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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混蛋”

    “其实我们可以自创一套暗号。”

    暑假的帝星军校很少有留校生,云砚泽刚回到宿舍,就听见牧浔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把打工时穿的燕尾服挂回衣架上,用手指捋平衣摆的皱褶,闻言头也没抬:“大半夜的不睡觉,想什么呢?”

    黑发青年从椅后探过来一颗脑袋,盯了他手里那套燕尾服几秒,又把视线转到他身上:“酒吧打工会很辛苦吗?小砚哥,你怎么总这么忙?”

    一到假期就从早到晚都见不到人,明明云砚泽白天的兼职收入也不少。

    云砚泽正在用熨斗熨衣服:“帝星这里的酒吧工时费很高,我要寄回母星那边。”

    虽然知道云砚泽母星的状况,牧浔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云砚泽经常大笔大笔给母星那边寄钱,可一到假期,也不见他回去几次。

    但学长并不太喜欢别人打听他家里的事,于是牧浔眨眨眼,换了个话题:“在酒吧里——”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会有人吃……会有人和你搭讪吗?”

    云砚泽转过身子,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不聊你的暗号了?”

    牧浔老实了:“我这两天在拳馆兼职听到的,老板和我说,以前的特工会用声带和口型表达出不同的两种意思。”

    “大概就是腹语这样,”他比划道,“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呢?”

    云砚泽中肯指出:“正常人说话的口型和发音是强关联的,那个方法要训练很久,而且说不定也只能发出一些很短的字音。”

    却也没否定他就是了。

    牧浔此人是个行动派,有了这个想法的第二天就去拳馆里向老板请教,回来就给云砚泽传授“知识”,一来二去,两个人还真摸到一点皮毛。

    可惜还没来得及验证这个暗号,他们就在后面的人生里兵分两路,走散了道。

    ……

    现在的云砚泽说完开场白后就不吭声了,银色的机甲单膝跪地,在牧浔的注视下,驾驶舱缓缓打开。

    不得不说,虽然云砚泽出现在这里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牧浔的理智还是被眼前的人拉回来不少。

    ——像是漂浮在百米高空的灵魂,被一根细线牵引回了地面。

    而在看见驾驶舱里无力摔落出来的那个身影后,他闲散靠在树干的身体僵了一瞬。

    首领的面色骤然凝固,飘忽的幽灵彻底脚踩实地,瞬间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他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动作,伸手接过了坠落的白鸟。

    “你——”

    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牧浔后退两步,怀里的人还在细细颤抖着,如同寒风卷落的枯叶一般,落在地面后,也仍然打着颤。

    ……云砚泽是怎么过来的?

    他回笼的理智终于开始运转,意识到面前人出现在此的不合理性。

    且不说他如何从余党手里逃脱,不说他如何得知他们的位置——

    他精神力还被锁着呢!怎么驾驶的白鹰?!

    牧浔瞳孔骤缩,就要去摘他的约束环,云砚泽果真说到做到,说过能顶着约束环用精神力,这家伙就真这么干了,牧浔摸向他汗津一片的侧颈,声音里也染了两分愠怒:

    “谁让你——”

    “别摘。”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宛若叹息一般,云砚泽闭着眼重复了一遍:“……不要摘。”

    “……”

    怀里的人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抑制环的电流不会因为佩戴者停止使用精神力而停下,作为它的前任主人,牧浔比谁都更清楚这件事。

    那只落在他手腕的手指尖痉挛,却仍然坚持着原先的姿势,按住他的手背不许他动作。

    牧浔沉默几秒:“原因?”

    云砚泽胸膛平静起伏着,除却身体时不时的发颤,确实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牧浔也就不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再一次摸上锁孔,这次云砚泽握着他手腕的力度大了一点,也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用那双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看向他。

    他唇瓣开合,做了两个牧浔怎么也想不到的口型:求你。

    “!”

    牧浔被这两个字冲击得头脑发昏,一时间愣在原地。

    “白鹰你可以开,”云砚泽喘了口气,补充道,“这个留着对我没有影响……不要摘。”

    至此,他已经说了整整三遍“不要摘”了。

    要是还没有听出问题,牧浔怕不是个傻子了。

    首领一双红眸落在他苍白的脖颈上,约束环的电流是持续的,直接施加在肉身之上的,他感受过那样的疼痛,也知道云砚泽在承受什么。

    即便如此——

    云砚泽还是对他说出了那句请求。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云砚泽求人。

    心脏像是被谁重重砸在地上,他沉沉地盯着那截脖颈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逆流直上,将那一抹燃烧的火星彻底掠燃。

    见鬼去吧。

    他想。

    指纹严丝合缝的对上那枚锁芯,“咔哒”一声,套在白鹰脖颈上大半个月有余的约束环落了下来,银色的精神力流水似的包裹住男人的身体,也遮过他一双茫然的眸。

    云砚泽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干,直愣愣地看着他。

    “看什么,”牧浔的手顺势而上,恶劣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我什么时候如过你的愿了,云砚泽?”

    “……”

    首领把物归原主的约束环扔回储物器,等到云砚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切已经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走到了底。

    牧浔觉得很新奇,往他脸上多看了两眼。

    云砚泽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蓝眸还在呆呆地看向他,被咬出齿痕的下唇微微张开,看起来红润润的,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气的。

    不知为何,牧浔久违地从他这个表情里品尝到了一丝甜意。

    有精神力流转的身体很快代谢掉电流的副作用,怀里的人似乎想要起身,被一股力道掼回男人身上后,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放开!”

    牧浔直觉他不放开云砚泽也不会对他做什么,于是那只揽在对方后腰上的手岿然不动,水流石不转,仍平平稳稳地停在原处。

    但他还是低估了生气的云砚泽。

    怀里的人气急反笑,银色的精神力把他往身后推了个踉跄,牧浔这会还不好使用精神力,借势被他按在了树身上。

    云砚泽看起来很凶:“在出发前我就告诉你了,会有陷阱!”

    被他压制着的男人眨眨眼,颇感意外。

    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放大的这张脸。

    ——无比真实的云砚泽、鲜活的云砚泽。

    那双死水一般的冰湖里难得染上活气,冰面层层皲裂,压抑在冰层之下的情绪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于是他慢吞吞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银发男人搭在他肩上的指尖都发着颤:“你根本不知道我——”

    话头戛然而止。

    牧浔一撩眼皮:“你什么?”

    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缓缓收紧,云砚泽咬肌几次鼓动,都没有将这句话说完整,但他不说,自然会有其他人代他出口。

    牧浔平视他的眼睛:“知道我破坏了你精心准备良久的计划?”

    轻如鸿毛的一句反问。

    却成功让上将戴了大半个月的面具差点维持不住。

    云砚泽喉结滚了一滚,逼近他的身形往后退去,冷着脸斥道:“胡言乱语。”

    牧浔仍然靠在树干,只分出细细一缕的精神力圈住他手腕:“是吗,那我会错意了?”

    “这样吧,上将不妨和我说说,”他一双狐狸眼轻轻弯了下,“为什么大费周折地回来救我?”

    “……”

    圈在他手腕的那缕精神力脆弱得一扯就断,云砚泽闭了一下眼睫,眼不见心不乱地转身往银色机甲走去,身后的声音却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云砚泽,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都到现在了,还要瞒着他吗?

    微弱的精神力丝线忽然发力,将他往后扯了一个踉跄,撞入谁人滚烫的怀抱里。

    牧浔的下颔搭在他颈边,枕在他肩上的人没再出声,丛林里的微风带动枝叶,在他们顶上摇摇晃晃,此时还未至天亮。

    云砚泽缓缓合了眼睑。

    ……

    在通讯挂断后,他看向背对着他的亚诺尔:

    “还请您信守承诺,将芙丽安教授和她的亲人放了。”

    亚诺尔施施然转过身:“连你也开始给黑蛛说话了?”

    云砚泽面不改色:“芙丽安也是我的恩师,她是第一军校的教师,和奥利斯家族之间没有任何恩怨。”

    老元帅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良久,才让一旁的下属放人。

    云砚泽负手而立,与往日在他面前的最大区别,大抵就是那一枚黑色约束环,亚诺尔二指在眼角的皱纹捋了捋:“等回去了,我们再好好清算你为帝国带来的损失。”

    “这个环是只有黑蛛的首领能解?”

    “是。”

    “行,那就再想办法,用不了精神力,你也算废人一个了。”

    云砚泽对他的嘲讽仿若未闻,等他说完,才又一次开口道:“请允许我一同护送芙丽安教授返回帝星。”

    “怎么?”亚诺尔抬起一双鹰眼,“担心我们会出尔反尔?”

    云砚泽唇瓣轻抿,垂首道:“不敢。”

    但此时此刻,再多的辩白也是徒劳,老元帅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几眼,在云砚泽以为他并不会应允时,亚诺尔竟然点了头。

    “去吧。”

    老元帅将椅子转回去,看向黑蛛消失的黑洞:“看来这段时间的生活已经让你忘记了军队的规矩。”

    “就是不知道上将这块硬骨头在没有解药的时候,还会不会有现在这般挺直。”

    云砚泽离开舱室的动作轻顿了下。

    眼尾余光扫过主座上的元帅,亚诺尔没再理会他,而是开始在屏幕上调出异兽身体里的探测仪,开始寻找黑蛛的下落。

    果然瞒不过他。

    上将回到一开始牧浔驾驶来的母舰,芙丽安和她的家人正抱在一起,轻声细语地安慰着他们。

    听闻门边的声响,芙丽安警惕地抬起头。

    “……小砚?”她愣了下,“怎么是你,他们……”

    云砚泽摇摇头:“亚诺尔不打算和我在这里交手,芙教,我先送你们回去。”

    他走到驾驶舱,熟练地操作着星舰,等到星舰起飞,和地面上的余党们拉开距离,云砚泽才回过身看去。

    守在舱门边的芙丽安眉头紧皱:“你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他们才把我们放回来?”

    交易?

    比起这个,不妨说……

    这只是一次试探。

    亚诺尔大概已经看出他的立场,也并不打算和一个3S级的精神力者在面对面的情况下贸然交手。

    只是在他离开前,亚诺尔给了他最后一次挽留的机会。

    如果云砚泽就此停下,那么……

    他轻叹了口气:“没有的事。”顿了顿,又道:“飞艇我设置了自动返航,教授,一会可能要麻烦你去一趟黑蛛的基地,向他们的负责人通报一声。”

    芙丽安愣了下:“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

    云砚泽点点头,绕过她走向机舱尾,他偏头轻咳了两声,银色的精神力在约束环之下缓缓浮现,抑制环开始闪烁警告的红灯,芙丽安追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狂风将云砚泽的银发往后掀起,他听见教授在喊“快停下!”,听见从远方劫掠而来的呼啸声,一点银色出现在黑漆漆的星海尽头,而后下一秒,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停在他面前。

    他朝身后的芙丽安摆摆手,坐上白鹰的驾驶舱。

    他早就做出了选择。

    而此时此刻。

    在银色机甲的阴影之下,在身后人的怀抱里,他仰起脖颈,银发被夜风带起,吹在牧浔的侧脸,几次深呼吸后,牧浔听见他的回答。

    云砚泽极为不满地张了口,挤出两个字:

    “……混蛋。”

    第52章 白鹰

    在离开前,他们先去找了一趟异兽的尸体。

    云砚泽在前方带路:“‘喜鹊’身体里有生物芯片,能定位到你们。”

    牧浔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老半天才反应迟钝般“噢”了一声。

    云砚泽:“……”

    云砚泽不理他了。

    首领还在回味刚才某人凶巴巴的表情,在有限的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对方这么失态。

    这人就这么笃定牧浔会听他的,把那个抑制环留下?

    首领在心底冷笑一声。

    确实,有人在他的底线蹦跶了大半个月,大概摸清了他如今的性格,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

    包括但不限于领着他们回他母星拆炸弹、指引黑蛛去阻止余党的交头、找到最终的联系地址……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眼下不知道是进行到哪一环了,总之牧浔没按他想法出牌的这次,大概对他的计划影响颇深,才让向来冷静自持的上将口不择言地骂了他一句“混蛋”。

    ……依他看,混蛋的另有其人才是。

    两只巨鸟坠落的地方并不难找,腥臭的尸体砸断了一大片树干,对视两秒后,牧浔问:“芯片在哪?”

    云砚泽垂眸盯着地上的鸟尸:“……不知道。”

    银色的精神力流水似的被他分出一部分,将尸体翻了个面。

    除了战场上,牧浔已经很久没见他在自己面前使用精神力,一时不免生出些今夕是何夕的感慨,还没能等他的情绪酝酿出来——

    就听云砚泽平静道:“找不到就把尸体烧了。”

    牧浔:“……?”

    牧浔:“动静太大了吧,能不能烧毁那芯片还是个问题呢。”

    虽然这会在荒星放火没有法律能制裁他们,但只要余党们赶来,一眼就能看见他们闹出的动静。

    他抬眸,看见云砚泽正冷冷盯着他,似乎是在询问他有何高见,首领嘴角轻抽了下,到底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真该让他的下属看看,他腹诽道:

    堂堂白鹰上将,生起气来就这脾性。

    被郁今改造过的终端有扫描功能,牧浔绕着鸟尸走上一圈,停在鸟眼睛的位置:“这里,左右都有。”

    云砚泽蹲下身,利落地挖出了两边眼睛,他用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匕首插起其中一只,匕尖用力,银色的精神力推波助澜,把那只眼球绞得稀碎。

    下一秒,他如法炮制地对待了另外一只,动作之狠,很难让人看不出他是在借此发挥什么。

    牧浔沉默两秒:“信号消失了。”

    于是上将利落地收起匕首,默不作声地甩去上边凝固的组织液,闷头就往前走。

    牧浔:“……”

    反应这么大?

