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温了,”牧浔语气冷肃,“把手术刀和镊子给我。”
靠在宿敌怀里的云砚泽安静得过分,那张曾经冷静自持的侧脸浅浅倚在他的颈窝,眼眸紧闭,看上去灰败而了无生机。
银发男人艰难的、微弱的喘气声轻飘飘垂落在牧浔的锁骨,肩膀已经被首领重新拆了绷带,露出狰狞的一道贯穿伤。
失去了绷带的下一瞬间,伤口又开始汩汩溢出液体。
安月遥在牧浔递来的急救包里一顿翻找,把工具和消毒药水递给他:“我已经给他打了好几针愈合剂,但就是止不住……”
她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浔哥,是我哪一步处理不对吗?”
时间紧急,她只能给伤者做最简单的处理。
手术刀剜开皮肉,怀里的人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感一般,任由牧浔在溃烂的伤口里一顿翻找,首领默不作声地低着眉眼,问她:“都给他打了什么药?”
“强心针、愈合剂、还有止血剂……都是救急用的,我有到布兰姐那里定期更换急救包,药肯定没有问题!”
很快,她的话就被验证了。
被牧浔划开的皮肉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坚强地开始重新愈合,于是牧浔不得不取出被黏着在肌肉组织里的手术刀,反复地割开那道伤口。
云砚泽的身体忍不住的开始痉挛,女孩急忙放了手中的东西,上前帮着首领按住他。
牧浔握着刀的手很稳,看向云砚泽伤口的目光专注到近乎投入,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怀里的人悄然撑开了一片涣散的蓝眸。
云砚泽鼻翼微动,在昏沉中捕捉到一抹熟悉的气味。
……落兰啊。
牧浔母星上特有的花卉。
他来了吗?
还是说……这也是他的幻想?
“找到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把他按住。”
“好!”
大脑皮层如实反馈了肩上的剧痛,怀里的人狠狠抽动了一下,女孩目不转睛,看着他们首领用镊子从白鹰的伤口中小心地挑出一枚尖锐碎片。
那是一枚极小的碎片。
若不是牧浔常年为自己处理伤口惯了,恐怕也不能这么快就作出判断。
安月遥紧紧盯着那一小枚染血的碎块,直到它被扔在地上。
这就是害白鹰伤口被反复修复,却始终不能愈合的罪魁祸首?
被黑色机甲“守护”的山洞里一片安宁,牧浔再检查了一遍男人的伤口,确认已经处理干净了,才利落地开始给他消毒。
他按住云砚泽的后颈,防止人挣扎得太过厉害,但怀里的人依旧沉寂,像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如果不是他的鼻息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首领颈间,牧浔险些就以为他已经没了生机。
是而包扎结束时,他没忍住低头看了男人一眼。
就这么一眼,他便对上了云砚泽的目光。
云砚泽瞳孔失焦,却在对视的一瞬间,眸中亮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光,如同雾中明灯,又好似风中残烛的一点火星,挣扎着晃了一下。
牧浔沉默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重新包好的伤口终于没了再次崩坏的迹象,不知道是治愈剂发挥了作用,还是被他的体温所感染——
云砚泽的身体停止了变冷。
在双目相对的一刻,他被昔日的暗恋对象,如今意识昏沉的宿敌用一种怀念的、缱绻的眸光扫过。
牧浔的胸口狠狠抽动了一下,许久都没有出声。
在他们彻底闹翻之后,这大概是他第二次,见到云砚泽这副模样。
就算是在地牢的阴冷与黑暗中,上将的一双蓝眸都仍然明亮,头颅也始终高昂。
他向来如此。
……只有那次。
只有那次,他们双双缠斗在一起,都对对方下了死手,3S级别的精神力网把所有试图接近他们的人尽数逼退,鏖战整整三天三夜后——
他们遇上了一场宇宙乱流。
乱流裹挟着白鹰和黑渊,坠入一个不知名的星球,在落地的前一瞬间,剧烈的精神力动荡让牧浔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和白鹰双双昏迷着跌落在一片树林,白鹰安静地伏息在黑色机甲身下,能源断绝,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这是最好的时机。
金色的流光汇聚在黑渊的掌心,黑色的长枪也随之高高举起——
只要刺下去,黑蛛就不必再忌讳帝国的能力,就能顺利地夺走帝王手中的权柄。
只要刺下去,云砚泽这个人就不会再存在于世界上。
只要刺下去……
……
良久,长枪消失在黑渊手中。
万籁俱静之下,牧浔跳出机甲,把白鹰的驾驶舱拉开,从中拽出一个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日夜不间断闯入他梦中的人。
大概是给黑渊当了肉垫的缘故,云砚泽伤得比他严重得多,银发男人紧闭双眼,也就免了和黑蛛首领时隔多年的再一次相顾无言。
在战场上,只有黑渊和白鹰。
因此……
牧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面对面地仔细看过这个人。
他沉默地给云砚泽处理了伤口,又给男人打了一支愈疗剂。
确认对方只是因为精神力震荡暂时晕厥后,他仰起脸,用力闭了一下眼睫。
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他想。
况且……
摔下来的一瞬间,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和云砚泽分明被乱流被分开了好一段距离。
他不明白。
不明白云砚泽,也不明白他自己。
重新恢复控制的黑渊沉默地从白鹰身上离开,首领转身走入身后的黑洞中。
下一次见面,他们仍然刀戈相向,你死我活。
他不问云砚泽为什么救了他,云砚泽也不问他为什么没有动手,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沉默地投身于战场上的厮杀。
安月遥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首领和意识不知道清醒或否的白鹰对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阖上对方的眼皮。
男人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是温柔,牧浔说:“睡吧。”
那双半睁的灰蓝色眸子被首领用干净的一只手盖上,等到牧浔再拿开手的时候,他怀里的人已经闭上了眼。
安月遥小声问:“他没事了,是吗?”
牧浔摇了摇头:“我先带你们出去。”
“……你还要再回来?”
“嗯,”牧浔示意她把洞口的遮盖搬开,言简意赅,“他们的跃迁仪有时间限制,十二个小时内不能第二次启用。”
黑渊红色的电子眼亮起,在牧浔的精神力屏障之外,白雾已经漫过山洞口,升起一丈有高。
诡异而粘稠的雾气中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风声也被它隔绝在外,令四周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女孩走出山洞,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
身边传来牧浔的声音:“那头S级异兽的能耐,会对人的精神海造成损伤,芙娅上次就着了它的道。”
她偏过脸去,看见首领正猫着腰,稳稳当当的把人抱出来,云砚泽身上的外套被冷汗洇湿了,于是牧浔把自己的脱下来给了他。
为了战斗而设计的机甲并不适合带人,因此这次牧浔还带了压缩仓,他把人小心放入平铺的舱室内,正准备招呼女孩过来,就对上安月遥一脸微妙的神色。
她敢发誓——
认识了牧浔这么久,那种抱姿,那种温柔的动作……
他们首领绝对没有对第二个人做过。
在女孩奇妙的眼神中,牧浔面不改色:“出去后你就先带他回帝星,让布兰给他看看。”
幸好这并不是个适合问话的时间。
安月遥点点头,正要跨入压缩仓,他们所在的山洞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浓雾剧烈地翻滚起来,三个庞大而肌肉虬扎的轮廓,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在离他们头顶不远处出现。
二人下意识抬头看去,在翻腾的白雾中,若隐若现地晃动出三个狰狞的头颅阴影。
“进来!”牧浔冲她喊,“先走!”
不知是这里浓厚的精神力吸引了它,又或者是他们的声音把它吸引了过来,三头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往牧浔的精神力屏障上不要命地撞过来。
怎么可能!
首领一跃而上驾驶仓,将精神力屏障再次加固。
比他等级要低的异兽绕着他走都来不及,这头狮子为什么……
是因为打了药的缘故吗?
但也说不过去。
等级达到A级以上的异兽都生出了心智,趋利避害应该是它们的本能才对。
他捧着手心里的压缩仓后退几步,身后赫然划开一道黑漆漆的黑洞,在跃身后退,收起精神力屏障的一瞬间,首领看清了那头狮子真正的模样——
三头狮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肌肉不自然地抽搐滚动,三个头颅疯狂甩动,嘶吼着往牧浔的方向奔来。
它目标明确,丝毫没有半分犹豫。
牧浔和它的目光对上了一瞬。
——那是一道疯狂的、宛若面对仇人一般的、痛苦而疯狂的目光。
……
黑渊出现在星海中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黑蛛成员马上包了上来。
牧浔把手里的压缩仓放在主舰的装甲板上,安月遥和他几乎是同时落地,首领疾步上前,把里头的另一个人小心地抱了出来。
他不顾周围人震惊的视线,径直走向放有治疗舱的那艘小型穿梭舰。
男人抬起一双凌厉红眸,叮嘱跟着他赶过来的安月遥:“他的生命体征太微弱,不能自主呼吸,修复液不要泡过肩。”
女孩点头记下,同时发自内心地同情了一下周围鸦雀无声的同僚们。
我第一次见这场面的时候,表情也没比你们好多少。她默默地想,没办法,幸好我已经是过来人了。
牧浔问:“茶月还是不能用?”
“茶月”是她的机甲,闻言安月遥迅速试了一下,分明她的机甲就停靠在不远处,机甲环却如同失灵了一般,“滋滋”两声又重新变得平静。
于是首领朝一旁的暗金色机甲点了头:“芙娅,你护送他们回去。”
安月遥皱了一下眉:“首领,那你……”
牧浔仿若未闻,三两下吩咐完所有的事情,他只留了一部分人接应,剩余的大多被他分去负责偷运走的货物和K92星的善后工作。
在登上黑渊的前一瞬,他终于注意到女孩欲言又止,却又咬唇不发的犹豫。
“……”
牧浔轻轻叹了口气。
“月遥,”他语气温和,走过去摸了一下女孩的脑袋,“他就交给你了。”
他没说这是交给她的任务,也没有为自己又要一个人前去涉险解释更多。
牧浔只是低下眉眼,用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的、沉着的红眸认真地看向她。
他轻声道:“拜托你了。”
第42章 善良不能
“你简直疯了。”
终端那头的男声恨铁不成钢般痛骂:“那小子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还有你让我查的究竟是什么鬼实验室,连根毛都找不到,我看你失心疯了才……”
“我知道了。”云砚泽平静答道。
“……”
他重复了一遍:“多里安,我知道。”
另一边沉默许久。
再开口时,男人的声音透着深深疲惫:“……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咬牙切齿:“我就不明白了,那家伙到底有什么特殊的,S级的精神力者全帝国又不止他一个,上面为什么就非他不可!”
“还有你,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万一那小子哪天要是发达了,倒霉的不也还是你!”
云砚泽的声音仍然无甚波澜:“无所谓,我这次来也只是通知你一声,”他顿了顿,“还有,以后我们就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那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摔在了地上。
多里安震惊道:“不是……你?什么意思!你是进帝国当兵吗?还是军队哪条规矩规定了进去的都得脱层皮,你和那小子断交我理解,你和老子搞什么!”
云砚泽:“只是借你的方便,查一下那所实验室的信息,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仅此而已。”
“……”
半晌,多里安沉声问道:“云砚泽。”
“什么叫做……借我的方便而已?”
新任的上将尾音轻扬:“字面意思,听不懂吗?”
“如果是我去查,被帝国发现可就麻烦了,”冷漠的男声慢条斯理,并不急切,“有这么好的血包在,我为什么不用?”
那头停顿了一会:“你是认真的?”
云砚泽叹息般:“也不是第一次了吧,找你帮我的忙。”
“你就从来没想过——”
“我为什么不自己来呢?查他的身世、失火的案情、帝国的实验室……”
种种件件,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脏活。
终端里安静得可怕,云砚泽没有再说下去,那头的男人也没有再开口。
良久,他听见多里安说:“既然如此……你给我们分享的加密技术又算什么?”
