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又有皇储之争,这不是善事。
段之缙必须承认,纵然当今皇太子有种种缺点,但他并没有过错,倘若贸然废长立幼除非幼者为嫡子,否则无论怎样也说不过去。
当今越过誉王继位已经引起过轩然大波,但好歹誉王什么德行大家也清楚,但若在当朝出了太子无故被废的恶政,纪禅的名声不要紧,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不好的先例才是难办的事情。
嫡长子继承千不好万不好,胜在稳定。
但要说段之缙就支持苏橙吗?
那倒也没有,苏橙显然是个棒槌,哪有把臣子间的小话儿跟皇帝说的。
“不过你的嘴也太不严实了些,是连襟又不是亲兄弟,你跟他说这干什么?”
方叙墨气道:“若不是为了灵慧妹妹,我岂会跟他说这个?罢罢罢,何该是他们家倒霉,只可怜了灵慧……”
政|治上的悲剧就在于一旦失败往往没有重来的机会,家里的蚯蚓都要被斩成两截。
段之缙不置可否,十年的变化何其巨大,不是他说丧气话,“段之缙”都能做封
疆大吏了,皇太子未尝不能登基。
“你自己小心行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根本没必要如此早的下水。只要你们公主还爱重你的好颜色,拖上个七八年待局势再明了些又何妨呢?”
方叙墨沉默良久,在他心里什么时候下场,得到的回报可是天差地别。
这年头会办差倒是在其次了,会站队才是真本事。
段之缙劝了他几句便回去睡觉。
翌日醒来,大家聚在一起商量选小活佛的事情。
仁通法师是十月份圆寂的,那么也就应当选十月份出生的孩子统领这个地方,摆在他们面上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选哪一个阶层。
若是选贵族叫既得利者再得利,的确能够叫他们归降,之后的治理也不会太过艰难,但他们能够心悦诚服吗?能对朝廷忠心耿耿吗?
若是选穷苦的穹迦人,问题则为之一变:这些一穷二白的孩子被选出来,在当地并没有什么威望,如何能够被认为是活佛转世呢?
若是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段之缙宁愿选择先难后易从长远处打算,也不愿意等到穹迦贵族们成了气候才兴起战争。
他想了又想问道:“大慈悲寺可有仁通法师的子弟或者是其他服侍的人。”
唐馥答道:“自然是有的,他的弟子妙法、常法就在大慈悲寺内。”
“他们在信众之中的名望如何?”
“虽不及仁通法师,但是也有一二的号召力。”
段之缙道:“这样的话,叫他们跟着军队去迎接转世活佛倒是有几分可行性,不过真正有效的恐怕还是要制造祥瑞,毕竟活佛降世总会有一些神而又神景象出现。”
段之缙只是监军,找活佛的事情他不会去参与,不过有些事情却还要叮嘱一下。
“小活佛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中清楚,我的心中也很明白。但事情要做圆满,将转世活佛带回大慈悲寺的时候,一定要诚心供奉,即便是演也要演出来个虔诚万分。”
这些打仗的除了怕皇帝,还能怕个谁?造出来那些杀业,别说是活佛了,就是真的释迦牟尼来了,他们也不怕。
方叙墨笑道:“你不放心他们难道还不放心我?这一次我会跟着去的,至于怎么照顾转世活佛,小孩子还有什么不好伺候的呢?我伺候我儿子,伺候三皇子,都是手拿把掐。”
于是过些时日大军开拔,军事上的事情自然不用段之缙管,但是一切的管理包括行军过程中有无侵扰当地的百姓等事宜段之缙都要具折上报。
也是因为有了监军的,唐馥特意叫手下的将士们收敛起来,没有侵犯一家一户。
与此同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段之缙也收到了稻花开放的消息,可王章的信叫他心里大失所望。
授粉之后,这一茬的稻花竟然有一多半都是有花药的,并且花药发育得极好,摘下放入水中很快就荡起了一小片黄色的涟漪。
最后得到的不育株总共也就不到百棵。
但幸好王家外祖很快送来了大江南北十几种稻种,也已经播种下去,近日授粉完成。
一棵稻子平均分配四五棵不育株,现在已经做好标记区别开来,只希望第二批能出现什么奇迹,选育出能够使后代全是不育株的品种,或者出现段之缙设想里的祥瑞。
南诏那边王章农夫做的热火朝廷,穹迦高地上唐馥与当地崇信佛教的奴隶相互配合,战事推进得极快,等到八月份初的时候,秋风扫落叶一般扫清了一半多的土地,还将小活佛送到大慈悲寺教养。
苏橙和方叙墨将他送回,不到一岁的奶娃娃,在金箔漆的轿子里坐着,被仁通法师的两个弟子护持,一路到大慈悲寺来。
段之缙左看右看,不见孩子的父母,问起来。
苏橙道:“活佛怎么能有父母呢?我们特意挑了孤儿。”
“那你们怎么制造的天生异象?”
方叙墨把孩子抱下,让两位法师弟子抱着带入禅院中去,这才答道:“妙法和常法两位禅师拜见他的时候,我让人在山上安置了炸药,只要他两位一下拜,立刻点燃炸药,当是时山崩地裂,岂不是活佛降世的征兆?”
段之缙失笑:“也就是仗着这边没怎么见过火药罢了。”
方叙墨顾着和他吵嘴,苏橙却打断了他们,“我们在前边的军帐收到圣旨。陛下的旨意是叫你不要着急进京述职,只要今年冬至祭天之时能够回去就行。”
方叙墨叫他闹得无趣,倒也不屑于和他说话,跟着段之缙笑道:“允生兄,你的造化来了,哪还见过皇上这样殷切叮嘱一个臣子赶过去祭天的呢?我想今年的宫宴,也必是你紧挨着陛下坐了。万望皇太子也能在你之下。”
这话说的,苏橙瞧着方叙墨嗔道:“皇太子殿下是储君,臣子岂能与太子相提并论?方大人,你这话就有些僭越了。”
方叙墨眼一眯,“好妹夫,你着什么急?还是说又想着跟陛下告状?只是可惜你的忠心耿耿,陛下倒能体谅我嘴上没个把门儿,喜欢实话实说。”
整个寺里都是火药味儿,段之缙大声念一句“阿弥陀佛”,蹙眉恼道:“我佛在上,你们就当着金像的面兴口舌之争?小心你两个下拔舌地狱吧!”
又拽着方叙墨走,恐吓起来,“你真是疯了,苏橙一拳打死你两个,你怎么敢和他吵嘴?”
方叙墨拍拍身上的衣服,“怕什么?他倒是敢打我吗?太子忠心耿耿的狗,只可惜主子扶不起来。你本就和此事无关,只等着十月带着小活佛布扎拉依回京去,不用担心我。”
段之缙真想给他一嘴巴子,都已经靠着灵寿公主吃香的喝辣的了为何还不安安生生地干活?好言好语说了一顿,最后了悟,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还是好好打算自己的稻子吧。
十一月初的时候,第三批稻子就可以收割了,而那个时候品质优良的混种到底能不能出现也全都能住知道结果,多少给以后的操作提供些思路。
段之缙写信回去,叫王章仔细观察,只要第三批有双穗或者是格外大的稻子就命画师作图,然后将稻穗摘下来用锦缎包好,一路北上在冬至前送到京城。
倘若没有那就画耕织图来,把民众欣欣向荣之景象全部展现在纸上。
在段之缙焦急的期盼中,第三茬稻子终于挑好时机种了下去,一直到抽穗的时候,王章写信来说,有一个混种发芽率极低,但是抽穗时候竟然全是多穗,双穗有五,三穗有二,画像也将在十一月中旬完成,到时候会连同稻穗一起送往京城。
然而能够稳定遗传的不育株还是没有发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半是不育品种。
没有稳定的不育株,是可能出现稳定的杂交水稻的。
段之缙安慰自己不要着急。这种事本来就急不得,杂交水稻技术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也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得以实现,自己若能够在十五年内完成,已经是得天地之造化了。
这期间,段之缙还给小活佛过了个生辰,等到十月中旬的时候启程带着小活佛往京里去,过了长江的时候,终于拿到王章送来的画和装在锦盒中的稻穗,各个都是沉甸甸的。
若说一株是巧合,那么五株定然是天意了。
王章也是机灵人,知道本地的画手是写意风格,特意从岭南那里找的洋人画家,七棵稻子栩栩如生,虽没有本朝的意境,但是却有真实感。
段之缙看着那七株稻穗,几乎要流下泪来。以后谁再敢说什么天人感应的话,那就纯粹是和上天对着干了。
这一路上还得教着布扎拉依说话请安,即便他年纪小但该有的礼仪决不能马虎,等着小孩子叭叭着小嘴终于会说那两句汉话,这一行人也终于赶在十二月冬至之前到了京城。
不过说来好笑,段之缙教的话并没能用上,纪禅一见布扎拉依便叫免礼,抱着一个
刚能被人扶着走两步的孩子痛哭流涕,怀念仁通法师。最后捻着自己的十八子念佛,“我佛慈悲以真身现世解救穹迦,可怜布扎拉依,日后就同朕的儿子们一起在尚书房读书吧。”
说完他擦擦眼泪,忽而一笑,“把布扎拉依送到承乾宫,叫他和奴奴碰碰面。”
也就是他的一些恶趣味了,倒想要看看自家那个“小和尚”和别家的活佛碰上面会有什么趣事。
第132章 132布扎拉依被领着去承乾宫,……
布扎拉依被领着去承乾宫,皇帝才看向抱着两个锦匣的段之缙,打量两眼将茶碗磕在案几上,问道:“到底是什么宝贝东西叫你如此珍重,见了朕都不肯放下。”
段之缙捧着一长一短两个匣子上前两步,“回皇上,西南边徼,仰赖圣天子德化覃敷,雨调雨顺,臣总督府一处近郊旱田中得见双穗、多穗嘉禾,谷粒圆实,系自然生成,非人力所能伪为。臣查《礼斗威仪》有云: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升平,则嘉禾并穗。今我皇上宵衣旰食,重农贵粟。德泽所被,故使炎徼遐荒,亦现灵瑞,实乃天心昭应,圣德感通。”
他说的时候,皇帝便有些喜不自胜,等着他打开锦匣,只见猩红毡子上躺着几株并穗稻子,黄澄澄地映在人眼中,皇帝便更坐不住了,趿拉着鞋子下地去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检查,的确是天生二穗并无作伪。
要说他信吗?