    他跟着云砚泽走,在一阵树叶的踩踏声中开口:“所以,你现在是选择了我们?”

    前面的背影停顿两秒,云砚泽拨开拦路的枝桠,声音毫无波澜:“没有。”

    牧浔算是看明白了。

    不管问什么,这人现在就只会回答“不知道”、“没有”、“你想多了”三件套。

    他牙根无端地有些发酸:“那为什么叫我等你?”

    两具尸体坠落的地方并不算远,云砚泽沉默地挖了另一只巨鸟的双眼,同样用精神力绞碎了。

    他将刀尖的组织液用一旁的落叶擦了,垂眸道:“字面意思,随便首领理解。”

    “好吧,”牧浔慢吞吞地总结,“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从帝国的手里离开,先是叫我等你,然后驾驶白鹰过来,把帝国辛辛苦苦培养的3S级异兽杀了,最后再告诉我,你没有向着我们。”

    “……”

    “云砚泽,你是觉得我是傻子,还是觉得你自己是?”

    银发男人这次没再避着他,他眸色复杂地盯了牧浔几秒,手腕一晃,那柄擦干净的匕首被他轻轻抛起,而后被一缕精神力牵着,“唰”一声插回了牧浔的军靴里。

    他叹息道:“……你如果真的是个傻子就好了。”

    饱含惋惜,又有些庆幸的语气,听得牧浔一头雾水,可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天边忽然闪动了一点光亮,二人的神色瞬间严肃,一齐往白鹰的方向跑去。

    风声呼啸中,他听见云砚泽的声音:

    “——你的精神力能用了吗!”

    牧浔眨眨眼,掌心托起一团小小的黑色光圈,示意他大概能用的就这么多。

    上将无言地和他对视两秒,在牧浔将要收回手前,冷不丁道:“够了。”

    牧浔:“……什么够了?”

    这点精神力可不够正面战斗的,他还准备再躲一会呢。

    云砚泽:“够你驾驶白鹰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牧浔略微睁大了眼,语气里透露几分诧异和疑惑:“我驾驶白鹰?”

    虽然刚才云砚泽说过这话,不过牧浔只当他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摘掉约束环才开出的条件。

    高等级的机甲往往认主,和其他驾驶员不能说相性不合,至少可以说得上一句排斥。

    因此云砚泽让他驾驶白鹰——

    无异于让瞎子领路,聋子听音。

    更别说他连精神力链接都没和白鹰做过,会不会被机甲反噬还不得而知。

    云砚泽却很坚持:“对。”

    牧浔:“……”

    他们奔跑的速度很快,距离机甲停放的这一段路程并不算远,显眼的银色机甲仍然跪在原地,云砚泽堪堪停下脚步,扶着白鹰的外壳喘气,还不忘向他示意道:“上去!”

    “你为什么不……”

    牧浔蹙眉看向面前的人,云砚泽面如金纸,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他那毛病又复发了,掩着唇咳得直不起腰。

    ……算了。

    首领借着身边的巨树,动作利落地跳进了白鹰的驾驶室里。

    反正这唯二的3S机甲算得上是同源,试一试……应该也无妨?

    驾驶舱的舱门缓缓关闭,牧浔有些紧张地闭上眼,开始和这台熟悉又陌生的机甲进行精神连接。

    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和“渊”的第一次连接花费了他整整三个小时才成功,不知道这次——

    银蓝色的精神力流水一般,浸润他的每一寸皮肤,在首领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仅仅用了三秒钟就完成了首次接入。

    他略微僵硬地牵动了精神丝,白鹰也流利地动作起来。

    和在“渊”的驾驶舱里一般,机甲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

    就好像……

    这具银色的机甲,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低头去看脚边的云砚泽,就见上将已经站起了身,正和他低下来的目光对上,云砚泽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牧浔有点难以读懂的表情看着他。

    像是有些难过,又好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而显得无比释然。

    首领不喜欢他这样,于是银色的机甲弯下腰,将手摊平在地上,云砚泽眨眨眼,和机甲上那双蓝色的电子眼对视片刻,走上了它平放的手心里。

    牧浔把他从地上薅起来,云砚泽从善如流,扶着白鹰的一根手指坐下。

    他像是在看机甲,又像是在看里头的人,目光不免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留恋,首领唇瓣微启,借一缕精神力把话送到他耳边:

    “……又不是不还给你了。”

    露出那样的表情做什么。

    主人和机甲之间往往有着很深的羁绊,所以云砚泽要把机甲给自己开这件事……

    怎么想都很奇怪。

    闻言,云砚泽只是浅浅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首领沉默地用精神力裹住了他,往早先和成员们分开的方向赶去。

    云砚泽坐在他平放的手心里,疾掠时的冷风将他的银发带起,白鹰的另一只手缓缓抬高,包裹在外替他挡风。

    若非帝国的追兵近在咫尺,这样的场景倒也算得上惬意。

    而就在不久之前,牧浔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云砚泽。

    等到他真的将白鹰控制得如鱼得水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和驾驶员契合的机甲能够帮助恢复精神力,牧浔能感觉到自己隔着一层朦胧纱幔的精神力已经恢复大半,在万籁俱静中,他问:“那样的异兽,帝国大概有多少?”

    云砚泽答:“不清楚,但是不会比这两只鸟好对付。”

    个中原因牧浔大概也猜得出来。

    这两只怪鸟虽然精神力达到了3S级,身体水平却远远不及,因此能够被白鹰简单地一刀封喉,大概是那一批异兽里最弱的,才醒得最快,也行动得最快。

    “它们都能认出我吗?”

    “嗯,”云砚泽轻声应了,“大概吧。”

    “是因为我……算了,没什么,”牧浔跳过了这个话题,“芙丽安老师怎么样了。”

    云砚泽愣了下,回头看向身后的机甲,那双电子眼仍然平视着前方,好似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拆穿对方一瞬间的不自然。

    “……她和家人被我送回帝星了,”好半晌,云砚泽说,“我麻烦她去和你的队员们通报一声。”

    尽管在树根虬结的树林中,白鹰仍然如履平地,安静得仿佛夜晚现身的白色鬼魅。

    他们这边你问我答的岁月静好,有人远远看着那具熟悉的银色机甲,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安第斯调整着镜片上的焦距,领着他们不停向着与白鹰相反的方向小跑离开:“该死,帝国怎么追来得这么快?”

    安月遥在他前方开路:“……那两只鸟听不见声音了,也不知道首领怎么样。”

    芙娅深吸一口气:“顾不了这么多了,我们不可能战胜白鹰,得先——”

    话音未落,白鹰悄然消失在原地,安第斯顿时停下脚步,在一行人汗毛倒竖之际,一架银色的机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

    芙娅率先挡在几人面前,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银甲。

    银色机甲揣着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安第斯上前一步:“云砚泽,是不是你!”

    “就是你背叛的我们?”

    他浑身发抖:“我早就该想到,你留在黑蛛肯定有所预谋……”

    牧浔眨眨眼,看见安第斯背在身后的手轻微摆动,似乎是在招呼着其他几人离开,也就是这么短短一瞬间,安第斯为了拖延面前的敌人继续骂道:

    “你这个混蛋,亏得我们首领对你这么好,就连你上次受伤了,还是他把你抱……”

    “——咳咳。”

    面前的机甲终于及时发出一点声响,制止了他的话头。

    已经做好了逃跑姿势的几只小蜘蛛面面相觑,就见白鹰合在一起的掌心张开,露出包裹在里面的人。

    云砚泽?!

    他在这里的话,那机甲里面的人是——

    云砚泽双腿交叠,懒洋洋撑在白鹰掌心里,还饶有兴致地低下眼来,向他们询问道:

    “把我怎么了?”

    第53章 皇子

    “事情就是这样。”

    为了防止安第斯那张嘴里再蹦出点什么不该说的,银色机甲缓缓蹲下,把手里的人放下来,顺带三言两语解释了为什么是他在驾驶白鹰。

    黑蛛的几位成员不能说是目瞪口呆,至少也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上将轻巧地落回到地面,还颇有些遗憾刚才没听完他们的话似的。

    牧浔主动打破了这一僵持:“联系上郁今他们了吗?”

    安月遥率先回过神来:“……是的,郁今说会派人来接应我们,这会应该快到了。”

    她顿了顿:“对了,还有那艘飞艇——”

    在银甲和云砚泽齐齐看来的视线里,安月遥上下嘴皮子一碰,飞快道:

    “它在降落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在大气层外发生了自燃,不过飞艇上的那位芙丽安女士处理得很完美,带着她的家人成功逃生了,也没有造成其他的人员伤亡。”

    牧浔这才松了口气。

    没等牧浔再问多几句,云砚泽忽然抬脸,看向东边的一点亮光:“来了。”

    下一秒,一枚来势汹汹的流弹砸到白鹰的防护罩上,顷刻间,地动山摇,飞扬的尘土将没有防备的几人迅速掼倒在地,半空中若隐若现一架飞艇的样式,第二枚流弹已经又一次对准了他们。

    牧浔在电光火石间下达命令:“我引开他们,你们到安全的地方等郁今!”

    白鹰和“渊”的设计虽然同源,特长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

    若说黑渊主打的是一个神出鬼没,白鹰就是以速度显著,话音刚落,被牧浔控制的银色机甲已经跃至飞艇面前,长刀直取飞舰核心。

    那架黑洞洞的飞艇与他对视半秒,刀尖掼入,好似捅入一团迷雾里,瞬间迷失了方向。

    一击落空,牧浔迅速收刀抽出,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白鹰,你做好决定了吗?”

    银色的流线型机甲充满戒备地转身,看见方才的飞舰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看来,你确实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飞舰里传出的声音叹道,“可惜了。”

    虽然被电子合成音模糊过声带,但牧浔还是听出了说话的人。

    这样的口气——

    除了老元帅还有谁?

    他没有为自己的身份辩解,只是重新横起长刀,架在身前。

    在军校时他一半的格斗技巧是和老师们学的,另一半就是云砚泽教的。

    于是这般架起刀的姿势也有模有样,起码成功骗过了飞艇里的对方。

    牧浔大脑光速运转:

    刚才他看准了落点才下手,以白鹰的速度不可能扑空,那就只能是……

    这艘飞艇一开始就不在原处。

    包括如今在他面前的这具,说不定也只是一架空壳。

    帝国一手培养出白鹰,自然也知道自己麾下的利刃几斤几两,而至少目前看来,他们并不打算和云砚泽硬碰硬。

    亚诺尔口中的那句威胁又是什么?

    第二枚流弹紧接着从炮筒里冲出,直直往地下几人的方向砸去,而这次比白鹰更快一步赶到爆炸点的是一架紫黑色的机甲,烟尘散去,机甲“毒雾”警惕地看向半空。

    ……什么情况?

    白鹰在和帝国舰队对打?

    “赛尼尔!”身后传来一阵惊呼,“那是首领,别动手!”

    牧浔往地面上扫了一眼,确认支援已经赶到,便追着逃跑的余党们飞掠而去,飞艇在半空中若隐若现,被他用一根黑色的精神力丝线牵引着,足足追出几百里有余。

    “嗯?”飞艇中传来一声淡淡的疑惑,“你不是云砚泽。”

    回答他的是银刃的又一次穿心而过。

    再次扑空后,鬼魅一般的幽灵舰又出现在他不远的地方,他听见那头恍然大悟般:“原来如此。”

    “黑蛛首领,”亚诺尔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果然是你。”

    精神力能够追上前方的舰艇,证明它确实是实体,而白鹰的刀刃却无法击落,那么……

    通讯被老元帅一手关闭,借着潜入的一缕精神力,他听见亚诺尔对着什么人说道:“去吧,去会一会他。”

    “好好看看……你们之间的差距。”

    话音未落,飞舰之外被扔落一只半透明的鸟雀,与方才追着牧浔的那两只怪鸟不同,这只小鸟似乎异常虚弱,扑棱着翅膀挥舞两下,便在千余米的高空直直往下坠落。

    还没等牧浔弄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从舰艇之后探出一架红色的机甲。

    “炽火?”牧浔扬起长刀,“二皇子也来凑这个热闹?”

    红色机甲没有理会他,它俯冲而下,接住那只落下的小鸟,就这么在牧浔眼前失了踪影。

    ……原来如此。

    亚诺尔似乎仍在感叹:“可惜了,如果你们俩能比得上黑渊的半根手指头……”

    飞舰在云雾中隐匿,取而代之的是他面前高高跃起的红色机甲,炽火甩动手里的铁球,猛地向白鹰砸下。

    牧浔轻松地接过了他这一击,但炽火的另一只手还攥着那只生死不明的鸟雀,只用力一攥,小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又一次在他面前失去踪影。

    “去死吧——!!”

