校。”

    *

    帝国沦陷的事情虽然闹得轰轰烈烈,对军校里还在上学的学生们却没有引起多大的影响。

    和黑蛛沟通过后,军校里还简单增添了几门新课程,用以代替原来的帝国政治课。

    毕竟不管黑蛛怎么变革——

    所有人都清楚,那位首领最后还是要接过帝王的权柄的。

    给谁效力不是效力呢?

    思想偏激的一部分贵族子弟随着父辈锒铛入狱也安分不少,剩余的学生都是来自各式各样的星球,其中不乏有大量的平民。

    不说别的,就是如今他们在学校的待遇,就已经比之前不知道好上多少。

    不用再唯唯诺诺地以贵族俯首是瞻,反而有了大把空闲而自在的时间,更不用去捏着鼻子说些效忠帝国的话——

    黑蛛真是他们的救星啊!

    而救星本人此刻正插着兜,步入阔别多年的母校。

    一早接到他的来电,守在门边的芙丽安教授快步走了过来。

    牧浔还记得她当年破例给自己开通道的恩情,他低下头,朝这位女教授问好:“芙教,好久不见。”

    多年未见,芙丽安显得有些激动,抓着他一边手臂将他上下打量几遍:“好久不见,是、是好久不见……”

    她擦了擦眼角:“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芙丽安是他在学校最亲近的一位老师,当年牧浔被赶出帝星,还是她帮忙联系的偷渡舰。

    临走前,她强硬地往青年包里塞了一沓厚厚的星币。

    “别说不要,”那时的芙丽安目光坚定,“虽然不知道背后是谁……但是你一定很需要这笔钱,小浔,你……”

    她顿了顿,只说:“你好好的。”

    牧浔沉默地和她对视,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已经遇到了造成他现状的罪魁祸首,也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这是他第一次……

    如此沉重的接过他人的恩情。

    如今,他来偿还了。

    牧浔扫了她的终端,芙丽安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来单纯地叙旧,喜笑颜开地加上了他,却没想下一秒对方直接转来了一大笔钱。

    “这……”她愕然垂眸。

    牧浔:“这是您当年借给我的。”

    好不容易数清后面的一串零,芙丽安连连摆手:“说什么呢,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快点拿回去!”

    说着就要还给牧浔,却没想首领的账户直接设置了单方向转出,她有些急了,正要再开口,就听牧浔道:“不多,如果当初没有您的帮忙,我可能都没办法……活着离开帝国。”

    “拿回去补贴家用吧,”牧浔轻声劝慰,“您家里很不容易,我知道的。”

    芙丽安是下等星出身,尽管在帝星任教,也处处遭到歧视,当时能拿出那一笔钱给他,是她能给出最好的。

    见她还要再劝,牧浔迅速转移话题:“对了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芙丽安瞬间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你问我云砚泽那几年的研习记录?为什么不直接找校长呢?”

    明明现在黑蛛才是帝国的话事人。

    牧浔沉默几秒:“这件事……我不太想让那么多人知道。”

    他说:“是这样,他当年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参加校内外的研习,我记得这些在学校的档案里都有记录,能不能拜托您将他参与过的研习数据都收集一下给我。”

    芙丽安一知半解地点头:“当然可以,只是……”

    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担忧地看了牧浔一眼:“当初你们两个孩子关系这么好,现在……抱歉,是我不应该提起往事。”

    她叹了声:“这些档案不难调,不过整理出来大概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嗯,”牧浔向她道谢,“麻烦您了,到时候发我终端就好。”

    人来人往的帝星军校,有许多学生已经停下步伐,看向这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怪人,牧浔拉了一下头上的鸭舌帽:“黑蛛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诶,好,一路顺利……”

    话音未落,男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芙丽安在原地愣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

    她还没把钱退回去呢!