“那些啊,上不得台面的残次品罢了,”上将轻描淡写,“你还真拿它当宝贝了?”
“就算是半成品,也得你们有那个本事研究出来,我送过去两年了,你就没发现一点儿不对?”
他轻嗤了声,就差把那句“蠢得可以”说出口。
多里安:“……”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听见对面的好友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是不相信,你真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你知道我们的能耐吧,通讯里又没监控,有什么非要遮遮掩掩的,不能直接说?”
办公室之外的长廊里,银发男人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揉了揉鼻梁。
长廊之外是早春的枝芽,春风未至,寒冬尚来,新芽只尖尖地冒了个头,就被冻死在料峭寒风中。
而长廊之内的人同样沉寂在冰冷的温度之下,他身上只一件单薄外衣,再睁眼时,眸底浅浅隐过一丝无奈。
云砚泽:“随你怎么想,但出于这几年的交情……我会愿意告诉你一个事实。”
声音轻飘飘地落地,如同廊上掠过的冷风。
“第一军的下一个任务,就是铲除你所在的黑客组织。”
而作为第一军的军团长,新任不久的上将——
他恰好拥有他们的地址。
他说:“多里安,你最好藏好了。”
……
从梦中挣扎着惊醒时,鼻翼传来熟悉的消毒水气味。
云砚泽闭了一下眼,躲过外界算得上刺眼的柔光。
他尚且混沌的大脑在半梦半醒间,自动领着他再走过一遍那之后发生的事。
在那之后……
他说到做到,带人去铲了多里安的老窝。
帝国收缴的顶级设备林林总总有数百台,洛斯陛下心情大好,亲自给他记功领赏。
“还是小年轻有方法,”皇帝笑眯眯地在庆功宴上向众人举杯示意,“本来亚诺尔这家伙都打算武力突击了。”
而云砚泽带领的队伍,不费一颗子弹,就将百余台顶尖设施安全送回了帝国。
旁边的老元帅“哼”了声:“说得简单,还不是让领头的那个小子跑了?”
云砚泽抿着红酒的动作慢了半拍,连呼吸都停滞片刻。
蓝眸借着杯身的遮挡抬起,看向主座之上一语号令生杀的皇帝。
就见洛斯摆摆手,满不在乎道:“让他们去吧,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崽子罢了,东西到手就行,这次信息院的那些老家伙该满意了吧。”
“再说了,就算捉起来,也是关个十年八年的,浪费我们监狱的资源。”
洛斯陛下莞尔道:“说不定下次再见——他们还能再提供一批改良的设备呢。”
这样,帝国岂不是不费一个子儿,就能成功安抚信息院里养的那群老东西?
亚诺尔哑然失笑,和他碰了杯,宴会上又恢复祥和一片的气氛。
上将轻轻地垂下眼睫,喉结轻滚,与红酒一齐咽下喉间苦涩。
辛辣痛感掩盖了他一闪而逝的不安,一场酒宴,他混在格格不入的一群贵族中,沉默地听着他们家长里短地聊些上流社会的话题。
大概是因为他是今日的功臣,并没有多少人来“敬”他的酒。
却也没有人来搭理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他。
等到酒宴散场,将在场的贵族一一起身送别后,云砚泽回过身去,正准备向陛下道别,就见主座上金发男人那双阴沉的、诡异的红色眼珠不知何时定格在他背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洛斯弯了眼,叫停他的脚步:“砚泽,你留一下吧。”
他亲切地说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
“……你醒了?”
床边走近谁人的身影,恰好遮挡住医务室顶上的灯光。
云砚泽艰涩地睁开眼皮,看见之前为他做过体检的女医生正站在一旁,手里握着本本子在记录什么。
他这是……
意识失去前的最后一瞬间,女孩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像是捉不住的流沙,他的身体违背意志,仍然不停往黑暗中下沉。
他动了动唇,发现这会儿的自己还没法开口说话。
“别乱动,”布兰蹙眉,调整了一下他脸上的呼吸口罩,“这次算你命大,正常人的身体代谢不了这么多治愈剂,如果不是送医及时,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不过……好在那小姑娘还算机灵,要是当时不给你打那几针,你估计撑不到回来就没命了。”
云砚泽眨了一下眼。
“眼睛能动?很好。”医生又重新拿起记录本,“我问你答,是的话眨一下,不是就眨两下,第一个问题,现在感觉困不困?”
白鹰弹动了两下眼皮。
一串问题问下来,他差不多觉得自己眼睛也开始抽筋时,园蛛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他,并在他试图开口道谢前将其驳回。
“不用感谢我,”她语气平淡,“这只是我的工作,虽然不是针对你,但我确实对你们帝国的人没什么好感。”
云砚泽的目光又垂下来,安静地看向她。
然后他眨了两下眼。
布兰倒是顺口为他解答了:“黑蛛里哪一个不是和帝国有仇的?哦,首领不算,他是和你有仇。”
云砚泽:“……”
医生在床边的机器点按几下,还没等她调试完成,门口就被敲开一道缝隙,栗色头发的女孩小心地探进一个脑袋,用气声喊她:“布兰姐。”
女医生瞥她一眼:“进来吧,他醒了。”
“哦哦!”
安月遥正要推开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忸怩地停下步伐,好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在二人齐刷刷的注视下走进来。
她慢吞吞挪到云砚泽床前,也不看他,一个劲的把求救的眼神递给布兰。
布兰认真辨认了她的眼神,皱了一下眉心,然后点点头走了。
“?”
安月遥伸出去拉住她衣角的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注意到另外一位的目光已经定格在她身上,她火急火燎把手藏回身后,看天看地,磕磕绊绊:“那什么……谢谢你救了我啊。”
当时要不是云砚泽反应快,把她按回座椅里……
好在堂堂白鹰上将、她的救命恩人此时此刻还没有说话的权利,给予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一码归一码,虽然我们还是敌人,但我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家伙,如果以后……首领要处理你的时候,我会为你求情的。”
说到后半句,她自己都有点心虚。
就他们首领那样……
能处理云砚泽什么?
不过既然话都说出口了,还是得给自己打包票:“真的,我在黑蛛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语毕,她小心地瞧了一眼云砚泽。
不看还好,一看——
她:“……你那是什么表情?”
白鹰眨眨眼,好似她刚才捕捉到的、那点稍纵即逝的笑意只是错觉。
但这么一来二去的,安月遥也没那么紧绷了,她搬了张椅子坐过来,翻开布兰留在边上的病案本看:
“说真的,你和我们首领到底什么关系?”
她实在没忍住好奇:“你们以前就认识?”
病房里一片安静。
她慢半拍想起对方还不能说话,于是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哦,你后边没意识了,忘记是我们首领来把你捞出去的。”
虽然面上没有其他神色,但那双蓝眸悄悄地移了过来。
安月遥补充道:“他还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你,说真的,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会以为他被夺舍了。”
她低下眼睛,奇妙地看懂了云砚泽投过来的视线。
“……你问我们首领在哪?”
眨了一下。
“他刚从荒星回来,不过这次浔哥没有逮到人,他说那只狮子疯了一样追着他赶,他一攻击又跑回白雾里去。”
闹这么大动静,余党想听不见都难。
简直就像……
故意的一样。
“等他处理完那头狮子,已经找不到人了,异兽的尸体才刚卸下来,估计布兰姐和郁今哥最近都有的忙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也不能算是毫无收获吧,起码浔哥捉到了其中一个人,虽然那个人自称只是个中间商……”
“叫什么来着?鬼子……归梓?”
云砚泽眸底平静的水潭被这一个名字搅动,在她说出口的时候浅浅晃了一晃。
“……”
那天,多里安问他为什么非要做得那么绝,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他其实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想,牧浔太善良了。
而善良并不能支撑着他活下去。
——只有仇恨才能做到。
第43章 要求
“说起来,你知道自己在星网上的外号吗,叫——”
“噢你知道呀,那我说个你不知道的,比如我们老大在上边也有个花名,”
安月遥神神秘秘地把手挡在嘴边:
“叫黑蔷薇,有时我们还会在背后这样偷偷喊他,是不是很可爱?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他,就我们首领那个脸皮,到时候说不定得找个缝把自己埋进去……”
被身体情况禁言的云砚泽:“……”
正好走到门边的牧浔:“……”
好在医务室的门没有完全关上,安月遥背对着门口,另一位全身上下也就眼睛还能动,两人都没发现来到门边的他。
“你呢,会不会介意被喊外号啥的,不过你的下属应该也不会当着你面喊吧?”
“……”
“我就知道,”安月遥煞有其事地点头,“说起来,你晕过去那会的事我还没讲完呢,不是说浔哥把我们捡回去了吗,对,就是那间小房子,我猜老大的洁癖也是那会沾上的。”
“你肯定想不到他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三个人就能把里头挤满,隔壁还是些乱七八糟、搞来搞去的家伙……”
“……”
她“嗯?”了一声:“你问我们是怎么看出来他洁癖的?”
“哎呀,实话和你说吧,其实和老大稍微熟悉一点的大家都知道呢,”她压低音量,鬼鬼祟祟,“但是浔哥那个人吧,比较要脸,这话肯定不能当他面说啊,不然他……”
安月遥一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云砚泽的视线微微抬起,已经移到了她身后。
“——不然我怎么样?”
牧浔冷不丁插口道。
女孩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起来时,恰好对上自家首领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诶呀,浔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摸摸耳朵,打着哈哈道:“我都不知道你过来了,以为你还在审讯科忙着呢。”
牧浔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我要是不来,还听不到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资敌呢。”
“哪能啊首领!”安月遥义正言辞,“我可一点也没透露组织的内部消息,就是分享了一些……呃……生活趣事?”
以他为话题的“生活趣事”?
虽然白鹰精通人心,但牧浔确实没想到——就他这半身不遂的样子,还能不费吹灰之力从自家队员这套话呢。
尽管安月遥说的不是什么大事,但让宿敌知道自己以前过得这么惨……
他凉飕飕地扫了一眼女孩,余光里却捕捉到某人面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牧浔顿了下,再看过去时,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
云砚泽就是在笑。
“……”他扭过头,“你机甲环修好了,记得去郁今那里取。”
安月遥立刻忘记了当前的尴尬:“真的啊?那我去了!”
“……等等!”
她风一样掠出去,半只脚都踏出了门,又被牧浔叫了回来:“你……”
黑发男人偏过脸,扫了一眼床上的云砚泽,又迈步走向她,在女孩茫然不解的视线中,他俯身凑到她耳边,露出黑发里一点可疑的绯色:“你们两怎么交流的?”
“……”
等到牧浔再次折返回白鹰床前,云砚泽面上的那抹笑意已经淡去了,病人看上去还算精神,正睁着一双清明的蓝眸,饶有介是地看着他。
像是在等着他主动开口。
牧浔双手交叠,组织了几秒语言:“月遥都和我说了,遇袭那会……多亏了你。”
云砚泽眨了一下眼睛,一副“事实如此”的模样,成功把首领的后半句话卡回了喉咙里。
但医务室里惨白的光线从顶上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像在银发男人身上盖了一层冰冷的霜,让他看上去随时都可以再毫无生机地再晕过去。
尽管知道对面这个人是谁,自己不应该这么想,但……
牧浔瞥了一眼他脸上的呼吸面罩,把后半句话说完了:“黑蛛向来恩怨分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们。”
这次云砚泽没有眨眼。
女孩刚刚和首领分享了交流心得:
眨一次眼是“是”,两次是“不是”,三次是表示疑惑。
于是在等待他回答的时候,首领的视线不可避免落在那双冰蓝的、被浅色长睫覆盖的眸。
在山洞里,它们像两盏易碎的琉璃灯,摇晃着明灭最后一点生息;
而此时此刻,又重新变回牧浔看不懂的深海,将主人的所有情绪一并埋葬。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云砚泽缓缓地阖了一下眼皮。
“……行,”牧浔舒出一口气,“等你能说话了,再和我们说你的要求就行。”
“不太过分的,黑蛛都会尽量满足你。”
云砚泽应了好,于是病房内又陷入漫长而诡异的安静。
牧浔没有开口说话,看上去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他旋着左手的指戒,目光落在面前人吊着针水的那只手背,上边的皮肤透明到几乎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尖锐的针头戳进去一半,被胶布钉死在云砚泽的手上。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撞入那双冰蓝色的海。
正待开口,云砚泽突然地对他眨了三下眼睛。
是“疑惑”的意思。
牧浔忽然无师自通了他想要询问什么。
他沉默几秒:“那个偷渡客死了,已经检查过他身上的生物芯片,只是最简单的定位芯片。”
“但他能在那几天接渡的千百个人里认出我们,还有那头狮子……”牧浔看向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缓缓蔓延白气的面罩下,云砚泽双唇翕动,但他很快地对首领眨了两下眼睛,表示自己不知道。
那双红眸敏锐得惊人,只在瞬息之间,就捕捉到了他抽动的嘴角。
牧浔眸色加深。
“你既然参与过实验,应该知道一些内情,”首领直白了当,“那些异兽,它们能认出我?”