    这次的攻击是从身后袭来的。

    白鹰在半空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盈姿态接过炽火的第二次攻击,但结果也如牧浔所想,机甲再一次无声无息消失在他面前,仿佛笃定了要和他打持久战一般。

    在他的记忆中,帝国的两位皇子精神力都只有A级,对付这位二皇子,他甚至不需要动用白鹰就能做到。

    对方手里那只鸟雀的能力确实可疑,但更令牧浔疑惑的是——

    这人看上去似乎不单是为了阻止他而留下,直冲他而来的每一式都是气势汹汹的杀招。

    他面对着面前的虚空,直白问道:“我们认识吗?”

    还是他什么时候和这位二皇子结过仇?

    那具暗红色的机甲如同潜伏的猛兽,在离他不远处浮现,一双漆黑的电子眼死死盯着他,愣是让牧浔从中看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认识……?”他讥笑一声,“何止认识。”

    二皇子驾驶的机甲低沉地嗡鸣,炽火的外观犹如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一手晃着巨锤,一手握着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鸟。

    牧浔的声音在这般“威胁”之下仍然平稳:

    “可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殿下。”

    二皇子一字一顿:“我,杰里森,今天来取你的狗命,给我记住了!”

    牧浔:“就凭你?”

    通讯频道里只剩下破风箱一般的粗重喘息,暗红色机甲又一次消失在迷雾中,再次现身时,杰里森的巨锤向他俯冲而来:“凭什么是你!”

    “这原本应该是我的位置的,凭什么是你这家伙——”

    “嗯?”一个极轻的、几乎带着点玩味的音节从首领唇间划出,“你问凭什么是我?”

    这次,巨锤被白鹰用二指轻飘飘地接住。

    在杰里森又要攥紧那只奄奄一息的鸟雀前,一股无形的、却足以撼动星辰的恐怖力量,以白鹰为中心散开,3S的暗色精神力编织成网,将他的动作彻底凝固。

    几乎是压制性的胜利。

    首领伸出手,银色指尖在暗红色的巨掌里轻轻一摁,那只惨兮兮的小鸟就落向他的掌心。

    他垂眸,声音仍然无波无澜:“我也想知道。”

    这一切的一切,起因和结尾,为什么都是他?

    红色机甲狰狞咆哮的姿态被定格在半空,在牧浔松手的一瞬间摔落大地,尽管是A级机甲,看得出皇室也为他打造了最好的,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驾驶舱中的二皇子竟然还能保持着短暂清醒。

    “都是因为你……父亲他才会这样对我……”

    他喃喃自语:“明明……我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白鹰沉默地看着地上熄灭亮光的机甲,黑蛛的其余成员很快赶来,芙娅跳上驾驶舱,把还剩一口气的二皇子拖死猪似的拖了出来。

    牧浔清点了一遍面前的成员们,慢半拍地回过身去。

    云砚泽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踱步,还带着股莫名的悠闲劲。

    杰里森和他之间的对话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他却无端有种直觉——

    云砚泽肯定知道什么。

    在一切尚未落定、却要隐隐浮出水面的此时此刻,他内心略微生出几分不安,只下意识离开了驾驶舱,走向还晃荡在树林里的上将。

    云砚泽在他面前停步,见他过来,还歪了一下脑袋:“怎么样?”

    “我的机甲,首领开起来还顺手吗?”

    牧浔的开场白被他挤回肚子里,半晌才慢吞吞地应道:

    “……一般。”

    没给云砚泽再一次开口的机会,牧浔说:“二皇子问我,凭什么抢了他的位置。”

    他开门见山、却又带了几分急切般:“依上将看来,这是什么意思?”

    那双宝石一般的蓝眼睛眨了眨,云砚泽后知后觉道:“……刚才和你对打的是杰里森?”

    “……”

    首领骤然蹙紧了眉:“你看不见?”

    就算那架暗红色机甲能在半空隐匿,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和在这里看过去的距离,足够任何一个A级以上的精神力者认清。

    云砚泽愣了下,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正要开口解释,额头就覆上一只微凉的手。

    他眼睁睁看着首领的眉心越皱越紧,连同最后的声音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你发烧了,你不知道吗?”

    云砚泽茫然地看向他。

    手心滚烫的温度烧得牧浔整只手都如同在烈火里炙烤,他覆在云砚泽额心的手掌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这样高的温度……

    足够使任何一个人在瞬间脱水昏迷。

    而云砚泽却对此全无知觉。

    第54章 承诺

    “……和你说了我没事,”

    熟悉的病房里,云砚泽无奈地向上申请,“请问首领,我能离开这里了吗?”

    牧浔十分专制独断地削着一个梨:“不可以。”

    云砚泽:“……”

    云砚泽:“你不是不爱吃水果吗,切这个做什么。”

    首领轻飘飘横了他一眼:“……你倒是记得清楚。”

    十年了,还把宿敌的喜好放在心上。

    病房里为这一句话陷入漫长沉默,直到牧浔把削好的水果递给他,上将才盯着眼前那个刀工完美、完整保留下果肉的梨,慢半拍问道:“……给我的?”

    牧浔扬了一下断眉:“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云砚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某人的耳根彻底被染红前,把那只梨接了过来,梨肉是清甜的,上将缓缓咬去一口:“……谢谢。”

    这两个字成功让他们之间本就微妙的氛围更加奇怪,半晌,牧浔偏过脸:“你……”

    他顿了下:“你强行驾驶了白鹰,现在精神海很脆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云砚泽把玩着手里那只被咬下一口的梨:“在哪里养不是养。”

    牧浔:“这里有布兰在,可以随时向我反馈你的情况。”

    “……再说了,你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

    云砚泽一双蓝眸定格在他面上,深不见底的海面结了一层冰,像是有什么深藏在下的将要破土而出,他薄唇轻动,却是浅浅叹了声。

    他叹道:“牧浔,我会离开这里。”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首领的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离开哪里?”

    医务室?还是——

    云砚泽将那只梨摆正在二人之间,他抬起脸,唇边扬起一点轻微的弧度:“我会离开黑蛛基地。”

    “……”

    “如今你们的行动已经被帝国察觉,他们想必不会再在暗网上交流信息,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正如你所说,我当着他们的面做出了选择,所以首领不必担心我出尔反尔,又回到他们之中,对黑蛛产生威胁,”

    他闲散地靠在床背,还十分绅士地回过头询问了一嘴他的意见:“……不知首领意下如何?”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成冰。

    耳边似乎只剩下循环系统微弱的风声,牧浔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好像被沉重的巨石堵在喉间,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没想到,云砚泽会提出离开。

    如果早先发生的这一切都在云砚泽计划之内,在他终于承认选择了他们的时候,为什么又要抽身而去?

    在这个时候?

    牧浔本能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行。”

    云砚泽眨眨眼,表示愿闻其详。

    牧浔的声音像是飘荡在他的灵魂之外,只能翻找出一个最蹩脚的借口:“你还没有找出他们的地址给黑蛛。”

    当初云砚泽说过,只需要三次联系,他能找出通讯背后的地址。

    上将轻愣了下,旋即舒了口气般:“地址我已经破译出来了,首领如果同意我离开,我马上把地址给你。”

    牧浔坚持道:“……现在就说。”

    云砚泽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回看向他。

    仿佛可以透过他故作镇定的外壳,看到那样一个慌乱又不安的灵魂。

    而牧浔讨厌这样的眼神。

    就好像一切都仍在云砚泽的掌握之中,黑蛛和帝国的博弈是云砚泽的棋局,牧浔就是被设定好的一枚棋子,按照云砚泽设想的步骤走下去。

    尽管他误打误撞破坏了云砚泽操盘的方向,这人也能继续——

    嗯?

    他愣了下,惊异地发现云砚泽面上掠过的一丝不忍。

    像是完美的冰雕上出现一道裂缝,尽管稍纵即逝,短暂到让人无法捕捉,也足够坚冰再也无法愈合,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疤。

    ——却也是递到他手里的把柄。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牧浔注视着那点情绪在对方面上一闪而过,想道:如果我错过了,就不可能再得到了。

    他当然有无数个理由把云砚泽留下,武力也好,借黑蛛为名也罢。

    但是能窥见云砚泽真心的……

    恐怕就只剩下这一次。

    云砚泽:“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和首领交换的,”他对上牧浔猩红的双眼,“所以,我不会改变想法。”

    “首领大可试试对我用刑,看看我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会不会告诉你,但结果说不定……依旧会让你们失望。”

    牧浔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云砚泽怔了下,抬起眼看他,红眸染着火、染着血,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牧浔的手指过渡到他腕上,他怔怔地看牧浔垂了眼,黑发垂落,遮过那一双锐利的眸。

    牧浔低声问:“所以,你又要把我丢下吗?”

    “……”

    冰雕将要愈合的裂缝“铮”一声响,撞开云砚泽摇摇欲坠的面具,碎片斑驳着从他脸上掉落,他落在一旁的五指缓缓蜷缩,一时间似乎听不懂牧浔的意思。

    牧浔在……

    向他示弱?

    这怎么可能呢?

    堂堂黑蛛首领,如今万人之上的掌权者,在向他……

    很突然的,他想起安月遥的话。

    她说牧浔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拳场过了两年;说有洁癖的首领在最肮脏不堪的地方生活了很长时间;又在觉醒3S精神力的时候几次处于生死边缘,身体被无数次撕裂再重组。

    这都是我带给他的。

    云砚泽想。

    包括他现在的痛苦、迷茫、不安……

    都是我带给他的。

    都到最后了,我就不能……

    只是给他留下一些好的回忆吗?

    他忽然问:“……现在是几号。”

    牧浔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过了好一会,才说:“帝星历二月二十六号。”

    云砚泽闭上眼,浅浅叹了口气。

    罢了。

    “回你的房间去,在你枕头底下,有我写好的地址,”他偏过脸,不去看黑发男人倏然抬起的目光,淡声道,“我……暂时不会走。”

    像是认了命一般,云砚泽揉了揉眉心:“满意了吗,满意了就出去。”

    “……”牧浔缓慢了声线,似乎是不敢确认一般,“真的?”

    云砚泽垂眸,盯着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因为地下城条件恶劣,牧浔的手背、指骨上都印下了很多连修复仓也无法抹除的细小疤痕。

    那只手仍然骨节分明,极为有力,若非近距离之下,无人会注意到其上的伤痕累累。

    他似是轻嘲,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能到哪里去呢?”

    牧浔沉默片刻:“我以为你要回你的母星。”

    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云砚泽的家。

    云砚泽抬眸,又用那种牧浔见过的、略有些沉默的眼神看他,在帝星读书那会,他就不爱和牧浔聊自己的家。

    尽管母星的家人看上去很挂念他,总为他写来信件,捎来特产;

    云砚泽也会努力打工,给他们转回很多钱,就连寄回的家书每次都有好几封。

    他用来和黑蛛交换的一个要求是为母星拆除炸弹;而前段时间他们回去,那些甘羽星人都对云砚泽极为友好,甚至还愿意以命为他请求。

    看上去,他们之间怎么都不像是……会让云砚泽露出那样落寞神色的关系。

    牧浔略有些不解:“你不想回去,为什么?”

    “……不是不想。”

    云砚泽蹙了一下眉,稍稍移开了在他面上的视线。

    他说:“我明天会离开黑蛛基地一趟。”

    这句话火速转移了牧浔的注意力,握在云砚泽手腕的那只手原本已经抽离,闻言又抓了回来:“不是说不走了?”

    “只是暂时不走了,”云砚泽重申,尝试躲开和他的肢体接触,“不过明天……我会回来的。”

    在偌大的黑蛛基地里,如果他想走,除了牧浔,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他。

    所以他也只需要通知首领一个人:“只是有点私事,要出去一趟,首领不会连这个也要管吧?”

    “还是说,你仍然担心我去向帝国通风报信?”

    *

    第二天,云砚泽果然如他所说,一个人离开了基地。

    门口的几位黑蛛成员面面相觑,又见他脖子上的约束环撤了,畏畏缩缩地上前拦住他,好半天才被首领一通电话叫了放行。

    牧浔远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底隐约生出两分不安来。

    他昨晚去取了云砚泽说的地址,但那处地址同样被加密过,底下还附上一沓厚厚的草稿纸,正是云砚泽前段时间写写画画用的。

    云砚泽说,他的下属能够根据这份稿纸解出来最后的地址。

    但兄妹二人昨天刚被他派去护送芙丽安的家人返回原住星,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份稿纸落在他这,也就没有更多实际的作用。

    云砚泽严词婉拒了他跟去的请求。

    他只一撩眼皮,淡声道:“我答应你不会走,就一定会回来。”

    牧浔还想再故技重施示弱一下,芙娅就给他打了通讯,催他处理工作:

    “首领,二皇子醒了,他说要见你。”

    彼时的牧浔还拦在房门前,闻言只随口应了一句:“你们先处理,我晚点过来。”

    又听芙娅补充道:“他让我转告你,说是……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但只告诉你一个人。”

    “……”

    这句话成功让牧浔迟疑了。

    真相近在咫尺之时,任谁也难免犹豫,云砚泽虽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却十分应和地赶客:“首领该去处理工作了。”

    “……”牧浔一步三回头,对他的诚信很是担心,“你真的会回来?”