    ……

    虽然和老师告别,但牧浔也没有如他话里所说的那样往回赶。

    昨晚和云砚泽不欢而散后,他去往了黑蛛的临时训练场,正准备找出备用的约束环,却在储物器里摸到一件意外的东西。

    ——他在帝星时候的终端。

    不是最开始那个打字都费劲的,拿到奖学金后他去换了一个最便宜的款式,虽然很久没有使用过,但出于某些原因,牧浔也一直没丢。

    首领安静地盯了它一会,找到备用电源给它插上。

    不多时,那台终端慢吞吞开了机,旧终端里的内容不多,比起如今的高科技充其量算是个小天才电话手表,牧浔的指尖在屏幕上滑了又落,最后还是点开了通讯软件。

    在这上面,有他大学三年里所有的生活记录。

    ……包括和云砚泽的。

    在熟悉的白色雪景头像面前,牧浔迟迟没有落下指尖,二人的聊天记录停止在云砚泽单方面把他拉黑后,牧浔点开时间倒序,翻看起他们两年里的日常。

    因为时常黏在一块,他和云砚泽很少会使用终端聊天。

    但只要有一方出了远门,或是长时间没有见面,小方框里就会装下他们密密麻麻又毫无营养的对话。

    在牧浔为了帝国下发的那个名额忙碌的一年,大四的云砚泽也同样在为各式各样的研学加分忙得脚不沾地。

    尽管他是军校里毋庸置疑的第一名,是仅有的双S精神力,进了军队,也只能从最底层开始做起。

    而和他们同进同出的贵族子弟,靠着父辈指缝里落下的“打点费”,轻松就能混一个闲散的职位。

    那段时间是他和云砚泽最经常使用终端填满对方聊天框的时候。

    他会和云砚泽抱怨帝国为什么只下发一个名额,好多大四的学长学姐都绞尽脑汁来抢;云砚泽会和他分享研学时遇到有趣的事情,还时不时抽查牧浔的作业情况。

    首领翻看着那些仿若上辈子的记录,昏暗的训练场里,只一双被终端反光映亮的红眸昏昏沉沉,看不出半分情绪。

    大脑大概又一次帮他过滤掉痛苦,于是这些历历在目的美好,也化作无数片回忆纷飞着向他而来。

    这一片拼图——

    在某处突兀地缺少了一块。

    牧浔停下翻页的手指,在许多年后,在跳脱了当时焦急而又不安的心绪之外,他才发现自己和云砚泽曾经断联过一段时间。

    聊天页面的空白期并不长,只有短短三天。

    短到甚至没在牧浔的记忆里留下半分印象。

    但对于每天都无话不说的二人而言,这三天已经算得上是如隔三秋。

    牧浔一共给云砚泽打去了百来通电话,才在第三天晚上得到对方“在进行秘密研学,忘记告诉你了”的答复。

    随后,云砚泽挂断了他的视频来电,表示不方便,他承诺自己后天会回去学校,也如约做到了,于是当时忙得团团转的牧浔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首领又把这断节的片段往回拉。

    在这之前,无论有多么紧急的情况,多么棘手的秘密任务——

    云砚泽从来没有忘记告诉过他。

    如同潘多拉的魔盒被掀开一角,牧浔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的速度骤然加快,他反反复复对比着在这之前或是之后云砚泽对待自己的态度,试图再一次从中找出什么。

    但可惜的是——什么也没有。

    云砚泽对待他的态度一如往常,不止是聊天记录,停留在牧浔回忆里的学长亦是如此,首领滑动屏幕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直到彻底停下。

    他突然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牧浔抬起手背,盖住因为见光太久而酸涩的眼睛。

    老旧的终端在黑暗中缓缓失去了好不容易充进的电量,在屏幕彻底暗下来前,首领撑着膝盖,从地面上起身。

    他再看了一眼手里的终端,用最后的电量,向曾经的老师发过去一条讯息。

    黑色的长睫盖住一双红眸,他听到耳边嘈杂无章的白噪音,在叫嚣着让他别查了,放弃吧。

    云砚泽都说了,他不喜欢男的,你上赶着做什么去?

    就算是一厢情愿,也得有个头吧。

    谁知道会不会是又一次的自取其辱?

    良久。

    再睁眼时,噪声尽熄。

    黑暗中浮起的一点红色火光将首领深邃眉目一同点亮。

    去他的云砚泽。

    牧浔面无表情地将点燃的那根烟咬在齿间。

    他才不要相信这个满口谎话的骗子。

    就算是事实——

    也得由他亲手查出来的才算。

    第48章 好意

    很多人都对牧浔给出过这样一个评价——“犟种”。

    明知被朋友背叛,也会在门外等待整整三天,直到一场暴雨裹挟着嘲讽声将他扫地出门;

    明知洛地蓝星易主,也要挨家挨户求了,把身上值钱的物件当了,为父母换一个最好的墓地;

    明知突破3S级的尝试天方夜谭,也一意孤行地停留在极度危险的洪流地带,一次次榨干精神力,寻找出那一点微弱的希望。

    好在……

    云砚泽总是比命运要待他好一些。

    只要发现一丝端倪,似乎就能牵动背后的千丝万缕。

    甚至还不等他拨动那背后的蛛丝——

    刚回到基地,安第斯就向他报告了第三处地址的事情,还有云砚泽的反常。

    牧浔的注意力被后半句吸引:“你是说,他问我去哪里了?”