按照老师的口信,这一批异兽是培养出来专门应对黑蛛的。
但是……
首领皱了眉心。
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同一件事情。
那个偷渡客认出他,和异兽能够认出他——
是同样的原因吗?
如果单从一方来看,偷渡客能认出他们也许是随身携带了精神力检测的设备;三头狮则是帝国做过些针对牧浔的特训。
但两者结合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解释了。
一个是替人跑腿的探子,一个是初开灵智的野兽,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一个两个都这么简单能把他闻出来,以后黑蛛还干不干了?
云砚泽停顿几秒,向他眨了两下眼,又在牧浔的注视之下,缓缓补了第三下。
牧浔:“你不知道?”
肯定。
“你参与的实验中,他们没有告诉你这点?”
肯定。
牧浔略略蹙了一下眉:
“所以……你也并不清楚,那些余党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云砚泽再次肯定了他的答案。
房间内沉默下来,云砚泽的目光缓缓从他一双红眸滑落,窄小的医务室内,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四肢百骸,他狠狠皱了一下眉心,就见牧浔忽然站起身来,弯腰向他逼近了些。
他的鼻梁悬停在距离呼吸面罩仅仅半厘米的上方,那张极具攻击性的俊美面容硬生生地插入,掠走他所有视野。
一缕黑发从他耳后垂落,正好落在那双锋锐的红眸旁。
云砚泽没由来地想起刚才安月遥和他说的外号。
黑蔷薇……
他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确实很适合牧浔。
身为黑蛛首领,牧浔无疑是个老道的猎手。
猎手习惯于深藏不露的伪装,他往往会藏起尖锐的獠牙、与能将人一击毙命的利爪,只用审视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沉下来,就能把稚嫩的猎物吓得吐露真言。
但很可惜,他遇上的是另一位与他不相上下的同行。
云砚泽平静地回视他,炽热的岩浆倒映在极寒的冰川里,竟然半分都没有将他冷静自持的神色动摇。
牧浔问:“你就真的一点也猜不到吗,原因。”
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云砚泽几乎只能看见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眸。
上将给出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答案。
牧浔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云砚泽,”他轻飘飘地开口,任由热意打落在男人的眼睫上,“你还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坦诚点。”
“……”
“你就不想知道,我去救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首领悠悠道,“我可是听说,有人靠着听我的事,才撑到我去救他呢。”
“……”
那万年不化的冰川在他眼前狠狠地震晃了一下。
一双总是不那么坦诚的丹凤眼慢半拍地睁了圆,云砚泽的眸底划过一抹惊恐的底色。
“……?”
这个发展倒是和首领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他蹙起眉,正要借着这个话题继续深挖下去,最好把面前这人那密不透风的防线撬开,就见云砚泽忽然痛苦地皱起了长眉。
他闷在呼吸器里的口唇剧烈地震颤起来,牧浔愣了下,迅速把他从床上扶起。
“你……”
询问的字句被淹没在一层叠一层的咳嗽声中,首领下意识伸出手,接住连坐都坐不稳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是一个环抱的姿势。
被困在黑色约束环间的喉结上下滚动,到最后却失声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靠在他怀里的身体急促呼吸着,牧浔语气严肃,把他汗津一片的脸掰了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狗屁风寒,能把白鹰病成这个鬼样?
蓝色的眼睛半阖着,长而密的银蓝色睫毛被濡湿,对视上的一瞬间,云砚泽勾了一下唇角:“牧浔。”
他几乎是用气声道:“把你刚才答应我的条件兑现了。”
“我要……”
“离开这里。”
第44章 问话
“回去修养?”
刚把白大褂换下来的女医生狐疑地眯起眼:“原因呢,他疯了还是你疯了?”
牧浔:“……他说不习惯这里的味道。”
方才第一时间听见云砚泽提出的要求时,牧浔以为他说的是要离开黑蛛基地。
首领眉心轻轻隆起。
这可就……超过了“合理”的范围。
但没等他开口,云砚泽又补上一句:“哪里都行。”
男人阖上一双蓝眸:“不在医务室……就可以。”
听闻理由,原本还有些不解的医生瞬间面无表情,布兰无情地驳回了上级领导的申请:“再观察一晚上,至少明天才能走。”
牧浔:“……”
讲道理,虽然他也觉得云砚泽提出的这个申请十分匪夷所思。
但是既然答应了——
首领叹了声:“我带他回去观察吧,他救了月遥,说是拿这个要求和我们换。”
医生沉默了。
布兰欲言又止,一副“瞧瞧你说的什么话”的表情,用难以言喻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接手过的五岁小孩都不怕打针了。”
军校出身的白鹰还怕医院?
但面前的首领虽然表情略有些踌躇,好歹意志还算坚定,僵持片刻,布兰叹气:“行吧,随便你。”
“这瓶水吊完才能走,”走到门边,她又回头,“轮椅在我办公室里,你自己拿。”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班了。
牧浔最开始还没太理解她为什么给自己指了一辆轮椅,但真推着云砚泽回去时,他就想要感谢布兰了。
大概是托他在返程舰上不小心抱了一下云砚泽的福,这一则小道消息飞速地在黑蛛里传播,一传十十传百,一众下属远远地交头接耳,又没有谁是真的敢上前来询问的。
回去卧室的一路上,牧浔已经收到四面八方无数小心翼翼的、试探一般的打量。
……他是不是放这群小崽子太自由了。
首领如是想道。
私底下叫叫他外号就得了,他和死对头的关系也是他们能编排的吗?
可惜还没等他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管束措施,二人就回到了房间,云砚泽一路上都阖着眼,牧浔低下目光,只能看见他翘起几根发丝的头顶。
——让他有点手痒痒的,恨不得伸手往下压一压。
“……到了。”房门合上后,他出声提醒道。
云砚泽慢半拍睁开眸,目光已经恢复了早先的平静。
牧浔舌尖顶着上颚,颇有些遗憾自己刚才错过的机会。
刚才他的试探被打断,这会云砚泽早就反应过来了。
麻药的功效刚过,云砚泽控制轮椅回到书桌旁,他抽出压在智脑之下的一叠稿纸翻了翻,又在桌上的笔筒里摸了一只笔,一副就要投身于黑蛛伟大事业的样子。
首领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拦在他身前:“病号就得有病号的自觉。”
“给我回床上去。”
用一个要求换着离开了医务室的云砚泽心情良好,并不驳他的茬:“不用观察了,我没事。”
牧浔:“……”
他还治不了这家伙了?
他默不作声地盯了云砚泽几秒,黑色的精神力分出一缕,轻松夺走了轮椅的控制权。
而后两个轮子开始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径直带着云砚泽往卧室里开去。
手里还握着笔的云砚泽:“……”
云砚泽重申一遍:“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真没事。”
他在轮椅手把上摁了几下,但某人的精神力鸠占鹊巢,成功让帝星的高科技成为一块任人差遣的废铁。
牧浔冷哼:“我也没和你开玩笑,滚回床上躺着去。”
云砚泽没辙了,搬出最后的杀手锏:“黑蛛就对俘虏这么宽容?现在不是争分夺秒追查余党的时候了?”
牧浔推开卧室门:“也还没缺少人手到需要动用半身不遂囚犯的时候。”
两个轮子尽职尽责把人滚回卧室里去,云砚泽沉默片刻,细密的银蓝色睫毛缓缓垂下,像是覆盖在冰湖边缘的霜花。
——这个动作本该显得温顺或是脆弱,此时此刻落在云砚泽脸上,却只平添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性。
牧浔反手关门的动作一顿。
就见云砚泽抬了脸,似笑非笑般:“首领这么关心我的话,不如——”
他指尖勾了一下脖颈上黑色的约束环:“把这个解了?”
牧浔:“……”
就知道这家伙没憋好屁。
他也向云砚泽挤出一个假笑:“还嫌死得不够快呢?”
他学云砚泽的动作伸手,食指挤入皮质环和苍白脖颈之间的一小段空间,高大的身影瞬间将轮椅完全笼罩。
在和他的指尖碰上前,云砚泽面色不虞地收回了手。
滚烫的熔岩逼近极寒的冰湖,牧浔的气息若有似无般拂过他耳侧:“你应该庆幸,只有我能解开这个。”
指尖带着灼人的热意,沿着项圈的弧度缓缓滑过。
偶尔擦过约束环之下的皮肤,都会激起一阵细微而难以抑制的颤栗。
云砚泽的面色更差了。
牧浔最后按在那一截精神力锁孔上:“要是在荒星那会,月遥把这个解开了……”
“上将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可就不好说了。”
在K93星见面的第一时间,安月遥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牧浔接过那具气息微弱的身体,小心地撕开他肩膀上被浸湿的衣物,没多想就拒绝了她:
“他神经海还有伤,解开了他身体承受不住。”
新伤旧伤叠着来,怕是下一秒云砚泽就能咽气。
如果是3S级别的体质还好说,偏偏这人在体检里只得了个S的评级。
牧浔向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挨到一起,首领能看见那双蓝眸中自己的倒影,也能察觉身下这具身体的紧绷和不安。
牧浔略略眯了一下眼睛。
云砚泽紧张什么。
怕他……还是他的靠近?
上将面无表情地偏过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能解就算了,首领自便吧,我要休息了。”
哟,开始赶客了。
牧浔乐了。
这会上将大人又要休息了?刚才宁死不从的那位呢?
“听不懂吗,”首领慢悠悠拉长了语调,“我可记得有人的医药成绩也是年级第一。”
“把刚入学的知识全忘了,这样不好吧?”
他贴得太近,这会云砚泽扭过头,热意就落在了他的面颊,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
白鹰躲无可躲,也终于忍无可忍地拧过脸:“……十年前的东西,我有必要记得吗?”
“过去了这么久,”他对上那双眼睛,“我看忘不掉的另有其人吧。”
像是在说那些记得满满当当、用来给牧浔补课的笔记,又像是——
在暗讽其他的什么。
牧浔盯着他的眸色也冷却两分,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变:“是吗?上将意识不清楚那会可不是这样说的。”
云砚泽唇角勾起:
“那就烦请首领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我那会到底说了什么胡话,才让首领如此念念不忘。”
……说了什么胡话?
牧浔嘴角轻抽。
这混蛋就是一个字也没说,就用那双灰败的蓝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一副“这就是最后一眼”的模样。
他面上不显,只借势呛了回去:“在那种情况下会说什么,上将自己不清楚吗?”