    银发的身影斜斜靠在门边,云砚泽抱着臂,轻轻叹了声:

    “……如果不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如今的他完全有能力不告而别。

    两道身影在走廊两端遥遥对望。

    云砚泽再一次向他承诺道:“牧浔,我会回来的。”

    至少……

    再借你一点时间。

    第55章 失约

    牧浔以前和朋友们玩过一种拼图游戏。

    比起拼图,更像是认图,在色块完全填充前,谁能认出图上的到底是什么,谁就赢得了这一场比赛。

    在成片的抽象色彩中,往往只需要填补上最重要的几个空缺,就能认出全貌。

    二皇子一改当日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姿态,优雅地端坐在审讯室等他前来。

    甚至还对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翩翩有礼道:“首领,向你问好。”

    审讯室的铁门在牧浔身后关上。

    他平淡地掀了一下眼皮:“你要告诉我什么?”

    牧浔开门见山,而正巧对面的人这会也不打算和他打哑谜。

    手铐在二皇子手上撞得叮啷作响,杰里森面上的表情仍然从容,只是把抬起的手放了下去:“当然是首领如今最想知道的问题。”

    “想必你也是为此而来,不如先坐下来,听我讲一个故事——”

    二皇子拉长了尾音,身体稍稍前倾,在那双猩红眸子的注视下,饶有兴致地开口道:“……弟弟?”

    ……

    故事的开场是一场相遇。

    少女在异国他乡求学,被当时的大皇子、如今的洛斯陛下“一见钟情”。

    洛斯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在帝星这个陌生的地方,无所不知又优雅得体的俊美男人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答应了洛斯的追求,坠入一段梦幻的爱恋中。

    洛斯带她去了很多没去过的星球,陪伴她体验了前所未有的一段人生。

    牧汐是个天性热爱浪漫和自由的人,很快在这样的攻势下沦陷。

    因此在得知洛斯的真实身份后,她虽然有所犹豫,却还是在对方对她承诺的未来中维持了这段关系。

    直到某日她为了给对方准备惊喜,用洛斯给的名牌悄悄溜进皇宫里去——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冷漠又深沉的皇位继承人。

    以及两个软糯糯地哭喊着,叫着他“爸爸”,却被下人强硬地抱走、赶出皇宫的孩童。

    有人在询问洛斯:“殿下,您登基的时间近在咫尺,那个法兰地尔的女人……需要给她一个皇后的名分吗?”

    法兰地尔……?那是什么地方?

    洛斯靠在椅背,慢条斯理押了一口茶:“当然,小汐能为帝国生出3S精神力的孩子,理应得到这份奖赏。”

    他把这个位置——

    称作对她的“奖赏”。

    当晚,牧汐就乘坐飞艇,离开了帝星。

    她并不畏惧帝国的权势,也不后悔于自己的选择,只在终端上留下简短的“分手”二字,便利落地结束了这段关系。

    随后,她踏上了去寻找自己身世的路程。

    在暂时落脚的洛地蓝星,她遇见了另外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听闻她寻求之物,男人搬出家里的藏书,与她一同揭开了所谓“法兰地尔”的神秘面纱。

    那是古地球留下的一支血脉,星际时代有记录的千万年以来,唯一的一位3S精神力者就从他们之间诞生。

    但牧汐既非精神力者,也并不知晓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来自何方。

    古书上说,这只是一则失传已久的传说,没有人知道真假;

    也有人谈论,声称到如今为止,已经没有纯血的法兰地尔人,更不可能再生出3S级别的精神力者。

    牧汐沉默许久,将那本书缓缓合上。

    她在洛地蓝星停留了很长时间,交到了好几个知心朋友,这期间对她最为殷勤的无疑是维尔加,他向她袒露了自己星主的身份,却以最平常的态度陪在她身边。

    刚刚受过欺骗的牧汐并不打算投入一段新的关系,而先前与洛斯在一起的时间里,她爱上了浩瀚宇宙的星辰和美景,于是她委婉提出了离开。

    维尔加尊重她的选择,牧汐带着朋友的叮嘱和维尔加的祝福,离开了这里。

    直到——

    三个月后,她面色苍白地回到洛地蓝星。

    她对维尔加说,我怀孕了。

    需要打掉他吗?维尔加问她。

    牧汐思考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许久未见的朋友带着她去面包店烤出了好看的蛋糕,约着她做了许多漂亮的手工;维尔加给她找来最好的医生,帮助她做出最详细的检查分析。

    她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朋友的说笑声中,忽然生出了停留的想法。

    她对维尔加说,我会留下这个孩子,因为他只是我的孩子。

    ……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会独自抚养他成人,他会在爱里出生,也将在爱里长大。

    像是想要汲取勇气一般,她垂首摸了摸自己微挺的肚子,却见维尔加红着脸,磕磕绊绊道,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挠了挠头,局促地将两只脚别成了八字。

    他声如蚊呐: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抚养他……

    当时的他们尚且不清楚帝国只手遮天的能耐,在洛斯登基的前一日,他们去登记了婚礼,维尔加在结婚照里羞红了耳朵,而牧汐大大方方地揽着他,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口红印。

    二皇子当然无法得知这么多的内幕——

    于是他只是充满恶意地告诉牧浔:“……你生理学上真正的父亲是洛斯,你母亲之所以不再生养孩子,都是因为你啊。”

    “她的血脉注定了她在拥有你之后,无法再和你那所谓的养父孕育出新的生命。”

    “还不清楚吗,弟弟,”他近乎快意一般,高高扬起了唇角,“你是在欺骗中长大的啊!”

    “你以为是谁害死了你的父母?你以为他们和谁有所仇怨?”他疯狂大笑,近乎癫狂地凝视着首领故作镇定的面色。

    “当然是因为你,因为你出生就是S级的精神力者,而皇家需要一个这样的继承人来服众,哈,什么皇子,我们两个所谓的A级在他眼里连为你提鞋都不配。”

    “但是谁让他们死活不肯放你回来呢?”杰里森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引发的海啸,“你猜猜,他们知不知道这样会引来杀身之祸?”

    “……”

    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定格。

    良久,牧浔才缓缓开口,嘶哑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在设计完这一场……谋杀之后,帝国为什么没有立刻来找我。”

    闻言,二皇子殿下面上也露出几分疑惑,他耸了耸肩,手上的铁铐碰出一阵令人心烦的声响:“那我就不知道了,谁知道那老头子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告诉我们。”

    “呵,”他冷笑一声,“除了你,我们俩在他眼里估计连蚂蚁都算不上。”

    皇室的血统要求他们孕育出最完美的血脉。

    而时至今日——

    他和大皇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

    “不过你做得也很好,至少,”他笑眯眯道,“那老头子绝对想不到,你会和他站在对立面。”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黑蛛现世那天,我就说他的表情怎么这么难看,原来是因为他心心念念的好儿子啊。”

    “你都不知道他那天发了多大的火,我还当他是害怕你威胁到他的统治,现在看来——”

    “他只是在遗憾没有尽早和你相认啊。”

    毕竟这样的利刃,出自他的血脉,却无法握在自己手中。

    二皇子越想越开心,笑得浑身颤抖,还不忘摆着手向牧浔道歉:“哈哈哈,我太高兴了,抱歉抱歉,首领见谅……”

    牧浔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在他对面的这位皇子。

    在帝国所有对外的报道中,两位皇子都优雅并且从容,拥有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而面前的男人难以自抑般,笑得前俯后仰,还伸手抹着眼角的眼泪。

    零七碎八的拼图终于归复到缺失的图板之上,他也终于被告知——

    并不是谁都能觉醒3S级的精神力,只是因为他的血脉,只是因为……

    这是母亲留下给他的、从未出口的真相。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二皇子的自娱自乐:“云砚泽在这里面扮演的什么角色?”

    “谁?”杰里森明显地愣了下,狐疑地挑起一边长眉,“……白鹰?”

    他无所谓道:“我哪知道,你们审了他这么久都没审出来?哦对,说起来,他还当面背叛了亚诺尔……”

    他乐不可支:“不知道那老东西知道这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哈哈……活该!”

    眼见着面前的二皇子又一次陷入自己虚构的幻想中,牧浔背靠凳椅,掐出印子的手心缓缓放松,审视的目光静静落在杰里森的一双眼睛上。

    是了,他们的眼睛……

    也是红色的。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去问过牧汐,为什么他眼睛的颜色和大家都不一样,甚至还因为这个,吓哭过不少同龄的玩伴。

    妈妈只是笑着把他举起来,在他晃着咯吱窝挣扎时“咯咯”笑出了声:“哪里丑了?我们小浔多好看呀!”

    牧汐把他放下来,揉揉他的脑袋:“妈妈化妆都要戴其他颜色的美瞳呢,那些小朋友害怕你是因为不熟悉你,你看隔壁的子尧弟弟和归梓弟弟就不知道有多喜欢你。”

    审讯室中的首领沉默地站起身来。

    “有一点你错了,”他没有去看杰里森的眼睛,只是轻闭了眼,淡声道,“……我不是在欺骗里长大的。”

    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在父母身上感受过一丝虚伪的爱意。

    他小时候调皮,总在维尔加工作的时候打扰他,有时候还会不小心弄乱维尔加的文件。

    可就算牧汐让耷拉着脑袋的小坏蛋过去向父亲道歉,维尔加也只会笑眯眯地抱起他亲一亲,说道,诶呀,小浔喜欢爸爸,爸爸高兴还来不及呢。

    “……”

    牧浔没有再说下去。

    临走前,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呆坐在原地的二皇子。

    和刚才大仇得报的癫狂不一样,杰里森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在消化他话里的意思,而首领关上门,没有再回过头。

    一路上,有许多下属向他打招呼,却隐约隔了层薄纱一般,在他的眼前朦胧。

    牧浔的脑子里总是有很多事情,黑蛛的工作安排、民众的安抚方向、帝国余党的追踪痕迹、还有云砚泽微妙而又奇异的态度……

    错综复杂的蛛网横亘在他眼前,每一条都需要他不停地去追根溯源,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

    但此时此刻,他的头脑里罕见的一片空白。

    首领在天台上静坐了整整一天。

    他并没有起烟瘾,也没有如二皇子意料之内的崩溃。

    只是如同父母师长去世那天一般,牧浔安静地靠坐在灵堂之外,下巴搁在膝盖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到。

    联系着他和这世间的纽带仿佛就此断裂,空茫的天地间——

    一个孤独的灵魂,何其渺小,却又无处可依。

    手腕上的通讯响了许多次,他一次也没有接起过。

    直到月上中天,人来人往的基地彻底安静下来,早春的晚风往他脸上一刮,配合着又一次响起的铃声,才让首领慢吞吞接起了通讯。

    “喂?”

    “首领!我们、我们——”那头的声音比他急切得多,安月遥没发觉他的情绪不对,也不问他今天怎么一直没接电话,只激动地喊道,“我们找到老师了!”

    “……谁?”

    牧浔从口中挤出一个茫然的音节。

    “是老师!他没死!”安月遥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他也很奇怪……”

    她的声音终于淡了下来,带着点难以察觉的疑惑:

    “他说……他不认识我们?”

    牧浔接着通讯的手停在脸颊边,好一会没有动作。

    紧接着,从冻土中,有什么破芽而生。

    他“腾”地站了起来,然而在迈步的前一瞬,牧浔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云砚泽还没有回来。

    ……他失约了。

    第56章 秘密

    视频里的男人看上去确实和他们所认识的“老师”一模一样。

    查尔斯苦着脸,声音听起来颇为心累,不知向他们重复了多少遍:“我真的不认识你们……”

    几人已经在返回帝星的途中,尽管兄妹二人第一时间被兴奋冲昏了头脑,这么一套下来也清醒不少,安第斯问他:“你确定吗?”

    “你确定自己不认识黑蛛,也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

    “……我当然认识你们。”

    无视安第斯眼底生起的希望,他无奈摊手,“但是我怎么可能和你们有联系呢?”

    “我是信息院的人,如果和你们有交流,岂不是出卖帝国?”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卖/国的罪名会叛多重,还会危及我上下三代亲人……就算如今的帝国是你们掌权,我也不会为没做过的事情撒谎。”

    查尔斯叹了口气:“都说了,你们找错人了。”

    屏幕里外一时都沉寂下来,查尔斯左右看看,确认他们对自己没有恶意,还是没忍住好奇:“刚才我就想问了,老师到底是谁?”

    还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家伙,敢在帝国眼皮子底下与黑蛛里应外合?