    安第斯点点头。

    牧浔:“……”

    这可真是……

    他几乎想要叹气了。

    安第斯又道:“他给的那处地址我们看过了,不是星球上的地址,一开始我们没认出来,但后来郁今说……”

    他顿了下:“那是一处被标记过的洪流地带。”

    洪流地带,宇宙洪流的生成地,也是当年牧浔升级精神力的“训练所”。

    首领的额发被冷风掀起,难得露出一双紧蹙剑眉:“确定吗?”

    安第斯点头:“和首领你当年的那片星域不相上下,甚至更加危险,不过周边有几个附属的小星球,目前还不确定这条密讯的用意。”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投影板:“星域范围内会稳定持续扰乱通讯,我们并不认为余党们会在这里见面。”

    牧浔:“最近的几个星球也没有住人?”

    安第斯:“是的,洪流地带不适宜生存,到最近的跃迁点都有两个小时的赶路距离。”

    一个明晃晃的陷阱。

    在那里,即使是他和云砚泽都会受到影响,帝国凭什么就笃定黑蛛一定会过去?

    牧浔盯着那一小片被划分出来的星域陷入沉思。

    他当年是要借洪流地带紊乱精神力的效用,才单枪匹马闯入那一片无人之地,以身试险。

    如果帝国认定他们手中有能解出地址的人,这样的试探实在太过明显,也不像是那位老元帅的行事风格。

    除非——

    他眸色一凛,正要让安第斯去通知黑蛛成员,手腕上的终端就震了起来,来者是一个陌生的乱码名字,首领面色冷漠地盯了那串符号几秒,在安第斯略带茫然的目光中,点开通讯。

    “嘶嘶……”那头先是传来一阵电流声,“你好呀,首领。”

    电子合成音无端生出几分嘲讽意味,牧浔缓缓开口:“好久不见,手下败将。”

    那头冷笑几声:“嗬嗬,首领还是这么……会使嘴上功夫。”

    “不过我今天打过来,可不是为了和首领叙旧的。”

    安第斯还在思忖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就听牧浔淡声回道:“我猜你们也不是找我叙旧的,堂堂奥利斯家族,被一群曾经看不起的叛党赶得东躲西藏,过得很凄凉吧?”

    对面是帝国的人?!

    青年赫然瞪圆了眼,就见牧浔对他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牧浔:“我很好奇,你们这次又有了什么做把柄,才有来黑蛛门前挑衅的勇气。”

    无机制的电子音诡异地发出几声笑音。

    “真敏锐啊,”它感叹道,“我们,知道你们解出了‘密码’,所以,首领一定知道我们接下来的见面地址。”

    牧浔的终端震了两下,传过来一张照片。

    “诚然,也许您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个男人和两个瘦弱的孩童,右上角还标了一个简单的坐标地址,

    “不过,首领很快会知道的。”

    对方莞尔:“把白鹰带来和我们换,时限是一天内,过期不候。”

    说罢,那头干净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首领,”安第斯连忙走上前,“让我去查他们的信号来源……”

    “查不出来的,”牧浔的目光定格在那张图片上没有移开,“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人打过来的。”

    比起帝国是怎么黑入他终端的,他更加关心面前这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看上去约摸有个五六十岁,一脸慌乱地抱着怀里的两个孩子,尽管这张照片十分令人触动,但牧浔可以肯定——

    他不认识这三个人。

    难道是其他人的亲朋家属?

    他叫来安第斯:“先拿这张照片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去给他们做个面部识别……

    话音未落,他的终端再次响起。

    这次却不是来路不明的未知通讯,而是——

    牧浔的心跳赫然漏了一拍,他接起通讯:“芙丽安教授?”

    那头传来不知所措的女声,才和他分别没多久,女人却似乎要被这则消息压垮:“小浔,他们刚才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我丈夫还有孩子……”她控制着自己略有颤意的尾音,却不知这头首领的面色已经彻底冷却,“……我要怎么办?”

    ……

    牧浔自认他这一生很少欠人什么,也从未主动向别人索要过任何好意。

    直到云砚泽让他“滚”出帝星,直到从军校狼狈地逃出校外,他无路可退,无家可归,才在那黑漆漆的偷渡舰边,低垂着脸,接过芙丽安给他的厚厚信封。

    他拿了那五千星币,于是还了整整五百万给对方。

    黑漆漆的穿梭舰上,他闭起眼,长长叹了一声。

    曾经有人和他说过,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就是还不清的。

    当时的他还很奇怪,这话为什么会从云砚泽嘴里出来。

    在桌案上翻阅着复习资料的云砚泽头也没抬,宛若随口一提般:“如果只是钱财方面的还好说,但只要牵扯到人情……”

    那双冰蓝色的眸很轻地闭了一下:“是还不清的。”

    芙丽安当时为他开通了前往储物柜的权限,又私下联系了偷渡舰送他离开,把身上仅有的纸币尽数交给他。

    如此种种,无异于把她自己架在火上烤。

    是啊,牧浔想,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还清的呢?