这是一句非常危险的问话。
如果云砚泽回答知道,那一切都迎刃而解;
如果云砚泽答“不知道”,那么他就可以顺势往下挖去。
这是在审讯室里最经常被用到的手段,俘虏在接下来会完全失去自证的话语权,无论他再问什么,都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而观察对方的微表情是首领在宇宙流浪多年,几乎点满的一项生存技能。
云砚泽平静地和他对视片刻。
倏然,他轻轻弯了唇角,无奈笑了出声:“牧浔,你还是不知道。”
最开始,他确实被牧浔诈到了,但——
“……我在那种情况下,”
他几乎叹息一般,抬起一双浅蓝色的眸,
“一个字也不会说。”
云砚泽盯着他有些愣怔的表情,眸底漾开一抹笑意:“收起你那乱七八糟的审讯技巧吧,它们对我没用。”
牧浔沉默许久。
……该说这人是对自己自信到了这种程度,还是自负呢?
但那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他总觉得,现在并不是提起它的时候。
片刻,他收回了按在云砚泽颈上的手,重新站直了身体。
床褥由于这几天都没有人在上边休息,叠好的被子待在角落,牧浔臭着一张脸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一把塞进了刚盘出来的被窝里。
他从云砚泽手里抽走那支笔,云砚泽倒也没反抗,乖乖让他拿走了,只是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瞧,行云流水一套动作下来后,牧浔没好气问:“……看什么呢。”
云砚泽扬了一下眉梢:“首领刚才也是这么盯着我的。”
怎么,就他牧浔能看别人,别人看不得他?
“……”
首领本着“病人为大”的准则退让一步,不搭他的茬。
临走前,他的终端响了一下,牧浔思忖几秒,还是选择告知面前这位声称“要休息”的病人:“安第斯说要来向你道谢。”
云砚泽眨了一下眼睫,不知道他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牧浔:“……算了,他就到门口了,我让他进来和你说一声你再睡。”
哦,原来是担心下属打扰他休息。
云砚泽眉梢轻动,在首领低头的一瞬间,瞥见他眼底虚淡的青色。
这几天里……
牧浔是不是压根就没睡过觉?
……3S的体质也不是让他这样造的。
他突兀地叫住了准备去给安第斯开门的男人:
“牧浔,”
偏冷的音色撞在首领耳边,牧浔顿了下,就听床上那人淡声道,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是……”
“你最好也去休息一下。”
第45章 直觉
牧浔在天台上安静地点完了一支烟。
帝星的时间已近黄昏,漫天晚霞之下,风一吹,烟头子的红就亮起一点,拂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
“你来了。”他用指尖把烟头摁熄。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利乌斯垂首示意:“首领,审讯资料您看过了。”
在出发清剿余党前,牧浔让他往洛地蓝星走了一趟。
牧浔嗯了声:“把那两位‘请’过来没?”
利乌斯:“是,现在正关在审讯室里,我给您带路。”
说罢就领着他往回走。
牧浔其实有点不习惯身边人对他点头哈腰的,但是上一次强行更正时,利乌斯显得十分别扭难受,接连几天和他说话都磕磕绊绊的,最后首领也就随他去了。
交上来的审讯资料他看过了,方璋口中没撬出什么有用的,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和牧浔是旧识,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车轱辘话;
倒是方飞沉这个做老子的比儿子会来事,条理清晰地告知了利乌斯,他当初坐上洛地蓝星主的位置,背后就是有帝国的助力。
方飞沉说,在牧浔父母出事的那一晚,他就收到了一通来电,电话里详细讲述了扶持他上位的条件。
“他们”要求方飞沉不能插手关于牧浔家里的一切事情,这个星主的位置就能保证他坐得稳。
这实在是个过于诱人、又简单得过分的条件。
毕竟,比起触手可得的权利与富贵,有谁会在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呢?
但方飞沉……不,大概洛地蓝星上所有和牧浔有过龃龉的人都没想到,当初那条丧家之犬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反而暗自磨利了獠牙,在十年后狠狠地将了他们一军。
在黑蛛和帝国对抗的这几年里,最盼着黑蛛被帝国一脚踹死的,除了帝星上的贵族,怕就是和牧浔结过怨的家伙了。
也就是在这会儿,他们才后知后觉:
这哪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流离失所的丧家犬?
——这分明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牧浔推开审讯室的门。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走进这里,早上审归梓到一半,安月遥给他发消息说云砚泽醒了,这会再过来,门后已经换了个人。
方璋正坐立不安地等在另一头。
听闻声响,曾经嚣张跋扈的公子哥立刻从桌后站起来,磕绊地和他打招呼:“呃……牧……牧首领……”
牧浔挥退房间里其他人:“坐吧。”
长腿一支,在方璋忐忑不安的神色里,黑发男人半靠着椅背,在他面前坐下。
这公子哥惜命得很,自然也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
牧浔轻抬下颔,往他身后的那张椅子示意。
于是方璋犹豫着看了他好几眼,才试探着坐回原来的位置。
当年读书的时候,方璋留着一头红发,耳钉纹身全上阵,衣着也没个正形;这会身上的饰品全都摘了,规规矩矩又束手束脚地坐在他对面,尴尬到不敢和他对视。
牧浔笑了声:“怎么了,这么拘谨?这可不像你。”一副老朋友见面的语气。
“……”方璋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赔笑两声,“这……当年是年轻气盛不懂事,没想到会冲撞到牧首领……”
黑发男人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方璋咽了口口水,十分父慈子孝地把方飞沉推入火坑:“首领是不是要问当年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您还是去问我爹好一些。”
牧浔直白拒绝了,意味深长道:“多年不见,我肯定是更想老同学多一些。”
他当然清楚方飞沉比他这蠢儿子要知道的要多。
但面前这位到底不比那老奸巨猾的老东西,一紧张就容易说漏嘴,大概是方飞沉嘱咐了他什么,这才一个劲想把牧浔往他爹那边推。
既然提到了过去,首领便顺势带他忆起往昔:“说起来,当年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校门口那次斗殴,没记错的话方少爷可是住了好几天院,”对着面色紧张的方璋弯了下唇,牧浔问,“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或者云砚泽的麻烦?”
方璋愣了下,显然也还记得那次,他目光游移,磕绊道:“这个嘛……首领怎么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情,那会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当然不能再错下去……”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些编不下去了。
……毕竟在那之后他也就收敛了那么一点,还是没少找牧浔的麻烦。
审讯室像个巨大的冰窖,冰冷的气息沉甸甸压着他的肺,牧浔相较于十年前并没有改变太多,仍是那副曾经让他嫉妒得咬牙切齿的相貌,和令人讨厌的、漫不经心的神态——
只是一双眼眸如同凝固而冰冷的血湖,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方璋无端打了个寒战。
他喉结滚了一滚,忽然有些想不起来十年前牧浔的模样了。
那个沉默孤僻的,还时常会被他们的话激怒反击的家伙——
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牧浔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向他倾身。
一个及其微小的动作,成功让方璋慌乱地后退一步,凳脚在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整个审讯室的气氛骤然沉降,黑蛛首领慢条斯理开口:“不是这个原因吧。”
“在那之后,你可没变多少。所以我猜……大概是在医院里的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
方璋咽了口口水,大脑飞速运转:“当时……”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他爹来到医院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
他眸光一亮:“对!当时我爹来过,然后他告诉了我你们家的事情,让我不要对你动手……你去问方飞沉,他都知道的!”
这么早么……
牧浔眸光轻敛,搭在桌上的手一下下旋着那枚骨戒:“所以他也没有告诉你背后的原因?”
方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啊,我都缠着他问好多次了,每次他都不肯说……”
“对我的禁足令呢?”牧浔打断他,“也是帝国的要求?”
被云砚泽赶出帝星那一年,洛地蓝星同步“颁发”法令,严禁他再回到故乡,牧浔无处可去,身无分文,只得在最为混乱的黑市里落脚,一待就是整整两年。
方璋一下被他打断,磕绊道:“呃……这个、这个是……”
他在牧浔的目光下支支吾吾:“……这个是我爹颁布的,那会你不是都被军校除名了吗……他就想落井下石一下……”
说谎。
牧浔平静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这条法令是方飞沉颁布的没错,但更大的可能却是方璋或者帝国的意思。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后的话题:
——帝国究竟为什么要针对他?
就因为他那一双恩爱无间的父母,在无意中“招惹”了杀身之祸?
“啊!”寂静的审讯室中,方璋突然一拍脑门,睁圆了一双眼睛,“我、我想起来了……”
“颁布那条法律的前一天,我爹见过一个人!”
牧浔眉心轻动,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他有所预感,方璋口中的这个人——
能够串联起一切事情真相。
就听方璋压低声音道:“他在前一天见过上……见过云砚泽!”
“……”
离开审讯室后,首领在门外靠着墙壁做了几次深呼吸,到门边的下属都前来问他的情况时,他才摆手离开。
牧浔看了一眼终端里的消息,原本他是想去找方飞沉再问清楚这件事,但黑蛛的几位骨干似乎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等着他过去。
好像还是关于云砚泽的,说是白鹰发现了帝国余党用以联络的第三处地址。
……这么快?
他们的行动不是刚刚败露吗?
还有云砚泽这会不是应该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吗?谁又给他放出来拦截那什么密信了?
牧浔步伐一转,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刚才方璋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如果是前放在去往泽拉哈星前得知,他大概会认为这是云砚泽对他的又一次针对。
毕竟把他赶出帝星怎么够,以上将斩草除根的行事风格,让他回不了母星,彻底无家可归,最后让偌大宇宙彻底吞噬掉这样一块无用的垃圾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每当他这样想时,那双灰败的蓝眼睛又会一次次地闪现在他眼前。
云砚泽确实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说什么——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去认真地看牧浔。
像是在面对什么幻象中的人,珍重而又眷恋。
啧。
首领步伐一顿,略带烦躁地停在半路。
该死的,云砚泽到底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是不能直接告诉自己的?
他堂堂黑蛛首领都为他破例多少次了?他给过云砚泽那么多次开口的机会,偏偏这人就执拗得要死,半个字都不肯向他吐露。
……就这么信不过他吗?
他不就是……
只求一个真相吗?
如果把一切和帝国联系起来,那么云砚泽当初支开他说不定就是因为帝国的原因,千辛万苦把他赶走,见了面后却又一字不发。
明明只要他开口——
首领愣了下,如同劈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这一切也只是他的猜测。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在云砚泽身上跌倒了一次又一次后,又不免有些犹豫不前。
……当初霍平笑他恋爱脑,现在看来还真没骂错。
明明云砚泽那头什么都没表态,他就在这给对方分析一大堆可能性,万一云砚泽就是言行如一呢,他就是如自己所说的一般陪着牧浔演了两年过家家,又演不下去了呢?
首领停在原地,花费了两分钟平复心情。
……黑蛛的大家还在等他。
缓缓叹出一口气,他继续往会议室的大楼走去。
……
而另一头,等不到牧浔,会议自然也没开始。
房间里气氛有些尴尬,几位骨干都知道了白鹰救了安月遥的事情,目光一个劲往他身上扫,云砚泽静静坐在角落,任由他们打量。
安静个五分钟十分钟的还好,时间一长,早就比家人还要熟悉的几人难得齐聚,很快开始聊起天来。
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了各自的代号上去,当初选代号时为了适配“黑蛛”,几人都给自己选了蜘蛛的学名,安月遥小声道:“说起来,老大好像没怎么考虑就选了‘六眼’呢。”
芙娅说道:“毕竟是最会潜伏的一种蜘蛛,可能觉得比较契合他的身份吧。”
郁今在对面冷飕飕补刀:“而且有毒。”
他至今还对牧浔逼自己打赌的事情念念不忘。
“……”安月遥“哈哈”干笑两声,“黑蛛很多人的代号都有毒啦。”
她迅速转移话题:“那首领一开始当雇佣兵的时候,他还叫‘潮汐’呢,说起来我还挺好奇他怎么不继续用这个外号了。”
她发散思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黑蛛现在应该就不叫黑蛛了,说不定会叫大海?”