纪禅对天人感应一说自然是不信的。哪一年没有大灾小灾,若真是天人感应他不知道下多少道罪己诏。
就算是真的有天人感应,他也决不能承认。
可如今双稻在前纪禅却高兴到有些失态了。无他,和段之缙打着同一个主意,堵死朝中大臣们的嘴。不仅是改土归流的事情,还有日后太子的事情。
这么一想,段之缙可真真是忠臣能臣,什么样儿的难事都能给君父解决,便亲自拖着他起来,拉着坐到自己的榻边。
“跟朕说说是怎么找着的?”
段之缙道:“臣愚钝,在西南改良稻种,结果高产的稻种没改良出来,试验的田里竟生出了多穗的稻子。臣之家仆上报,臣想着定然是我圣主德感天地,才叫上天生此嘉谷。”
皇帝的注意力被牵扯到改良稻种上,要知道不仅西南段之缙在改良,宫里的农官们也在想办法改良稻种,但是从前朝开始就没什么进展。
他叫吕太清上茶,好奇问道:“改良得怎么样?”实则没有什么期望就是场面上表示自己的重视。
“还是有些麻烦,不过若能成功,臣想大概能将产量提高到原来的一倍半。”
“多少?!”
“回皇上,一倍半也就是北方的亩产也能达到三石以上。”
纪禅听着没说什么话,只颤抖着手去抓桌上的茶碗,结果一个不慎把茶水洒到了龙袍上。王贺赶紧上擦,却被他笑着拂开,“不妨事,不妨事,朕这是高兴的……高兴的。”
等着出了点儿小差错他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问段之缙道:“你怎么如此确定?”
段之缙暗想:“我这都在现代的产量上减了不止一半了。”但他嘴上却说:“回陛下,臣之试验田中还有众多的稻子,其中有一些是能够达到这个产量的,所以臣想应当不会有差错。”
段之缙又将杂交水稻的步骤细细地讲给皇帝听,若要问什么原理,那段之缙哪儿知道?他能记得步骤还得是科技史学得好。
幸好纪禅也不多问,他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太大,只振奋道:“原来这瑞稻不是天赐给朕的,而是你献给朕的!”
“好!好!好!”
纪禅在金砖上来回踱步,又猛地停下转向段之缙说道:“若你能做成,赏什么也不为过!”
可是赏什么呢?
允升已经是一品了,等着摊丁入亩之后入阁,入军机处也是理所应当。
封爵?一等公?
可这样似乎流于俗套,毕竟武将封一等公者并不少见,可改良稻种的功劳岂是军功能够相提并论的?
皇帝灵机一动抓住了段之缙的手,“若你真能干成,朕不仅叫你的子子孙孙都继承一等公的爵位,世袭罔替!朕还叫你陪祀太庙,叫你受我子孙后代的供奉,与国同休!”
配……配享太庙?
这四个字对别人说了自然是无上荣耀,但段之缙的重点却在前边——世袭罔替的一等公。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虽说段诠也不一定是不争气的儿子,但总得为着他考虑,毕竟段之缙就打算要这一个孩子了。
皇帝大发议论好长时间,好容易平静下来,心率一下降,便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一手撑着桌子坐下,一边小口嘬着茶平缓,段之缙为他抚背。
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身子怎么就这样了呢?
段之缙想起方叙墨的话,劝道:“陛下,丹药到底是损身子的东西,只能解一时之急,不能当做平常之药使用。”
他这一激动就要倒的样子,应当是心脑血管出了问题。皇帝却说不要紧,“只是近些年来事情繁杂,朕做提神之用罢了,穹迦的事情一摆平,大军还朝也就没有旁的要紧事,到那时朕的身子自然好转起来。”
“对了,你夫人可将摊丁入亩的事情与你说了?”
段之缙有些怔愣,回道:“臣在高地上……说来惭愧,近两年来只通书信,未曾见过面,到了高地上之后更是连书信都少见了。”
“那就是不知道了?你替朕办差,你媳妇在两省做摊丁入亩井井有条,岺州入国库的赋税就有四十余万,今年也没吃外省的协饷。还有茶山,朕要说什么好呀!”
他皇帝说着又激动,“茶税缴上了一百余万!”
“是,臣不及夫人远矣。”
蘋儿的确是聪明,她请示过皇帝之后用皇家贡茶的名号卖茶,不但将茶分成三六九等,且在每一座山头都选了几棵上等的茶树“封”为贡树。
树上顶顶好的叶尖儿专门进贡给皇上,剩下的茶叶炒制之后用奇高的价格出售。
破天荒的价格自然会引起人的好奇心,只要有人问,那就有人答。
您能和皇上喝同一棵树上的茶叶,您说贵不贵?
这样便有人出价买,但官铺不会直接卖出去,而是选定好日子,挑一个好地方拍卖。
都拍卖了,自然是价高者得,最巅峰的时候,一两茶叶卖出了几万两白银,倒不是因为它的品质多么好,全是凭着在这些叶子旁边,有叶子制成了贡茶在皇上的茶碗里泡着呢!
商人们为了卖出高价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岭南的商人,他们和洋人通商才是宰人。
要知道,洋人可从没有买贡茶的资格,这一朝放开自然是漫天要价。
“你的媳妇就是一品诰命也担当得起……”
段之缙欣喜下拜,“臣谢主隆恩!”
“别急!朕还没说完呢。她有这样的功劳和苦劳,闹一个诰命有什么意思?像是你给她挣得一样。朕要给她封夫人!章明夫人!这是她自己挣来的。”
段之缙大喜过望,又磕头谢恩,皇帝叫他不要多礼,又问了一些话才叫他回去。
一路上寒风刺骨,但也实在是“春风”得意。
回到家中,不仅有母亲、侄儿等在等候,云霓、谢征舆甚至是段之绪也在等着兄长归来。
见了段之缙有些兴奋地迎上去,但很快便愧疚地低下头。
段之缙和母亲对视一眼,“弟弟这是怎么了?”
段之绪道:“弟是不争气的东西,靠兄长的功劳蒙皇上圣恩入国子监读书,等着两年后就要参加吏部大考,入朝为官了。”
“你这话说的,若不叫你去难道叫你儿子去吗?他才腿那般长能进去洗衣服吗?”
段之绪脸涨得通红,“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道叫我的锁儿去?”
段之绪更说不出话,段之缙这才笑道:“你是我的兄弟,我和你嫂子在外,家中事务全由弟妹操持,孝顺母亲的事情也全是你们来做,若说谢字,该我谢你们才对。”
真要因为当官传出来不孝的名声,那才叫段之缙欲哭无泪呢。
王虞叫他们都进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么客气做甚?你二哥长兄如父,照顾你全是应当。而你做弟弟的自然要敬爱兄长,这也是本分之内。”
等着进了屋,长高不少的珠珠上来请安,身后跟着一个小弟弟,小弟弟后边还有好几个乳母,其中二人分别抱着一个婴孩。
段云霓拉着那个小男孩儿上来磕头,男孩儿的气质很像四皇子,都是弱弱的样子,脖子上挂着一颗虎牙,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是谁。
“好心肝儿,好安安,叫舅舅抱一抱。”
安安怯怯地躲在父亲身后又跑到王虞怀里藏着,珠珠拉着二叔的袖子撅撅嘴,“弟弟胆子小,二叔别吓他,我给二叔看妹妹,是我的小妹妹。”
身后乳母抱着的两个女婴都一般大,原来一个是侄女,
一个是外甥女。
“好看,都是小鼻子小嘴,浓眉大眼的,定然是标志的女儿。”
段之缙挨个抱一抱,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饭又闲话几句,这才能够回自己的致远斋歇息,第二天又得跟着皇上去圜丘祭天,实在疲乏不堪。
先斋戒三日,而后祭天大典,皇帝为了压灭朝中的流言蜚语竟然将多穗图和稻穗一并呈现给上天,段之缙好好出了风头。
等到除夕日宫宴,虽没有叫皇太子殿下避开,但也如方叙墨所料紧挨着皇帝坐,就在诸皇子之下,文臣之中首屈一指了。
宫宴上的熟人很多,陌生人也极多,段之缙在翰林院官员当中看到了蒋育成先生,和同僚们推杯换盏,又时不时往这里看,和段之缙对视一眼之后遥遥地祝酒一杯。
段之缙赶紧饮下。
除此之外,似乎并无风波,但宫宴刚刚结束他就听得两声重叠的“允升”,回身一看,是秦先生、蒋先生和一位不认识的大人。
第133章 133“蒋先生,秦先生……
“蒋先生,秦先生?”方才在席上不敢去打招呼,现在见了两位先生段之缙赶紧行礼,“多年未见,先生们身子如何?”
秦先生拉着他的手道:“我的身子骨一向康健,只是肺多少有些毛病,并不妨事。”
“那可要戒了旱烟、水烟,不要再叫先生的肺吃累了。”
段之缙又看向蒋育成,蒋育成大冬天地摇着扇子,竟显出了几分拘束,“我也好我也好……对了,这是翰林院的学士丁大人,是,呃,是太子的师傅。”
段之缙浑身一个激灵,眼睛一眯咧出一个笑,“丁承祖丁大人?”
丁承祖板正着一张国字脸,干干巴巴道:“正是在下。”
“大人们找我有何贵干?可是秦先生想着找学生来喝酒?”
他话一转,一下子把蒋育成和丁承祖都抛开了,秦行摇摇头:“非也非也,是绥王小殿下叫你来着,我们不过是个跑腿的。”
绥王?怎么扯到绥王那里了?
既然是小王爷召见就没有不去的道理,虽然心中无限疑问,段之缙还是跟在秦先生身后随他去了。
结果远远看着那轿辇,段之缙真想扭头就走,被丁承祖一把钳住手腕。
段之缙也不是几年前那文弱书生了,他在西南那苦地方爬的山比在场的诸位走的路都多,胳膊一缩差点把丁承祖拽到在地,两个人才扶住了他。
“哎哎哎!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秦行一巴掌拍上段之缙的后背,“小心着点儿,给我们丁大人拽倒磕伤了,唯你是问。”
段之缙顾不得师生情面,低声质问道:“这是去见绥王还是皇太子殿下?”