    身后传来些微声响,是云砚泽从舰艇的房间里走出来:“芙教说她没事,不用担心。”

    一开始牧浔其实不打算带任何人来。

    耐不住安第斯转头就告诉了安月遥,女孩又挨个通知了一遍,到最后连云砚泽都得知了这件事。

    上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牧浔盯他几秒,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久别重逢的不止是他和芙丽安,除了在帝国的大屏和偶尔几次邀请云砚泽去过的讲座,芙丽安也很久没见过她的另一位学生了。

    云砚泽轻描淡写:“没怎么,让我别和你对着干。”

    “……你看上去很不服气?”

    银发男人浅浅弯了一下眸:“怎么会,我现在不是就在听首领的话,充当人质吗?”

    “……”

    首领面无表情开口:“一会没你的事。”

    “你和教授留在这里,利乌斯会伪装成你的样子,跟我们去进行交易,”他说,“喊你来只是为了盯智脑上的新消息。”

    如果在乱流区失联,他们没法拥有可能会出现的第一手信息。

    云砚泽微微昂首,银发流泻,分明是一个略带挑衅的动作。

    开口时,声音却带了两分不满:“你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吧。”

    “怎么?”

    “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实力,在这种地方也能全身而退?”

    牧浔缓缓地偏过了脸,被银蓝色睫毛半掩的冰蓝眼眸正一瞬不瞬盯着他,片刻,首领缓声问:“上将站在什么立场问我这句话?”

    云砚泽皱了一下眉。

    “如果是敌人,我没必要告知你;

    如果是伙伴,我想……上将也有很多事没有告诉黑蛛的。”

    换言之,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回答云砚泽的质问。

    “……”银发男人沉默了一会,“亚诺尔没你想象的那么蠢,他能认出来鬼面蛛和我的区别。”

    “我跟你们下去。”

    牧浔半点不带犹豫地拒绝了:“用不上你,你留在这里。”

    云砚泽扫了他一眼:“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完全的把握骗过他们?”

    “你能想到的任何方法,亚诺尔都可以想到。”

    仅仅只有精神力等级带给他的自信是不够的。

    就算牧浔有过在乱流区生存的经验,也有对抗乱流的经验……

    他愣了下。

    是因为这个吗?

    因为牧浔觉醒精神力的地方就在这里,所以他……

    “云砚泽,”牧浔看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头也没回,“你今天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身后顿时没了声息。

    牧浔偏过半张脸,淡声道:“老实点待着。”

    身侧的几艘穿梭艇缓缓靠近,他们已经处于乱流区的最外围,易容过后的利乌斯向首领点头示意,和另外的三位成员一同坐上前往目的地的小型艇。

    帝国给出的地址在星域边缘,他们进入此处还不会受到太多的干扰。

    本应该是这样的。

    在接近目的地星球的前一瞬间,小型艇四周忽然张开了一群黑漆漆的黑洞,争先恐后要将这一小艘无依无靠的船舰吞毁。

    狂风吹得这一叶“小舟”摇摆不止,早有预料的几人却并没有太过慌乱。

    安月遥尽力稳固住操控台,在黑色精神力的包裹下,他们平安无事地经过了第一个乱流区,在最后一个黑洞将要闭合前——

    “唧唧!”

    像是鸟叫,又像是一声清脆的响。

    “什……”

    女孩还没来得及反应,星舰被瞬间掀翻,撞入没能完全闭合的黑洞,她捂住耳朵,挣扎着抬眼向首领看去。

    就见牧浔一手撑着额头,面色凝重,他嘴唇泛着白,只下意识用精神力裹了机舱,好让星舰不会被黑洞挤压撕毁。

    这就是帝国为他们准备的陷阱吗?

    不、不对,他们还没有靠近乱流区,这根本就不是乱流区能搞出来的动静!

    同样显得很痛苦的还有芙娅和利乌斯,除了精神力等级较低的安第斯还能握紧方向盘——

    等等,这攻击……能够影响到牧浔?

    在被黑色丝线包裹的机舱里,安月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首领,刚碰上男人的衣袖,就被一股强势可怖的精神力弹开。

    即使只有一瞬,安月遥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压抑和不安。

    “——别靠近我。”

    牧浔一寸寸地抬起眼,红眸失去了往日的散漫,如同燃烧着地狱业火一般,滚烫而令人生畏,他喉结滚动,挤出最后的三个字,

    “是异兽。”

    帝国培养的那一群用以对付他们的3S级异兽,已经被唤醒了。

    第49章 母亲

    小型艇像是被抽飞的陀螺,在跃出黑洞后又打了几个圈才艰难转停。

    他们面前的通讯仪“沙沙”作响,电波声中,一幅全息投影缓缓凝聚成型。

    画面略有些闪烁,却足够所有人看清里面的景象:

    一个身着黑色制服,面容古板的男人占据了画面正中,正是老元帅亚诺尔,而另一位——

    安月遥茫然地张了张嘴:“……怎么回事?”

