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锚点消逝时,牧浔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
精神海是一片虚无之地,对外来的侵入者向来不会留情,他还没来得及多留念几眼那个尚且稚嫩的云砚泽,就立刻投身到了眼前。
牧浔还没有忘记,他是进来救人的。
不管回忆里的云砚泽再怎么栩栩如生,怎么叫他想要停下脚步多看几眼,都不是如今苍白着脸色,奄奄一息的云砚泽。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在帝国和白鹰迎面撞上的那一击,他刺入了整整三道精神力。
白鹰的长刀贯胸而过,与此同时,驾驶员的精神海遭到牧浔重创,与黑渊双双坠落在地。
第一处伤痕并不难找。
银色的精神力水似的流过他身侧,稳稳当当地避开了他,丝毫没有伤害牧浔的意思。
而似乎是知晓他的来意,银色的水流簇拥着他,把他推向一处长长的伤疤,精神海里的伤势不比肉身,向来难愈合一些,过了这么久,黑色的伤痕仍然横亘在银色海洋中。
牧浔抬手,抹去了那一道他留下的痕迹。
黑色的精神力回到主人体内,首领难得的……感到几分怪异。
当时在战场上,他相信自己和云砚泽都没有留情的想法,每一下都是奔着对方的死穴去的。
他们曾经交手过无数次,云砚泽让他身上挂过彩,他也没少给云砚泽添堵。
但是他的精神力似乎并不这么想。
牧浔沉默地看着回到他手里的、不听主人话的家伙。
盘亘停留在云砚泽的精神海这么久,却完全没有二次伤害他的意思,云砚泽的精神力也一反常态,对着这位外来者表现得十分熟稔,甚至在牧浔把它抽离时,银黑二者还轻轻碰了一下头,当作道别。
“……”
把这个放到帝星的“疑难杂症”频道里,怕是都能拍上整整二十集。
首领还没来得及多想,身后的银色波浪又推着他撞入第二处锚点。
这次他遇上的云砚泽就熟悉得多,穿着军校校服的青年抱着书,神色有些莫名地看向导师叫他去取资料的实验楼地址。
虽然多少有些怀疑老师是不是给错了地方,但接连几次都打不通老师通讯后,青年还是叹一口气,老老实实走进了眼前黑漆漆的大楼。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云砚泽?
牧浔跟在云砚泽身后,看他疑惑而小心地踏入大楼,接连转了几圈都没看见人后,青年蹙眉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思忖几秒,就要原路返回。
途径的一间教室里突然传来人声,云砚泽下意识放轻脚步,大脑却先一步认出说话的人是谁——
洛斯的声音从空教室里传出:“都办好了?确定他可以通过这个名额进入军队?”
正想轻手轻脚路过的云砚泽愣了下,紧接着就听见了他对面人的回应:“陛下放心,我们保证这个名额只会落到他一个人头上。”
进入军队的名额……
是指最近在军校里传得轰轰烈烈的特招吗?
牧浔为这个位置忙活了大半年,云砚泽迟疑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原本以为,牧浔说不定会成为那位内定者的垫脚石,云砚泽拿出终端给牧浔发消息,但写写删删,他才意识到房间里说的和他认为的完全不是一件事。
里头的声音越来越轻,大概是聊到敏感话题,有人开启了精神力屏障,云砚泽咬咬牙,一缕淡如轻丝的精神力从门缝钻了进去,占据了屏障里的一角。
他从未做过这样偷听别人谈话的事情。
打探皇室密辛,少说也是个砍头的罪名,青年闭起的眼睫轻微震动,就听见他们在说——
“实验室准备好了,是,三皇子身上有法兰地尔的血脉,按照我们的计算结果来看,提升到3S级的可能性非常之高……”
洛斯:“实验有什么风险?”
那人思考片刻,斟酌道:“这个……风险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们会尽量稳妥着来,保证三皇子的生命安全……”
“我不是在问这个,”洛斯打断了他,“我是在问,实验有没有失败的风险。”
房内的报告者和门外的云砚泽都为这句话出了一身冷汗,支吾片刻,那人才说:“这……牧浔阁下的精神力是强S级,最低我们也有把握将他提升到2S,至于3S级……”
“古往今来没有人尝试过,我们也没法保证百分百的成功率。”
门外的人明显愣了一下。
……他们在说谁?
云砚泽茫然地睁开了眼。
牧浔……阁下?
报告者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起:“实验的主要任务是让目标在濒死状态下爆发求生意志,从而突破自身极限,我们会尽量保证牧浔阁下的存活……至少,也能让他提升到2S级。”
他们在说什么?
门外的云砚泽抱着书的指尖开始颤抖,什么3S级,什么保证存活?
这一切……
又为什么和牧浔有关系?
许久,洛斯才慢悠悠地开口:“算了,能比我那两个废物儿子强,也是个合格的继承人了。”
他说:“牧汐跑了这么久,倒是为我养了个不错的儿子。”
牧浔离门外的青年很近。
近到他可以看见云砚泽簌簌震颤的眼睫,瞥见他眼底不加掩饰的惊恐,但首领绞尽脑汁,却也记不清最后的那段时光里,云砚泽有没有在他面前露出一分一毫的破绽。
在他为云砚泽折着纸花,揉皱了一团又一团绞尽脑汁写下的情书时……
云砚泽在想着什么呢?
门内的对话仍在继续,但不知是不是由于锚点主人此时思绪混乱,后面的话他也听不真切了,云砚泽跌跌撞撞离去后,牧浔在原地驻足了一会。
他生理意义上的亲生父亲就在这里,在这一片单薄的门板后。
他对这位皇帝的记忆并不算多,只依稀记得他有一双红色的眼睛,牧汐和维尔加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这个人,却双双殒命在这个人手里。
……是假的。
只存在于云砚泽记忆里的这个幻象……
是假的。
所以愤怒也无济于事,牧浔后退一步,压下喉间一口滚烫热意,面前的场景倏忽调转,他从漆黑一片的大楼来到一间旅馆房间,从实验楼里出来的云砚泽在黑暗中伫立很久,才意识回笼一般打开了灯。
他没有回到宿舍,而是找了一家简陋的旅店住了下来。
青年缓缓卸了力,就这么靠着墙滑落。
像一只受伤的困兽,云砚泽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银发凌乱地散落在苍白额前,手腕上的通讯响起了很多次,有老师的、也有牧浔的,而他一个都没有接。
牧浔趁着通讯响起时,看了一眼他终端上的时间。
这几天芙丽安教授已经把云砚泽当初的研学记录调取出来给他,在和他失联的三天里,云砚泽的记录档案是一片空白。
而现在……
他大概知道云砚泽那时身在何方了。
牧浔父母的死亡、无人调取的真相、突然降临到军校的额外名额……
种种件件,很容易就让云砚泽推断出了背后的结论。
那头见打不通他的通讯,已经开始给他发消息,先是老师说不小心给他发错了地址,那边是废弃的实验楼;然后是牧浔的,问他在做什么,怎么不回消息?
云砚泽的第一反应确实是逃。
他拿起终端,盯着牧浔发过来的语音条,在输入框里洋洋洒洒写下真相,而在指尖碰到发送键前,他忽然怔住了。
——逃到哪里去呢?
帝国只手通天,诺大的宇宙间,还有哪里能容得下他们?
就算能躲一时,他们能提心吊胆地躲一辈子吗?
……牧浔又会怎么想?
亲生父亲是自己的灭门仇人,结合前因后果,牧浔很容易就会把父母的死归根到他自己身上。
云砚泽闭了眼,仿佛可以看到那双熊熊燃烧的红眸,看到牧浔只身扑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又被黑暗吞噬殆尽。
还有……
他的母星。
在军校他和牧浔形影不离,如果他们同时消失,帝国又怎么可能猜不到真相?
到时候,甘羽星要怎么办?
一针一线为他缝补破旧外衣的关蕾要怎么办?头发花白还坚持着每天早出晚归,只为他和妹妹能多吃一顿饱饭的瓦全怎么办?母星上那些看着他长大,每天笑着和他打招呼的“家人”们,又要怎么办?
他像是困在一堵四四方方的墙体中,无论从何处走,都找不到出路。
他后知后觉。
诺大的宇宙间,没有任何一处能容纳他们存在。
终端的每一次震动,都像钝刀切割,那双蓝眸茫然地看向头顶的亮光,直到被灯光逼出生理性的眼泪,云砚泽才一个字接一个字的、删掉了对话框里的所有信息。
如今的牧浔在他身前蹲下。
他看着走投无路的困兽将终端远远地扔出去,像断掉什么念想一般,云砚泽几次抬眼看向地面震动的通讯,指尖轻颤,最终还是没有将它捡回。
……傻子。
牧浔想,只要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凭借你的实力,还是能在军队里迅速展露头角,成为如今的白鹰上将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的抱负能够实现,你的家乡得以安全,你的一切都会走向最好的、你期望之中的道路。
可偏偏……
有个天字一号的大傻瓜,看不得牧浔在他面前受苦。
他陪着云砚泽枯坐一晚,晨光熹微时,云砚泽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身,他找到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摸出一沓崭新的草稿纸。
或许是出于黑客的多疑,云砚泽很爱用文字的方式记录,牧浔走到他身后,看见他在稿纸上列出一个又一个可能性,又一次接一次地划掉。
终端的震动停止了,房间里重归死寂,只剩下笔尖的沙沙声,和云砚泽并不平缓的呼吸声。
三天里,这样的场景在他面前重复了无数次。
直到最后,所有的挣扎、痛苦和犹豫都被这三日的时间磨平,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近乎于麻木的重复演算。
云砚泽终于找到了破局之法。
但他的面上却丝毫没有雀跃之情,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机械地翻动着面前的纸张,最后一次演算后,云砚泽停了下来。
回忆内外的人都于此时此刻,知道了最后的结局。
云砚泽及其艰难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久坐而麻木,他一瘸一拐地捡起地上电量无多的终端,窗外飞鸟叽叽喳喳地掠过,帝星上属于所有人的、平常的每一日又开始从头计算。
他先是告知了导师,自己的终端在进入实验楼前摔坏了,刚刚才修好,再点开和牧浔之间的聊天框,语气如常的告诉他,自己在进行秘密研学,明天就能回来。
蓝色的汪洋深处,最后一点属于云砚泽的温度彻底熄灭,冻结成一片荒芜的冰原。
在发出消息后,他翻动着和牧浔之间的密密麻麻聊天框,一动不动地发呆了许久。
在锚点仅剩的回忆将要散去前——
云砚泽的唇瓣很轻地动了一下。
他说了一句话。
一股尖锐的、来自回忆里的风浪在顷刻间将外来者掀翻,银色的波浪簇拥着他前进,而牧浔在这样温暖的、对他生不起半分攻击意味的精神海里,瞳孔骤缩,许久没有动作。
彼时的云砚泽不再犹豫、不再挣扎。
他只是垂下了眼,近乎愧欠一般对着空气叹息。
他轻声说道:“……对不起。”
为必须要将他赶走,为必须要将他毁灭。
至此——
他回过身去,背对着牧浔,母星之上的漫天风雪倾倒一般落下,时隔四年,再一次沉沉压在他的肩膀,而云砚泽独自一人,大步走向了与牧浔背道而驰的不归路。
再也没有回头。
第62章 精神体
“哎。”
很轻的一声叹息从身后传来。
牧浔回过身去,看见银色的海浪似有若无地簇拥着一个人,男人远远地看着他,神色似是无奈。
“云砚泽”说:“我就猜到是你。”
首领愣怔片刻,很快意识到这是他的精神体。
外头的云砚泽陷入了昏迷,他的潜在意识却停留在精神海里,像护卫一般守在此处,也对抗着想要趁虚而入的外来者。
很明显,他对牧浔没有敌意。
首领安静地和他对视片刻,银色的精神力已经带他找到了第二处伤痕,刚将附着在上的黑色精神力收回,就见面前的云砚泽轻轻弯了一下眉眼:“它们倒是听你的话。”
眨眼间,精神体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银发和银色海浪几乎融为一体,云砚泽侧过脸:“怎么这个表情?”