段家非世卿世禄大族,抗风险能力极差,自己压根不想卷入这场斗争中,万一出个意外,连和方家一般存留都不可能。
再者自己也根本不必卷入这场斗争。
“先生!秦先生!我可是您的亲学生!您看前边那杏黄轿子,这是绥王能用的吗?”
秦行还是拉住他,“你是我的亲学生,我还能害你吗?你听我的,去拜见一下咱们就走。”
段之缙将信将疑,还是跟着去了,杏黄轿子里钻出来一个小脑袋,手上挂着一串粉色碧玺十八子,而后又拱出来一个小脑袋,正是布扎拉依。
“王爷,段之缙到了。”
这样小的王爷,又在皇太子的轿子中,虽两年间变化不小,段之缙也猜出了是谁。
“臣段之缙拜见绥王殿下。”
“起来吧。本王只是听说你已经回京了,想见见你罢了,还要多谢你两年前开解本王。这串十八子赐给你。
段之缙接过谢恩,小王爷又问了几句佛法上的事情,他一知半解,小王爷对佛理之见解却不是段之缙能比的,两三句把他问得哑口无言,顿时有些失望。
轿子里传来一声轻笑,一个男子清亮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轿帘传出来,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着小王爷回到轿子中,又把布扎拉依扯了回去。
而后段之缙只听见他低低的嘱咐声,“你们两个安生些,外边天寒不要伤风才好。还有你,成日谈佛论道,可段大人不好这一口,你这般诘问岂不是难为他?若要问对着你的师傅问去。”
话音落下一阵,从里边走出了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一身杏黄色服饰一丝褶皱也没有,面上笑意盈人。
正是皇太子殿下。
好家伙,这轿子里挤着三个人!
段之缙心里有些嗔怪秦先生,身子却赶紧下拜行礼,“臣段之缙拜见太子。”
还不等膝盖着地,便被太子扶了起来。
“你是父皇跟前儿第一得意的能臣,又为朝廷立下种种功劳,不必再拜了。孤常听父皇说摊丁入亩的事情,只是到底不如办差大臣亲自说,不如你跟孤讲一讲。”
段之缙讶然,大冬天寒风里还有这样的闲心?只是自己也不好拒绝,将事情细细地汇报一番。
也是他的过错,方才皇太子表现得实在好,段之缙便以为是皇帝要求太高,汇报起来就细之又细,事情复杂了起来,眼见着太子的眼神逐渐清澈又慢慢涣散,段之缙恍然大悟,后来的事情长话短说草草做结。
怪不得怪不得,段之缙若是没记错,皇太子也三十多岁了,现在听个政事还如此费力皇帝他就不可能满意。
皇太子没话找话硬拉着他说了几句,临分别时握着段之缙的手叮嘱道:“若你在西南有麻烦,大可来信找孤,孤定然是竭力相助。”
段之缙顺势下拜,不留痕迹地把手抽出,“太子看重臣是臣的福气,只是臣之一身一命皆为陛下所赐,陛下也惠爱下臣,曾有诏叫臣不要乱找门路,一切事情详细报于陛下。”
皇太子脸色一僵,脸瞬间耷拉下来,再也不想管段之缙,却被丁承祖瞪着行动,有些不情不愿地将他扶起来。
“那就……那就这样吧。”
丁承祖和蒋育成恨不得拍他的脑门,最后还是把那口气憋下,看着秦行携段之缙离开。
段之缙一路上脸色不好,脚步飞快,秦行到底年纪大了有些跟不上,出声抱怨道:“走那么快做甚?你家里也没你媳妇啊!”
段之缙猛地回头气道:“先生啊先生,我!”他想张嘴说些什么,又实在不敢相信秦先生也扯进了这样的事情里,最后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儿!”
秦行呵呵一笑,“你呀你,还是太年轻了,只知道闷着头办差,问问家里人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遭人欺负,却不知道多记挂着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这次考试又没中?”
“学生自然知道。”
“那你知道国子监的生额是怎么来的吗?”
段之缙心内一沉,“是太子?”又深觉不可能,“别的不说,学生还是了解母亲和弟弟的,若受人恩惠绝对不至于不与学生说。”
“若他们压根不知道呢?”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秦行娓娓道来:“你弟弟落榜的消息,除了几个亲友也没人知道,朝中更是不知道这号人,更何况皇帝了,他更不会关心这个。但别人不关心有旁人关心。皇太子在侍奉的时候突然说起了这个事情,求陛下体恤功臣,为你弟弟赐一个生员的名额。皇帝还觉得他长进了呢。”
段之缙心中火气,真够有意思的,什么都不说,叫人平白承了你的情,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秦行又道:“他在皇帝跟前儿说尽了你的好话,今年有些弹劾你的折子也是他在压,在众人面前为你求情。即便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你身上也盖好了皇太子的章,是皇太子的人了。”
段之缙回想刚才的情景,有不少“外人”在,今日的对话很快便能传到皇帝耳中,算是一个不留痕迹的表忠心的方式。
他现在露出了笑模样,“我便知先生不能害我!只是皇太子在京中,而学生还要回南诏,总归是防不胜防。”
“所以你要找时机跟皇上谢恩,把你弟弟的事情说清楚,告诉皇帝你是丝毫不知情的。平日里也要多表忠心,但一旦问到和皇太子相干的事情,那就是一问三不知。”
段之缙深鞠一躬,“多谢先生,学生明白了。只是蒋先生他……”
“何止蒋育成,还有李显宗呢。”
“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人都是经史子集、诗书讲义吃透了的人,最重礼仪教训,皇太子再不好只要他没错就不应该被废黜,已经连着几次为陈妃请封皇贵妃了。”
可怜陈妃,虽有个立为皇太子的儿子,可位份竟然不及安贵妃,可见皇帝之薄情冷刻。
“两位先生不该卷入这种事情里。”
秦行笑着摇头,“你说的简单,可到现在这个地步,京官有谁能独善其身?苏橙一门心思倒向皇太子,他爹却最看不上皇太子,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啊。一家之内尚且如此,何况一国呢。但你身在南诏,倒是可以避祸。”
段之缙深深凝视着秦先生,最后开口问道:“那您呢,您做好选择了吗?”
秦行点点头,却说道:“只是不能告诉你罢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宫门口,两家的马车正在等候。
秦行抬头看看深不可测的黑夜,星子洒落在黑布上,一弯月亮高高悬挂。
“回家去吧,再和你的亲人们聚一聚就回南诏去,不要在京里呆太长时间。你的母亲和弟弟,宋征舆和你的妹妹我也会看顾,绝不叫他们有险。”
段之缙站在门口,猛地抱住了秦行,而后被轻推开,催着他上马车,等着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了,唯有弟弟和名为娇娇的缅因猫在等候。
“二哥!”段之绪两三步迎上来,又叫四周的奴才端茶递水上些好克化的粥菜。
“二哥怎么才回来,我还出去看了一遭,其他的大人已经到家中了。”
段之缙将巨大的娇娇抱入怀中,这大猫也有一岁多了,又吃得肥,很有份量,掂量着该有三十来斤,跟个秤砣一样压在身上。
他思量一番还是实话实说,将太子的事情讲清楚。
“你在国子监内要处处小心,不要随便受人恩惠也不要轻易交朋友,要知道这天上从没有掉馅饼的时候,免费的定然是最贵的。咱们家不比方家,也比不上苏家。他们这两家都是世卿世禄的家族,世代与总是联姻,就算是败了又怎样?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说到底全是亲戚。”
段之绪泪都流下来,直说自己连累了二哥,段之缙却不以为然,“国子监的生额说到底是我办差挣下的,那就是咱们家应得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因家中就他一个男丁,又早晚要入仕,便将一些要紧的东西叮嘱给他,等着过了正月十五便收拾东西启程,无论是摊丁入亩收尾还是杂交水稻都等着他来做呢。
第134章 134段之缙春耕之前回……
段之缙春耕之前回到了南诏总督衙门,看着家里的段一撮顿觉这只十五斤重的肥猫也小巧玲珑了起来。
而且它还能干得很,比娇娇那只胆小的猫儿伶俐许多。
而沈白蘋也已经得到了章明夫人的封号,她这些日子都是喜气迎人,连段诠调皮捣蛋都没有多说几句重话。
诰命夫人的称号往往是家中的男丁有功绩,女性因而得到的荣誉,而夫人的称号则是因为其本身对朝廷有功,才能够得到朝廷的恩赐。
除了皇帝的乳母之外,只有皇太子或者是格外受宠的皇子的乳母得到过,本朝并没有对一般的官员家眷赐过夫人称号,沈白蘋也算是开了先例。
现在的段家虽不敢与那些百年氏族相提并论,但也是朝政说得上号的人家了。
段之缙和沈白蘋回到后衙的卧房中,七岁的锁儿站在父亲跟前背书。
说起来,他既不如柳师爷的那个儿子,也不如京里的珠珠,不长的诗词背得也有些费劲,不知是因为不太聪明还是平日里不用功的缘故。但在段之缙看来却很好,在京里边滚了一遭,他才真正明白了那句“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份量。
段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即可,至于功名利禄,他父亲一等公的爵位是早晚的事情,世袭罔替,他自己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呢?
还有俗话说的好,不怕二代败家,就怕二代创业,他自己不干人事被处置了倒是活该,只是连累了家人怎么办?
因此,瞧这孩子背书背得磕磕绊绊,倒也不觉得失望,反而叫他出去玩耍。
段之缙从带回来的行李中拿出了一匣子玩具,这都是从京城带来的,皆是母亲精挑细选装进去的。
其中有一个自行虎段之缙觉得很有趣,是用了西洋传来的发条装置,只要一扭老虎的尾巴,它就能自己“哒哒哒”跑起来。
除了自行虎之外,还有其他的自行动物。
段之缙将一整个匣子全都捧给了儿子,吩咐道:“明儿带着去学堂分一分,别自己个吃独食。不是还有那个小柳哥哥吗?多给他拿几个。”
段诠嘿嘿一笑,抱着匣子跑了,段一撮肥大的身子倒是灵巧得很,几个大跳,跟在段诠身后回了小院。
沈白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叫段之缙忽得打了一个寒颤。
“他倒是亲香你了,你倒是好人,我成坏人了。又是送玩具,又是嘘寒问暖。瞧他书背得那个样子,怎么好意思的?”