    男人站得笔直,好似以往在帝国阅兵仪式上那样,标志性的银发挽在耳后,一双蓝眸平静无波,正恭恭敬敬站在老元帅的身后。

    云砚泽穿着一身明显不属于他,却意外合身的黑色制服。

    老元帅向旁边一抬手,于是一道令人作呕且得意洋洋的电子音再次响起:“首领,这一次交锋——”

    “你感觉如何呢?”

    牧浔按在额角的二指指骨泛白,扶着机舱站起身。

    “大概你们正在为如何脱困而焦头烂额,但很可惜,在乱流区里,通讯是完全失效的,”那道声音笑嘻嘻道,“或许首领可以试试召唤黑渊,不过嘛……”

    一声尖锐的鸟唳在机舱外再次响起。

    “我们的‘喜鹊’可是跟在蜘蛛的身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呢。”

    这次的鸟鸣没再引起他们的精神力动荡,电子音惋惜般叹了声,开始向他们介绍舱室里的另一位成员。

    “隆重介绍一下,”声音带上了几分讥笑,“这是我们的白鹰上将。”

    “这段日子他忍辱负重,想必和各位度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

    “但也多亏了他,我们才能拿到关于首领的一线消息,不然思来想去,我们都不知道要把谁绑来的好。”

    ……什么?

    安月遥唇瓣微张,难以置信的看向投影中那张毫无表情的俊美脸庞。

    这次的行动……是云砚泽策划的?

    所以他才费尽心思要解出最后一个地址?

    几人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了他们的主心骨,牧浔沉默不语,只是状态似乎比刚才更差了,强行维持精神力屏障消耗了他大量的精神力,唯独一双红眸仍死死盯在投影中那道身影上。

    亚诺尔终于纡尊降贵地开口:“砚泽,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画面聚焦在白鹰脸上,那双蓝色的眸终于有了细微变化,及其缓慢地落在屏幕里摇摇欲坠的首领。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像一座完美的冰雕。

    没有愧疚,没有得意,甚至连嘲讽的意图都没有,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然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云砚泽开口道:“牧浔。”

    牧浔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下一秒,通讯被干净利落地切断。

    在通讯切断的瞬间,尖锐的鸟喙啄打在飞艇外,维系着所有人安全的黑色屏障如同气球一般,被戳出一个洞来。

    “首领!”

    几人七手八脚把男人扶住,好让他在巨大的冲击中不至于摔倒,但牧浔挣扎着撑开眼皮,他手腕轻动,在飞艇面前划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在追踪弹击中船尾的前一瞬间,黑色的精神力如同浪潮一般,推动被定格在半空的小飞艇,一头扎入了面前的黑洞。

    宇宙洪流裹挟着他们的飞艇一路颠簸,在又一声鸟唳后,牧浔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栽倒,围绕着飞艇的屏障彻底碎裂。

    然后,他看见了——

    牧浔愣愣地睁眼:“……妈?”

    他站在一个熟悉又遥远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烤面包的焦香、咖啡的醇厚、还有一丝淡淡的,来自谁人身上的香气。

    张扬明艳的女人回过头应了一声,扬起那双和牧浔如出一辙的狐狸眼,笑着问他:“怎么了崽?”

    黑色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牧汐施施然走过来,把手上的托盘往他面前一摆:“当当——”

    “尝尝,这是我最新发明的咖啡烤面包片,”她拉开椅子,撑着下颔在牧浔身边坐下,“你爸想吃我都没给他做呢。”

    牧浔的心脏猛地一缩,莫名的酸楚瞬间攫取了他的声带。

    他有多久……没再梦过他们了?

    他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被困在年少的躯壳里,像是个无形的幽灵,只能徒劳地用一双眼去看、去描摹她的面容。

    牧汐看着他乖乖吃下自己做的早餐,又惊又奇:“今天这么听话?不会是又想逃课吧?”

    “浔啊,咱虽然拿了帝星军校的保送名额,也不能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似乎是少年的牧浔说了什么,她笑得乐不可支,“说什么呢,我们哪里没有关心你的心理成长了?”

    “我和你爸这不是回来了吗?”

    “哪次去玩我们没叫上你啊,不都是你说自己长大了,要给爸爸妈妈留相处的空间吗?”