    几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如今查尔斯身份不明,老师的行踪再一次成谜,沉默片刻,查尔斯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屏幕那头传来。

    牧浔抬眸看他:“你是怎么从帝国的判决里活下来的。”

    首领似乎正在什么机房之类的地方,他所处之地光线昏暗,只有成块的光斑投落在他面上,一双冷凝凝的红眸扫过来,无端让查尔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才还伶牙俐齿和他们切断关系的男人一时间支吾起来:“这……”

    屏幕内外三道视线整整齐齐投映在他身上。

    查尔斯眼神游移,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一般,唉声叹气:

    “好吧,虽然我答应了上将保密……”

    “当时因为信息院里消息泄露,我们有一大批人被上头迁怒处决,但上将在前一天找到了我,说是会放我们离开。”

    “交换的要求则是我们必须隐姓埋名,从此不能再公开露面,这比起命算得上什么,我和几位同事也不想再给帝国卖命,就答应了他,并且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

    “说实在话,这次和你们回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迟疑着抬眼,“这段时间,我们几个没一个心里安分的,就是想打听一下,上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也会使用星网。

    托帝国作恶多端的福,倒台后的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倾向黑蛛,几人搜索了个遍,也只能得出“白鹰在黑蛛手下不会好过”的结论。

    牧浔这边安静了很久。

    久到几人只能听到机房里传来的机器运转声,以及首领似有若无的呼吸声,起伏了一遍又一遍。

    那挣扎着生根的种子在冻土之上冒出绿叶,冒出一点突兀的、生机盎然的绿色。

    首领挂断了通讯。

    屏幕上的红点定格在离黑蛛基地有一段距离的郊外区,临时通讯器里有定位功能,而云砚泽一次都没有接通他的电话。

    或许他已经将通讯器扔掉,只要云砚泽想,他甚至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地离开帝星。

    可……

    有人承诺了他会回来。

    牧浔走向门外的悬浮艇,导航向定位所在的地点,在舱门即将关门前,一道身影飞快地闪进来。

    他略有些愕然:“你……”

    芙娅在副座坐下,并没有看他:“事情月遥都和我说了。”

    她虽然不如兄妹二人那样外露,却也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还有——

    老师的真实身份。

    牧浔默了默,还是允许了她的加入,悬浮艇在主城里跃出超速的残影,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定位所在的房屋。

    那是一套邻郊之外再平常不过的住宅,里面没有任何灯光,看上去也不像有人在内。

    牧浔面无表情地用精神力破坏了安保系统,带着芙娅破门而入。

    房屋里仍然静悄悄的,除却门口的二人,似乎并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芙娅和他对视一眼,示意自己去楼上检查,这是一套普通的屋宅,装修得十分简洁,却仍然保留有谁人在这里居住过的痕迹。

    但根据这些痕迹来看,屋主已经有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没有再回过家。

    牧浔走向窗台一株枯死的绿植,他眉心微蹙,伸手在绿植的根部探了探,触碰到一点泥土的湿意。

    ……今天的帝星没有下雨。

    他迅速后退几步,环顾了一圈室内,又往另外几间房一一找去,如若云砚泽当真在这座房子里,这么大的动静已经足够惊动他。

    但无论是空手而归的芙娅,还是重新走了一圈,又一次绕回原处的他,都没有发觉任何端倪。

    生物扫描仪“滴滴”两声,上头只有他们二人的生命迹象,牧浔一颗心在胸口撞得“砰砰”作响,尖锐的耳鸣声贯穿了他的耳膜,叫他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云砚泽走了,还是……

    牧浔用力闭了一下眼,听见有人在叫他,他赶往芙娅所在的房间,她手腕上的探测仪泛着警告的红光,芙娅的面色有些难看:“地底下埋有很多炸药。”

    她只是见生物探测仪没有反应,才想着换一个试试,谁成想还有这发现。

    地底下?

    牧浔下意识垂下视线,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书房,环视几圈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墙上的画作。

    他迟疑着走上前,用目光将画里的雪景描摹一圈,一缕黑色的精神力从他指尖绕出,缠上画框四周的一共九枚长钉。

    “芙娅,”他的声音严肃几分,“你出去。”

    “……什么?”

    牧浔说:“地下有暗室,但如果我猜错了‘密码’,估计就会引发爆炸。”

    “三分钟内,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再回来接应。”

    芙娅愣了下,她眉心微动,却还是利落应了声:“好。”

    牧浔的目光一一游走过似乎钉死在墙上的九枚长钉,确认芙娅离开后,他没有多少犹豫的就选中了其中之一。

    他二指捏住右下角的钉子,钉子凿得很深,似乎根本无法晃动,但……

    有人回答过他的问题:“为什么不钉满?因为是不能长久的东西。”

    云砚泽把宿舍墙上二人的合照扶稳:“总有一天我们会搬离这里,到时候不好取走它。”

    大概是察觉牧浔面色有异,他回过头笑笑:

    “怎么,还想把我们的照片留给别的学弟学妹观摩?不合适吧?”

    但云砚泽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而牧浔忙于逃命,更不会再折返回宿舍,谁都不知道那副照片如今被扔去何处,又所在何方。

    牧浔缓慢地将那根钉子抽出。

    钉尾离开画框的一瞬间,他脚下的地面隆隆作响,台阶向下延伸,淹没在浓稠的黑暗里,他没有犹豫,一层层地走入地底。

    视线在转过最后一个弯角时豁然开朗。

    惨淡的、不知从何处渗出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谁人的身影,空气潮湿而阴冷,一个身影朝外倒伏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是云砚泽。

    他身后的门关了一半,钥匙摔落在地面,只有一道长长的钥匙链还勾在他尾指。

    看上去……

    他是想要离开的。

    牧浔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快步上前,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把人扶起来,如水的银发落在他的怀里,发丝冰凉,皮肤却是滚烫的。

    “云砚泽……”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回荡,“云砚泽?”

    不是刚退烧吗,怎么又烧起来了?!

    台阶上传来谁人的脚步声,芙娅的声音比人更先一步到来:“首领,你找到……”

    她止住了声音。

    黑发之下抬起一双颤抖的红瞳,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牧浔张了张口,好几次才把声音送出喉间:“……走,”他艰涩道,“回去找布兰。”

    “哦、哦。”

    芙娅恍然了片刻,才从首领方才叫人心惊的目光里回神,她走上前,手忙脚乱地把滚烫的另一具男性躯体扶在牧浔背后,不由暗自有些咋舌。

    好烫。

    在牧浔背稳了人,即将起身前,他的目光扫过那片半掩的门,地下的光亮都是从门内传出,在这样一片浓重的黑暗深处,这一团微弱、异样的暖色几乎是瞬间攫取了他的目光。

    那串钥匙还留在原地,牧浔捡起它,正打算把门暂时阖起——

    他的目光穿过门缝,如同被磁石吸引的碎铁,牢牢钉在尽头的光源处。

    那是一枚与地下室阴沉的气息氛围都格格不入的小暖灯。

    而将这盏暖灯簇拥其中的,是一捧花束。

    不是帝星随处可见的、花园里沾染晨露的玫瑰;不是战场上象征哀悼、置放于谁人照片之下的素菊。

    ——那是一束纸花。

    花束的形状、大小、甚至独特的翻卷弧度,都与他指尖翻出的几乎一模一样。

    生锈的磁带终于回转,混沌不清的场景洗去污浊,干干净净地从他的回忆里倒带,送至他的面前。

    月光之下,他曾经撕碎了信,碾碎了花,纸花脆弱无比,只需一点外力就足够它们变形、错开,连同花瓣都染了夜晚的湿意,湿漉漉地砸落在地,蜷缩起来。

    青年牧浔怒不可遏,扭头离去。

    身后人的呼吸沉沉落在他颈间,如同被定格的木偶人,首领一咔一咔地、僵硬地抬起眼。

    而在那之后——

    有一个人曾经弯下腰去,一朵朵捡回了他折出的花。

    这束花代替着他,陪伴了那个人整整七年之久。

    在第八年,在拾花人呼吸微弱,几乎没了生息的如今。

    ……他终于知晓了这个秘密。

    第57章 不出三天

    尽管是帝星军校,也会时不时举办一些“增进同窗友谊,共建美好军队”的活动。

    有那么一次,学校强制所有同学参加了许愿活动,要求他们在纸片上匿名写出自己的愿望,至于最后许愿瓶会飘向星海何处,又落往何方——

    愿望的落点本就与出发时不可一并而喻。

    彼时正值云砚泽的生日前夕,那会牧浔和他“同居”不过半个月,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送这位雪中送炭的恩人什么礼物。

    于是他在云砚泽的愿望瓶上做了一些小手脚。

    在某个夜里,牧浔在堆放着许愿瓶的杂物房里打着灯,黑灯瞎火的足足捞了两天两夜,在把眼睛都看懵之前,终于找出云砚泽那张被他折了一个角塞进愿望瓶的纸条。

    得罪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向这位好心的学长道歉。

    与其让这份愿望流亡星海,不如交给他帮云砚泽实现,也算是能回报他一点什么。

    但当他偷偷摸摸找了个角落,打开那张纸条时,上头仅有的几笔却让他愣在原地。

    “家”

    ——云砚泽只在纸条上留了这样一个字。

    ……那是什么意思?

    牧浔绞尽脑汁,一会想到云砚泽总和家人互寄的信件,一会想到宿舍里堆积的甘羽星特产,他思来想去,也没有读懂其中含义,但是拿着这个去问云砚泽也不现实,于是这张纸条被他犹豫着放回原处,最终还是送入了浩瀚的星海中去。

    而时至今日。

    将云砚泽送回基地后,他再次回到了地下室里。

    在那样一束特意安置了暖光的捧花之上,挂着一个空荡荡的相框,相纸不知道何去何从,右下角一如既往缺少一根长钉,是谁人的手笔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云砚泽安装的爆破装置。

    大概是没打算留着这一间地下室,所有的炸药都是激活的状态,也才能被芙娅的探测仪检测出来,牧浔沉默地关掉了控制器,在唯一的一张桌子后坐了下来。

    桌前正对着那一捧花束,而桌面上——

    满满当当,全是有关于黑蛛的资料:

    几年几月几日,黑蛛在何处活动,要如何通知他们等等……

    层叠的纸张被水迹浸湿,像是生怕地下的爆炸没有将这些处理干净,整间地下室都环绕着可燃液体的气味。

    ……答案昭然若现。

    哪有什么胆大包天的线人,能够精准无比地预测到帝国的每一场行动,在及时通知他们的同时,又在黑蛛攻入帝国后彻底断联?

    云砚泽给自己伪造了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是行走在钢丝线上的杂技演员,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万丈深渊。

    底下是火海,是帝国的雷霆万钧,是他母星上一念之下就可以触发的连环阵。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个混蛋。

    这个——

    不折不扣的疯子、无出其右的傻子。

    牧浔闭了一下眼,拿起其中一本没有被汽油完全浸湿的资料翻了几页。

    “03年3月19日记,黑蛛攻占资源星弗兰诺尔,帝国出兵,提醒。”

    “03年6月27日记,黑蛛打落帝国B287号据点,地下有帝国埋伏弹药,告知。”

    “03年7月11号记,”这一页停笔许久,笔墨在纸页上洇出一片黑色,“见到首领,交战,他被击中左翼,带队离开。”

    在下一行,又补上一笔新的字迹:“提醒他们避开帝国埋伏。”

    从指尖开始的颤意开始,触电感一路蹿上心口,就仿佛……

    眼前并非轻如蝉翼的几张薄纸,而是淬了巨毒的冰刃,手起刀落,掼入他的心口。

    他怎么能、怎么敢在帝国的眼皮子底下保留这么多的证据?

    在黑蛛最无所依靠的时候、在牧浔最一无所有的时候——

    太荒唐了。

    牧浔下意识想放下手里的资料,换一份来看,大脑命令手部动作时,他才注意到手部的关节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发出几不可闻的“咯咯”声。

    首领深深舒出一口气,将簌簌颤抖的纸张强硬地按回桌面上。

    余光却瞥见角落里某处不正常的耸起。

    那是一张黑色的巨大布帘,牧浔上前掀开了它,埋藏其下的碎片像是雪花一般吹散,洋洋洒洒地扑了他一脸。

    首领愣了下,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

    ——在他到来前,云砚泽已经处理了一部分资料。

    角落堆叠的纸片每张不过半厘米大小,是放入碎纸机搅拌后又堆放在地,满满的叠成一座小山,云砚泽连留在桌面上的资料都无暇处理,却回来清理了这样一堆零碎。

    盖在碎片之上的黑布浸泡着浓浓的汽油味,大概主人铁了心要将它们毁尸灭迹,牧浔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做徒劳的事情。

    碎成这个样子,就是拼个一年半载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出张完整的。

    比起这个,他更不解的是——

    这样被云砚泽对待的资料,想必比桌上那些还未来得及清理的更重要。

    而云砚泽如果能够动用精神力,完全能在一瞬间将它们堙灭成灰。

    除非他有万不得已之下,绝对不能动用自己精神力的理由,就像……

    在荒星之上,把白鹰交给他来驾驶那样。

    莫名其妙的咳嗽、高烧,帝国余党口中的解药,还有云砚泽这个迟早要离开他身边的态度——

    他身上还出了什么事?!

    手腕上的终端震了一下,安第斯给他打来了通讯:“首领,查到了,那处住宅并不在白鹰的名下,显示是尤安的父亲尤里斯购买的,所以我们没往这个方向调查过。”

    尤安……

    那个云砚泽的副官?

    云砚泽用一个要求保下来的人。

    牧浔眸光一凛,迅速吩咐道:“去找人,用最快的速度把尤安找到。”

    “是,”迟疑片刻,安第斯还是开了口,“首领,园蛛让我转告你一声,白鹰的情况……非常不乐观。”

    “布兰说他的体温降不下来,已经烧到了42℃,您最好还是回来看看。”

    牧浔沉默了一秒:“……好,我知道了。”

    在通讯即将挂断前,他听见安第斯犹豫着问:“所以老师……其实是云砚泽吗?”