段之缙讪讪一笑,“何苦去强迫着他呢?只要遵纪守法,不作奸犯科,能当一个傻子,也是一个快乐的傻子。像我们这般,我倒是觉得累得慌。”
沈白蘋却道:“你倒是说得好,他现在是个小孩,什么也不知,正是需要人管束的时候。现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着他日后想要上进,那时候底子已经很薄了,跟也跟不上,岂不是耽误了他?若是他什么东西都懂了,待人接物也明白了,经过深思熟虑,仍然是不想走这条道。那随便他,反正已经有了一等功的爵位。”
段之缙叹服:“是,是,你说的极对,是我想差了。那我现在去把他抓回来?”
沈白蘋又瞪他一眼,“你真是吃了吐,吐了吃。都叫人跑了,还去为难他做什么?等着明天再说吧,你也回来了,给他好好的立立规矩……”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些教育孩子的事情,这才安生地睡下了。
既然已经回到了南诏总督衙门,现在段之缙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指挥。
汉地摊丁入亩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完成,夷地摊丁入亩的政务也该趁热开展下去。
这是汉、夷的情况不同,有些事情得因地制宜才好。
夷民们普遍比汉人贫困,生活环境也更为恶劣,他们土地若要摊丁入亩,不能征派太多的银子。而且刚刚臣服的土司也应该怀柔安抚,不能一开始就抠一大批银子出来。
因而这一笔钱收得极低,起征点也设得更高。
期间并非没有土司降而后叛的,只是秋后的蚂蚱不成气候,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也没有牵连太多人。
段之缙对吴家的承诺也有好好安排着实行下去,他们家新任的县令都集中在岺州一带,人生地不熟,和本地的土著相互猜忌,又相互配合,朝廷在其中调解,达到了最难得的平衡状态。
两省的治安前所未有得好,只要能够一直保持此种状态,汉人和夷族相互同化之后,哪还有汉夷之分,华夷之辩?
至于穹迦高地上,朝廷已经派了大臣监管,在小活佛回到高地之前,由朝廷全权掌控这片土地,兴建佛寺,传播佛教,清缴扰乱人心的邪说异端。
既然西南的事情已经完成,方叙墨、苏橙二人也该回京去,苏奋也已经接到了朝廷的调令,军队重新由段之缙、向古全权掌控,而他回京中述职,皇帝会给他重新安排差事。
因方叙墨和苏橙二人是直接从西北军中回到京城,他们既不能进去段之缙的地盘来拜访,段之缙也不能出省去相送,但是于情于理,苏奋他一定要去送。
交接好事务,向古、段之缙在城门口送苏将军启行,段之缙置酒一杯递给苏将军。
“将军满饮此杯。”
苏奋接过,仰头饮下,又喝了向古递来的酒。
这一别却是不知几时能够再相见了。
苏奋叹一口气,“京中的局势波谲云诡,若非是皇帝下诏,我真不想回去。”
段之缙劝慰道:“京中有将军的妻儿老小,一家人团聚不比在营中强无数倍?”
苏奋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恶气。
“家中的老妻自然是牵肠挂肚,那几个蠢才……唉!我回去有什么意思呀?”
“大人谦虚了,小苏大人可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又已经尚公主,做了驸马,前途一片光明。怎好说人家是蠢才
呢。”
向古也跟着取笑,“苏橙是蠢才,我们也还算得上是人?”
苏奋不说话,段之缙也能猜到些,无非儿子和自己的政见不同,谁也不知道苏将军在支持哪一派,但苏橙支持的皇太子一派定然是他不满意的。
但表面上如此,段之缙就一定信吗?说不定苏家是两边下注,到时候哪一边赢了都不至于让他们合家破灭。而剩下的一方原地起飞也未可知。
这办法很难实行,因为一个家族就是一个整体,若非有充足的理由,这种行为只会叫人觉得是首鼠两端,迎风倒的窝边草。
只是苏橙不同,他十几岁跟在皇上身边,抱扶绥王殿下最为小心,自己又机灵聪慧、雄壮漂亮,无论是皇帝还是绥王都极为喜爱他。
苏橙和绥王亲善异常,绥王虽小,但和皇太子同进同出,又因为年纪够小,在八岁之前都与太子同饮同食,若有不知道其中底细的,定然会以为他们俩是一母同胞。
和绥王亲善,因而违逆父亲站在太子一边,似乎不难说通。
至于苏奋内心真意如何,若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了。
苏奋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抬眼看看段之缙,“段大人也不要宽慰我了,您过不了几年也得回京去。”
段之缙心里也清楚得很,等着杂交事毕他一定是要调回京城的,若非是杂交在西南一年三熟的地方能够更快地推进,现在他就得调回京城去。
“那时候,段大人怕是比今日之我更为忧愁。”
段之缙苦笑颔首,又说了几句话,送苏奋上马。
其他的事情了结,段之缙全身心投入到育种中。
景淳七年,附属国上贡了新的水稻品种,被皇帝赐给了西南一部分,旱稻和水稻杂交之后,新的植株不仅很适应水生环境,还正是能够稳定遗传雄性不育性状的品种。
虽说这一批稻子稻穗虽很是一般,但抗倒伏能力却很好,西南大风过境,竟然有一大半都硬生生挺住了,段之缙又抓紧时间报祥瑞,趁机提议把总督衙门往南边一年三熟的地方挪动。
原因无他,为了育种他是要在南边儿常驻的,但离着总督衙门十万八千里,吩咐什么事儿都不方便。
皇帝自然同意,力排众议将总督衙门挪了,叫朝中众臣气得牙根儿痒痒。
跟迷了心窍一样,姓段的说什么都同意。
等到景淳十年,在段之缙的主持下,经过九轮大范围的育种选种,终于找到了选育高产品种的方向,最新的一批稻子亩产已经达到了四石。
等到景淳十三年,这场悄无声息的育种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近乎是石破天惊,段之缙改良的瑞稻从西南横空出世,在淮宁等地试种之后亩产达到了六石,最低产也有四石之多。
大家和段之缙有天大的恩怨都得往后放放了,那些日子无人不欢喜,无人不雀跃,只是听着这稻子的名字,大家又酸得牙疼。
真够会拍马屁的,取个名字竟然叫“景淳稻”。
皇帝大喜过望,连着一个月都在圜丘祭天地,又跑去太庙祭祀列祖列宗,不仅兑现了一等公的承诺,还真的公开下旨,待其死后配享太庙,这一次才真叫人嫉妒红了眼珠子。
与此同时,召他回京,任命他为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的圣旨也已经送到了南诏总督衙门。
第135章 135段之缙再次回到京……
段之缙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正是十三年冬季,拖家带口,还带着大部分的师爷,迎着风雪一路北上,明明南诏的事情就在不久之前,但恍惚之间似乎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眼前的京城才是未来。
后边的马车上,段诠正和他的好兄弟们“之乎者也”,中间的马车上,沈白蘋攥着段之缙的手安慰。
“我知你不想回京趟浑水,但圣旨已下没有咱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者母亲年事已高,咱们多年在外还是要回家尽孝的。”
段之缙反握住她的手,“陛下已经允准将京畿地区的育婴堂、养老堂等都交于你管理,你也别念念不忘着南诏、岺州的事情,日子总还要接着过。”
沈白蘋轻松一笑,“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咱们走的时候育婴堂的孩子们已经有了生计,他们亲如兄弟姐妹,相互撑腰,还有当地的官员们照顾,我还有什么记挂的?至于其他政务,那更顾不得了,回京之后你入内阁、军机处,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什么事情不得你们这些人来做?你还能不同我商讨吗?”
夫妻二人相互安慰一番,又跑到前边的马车上和阿娘说话,没有太长时间,一行人就浩浩荡荡进了城。
进城的第一件事,沈白蘋带着其余人回家拜见母亲,段之缙则进宫叩见皇帝。
他递牌子求见,还要在乾清宫门口等候片刻,过了一会儿吕太清才将他领进去,迈过门槛一看,好家伙,乾清宫里乌乌泱泱全是人。
两个长相有四五分相似的年轻人跟在皇帝身边,他只认得一个——绥王纪明瑚,另一个有些眼熟,不过猜猜也能猜到,想必就是三皇子纪明祚。
除此之外,长乐王、郑楒琅、苏橙、方叙墨等人也全都在殿内侍立着,跟皇上说话逗趣,甚至有他的弟弟段之绪,现任的工部员外郎跟在长乐王身边。
行完跪拜礼之后,皇帝召他上前来。
“你这一年过的怎么样?”
“托圣上庇佑,臣在西南一切都好。”
“是了,你还年轻,自然是身强体健。”
长乐王在一边笑,“臣见着段大人越发像个农夫了”。又转头问郑楒琅:“你瞧你这个同窗像不像咱们出去办差时碰见的农夫。”
郑楒琅笑道:“像农夫,又像隐士。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农夫有几分清高气不就是隐士吗?”
皇帝听着哈哈大笑,“旁人不知,你们还不知?陶渊明是草盛豆苗稀,若他的地里草盛豆苗稀,怕是会吓得昏厥。”
郑楒琅是能言善辩的人,接着皇帝的话茬又逗趣几句,整个乾清宫的氛围就活络了起来,一切万般祥和。
但是头一天进宫,以后还要长留京城,段之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要观察观察,这一观察就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这两个双生兄弟也有意思,三皇子和小绥王说着话,小绥王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只顾着和他爹撒娇卖乖。
说起来也好笑,十六岁的人了,明年就要十七岁,在皇帝面前行事却不见什么长进,仍如同孩子一般。
这十来年间,皇帝的身子不好不坏,就是如此支撑着,不复未登基前手拉八力大弓的壮硕体魄。
他和他的绥王愈发相像,都是一副清弱的样子。
前朝有说有笑,后宫之中灵慧公主正在两宫太后跟前儿抄经。
晨光斜斜射入琉
璃屏风,如一道澄净的金色薄纱,浮在半空之中,两宫太后端坐于前,轻声地说着话。
灵慧一身青色素衣,一根檀香木簪挽起长发,不见丝毫珠玉。
她微垂着头,手腕悬起,执笔的手指纤细,纸页之上墨迹蔓延出一行行工整的小楷。
终于抄到了最后一句,灵慧将笔搁下,缓缓直起身,将经卷卷起,双手捧着行至太后座前,屈膝跪下,双手将经卷举过头顶,“太后,经文已毕。”
惠安太后将经文拿起阅览,一边可惜道:“你的佛性不及奴奴,字也不如灵寿有风骨。不过胜在认真,这份心是最难得的。”
灵慧面上不见一点儿情绪,慢慢磕头道:“儿臣谨记太后的教训,定然勤加练习。”
“你能记住就好。”惠安太后将经文交给嬷嬷,嬷嬷又呈给了惠文太后,惠文太后接过,又戴上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最后笑道:“我瞧着这字是不错的,再说她一个女孩儿要什么风骨?像这样小小的也很好,秀气得很。”
她说完招灵慧到自己的事前问道:“你驸马最近如何?哀家那小妞妞怎样了?”