“……”一旁的赛尼尔,“那还是叫黑蛛吧。”
听起来还好听一点。
在等待首领的短短几分钟里,众人各自聊了一圈,但很快,话题又兜兜转转回牧浔身上:“所以那会浔哥为什么叫做‘潮汐’呢,难道是觉得随大海涨落很酷?”
“只是随便起的吧。”安第斯说,“那会他好像也不怎么提起自己的代号。”
“说不定是因为潮汐听起来有一种随性的美,好让自己在黑市修身养性……”
“……拉倒吧,你那会给自己起名叫月牙也是因为要卖萌吗?”
“赛尼尔——!”
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中却冷不丁插入一道陌生的声音:
“……因为他的母亲叫牧汐。”
“……”
一时间,万籁俱静。
沉默了足足十秒,云砚泽缓缓抬起脸,对上一圈神色各异的黑蛛骨干。
少见的,他声音里带上几分茫然:
“……你们不知道?”
第46章 撒谎
会议室深陷在一片诡异而沉默的安静中。
一双双眼睛探照灯似的,闪着几百瓦的大功率,在门板被推开的一瞬间齐刷刷照过去。
牧浔进门的动作一顿,停在原地罚站几秒,心想不至于吧,他不就迟到了那么五分钟吗?
“审讯花了点时间,”他神色自若地绕过一群人,目光往角落里扫了一眼,“开始吧。”
“……”
安第斯把光屏投影在半空,主动开始了今天的会议:“密讯里拦截了第三处联络地址,破译还需要一天时间,这次主要是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谈及正事,其他成员也纷纷正色。
“我觉得有诈,”安月遥点出,“我们上一次行动就已经算是失败了,在得知我们有可能拦截他们讯息的情况下,他们还会继续在这上面沟通吗?”
芙娅给予认同:“而且上一次余党就预算到了我们的行动,提前将东西运走了。”
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帝国的老元帅坐镇将位至今已经两百年,打过的仗不计其数,和他玩心计,只怕是远远不够的。
而根据归梓的供词,这些晶石能够提供能源,还能喂养异兽。
虽然效果没有甘羽星上的原料好,但已经是在那之下最好的替代品。
在上一次行动大获成功的情况下,帝国有什么必要着急着见第三次面?
牧浔沉思几秒:“信号是谁拦截的?”
他刚离开房间几个小时,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安第斯看了一眼云砚泽:“……是白鹰。”
牧浔面无表情地瞥过去一眼。
——某人的“要休息”,就是把他支走后又爬起来捣鼓那堆数据?
比他们黑蛛都要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什么时候已经把帝国上将收编进来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云砚泽正在发呆。
银发男人宛如木偶一般,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他没有接安第斯的目光,也没有注意到牧浔的视线,和前几场会议不一样,那时云砚泽至少在认真倾听。
仔细看去,他眉心微不可见地抬起一点弧度,眼底似乎也隐隐略过一丝急躁。
……急躁?
这实在是个……
很难和云砚泽挂上名号的字词。
牧浔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回来,向众人提出了目前最大的问题:“比起交易地点是不是真的,他们现在有方法能认出我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如何行动,他们在余党面前都将毫无遮掩。
黑蛛叛党在各大星系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面临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藏的奇事。
好像在他们看不清的地方,还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般。
安第斯沉思片刻:“而且根据我的判断,这次破解密讯之后,余党那边可能会收到风声。”
用以交流的密码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都有一定的出现时机,帝国对他们有所怀疑后,只需要在某个节点稍加反制——
“他们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反将我们一军。”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个地址到底还要不要破解?
破解了,前方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深坑,等着他们跳下去;
而放任它就这么过去,对方又会不会将计就计,借着这次机会光明正大行事?
会议室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在众人的呼吸声中,一道从未在会议中发表过看法的男声响起:“我会把地址解出来。”
云砚泽抬起目光,安静地环视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位成员。
这会他面上已经没了刚才牧浔发现的那一抹急促,反倒是如死水一般的冷漠。
“……不管你们最后要不要去,”
他浅浅靠在椅背上,声音平静,
“我都会把这则密信解完。”
*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听他的话了。”
芙娅双手交叠,下巴垫在手背之上,露出一张满是愁容的面庞。
会议结束后,牧浔已经拎着某位病患离开,于是这会儿的会议室只剩下她和安月遥兄妹、还有赛尼尔四人。
女孩面上也很茫然:“不关我们事吧,最后不还是老大拍的板吗?”
云砚泽说完那句话后牧浔和他对上了目光,针尖对麦芒的瞬息间,像是火星蹿高,噼里啪啦掠起一连串火花。
他们都以为牧浔会拒绝来着。
“……”赛尼尔眨眨眼,“就这么让白鹰继续破译密码没关系吗?被帝国发现了怎么办?”
这风险可不小啊。
帝国完全有机会能够反过来捕捉他们的信号,又或是放出假消息引诱他们入套。
芙娅:“我还是更倾向于帝国已经知道了,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首领提出那个,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刚才会议上几人讨论了一番,一致认为是精神力方面的原因。
只有云砚泽始终一言不发,牧浔把人领回房间里,在门口扫描瞳孔时唇瓣轻动:“如果他们有反追查的手段,你最后找出的发信地址也不一定是正确的。”
云砚泽最后用来说服他们的话,就是要找出背后的地址。
“不会,”云砚泽说,“我能找出来。”
“原因呢?”
“……能找出来就是能找出来,要什么原因?”
静默半晌,云砚泽才有些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停下的人并不是在问他这个。
但牧浔没有问下去,他也就装作不知道。
上将轻飘飘地抽身离开,办公桌前的椅子腿被拉出一道“吱呀”声,在他将要坐下前,面前拦上一道身影。
首领压制着他,长腿一扫,把他身后的椅子踢远了。
于是他们现在的姿势略微有些奇妙。
云砚泽被他反剪双手按在桌上,灼热的体温隔着衣物烙在后背,偏偏牧浔又没有使太多力气,只要被压制的手腕用点巧劲,很容易就能把背后的人挣脱。
他眯了一下眼睛:“……你要和我打架?”
“我可不和病人斗殴,”牧浔否认了,他红眸低垂,对上那只剔透的蓝眼睛,“你呢,为什么不挣开?”
他能清晰感受到受到袭击的那一刻,掌下这具身体瞬间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他掀翻,但不出两秒,这股力道却又不知为何被云砚泽生生抑制,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
云砚泽的气音从唇间逸出,显得懒洋洋的:“只是看看首领想对我做什么。”
牧浔更贴近了他一些。
身下这具身体虽然极力控制,在他靠近的时候却实实在在地痉挛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果然没弄错。
在帐篷里,云砚泽被他抱着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反应。
呼吸急促,体温升高,还有心跳声——
虽然某人藏得很好,但短短一瞬之间,被约束环隔绝了精神力的人感觉不到他的试探。
也就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云砚泽这次没再当着牧浔的面咬住下唇,却还是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把心跳调整平稳。
这别扭的姿势维持了好一会,两个人谁也没先喊停,尤其是被按在桌上那位,左右牧浔也压根没使劲,云砚泽甚至抽空回头打量了他几眼,从容地将他审视一番。
牧浔:“现在呢,看出来我的意图了吗?”
“帝国那边已经猜到是我在帮你们了,”银蓝色的睫毛垂落,云砚泽轻描淡写,“找出他们的位置,借你们的手去铲除余党,对我而言是双赢。”
他在回答牧浔一开始的问题。
垂落的黑发几乎要碰到云砚泽后颈,灼热的呼吸声落在耳边,他听见牧浔笑道:“云砚泽,你真的很会撒谎。”
“猜猜我今天还从赛尼尔那听来了什么?”
他指尖按着手心里的一截皮肤缓缓打圈:“有人和我说,他为帝国保存了一个秘密,所以……帝国在他的母星安置了炸弹。”
在母星上,云砚泽说出的秘密是异兽以及原料的运输。
“但赛尼尔今天告诉我……”
“原料的枝叶分拣是两年前才开始的,而帝国早在七年前就登陆了甘羽星。”
首领垂下目光:“在七年前,他们就在你的母星上装了炸弹。”
“而那个时候,有关异兽的实验还远没有开始。”
最直观的证据是郁今给出来的。
他们的天才设计师,能够通过控制器内芯的磨损来确定运行的时间。
银蓝色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云砚泽的视线扫过他紧抿的唇,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你说的那个秘密是骗我的,”牧浔把他拉起来,按在自己和书桌中间,他正视着白鹰的一双蓝眸,“云砚泽,你到底还知道帝国的什么事情。”
云砚泽好整以暇的目光从他眉眼垂落,又停止在首领线条流利的下颔。
牧浔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说啊。
他想。
只要这个人说出口,那他……
“牧浔,”半晌,男人声音轻落,似乎还带上了一丝嘲弄般的怜悯,“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云砚泽破天荒地主动伸手,在他受惊的目光下,用食指轻佻地抬起首领下颔。
“你想听我说,我当年离开你是迫不得已,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还是想听我说,毕业那天……不,更早之前,我没有给出你的那个答案?”
他笑得冷漠又残忍。
二人以一种及其亲密的姿势贴近,他没有给牧浔后退的机会,首领的肩膀按上一只手,把他硬生生定在原地。
云砚泽的手和他这个人一般。
像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即使靠在滚烫的铁石之上,也没有融化半分。
银发男人唇瓣翕动,在喉中含着的话语将要出口前,牧浔忽然蔓上一阵急促的心慌。
“你……”
没有给他喊停的机会,云砚泽贴着他耳廓,面无表情说道:
“牧浔,你凭什么觉得……”
“我会喜欢男人?”
第47章 事实
“地址。”
云砚泽叫住准备离开的安第斯:“拿去。”
正抱着光脑钻研的安第斯慢半拍地折返回来:“你解出来了?”
这么快?
不是说还要一天吗?
总不能是这人昨晚一夜没睡——安第斯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摇出去——不可能,对方又不是黑蛛的成员,那么积极做什么。
他接过云砚泽递来的纸条,念着老师的事情,平日里他和对方相处还是有些尴尬,昨天为了妹妹前来道谢,还被上将一句不咸不淡的“破译方法解出来了吗”给堵了回来。
……多气人啊。
安第斯暗自腹诽着,他扫了一眼字条上边陌生的地址,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地方:“……行,其他等老大回来再说,辛苦了。”
说罢就准备离开。
他原本以为这次对话也应该在这里中止,毕竟他来“偷师”这么多次,对方和他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清,不曾想——
云砚泽突然开口:“牧浔去哪里了。”
安第斯顿了下,颇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青年眨眨眼,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不清楚,说是有事出去了。”
“天没亮就走了,这会还没回来。”
“……”
安第斯在徒然沉寂下来的气氛中溜走了。
云砚泽这次没再挽留他,银发男人垂眸片刻,注意力似乎又被面前的光屏吸引去,开始边看边在草稿纸上记录着什么。
安第斯看过那几张龙飞凤舞似的稿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云砚泽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躲着他。
而上头记录的东西太过凌乱,每当他想要看仔细一些,对方就会翻过下一页,安第斯忍了好几次,到底没和他开口问来。
能光明正大让他们看到的……
大概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安月遥。
“哥?哥?”
接连被叫了几声,青年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他眨眨眼,看向身前的妹妹,就见安月遥叉着腰问:“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安第斯把写了地址的纸条交给她:
“首领什么时候回来?”
安月遥:“不知道啊,发消息也没回,不过据芙娅姐说,她和首领在出口碰了一面,说是……要回一趟学校?”
“学校?”安第斯不解道,“帝星除了第一军校,还有什么学校。”
*
帝国沦陷的事情虽然闹得轰轰烈烈,对军校里还在上学的学生们却没有引起多大的影响。
和黑蛛沟通过后,军校里还简单增添了几门新课程,用以代替原来的帝国政治课。
毕竟不管黑蛛怎么变革——
所有人都清楚,那位首领最后还是要接过帝王的权柄的。
给谁效力不是效力呢?