    一股冷意浸上背脊。

    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场景。

    就在那场火灾之前,就在那个早上——

    被锁在躯壳里的幽灵徒劳地咆哮,他想告诉牧汐今天会发生什么,想让她不要待在家里,但女人已经轻哼着歌起身,还不忘把他的背包拿到餐桌旁。

    “哦对了,”对着门口的落地镜整理发簪时,牧汐忽然扭过头来,“温老师和我们告状,说你这几天都没有按时完成课程。”

    牧浔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猜到那大概是些辩解的话。

    牧汐竖起一根手指摆摆:“少找借口,那温老师教了你十几年了,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下次咱干这个得悄悄的,知不知道?”她压低了声量,“妈以前也不爱学习,但你起码要和老师请个假吧,就这么带着你两个朋友去其他星球玩,也不和长辈报备一声?害我们多担心啊!”

    “是是是,我们去蜜月也没向你报备——”

    “不对,别胡说!明明告诉你了,是你上学没法去……”

    牧浔停止了无意义的、试图发声的动作。

    他近乎贪恋地看着面前人的身影,他想要开口告诉母亲,自己并不是没有请假,他和温尔特老师请过假了,但老师估计早早就看了穿他,才会叹着气向他父母又一次投诉;

    他想要告诉母亲,今天不要留在家里,还要叫父亲和老师也不要留在家里;

    他还想说——

    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声的音节在少年身体里挣扎着响起,单肩挎着包的少年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在门口停下,愣愣地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母亲。

    咔嚓。

    蛛网一般的裂痕从牧汐的脸上散开,连带着曾经无数次梦回的家,都在他眼前寸寸崩解。

    他抬起脚步,想要追上眼前消散的光影,冰冷而带着硝烟味的空气却猛然灌入他的四肢百骸,温暖瞬间被刺骨的寒凉取代。

    有人正蹲在他身边,用手指小心地戳着他的肩膀:“首领?”

    “……”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洞穴内粗糙的岩石,四位下属都围坐在他身边,一个个脖子都拉的老长,探头探脑地围着他看。

    瞳孔逐渐聚焦,安第斯把他扶着坐起来,才听牧浔问出第一句话:“……都围着我做什么?”

    四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安第斯向他说明:“首领,我们成功借乱流跃迁出了洪流区,但是飞船坠毁,这里情况不明,我们就擅自带你移动到山洞里了。”

    牧浔的黑洞里,曾经关押着一缕“走丢的”宇宙乱流。

    但他确实没有想到,那批用来针对他的异兽已经被唤醒了,首领揉着额心,尝试了一下手腕的机甲环,“渊”毫无反应,好似和他的精神力一起被隔绝在一层朦胧的轻纱外。

    “……没事,”他看向身旁紧张兮兮的几人,“那只异兽的攻击对我有点影响,我们可能需要在这里待上一两天。”

    “等精神力恢复了我们就走。”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像是步入险境,更像是来丛林里旅游的。

    眼见首领疲惫地靠在洞壁,安月遥和芙娅对视一眼:“我们找到了干净的水源,加上储物器里的食物,待一个星期都不是问题,只是……”

    芙娅略蹙了眉:“帝星现在只有郁今和布兰坐镇,不知道帝国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安第斯沉默片刻:“那个白鹰……他……”

    他艰涩道:“他真的背叛了?”

    相处了这么久,就在他也对有所白鹰改观的时候,却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骗局?

    芙娅叹气:“……也不能说背叛,他本来就和我们不是一伙的。”

    无论怎么解释——

    在他们被裹挟进入乱流区的下一刻,帝国的投影里就出现了云砚泽这件事都解释不清楚。

    就算云砚泽是被挟持的……那他身上的那套制服呢?

    他恭敬站在老元帅身后的姿态,听话地向他们“打招呼”这事呢?

    牧浔并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靠在身后石壁的姿势,一下下揉着发痛的额心。

    黑色的睫毛盖住一双猩红眼眸,半晌,安月遥率先打破了这片寂静,转移过于沉重的话题:“人质那边该怎么办,现在我们也分不出人手去救援。”

    她还没忘记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

    而托乱流的福,他们的通信设备全数报废,如今想要联系上郁今那边都是难题。

    “……”牧浔睁开眼,“休整一会,我们就出发。”

    “乱流在这片地带还会持续三五天,我们转移到没有它影响的另一边。”

    “首领……”

    眼见他摇摇晃晃起身,连角落里的利乌斯都不免有些慌张。

    牧浔朝他们摇了一下头。

    事不宜迟,能立刻动身是最好的。

    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

    而且最后云砚泽叫的那一声他的名字——

    牧浔抿了抿唇。

    大概……

    只是他看走眼了吧。

    第50章 银色流星

    他们坠毁的地方是个尚未开发的小型星球,参天巨木的枝桠虬结盘绕,如同巨型蟒蛇吐着信子,对落入丛林的几只小蜘蛛虎视眈眈。

    “应该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安第斯摆弄着手里的信号器,“不过这里地势太低,我们……”

    “嘘。”

    被队员们围在正中的牧浔忽然停下脚步。

    他微微侧了耳朵,听见一声朦胧的鸟鸣,几位成员也纷纷停下脚步,抬头往遮天蔽日的树林上方看去。

    芙娅皱眉:“……那只鸟跟着我们下来了?”