灵慧低头答道:“驸马认真办差没有不是,二姐儿也健健康康的,前儿还学会了吃肉糜,吃了好大一碗,连奶也不进了。”
惠文喜道:“能吃就好,吃得多长得好。你弟弟如何?”
她弟弟有好几个,但能得惠文太后垂询的唯有奴奴弟弟。
“太后还不知吗?四弟还是老样子,不是在皇太子宫中腻着,就是跑到佛堂里念经,昨日父皇找他他竟然不去,说什么诵经不能断,又叫父皇生气。”
惠安太后无奈地摇摇头,“他就是那样的脾气,改也改不了,不过还是孝顺孩子,就是在这种事儿上轴一点。”
左右绥王又不能继承皇位,只要不谋反,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还是有的。
惠安太后甚至乐见其成,她知道皇帝的打算,作为方家女自己家压对了宝能够再兴盛起来,她如何不愿意?奴奴刁蛮点儿就刁蛮点,正好显得明灯聪明懂事。
灵慧又陪了两位太后一会儿,起身告退出宫,路上碰到了灵寿公主正从皇后宫中出来,她赶紧上前行礼。
灵寿扶着她起来,姐妹二人说着家常话,临分别时灵寿看着眼前怯懦的妹妹,提醒道:“父皇的心思我们都明白,那些大臣是因为早就上了大哥的车,跑不掉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可你的丈夫根本没必要坐在大哥那辆破车上。咱们都知道,这辆车一定会坠崖的,到时候车毁人亡,平白连累了你。”
灵慧手里的帕子几乎要叫她拧碎,最后一脸无能为力地说道:“阿姐,我那公公何等的英雄人物,在军中令行禁止、说一不二,他都管不了苏橙,我是个妇道人家,他是个男人,又是我的丈夫,我……我怎么好管他呢……”
她不过是清秀的样貌,这些年来的日子似乎不怎么顺心便显出来几分疲态。
灵寿气恼道:“你是公主!他敢不听你的!”
灵慧听着有些害怕,似震惊地问道:“我是女人,女人管男人岂不是……”
真够丧气的!
灵寿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得硬气起来,不能叫他欺负你。”可她还能真的不管妹妹吗?显然不能,这个妹妹不受宠,性子胆小怕事,她的母妃又教给她些夫为妻纲的胡话,闹得公主之尊都顾不得了。
两姐妹慢慢走到了宫门口,正要各上轿辇的时候,乾清宫那边也散了,苏橙、方叙墨见了自己的媳妇上前伺候,扶着她们上轿,又给对面的公主见礼。
灵慧倒是叫方叙墨起了,灵寿却冷嗤了一声,带着丈夫离开。
灵慧裹着大毛衣裳从轿子中探出头,招呼道:“人都走了你还在那跪着做什么?赶紧上来!”
苏橙赶紧掀开帘子进去,又摸摸公主抱着的手炉,似乎有些凉了,换上新炭又塞了回去。
灵慧闭目安神,怀里搂着手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喉中轻轻哼着歌谣,片刻后近乎是在嘲弄地问道:“你说,他们怎么对这件事儿如此笃定,笃定到似乎能预知未来,连一丝后路也不给自己留?”
苏橙呷一口普洱茶,笑答:“他们所拥有的,全是天赐的,自降生以来,天就是那么慷慨,自然不知道天之阴晴难测,赐予你东西是希望你能供奉的。”
这些天真的人,以为事情说好了就是说好了,永远不能变。可如果真的这样,先帝的废太子是怎么回事儿?当今又怎么会想要废太子。
灵慧睁开眼睛,眼眶里似乎是一汪清泉,粼粼闪着波光,她在轿子里伸伸胳膊,轻声道:“明灯很聪明,身体又好,允文允武,无一不通。但他和我的姐姐一样,全靠着父皇爱,却不肯从小事上关怀一下父皇。只闷着头读书理政是不足以做太子的,因为太子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事。”
“你跟在父皇身边儿最久,该知道父皇年纪越大,越离不开奴奴,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奴奴贴心?他自己身子不好,却能在父皇染疾的时候昼夜侍候,晚上就睡在床前的脚踏上,比吕太清那奴才都尽心,其他人倒是好笑,陛下怜惜他们不叫他们来侍疾,他们倒真是娇惯自己,竟然真的只留我们姐弟俩伺候父皇。父皇嘴上不说,心里能没个疙瘩吗?”
“是了,大家说绥王殿下刁蛮,可刁蛮的人那么多,长乐王的世子又刁又蛮怎么就成了父皇的眼中钉?”
外人都当他们站在太子的车上,殊不知太子人被废,他的车却不一定被毁,太子的属人连同他的亲信已经做好了换人驾车的准备。
包括太子本人,他心里明镜一般,自己被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为了保全妻儿,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他这个现在的驾车者也在赌场上下了注。
至于绥王是如何想的,他自己愿不愿做太子倒是无所谓,事情一旦运转起来,哪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呢?他便是不想驾车也不得不驾车。
“父皇垂垂老矣,可是他的权柄仍然握在手中,只有父杀子,没有子杀父了。我的这些个哥哥弟弟,没一个有本事闹一场玄武门之变的,这都想不到做忠臣孝子,打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有些人成不了气候。”灵慧公主看着自己的丈夫,“本宫听说段之缙今日进宫了?”
“对,他今日才到京城就进宫面圣了。”
“他是父皇的宠臣,虽在西南十几年但论份量你们是不及他的,若有他说话定然是事半功倍,你们也要多多争取。”
“我明白。”
车驾很快回到了公主府,两人携手进去,今年才刚满周岁的小女儿正在榻上爬动,屋子里烧得如同盛夏。
公主上前把女儿抱起,亲亲她肥肥的脸蛋儿疼爱道:“小心肝儿,好宝贝,谁是未来的郡主呀?原来是咱们小宝贝……”
第136章 136乾清宫叫散之后,……
乾清宫叫散之后,段之缙便和弟弟一起回家,在路上问起了他的谋算。
“你做官也有几年了,可有什么志向?若想调到别的衙门未尝不可。”
段之绪闷头有些丧气,“说出来怕二哥笑话,我胸无大志,想要去内务府造办处任督瓷官,不想在六部呆了。”
段之缙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想去任督瓷官。
在六部官员眼中,这都不算是什么正经的差事了,且工作又苦又累,一个闹不好就要被申饬,因而也不算是什么好差事。
“你可想好了,督瓷这个差事可又辛苦又繁琐,不仅需要对朝廷的礼制烂熟于心,瓷瓶上有几条龙都要弄清楚,还得懂陶瓷的技术。据我所知,陛下叫人折腾出了珐琅彩还不够,还想弄那些失传的制瓷技术,现任的督瓷官已经焦头烂额了。”
“二哥,我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想到这个去处的。还没当官的时候我就想过,但二哥你也知道,母亲那里我不好交代……”
段之缙的身子随马车的摇晃而晃动,脑子也觉得迷迷糊糊了起来。
虽不明白为何想去这地方,但段之缙还是支持这个弟弟的。
“你有这个志向我绝不会拦你,还要帮你操作起来,但问题在于你会制瓷吗?督瓷官可是要和工匠们同食同住,参与御瓷烧制的。”
段之绪眼睛登时一亮,“二哥放心,我不仅读了大量许多制瓷的书,还跟京里的传教士探讨过外国制瓷的技术……”许是这回说起了他感兴趣的事情,段之缙才发现这个弟弟竟也能滔滔不绝的讲话,门道儿都很清楚,看来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制瓷也挺好,什么人什么事都会被历史的尘土掩埋,但瓷器永远不变。
段之缙承诺弟弟一定会和皇帝请旨,两个人一起回到家中准备过年。
景淳十三年的除夕是十多年来头一遭聚得这样齐全,白天兄弟二人把宫里赐下的福字贡上,又贴福字和对联,指挥奴才们收拾家里,晚上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因为宋母五年前去世,宋家再没了长辈亲眷,连已经出嫁的段云霓也领着她的小哥儿、小妞妞来了。
全是一家人,自然不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年夜饭都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酒,段诠、段訚和宋兰晫三个小孩儿被催着玩些行酒的游戏来,给大人们弄些乐子。
王虞搂好了宋兰晞这个外孙女和段婧这个孙女笑眯眯地看,商量好了以“春”为字眼做飞花令。
因为孩子年纪小,宋兰晫身子又不是很好,所以酒由父母代喝。
段之缙愁眉苦脸地看着儿子,“你可千万别叫爹爹醉死在这里。”
段诠倒是不服输,“虽哥哥已经做了秀才,论背诗我未必背不过他。”
王虞叫他先起头,段诠张口说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段訚接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宋兰晫紧跟着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
由易入南,前几百轮都是顺顺利利,两个女孩儿虽年纪小些,但也跟着玩了不少,诗词都要说尽了,段诠先开始卡壳,幸得他鬼心眼子一大堆,念道:“二月春风弄柳烟,桃红数点染山川。”
段訚是几人中年纪最长读书最多的孩子,又有功名,此时听到未曾听过的诗句便虚心求教。
段诠嬉皮笑脸,“我胡诌出来的。”
大家就催着段之缙喝酒。
喝到最后,这场上清醒的竟只有段之绪一人,两个姨娘也替着喝了些,宋征舆醉得最死,也是有他酒量不好的缘故。
宗征舆一直醉到了翌日下午,房间里空荡荡得只剩他一人,外边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不绝于耳,虽吵得头疼也觉高兴。
他叫人来收拾了一番,刚出门就被大舅子拽进了书房。
段之缙叫人给他上醒酒汤,问起了朝中的事务。
“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太子的事情如何?”