思想偏激的一部分贵族子弟随着父辈锒铛入狱也安分不少,剩余的学生都是来自各式各样的星球,其中不乏有大量的平民。
不说别的,就是如今他们在学校的待遇,就已经比之前不知道好上多少。
不用再唯唯诺诺地以贵族俯首是瞻,反而有了大把空闲而自在的时间,更不用去捏着鼻子说些效忠帝国的话——
黑蛛真是他们的救星啊!
而救星本人此刻正插着兜,步入阔别多年的母校。
一早接到他的来电,守在门边的芙丽安教授快步走了过来。
牧浔还记得她当年破例给自己开通道的恩情,他低下头,朝这位女教授问好:“芙教,好久不见。”
多年未见,芙丽安显得有些激动,抓着他一边手臂将他上下打量几遍:“好久不见,是、是好久不见……”
她擦了擦眼角:“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芙丽安是他在学校最亲近的一位老师,当年牧浔被赶出帝星,还是她帮忙联系的偷渡舰。
临走前,她强硬地往青年包里塞了一沓厚厚的星币。
“别说不要,”那时的芙丽安目光坚定,“虽然不知道背后是谁……但是你一定很需要这笔钱,小浔,你……”
她顿了顿,只说:“你好好的。”
牧浔沉默地和她对视,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已经遇到了造成他现状的罪魁祸首,也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这是他第一次……
如此沉重的接过他人的恩情。
如今,他来偿还了。
牧浔扫了她的终端,芙丽安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来单纯地叙旧,喜笑颜开地加上了他,却没想下一秒对方直接转来了一大笔钱。
“这……”她愕然垂眸。
牧浔:“这是您当年借给我的。”
好不容易数清后面的一串零,芙丽安连连摆手:“说什么呢,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快点拿回去!”
说着就要还给牧浔,却没想首领的账户直接设置了单方向转出,她有些急了,正要再开口,就听牧浔道:“不多,如果当初没有您的帮忙,我可能都没办法……活着离开帝国。”
“拿回去补贴家用吧,”牧浔轻声劝慰,“您家里很不容易,我知道的。”
芙丽安是下等星出身,尽管在帝星任教,也处处遭到歧视,当时能拿出那一笔钱给他,是她能给出最好的。
见她还要再劝,牧浔迅速转移话题:“对了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芙丽安瞬间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你问我云砚泽那几年的研习记录?为什么不直接找校长呢?”
明明现在黑蛛才是帝国的话事人。
牧浔沉默几秒:“这件事……我不太想让那么多人知道。”
他说:“是这样,他当年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参加校内外的研习,我记得这些在学校的档案里都有记录,能不能拜托您将他参与过的研习数据都收集一下给我。”
芙丽安一知半解地点头:“当然可以,只是……”
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担忧地看了牧浔一眼:“当初你们两个孩子关系这么好,现在……抱歉,是我不应该提起往事。”
她叹了声:“这些档案不难调,不过整理出来大概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嗯,”牧浔向她道谢,“麻烦您了,到时候发我终端就好。”
人来人往的帝星军校,有许多学生已经停下步伐,看向这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怪人,牧浔拉了一下头上的鸭舌帽:“黑蛛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诶,好,一路顺利……”
话音未落,男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芙丽安在原地愣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
她还没把钱退回去呢!
……
虽然和老师告别,但牧浔也没有如他话里所说的那样往回赶。
昨晚和云砚泽不欢而散后,他去往了黑蛛的临时训练场,正准备找出备用的约束环,却在储物器里摸到一件意外的东西。
——他在帝星时候的终端。
不是最开始那个打字都费劲的,拿到奖学金后他去换了一个最便宜的款式,虽然很久没有使用过,但出于某些原因,牧浔也一直没丢。
首领安静地盯了它一会,找到备用电源给它插上。
不多时,那台终端慢吞吞开了机,旧终端里的内容不多,比起如今的高科技充其量算是个小天才电话手表,牧浔的指尖在屏幕上滑了又落,最后还是点开了通讯软件。
在这上面,有他大学三年里所有的生活记录。
……包括和云砚泽的。
在熟悉的白色雪景头像面前,牧浔迟迟没有落下指尖,二人的聊天记录停止在云砚泽单方面把他拉黑后,牧浔点开时间倒序,翻看起他们两年里的日常。
因为时常黏在一块,他和云砚泽很少会使用终端聊天。
但只要有一方出了远门,或是长时间没有见面,小方框里就会装下他们密密麻麻又毫无营养的对话。
在牧浔为了帝国下发的那个名额忙碌的一年,大四的云砚泽也同样在为各式各样的研学加分忙得脚不沾地。
尽管他是军校里毋庸置疑的第一名,是仅有的双S精神力,进了军队,也只能从最底层开始做起。
而和他们同进同出的贵族子弟,靠着父辈指缝里落下的“打点费”,轻松就能混一个闲散的职位。
那段时间是他和云砚泽最经常使用终端填满对方聊天框的时候。
他会和云砚泽抱怨帝国为什么只下发一个名额,好多大四的学长学姐都绞尽脑汁来抢;云砚泽会和他分享研学时遇到有趣的事情,还时不时抽查牧浔的作业情况。
首领翻看着那些仿若上辈子的记录,昏暗的训练场里,只一双被终端反光映亮的红眸昏昏沉沉,看不出半分情绪。
大脑大概又一次帮他过滤掉痛苦,于是这些历历在目的美好,也化作无数片回忆纷飞着向他而来。
这一片拼图——
在某处突兀地缺少了一块。
牧浔停下翻页的手指,在许多年后,在跳脱了当时焦急而又不安的心绪之外,他才发现自己和云砚泽曾经断联过一段时间。
聊天页面的空白期并不长,只有短短三天。
短到甚至没在牧浔的记忆里留下半分印象。
但对于每天都无话不说的二人而言,这三天已经算得上是如隔三秋。
牧浔一共给云砚泽打去了百来通电话,才在第三天晚上得到对方“在进行秘密研学,忘记告诉你了”的答复。
随后,云砚泽挂断了他的视频来电,表示不方便,他承诺自己后天会回去学校,也如约做到了,于是当时忙得团团转的牧浔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首领又把这断节的片段往回拉。
在这之前,无论有多么紧急的情况,多么棘手的秘密任务——
云砚泽从来没有忘记告诉过他。
如同潘多拉的魔盒被掀开一角,牧浔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的速度骤然加快,他反反复复对比着在这之前或是之后云砚泽对待自己的态度,试图再一次从中找出什么。
但可惜的是——什么也没有。
云砚泽对待他的态度一如往常,不止是聊天记录,停留在牧浔回忆里的学长亦是如此,首领滑动屏幕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直到彻底停下。
他突然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牧浔抬起手背,盖住因为见光太久而酸涩的眼睛。
老旧的终端在黑暗中缓缓失去了好不容易充进的电量,在屏幕彻底暗下来前,首领撑着膝盖,从地面上起身。
他再看了一眼手里的终端,用最后的电量,向曾经的老师发过去一条讯息。
黑色的长睫盖住一双红眸,他听到耳边嘈杂无章的白噪音,在叫嚣着让他别查了,放弃吧。
云砚泽都说了,他不喜欢男的,你上赶着做什么去?
就算是一厢情愿,也得有个头吧。
谁知道会不会是又一次的自取其辱?
良久。
再睁眼时,噪声尽熄。
黑暗中浮起的一点红色火光将首领深邃眉目一同点亮。
去他的云砚泽。
牧浔面无表情地将点燃的那根烟咬在齿间。
他才不要相信这个满口谎话的骗子。
就算是事实——
也得由他亲手查出来的才算。
第48章 好意
很多人都对牧浔给出过这样一个评价——“犟种”。
明知被朋友背叛,也会在门外等待整整三天,直到一场暴雨裹挟着嘲讽声将他扫地出门;
明知洛地蓝星易主,也要挨家挨户求了,把身上值钱的物件当了,为父母换一个最好的墓地;
明知突破3S级的尝试天方夜谭,也一意孤行地停留在极度危险的洪流地带,一次次榨干精神力,寻找出那一点微弱的希望。
好在……
云砚泽总是比命运要待他好一些。
只要发现一丝端倪,似乎就能牵动背后的千丝万缕。
甚至还不等他拨动那背后的蛛丝——
刚回到基地,安第斯就向他报告了第三处地址的事情,还有云砚泽的反常。
牧浔的注意力被后半句吸引:“你是说,他问我去哪里了?”
安第斯点点头。
牧浔:“……”
这可真是……
他几乎想要叹气了。
安第斯又道:“他给的那处地址我们看过了,不是星球上的地址,一开始我们没认出来,但后来郁今说……”
他顿了下:“那是一处被标记过的洪流地带。”
洪流地带,宇宙洪流的生成地,也是当年牧浔升级精神力的“训练所”。
首领的额发被冷风掀起,难得露出一双紧蹙剑眉:“确定吗?”
安第斯点头:“和首领你当年的那片星域不相上下,甚至更加危险,不过周边有几个附属的小星球,目前还不确定这条密讯的用意。”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投影板:“星域范围内会稳定持续扰乱通讯,我们并不认为余党们会在这里见面。”
牧浔:“最近的几个星球也没有住人?”
安第斯:“是的,洪流地带不适宜生存,到最近的跃迁点都有两个小时的赶路距离。”
一个明晃晃的陷阱。
在那里,即使是他和云砚泽都会受到影响,帝国凭什么就笃定黑蛛一定会过去?
牧浔盯着那一小片被划分出来的星域陷入沉思。
他当年是要借洪流地带紊乱精神力的效用,才单枪匹马闯入那一片无人之地,以身试险。
如果帝国认定他们手中有能解出地址的人,这样的试探实在太过明显,也不像是那位老元帅的行事风格。
除非——
他眸色一凛,正要让安第斯去通知黑蛛成员,手腕上的终端就震了起来,来者是一个陌生的乱码名字,首领面色冷漠地盯了那串符号几秒,在安第斯略带茫然的目光中,点开通讯。
“嘶嘶……”那头先是传来一阵电流声,“你好呀,首领。”
电子合成音无端生出几分嘲讽意味,牧浔缓缓开口:“好久不见,手下败将。”
那头冷笑几声:“嗬嗬,首领还是这么……会使嘴上功夫。”
“不过我今天打过来,可不是为了和首领叙旧的。”
安第斯还在思忖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就听牧浔淡声回道:“我猜你们也不是找我叙旧的,堂堂奥利斯家族,被一群曾经看不起的叛党赶得东躲西藏,过得很凄凉吧?”
对面是帝国的人?!
青年赫然瞪圆了眼,就见牧浔对他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牧浔:“我很好奇,你们这次又有了什么做把柄,才有来黑蛛门前挑衅的勇气。”
无机制的电子音诡异地发出几声笑音。
“真敏锐啊,”它感叹道,“我们,知道你们解出了‘密码’,所以,首领一定知道我们接下来的见面地址。”
牧浔的终端震了两下,传过来一张照片。
“诚然,也许您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个男人和两个瘦弱的孩童,右上角还标了一个简单的坐标地址,
“不过,首领很快会知道的。”
对方莞尔:“把白鹰带来和我们换,时限是一天内,过期不候。”
说罢,那头干净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首领,”安第斯连忙走上前,“让我去查他们的信号来源……”
“查不出来的,”牧浔的目光定格在那张图片上没有移开,“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人打过来的。”
比起帝国是怎么黑入他终端的,他更加关心面前这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看上去约摸有个五六十岁,一脸慌乱地抱着怀里的两个孩子,尽管这张照片十分令人触动,但牧浔可以肯定——
他不认识这三个人。
难道是其他人的亲朋家属?
他叫来安第斯:“先拿这张照片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去给他们做个面部识别……
话音未落,他的终端再次响起。
这次却不是来路不明的未知通讯,而是——
牧浔的心跳赫然漏了一拍,他接起通讯:“芙丽安教授?”