    牧浔已经嘱咐人把云砚泽留下的资料交给他,加上查尔斯支支吾吾的口供,牧浔对云砚泽莫名的态度。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也许只是两三秒——

    牧浔听见自己的叹气声,还有一声尘埃落定的“是”。

    在离开前,首领走向了那一束静默的纸花,由于时间太久,花瓣的边缘略微有些氧化发黄,是摆在书桌面前,一抬脸就能看见的地方。

    其中有几朵,尽管尽力还原,还是和其他的纸花有些格格不入。

    他甚至能够想到云砚泽苦恼地对着一张又一张白纸,千辛万苦才能折出一朵别别扭扭的纸花,放入空缺的位置后,又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再苦大仇深地取出来扔掉的场景。

    原来……

    云砚泽也有能完整折出来的手工成品啊。

    他无端地有点想笑,喉中却酸涩得发痛。

    八年里,他们无数次在战场上倾尽全力,在腥风血雨中刀剑相向,一切的一切,尽管能够被他摔坏的花束一般,修复得严丝合缝,也不免露出几分突兀的痕迹。

    他想质问云砚泽原因,却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切。

    就算……

    就算云砚泽知道了他家里的事情,知道了牧浔与皇室的关系,又为什么非要把他推远呢?

    他明明可以告诉自己,明明可以装作不知道这一切。

    生芽抽枝的绿植被一捧风雪压弯,一阵莫名的心慌沉甸甸的将他心脏下沉,牧浔最终还是没有将那一捧纸花带走,他关掉花瓣中电量无多的小夜灯,离开了地下室。

    *

    “还是退不下来,”布兰神色严肃,说话的语气都带了几分急促,“所有的药物都对他的身体没用,我们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给他降温。”

    距离他将云砚泽送回来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牧浔看向她身后的病房,两位护士正在不间断地为云砚泽更换冰袋,病房外围了一群人,自从得知云砚泽的真实身份后,震惊之余,黑蛛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当前的情况上。

    “怎么会这样……”安月遥紧锁眉心,“还是查不出病因吗?”

    布兰摇摇头:“我只能给出大概是‘中毒’的判断,但是下的是什么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还不得而知。”

    “他的血液已经送检了,赛尼尔经手过的,结果仍然是……”

    “一切正常。”

    昏睡中的人脸庞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冰袋在他额头捂化了一袋又一袋,仍然阻止不了体温的升高,胸膛平静到近乎没有起伏,若非一旁的心跳监测仪还在跳动——

    布兰垂下眼,给出最后期限:

    “如果一直维持着这个情况,不出三天,他的生命体征就会消失。”

    消毒水的气味浓到发苦,直往他们鼻翼里钻,说完这句话后,布兰又回到了医务室去,身后的几人呼吸放轻,生怕谁人开口说了话,就要点燃空气里的引线。

    三天……

    怎么会呢?

    云砚泽在他们身边瞒了这么久,而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时间竟然只剩下三天了吗?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涛骇浪般的茫然无措,还有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懊悔,最终都凝固在同一个焦点上——

    牧浔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

    那只按在冰冷玻璃上的手,修长、骨节分明,关节却因为过分紧绷而泛出青白色,半晌,首领才轻轻阖了一下眸:“……他的副官,还是没有找到?”

    安第斯回答了他:

    “白鹰……老师他伪造了关于那个人所有的记录,我们扑了一场空。”

    别说牧浔不明白,就连他也不明白。

    那副官他们在战场上见过,就是个一根筋的愣头青,云砚泽到底为什么非要护着他?

    牧浔没有再开口,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了按在玻璃上的那只手。

    三天。

    ……只剩下三天。

    理智告诉他现在不应该停下,而是要去寻找能拯救云砚泽的方法,可他也并不比身后的几位成员冷静到哪里去,三魂七魄出走了一圈,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身为首领,他还要吩咐接下来的工作。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虚空中飘着:“继续查,去找可能知道他动向的人,月遥把护卫长叫出来审问,再……”

    再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领了他命令的几个下属纷纷离开,郁今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利乌斯去实验室帮忙,一片空茫中,他扶着扶手晃了一下。

    如果找不到解药呢,如果云砚泽的那个副官对此并不知情,如果他们没有办法阻止他的情况恶化呢?

    他在失去了父母师长、亲朋好友后,在已经失去了一次这个人之后……

    会再失去他一次吗?

    他不知道。

    第58章 怀璧其罪

    第一天,他们一无所获。

    护卫长肯尼斯表现得极为幸灾乐祸,却坚持他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而不管是尤安还是尤安的家人,都一并被云砚泽抹去了数据库里的信息,偌大的宇宙里,找上个一年半载的也许有希望——

    可他们等不起。

    第二天,云砚泽的情况持续恶化,他的体温开始下降,一度出现了失温的状况,布兰万不得已,给他连上了心脏复苏设备,时刻准备着应对最坏的情况。

    牧浔又去了一趟云砚泽的地下室,他直觉云砚泽藏着的秘密就在那一堆碎纸屑里,散落的纸张却有上千张不止,他沉默地枯坐了一个上午,只从那遍地的碎纸里找出一丁点新的信息。

    ——他看见了自己的字迹。

    却并不属于现在的他,八年前的牧浔向云砚泽递出了那一封情书,而后情书被亲手写下他的人撕碎,又被粘贴,在八年后的如今,重新落回这一堆纸碎里。

    情书的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想也是些很肉麻的话,这些年里……

    云砚泽看过吗?

    他会体验到那会牧浔稚嫩而又慌乱的心思,会意识到他们如今天各一方,然后对着这样一封失效的、过期的信笺哑然失笑吗?

    身边的终端忽然震颤起来,牧浔愣了下,才发觉自己好像又在这里待到了中午。

    最后的时间里如果什么也做不到……

    他是不是,至少要陪在云砚泽身边?

    首领撑着膝盖起身,接起了第无数通带给他希望又让他落空的通讯,但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呼唤——

    这次安第斯带给他的是好消息:

    “首领!我们找到尤安了——不对,应该说是他自己找上门来了!”

    枯死的绿芽抖了抖,被注入一丝生机般,牧浔即刻扭头往外走,听见安第斯还在通讯里说:“……他说他是来见你的,他有事情要告诉你!”

    尤安。

    牧浔在战场上见过这个人,深蓝色机甲也压不住驾驶员冒冒失失的性子,而在他的认知里,云砚泽的副官应该更稳重一些才是。

    资料上显示的尤安26岁,顶着个板寸头,笑得一脸开朗,而如今坐在他对面这位阴沉着脸,神色恹恹,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你就是尤安?”

    坐在沙发对面的青年点点头:“听你的下属说,你们在找我。”

    尤安咬了下唇,抬起眼看他:“……是不是上将出事了?”

    首领眸底跃起两分火光:

    “——你知道什么?”

    尤安如今主动来找他们,会不会……

    是因为他的手上有救云砚泽的办法?

    但面前的青年异常坚持,只是重复着自己的问题:“上将现在怎么样了。”

    牧浔顿了两秒:“昏迷不醒,我们找不出原因。”

    “几天了?”

    “今天是第二天,按照我们医师的说法,如果明天之前找不到办法,他……”

    “所以,你是来带给我们解药的吗?”

    尤安略微有些意外于他身上散发的焦急不安,但是几息沉默过后,他叹了口气:“不是。”

    他自嘲般笑了笑:“我的手上……怎么可能有解药?”

    “我本来是算着,离上将毒发的时间还有几天,想着就算违背约定,也要再过来见他一面……”尤安苦笑一声,“但一落地就看见你们张贴的通缉令,看来我还是没有赶上。”

    发通缉令这事已经是万般无奈之下的举措,顾不得云砚泽醒来后会不会怪罪他们,现在没有任何事情会比他的命更重要。

    ……没有解药。

    如同一计重锤,落在牧浔的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坐回沙发里。

    洪流淹没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他只遵循着本能,空洞地问出下一句话:

    “那……谁会有解药?”

    尤安愣了下,目光从膝盖上移开,直直看向对面的男人。

    一向嚣张跋扈的黑蛛首领,面上浮现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茫然,如果放在以前,他肯定会仰天大笑三声,嘲笑对手如同落汤鸡一般狼狈。

    但此时此刻,他的表情也不比首领好上多少,尤安视线下移,忽然落在牧浔的左手处。

    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黑金色的骨戒,仿佛拥有着生命的星海一般,在他的指骨上流淌,尤安呆呆地盯了那枚戒指一会,良久的沉默下,他艰难地开口:“你……”

    他几次组织语言,最后才在首领看过来的目光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的敌人,是如今和他绑在同一根线上的蚂蚱。

    细线摇摇欲坠,于是过去的秘密在也终于能够重见天日。

    那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意外。

    彼时的尤安刚刚加入第一军团不久,在某次清剿异兽的战场上,他不小心掉了队,没有人会在危机四伏的地方时刻关注着一个新兵蛋子,就连尤安也觉得自己可能回不去了。

    但云砚泽折返回来了。

    尽管并不单是为他一个人折返的,白鹰沉默地经过来路,带走两三个受伤掉队的士兵,又让尤安爬上银色机甲的手心里。

    如同神祇降临,尤安看向身后面无表情的银甲,听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撞出一片雀跃而憧憬的声音。

    回到帝星后,他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和云砚泽当面道谢。

    夜晚的军营里悄然无声,他看见上将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于是偷偷用同伴给的钥匙开了安全楼梯的门,犹豫着走近。

    就在尤安还在组织着开场白时,他听见里头传来谁人的声音。

    办公室里还有别人?

    他连忙放轻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躲到一旁的盆栽后面。

    “这个月的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下次如果有远征,可以提前来取。”

    上将不咸不淡应了声:“知道了。”

    “呵,”那人冷笑了声,“云砚泽,你如今的能力和地位都是我们给的,最好还是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别忘记你的小命还捏在我们手里。”

    躲在角落的尤安不可置信地微张了嘴。

    有人在威胁上将?!

    云砚泽是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将,他战功赫赫,就连精神力也是万年一遇的3S级,帝国上下,还有谁能够这般嚣张地和他对话?

    他没忍住好奇,在门开之后,悄悄往外探了一点头。

    那是一袭陌生的白大褂,在他探头的瞬间,男人骤然回身,对着他所在的位置冷声呵道:“谁!滚出来!”

    ——完了!

    尤安的嗓子被狠狠掐紧,冷汗在瞬间浸湿了他的背脊,他两股战战,想要连滚带爬地逃离这里,却被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定格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办公室门忽然被推开,云砚泽从里面走出来,挡在盆栽和那人之间:“大晚上的,安静一点。”

    那边的脚步声停止了,又过了一小会,也许是很长时间,他身边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转,尤安捂着嘴抬头,对上一双神色复杂的蓝眸。

    “你都听见了?”

    办公室里,云砚泽给他倒了一杯水。

    这他哪敢接!

    尤安连连摆手拒绝,纸杯还是被不容置喙地放置在了他面前,灼热的视线将那个纸杯盯出一个洞前,尤安迟疑着点了点头。

    云砚泽似乎是叹了口气。

    “知道帝国的秘密,很容易活不长,”云砚泽在他面前坐下,端起另一杯水抿了口,“是退出军队,还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自己选吧。”

    “……”

    良久,尤安问:“……为什么?”

    云砚泽还以为是问他为什么要做选择,耐心解释道:“军队就是这样,尽管你能藏住一时,但如果哪一天让别人知道了,会害……”

    “不是这个!”

    尤安抬起一双黑漆漆的眸:“我是说!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上将!”

    “明明您才是为帝国付出最多的人吧,上面那些人,嘴皮子一碰就让我们去清理异兽和叛党,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进入军队前,他也曾怀有满心抱负,可是现实告诉他:“只有您会回过头来救我们啊……”

    “……”

    这次云砚泽沉默了很久。

    他用一种奇怪的、却又微妙的视线打量了尤安很久,尤安不躲不避,回视向他的眼神,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般,上将回了他四个字:“怀璧其罪。”

    “……什么?”

    “你认为帝国要靠什么来掌控一个3S级的精神力者?”云砚泽轻描淡写,“功勋、亲人、还是财富、声名?”

    “他们要如何保证,白鹰不会在某一天对他们刀戈相向?”

    在尤安缓缓收缩的眼瞳里,他轻笑了声:

    “看来你理解了。”

    那是尤安第一次看见云砚泽笑,在他的记忆里,上将极少会出现其他的感情波动,他愣愣地问:“那……他们说的解药是什么?”

    云砚泽这次思忖了很久,直到上将慢慢呷完了杯子里的水,那双蓝眸才再一次定格在他面上,云砚泽问:“你要不要来当我的副官?”

    “……就这样,我留在了上将身边,”

    尤安顿了顿,继续说道,“也从上将口中得知了一点关于解药的事。”

    “解药是三十天一枚,由帝国准时提供,如果没有及时得到解药,毒发的症状……咳嗽,高烧,痛不欲生,最后是失温,死亡。”

    他面前的首领已经许久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问尤安为什么这么清楚,想问那间地下室,但话还没跑到嘴边,又被浓重的苦味淹没。

    尤安一改刚开始的沉默,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帝星的郊外有一栋房子,在我父亲名下,上将在那里有一个地下室,但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进去过。”

    他看向牧浔有所变化的面色,猜测道:“你知道……你进去过了?”