宋征舆迟疑道:“说不好,整个朝廷都牵扯在这上边,圣心已定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话怎么说?”
“废立太子是国之大事,皇太子无错也不能无故被废,现在太子什么事也不管,什么话也不说,我瞧着他是想和皇帝熬一熬。”
段之缙想想纪禅的脾气,蹙眉道:“太子作为储君什么事情都不干本来就是错处,且他自己的能力有限,皇帝想要抓他的毛病并不难。我想问的是三皇子纪明祚。”
“若太子被废,他必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
那苏橙是为了自寻死路吗?他是皇帝的近臣、宠臣,十几年前就跟在皇帝身边,如今和宋、方二人同在军机处行走,他不可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怎可能拿自己的前途和家族的未来开玩笑?
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段之缙又问:“我十几年不在京,朝中动向我知不甚清楚……苏橙是什么时候跟定了皇太子的?皇帝为什么不恼他?”
这些都算是陈年往事了,宋征舆也记不太清,有这件事儿的记忆以来苏橙就已经站在了太子一派。
“弟也不清楚,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恼他……苏橙本身就是个执拗较真的脾气,他看不惯皇帝无故废黜太子也正常吧……”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宋征舆深思起来,这么一说苏橙也太奇怪了些。
苏奋是不掺和这件事儿的,毕竟他一个卸了兵权的武将,谁当皇帝他都是听命领兵打仗,无非是受不受重视的差别。
苏橙作为他的儿子却早早站好了队,甚至和别人反着来。
宋征舆呷一口醒酒汤,差点酸掉了眉毛,脑子却一个激灵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似乎是灵慧公主出降之后!不过他那个时候倒没有一门心思走到黑,虽告了方叙墨的状但大家伙都以为他是太直了,看不惯方叙墨对太子不敬。前些年皇帝重疾之后他才屡屡向着太子说话。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恼……说实话,朝中的大臣也有看不过皇帝做派的,成天地上折子劝谏,那个席翱教着绥王读书还要一天上三封折子呢,皇帝也没怎么着不是?”
段之缙听着,意识到前些年皇帝重病是关键之点,难道是因为他们觉得皇帝年命不久,太子登基在即?结果纪禅挺了过来,太子登基无望他们却已经湿了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还是不太对啊。
他接着问道:“皇帝患疾的时候,都发生了何事?”
“能有什么事情?政务叫内阁和军机处处理,起卧之处换成了养心殿,此外风平浪静,倒没什么反常。”
“周围伺候的人是谁?”
“我只知道皇太子、绥王和灵慧公主去侍疾了,不过皇帝没用太子。”
段之缙听出了反常,“其他的皇子公主呢?”
宋征舆道:“皇帝是不叫他们来的,连妃嫔不准出入养心殿,是绥王和灵慧公主自己非要留下伺候,尤其是小绥王最为卖力,连着几宿趴在床头的脚踏上守着。”
“三皇子没来?”
宋征舆只摇摇头。
段之缙顿觉好笑,这些做儿子做女儿的,他们的老子可是真有皇位要传下来的,怎么就不知道去讨好讨好,能多分一点儿是一点儿。
纪明瑚就很拎得清,虽平时对着他爹耍脾气摆脸色,但关键时候倒这能舍得下那副漏风的身子。
人生病困苦的时候,最是心理脆弱需要人安慰照料的时候,皇帝儿女一大群,最后只两个孩子守在榻前安慰。
……
趁着开春当差之前,段之缙和自己的妹夫把这些年的局势全都捋顺了,
深觉不能趟浑水,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弟弟也弄到内务府去做督瓷官,这下里里外外都与国本一事无关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辽河省摊丁入亩的事儿才做没几天,皇帝忽然提出叫段诠去给纪明祚当伴读。
“你自己读书、办差一直都很好,想来虎父无犬子,你的儿子也是伶俐人,叫他给三皇子做伴读,一块儿到尚书房读书吧。”
段之缙也顾不得什么,当即跪下推辞,“小儿蠢笨,不敢叫他陪侍皇子,且家母十几年未见小儿,现在日日离不开,若叫他进宫读书恐要叫母亲伤怀了。”
“你糊涂了?明灯已经进部学习,只上午去尚书房读三个时辰的书,下午进部你的儿子自然回家,不耽误什么。再者他们两个幼年相熟,也算是给明灯找个玩伴儿。”
“说来也是臣的不是,对着儿子太过溺爱……”
段之缙接着推辞,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那就进宫来教一教,叫朕选的老师们好好教导。”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段之缙只能领旨谢恩,下午办差都是心不在焉,在内阁蹲着,魂儿都飞回了家里。
只恨当天晚上还要在军机处值班,不能回到家中。
皇帝圣旨也下得快,段诠第二天就被领着进宫学习。
段之缙下值赶回家中时,这个小子也已经回了家。
段之缙瞧了瞧他的脸色,很平常自如,想来没受到什么惊吓,这才开口问今日过得怎么样。
“爹,你就放心吧,儿子能有何事?三皇子聪明好学,师父的手板子自然打不到我的身上。人也和善,待儿子也好。”
“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要是让我选,还是跟着绥王舒坦。他的伴读唐雅源威风赫赫,俨然是二主子。”
段之缙一愣,唐馥的儿子,但缓过神叮嘱道:“旁人我管不了,可若是你像唐雅源一般,无尊无卑的,我非褪下来你的皮,听见没有?”
段诠嘻嘻一笑:“我就是说着玩玩,哪能真像他那样?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段之缙又指点一问摇头三不知,不许任何人打听自己的事情。
“尤其是和三皇子,说到底他是君你是臣,你就是个伺候主子读书的,可千万别和人家交心。”
“是,儿子知道了。”
第137章 137又嘱咐段诠好好读书上进,……
又嘱咐段诠好好读书上进,又嘱咐他和皇子们保持好距离,段之缙便叫他回自己的院子,而后和沈白蘋用饭。
只是吃饭也不安生,总是皱着眉想事情,筷子上什么也没有就往嘴里送。
“是锁儿的事情叫你这样为难还是东南贺子成的事情叫你头疼?”
后者是段之缙提议在淮宁河田府再开口通商,结果贺子成严辞反对,两人差点在朝堂上叫骂起来。
段之缙搁下筷子,“都够叫人难受的。锁儿从小就是个胆大心思多的孩子,还不满十六岁,正是年轻冲动的时候,但又素来听话。我既怕他和别人闹了矛盾,又怕他太听我的话遭了别人欺负。”
“至于东南的事情,我就是抱着皇帝的腿撒泼,也一定要叫淮宁的河田府对外通商。”
整个东部沿海中,河田府对外的港口最深最大,但平日里风平浪静,很适合大船停靠。
与此同时,河田府的百姓众多,劳动力充足,足够满足商业发展的各种需要。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通商,南粮北运放弃运河而改用海运也能节约下不少成本,省下来的钱干什么不好?
沈白蘋哼笑一声:“你抱着皇帝的腿求,贺子成他们也能抱着皇帝的腿求呀,关键看谁说的有道理。现在只余一府通商也是多层考虑的结果。”
“一则前朝的教训,严禁通商是为了防范倭寇。”
“二则他们来通商的洋夷也并不安分,因为信教的问题和当地居民起争端也不少。就我听说的,前些年不是还有传教的洋先生引诱咱们国人不要进行祭祀祖宗,被当地的知县抓了吗?”
“再有就是祖宗成法,轻易变不得。而且你再开一府通商,把贺子成的大饼砍了一半儿去,人家死也不能愿意。”
段之缙彻底放下了筷子,问沈白蘋:“我听你的语气,难不成是有想法了?”
沈白蘋用茶水漱了口,笑道:“在西南,你一大半的时间跑外边回不了总督衙门,京里来了圣旨、折子都得我先看,平日的节庆问候,给皇上上折子请安问好也是我处置,皇帝的性子我明白,他是无利不起早,你得悄悄地和他算通商之后国库能进多少钱,而我们说的倭寇等又不会花多少钱。至于其他的事情,你难道还想不出解决的法子吗?”
“是,其他的法子倒是好弄。”
这下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段之缙又有了胃口,就着冷掉的菜吃了一碗米饭,就收拾收拾睡觉,准备第二天军机处议一议。
因为宫里尚书房上课和军机处上值是差不多的时辰,他就带着段诠一块儿离家。
段诠也是福天掉到了苦地,平日里哪就起这么早了?一直都是天亮了再起,结果现在卯时就得到尚书房,天还没亮呢!
别说吃饭了,他都是抱着衣服上了马车,他爹爹帮着他在马车上穿的。
段之缙好歹给他把棉服都穿好,又狠狠系上了大氅,给孩子裹得里外不透一丝风才放心,叮嘱道:“该吃吃该喝喝,实在是不想学也无妨,我估计着过几年三皇子彻底不去尚书房了,你也就被送国子监去了,去那正经学也行。”
段诠强撑着眼皮点头,一个猛子扎下马车被他的小厮段科接住,抱怨道:“小爷看着些,你要叫皇子先生们看着你满头血得进去吗?”
段诠被外边的冷风一激也清醒了过来,把爹爹的马车抛在身后,小跑去了尚书房。
尚书房里大大小小的皇子和宫内读书的宗亲全都到了,小活佛布扎拉依已经坐在绥王身边读起了书。
他在门口歇歇气,草草收拾了身上的衣服才稳重地走进去,随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看班的太监。
段诠给四五个皇子问好之后走到三皇子身边坐下,三皇子看着他眼睛含着笑,问道:“谁你给穿得衣裳,扣子系错了也不知?”
段诠手忙脚乱地查身上的扣子,果然是系错了,不仅是系错了一个,而是系错了一排。他一边抱怨着,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纪明祚叫他转过身去收拾,“反正都是男人,你只管重新系。”
等着段诠收拾完,整张脸儿都涨红了,尴尬地高声背书,幸好周围人都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新来的小子忒虎。
过了辰时,皇子、伴读读书也已经惫乏了,授课的翰林院学士王自平款款进屋,抽了两个伴读背书,才开始今日的授课。
“昨日授《大雅假乐》,所谓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旧章何指?”