那头传来不知所措的女声,才和他分别没多久,女人却似乎要被这则消息压垮:“小浔,他们刚才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我丈夫还有孩子……”她控制着自己略有颤意的尾音,却不知这头首领的面色已经彻底冷却,“……我要怎么办?”
……
牧浔自认他这一生很少欠人什么,也从未主动向别人索要过任何好意。
直到云砚泽让他“滚”出帝星,直到从军校狼狈地逃出校外,他无路可退,无家可归,才在那黑漆漆的偷渡舰边,低垂着脸,接过芙丽安给他的厚厚信封。
他拿了那五千星币,于是还了整整五百万给对方。
黑漆漆的穿梭舰上,他闭起眼,长长叹了一声。
曾经有人和他说过,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就是还不清的。
当时的他还很奇怪,这话为什么会从云砚泽嘴里出来。
在桌案上翻阅着复习资料的云砚泽头也没抬,宛若随口一提般:“如果只是钱财方面的还好说,但只要牵扯到人情……”
那双冰蓝色的眸很轻地闭了一下:“是还不清的。”
芙丽安当时为他开通了前往储物柜的权限,又私下联系了偷渡舰送他离开,把身上仅有的纸币尽数交给他。
如此种种,无异于把她自己架在火上烤。
是啊,牧浔想,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还清的呢?
身后传来些微声响,是云砚泽从舰艇的房间里走出来:“芙教说她没事,不用担心。”
一开始牧浔其实不打算带任何人来。
耐不住安第斯转头就告诉了安月遥,女孩又挨个通知了一遍,到最后连云砚泽都得知了这件事。
上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牧浔盯他几秒,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久别重逢的不止是他和芙丽安,除了在帝国的大屏和偶尔几次邀请云砚泽去过的讲座,芙丽安也很久没见过她的另一位学生了。
云砚泽轻描淡写:“没怎么,让我别和你对着干。”
“……你看上去很不服气?”
银发男人浅浅弯了一下眸:“怎么会,我现在不是就在听首领的话,充当人质吗?”
“……”
首领面无表情开口:“一会没你的事。”
“你和教授留在这里,利乌斯会伪装成你的样子,跟我们去进行交易,”他说,“喊你来只是为了盯智脑上的新消息。”
如果在乱流区失联,他们没法拥有可能会出现的第一手信息。
云砚泽微微昂首,银发流泻,分明是一个略带挑衅的动作。
开口时,声音却带了两分不满:“你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吧。”
“怎么?”
“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实力,在这种地方也能全身而退?”
牧浔缓缓地偏过了脸,被银蓝色睫毛半掩的冰蓝眼眸正一瞬不瞬盯着他,片刻,首领缓声问:“上将站在什么立场问我这句话?”
云砚泽皱了一下眉。
“如果是敌人,我没必要告知你;
如果是伙伴,我想……上将也有很多事没有告诉黑蛛的。”
换言之,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回答云砚泽的质问。
“……”银发男人沉默了一会,“亚诺尔没你想象的那么蠢,他能认出来鬼面蛛和我的区别。”
“我跟你们下去。”
牧浔半点不带犹豫地拒绝了:“用不上你,你留在这里。”
云砚泽扫了他一眼:“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完全的把握骗过他们?”
“你能想到的任何方法,亚诺尔都可以想到。”
仅仅只有精神力等级带给他的自信是不够的。
就算牧浔有过在乱流区生存的经验,也有对抗乱流的经验……
他愣了下。
是因为这个吗?
因为牧浔觉醒精神力的地方就在这里,所以他……
“云砚泽,”牧浔看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头也没回,“你今天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身后顿时没了声息。
牧浔偏过半张脸,淡声道:“老实点待着。”
身侧的几艘穿梭艇缓缓靠近,他们已经处于乱流区的最外围,易容过后的利乌斯向首领点头示意,和另外的三位成员一同坐上前往目的地的小型艇。
帝国给出的地址在星域边缘,他们进入此处还不会受到太多的干扰。
本应该是这样的。
在接近目的地星球的前一瞬间,小型艇四周忽然张开了一群黑漆漆的黑洞,争先恐后要将这一小艘无依无靠的船舰吞毁。
狂风吹得这一叶“小舟”摇摆不止,早有预料的几人却并没有太过慌乱。
安月遥尽力稳固住操控台,在黑色精神力的包裹下,他们平安无事地经过了第一个乱流区,在最后一个黑洞将要闭合前——
“唧唧!”
像是鸟叫,又像是一声清脆的响。
“什……”
女孩还没来得及反应,星舰被瞬间掀翻,撞入没能完全闭合的黑洞,她捂住耳朵,挣扎着抬眼向首领看去。
就见牧浔一手撑着额头,面色凝重,他嘴唇泛着白,只下意识用精神力裹了机舱,好让星舰不会被黑洞挤压撕毁。
这就是帝国为他们准备的陷阱吗?
不、不对,他们还没有靠近乱流区,这根本就不是乱流区能搞出来的动静!
同样显得很痛苦的还有芙娅和利乌斯,除了精神力等级较低的安第斯还能握紧方向盘——
等等,这攻击……能够影响到牧浔?
在被黑色丝线包裹的机舱里,安月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首领,刚碰上男人的衣袖,就被一股强势可怖的精神力弹开。
即使只有一瞬,安月遥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压抑和不安。
“——别靠近我。”
牧浔一寸寸地抬起眼,红眸失去了往日的散漫,如同燃烧着地狱业火一般,滚烫而令人生畏,他喉结滚动,挤出最后的三个字,
“是异兽。”
帝国培养的那一群用以对付他们的3S级异兽,已经被唤醒了。
第49章 母亲
小型艇像是被抽飞的陀螺,在跃出黑洞后又打了几个圈才艰难转停。
他们面前的通讯仪“沙沙”作响,电波声中,一幅全息投影缓缓凝聚成型。
画面略有些闪烁,却足够所有人看清里面的景象:
一个身着黑色制服,面容古板的男人占据了画面正中,正是老元帅亚诺尔,而另一位——
安月遥茫然地张了张嘴:“……怎么回事?”
男人站得笔直,好似以往在帝国阅兵仪式上那样,标志性的银发挽在耳后,一双蓝眸平静无波,正恭恭敬敬站在老元帅的身后。
云砚泽穿着一身明显不属于他,却意外合身的黑色制服。
老元帅向旁边一抬手,于是一道令人作呕且得意洋洋的电子音再次响起:“首领,这一次交锋——”
“你感觉如何呢?”
牧浔按在额角的二指指骨泛白,扶着机舱站起身。
“大概你们正在为如何脱困而焦头烂额,但很可惜,在乱流区里,通讯是完全失效的,”那道声音笑嘻嘻道,“或许首领可以试试召唤黑渊,不过嘛……”
一声尖锐的鸟唳在机舱外再次响起。
“我们的‘喜鹊’可是跟在蜘蛛的身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呢。”
这次的鸟鸣没再引起他们的精神力动荡,电子音惋惜般叹了声,开始向他们介绍舱室里的另一位成员。
“隆重介绍一下,”声音带上了几分讥笑,“这是我们的白鹰上将。”
“这段日子他忍辱负重,想必和各位度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
“但也多亏了他,我们才能拿到关于首领的一线消息,不然思来想去,我们都不知道要把谁绑来的好。”
……什么?
安月遥唇瓣微张,难以置信的看向投影中那张毫无表情的俊美脸庞。
这次的行动……是云砚泽策划的?
所以他才费尽心思要解出最后一个地址?
几人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了他们的主心骨,牧浔沉默不语,只是状态似乎比刚才更差了,强行维持精神力屏障消耗了他大量的精神力,唯独一双红眸仍死死盯在投影中那道身影上。
亚诺尔终于纡尊降贵地开口:“砚泽,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画面聚焦在白鹰脸上,那双蓝色的眸终于有了细微变化,及其缓慢地落在屏幕里摇摇欲坠的首领。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像一座完美的冰雕。
没有愧疚,没有得意,甚至连嘲讽的意图都没有,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然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云砚泽开口道:“牧浔。”
牧浔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下一秒,通讯被干净利落地切断。
在通讯切断的瞬间,尖锐的鸟喙啄打在飞艇外,维系着所有人安全的黑色屏障如同气球一般,被戳出一个洞来。
“首领!”
几人七手八脚把男人扶住,好让他在巨大的冲击中不至于摔倒,但牧浔挣扎着撑开眼皮,他手腕轻动,在飞艇面前划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在追踪弹击中船尾的前一瞬间,黑色的精神力如同浪潮一般,推动被定格在半空的小飞艇,一头扎入了面前的黑洞。
宇宙洪流裹挟着他们的飞艇一路颠簸,在又一声鸟唳后,牧浔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栽倒,围绕着飞艇的屏障彻底碎裂。
然后,他看见了——
牧浔愣愣地睁眼:“……妈?”
他站在一个熟悉又遥远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烤面包的焦香、咖啡的醇厚、还有一丝淡淡的,来自谁人身上的香气。
张扬明艳的女人回过头应了一声,扬起那双和牧浔如出一辙的狐狸眼,笑着问他:“怎么了崽?”
黑色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牧汐施施然走过来,把手上的托盘往他面前一摆:“当当——”
“尝尝,这是我最新发明的咖啡烤面包片,”她拉开椅子,撑着下颔在牧浔身边坐下,“你爸想吃我都没给他做呢。”
牧浔的心脏猛地一缩,莫名的酸楚瞬间攫取了他的声带。
他有多久……没再梦过他们了?
他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被困在年少的躯壳里,像是个无形的幽灵,只能徒劳地用一双眼去看、去描摹她的面容。
牧汐看着他乖乖吃下自己做的早餐,又惊又奇:“今天这么听话?不会是又想逃课吧?”
“浔啊,咱虽然拿了帝星军校的保送名额,也不能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似乎是少年的牧浔说了什么,她笑得乐不可支,“说什么呢,我们哪里没有关心你的心理成长了?”
“我和你爸这不是回来了吗?”
“哪次去玩我们没叫上你啊,不都是你说自己长大了,要给爸爸妈妈留相处的空间吗?”
一股冷意浸上背脊。
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场景。
就在那场火灾之前,就在那个早上——
被锁在躯壳里的幽灵徒劳地咆哮,他想告诉牧汐今天会发生什么,想让她不要待在家里,但女人已经轻哼着歌起身,还不忘把他的背包拿到餐桌旁。
“哦对了,”对着门口的落地镜整理发簪时,牧汐忽然扭过头来,“温老师和我们告状,说你这几天都没有按时完成课程。”
牧浔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猜到那大概是些辩解的话。
牧汐竖起一根手指摆摆:“少找借口,那温老师教了你十几年了,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下次咱干这个得悄悄的,知不知道?”她压低了声量,“妈以前也不爱学习,但你起码要和老师请个假吧,就这么带着你两个朋友去其他星球玩,也不和长辈报备一声?害我们多担心啊!”
“是是是,我们去蜜月也没向你报备——”
“不对,别胡说!明明告诉你了,是你上学没法去……”
牧浔停止了无意义的、试图发声的动作。
他近乎贪恋地看着面前人的身影,他想要开口告诉母亲,自己并不是没有请假,他和温尔特老师请过假了,但老师估计早早就看了穿他,才会叹着气向他父母又一次投诉;
他想要告诉母亲,今天不要留在家里,还要叫父亲和老师也不要留在家里;
他还想说——
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声的音节在少年身体里挣扎着响起,单肩挎着包的少年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在门口停下,愣愣地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母亲。
咔嚓。
蛛网一般的裂痕从牧汐的脸上散开,连带着曾经无数次梦回的家,都在他眼前寸寸崩解。
他抬起脚步,想要追上眼前消散的光影,冰冷而带着硝烟味的空气却猛然灌入他的四肢百骸,温暖瞬间被刺骨的寒凉取代。
有人正蹲在他身边,用手指小心地戳着他的肩膀:“首领?”