他略加思索:“啊,你看了我的记忆?”
左右出去后云砚泽也记不得,牧浔大大方方承认了:“是。”
尽管是精神体,面前的云砚泽也在瞬间沉默了,首领往前的脚步停顿片刻,回过身来向他解释:“只看了一点。”
云砚泽追问:“一点是多少?”
牧浔:“大概就是白雪公主那段,还有某人把自己关房间三天那段吧。”
云砚泽:“……”
面前这个虚影和云砚泽的脾性不说百分百复刻,起码也像了个八九分,上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牧浔竟然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两分谴责的意味。
他紧绷的心情莫名地被瞪好了一点,就听面前的云砚泽控诉他:“你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
“嗯……”首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实话,进来之前,我还以为看到的会是比较日常的画面。”
谁能想到——
有人给他藏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云砚泽:“……”
于是话题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变成云砚泽的精神体问他:“你到底进来做什么的?”
说完这话后他怔了一下,自言自语般道:“……是我的时间到了?”
牧浔脸上那点轻松很快被更加沉重的神色替代,首领抿了一下唇,没有回答,于是云砚泽叹了口气,算是知道了原因。
“那个实验室在哪里。”牧浔问。
云砚泽摇摇头。
“你的计划又是什么?”
见云砚泽故技重施,牧浔上前一步,逼近面前的虚影,两盏红焰在眸底摇曳,生出烧不尽的、压抑的火苗。
都到这个时候了,云砚泽还要瞒着他,连他的精神体也不愿意向自己坦诚吗?
“在你的打算里,黑蛛和我到底算什么?”
“棋盘上的棋子,还是你达成目标的工具?”
这次幻影没再沉默:“……都不是。”
云砚泽说:“是因为有了黑蛛,才会有我后来的计划。”
“你也不是棋子,”或许是因为精神体的原因,面前的云砚泽比外边那个诚实得多,他想了想,莞尔道,“非要说的话,大概算是我的救星吧。”
不管是幼时的初见;在军校里冒冒失失地为他出头,争取回他的奖学金;又或者是成立了黑蛛,让他终于在密不透风的、四四方方的围城中窥见一丝光亮。
见牧浔愣在原地,云砚泽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尽管只是一团虚影,在精神海中也拥有实体,牧浔抓住他伸过来捣乱的手,另一只手缓缓探向他的脸侧,云砚泽眨眨眼,在他贴近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偏了一下脸,让半张脸陷入他的手心里去。
这是云砚泽的潜在意识。
……也是他最为冲动的、半分不加掩饰的心意。
那双蓝眼睛专注地落在他面上,似乎是在打量,又像是纯粹的欣赏。
牧浔缓缓合了一下眼,忍过了此刻无比想要停留的欲望:
“我之前在你的精神海里留下过三道伤,还有一道在哪里?”
云砚泽“嗯?”了声:“所以你不是来窥探我记忆的?”
见牧浔不语,他好笑道:“好吧,说实在的,那几道伤没什么大碍,也不怎么疼,不过我可以带你去。”
他并不问为什么在这最后的时候牧浔还要来为他修复精神海,只主动地上前几步领路。
一路上,他小心避开了所有会让牧浔见到他记忆的可能,直到身后的人忽然抓住他手腕,云砚泽动作一僵,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牧浔拉着撞入了离他们最近的锚点。
云砚泽:“……”
牧浔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十分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我说我是被锚点吸进来的,你信吗。”
云砚泽没吭声,面前的场景在二人对峙间倏然转换,他侧过视线,忽然明白牧浔为什么会被这段记忆吸引了。
但牧浔还不知道。
他看着回忆里的云砚泽跟着金发的皇帝陛下走入书房,陛下单手平摊,示意他道:“请坐吧。”
洛斯和回忆里的云砚泽先是进行了一段极为平常的寒暄,大致是他作为新上任的上将,包括在这次打击黑客的行动里都表现得很出色云云。
开场白铺垫完,洛斯才慢悠悠地切入正题。
他给对面的云砚泽倒了一杯茶,云砚泽起身接了,就听皇帝似乎是随意打听道:“听说你在今年的军队报名表里抽走了一张?”
云砚泽握杯的手一顿,杯里的热茶飞溅出几点,被他不着声色地借着收手的姿势擦掉了:“……是。”
洛斯双手交叠垫在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上将垂了一下眉眼,诚恳道,“因为我与他之间有些摩擦,如果他进入军队,想必不太好管教。”
“嗯……”出乎他意料的,洛斯点点头,“趋利避害,确实是个好的理由。”
却不等云砚泽松懈下来,那双阴沉沉的、锐利逼人的红眸又一次锁定在他身上,洛斯意有所指般弯了唇:“只有这个原因吗?”
“而不是因为……”
“你知道了什么?”
连回忆之外的牧浔都为这充满暗示性的语句捏了一把汗,云砚泽却仍然表现得从容,他头颅微垂,银色的发丝滑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那一双蓝眼睛。
云砚泽恭敬道:“是的,只有这个原因。”
“他一直认为是我抢走了他进入军队的名额,对我怀恨在心,与其给自己增添麻烦,不如尽早解决了这个隐患。”
金色的发丝被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洛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
“是因为那天你偷听了我和你导师的对话。”
他轻描淡写地抛下一颗炸弹,将回忆里外的二人同时震在原地。
那天和洛斯见面的是云砚泽的导师?!
年轻的上将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偷听?您和我的导师?”
“陛下,我没听懂您的意思。”
洛斯搭在左手背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云砚泽仍然表现得无懈可击,长眉轻蹙,似乎在极力回忆洛斯所说的场景。
洛斯给出提示:“军队的名额出来前,我去军校视察过,当时接见我的,正巧是你的导师。”
回忆之外,身旁的云砚泽突然开口:
“只是他的试探而已,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牧浔却没有动身,他扫了一眼身侧的精神体,云砚泽眉眼间隐隐露出几分担忧,一双形状姣好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
而回忆中的上将刚刚应付完洛斯的第一波攻势,皇帝沉吟片刻,从桌面上抽出一分文件向他推出;
云砚泽的精神体仍试图让他离开,被牧浔一把抓住了手,往自己身边拉了近后,终于不吱声了。
洛斯向云砚泽推了推那份文书,在他接过前,皇帝按在文书之上的二指却没有松开。
他开门见山:“这里是一份实验策划书,是能让人晋升到3S级的实验。”
云砚泽身体坐得板正,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而在你打开它之前——”
洛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朝他稍弯了腰,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沉甸甸地挤满书房里每一寸空间,皇帝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慢条斯理道,
“我会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在洛斯开口的瞬间,身边的云砚泽就已经不再说话,二人安静地听着皇帝将牧浔的身世说出,也将是否要参加实验的选择权交到上将手上。
可对于云砚泽而言——
哪里还有可供他选择的余地?
云砚泽双手接过那份报道,悬在头顶的利刃缓缓逼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当然,我很荣幸有这个机会,能够参与帝国的实验。”
洛斯:“不用勉强,你不愿意的话,我再把那家伙找来也是一样。”
云砚泽抬起一双平静得过分的蓝眸,开口向洛斯阐述其中利弊:“陛下,且不说他与我之间的精神力等级差距,和实验成功的可能性……”
“就算您能够控制他一时,得知真相后,他极大可能会反咬您一口。”
听起来,他像是在为自己竭力争取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而我会成为帝国的利刃,”
云砚泽从椅子上离开,他没有动面前的那份资料,而是向洛斯做了个单膝跪地的礼节动作,
“我的一切,性命、能力、意志,都将听从您的差遣。”
他能感受到洛斯的目光还在他身上巡游,似乎是在考量他话里的可信度,半息之后,也许是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
等到云砚泽支撑身体的一边膝盖都隐约作痛,洛斯才慢悠悠道:“很好。”
“就给你这么一次机会,不过——”
“如果你失败了,我会再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他口中的这位人选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云砚泽没有半分迟疑,干净利落地应道:“是。”
第63章 幻象
牧浔:“你……”
云砚泽:“其实……”
二人同时开口,对上目光后,牧浔问:“你想说什么?”
云砚泽别开视线:“关于你的身世,其实他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首领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你不希望我听到的就是这个?”
所以才会劝他离开。
云砚泽不说话了,他端详牧浔神色几秒,后知后觉注意到什么似的:“你知道了?”
这确实在他的认知之外,他是云砚泽留在精神海的潜在意识,而牧浔——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看到锚点记忆的时候?
眼前的场景似乎还在持续流转,银色的幕布在他们眼前拉开,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的震颤,首领瞳孔轻收:“没时间了。”
“快,”他向身边的人催促道,“还有一处伤在哪?”
云砚泽的虚影盯了他几秒,扭头道:“跟我来。”
外头的黑蛛成员已经在试图唤醒他,浮动在他们面前的银色水波散开,露出一道狰狞裂痕,牧浔将附着的精神力收回,看见云砚泽的精神体停在不远处,安静地注视着他。
像是告别。
那双冰蓝色的眸平静而祥和,银色的发被吹往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云砚泽轻轻叹了口气,说的却是——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修复了伤势的精神海明显比先前活跃几分,银色的云雾簇拥着牧浔,云砚泽的面容落在几米之外,很快被氤氲得朦胧。
牧浔:“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我的身世,还是你的计划?”
那头轻笑了声:“都有吧。”
但很可惜,照现在来看,牧浔全都知道了。
牧浔残留在精神海的意识逐渐消失,借着最后这点时间,他不死心地追问:
“……实验室在哪里?”
这次云砚泽也仍然沉默着。
但不知道是因为计划败露,还是牧浔已经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缘故,在他彻底脱离精神海前,他听见云砚泽轻叹了一声:“去找多里安吧,他……可能还记得。”
“……”
牧浔再睁眼时,布兰的脸正悬在他上方,一只手还打了手电筒,似乎是准备翻他眼皮查看情况。
首领闭眼躲过眼前的强光:“没事,我醒了。”
“那就好,”医生利落地收起手电,“我和赛尼尔叫你半天了,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牧浔没否认自己多停留了一会,他坐起身环顾了一圈四周,云砚泽躺在他身旁的病床上,和精神海里不一样,他眼皮紧闭,面色苍白,连胸膛的起伏都微弱到可以不计。
赛尼尔正在调试云砚泽身边的监测仪:“他的精神海稳定了,晚点我会为他注射第一针毒剂,但是……”
两种剧毒在体内争斗、互相压制,作为宿主的肉身不可避免会感到痛苦。
赛尼尔倒是对他的毒剂没有太大担忧,他唯一担心的是……
云砚泽能不能挺过来。
牧浔走到云砚泽的床边,从他的角度看下去,男人几乎要与惨白的病床融为一体,只一双眼睫还含了几分浅淡色彩,严严实实地遮住那双平日里总是过于冷漠的眸色。
其实……
牧浔想,在再见面之后,这人身上的坚冰是融化过的。
在将他母星的炸弹拆除后;在每一次注视着牧浔发号施令时;在用抗拒的肢体和语气把他推远后……
云砚泽仍然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云砚泽面上许久:“……他能挺过去的。”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没再看赛尼尔的神色,他无声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在分别前,云砚泽答应他的。
——他说过,自己会回来的。
/
注入毒剂的时间安排在晚上,夜幕降临后,连一头扎进云砚泽留下的稿纸里,整整一天没吃没喝的安第斯都赶到了病房外,所有人严阵以待,被清空出来的楼层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希望被浓缩成极小的一瓶毒剂,正握在赛尼尔手里轻轻摇晃。
接下来,两种至毒之物会在云砚泽体内争斗厮杀,直到新的毒剂压下原来的毒性。
这次牧浔留在了病房里。
为了防止云砚泽的精神力突然暴走伤人,他被安排在离云砚泽最近的地方,惨白灯光将他的眼睫打落一片浓郁阴影,衬得他原本就冷峻的轮廓更加锋利。
首领背对着玻璃,视线死死定格在云砚泽面上。
在准备注射前,赛尼尔没忍住抬起视线往他的方向看来。
牧浔仍然低垂着眸,只唇瓣轻轻开合,替他下定了决心:
“……动手吧。”
针管缓缓推入。
云砚泽双眸紧闭,高烧带来的潮红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心悸的死灰,等到赛尼尔小心地将针管抽出,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是成功……
还是失败了?