纪明祚答道:“郑康成注为先王礼法,为文王典制。”
王自平颔首,看着三皇子再问:“孟子斥白圭欲二十取一,曰:貉道也。何也?”
“貉为夷狄,其征发之法不合礼法。”
“善,故孔子书初税亩三字,谓其坏井田祖制。”
王自平说完扫一眼底下的学生,“昨日留的课业,叫大家诵《王制篇》,家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祖宗税制乃阴阳协和之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前朝改税次年彗星贯紫微,正合天人感应。”
他点到为止,又开始讲《中庸》,“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及其身……”
在场的诸位都不是蠢人,王自平突然讲什么祖宗成法,目的为何大家也都清楚。
三皇子看着老师深思,他原有的伴读偷偷瞧着段诠,或窃笑或担忧。
绥王听见了又没听见,叫唐雅源研磨,只顾抄自己的佛经。布扎拉依倒是听了,可他才十岁,和其余的小皇子一样似懂非懂。
段诠无所谓地展开书,照常上课。
反正王自平是师傅,愿意怎么教就怎么教,但段诠却能选择从与不从。
王自平暗戳戳说的话自己虽不认同,但他的学问却不是含糊的,能学一点儿是一点儿。
这里有反对的,军机处就有大力支持的。
大臣们来得早,皇帝来得更早,段之缙已经是头一个到的了,谁知皇帝已经坐在了椅子上,脸黑得像锅底,等着其他人来。
人到齐了先训斥一番为何来得这样晚,训完后才开始说通商的事宜。
“这事儿是允升提的,那就允升先说。”
段之缙已经把获利之多寡详细上表,纪禅自然是心动,但心动之余还要想想开口岸后随之而来的管理问题,以及自己糟烂的名声。
再者聚在一起商议,也能想出些好法子。
头一个说话的是邹文,他现任户部尚书,国库里进出一文钱他都要知道,对这种事儿最上心。
“臣以为开河田府对外同商一事尚且有几点要问,若能回答,通商一事才似乎可行。”
“其一,若通商之后白银外泄如何?其二,对外通商的赋税如何厘定,如何保证通商之后商税的缴纳。其三,谁有资格同外夷通商?其四,如若放开之后,商人不与洋人通商如何是好?”
皇帝看向段之缙,后者答道:“其一,以岭南为例,从没出现过白银外泄的情况,反而是国内白银不断增加,茶、丝、瓷的买卖一直都很昌盛。淮宁本就是茶叶的产地,开放之后更不可能导致白银外泄。”
“其二,商赋之厘定可以参照东南。若担心外商不敢来河田府通商,也可先以更低的税赋吸引他们前来,日后再提高。若担心关税征收困难,可设专门处理此事的催征衙门,商人购得商引与外夷签订商契之后,货物交付之前先到催征衙门上缴一半的税额,再行交付,交付完成补缴剩下的部分。”
“其三,仍可沿用东南开放的模式,叫商人们先购买商引获得通商资格,而后再与外夷通商。当然,这个自己要朝廷详细审查,不能叫别有用心之人混入其中。”
“其四,内地商人多弃商置地,无非是商税不合理,辛苦一遭一半儿都缴了税,还有各种吃拿卡要,一道关一层税,因而只要控制好地方的官员,叫他们少盘剥,商人们与外商贸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且淮宁本就有众多的商贾,定然是有人来贸易的。”
邹文又问道:“你说的催征衙门只看商契却并不能详知买卖之价到底如何,倘若出现他们明面上一张契,背地里又一张契又应当如何是好?”
还不等段之缙作答,思量许久的方叙墨回道:“这不难。而今买卖之事非一家一姓之买卖,除非他们联合起来全都商定一个统一的价格蒙骗催征衙门,否则售价过低衙门一定会警觉。只要发现就夺了他们的商引,加倍惩戒处罚。”
“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不必现在就烦忧起来。”
邹文的事情了了,兵部尚书又上前道:“陛下,臣只有一问,若外夷的商船引来倭寇如何是好?”
“自然是发展水师!”段之缙看向皇帝,“陛下,朝廷的水师已经停滞多年,也是时候再捡起来,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兵部尚书高声喝问:“钱从哪里出?!”
“国库本就应该出钱练兵。”
他轻蔑一笑,“段大人,您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您问问邹大人,国库有富裕的钱用给水师吗?”
邹文也为难道:“段之缙的提议实在是突然,今年国库的进账,长乐王已经同臣做好了安排。京畿的营田水利要用去一部分,山东黄河堤坝又要用去一部分,此外修运河,贴补西北、穹迦新附夷民……”
林林总总一大堆事情,全是一个字——钱。
“按照惯例,总还要留一部分应急赈灾之用。”
邹文户部的差事也算是做到极致了,一文钱都看在眼里,这样冷不丁弄出来一个通商的事情,他一时半会儿也安排不了。
段之缙和方叙墨商量了一会儿,却是也抠不出来银子了,事情议了一上午,大家也全都饿了,于是皇帝起驾回宫,又单独叫了段之缙和方叙墨陪膳。
第138章 138段之缙和方叙墨陪……
段之缙和方叙墨陪侍在皇帝左右,吕太清带着小太监布菜,皇帝回想方才议的事情,突然问道:“沿海的民众是不许下海的,倭寇不上岸,要抢也只能抢海上的外夷,倘若上岸那自然有陆师对付,训练水师应当没什么必要吧?”
他觉得通商无不可,但水师这个问题的确难办。
造船、练兵自然是要花钱,谁来领兵如何建制又是一个问题。
想想都脑袋大。
“不可啊陛下,一则若是倭寇抢的多了,外夷瞧着咱们这里不安全,难保不会放弃通商。二则我泱泱大国,水师怎么能不操练起来?歼敌于海上损失小,可歼敌于陆上的损失可就大了!再退一步说,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水师也不能没有……”
段之缙一着急,未免叨叨起来,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饭也吃不下,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还同西北那般跟商人要?”
段之缙狠狠心,试探道:“买商引是一进项。”
方叙墨摇头:“建立一只水师所费甚多,不是商引能够覆盖的。”
“随着买卖进行,咱们收入的商税也往里边投入,随进随用,然后朝廷还可以跟大商人们借贷……”
“这是什么话!”
皇帝眉头一蹙嗔道:“你也能说出口,朝廷跟着商人借贷像什么样子!”
“这也是平常之举,朝廷只不过是一时举债,早晚也会还给他们。或许也可以先通商,一点点儿往水师中投钱。总之通商是势必要先进行的。”
皇帝摩挲着茶碗思考,又看看方叙墨,方叙墨也出声赞同。
他阖目静思片刻,段之缙说得的确有道理,泱泱大国,那么广大的海域,总不能永远不下水。
岭南的买卖做不完,就应当分给河田府做,这块儿肥肉悬在面前没有不咬的道理。
他睁开眼睛叫人把桌子收拾了,也不知是又吃了丹药还是怎么回事儿,皇帝精力旺盛得很,并不需要中午睡个小觉,即刻命大臣到养心殿再议通商一事,又派人把前四位皇子都叫来听政。
正是冬日午后日头最高的时候,养心殿里一片阳光灿烂,大家又刚吃饱饭,脑子也昏昏沉沉只听段之缙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邹文反应了好长时间,直到被皇帝点名才上前答话。
“臣以为此法可行倒是可行,只是彻底没了章程总归是太险。水师建制一旦启动,便如铜板铁板,日日耗资,绝难中断。若以虚浮之商税为基,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届时,不仅水师半途而废,前期投入尽付东流,更恐动摇国本。”
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万一路走不通,前边的银子可就全白花了。
兵部尚书又道:“臣以为段之缙通商的设想,同摊丁入亩还不尽相同,土地是死的,土地不跑银子就跑不了。但人是活的,若无买卖则无商税,到底是影里泡着的事情,能不能增加国库收入也是镜中花水中月,捞不着的东西。现在要为了镜中花水中月来建水师,臣……臣以为不妥。”
他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不通商,岸边则无人,只要岸边无人,则无倭寇来犯,无倭寇来犯那还建什么水师?但凡能维持现状他是不愿意变的,因为水师这玩意儿都是哪朝哪代的事儿了?若是叫他弄出了差错,岂不是要丢了现在的高官厚禄?
段之缙回道:“便是一时不来犯,你怎可料定一世不来犯?”他转向皇帝,“照臣之愚见,即便是不通商,还得尽快建设水师。”
兵部尚书当即反驳:“若无利可图又何必来犯?”
“上了岸不就有利可图了?若是日后有倭寇来犯,你能对今日之事负责吗?”
“我敢保证,五十年内倭寇不会来犯!”
“五十年后扒了你的坟,把你刨出来对倭寇一事负责吗?”
“你!”兵部尚书气得脸红脖子粗,坟茔在当代比生前住所还要重要,怎可叫人拿来说嘴,于是又气又盼望地看向皇帝,指望着皇帝给他做主。
皇帝也觉得段之缙有些过火,咳嗽了一声骂道:“叫你们来有什么用?一张嘴就是吵!”他看向自己那四个默不作声的儿子,问道:“你们也别光顾着看热闹,有什么看法说出来,不要怕说错。”
照例该从太子开始,但太子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一味地说“全凭父皇做主”。皇帝瞪他一眼,看也不看二皇子直接跳到了纪明祚——他真正的“储君”身上。
“明灯,你来说。”
纪明祚被点到,从容出列一步。
他方才冷眼旁观段之缙与兵部尚书的激辩,心中早已有了计较。父皇虽不耐烦争吵,但对通商之事绝不排斥,只是对耗费巨资建
立水师犹疑不决。
“父皇明鉴。儿臣以为,段大人言水师之必要,诚然有其道理。海疆万里,乃国门藩篱,不可不备。倭寇狼子野心,观前朝便可深知,岂能以一时之安而料定永世之宁?‘思患而豫防之’,古之圣训也。故儿臣以为,训练水师,建造战船,实乃固我海疆、扬我国威之要务,确应着手筹办。”
可对于通商一事,他想着老师的教导,顿了顿,话锋一转,回道:“关于以通商之利供养水师之策,儿臣以为失于本末,且遗患无穷。”
他看向段之缙,“段大人,《洪范》八政,首曰‘食’,次曰‘货’。食乃民命所系,国之根本。商虽为货通之利,然究其根本,亦需仰赖农桑所出。若朝廷大开通商之门,专以商税为水师之资,此乃舍本逐末,极易使天下士农工商,竞趋末利,荒废本业。长此以往,膏腴之地无人耕种,商贾之风日盛,人心浮动,追逐锱铢之利,则国本动摇矣。”
“且段尚书所言‘随进随用’,甚至‘借贷于商’,儿臣以为更为不妥。通商之利,盈亏难测,岂能将国之重器悬系于商贾逐利之途?一旦海路受阻,商税骤减,水师粮饷立时断绝,数万水军顷刻间便成无根之木,朝廷将何以自处?难道真要与商人借贷?此非朝廷体统,更有损天子威仪。”
皇帝欣慰一笑,倒真是说出了几分道理,王自平和那些大儒也真有几分本事,这样教导下来,叫明灯做皇太子便不至于败坏了祖宗的基业。
他循循善诱:“你既然说不能以商税养水师,那应当如何供养?”