“……”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洞穴内粗糙的岩石,四位下属都围坐在他身边,一个个脖子都拉的老长,探头探脑地围着他看。
瞳孔逐渐聚焦,安第斯把他扶着坐起来,才听牧浔问出第一句话:“……都围着我做什么?”
四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安第斯向他说明:“首领,我们成功借乱流跃迁出了洪流区,但是飞船坠毁,这里情况不明,我们就擅自带你移动到山洞里了。”
牧浔的黑洞里,曾经关押着一缕“走丢的”宇宙乱流。
但他确实没有想到,那批用来针对他的异兽已经被唤醒了,首领揉着额心,尝试了一下手腕的机甲环,“渊”毫无反应,好似和他的精神力一起被隔绝在一层朦胧的轻纱外。
“……没事,”他看向身旁紧张兮兮的几人,“那只异兽的攻击对我有点影响,我们可能需要在这里待上一两天。”
“等精神力恢复了我们就走。”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像是步入险境,更像是来丛林里旅游的。
眼见首领疲惫地靠在洞壁,安月遥和芙娅对视一眼:“我们找到了干净的水源,加上储物器里的食物,待一个星期都不是问题,只是……”
芙娅略蹙了眉:“帝星现在只有郁今和布兰坐镇,不知道帝国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安第斯沉默片刻:“那个白鹰……他……”
他艰涩道:“他真的背叛了?”
相处了这么久,就在他也对有所白鹰改观的时候,却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骗局?
芙娅叹气:“……也不能说背叛,他本来就和我们不是一伙的。”
无论怎么解释——
在他们被裹挟进入乱流区的下一刻,帝国的投影里就出现了云砚泽这件事都解释不清楚。
就算云砚泽是被挟持的……那他身上的那套制服呢?
他恭敬站在老元帅身后的姿态,听话地向他们“打招呼”这事呢?
牧浔并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靠在身后石壁的姿势,一下下揉着发痛的额心。
黑色的睫毛盖住一双猩红眼眸,半晌,安月遥率先打破了这片寂静,转移过于沉重的话题:“人质那边该怎么办,现在我们也分不出人手去救援。”
她还没忘记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
而托乱流的福,他们的通信设备全数报废,如今想要联系上郁今那边都是难题。
“……”牧浔睁开眼,“休整一会,我们就出发。”
“乱流在这片地带还会持续三五天,我们转移到没有它影响的另一边。”
“首领……”
眼见他摇摇晃晃起身,连角落里的利乌斯都不免有些慌张。
牧浔朝他们摇了一下头。
事不宜迟,能立刻动身是最好的。
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
而且最后云砚泽叫的那一声他的名字——
牧浔抿了抿唇。
大概……
只是他看走眼了吧。
第50章 银色流星
他们坠毁的地方是个尚未开发的小型星球,参天巨木的枝桠虬结盘绕,如同巨型蟒蛇吐着信子,对落入丛林的几只小蜘蛛虎视眈眈。
“应该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安第斯摆弄着手里的信号器,“不过这里地势太低,我们……”
“嘘。”
被队员们围在正中的牧浔忽然停下脚步。
他微微侧了耳朵,听见一声朦胧的鸟鸣,几位成员也纷纷停下脚步,抬头往遮天蔽日的树林上方看去。
芙娅皱眉:“……那只鸟跟着我们下来了?”
“啊?不应该啊,它们怎么跟我们进入的乱流区?”
安月遥伏在树身上听了一会,
“……那群家伙是在我们身上放定位了吗,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们!”
离开飞船时他们明明检查过,身上没有任何异常。
牧浔抬头盯了林叶之外簌簌飞过的黑影一会,突然开口:“我们分开走。”
安月遥一愣:“什么意思,首领你要……”
牧浔摇头:“……我有个猜想,但不一定正确。”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树影。
巨鸟的身影在他眸中晃了一晃,遮去他眸中一闪而逝的动摇。
牧浔冷静地下达命令:“我带它往反方向走,你们找到信号之后第一时间通知郁今来接应,如果我没有及时返回也不用来找我。”
安第斯断然拒绝了:“……不行!你怎么知道它们一定会跟着你走,这可是3S级的异兽,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太危险了!”
其他三位黑蛛成员虽然没有说话,但都用眼神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
牧浔欲言又止。
他当然能想出一万个说服他们的理由,但他也知道为什么其他成员这般抗拒——
他上次和他们说不用管我的时候,差点在云砚泽手下殒命。
牵绊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他自认不会被这些丝线停下脚步,却也不免会因此慢下步伐。
“唧——!”
一声及其尖锐的鸣叫骤然撕裂了几人之间僵持的氛围。
没有了牧浔围在小型艇之外的屏障,几人终于将它的声音听得真切,不似任何已知鸟类的叫声,带着嘶哑的恨意一般,两道巨大的身形向他们俯冲下来。
芙娅眼疾手快把安月遥脑袋往下一按,另一旁的利乌斯也扯了安第斯一个踉跄,眼前闪过两道模糊的残影,那两只被称为“喜鹊”的异兽终于在他们面前现出真形。
虽然外表近似喜鹊,体型却比最大型的秃鹫还要庞大,翼展惊人,一前一后把他们包围了起来。
“……怎么有两只?”
芙娅抓着匕首,拦在其中一只身前。
两只鸟型异兽却没有马上攻击的意思,反而是歪了脑袋,细细打量着他们,“喜鹊”的眼睛乌黑而浑浊,瞳孔如针尖一般细小,以一种类人似的眸光一一扫过他们。
就像是……在寻找什么。
而后,它们的目光在牧浔身上不约而同地停下。
“——跑!”
牧浔推了一把身边的队员,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巨鸟的尖喙,他头也不回,向和队友们相反的另一边冲去。
树林密密麻麻的枝叶和枝干阻挡了两只鸟类展翅的动作,但一声声唳鸣和风声扇动的响声就追在他身后不远处,好让他确认那两只东西确实都跟着自己走了。
果然,这两只家伙不是每叫一声就发动一次精神力攻击。
这种情况下,牧浔还分出了一缕心思来思考:
异兽在乱流区也会被影响,这两只家伙的声音听多几遍也没那么厉害,等他周旋一下,能够召唤“渊”后,大概就能解决这两个家伙。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首领用视线余光瞥了眼对他紧追不舍的两只巨鸟。
——在他身上,到底有什么能够吸引它们的东西?
牧浔从军靴后摸出自己的匕首,在一个闪身滚落小山坡后,他划开了自己的手心。
山上茂密的树丛对两只怪鸟而言成了巨型牢笼,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在地面积成一小滩,大概半分钟后,首领迅速起身,抽出一截绷带把自己的伤手缠上。
他借着树影藏起身形,停留在原地。
“嗄——”
翅膀猛烈扇动的气流席卷而下,吹得他蔽身的那根木头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巨鸟在离他不远处停下,四只黑漆漆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那摊血迹。
牧浔轻蹙了眉。
下一瞬间,他藏身之处的枝叶被吹得狂舞不止,两只异兽发疯了一般啄着那一滩血色,它们扑打着巨大的翅膀,好似对待仇人一般,将他的“陷阱”啄得七零八落。
也就没有注意到在它们身后,悄悄溜走了一个人影。
离开一段距离后,牧浔缓缓慢下了脚步。
他垂眸盯着手心,3S体质的修复速度已经让他的伤口愈合,首领默不作声盯了那沾血的绷带几秒,把绷带解了下来,沿路绑在树枝上。
那两只巨型鸟兽还没有追来,不知道是还停留在原地对他的血迹进行攻击,还是暂时迷失了目标。
牧浔找了棵高大的巨木歇身。
他坐在最高的枝桠上,缓缓闭上双眼。
精神力还是不能用,方才在怪鸟对血滩进攻的时候他尝试凝聚出一丝去干扰它们,但刚刚探出,就如同泥牛入海般,被一股更庞大、更混乱的精神场吞噬。
……为什么会是他的血呢?
他沉默着,太过疲惫的身体在合眸时不再顾及他的意志,陷入了一场短暂的睡眠。
但或许是难得想起从前,这次在他面前出现的是另外一幅景象——
他梦到了他的父亲。
维尔加正在书桌后处理工作,身为星主,他每天都有很多公务,而在牧浔的记忆里,他总是有许多时间陪在家人身边。
听到门边的声响,维尔加略有意外的抬头,而后他眼睛一弯,荡漾出深深的笑意:“我们小浔怎么来了?”
此刻的牧浔大概只有四五岁,还要仰起头才能看清面前人的面容,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进来,他被一双暖融融的大手抱上膝盖,稳稳当当地坐进父亲怀里。
维尔加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而平和,而后小牧浔的声音在他怀里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好奇。
“爸爸,”他问,“我会有弟弟妹妹吗?”
父亲抱着他的手臂似乎微微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暖:“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小牧浔眨眨眼:“今天有叔叔问我的呀,他问我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弟弟妹妹,我说没有了,家里只有我一个小朋友。”
维尔加脸色骤变。
他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几乎是急声追问道:“谁、是谁问你的?”
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吓到孩子后,男人愣了下,又迅速挂上了笑容:“爸爸只是担心小浔在外面被坏叔叔骗走,下次记得不要回答陌生人的问题,好不好?”
牧浔看着父亲,懵懵懂懂地点头。
一只手掌落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因为生弟弟妹妹会很辛苦,小浔很爱妈妈,也不舍得妈妈受苦对不对?”
小牧浔听不懂太多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受苦”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脆生生地答道:“对!”
维尔加没有像往常一样注视着他的眼睛,听到牧浔的回答,也只是轻轻弯了一下唇角。
那天牧浔被他抱了很久,久到牧汐裹着一身蛋糕的香气从外面回来,找了一圈才在书房里找到父子俩。
“你——”朦朦胧胧间,牧浔听见她放轻了声音,“呀,小浔睡着啦?”
他背靠着的胸膛微微震动:“嗯。”
他能察觉母亲轻手轻脚走了过来,似乎是在他额头吻了一下,正想要把他抱走,却又轻轻笑了起来:“好啦好啦,也亲亲你。”
那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短暂得好似飞鸟掠过水面,拨动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向来稳重的父亲,露出一瞬间的失措几乎无法被孩童捕捉,而在梦中,如今的他似乎才看清父亲骤然冷下的面色,眸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还有几分……恨意。
牧浔在尖锐的鸟鸣声中睁开眼。
他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自己短暂小憩了两个小时,而从声音来看,那两只蠢鸟一路跟着他系的绑带,找到了他身后。
一时间,首领竟然难得的生出几分退却的意味。
在泽拉哈星的地下室,那几个人曾经说过:
这群异兽是用皇室的血液喂养,再加以控制的。
“……”
就到此为止吧。
再查下去,他真的能够接受……最后的真相吗。
牧浔疲惫地阖了眸,在逼近的振翅声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的理智叫嚣着逃跑,但是身体却不听控制,依然停在原地。
……等它攻击我再跑吧。
他慢吞吞地想。
反正能躲过去,反正也死不了。
半空中,两只怪鸟抬起头颅,对着树干上安静的人影扬起尖锐的鸟喙,疾冲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刺目的、撕裂昏暗天幕的银色流星直直往他的方向坠落,比它更快的却是手里那柄银色的长刀。
牧浔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看着那柄长刀一刀捅穿了其中一只怪鸟的脖颈,另一只巨鸟发出恐怖的咆哮,当即扭转方向往半空飞去。
那具银色的流线型机甲长臂一展,流转着金色光纹的长刀就飞回它的手里,轻松了结了另一只异兽的性命。
白鹰利落地收回银刃,缓缓降落在牧浔身前。
半晌,从里面传出一声咬牙切齿的:“……不是叫你等我吗?”
……哦。
牧浔眨眨眼,思绪难得的发散。
原来他没看走眼啊。
在最后,云砚泽叫了他的名字,做的却是另外两个字的口型。
他说——
“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