守在急救仪器旁的布兰难得有些焦虑地往这边多看了几眼,一分一秒过去,连赛尼尔都忍不住要再次上前确定,自己有没有将药物注射进去前——
云砚泽唇瓣轻颤,挤出一声压抑而颤抖的呻吟。
“唔——”
仿佛往冰湖里滴入一滴滚烫岩浆,云砚泽的身体开始了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痉挛。
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猛地弓起,像是一张被强行拉满的弓,叫他全身的每一处肌肉紧绷,连面上都浮现几分痛色。
赛尼尔目光一凛:“按住他!”
牧浔的动作比他更快,在云砚泽不受控制的精神力迅速外扩前,黑色的屏障先一步将二人笼罩其中,两股3S级别的精神力在极近的距离相撞,病房的防护玻璃在“轰”一声巨响中被爆炸震碎。
威力不亚于硬抗了3S级别精神力者的一击,等到病房里外的黑蛛成员头晕目眩地起身,才发现黑色的精神力屏障仍然停留原地,牢牢遮挡住二人身形。
安月遥晕乎乎地问:“成、成功了吗?”
赛尼尔距离爆炸的距离最近,这会还在地上晕着,布兰扶着墙壁起身,重启了黑屏的机器,云砚泽的精神力已经不再外溢,但——
她蹙眉看着仪器里上下波动的数值,眉心紧锁:“……再等等。”
外面的他们看不清被黑雾笼罩其中的场景,也自然不知道——
这时的云砚泽,短暂清醒了一瞬间。
他于剧痛中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被滚烫的火焰舔舐过,这感觉他本不陌生,这次却又多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二者你来我往,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好痛。
他注视着漆黑一片的眼前,只想让自己赶快痛晕过去,又或者叫人把他打晕,好让他别再承受这样的酷刑。
一片混沌间,他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帝国的手术台上。
几位医生缝合了他心口被剖开上百次的伤疤,冰冷的手术台上,头顶的白炽灯亮得晃眼,而在手术结束,手术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敢放任自己松懈下来,想起并不在此刻的人。
但这次的梦境格外真实。
他“看见”牧浔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双红色的眸定格在他面上,悲切和痛苦几乎要从其中满溢而出。
云砚泽愣了下。
一时间,连肉/体之上的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呆呆地想:
——为什么牧浔看上去快要哭了?
明明在被他告知真相、被他赶出帝国的时候也没有哭过;明明在想念父母,一个人跑上天台发呆的时候也没有哭过。
在地下拳场低到尘埃里的那几年、在生死边缘觉醒3S精神力的时候,牧浔会哭吗?
如果不会的话……
那现在,他又是为了什么在哭泣呢?
为了他吗?
剧痛让他一向精明的大脑放弃了思考,云砚泽理所应当地认为面前的牧浔是他幻想出来的,他张了张嘴,看见那人眸底的神色剧烈晃了一下,却是乖乖地低下了头。
牧浔的耳朵挨着他,听见床上的人呼吸凌乱,却用气声极为勉强地对他说:“……别哭。”
那双蓝眸仍然空洞,牧浔唇瓣微张,察觉到手下的人竟然主动收了外溢的精神力,他握着云砚泽手腕的力道越来越紧,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而浮木冰凉,似乎就要从他手中滑出。
云砚泽仍然在看着他。
没有焦距,没有落点的一双眸定格在他脸上,承受剧毒的身体还在因为疼痛颤抖,那道目光却十分执着,一直追着牧浔跑。
“……我没哭,”首领声音嘶哑,他想说些什么,“你……”
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在云砚泽的注视下,一双红眸缓缓抬起,撞入那池被疼痛和迷茫搅碎的湖面,于是这一次,云砚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动摇和不安。
牧浔艰涩道:“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坚持一下?
云砚泽尝试转动他的大脑,发现无济于事,他搞不懂面前的幻象是怎么回事,这个牧浔既不冲他生气,也没有走过来抱他,就这么守在床边,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好吧。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云砚泽还是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面前的那双红眸狠狠颤动了一瞬,还没等他再多看两眼这个奇怪的牧浔,眼前就被一片漆黑攫取,笼罩着他们的黑色屏障也随之消失。
病房内外所有的人,包括刚醒过来的赛尼尔,动作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牧浔缓缓放开了抓着云砚泽手腕的两只手,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抬起头来,一片死寂中,还是布兰率先上前检查了一下云砚泽的情况。
“恭喜,”她松了口气,宣布道,“他挺过来了。”
第64章 画眉
“我们没找到这个人。”
第二天,安第斯如实向他汇报:“如果按照首领你所说,他也是个黑客的话,手上应该会有反追踪手段。”
牧浔接过他递来的搜寻记录,翻看了几页。
多里安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在军校时云砚泽和他提过几次,没记错的话,对方还是云砚泽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安第斯询问他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牧浔颔首道:“查,赛尼尔的方法只能缓解一时之急。”
要应付云砚泽身上的毒,他们需要更加完善的配方。
当初领着云砚泽研学的导师他们试着找过,但他在云砚泽开始实验的那一年便销声匿迹,从这个方向入手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想了想,牧浔问一边的安月遥:“之前带回来那只画眉在哪,它怎么样了?”
安月遥道:“已经醒了,放在我们特制的保温室中,不过它似乎很怕生,也没冲我们叫过。”
那只画眉的叫声能够令空间扭曲,达到瞬间转移的效果。
“帝国的3S级异兽也是通过实验培养,不知道和他接受的是不是一样,”此话一出,牧浔才发现二人一脸震惊,沉默两秒,他问,“……我没告诉你们吗?”
兄妹俩的嘴角轻抽了下,整齐划一地摇了摇头。
牧浔:“……好吧,他原来的精神力等级是双S,也是经历了一些……方式,才升到3S级的。”
“继续找多里安的下落,还有他留下的资料,如果忙不过来——”
他顿了顿:“就优先找多里安。”
那群余党被他下意识往后面排,这几天他们似乎安静得过了头,在云砚泽毒发的这段时间里,帝国竟然什么也没做。
但这会儿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昨晚在云砚泽病床边守了整夜,高度紧张了几天的大脑终于得以休憩,首领揉了一下眉心,正打算去看看那只鸟雀——
安第斯“欸?”了一声,连忙叫住他:“有人向我们发了一条私讯。”
牧浔走近了看,匿名用户向他们发来一个问号,附带一句问话:“有何贵干?”
“拨回去。”
牧浔看着那条短讯,简短命令道。
几次拨打都是空号,在安第斯想要挂掉前,最后一次通讯终于被不紧不慢地接起。
那头的声音显然经过了处理,牧浔接过安第斯的终端:“多里安。”
电子合成音停顿几秒,没有否认:“您好,首领。”
“方便告知我一声,黑蛛为什么在找我吗?”
安第斯看了一眼牧浔,说道:“是这样,我们有些事想要请你帮忙,请问你能否过来一趟,我们当面详谈?”
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语气怪异地重复:“找我帮忙?”
瞬息过后,电子音又恢复了原来的冰冷:“你们找错人了,我没办法帮你们,抱歉。”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挂——”
牧浔说:“是关于云砚泽的。”
那头没有了声响,却也没有直接把通讯挂断,牧浔看了一眼兄妹二人,用眼神示意他们离开,他一个人拿着终端,缓缓步行到窗边。
约摸过了三五分钟,多里安原本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和他不熟,首领找错人了。”
牧浔:“这样啊,但他说,你可能会知道实验室的地点。”
多里安:“……”
多里安啧了声:“你让他来亲口和我说。”
这次沉默的对象换了一个,牧浔几次张口,最后只轻叹了声:“他现在可能没办法亲自告诉你了。”
“……”多里安没好气道,“怎么?他是哑巴了,什么叫没办法亲自告诉我?”
牧浔:“他快死了。”
那头彻底没声音了。
好一会儿,多里安才一声不吭地挂了通讯,首领盯着黯下来的终端,走出门外把终端还给安第斯:“他来了告诉我。”
安月遥不解道:“他答应了过来吗?”
牧浔:“没有。”
“那……”
女孩目送首领的身影远去,将后半句问话吞回肚子里。
自从白鹰陷入昏迷后,牧浔身上就多了股她看不懂的感觉——
像是强行压抑的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在荒星流浪时,云砚泽强打精神也要听她讲话;在帝国这么多年,他更是兢兢业业地为黑蛛铺好了道路。
这两人的关系……
她怎么越看越奇怪呢?
安月遥用手肘戳戳兄长,还没开口,安第斯就推门进屋:“我沿着通讯查一下,你忙你的去吧。”
安月遥:“……”
她欲言又止,把想要出口的话再一次吞回肚子里去。
/
这边的牧浔已经独自来到保温室。
画眉蜷缩在角落边边的鸟笼里,听闻声响,它从团成一团的毛发中,小心翼翼地抬头。
黑豆大小的眼珠盯着步步逼近的男人,小画眉一个劲地往身后躲,等到牧浔向它伸出手,它才挤出一声颤抖的鸟唳,从笼子里“噗通”一下消失了。
但保温室里早就配备了全套的防逃离设备,小鸟“砰”一声撞上透明玻璃,头晕眼花地从半空摔落。
它摔进一双温暖的手心。
红眸沉沉地锁定在它身上,牧浔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这只鸟:“你不会飞?”
在他手心的小鸟没有像寻常鸟雀那样惊慌失措地扑腾,只是猛地一缩,把自己团成一个圆润润的绒球,头深深地埋进颤抖的翅膀里。
牧浔:“……你怕我?”
画眉埋在翅膀里的脑袋,发出一声细细的啁啾。
会回应人……
它听得懂自己说的话?
牧浔抬起脸,对上玻璃窗里反射的一双红色眼睛。
“……”
他叹口气,从储物器里摸出墨镜给自己戴上,小画眉见他半天没有动作,试探着从羽毛里露出一只圆溜溜的小黑豆,发现那双吓人的红色眼睛已经消失不见了,连紧绷的肚皮都松懈几分。
“……你果然听得懂,”牧浔重新和它对上目光,“那么,你的那些同类是不是也能听懂?”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一段音节短促的鸣啭,仿佛在笨拙地模仿着人类的问句,牧浔沉默两秒,诡异地明白了它的意思:“什么同类……就是和你一起被培养的那群家伙。”
鸟脑袋仍然埋在肚子里,翅膀却不太顺遂地挥了挥:“唧唧!”
牧浔:“你没见过其他同类?”
画眉:“唧唧!”
牧浔:“所以你们是被分开培养的?”
画眉:“唧唧?”
牧浔:“既然如此,你帮助帝国的人转移是出于他们的控制,还是——”
他的语句戛然而止,首领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在跟一只鸟跨服聊天,小画眉心惊胆战地抬起脑袋,黑眼睛飞快扫过牧浔线条流畅的下颔,又闪电般垂下。
牧浔:“……”
首领缓缓闭了眼。
他也是失了智了,这样能问出什么来。
“……算了,”他单手托起画眉,“如果我带你出去,你能不能保证不逃跑?”
走到门边时,他下意识取了自己鼻梁上架着的墨镜,画眉刚刚试着探出的脑袋又“嗖”一声缩回了翅膀里,小小的爪子死死抠住他掌心纹路,几乎要嵌进去一般。
牧浔无奈,又给那墨镜架上了。
小画眉这才提溜着脑袋,小声地叫道:“唧唧。”
虽然得了鸟的保证,但是牧浔也不确定它的话有没有可信度,他分出一缕精神力缠在小鸟左腿,带它往布兰所在的科室走去:“带你去看看翅膀,顺便让你见个人。”
画眉:“唧唧?”