    “啊?不应该啊,它们怎么跟我们进入的乱流区?”

    安月遥伏在树身上听了一会,

    “……那群家伙是在我们身上放定位了吗,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们!”

    离开飞船时他们明明检查过,身上没有任何异常。

    牧浔抬头盯了林叶之外簌簌飞过的黑影一会,突然开口:“我们分开走。”

    安月遥一愣:“什么意思,首领你要……”

    牧浔摇头:“……我有个猜想,但不一定正确。”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树影。

    巨鸟的身影在他眸中晃了一晃,遮去他眸中一闪而逝的动摇。

    牧浔冷静地下达命令:“我带它往反方向走,你们找到信号之后第一时间通知郁今来接应,如果我没有及时返回也不用来找我。”

    安第斯断然拒绝了:“……不行!你怎么知道它们一定会跟着你走,这可是3S级的异兽,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太危险了!”

    其他三位黑蛛成员虽然没有说话,但都用眼神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

    牧浔欲言又止。

    他当然能想出一万个说服他们的理由,但他也知道为什么其他成员这般抗拒——

    他上次和他们说不用管我的时候,差点在云砚泽手下殒命。

    牵绊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他自认不会被这些丝线停下脚步,却也不免会因此慢下步伐。

    “唧——!”

    一声及其尖锐的鸣叫骤然撕裂了几人之间僵持的氛围。

    没有了牧浔围在小型艇之外的屏障,几人终于将它的声音听得真切,不似任何已知鸟类的叫声,带着嘶哑的恨意一般,两道巨大的身形向他们俯冲下来。

    芙娅眼疾手快把安月遥脑袋往下一按,另一旁的利乌斯也扯了安第斯一个踉跄,眼前闪过两道模糊的残影,那两只被称为“喜鹊”的异兽终于在他们面前现出真形。

    虽然外表近似喜鹊,体型却比最大型的秃鹫还要庞大,翼展惊人,一前一后把他们包围了起来。

    “……怎么有两只?”

    芙娅抓着匕首,拦在其中一只身前。

    两只鸟型异兽却没有马上攻击的意思,反而是歪了脑袋,细细打量着他们,“喜鹊”的眼睛乌黑而浑浊,瞳孔如针尖一般细小,以一种类人似的眸光一一扫过他们。

    就像是……在寻找什么。

    而后,它们的目光在牧浔身上不约而同地停下。

    “——跑!”

    牧浔推了一把身边的队员,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巨鸟的尖喙,他头也不回,向和队友们相反的另一边冲去。

    树林密密麻麻的枝叶和枝干阻挡了两只鸟类展翅的动作,但一声声唳鸣和风声扇动的响声就追在他身后不远处,好让他确认那两只东西确实都跟着自己走了。

    果然,这两只家伙不是每叫一声就发动一次精神力攻击。

    这种情况下,牧浔还分出了一缕心思来思考:

    异兽在乱流区也会被影响,这两只家伙的声音听多几遍也没那么厉害,等他周旋一下,能够召唤“渊”后,大概就能解决这两个家伙。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首领用视线余光瞥了眼对他紧追不舍的两只巨鸟。

    ——在他身上,到底有什么能够吸引它们的东西?

    牧浔从军靴后摸出自己的匕首,在一个闪身滚落小山坡后,他划开了自己的手心。

    山上茂密的树丛对两只怪鸟而言成了巨型牢笼,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在地面积成一小滩,大概半分钟后,首领迅速起身,抽出一截绷带把自己的伤手缠上。

    他借着树影藏起身形,停留在原地。

    “嗄——”

    翅膀猛烈扇动的气流席卷而下,吹得他蔽身的那根木头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巨鸟在离他不远处停下,四只黑漆漆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那摊血迹。

    牧浔轻蹙了眉。

    下一瞬间,他藏身之处的枝叶被吹得狂舞不止,两只异兽发疯了一般啄着那一滩血色,它们扑打着巨大的翅膀,好似对待仇人一般,将他的“陷阱”啄得七零八落。

    也就没有注意到在它们身后,悄悄溜走了一个人影。

    离开一段距离后,牧浔缓缓慢下了脚步。

    他垂眸盯着手心,3S体质的修复速度已经让他的伤口愈合,首领默不作声盯了那沾血的绷带几秒,把绷带解了下来,沿路绑在树枝上。

    那两只巨型鸟兽还没有追来,不知道是还停留在原地对他的血迹进行攻击,还是暂时迷失了目标。

    牧浔找了棵高大的巨木歇身。

    他坐在最高的枝桠上,缓缓闭上双眼。

    精神力还是不能用,方才在怪鸟对血滩进攻的时候他尝试凝聚出一丝去干扰它们,但刚刚探出,就如同泥牛入海般,被一股更庞大、更混乱的精神场吞噬。

    ……为什么会是他的血呢?