    首领点点头:“……他就是暗中联系我们的黑蛛线人。”

    “……”

    显然尤安也不知道这件事,短暂的震惊过后,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那就说得通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牧浔的眼睛:“如果按照供药的时间,上将根本活不到现在,但是……他偷偷存下了一颗药,大概就是为了和你们接应。”

    “毒发的时间是三十天,三十天一到,就必须服下解药,否则……”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但是他忍下来了,每次毒发他都硬生生挨多一日再服药,尽管同时服用第二颗解药会导致效果减半——”

    尤安卸了力一般,苦涩道:“可只要不滥用精神力,药效还是能够持续十五天整。”

    所以他才算准时间,赶回来想要再见云砚泽一面。

    ……却还是晚了一步。

    面前久久没有声音。

    他悄悄抬眸,看向垂着脸,一言不发的黑发男人,莫名地在他身上感到了沉重的、能够将人压弯了背脊的痛苦。

    是因为上将吗?

    在漫长的沉默里,尤安盯了两秒自己的指尖,目光不由得再一次地、落向面前的首领。

    他曾经真情实感地憎恨过黑蛛,因为每次和黑蛛对上都是最麻烦的,不说成员的伤亡,就是上将也时不时会添几道新伤。

    但很快,他就发现上将好像并不这样想。

    尽管云砚泽的情绪很少外露,可相处久了,他多少能从上将身边的气压去推测他当下的心情。

    而每次和黑蛛的战役过后,云砚泽身上都会难得的露出几分轻快。

    他好几次没忍住,却只当上将是棋逢对手,和黑渊打得尽兴了,也没有多问。

    “我……”

    他突然开口,在满室的寂静中,首领缓缓抬起一双红眸,一时间,尤安竟然分不清那是通红的眼眶,还是他眼睛原本的颜色。

    他和牧浔对上目光,声音坚定:

    “……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

    第59章 锚点

    “他的心跳刚才骤停了。”

    布兰说。

    病房前围满了人,姗姗来迟的尤安湿着眼眶,眼巴巴看向房内的人,在帝星最高规格的皇室医院,他们已经给云砚泽用上了最好的设备。

    牧浔安静地看着那人苍白的面色,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另一件事呢?”

    这次布兰犹豫了几秒,让开两步,只有她腰高的小男孩从她身后出来,板着一张娃娃脸说道:“另一件事是,我有救他的办法。”

    赛尼尔屈指蹭了一下眼眶底下的青黑:“不过只是暂时的,而且需要首领你配合。”

    牧浔像是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给出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呆滞反应。

    黑蛛的制毒师、大名鼎鼎的狼蛛向一众人宣布:“首先,我不可能比不过帝国,既然他们用毒,我也能用。”

    “按照这位尤安小哥说的,他原来的解药至少还能撑个五天八天的,只是因为提前动用精神力驾驶白鹰,才会导致毒发,那么倒过来推断,如果修复和稳定了他的精神海,原来的解药还有机会继续发挥药效。”

    “而根据我的解析成果,我制出了另一种可以和他身体内血液反应的毒物,两种毒相互作用,可以暂时把原先的毒性压下去。”

    “直到找出解药,或者我研制出解药为止,我能让他保持这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存活着。”

    他语气笃定,和眼前一群失措的黑蛛成员格格不入,还没等牧浔开口,尤安就慌张否定了他:“不行!上将的身体哪能承受得了另一种毒性,你刚研究出来,又没有经过试验……”

    “你认为我们还有时间进行试验?”

    下意识怼了一句质疑他的人之后,赛尼尔说:“他现在的状态能不能坚持过今天都是问题,如果连我都没办法,还有谁能有办法?”

    “难道你指望帝国良心发现,现在回来自投罗网,再把解药乖乖交给我们?”

    一通话怼得尤安哑口无言,平复两秒心情,赛尼尔缓了些语气:“他的身体确实有可能撑不住,所以必须要先修复他的精神海。”

    “加上他的精神力,会让成功率高很多。”

    于此,一众人都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赛尼尔如今提出的,才是最为棘手的方面。

    且不说从未出现过3S的精神力疗愈师,他们之间也没有人和云砚泽做过精神连接。

    尤其现在云砚泽还处于意识不清的深度昏迷状况,他用以防守的精神力出于自保,能够瞬间摧毁他们的精神海。

    所以,赛尼尔才说,需要牧浔的帮忙。

    如果还不清楚云砚泽的身份,他们都不会同意首领以身涉险。

    但那间尘封的地下室得以重见天日,被浇上汽油等到烧毁的一沓一沓资料堆叠在临时基地里,一瞬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牧浔却并不如他们想得这般多。

    几天里都没有休息过的大脑迟钝地运转,在慢半拍理解了赛尼尔的意思后,他毫不犹豫地应道:“我去。”

    安月遥有些迟疑:“需要通知一声他的亲人吗?甘羽星上那些……”

    那些关心着云砚泽的、为他求过情的、对他们都表达出善意的……

    牧浔摇摇头:“……不用了,等成功之后,再告诉他们吧。”

    不知为何。

    他的直觉告诉他,云砚泽不会希望他的“家人”知道这件事。

    /

    遣散众人后,牧浔跟着布兰走入病房。

    “据我所知,”布兰说,“你从来没有给别人做过精神力疏导和精神海修复,所以在这之前,我要和你说一些注意事项。”

    牧浔皱了一下眉,没有打断她。

    “首先是锚点,假设你成功接入白鹰的精神海,他自我保护下的精神力洪流很有可能让你瞬间变成傻子,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你就可以去寻找锚点。”

    “换通俗一点的方式来说,大概就是他对你产生过最浓烈感情的时刻,因为你不是专业的精神力疗愈师,所以很有可能在乱流里一头雾水地走丢。”

    “而这些时刻里有你的存在,是可以让你在他的精神海里驻足的地方,所以称之为锚点。”

    首领点点头,表示理解。

    布兰却有几分怀疑,她和在场的赛尼尔对视了一眼,对于白鹰的记忆里会不会拥有和自家首领情感浓烈时刻的这件事情,表示出一万分的怀疑,但是牧浔的目光始终落在昏睡那人身上,半点没分出来给他们。

    叹了口气,她继续道:“好吧,然后是第二点,精神海的修复,你可能会在他的精神海图景里遇到他本人,也就是他的潜在意识。”

    “最好的情况是他不会阻止你对他的精神海动手动脚,要避免一切可能和他发生争斗的场景,在里面你打不过他,不过好消息是,他也不会记得你在他精神海里停留这件事。”

    “你只有12个小时,时候一到,我和赛尼尔就会唤醒你,”顿了顿,布兰道,“如果没问题的话……”

    牧浔问:“假如我在里面迷失了,会怎么样?”

    “好问题,”布兰回道,“那你就只能期待白鹰没有对你恨之入骨了,毕竟在他的精神图景里,他想做什么你都没办法反抗。”

    “……”

    她盯了首领轻微抽搐了两下的眼角几秒,问:“做好决定了?”

    “……嗯。”

    牧浔缓缓点了头。

    在进入前,他又被二人拉着科普了一通如何修复精神图景等等,他没告诉他们自己不是第一次修复,认真听解完后,布兰终于露出几分忧心:

    “现在最麻烦的是你们之间的精神连接,据我所知,白鹰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过连结……”

    如果失败,3S级的精神力反噬能瞬间令牧浔的精神海重伤。

    沉默几秒,首领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精神连接……

    在许久以前——

    他其实和这个人做过的。

    但那时候他们的精神力等级和现在还不一样,时隔多年,如果云砚泽抹去了他余留在他精神海里的痕迹——

    黑色的精神力丝线从他的指尖探出一朵,盘亘到云砚泽的指尖、指骨、手背,再缓缓向上爬升,在队员担忧的神色里,牧浔缓缓闭上眼,进入到另外一个人的世界去。

    “……成、成功了?”

    赛尼尔踩在脚下的椅子晃了一晃,差点没稳住身形。

    这才多久?

    他们还随时准备着要是连接失败,就马上开始抢救呢。

    布兰细细打量了一会,眉间难得浮现几分惊奇:“确实是。”

    她略略眯了一下眼。

    看来不仅云砚泽,他们首领也藏了不少事情。

    而另一边,走入黑色的精神图景里,还没等牧浔感到意外,他就轻而易举地找到的所谓的锚点。

    就像是——

    云砚泽径直敞开了大门,等着他闯入一般。

    但面前的场景属实让他倍感意外,如果按照布兰她们所说,这里会是云砚泽对他有强烈情感共振的地方……

    那为什么,他会置身于一片苍茫的雪色里?

    在原地茫然地停了几秒,他才深一步浅一步地试着往前走去,身边却适时地路过一个半大孩童。

    小雪团子顶着一头银色的半长头发,一双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走到一间门前停下,乖巧地敲了敲门喊:“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是小时候的云砚泽。

    他面前的大门打开,走出的两个人牧浔却都认识。

    瓦全和关蕾,而云砚泽称呼他们为——

    爸爸妈妈……?

    牧浔怀着一肚子疑惑往里走去,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很快,云砚泽的回忆就开始加速,在关蕾二人离开家门出去收割甘羽草的时候,变故突生。

    早上还在饭厅里和他一起喝着冬莲汤,甜甜叫着他“哥哥”的两个小豆丁出门一趟后就变了脸,拿着雪往他身上砸:“不许你叫我的爸爸妈妈!”

    小女孩抽噎道:“才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是被捡回来的,别人不要的小孩!”

    另一个小男孩就过分得多,指着小云砚泽鼻子骂:“你、你滚出我们家!你不是我们的哥哥,不许霸占我们的爸爸妈妈。”

    彼时的小云砚泽抱着书,一脸茫然。

    “你们在说什么呀?”他好脾气地问,“是谁和你们说了不好的话吗?”

    “才不是不好的话!反正、反正你不走的话我们就离家出走,看爸爸妈妈他们选谁!”

    两个三四岁的小豆丁说到做到,当晚果真没有回家,瓦全和关蕾急得团团转,打着灯满世界的找,最终在被雪掩埋的某条小巷里,找到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

    云砚泽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父母”抱起弟弟妹妹,再匆匆送往母星上的医院去。

    他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孤零零赶到医院的他看向二人和他们怀里被冻坏了的弟弟妹妹,还是向父母坦白了下午发生的事情。

    二人的神色一时间变得极为微妙。

    瓦全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训斥他几句,一旁的关蕾推了一下他,男人看向怀里烧起高烧的女孩,沉默半晌,他说:“砚泽,你先回去吧。”

    六岁的小孩一个人赶来医院,又一个人回到了空荡荡的家里。

    第二天晚上,父母才带着他的弟妹们回来,弟弟妹妹大病未愈,趴在爸妈肩膀上昏昏欲睡,坐在小板凳上的小云砚泽跟着起身,小尾巴似的追到二人身后,又被随手甩上的木门砸到了鼻子,疼得眼泪汪汪。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父母从弟弟妹妹的房间里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最后是关蕾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轻声道:“小砚,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还带着婴儿肥的面上露出几分紧张,云砚泽大概以为他们是要为这件事责骂他,有些不安地走上前:“妈妈……”

    关蕾闭了一下眼:“以后,不要再叫我们爸爸妈妈了。”

    “我和你爸……和你瓦叔昨晚讨论过了,与其不明不白的瞒着你,或者让你听到别人的流言蜚语,不如趁着现在告诉你真相……”看着怀里的小孩,她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你确实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

    “但是,我们向你保证,我们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小砚还是可以和我们,和弟弟妹妹一起在家里生活。”

    她抿着唇:“只是,弟弟妹妹的话你也听见了……小砚,先换个称呼,他们还不懂事,等大一些,你还愿意喊我们爸爸妈妈的话……那时候再叫好不好?”

    云砚泽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那双清澈的、宝石一般的蓝眼睛无措地瞪圆,孩童后退了一步,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觉醒来,弟弟妹妹就开始讨厌他,而爸爸妈妈也不再是他的父母。

    牧浔沉默地看着他低下头,瘦削的肩膀开始颤抖,半晌,小男孩抽了抽鼻子,一声不吭地转头就走。

    而在他身后,在牧浔能看见的地方,并没有人追上来。

    到了这时,他其实还是有些不明白……

    云砚泽的这段记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那些提到回家和亲人时的欲言又止;分明没有间隙,却仍然不自然的相处;漂流瓶上写着“家”的字眼,大概在这时给了他答案。

    他看着云砚泽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雪虽然停了,地面的积雪还有很厚一层,而小雪团子几乎和这天地融为一体,云砚泽红着眼眶,开始一个人在雪地里堆雪人。

    也就在这时——

    一道清脆的、天真的童声在安静而白茫一片的天地间响起。

    黑发红眸的小不点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他不知打哪滚了出来,眨眨眼,圆球雀跃地对着冷着脸赶客的小云砚泽欢呼道:

    “哇,是白雪公主!我、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第60章 零花

    “白雪公主,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小团子蹲在云砚泽堆的雪人前,奶声奶气地问。

    云砚泽头也没抬,开始给雪人搓鼻子。

    他的手被冻得红扑扑的,和眼前小孩红红的鼻子一样,牧浔沉默地看着这个挂着清涕,看着傻里傻气的小崽子,并不是很想承认这是以前的自己。

    在这么早之前,他们就见过面吗?