牧浔:“你可能在之前的实验室里见过他,他说他陪你们训练过一段时间。”
掌心里的小鸟不吭声了,牧浔莫名从它黑豆大小的两颗眼珠子里看出几分茫然,他这戴着墨镜手里还捧了只小画眉的样子,在黑蛛基地是格格不入的怪异,一路上首领目不斜视,终于在踏入医院的电梯间后长长松了口气。
布兰暂时不在,担心小画眉乱飞撞坏病房里的东西,牧浔带着它在门口停下。
床上的银发男人仍沉沉睡着,但检测仪上的体温和心跳都趋于稳定,按照赛尼尔的说法,他的毒至少能撑个十来天。
“认识他吗?”牧浔问。
大概是和他相处了一会,小鸟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害怕,画眉瑟缩着伸长了脖子,凑近了玻璃看,在牧浔第二次催促它前,小鸟叫了一声,又叫了两声。
“认识……还是不认识?”
牧浔盯着这小东西看,试图揣摩它的意思:“很熟悉,但你没见过?”
画眉点着脑袋:“唧唧!”
还挺配合的。
如果说帝国的3S异兽都会用皇室的血喂养,那么血源是谁提供的呢?
首领思索片刻,把终端里洛斯的照片给它看:“他呢,你认识吗?”
小画眉猛烈地尖叫了一声,牧浔面前的空间瞬间扭曲,牵引在爪子上的精神力一把把小鸟拉了回来,像一团被抽去骨头的湿棉花,软趴趴地在他手心里颤抖。
“……”
牧浔把小鸟摆正,指尖安抚似的在它背上扒拉几下。
没等手心的小家伙回应,身侧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是一个陌生的男性,瘦削的清俊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打量,首领看向他身后匆匆跟上的安月遥,又看向面前的人:“多里安?”
安月遥气喘吁吁:“首领,你没接通讯,”又说,“我告诉他老师……白鹰的病房在这一层,他就丢下我们跑上来了。”
牧浔看了一眼被画眉扭曲空间能力害得失灵的终端,手心里的小鸟缩着脑袋装死,一副与它无关的模样。
“久闻大名,”面前的男人却率先开口,声音却异常地平静,“牧浔首领。”
他的视线很快转向旁边的玻璃,面色苍白的上将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呼吸口罩随着他的动作吹出浅淡的白雾,多里安眸色深沉,许久,才叹息一般道:“……我就知道。”
“为了你,这家伙迟早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第65章 钥匙
牧浔和多里安进入一旁的空病房。
画眉被他交给了姗姗来迟的布兰,医生拨动两下小鸟的翅膀,朝他一点头,捧着3S异兽走了,多里安全程抱臂,听完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二人面对面时,他才懒散道:“事先声明,虽然他确实找我调查过,但我不确定还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牧浔的终端震了下,多里安给他发送了一个地址。
首领点开他的信息:“在帝星上?”
多里安:“不知道,到这一步就查不下去了,我可不打算冒着被帝国追杀的风险黑进他们的安保系统。”
“……”牧浔默不作声地盯那地址几秒,抬头看他,“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砚泽的事,还有第二个人知道?
多里安:“字面意思,很难理解吗?”
“我和他认识这么久,他主动找我的每一次都是为了你,”多里安两手一摊,“有感而发罢了。”
牧浔:“我记得你不久前还说和他不熟。”
多里安:“……”
这黑蛛首领真是和云砚泽一样讨厌,多里安暗暗磨了后牙根:“是不熟,反正老子也被单方面断交了,你俩爱咋咋的吧。”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搭上门把手的一瞬间,身后传来无比郑重的一声:“谢谢。”
多里安垂着脸,离开的脚步没有停顿,只在房门关上后过了几秒,牧浔的终端上收到一条短讯:[他醒了告诉我。]
单方面断交?
牧浔指尖稍顿,同意了他发来的好友申请。
他很快在导航里找到了多里安定位的地址,坐标离他们并不远,却是某位贵族的领地,查出贵族的名号后,首领沉默了。
大公爵的两位傻儿子时隔半个月,被黑蛛从牢里再一次提溜出来。
这两位一改当初趾高气扬的模样,低眉顺眼的,牧浔问什么答什么,听话得不得了,只有在听到首领问“你们家有帝国的实验室?”时,才茫然地抬起脸来。
大哥阿拉里看看弟弟,又看向首领:“没这回事啊?”
弟弟面上也满是不解:“什么实验室?我们家里不搞这个。”
谈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大公爵的领地,难兄难弟看着面前熟悉的家,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杜门谢客,但按照黑蛛所说,大公爵已经跟着帝国跑了——
二人欲哭无泪地用指纹给黑蛛众人开了门,庄园里静谧万分,没了家仆的打理后,杂草丛生,平日被修剪得完美的枝桠也倔强地伸出一截,张牙舞爪地破坏了花园的美观。
两兄弟花了整整一个小时,领着一行人在偌大庄园里浩浩荡荡转了一圈,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弟弟阿拉克甚至把父亲用来珍藏珠宝的密室都供出来了,他们也没能找到那传说中的实验室。
“……”
安月遥看着面前高高摞起,摆满一整间房的金银珠宝,酸溜溜地捏着鼻子退了出去。
她向门边的首领求证:“真的在这里吗?”
几人已经把庄园翻了个底朝天,连大公爵的金库都没放过,兄弟二人痛心疾首,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垃圾似的在价值连城的珠宝堆里扒拉来扒拉去。
见首领面色凝重,弟弟犹豫着道:“这……我们在帝星还有几处这样的密室,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安月遥:“还有?你们是把全帝星的珠宝垄断了吗?”
阿拉里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那几间住宅是我和弟弟的,我们很少住在这边……”
大公爵的庄园占据了一整座高山,牧浔走出密室之外,拨通了刚加上好友的电话:“你为什么说他口中的实验室在这里?”
多里安没想到这么快会被他再次联系:“……当初他让我调查的,说是这里有一个秘密的实验所,怎么,你们没找到?”
牧浔:“你当初查到了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会:“那里是帝国的领地,我什么也没找出来。”
“但是他进去后,我还观察过一段时间,非要说有什么异常的话,每周三的晚上,庄园会断电一个小时。”
牧浔叫来兄弟二人,二人对视一眼,哥哥解释道:“这……父亲他是个教徒,每周三都会一个人在庄园里做祷告。”
弟弟也跟着补充:“这习惯他持续二十多年了,我们也就没想到告诉你们。”
通讯那头的多里安显然也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那就没有别的了。”
“我知道的信息都是他给我的,既然他让你来找我——”
只能说明,这个地址没有出错。
多里安言尽于此,首领向他道过谢后挂断了电话,转而问身后的兄弟俩:“大公爵祷告的地方在哪?”
阿拉里:“刚才的教堂里,你们已经检查过了。”
牧浔重新动身,黑蛛一行人浩浩荡荡鱼贯而入,在教堂里分头四散地寻找,哥哥绞尽脑汁,终于想起点和教堂有关的信息。
“……父亲确实会在这里做祷告,”他说,“小时候我和弟弟偷偷跟着他来过一次,不小心弄跌了大厅的烛台,还被狠狠揍了一顿。”
阿拉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后来我们就再也不敢来这边了,平日里除了父亲,只有打扫的佣人会定期过来。”
烛台?
教堂的墙上安置着许多黄铜烛台,看上去都相差无几,牧浔带着两个小跟班在教堂里绕了一圈,顺带试了试如何将它们取下。
烛台固定得很死,就连里头残余的烛身也屹立不倒。
“月遥,”他叫来不远处的女孩,“你让人去把庄园里的电源切断。”
“好!”
安月遥动作很利落,立刻吩咐守在门边的成员们拉了电闸,牧浔再去试教堂里的吊灯,却发现头顶的灯仍然亮着。
“诶?”安月遥接听通讯的手还没放下,“其他地方都已经确定断电了……”
她眨眨眼,恍然大悟般对上牧浔的视线。
——这教堂里果然有猫腻!
成员们按照首领的指令分开,找电闸的找电闸,找暗道的继续在地上敲敲打打,两兄弟噤若寒蝉,一时间谁也不敢吱声。
郁今走过来,敲了下祷告室的门:“这里的电源是单独控制的,没法安全关闭。”
牧浔平静道:“那就强行断了。”
祷告室里也放有几盏烛台,郁今的动作很快,三两下把整间教堂的电路烧了,首领再次伸手拧动,果不其然,钉死在墙上的烛台在断电后变得可以旋转。
如果烛台和烛身都是钉死的,不可能被两个孩子轻易撞跌。
不过三五分钟,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声,几位黑蛛成员围在其中一盏翻转的烛台前,教堂里突兀地裂开一个大洞,洞口却覆盖着一层黑漆漆的玄铁。
通往地下的路……
被锁上了。
郁今蹲下身来研究了下:“这有个圆形印记,是钥匙控制的。”
安月遥:“上哪找这什么钥匙去?能让首领暴力拆卸吗?”
郁今指尖在玄铁上按了几下,摇头否决:“不行,底下可能连通着能够炸毁整座山的火药。”
好不容易找到的暗道,却被一道巨门拦截在外。
围在门边的众人面面相觑,见首领没有阻拦,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一会讨论着钥匙会不会放在教堂里,一会又聊起剩下的时间是否来得及让郁今去把机关破解。
牧浔蹲在那扇玄铁门前,一字不发。
安月遥让黑蛛的成员们去找了一通,教堂里被搜刮得干净,再分一拨人去大公爵的密室里继续寻找,郁今沉默片刻,走向背着他蹲在地上的男人。
“找不到的话,我有把握,三天内可以设计出解密的——”
话音未落,玄铁“轰隆”一声,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轰然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首领面色复杂地从地上起身,垂眸看向通往里面的暗道。
“这……”郁今目瞪口呆,“你怎么会有钥匙?”
牧浔低下视线,缓缓摇了摇头。
有钥匙的人不是他。
……而是云砚泽。
或者说,是被云砚泽托付着,带着那枚戒指远走高飞的副官尤安。
那天,尤安对他说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他,犹豫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被层层包裹的盒子。
愣愣地盯了手里的盒子一会,尤安眼一闭,牙一咬,把盒子推给桌面另一端的首领。
副官偏过脸去:“上将对我下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让我保管好这个,并且永远不能让其他人发现。”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这是……第一次。”
牧浔打开了盒子。
尤安看向他倏然睁圆的一双红眸,视线缓缓移向他的左手:“……和你手上的是同一枚吧。”
在那个牧浔慌乱逃出帝国的夜晚,在那个云砚泽淡声让他“滚”的夜晚——
云砚泽悄悄取走了他的戒指,更换了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进去。
牧浔将两枚戒指并在一起,弧度和流光都打造得近乎完全相似,在军校的几年里,他极少把这枚戒指取出来看过,也就不知道……
云砚泽做的这一切,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
那枚戒指并不是他父母残留下来的遗物,而是凶手耀武扬威留下的罪证,是他们留在牧浔身上的印记。
为的就是有一天,让牧浔亲自走入这间为帝国三皇子打造的实验室,成为他们所期望的瓮中之鳖。
但总有人先他们一步。
那人以身入局,将一肚子的秘密和这间地下室一般,掩埋在厚重的铁门之后。
首领在郁今的询问声中一言不发,最终只轻闭了眼,走入深埋其下的、云砚泽曾经涉足过无数次的黑暗中去。
第66章 阴差阳错
“有人。”
牧浔在门前停下脚步。
地道尽头是另一扇玄铁门,在首领放入同一枚密钥后,牧浔朝身后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与他出生入死过的同僚们会意,纷纷将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
“谁?”
在巨门轰然洞开的瞬间,牧浔一个箭步上前,钳制住门后人的脖颈。
“唔唔——”
手底下的人剧烈挣扎,首领垂下眼去,在他耳边低声:“安分点,不然……”
他的指尖在对方的脖颈上似有若无地点了一下。
黑蛛们无声无息地潜伏进来,被钳制的青年高高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在牧浔松开他的下一秒脚软得险些瘫倒在地。
他心有余悸地抬脸:“你们是什么人?”