    他沉默着,太过疲惫的身体在合眸时不再顾及他的意志,陷入了一场短暂的睡眠。

    但或许是难得想起从前,这次在他面前出现的是另外一幅景象——

    他梦到了他的父亲。

    维尔加正在书桌后处理工作,身为星主,他每天都有很多公务,而在牧浔的记忆里,他总是有许多时间陪在家人身边。

    听到门边的声响,维尔加略有意外的抬头,而后他眼睛一弯,荡漾出深深的笑意:“我们小浔怎么来了?”

    此刻的牧浔大概只有四五岁,还要仰起头才能看清面前人的面容,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进来,他被一双暖融融的大手抱上膝盖,稳稳当当地坐进父亲怀里。

    维尔加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而平和,而后小牧浔的声音在他怀里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好奇。

    “爸爸,”他问,“我会有弟弟妹妹吗?”

    父亲抱着他的手臂似乎微微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暖:“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小牧浔眨眨眼:“今天有叔叔问我的呀,他问我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弟弟妹妹,我说没有了,家里只有我一个小朋友。”

    维尔加脸色骤变。

    他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几乎是急声追问道:“谁、是谁问你的?”

    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吓到孩子后,男人愣了下,又迅速挂上了笑容:“爸爸只是担心小浔在外面被坏叔叔骗走,下次记得不要回答陌生人的问题,好不好?”

    牧浔看着父亲,懵懵懂懂地点头。

    一只手掌落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因为生弟弟妹妹会很辛苦,小浔很爱妈妈,也不舍得妈妈受苦对不对?”

    小牧浔听不懂太多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受苦”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脆生生地答道:“对!”

    维尔加没有像往常一样注视着他的眼睛,听到牧浔的回答,也只是轻轻弯了一下唇角。

    那天牧浔被他抱了很久,久到牧汐裹着一身蛋糕的香气从外面回来,找了一圈才在书房里找到父子俩。

    “你——”朦朦胧胧间,牧浔听见她放轻了声音,“呀,小浔睡着啦?”

    他背靠着的胸膛微微震动:“嗯。”

    他能察觉母亲轻手轻脚走了过来,似乎是在他额头吻了一下,正想要把他抱走,却又轻轻笑了起来:“好啦好啦,也亲亲你。”

    那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短暂得好似飞鸟掠过水面,拨动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向来稳重的父亲,露出一瞬间的失措几乎无法被孩童捕捉,而在梦中,如今的他似乎才看清父亲骤然冷下的面色,眸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还有几分……恨意。

    牧浔在尖锐的鸟鸣声中睁开眼。

    他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自己短暂小憩了两个小时,而从声音来看,那两只蠢鸟一路跟着他系的绑带,找到了他身后。

    一时间,首领竟然难得的生出几分退却的意味。

    在泽拉哈星的地下室,那几个人曾经说过:

    这群异兽是用皇室的血液喂养,再加以控制的。

    “……”

    就到此为止吧。

    再查下去,他真的能够接受……最后的真相吗。

    牧浔疲惫地阖了眸,在逼近的振翅声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的理智叫嚣着逃跑,但是身体却不听控制,依然停在原地。

    ……等它攻击我再跑吧。

    他慢吞吞地想。

    反正能躲过去,反正也死不了。

    半空中,两只怪鸟抬起头颅,对着树干上安静的人影扬起尖锐的鸟喙,疾冲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刺目的、撕裂昏暗天幕的银色流星直直往他的方向坠落,比它更快的却是手里那柄银色的长刀。

    牧浔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看着那柄长刀一刀捅穿了其中一只怪鸟的脖颈,另一只巨鸟发出恐怖的咆哮,当即扭转方向往半空飞去。

    那具银色的流线型机甲长臂一展,流转着金色光纹的长刀就飞回它的手里,轻松了结了另一只异兽的性命。

    白鹰利落地收回银刃,缓缓降落在牧浔身前。

    半晌,从里面传出一声咬牙切齿的:“……不是叫你等我吗?”

    ……哦。

    牧浔眨眨眼,思绪难得的发散。

    原来他没看走眼啊。

    在最后,云砚泽叫了他的名字,做的却是另外两个字的口型。

    他说——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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