    幼时的他待在家里的次数屈指可数,漫长的寰宇旅程中,三四岁的孩童很难记得住每一颗星球,自然也记不住旅途中遇见的每一个人。

    ……云砚泽怎么从来没和他说过呢。

    小牧浔的性格也有如今黑蛛首领的雏形,是一顶一的较真,见云砚泽不搭理他也不放弃,一屁股坐进他身旁的雪里,瞬间被积雪埋没了大半个屁股蛋子。

    “我刚才也在那边堆雪人哦,”圆滚滚的团子叽叽喳喳,“可是我堆的雪人都好难看,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呀。”

    “刚刚我就看到你啦,白雪公主,你的头发好漂亮,是白色的耶!”

    “哇,你的眼睛也好好看,像大海一样,”他吸了吸落下的鼻涕,“我叫牧浔,牧羊的牧,寻找的寻再加上三个点,白雪公主,你叫什么呀?”

    “可不可以和我玩过家家呀,我还没有当过白雪公主的王子呢!”

    云砚泽忍无可忍,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我是男的!”

    可惜他的眼眶通红,连同声音都带了几分嘶哑,着实没有什么威慑力。

    小牧浔眨眨眼睛,饶有介是地点点头:

    “好吧,白雪公主哥哥,你可以和我一起玩吗?”

    雪团子深吸了一口气,掉了个面,用后脑勺对着他,继续堆着他手下的雪人。

    “哥哥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呀?”团子给自己挪了个位置,又凑到他身边,“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啦?”

    “可是妈妈和我说,要主动交朋友,”小牧浔撑着脸看他,“白雪公主哥哥,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这次云砚泽没有无视他,他挖雪的手被冻得通红,小孩盯了自己的手指尖几秒,才闷声闷气道:“别叫我哥哥。”

    牧浔:“为什么?白雪公主和哥哥都不能叫,我要叫你什么呀?”

    云砚泽低着脸:“反正我不是你哥,不许叫!”

    黑头发的小孩眨眨眼睛,不明觉厉:

    “是这样吗,可是妈妈说年纪比我大的都要叫哥哥姐姐呀。”

    这头云砚泽才变成了没爹没妈的小孩,这不知道打哪钻出来的小屁孩一口一个“妈妈”的,听得他心烦意乱,结果一扭头,嘴巴还没张开,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小牧浔呆滞在原地,吓得手足无措,连语气都变得哆嗦几分:“我我我、”他下意识道歉,“对不起呀,我说错话了吗……”

    云砚泽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小珍珠:“和我道什么歉,我又不是因为你哭的!”

    话虽如此,他眼泪就没停过。

    小牧浔眨眨眼,试图理解哥哥口中的话,但是没能成功,又想起自己哭鼻子的时候妈妈都爱给他折些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或者讲几个叫人入迷的小故事,他自告奋勇,从兜里摸出一叠四四方方的小纸片。

    “哥哥,我给你折花!”

    他手指翻飞,在云砚泽愣愣的目光里,折出一朵小巧的纸花:“送给你,不要再哭啦。”

    云砚泽:“……”

    云砚泽看了那朵花几眼,又移开目光,但是没过两秒,他又转了回来,对上小不点殷切的目光,云砚泽抽了抽鼻子,犹犹豫豫地接过了这份好意。

    他有些新奇地捧着手里的纸花,别扭道:“……谢谢。”

    甘羽星四季都在下雪,除了特定的几种作物,别的花卉都不生长,小牧浔惊奇道:“哇,你不哭啦?”

    大概小孩子的情绪来去就是比成年人快上很多。

    成功借一朵纸花获得哥哥的好感,他又很快问出云砚泽的名字,云砚泽纠正再三,终于让牧浔对他的称呼从“白雪公主”转为只叫“哥哥”。

    “白雪公主的头发是黑色的,”云砚泽拍拍雪人的脑袋,顺带纠正一边的小不点,“我和她的头发颜色不一样。”

    “啊,”小牧浔从善如流,把自己用纸折出的鼻子插在雪人鼻尖,“可我的童话书说,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呀。”

    古地球诞生的故事距今已经流传太久,在各个星球都衍生出不同的版本,两个小孩你一句我一句,就这么生聊了一个下午,天色昏暗,等到小牧浔的爸妈都出来找他,他才依依不舍地和哥哥告别。

    “天很晚啦,哥哥早点回家,”小牧浔依依不舍,“明天我还来找你玩!”

    云砚泽看着他被父母带走,没说好是不好,小时候的牧浔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中气十足地和父母分享着今天交到的朋友和发生的趣事。

    而如今的牧浔看着云砚泽一个人又在雪地里坐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才拍拍身上的雪霜,慢吞吞地走回家。

    ……没有人出来找他。

    这次回到家里的云砚泽没再叫别人来开门,他踮起脚,拧开了没有锁起来的门,关蕾正抱着妹妹在哄,瓦全低头穿鞋,一副正要出门的模样。

    见到他,两人都明显愣了一下,瓦全也停下了穿鞋的动作:

    “啊,小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说:“我正要出去找你呢。”

    云砚泽没说话,关蕾拍着妹妹的背,用手肘指了指:“桌上有给你留的晚餐,出去这么久饿坏了吧,你去热一热再吃。”

    瓦全把穿了一半的鞋子脱下来,走进简陋的厨房,去给两个孩子熬药,云砚泽停在门边,看着他们招呼完他之后,很快又去为他们的孩子忙其他的事情。

    如果是在得知真相之前,他不会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因为他是哥哥,所以要照顾好自己,不让父母担心;

    还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做好大哥的榜样。

    可是脱离了那层滤镜,如今的他蓦然有些无地自容。

    他在这个家里……

    好像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尽管爸爸妈……尽管瓦全和关蕾对他很好,他也是他们之间的外来者,云砚泽放轻了手脚,去拿走已经冷下来的饭菜,家里的灶台只有一个,瓦全正在给弟弟妹妹熬药,于是他把没有加热过的饭菜端回自己的房间里,小口小口含热,慢慢吃完了。

    第二天,他如约来到了和牧浔见面的地方。

    “哥哥哥哥,”小豆丁和他招着手,今天他换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和他的眼睛是一个颜色,看起来暖呼呼的,“快来呀,看我堆的雪人!”

    云砚泽在他身边坐下:“你爸妈呢?”

    “他们去看雪啦,”小孩鬼鬼祟祟地靠近他,左右看了看,“哥哥,你昨天是不是因为没有饭吃,所以才哭鼻子呀?”

    “铛铛!”

    他拉开衣襟,露出厚厚羽绒服之下包裹的一块扁扁的烧饼:“我偷偷带出来的,哥哥你快吃吧。”

    烧饼被递到他手里,边缘被炸得金黄,香气扑鼻而来,在甘羽星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食物,但愣了一下,云砚泽还是把东西还给了他:“不要,你自己吃。”

    在他的认知里,这是很贵重的食物。

    但小牧浔茫然地眨眨眼,失望地“啊”了一声:“什么嘛,原来哥哥你不喜欢呀。”

    “我还挑了好久带哪个给你呢……”

    云砚泽没忍住:“带哪个?”

    牧浔:“对呀,我妈妈给我做了好多早餐,有烧饼、三明治、小蛋糕……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我明天再带给你!”

    小孩掰着手指数了一会,云砚泽盯着他看,良久,他才低下眼,自言自语般道:“雪有什么好看的……”

    只有外面来的人,才会想来他们的星球上看雪。

    而甘羽星外面的世界——

    是一个对于他而言太过遥远的地方。

    就算时而有穿梭舰会掠过他们的头顶,他也知道,那不是他能够触及到的世界。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面前的漂亮哥哥又不开心了,小牧浔急得团团转,最终他一拍掌,说:“哥哥,我来教你折纸吧!”

    在这段回忆之外,首领无言地捂住了脸。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小时候的云砚泽很容易被三言两语带走,和小牧浔玩着玩着,他把小不点塞到他怀里的烧饼一点点吃了,也听牧浔说了很多关于其他星球的故事。

    那些在故事书里才有的春夏秋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珍物,稀奇古怪的植物和动物,还有看起来就很可爱的糕点……

    牧浔的手腕上戴着一枚儿童终端,他翻着翻着,忽然兴致勃勃道:“哥哥和我来拍照吧!”

    云砚泽点头应了。

    但即将要拍摄前,牧浔才发现手表里的内存满了,他当着云砚泽的面,大大方方删掉了很多照片,其中不乏有许多云砚泽从没见过的漂亮景色。

    银发的小孩看着看着,突然别开了脸:“……我不拍了。”

    “啊?”小牧浔懵懵地抬头,“为什么呀?”

    那时候的云砚泽没有为他解答,但多年后的今天,成年后的牧浔却知道原因。

    ——因为是不能长久的,所以云砚泽不要了。

    他父母的旅程往往不会超过一周,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云砚泽每天都如约出来找他,而直到此时,牧浔都还有些疑惑不解。

    那么小的时候……

    云砚泽就记住了他吗?

    比起他们之后的纠葛不清,在云砚泽记忆里盘亘长存、成为牧浔可以落脚的锚点的,只是这样一段简单的过往吗?

    很快,小牧浔就要离开了,牧汐和维尔加要去往下一个星球,他提前和云砚泽告别,但飞艇起飞的那一天,他没能等到云砚泽来送他。

    正要出门的云砚泽被弟弟妹妹拦住了,两个小孩哭着和他道歉,说是隔壁叔叔阿姨和他们说了哥哥的坏话,才会那样对他。

    云砚泽被弟弟妹妹暖烘烘地抱着,好半天,才僵硬地伸出手,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等他再赶到告别的地方,飞艇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不准确的小黑点。

    那时候的他们都没有想过,还会和对方有着这样一段纠缠不清的漫长人生。

    牧浔本以为,他对自己的记忆在这里就会中止。

    毕竟布兰叮嘱过他,锚点散去后,他必须要逆着云砚泽的精神洪流而上,去寻找他精神海里的裂缝一一修补。

    却没想,眼前的场景只是晃了一晃,就来到了云砚泽的十六岁。

    在这一年,他觉醒了双S级的精神力,被帝国军校破格录取。

    但已经抽条长高的少年并没有打算听从,关蕾跟在他身后劝,却听云砚泽平静道:“关姨,帝星的生活费用很高。”

    简而言之——

    他们没钱。

    就算帝国承担了他往返的费用,云砚泽也没有多余的钱能够在那样挥金如土的地方生活。

    他身上穿着薄薄的外衫,还是瓦全年轻时的,甘羽星气候恶劣,他和弟妹早早出来工作,帮助父母收割草药,而在一次风雪中,弟弟瓦欢永远被淹没在了雪崩之下。

    关蕾沉默许久,那天晚上,云砚泽的房门被她小心地敲响。

    满面愁容的女人沉沉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鼓鼓囊囊的卡通零钱袋。

    当时的云砚泽面带不解,而回忆之外,牧浔愣在原地,呆呆看向那个熟悉的小钱包。

    “十年前,有一个小孩把这个交给我,”她垂了眼,“他偷偷来找过我们,说一定不能让你知道,他说让我们收了他的钱,就不许对你不好,还要拿来给你买好吃的。”

    “这里面……林林总总有上万块,这些年除了安葬你弟弟,我们一分都没有用过。”

    关蕾那双浑浊的、却仍然慈爱的眼睛悲悯地看着他:“小砚,拿着钱离开这里吧,好不好?”

    她几乎是恳求一般:

    “留在这里,你的结局只会和小欢一样……走吧,去外面的世界吧,好不好?”

    云砚泽捧着那个尽管年久,却仍看得出做工精细的卡通钱包,愣愣看向面前的关蕾。

    这些年来,她一直如爱着自己孩子一般爱他,但很多时候,他知道关蕾只是在他身上怀念那个被掩盖在雪色之下的弟弟。

    饶是如此——

    他仍然没有办法拒绝。

    他捧着那个零钱包沉默了很久,一张张数清楚了牧浔留下来给他的钱。

    就算牧浔让关蕾给他买好吃的,在甘羽星这样的地方……能温饱就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又何来像那天的烧饼一样,热腾腾的、夹着很多肉的珍馐呢?

    一整个夜晚,云砚泽翻来覆去地点着里面的钱,彻夜未眠。

    那仅仅是和他萍水相逢的、一个孩童的零花钱。

    却足够他在诺大的帝星生活,足够他离开甘羽星——

    离开这个除了漫天风雪以外,再看不见一朵花的地方。

    记忆之外的牧浔静静地看着他,那只小小的雪团子已经抽条出青涩的身形,银色的发被他挽在耳后,指腹里是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

    云砚泽把脸埋在手臂里,于是他也就不清楚,这个人有没有偷偷红了眼眶。

    尽管幼时的记忆没有在牧浔脑海里留下太多。

    但他仍然记得,在持续一年多的旅行结束后,他弄不见了最喜欢的、妈妈给他一针一线缝制的零钱包。

    当妈妈问起时,他绞尽脑汁,只记得自己曾经向什么人递出了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然后昂起脸,脆生生道:

    “记住了哦,不许再让哥哥他哭鼻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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