安月遥反问:“你又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并不认识他们似的,一个劲往墙边缩:“我是教授的助手,他说有客人过来,让我来这边接你们……”
打头的下属向他汇报:“首领,一切正常。”
牧浔让青年起身给他们领路:“这里除了你和那位教授,还有没有别人?”
“没有了,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
“你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那人茫然眨眼,“我不知道啊,我是为了研学的学分来的。”
什么学分?
牧浔:“……你是军校的学生?”
青年点点头:“对,我叫广乔,是帝星军校的大四生。”
“说谎也不打草稿,”一旁的栗发女孩瞥他一眼,“这地下室在大公爵的庄园里,怎么可能是军校的研学地点?”
广乔看起来却比她更加意外:“这里是大公爵的庄园?”
“怎么可能,”他连连摆手,“这是从学校底下连通的实验室啊,从军校里就可以直达的。”
牧浔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探路的下属也从前方折返:“首领,前面没路了。”
从他们进入这里起就只有一条路直行向前,首领脚步微顿,还没等他们一行人反应过来,身边的青年忽然用力推了一把安月遥。
“老师!快跑!”
广乔的身体撞在身后墙壁,奋力往后一拍,暗道里瞬间弥漫一股刺鼻气味,青年慌里慌张地往他们的方向投来一眼,借着烟雾遮挡身形下蹲。
但就在他想要趁着一片混乱逃生时——
有什么扼住了他的脖颈。
耳边响起一声轻哼,在一片呛咳声中,黑色的精神力锁住他的身形,广乔惊恐地抬眼,对上一双滴血似的红眸,牧浔正居高临下地睥睨向他:“……这就是你的计划?”
首领黑色的长睫没什么波澜地盖了一下:“拙劣。”
他挥挥手,空气中足以致人昏迷的烟雾就这么被黑色精神力消解,跟着他下来的基本都是A级以上的精神力者,成员们面色不善,齐刷刷往广乔的方向瞪来。
郁今自然地接替了牧浔的位置,在广乔刚才按下暗扣的墙壁上敲敲打打,很快找到了另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广乔被精神力锁住的身体蛄蛹两下:“你们不能进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感情这群人早看出了他的伪装,是为了哄骗他才——
广乔一改之前的唯诺,气急败坏:“你们……你们这些叛党,帝国已经是你们的了,为什么还和我们过不去?”
安月遥:“……”
安月遥:“还装呢,都会叫你老师快跑了,我看你清楚得很。”
广乔:“是!老师他是在研究提升精神力等级的方法,但是我们的研究又没有害人,这个项目确实不合法,但只是……只是为了我们这些普通人而已!”
话音未落,郁今已经找到了解开暗道的方法,他示意牧浔等人退后,指尖在凹陷处轻三下重三下地敲打,“咔”一声后,面前的墙体缓缓移开,露出一个远比他们想象中更要庞大、更现代化的地下空间。
实验室里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制服,就这么笔直站在白色空间里,广乔在地上的身体停止扭动,怔怔睁大了眼:“老师?您怎么不逃……”
而牧浔已经认出了他。
“文教授,”他上前一步,黑色的精神力也随之逼近,“好久不见。”
中年人缓缓叹了口气:“我就想到是你。”
帝国已经溃败,还有谁会找到这里来呢?
教授抬起一张满是疲惫的脸:“你是为了砚泽来的?”
牧浔抬手示意队员们停下,独自走入实验室中,文信鸿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牧浔缓慢向他踱步:“是,你没有和帝国一起逃跑,为什么?”
文信鸿:“……我和你有同样的原因。”
牧浔略微眯了眼,他上过这位教授的课,但是很确定自己和他并不熟悉,身后的广乔不解道:“老师,你们认识?”
“解药。”
几息之间,首领已经走到了昔日教授的身前,袖口滑落一枚匕首,被他斜斜插在桌面。
一路过来,并没有其他陷阱。
在首领身后,慎之又慎的黑蛛成员迅速包围了整间实验室,匕首的刀身反射出文信鸿的面庞,牧浔向他伸出手。
中年人略微垂眸,看向他递过来的掌心:“……我没能研究出来。”
他说:“我在这里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如何激活精神力,制毒不是我的项目,这段时间我留下来,也是为了这个。”
在令人无处遁形的锐利视线里,文信鸿转过身去,抱出一沓资料:“这些是我这段时间收集的资料。”
“每个月给他的解药,里面也有加深毒性的药物,我能找到的原料都在这里了,但是哪一项是有用的药物……”
他摇摇头:“首领,交给你的人去解决吧。”
“……”
一时间,进来的众人面面相觑。
牧浔将那一沓递到面前的资料接了过来,递给一旁的安月遥,大概是没想到发展会这么顺利,女孩怔了下,当即领了人出去,命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资料送回赛尼尔手上。
资料的真假还有待验证,而首领抬眸,目光缓缓扫过深藏在山体之中的实验室。
除却中心的区域,还有许多被封锁起来的房间,他问:“当初你为什么要把地址发给他?”
这个问题一直在牧浔心里盘亘不散。
既然是和皇帝见面……
这么重要的信息,文信鸿就随手发了出去吗?
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难以解释,而就黑蛛对他的调查而言,这位教授心思缜密,看上去并不是冒失的人。
这次文信鸿静默了很长时间,他看了一眼门边还被捆着、眼巴巴看过来的广乔,目光回到首领身上,定格良久。
最后,他缓声叹息:“其实这条消息……”
“是想发给你的。”
当时他还是军校的教授,不敢在明面上有太大动作,便私下找了自己的一位学生,问他要牧浔的联系方式。
他带的班级正是云砚泽的班,那位学生便理所当然地把云砚泽的联系方式推给了他,告诉他可以问云砚泽要。
毕竟在军校之中,他们关系好这件事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但冥冥之中,文信鸿没听清后半句话,以为他加上的就是牧浔。
——阴差阳错。
仅仅只是如此平淡的四个字,便荒诞地让他们二人不欢而散,颠沛流离许多年。
首领落在身边的手指轻抽,下意识想要转动左手的指环,在摸到空荡的无名指时又缓缓收回了动作。
“……你又为什么要把地址告诉我?”
文信鸿苦笑:“我说是良心发现,你相信吗?”
首领显然没信,在不远处的广乔就反应激烈得多:“老师,你在说什么呢?你的实验有什么问题,你不是为了我们吗,和黑蛛又有什么关系……”
文信鸿的目光移到他面上,半晌,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广乔他是无辜的,希望你们不要迁怒于他。”
他对牧浔说:“你跟我来。”
首领没动,他指尖微动,抽走绑在青年身上的精神力,广乔愣了下,踉跄着追上来。
“人质,”牧浔向文信鸿颔首示意,“既然要看,就让你的学生也看看。”
“……”
一瞬间,文信鸿面上的皱纹仿佛变得更加拥挤,他步伐沉重地领着二人走向其中一间玻璃室,从里面抱出一个保险箱。
文信鸿:“这些是帝国做实验以来……所有的死亡名单。”
他说:“一开始只是C到B,然后到A,到S,因为你是S级,我们就再从S级的精神力者入手……”
奥利斯家族在位的三百年里,所有已知星系收归旗下,战乱平息,进入帝国的S级人才变得不再那么珍贵,至少——
比不上皇室的血脉珍贵。
要维系统治,奥利斯需要一个话事人,单纯的高精神力者已经不能再让他们满足,他们开始寻找古地球遗留的血脉,寻找能够永久巩固统治、延续血脉的存在。
广乔茫然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您的实验,不是为了帮助我们这些精神力低下的平民吗,帝国不是为了我们,才投资的这个实验吗?”
文信鸿抬起脸,深深地、愧欠般看了他一眼。
首领已经将那本死亡名单翻开,广乔只凑近看了一眼,便捂着嘴连连干呕着后退,他扶着墙壁,几乎要把自己的胃也给吐出来。
图片里死因各式的尸体和大头照满满当当,其中不乏有学校功勋墙上的学长们。
原来就连他们是英勇就义,是死在和敌人的对战中的光荣……
也是假的。
饶是有心理准备的首领都不免为这样血腥的场景沉默数秒,更别说墙边的广乔,文信鸿已经扭过了脸,阖上眼帘,再不敢去看他们的表情。
就算这时候为自己辩解,说最开始他确实是为了实现抱负而来,还有什么意义?
良久,首领缓缓开口,叫来门外的下属:
“……把他们都带回基地去。”
第67章 醒
云砚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身在一片纸醉金迷中,酒吧的工时费一个小时就能有一千,寄回家里的话,足够他的家人使用很长一段时间。
但他也知道,他们没有用过这笔钱。
在困苦的地方,富有本就是一种罪名。
低沉的爵士乐轻缓流淌,在刻意营造出氛围的冷色灯光下,银发的侍者好似一抹月光穿行其中,云砚泽穿着得体的燕尾服,为来往的贵客端上酒水。
一位年轻的贵族借着几分酒意,指尖“不经意”地试图划过他端着托盘的手腕,侍者眼也不抬,手上的托盘便稳稳当当换了个方向,他礼貌地向面露愕然的贵族颔首,面不改色地离开了包厢。
将一轮酒水都送完后,云砚泽倚回吧台边,和他混熟几分的调酒师凑过来调侃道:
“老板把你请来,可算雇对人了。”
酒吧里的营收额都因为他上升了不少。
虽然头一个月因为收不住手,云砚泽险些拧折了某位贵族的手,但在他学会如何使用精神力对他人进行暗示后,这种事情就几乎销声匿迹了。
云砚泽接过对方推来的一杯饮品:“多谢。”
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冰块的碰撞声十分清脆,知道他是学生,调酒师只给他倒了一杯普通的橙汁,然而在云砚泽将那杯橙汁送入口前——
有谁贴在他的后背,从他手中夺过了整杯饮料。
骨节分明的手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蕴含力量感的线条,调酒师有些意外地看着云砚泽的表情从警惕恢复到平淡,甚至还带了一丝隐约的无奈。
银发青年回过头:“你来干什么?”
牧浔已经一口气将抢来的橙汁给喝完,闻言沉默了片刻,将杯口凑到鼻尖,不可置信般嗅了嗅。
“……”
云砚泽稍稍眯了一下眼睛。
他半个身体斜斜靠在吧台上,看着牧浔再三确认这是一杯货真价实的橙汁,再面色奇怪地把杯子放下后,好笑地问:“赚到钱了,跑这来喝酒?”
牧浔:“……我以为你在喝。”
云砚泽指了指墙上的钟表:“现在还是我的上班时间。”
上班时间不能喝酒。
一旁关注着他们你来我往的调酒师也终于找到插话机会:“这杯是我给他倒的橙汁,客人,如果您需要酒水,请直接告诉我。”
牧浔:“……”
在他钻进地缝消失前,云砚泽好心提醒:“这里低消一千起。”
虽然语气很平淡,但牧浔确信他从云砚泽眼底看出几分控诉的意味:
某人连自己的生活都还保障不了,就跑来这里花天酒地?
牧浔最后也没花这一千块,而是换了身燕尾服,陪云砚泽一起打了一个小时的工。
临下班前,他黑着脸把客人塞进他口袋的小费通通交给老板,老板笑得合不拢嘴,不停拍着他肩膀:“你是砚泽的朋友吧,要不要也来我们这里赚点外快?”
虽然这里的时薪确实高到让目前一穷二白的牧浔有所心动,但云砚泽很快替他拒绝了。
二人在回去的路上时,牧浔还是没忍住打听:“你平时就在这种地方工作?”
他木桩似的在酒吧里杵了一个晚上,都没能杜绝四面八方投来猎艳的目光,更有甚者直接上前,询问他一晚的价格。
牧浔的性别取向在这一个小时里流动了八百次,一会说抱歉自己喜欢男的,一会说抱歉我不是同性恋,最后他生无可恋,已经没了和客人扯皮的气力。
所幸云砚泽叮嘱过他,对待客人的态度要好,因此他虽然维持了一晚上假笑,也没惹出什么大事来。
云砚泽将脱下的燕尾服挽在手臂:“不然你以为酒吧是什么地方?”
牧浔:“那他们也会……”他声音无端小了很多,“那样对你吗?”
云砚泽:“……”
云砚泽叹了口气:“不会。”
见牧浔不信,他补充道:“一开始确实有这种情况,但待久了就好,我之前教过你怎么用精神力给别人做潜意识暗示,看来你没记住。”
不知道问题为什么莫名其妙拐到他学业不精的牧浔:“?”
牧浔:“那如果我学会了,是不是能和你一起在这里上班?毕竟刚才老板也邀请我了。”
云砚泽的脚步稍顿了下,他抬起脸,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你想来这里工作?为什么?”
牧浔没意识到他的不对劲,坦诚道:“这里工资高,而且……”
云砚泽:“而且什么?”
他看着牧浔欲言又止地偏过脸,露出一只被黑发遮掩,却仍然蔓延出一点可疑绯色的耳尖:“而且我们能在一起上下班。”
“……”云砚泽看向他的那双蓝眸清凌凌地眨了一下,满溢的不解险些从中溢出,“一起上下班,就为了这个?”
牧浔像是被扑了一盆冷水,和他对视几秒,确认他是在真心实意表达迷惑后——
青年一转身,气冲冲走了。
结果没走几步,他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从转角处兜回来:“愣着干嘛?不回去了?”
云砚泽眨了一下眼。
“……”牧浔粗声粗气,“对,就为了这个,行了吧?”
“晚点宿舍门禁了,你想在外面过夜吗?”
云砚泽并不想浪费这没必要的钱,从善如流地跟上了他,那时候他还不懂牧浔的心思,等到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又面临着一场不可避免的分别。
现在的牧浔……
可没有以前那么好哄了。
回忆里外的云砚泽齐声叹了口气。
他从这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像是又走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再睁眼时,头顶苍白的光晕转了一圈、两圈、三圈后——
他听到一声惊叫:“他醒了!”
很快这惊喜的声音又被下压,一阵窸窸窣窣声在耳边响起,云砚泽的意识慢半拍回笼,认出在他床边的是当初和他同住一间房的赛尼尔。
赛尼尔在一旁的仪器上调整片刻,问他:“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云砚泽摇了一下脸。
他略感困惑地回看向床边的人,他的记忆停留在从地下室离开,毒发的时间似乎因为他驾驶白鹰提前了,所以——
他是怎么回来黑蛛基地的?
赛尼尔哽了一下,目光游移:“……其实你是在我们基地门口晕倒的。”
他在仪器上埋头一顿摁:“你晕倒之后发了高烧,我们检查发现你身上被人下了毒,就给你制出了解药……”
“对,就是这样。”
在云砚泽问出下一个问题前,他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月遥去通知首领了,你先躺一会吧,拜拜!”
最后一声抑扬顿挫,成功将上将的满腹疑惑塞回肚子里,赛尼尔紧赶紧地关上门,捂着心口大喘气。
就算提前预演过——
他也不知道云砚泽第一个醒来会遇见自己啊?!
他应该没露出什么马脚吧?
和门边的安月遥对视一眼,二人换了个偏僻位置,安月遥还在往病房的方向探头探脑,走出二里地也没忍住回头看去:“他没事了吧?”
赛尼尔:“暂时没事了,我先按原先的配方给他配了解药,至于彻底解毒的解药,还得实验多几次。”
他心有余悸地瞪了安月遥一眼:“跑这么快干什么,我差点露馅了。”
安月遥苦着脸给他道歉:“诶呀,你知道我不会撒谎的呀。”
他们老大不知道抽哪门子疯,刚开始还好好的,结果这几天又走了一趟那实验室出来,身边的气压低到能杀人。
安月遥不怕死地偷偷打听过,得知牧浔似乎是得到了关于云砚泽的一手实验数据。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牧浔破天荒地召集了一次黑蛛会议,没和他们聊什么深重的话题,全程围绕着一个中心展开——
把他们得知云砚泽身份的这事瞒一段时间。
牧浔面无表情:“他瞒了我们这么久,我们也陪他演一段时间,合情合理。”
安月遥提出异议:“但是白鹰他也是为了黑蛛,是为了我们好呀……”
安月遥:“……”
她在首领示意她继续往下说的目光里,默默闭了嘴。
托最近这一系列事情的福,她和哥哥这段时间私下查了一下他们老大的往事,不仅知道云砚泽是他曾经的朋友,还知道牧浔在乎过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他。
首领有多在意病床上那位他们也看在眼里。
身份还没暴露前就舍不得他受苦,一早把人从牢里放了出来;身份暴露后倒是生气了,但忙前忙后了一整周都没合眼,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她“哈哈”干笑两声,与一众神色各异的黑蛛精英们面对面,挤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她就多余问那一句。
什么“他都是为了你好”,首领听完火不得冒三丈高!
……到时候烧的第一个就是她!
深受首领不休不眠工作七天影响的黑蛛众人深谙此中道理,没有再像安月遥一样勇敢上奏,纷纷默认了牧浔的意见。
于是乎就有了现在的场景。
二人没聊几句,有人就已经从审讯室里赶到病房外,牧浔气都没喘匀,在见到他们时还是刹停了脚步,先调整完呼吸,再整理了一下身上着装。
安月遥和赛尼尔眼观鼻鼻观心,看天看地就是不和他对视,等到首领一顿捯饬完,施施然推开病房门进去后,才长长松了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一股无言的默契裹挟着他们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而就在房门之后。
听闻声响的云砚泽抬起脸,对上来人的目光,首领步伐从容,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云砚泽看着他走近,牧浔似乎想要找张椅子坐下,但病房里暂时没有配备,他只好别扭地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云砚泽眨了眨眼。
也就在此时——
一股劫后余生的,眼前这个人确实还活着的实感瞬间吞没了牧浔。
在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一切后……
只有云砚泽从湍急洪流里向他伸出手,也被他紧紧攥在其中。
不知是不是他面上的表情太过精彩,云砚泽怔了一下,正想问问他怎么了,就见牧浔直勾勾盯着他,开口道:
“醒了啊?”
尽管对方的语气起伏和面上表情都控制得很好,云砚泽却还是无端从中品出几分幽怨的意味来。
云砚泽:“……”
谁又招惹他了?看起来怪可怜的。
上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在首领控诉般的视线里,还是慢吞吞的“嗯”了一声。
他答道:“醒了。”
第68章 玻璃心
答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房间里静默了片刻。
牧浔的面色并没有因此好看多少,还没等云砚泽开口,面前的人就做了个完全超乎他意料的举动。
首领俯下身来,双臂似有若无地擦着他的腰过去,在云砚泽倏然睁圆的蓝眸里,炙热的体温燎过他颈侧,火烧一般滚烫,他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在有限的视野范围里,只能看见肩上挨着的那颗黑色脑袋。
牧浔的呼吸温热,轻柔打落在他颈边——
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云砚泽的侧脸挨在他的颈窝处,从对方身上过渡来的温度高得惊人,几乎要将他烫伤。
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为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而变得僵硬,云砚泽靠在床背,颈线绷紧,连喘气声都下意识放轻。
牧浔在干什么?
本能驱使他想推开这过于炽热和突兀的拥抱,但他指尖几次抬起,最终还是落回床上。
云砚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怎么了?”
“没什么,”牧浔很快从他肩上离开,结束了这个一触即分的拥抱,“调整一下床的高度。”
……控制器明明在另一边。
云砚泽抿了一下唇,直觉这不是能问下去的问题,他迟疑片刻:“我睡了几天?”
首领已经借这个拥抱迅速调整好了他的表情,简短答道:“一周。”
这么久?这会已经过了毒发的时间才是。
云砚泽下意识试了一下自己的精神海,发现不仅盘亘的几道伤势消失不见,连近来因为毒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也清明一片。
好似一觉醒来,除了身体还不太能行动,他身上的一切伤痛都被抹平,恢复如初。
他面上的表情更加怪异了。
而牧浔正好从角落里拖出一张折叠椅,在他面前坐下,开始了对他的一对一问答:“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首领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定格在瞬间僵硬了神色的人身上。
牧浔轻抿了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耳边,或许和此刻云砚泽的也不相上下。
他想,如果云砚泽愿意向他坦白,那么他也会将一切向云砚泽全盘托出,再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隐瞒戏。
但面前的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惯有的清冷疏离:“不记得了。”
牧浔:“……”
他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眸,云砚泽眸底一片平静,仿佛那些被牧浔探寻到的秘密从未存在过,首领气极反笑,把心塞回了肚子里去。
他问:“好吧,那换个问题,上将现在感觉如何?”
云砚泽微微偏过脸,避开他过于直接的视线压迫,蓝色的眸波澜不惊,却仍然带上几分疑惑:“挺好的。”
他停顿两秒,察觉牧浔没有问下去的意思,不免追问:“是狼蛛给我做出的解毒剂?”
在没有原料配方的情况下,花费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解决了他身上的问题?
分明他也曾拜托尤安把自己的血液送检过许多地方,得到的都是一切正常的结果。
首领面不改色:“没错,”顺带表扬了赛尼尔一句,“我的下属能力还可以吧?”
刚刚才和安月遥脚底抹油离开医院大楼的赛尼尔停下脚步,连打三个喷嚏,在周围成员们关切的视线里,尴尬地挥了挥手。
奇怪,他不是早早溜了吗?怎么背后还凉凉的。
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在云砚泽面前露出任何马脚,除却方才情不自禁的一个拥抱,将云砚泽剧本里那个本应被蒙在鼓里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于是云砚泽也就没有多想,很快打消了其他的念头。
他若有所思般垂眸,牧浔也不催他,反而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往日里都是云砚泽这么看他,反过来之后——
感到浑身不对劲的也换了个人。
云砚泽:“这么看我做什么,首领有事要和我说?”
牧浔:“那倒没有,只是觉得上将可能还有问题要问我,提前思考答案罢了。”
云砚泽确实有满肚子疑惑,只是这些问题曲折缠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他需得小心拨开枝干上缠绕的藤蔓,再逐一试探出牧浔的口信。
他问:“这几天帝国没有新的动作?”
首领点点头:“是,安分得很,上将有什么高见吗?”
云砚泽沉思片刻:“他们已经成功唤醒了异兽,小型的他们尚能控制,但大型异兽很难驯化,帝国也需要时间。”
牧浔不耻下问:“这是你在实验里知道的?”
云砚泽点头,就听他又问:“在实验的时候,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云砚泽尚未清明的大脑花了足足十秒钟来理解,慢半拍地答道:“……没对我做什么,我只是配合实验,试探了部分异兽的能力。”
牧浔没吭声,一双红眸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
云砚泽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他将自己醒来后和牧浔说过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主动岔开了话题:“帝星近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吗?”
首领的声音带着枚小勾,在他面前试探着钓。
“上将之前说选择了我们,”他靠在椅背,声音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所以你询问这些,也是出于对我们投诚的原因?”
云砚泽:“……你的消息只和黑蛛的成员共享?”
牧浔煞有其事地点了头:“当然。”
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云砚泽一时间有些犯难。
在最初的计划里,他会在这几天找个偏僻地方独自死去,但是黑蛛那位制毒师的解药不仅解决了他身上的毒,还把他精神海的问题一并解决了。
也就是说……
他仍然有机会在牧浔知道真相前,把洛斯处理掉。
如果这时点了头答应了牧浔,到时候还要背叛他一次。
落在床上的右手缓缓蜷起食指,殊不知他的小动作被病房里另一个人尽收眼底,牧浔嘴角轻抽,一眼就看出他还在犹豫什么。
八成和他之前的打算有关。
云砚泽毒发的突然,加上牧浔不按常理出牌,将他精心设计的棋局推倒大半,谁知道峰回路转,又给他遇着机会扶正棋盘。
但这次……可由不得他说了算。
云砚泽大概是下定了决心,他吸一口气,正要和首领划清界限——
牧浔慢吞吞地开口:“最近帝星也没发生什么,治安方面也一直很好,非要说有什么奇怪的……郊外发生了一场爆炸。”
云砚泽微启的唇瓣一僵,登时抬眸向他看去。
牧浔却没打算往下说去,点到为止地回过头来,还抽空问他一句:“上将想好了吗?要不要加入我们黑蛛?”
云砚泽:“……”
满腹疑问被堵回嗓子眼里,难得的,他有了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错觉。
但是这件事的后续对他而言很重要。
设定的炸弹会在他离开三天后爆炸,如果一切如约而至,地下室和整间楼房都会毁于一旦,就算还有什么,也会葬身在那场火海中。
他已经提前将和实验有关的资料剪碎,其余的地方也被他浇上汽油,就等着一把火将埋藏的秘密烧尽。
为了套出牧浔剩下来的话,他不答反问:“发生了爆炸,然后呢?”
首领这次不上当了。
不仅不上当,还把一根鬼鬼祟祟摸到他脑后的精神丝扯出来:“想对我做精神力诱导?”
他笑眯眯道:“上将怕是忘了,我如今的精神力等级和你可是一样的。”
在军校的时候,云砚泽尚且没对他做过这样的诱导。
这会儿为了从他口中套话,有人倒是豁出去了。
云砚泽用力抿了一下唇,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那我加入黑……”
“——等等。”
牧浔打断他,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轻轻垂下来,蒙了灰一般黯淡几分,首领偏过脸,声音在空荡的病房里竟然回荡出几分孤寂。
云砚泽:“不是你让我加入……”
牧浔与他同时开口:“我要怎么确定,你不会再背叛我一次?”
云砚泽倏然睁圆的蓝眸里盛满了愕然,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句话怎么会如此直白地从牧浔口中出来?
牧浔目光坦然。
就好像刚才说出那样惊世骇俗话语的人不是他一样,云砚泽还没能从他这样的状态里回复过来,首领又砸下了第二颗重磅炸弹。
他抓住了云砚泽没有吊着针水的那只手。
“你没有按时回来,我以为你毁约了,”被他抓住的手硬邦邦的,连骨头缝里都透露着不安,“反正你也知道我以前的事情——”
牧浔垂下眼睫:“如果你再背叛我一次,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不是吗?”
云砚泽:“……”
怎么不能,他可太能了。
他真的只是昏睡了七天,而不是被宇宙洪流裹挟着穿越到什么异次元了吗?
面前的牧浔和七天之前的像是同一个人,又处处透着诡异,但想起他们说自己忽然在黑蛛基地外晕倒,还因为毒发命悬一线……
云砚泽默然几秒。
是我把他吓坏了吗?
他眼底难得露出两分不知所措来,连有人还在抓着他的手把玩都没有发觉,如果到时候再背叛一次牧浔,他就怎么也说不清了吧?
该死,他怎么忘记对面这家伙还是颗玻璃心?
堂堂黑蛛首领,就这么、这么……
云砚泽一时间陷入天人交战中,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却是心头一点微弱生起的火苗。
如今他身上的毒解了,说明他不必再有要和牧浔死别的场景,如果是这样的话……
银蓝色的眼睫缓缓盖住那一双眸,半晌,牧浔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我要怎么向你保证,说……我不会再离开你?”
第69章 算了
“怎么向我保证?”
牧浔故作思考了几秒,等到云砚泽终于从有些紧张的心情里缓过来,把手从他掌心里抽走,首领才慢吞吞道:“不用保证了,我相信你。”
云砚泽刚刚平复的心情又被提起来,用一种颇为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他:“……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牧浔说,“反正口头上的承诺也是说说而已。”
“……”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确实打得云砚泽有些措手不及,上将那双湛蓝的眼睛盯着他瞧,可惜还没看出什么,又被首领的下一个话题带了过去。
“那场爆炸倒是没造成什么恐慌,不过嘛……”
云砚泽屏息凝神。
“我们查到房屋的主人似乎是你那位副官的父亲,上将这么急切想要打听,是不是也和他有关?”
——果然来了。
云砚泽平静道:“没有,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牧浔点头:“这几天我们也联系了一下房屋的主人……”他在云砚泽略有紧张的神色里叹了口气,“可惜没在数据库里查到相关的信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云砚泽:“……”
他算是确定了,牧浔就是话里有话的点他呢。
上将风轻云淡地往后一倚:“是我把他的信息处理掉的没错。”
牧浔:“……你居然承认了?”
云砚泽:“你问我,不就是希望我承认?”
首领和他面对面地对视几秒,出乎云砚泽意料的,牧浔不仅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好脾气地弯了一下眉眼:“针水吊完了,”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走吧。”
他动作娴熟地给云砚泽拔针,上将愣了一下,还没能从上一个话题里反应过来:“去哪?”
“不是不喜欢这里吗,”牧浔头也不抬,“带你回去。”
之前他确实和牧浔说过,自己不喜欢医务室。
消毒水的气味很容易就会让他回想起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的场景,但牧浔这次不问原因,反而主动提出带他走时——
云砚泽又开始感到怪异和不习惯了。
对方给他取针的动作很是小心,针头离开皮肤的一瞬间,细微的刺痛还可以忽略不计,但首领一双红眸一动不动地定格在他手背,像是燎起一片火,火势从他手背蔓延,滚滚不息。
牧浔还在顺便向他解释:“你身上的解药是暂时的,彻底解毒还需要一段时间,赛尼尔会在这段时间把最后的解药研发出来。”
云砚泽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摆弄。
他打心底觉得牧浔这样亲近的姿态太过诡异,一时间又不舍得抛却这份暖意,只好板着脸装深沉,等到得了允许被从床上解放,才试图撑着身体爬起来。
第一次尝试,他失败了。
毕竟在床上被剧毒折磨了一个星期,就算是他也难以恢复得太快,云砚泽愣了一下,很快要再一次尝试着把自己支棱起来。
首领没给他这个机会。
牧浔抄着他膝弯把人抱起,还没等扑在他肩上的云砚泽挣扎,又眼疾手快地给他安进了一旁的轮椅里。
整个过程没超过一秒钟,云砚泽被他抱小孩似的托着膝弯抱起来,又万分小心地放下,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牧浔理直气壮:“这样省事一点。”
云砚泽:“……”
还是病号的上将没了脾气,也弄不懂牧浔这是闹得哪一出,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往后一躺,而牧浔也放着能悬浮的高科技轮椅不用,开始手把手地推着他走。
冰蓝一片的眸底像是被投落山石,荡开一圈圈涟漪。
在他们回去的路上,二人途径了黑蛛的训练场。
听闻声响,云砚泽往训练场的方向多看了两眼,被牧浔察觉到目光,滚动的两个轮子停下,首领低头询问他意见:“你想进去看看吗?”
云砚泽和他对视,点了点头。
黑蛛的临时基地建在帝国军营附近,训练场更是直接占用了军队原先的,云砚泽曾经对这里很熟悉,短时间内黑蛛并没有大改过原先的设施,他被牧浔推着经过最近的训练场,看见场上正在单练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芙娅,另一个倒也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是黑蛛的一位小队长,似乎叫做尼尔。
尼尔气势汹汹地攻上前,架势摆得很是样子,力道也给得很足,但仅仅是碰了个面,就被芙娅用一只手撂倒在地。
他摸着后脑勺爬起来,唉声叹气:“大姐头,我打不过你。”
训练场旁还围着一圈人,大概都是尼尔小队的成员,成员们脸上各有挂彩,见队长也败下阵来,纷纷自我安慰起来:“队长也打不过啊,还是芙娅姐太强了。”
芙娅却皱着眉:“起来再打!难道你们遇到敌人也这么快认输吗?”
尼尔还没说话,一旁的队员就小声道:“可是我们已经训练整整一个早上了……”
现在已经到午饭时间了。
芙娅深吸了一口气,在地上一群人忍着痛坚持爬起来后,她默了几秒:“……算了,都去吃饭吧。”
“今天是我没看时间,训练过了,下午多休息一个小时再集合。”
“诶?”
以为还要被她操练一番的成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着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一头雾水,一时半会居然没有人离开。
芙娅扭了下手腕,没好气道:“不走是吧?不走就陪我再练会?”
“别别别!”
人群登时作鸟兽散,但一转头又遇上门边的牧浔二人,首领神色如常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全然没有关注他们因为轮椅上某人存在而震惊的模样。
芙娅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两人,摘了手套从训练场上走下来:“你们怎么来了?”
牧浔:“他说想来看看,”环顾了一圈四周,他好笑道,“我陪你练一会?”
周围的成员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场馆里只剩下他们仨和在门边徘徊着没有离开的尼尔,芙娅怔了下,下意识往云砚泽面上看了一眼,见白鹰神色如常,才应道:“行。”
云砚泽全程只和芙娅简单打了个招呼,牧浔把他推到一边,从柜子里找出防具戴上,上将闲散靠在椅背,问道:“你们的切磋有什么守则?”
“没,和你们军队不一样,黑蛛只讲究打得尽兴,”牧浔正给自己脖子上的约束环调整着,“放心吧,她心情不太好,陪她打两把出出气就够了。”
云砚泽欲言又止,想说自己没有担心他,但他的视线更先一步捕捉到牧浔脖颈上那个黑色的约束环,和数日前自己戴的那个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牧浔似乎对佩戴已经习惯了,他指尖拨了两下暗扣,确定不会泄露精神力后走向训练场,一转身,冷不丁对上云砚泽的目光。
“……你想回去了?”
他一时间没读懂云砚泽这个纠结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云砚泽:“……不是,你去吧,我看看你打。”
话一出口他就自觉不对,牧浔却没有察觉似的,反而弯了下唇角:
“又要给我打分了吗……”他拉长尾音,“老师?”
云砚泽:“你叫我什么?”
牧浔:“没什么,你在军校的时候不是很爱给我打分吗,那时候又不是没有这样叫过你。”
云砚泽:“……”
他以前算是牧浔的课外辅导员,由于某人前半个学期自暴自弃,把大一上的课程错过了个遍,为了赶上年尾的奖学金,云砚泽没少花时间陪他单练。
那会他倒是确实会给牧浔打分没错……
——但那是因为期末考的老师们也会给他打分,他只是提前帮牧浔熟悉一下罢了!
训练场里的第一次交锋已经开始,尽管坐在轮椅上,上将仍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像是冰原上的孤峰,身后的尼尔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云砚泽头也不回地开口:“看清楚了吗?他们的动作。”
“问、问我吗?”尼尔左右打量了两圈,确认云砚泽是在向自己抛话后,有些脸热,“首领和芙娅姐的动作都太快了,我看不清……”
云砚泽提示他:“看牧浔的下盘。”
清凉的声音如同一瓢冷水,瞬间收拢了尼尔的注意力,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切磋,芙娅的动作干净利落,但在牧浔的面前,她的攻势好似陷入了流沙一般,怎么都伤及不到首领的要害。
云砚泽:“芙娅的架势很稳,她擅长观察,在战斗前摆出太多的姿势,反而会被她轻易看穿你的意图。”
“牧浔就做得很好,他脚步没有踩实,这样能够根据场上情况迅速作出调整,在战场上,大多时间都是驾驶机甲战斗,但格斗技巧一定是每个机甲驾驶员都需要掌握的。”
话音未落,那头芙娅就已经发动了又一次攻势。
她腿弯带起一阵劲风,往牧浔面上带来,而牧浔不仅没有选择硬撼她的攻势,甚至没有大幅度的去闪避芙娅的动作。
在鞭腿打到他面前的刹那,他的身体如同柳枝一般闪避,顺着腿风袭来的方向,以左脚为轴心划出一个微小滑步,同时右臂抬起,贴着芙娅脚腕外侧,如灵蛇般轻柔迅捷地一缠、一引。
四两拔千斤。
芙娅凝聚全身力量的动作瞬间被他带了跑,彻底改变了方向,二人间的平衡被打破,牧浔乘胜追击,很快结束了第一个回合的较量。
这不是军校里能学到的技巧,云砚泽的目光始终定格在他身上,心想着,这大概就是牧浔在地下拳场那会,为了保命和获胜学会的。
一旁的尼尔已经看呆了:“好、好厉害……”
云砚泽问他:“看懂了吗?”
“刚才芙娅被他逼出了一瞬间的破绽,虽然时间很短,但是被牧浔抓住了,在战场上,机甲之间的高速对抗里,如果你能抓住,破绽就会被无限放大。”
尼尔愣愣地“啊”了一声,才想起他是抱着学习的心思留下的。
但刚才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二人的对决里,根本没有注意到云砚泽所说的破绽。
于是他不耻下问道:“可是,我要怎么抓住这点呢,不管是芙娅姐还是首领,我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芙娅简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又折返回场中,牧浔远远地向云砚泽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再等自己一会。
云砚泽远远地冲他点了头。
上将平静道:“在战场上,总有意外发生,可能是机甲被击落,可能是被迫降落,如果你被拖出钢铁躯壳之外,支撑你活下来的……”
“只能是这些无数次训练的肌肉记忆,而不是所谓的反应不过来。”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这次主动出击的是牧浔,没有雷霆万钧的声势,他瞬间欺近芙娅防守的空挡,那却是个专门设计好的陷阱。
在落入陷阱的前一秒,牧浔迅速抽身旋开,黑发在半空扬起一道飞扬的弧度,云砚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听到身后的人轻声问:“请问……您能当我的老师吗?”
云砚泽怔了下,抬眸看向他。
尼尔显然也被训练场里的对战吸引了,绞着手看他:“我、我也想有一天能成长成首领那样,我会努力的,保证不会让您丢脸……”
云砚泽:“……”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你需要指导,随时可以找我。”
但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场中,第二场切磋也以牧浔的胜利结束,中场休息的片刻,场馆中的黑发男人隔着保护罩,一双红眸直勾勾地向他的方向看来。
尽管隔了一段不远的距离,云砚泽也能看见他略微蹙起的眉心。
他语调里带了几分笑意,委婉地拒绝了:
“老师就算了,有人会不高兴的,”
第70章 以后
“……刚刚你们在聊什么?”
刚从场上下来,牧浔就开始非常不经意地问起。
在训练场里换衣服不太好,尤其芙娅还没离开,牧浔简单摘了身上护具,看见云砚泽带了几分调侃的眼神:“……你在遗憾什么?”
云砚泽惋惜般移开目光:“没聊什么,教他一些实战的技巧。”
牧浔用指纹解锁了脖颈上的约束环,方才动作激烈,难免在他脖颈上勒出一道红痕,云砚泽视线在那处定了会,忽然道:“他说,让我给他当老师。”
牧浔:“什么老师?你同意了?”
云砚泽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凤眸柔和了两分弧度,牧浔擦汗的动作停顿了下,才从激烈对抗中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开始飞快地跳动。
说起来……
他还不知道,云砚泽到底对他是什么感觉。
这人在军校时就迟钝得不行,他三番两次孔雀开屏也被云砚泽误当做是没断奶的小孩求安慰,尽管从那些零散拼凑的记忆中,他知道云砚泽为他做了很多——
但对方不仅拒绝了他的情书,也亲口告诉他“不喜欢男的”。
直到现在,他仍然想要瞒着牧浔,一个人去完成那个所谓的计划。
如果只是报那个零钱包的恩情,这样也太过了些。
可如果不是——
牧浔欺近两步,双手按在轮椅两边,身体微微前倾,修长有力的指节距离云砚泽搁在扶手上的右手只有寸许之遥,云砚泽甚至能感到手背被羽毛抚过似的,泛起一阵痒意。
牧浔的目光有如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逼近,却又被他刻意收敛着,化作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
云砚泽听见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
但那双蓝眸仍然一片清澈的坦荡,他懒洋洋地后仰了头,对上牧浔的视线:“怎么了?”
牧浔笑笑,连呼吸都几乎要落在他脸上:“不怎么,问问小砚老师,我今天的分数能打多少。”
身后的场馆里空无一人,芙娅已经拎着求教的尼尔离开,在只有空气循环流动的声音里,在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距离下。
云砚泽笑道:“一百分,满意了吗?”
他拉长了尾调:“——牧浔同学?”
牧浔怔了下。
云砚泽其实很少笑,就算弯了唇角,大多时候也只是个礼貌而疏离的神态,但在他们眼睫交接的这一刻,却宛若冰山消融,让那双蓝色眼底浮现几分真切的笑意。
牧浔的喉结不明显地滚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垂下眼去,衔住那双淡色的唇瓣,直到它们染上另一种颜色。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缓缓地、下意识地往前蹭了一些,几乎要碰到云砚泽始终没有移开的手臂。
这一点微小的距离在沉默中被无限放大,牧浔甚至能闻到云砚泽身上传来的微凉气息,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他的意识迅速回笼,也止住了指尖向前的趋势。
牧浔在云砚泽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偏了脸,中肯评价道:“……还不错。”
也不知道是针对云砚泽的打分,还是针对他这个人。
正午的阳光落了几缕在训练场内,打落在二人的头顶,镀上一圈近乎透明的光晕,云砚泽看着将要抽身离开的牧浔:“……我没答应他。”
“什么?”牧浔像是没反应过来。
云砚泽:“我说,我没答应当他的老师。”
他当着牧浔的面动了动唇瓣,却没有继续把话说完,这次持着钓竿的人换了一个,而被他看中的鱼愣了两秒,下意识咬杆:“为什么?”
“因为……”云砚泽慢吞吞道。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臂主动向前挪移,撞上牧浔还没来得及移开的指尖,热意从肌肤相贴的地方蔓延,银发男人抬了眸,认真地回看向他的眼睛。
牧浔的神色一瞬间紧张起来,红眸也开始动摇,就听云砚泽平白直叙:“因为没有时间,不过我告诉他,随时可以来问我。”
牧浔:“?”
牧浔:“……”没了?
合着这家伙卖半天关子,就为了逗他玩呢!
他面上表情五彩缤纷,咬牙切齿地“呵呵”两声:“挺好的,看不出上将刚加入,就开始关心黑蛛的成员了。”
云砚泽不应他这一声恭维:“不敢,如果首领不满意,还是让他另寻高明吧。”
牧浔皮笑肉不笑:“我有什么不满意的?上将这么关心我的成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砚泽若有所思般眨眨眼:“那我把他叫回来,答应他如何?”
牧浔:“……”
他深吸一口气,瞥见云砚泽眸底那抹玩味的笑意,确认这个人就是在逗他玩,气不打一处来,面无表情道:“……随便你。”
说罢就从云砚泽的轮椅前起身,牧浔把卸下来的防具都放回原处,黑色的精神力钻进轮椅的控制器里,开始替他操控着这台巨物。
云砚泽倒也不是真想惹他生气,只是醒来以后处处被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就起了点坏心思。
他瞥一眼身后的牧浔。
首领已经不再给他手推轮椅了,那缕黑色的精神力左上右下,把他坐着的这具高科技产物操控得四平八稳的。
云砚泽默了默,叹了口气:“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交流,也不会去当谁的指导老师。”
约摸过了整整一分钟,身后才传来首领硬邦邦的一声“哦。”
云砚泽思索片刻:“不过有一个人例外。”
这次牧浔回得很快:“谁?”
意识到自己似乎再一次咬了勾,首领沉默两秒,正要给刚才的那个字找补,就听前面传来一声并不响亮,却足够他听得清明的一个字。
“你。”云砚泽说。
牧浔:“……”
上将的声音裹着淡淡的无奈般:“没办法,谁让我答应得太早,改不了了呢?”
十年前,牧浔向他“求教学”的时候,云砚泽大方地把年级第一的笔记和实战技巧都教给了他,得到一声有些青涩而别扭的“谢谢小砚老师”。
十年后,身后的人和当年倒也没有变太多。
就是不太好哄了,一个人生气和受伤也不肯告诉他了。
已经到了春季末,帝星的晚春仍然没有太热,正午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缓缓交叠在一起,牧浔跟在他身后走着,心神颤动下,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云砚泽在母星的时候,似乎问过他,为什么要叫Wind“老师”。
他那会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是因为云砚泽很爱给成员们布置作业,也说过自己的老师已经死去,现在想来,云砚泽当初问他为什么他没有跟着叫的时候……
是不是隐隐约约也有些期待牧浔能认出自己?
但就算在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牧浔也很少用这个称呼去叫他。
首领的脚步停了下来,千言万语跑到他的喉间,面前坐在轮椅里晒太阳的人却毫无知觉,甚至还随口问了句:“你的下属,她心情为什么不好?”
他许久都没有听见牧浔回答。
云砚泽有些奇怪地转过头去,看见首领仍然停在原地,他的轮椅也在不久前停下,但……仍然和牧浔隔了一段距离。
那双藏在黑色发梢之下的红眸遥遥看过来,像是一双暗色的红水晶,满满当当地折射出云砚泽的影子。
他们隔了很远,似乎又离得很近,近到云砚泽能够察觉一股无言的情愫悄然弥漫,牵引着他撞入那一双有些悲伤的眼睛里去。
……他刚才说错话了?
还是说,牧浔确实不希望还有其他人能成为他的老师?
云砚泽略微回忆了一下,当年那声“小砚老师”还是他开玩笑一般对牧浔说,如果想要他教导,是不是该叫一声老师?对方才说出口的。
如此看来,自己这样试探确实不太妥当。
他和牧浔几乎是同时开口:“你……”
云砚泽:“你先说。”
牧浔清了清嗓子:“因为快到她妹妹的忌日了,芙娅她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有些不好受。”
“妹妹?”
“嗯,”牧浔走上前来,推着他往前走,“在一次歼灭星盗的交火里,走投无路的星盗挟持了她年仅五岁的妹妹。”
“当时星盗提出谈和,但是帝国无视了他们发来的通讯,也无视了他们手上的人质,向飞船发射了流弹。”
“……”
“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知道的人也不多,毕竟以帝国的能耐,封住知情人的口舌还是很简单的。”
一语毕了,牧浔低头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
云砚泽沉默几秒,摇了摇头。
他语调莫名有些低落:“我不知道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牧浔奇怪道:“……你当然不知道,二十年前你还在甘羽星吧。”
就那里的封闭水平,他能知道就有鬼了。
而就算是事情发生的当时,也没有在星网引起任何波动,帝国的战报里只刊登了战胜星盗的消息,至于星盗手里是不是挟持着一个人质,而人质是死是活,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云砚泽仍没有说话。
从牧浔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银色的发顶,被太阳照出一个小小的光圈。
他蓦然想起,在不久之前,他还质问过云砚泽有没有参与帝国的那些腌臜事中。
那会的他才从图子尧口中得知父母的死亡与帝国有关,那样一把不讲道理的火,烧了整整两个小时,却被伪造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无人敢深究的意外。
当时云砚泽说,他没有给帝国做过这样的事。
但……
怎么可能没有呢?
为了获得帝国的信任,为了获得每个月一次的、那颗救命的药,云砚泽看见的、知道的只会比他更多,也更要不堪入目。
帝国将牧浔的身份信息共享给他的那一刻,死亡的丝线就在云砚泽的脖颈上缠绕。
为了控制他,他们给他下了毒,给他的母星安上炸弹,只要云砚泽有一点想要反抗的念头,他所拥有的一切就会在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云砚泽当年在军校里的愿望……
是加入帝国,是站在更高的地方,去为他荒凉而封闭的母星带来一线生机。
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
云砚泽听见牧浔说:“云砚泽,和你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你救了很多人,”
那些要被帝国处死的刑犯,要被帝国逮捕的多里安,还有他。
“就算有什么,也不是你的错。”
“况且,你现在加入了黑蛛,”牧浔没有去看他诧异抬起的目光,缓声道,“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你再也不必一个人背负,这些本不属于你的重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