“儿臣以为当以田赋正税为根本。水师耗费虽巨,亦应于正项之中,或开源节流,或统筹调度,精打细算,徐徐图之。此方是长治久安、不伤国本之道。”
段之缙眉毛一挑,看一眼方叙墨,方叙墨面色一凝,还不等他说话,苏橙就先问道:“三皇子的意思是,想在摊丁入亩之后再增田税了?可摊丁入亩已经加了不少的田赋,十几年间连加两次田赋,是否有损于陛下的圣明?乡绅已经多从贱业,即便是不以此为主也参与其中,再加征那土地谁来耕种?”他哂笑一声,“您方才也说,商贾之风日盛,人心浮动,追逐锱铢之利,则国本动摇矣。现在又说加田赋,岂不是逼着他们去从商?”
三皇子不紧不慢答道:“那就加征东南商税,加征两倍三倍来。东南的通商向来稳定,除此之外夷人也没有别的地方能与我大国互通有无,我朝之茶、丝、瓷,于外邦小国一日不可或缺,即便加税他们也不得不通商。再者重赋之下也能倒逼他们弃末从本,稳定民心。”
苏橙见他上钩,转向皇帝下拜,“陛下,臣以为此法万万不可,东南比之十几年前兴盛无数,皆有各地摊丁入亩的缘由。土地上获利少而与外夷通商利大,因而加征之损失足以被通商之利覆盖,现在商科已然沉重,若再加两倍原本因利而来的商人又会因利而去。不经商,不种田,又不能做官做工匠……陛下,定然会出乱子的。”
皇帝颔首,看着纪明祚道:“都听见了?朝中久历政事的大人是如何考量的你要勤加学习,赋税不是想征就征想加就加的。”
“是儿臣思虑不周。”
不过照他现在的年纪,能想到前边的事情就很好,倒不必过于苛求。
最后,皇帝看着纪明瑚,示意他说话。
纪明瑚想着昨日苏橙的嘱咐和教导,反倒是不解地问道:“儿臣不知父皇和诸位大人在急些什么。”
“这话是怎么讲的?”
“商人以逐利为根本,东南商科并不低,商引更是高价买卖,可即便如此仍然是一引难求,无非是此利甚大。既然获利这样巨大,河田府一开,本地的商人岂会舍近求远?倭寇一来,扰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又岂会无动于衷?儿臣闲暇之时曾在兵部看过十年前西北战事的文书,在父皇号召全国商人纳捐之前,西北的商人已经联合为西北军筹措了不下一百万两白银,无非是因西北不通,他们的买卖做不大。因而倘若倭寇来犯,本地的商人都会自行反击,更何况捐钱纳粮呢?”
“若再叫他们出海经商,获利更大,可为了寻求庇护不受倭寇侵扰,他们就一定会帮助朝廷兴建水师。”
皇帝惊讶地看着纪明瑚,“下海?你的胆子倒是大。”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绥王,段之缙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附和道:“臣以为绥王所言甚有道理,主要许商人们下海经商,那事毕能借商贾之力兴建水师!”
第139章 139“好了好了!这件事儿不……
“好了好了!这件事儿不要再议了!”
皇帝见他们越说越没边儿即刻打断。
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奴奴说的倒也没错,倘若真的有倭寇,商人未必不会有所作为,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朕乏了,你们都下去,明灯陪朕说说话。”
其他人按顺序退下,纪明祚跪在皇帝身前受训,只听皇帝说:“你这样的年纪,倒是比朕这般大的时候强不少,但书上的东西到底是书上的,不可尽信。”
“父皇是说通商?可民以食为天,倘若所有人都去经商,谁还来种地呢?”
皇帝疼爱地摸摸他的脑袋:“泱泱大国,还有段之缙弄出来的水稻,现在富庶之地的常平仓里,粮食都是堆积着烂的,新粮填也填不进去。可有些土地少的地方,也不过是将将能够饿不死,这粮食转运光靠朝廷、运河,那今年的黄河大堤就难修了。”
“父皇是想要靠商人转运粮食?”
“你明白就好。士农工商,之前没有景淳稻,朕也不敢叫他们如此。读书是一回事儿,但也要因时而动,这些圣人教训都几千年了,不一定在我朝奏效,叫你学,也是为了安稳人心。你这一点儿上你便不如奴奴了。”
纪明祚眼帘一垂,“是,弟弟自幼便聪慧有主意,是儿臣不及他。”
皇帝失笑,“何苦想那么多呢?金簪子掉到井里头,有你的总是有你的。你弟弟身子不好,日后你要多怜惜他,不要叫他吃了罪。”
纪明祚保证道:“只要有儿臣一日,儿臣定然像父皇待王叔那般待弟弟,我们兄弟二人,给后世做一对儿兄友弟恭的典范。”
皇帝开怀一笑,将造办处新送上来的金如意赏与他,叫他今天下午跟着方叙墨走动,去吏部看看。
出了养心殿,小绥王和他们凑在一起走了一段,主要还是同他的姐夫苏橙讲话。
苏橙从袖中掏出一轻薄的小琉璃匣子,里边黑天鹅绒的垫子上用金线固定了一条熠熠生辉的钻石项链。
七颗鸽卵大小的南洋钻串联成主链,每颗皆以蟠龙金托固定,龙睛嵌碧玺,折射的光斑在玻璃上游动。正中心一颗硕大的梨形主钻悬于双头鹰之上,鹰翼缀满蓝宝石,利爪处紧扣一枚翡翠圆璧,虽不伦不类但瞧起来再耀眼不过了。
绥王一笑,“姐夫给我的?”
苏橙把匣子塞进他手中,“你姐姐昨儿还跟我说,她那不争气的弟弟又把弟妹闹恼了,叫我拿点儿好东西送给弟弟去哄哄弟妹,省得又跑到京郊的卧佛寺破三关,宫门关了也不回,闹出那些笑话来。”
纪明瑚伸出白到冷腻的手接过,一转身递给太监,雪白的脸皮有些红,跟着姐夫抱怨道:“阿姐怎么什么事儿都跟你说?以后再不叫她入我的宫殿。”
“那你把东西还我。”
“那可不行!这东西虽俗气些,但对着她来说却是正好。代我谢过姐姐,等会儿叫人往公主府送些荔枝去,给姐姐甜甜嘴。”
苏橙惊讶道:“这时节哪儿来的荔枝?”
“叫你说得像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去岁赏下来的玩意儿,只不过性太热太医不叫我多用,全用蜜渍了起来,虽不鲜了,但泡水还别有一番滋味。”
绥王又和他说了几句,两人在军机处分别,邹文领他去户部,方叙墨在军机处等着三皇子过来,顺便和段之缙说说话。
他的嘴一撇一撇,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段之缙看着苏橙进去了,拽着他出来。
“你该背着些人,怎么当着人家的面做这种神情。”
“这有什么?他做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教着绥王不学好还有脸不叫别人说?”
“苏橙怎的了?”
方叙墨冷嗤一声,“绥王宠妾灭妻,他在旁边摇旗呐威,也就是现在没离宫辟府,要是在外边建了王府,恐怕全叫侧妃攥在了手里。现在好歹有皇后娘娘压着,要不然真是……”
“倘若我没记错,绥王的嫡妃是你们方家的女孩儿吧?”
“是,我的亲侄女。”
怪不得方叙墨如此气愤,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即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不能不管不顾,何况这还是亲姐夫的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绥王更应当尊重才是。
“皇帝指得婚,皇帝不管一管?”
方叙墨漠然
道:“他只知道那下贱的女人给他的宝贝儿子生了长子,哪还能记得我那没生孩子的侄女呢?”
“不过是奴才出身,最粗俗无理的人,文字一概不通,可偏偏还会拿腔拿调,一开始欲擒故纵,要拿剪子自戕,逼着绥王放她出了宫,逼得绥王去了卧佛寺破三关,谁知她又跟着跑到卧佛寺去,在寺里边有的身孕,这也好意思敲锣打鼓地迎进宫里。本来王爷纳一个奴才也没什么,我妹子也不是容不下人的妒妇,结果偷人偷到了寺里去,却不怕天打五雷轰。”
可笑绥王念一顿佛法,吃几年素斋,最后金身佛像面前做这种业障。
段之缙一言不发,任方叙墨咬牙切齿地骂,“他们苏家倒是会做忠臣,绥王正想着怎么给那奴才上名分,苏老夫人就上赶着认了女儿。”
正在方叙墨小声骂骂咧咧的时候,苏橙一杯凉茶泼了出来,茶叶末和一口量的茶水浸透了台阶儿,很快染上了霜。
苏橙咳嗽一声,不知他听没听到,还是听到了装作没听到,笑眯眯地招呼起他俩,“段大人,方大人,外边儿天这么冷,快进来烤火热热身子呀!”
方叙墨起身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进门,“前些日子公主气儿不顺,为难了你,我给你赔罪了,咱们可都是正经连襟……”
段之缙在身后似笑非笑,宋征舆把文书抱了出来,正巧撞上这一幕,提醒道:“长乐王管领会考府,苏大人正在其手下办差。”
“原来如此。”
会考府是新设的审计部门,哪一个不想干了去得罪审计的人呢?
“二哥,天儿冷,咱们快进去吧。”
两个人一块儿进去,段之缙问道:“你何时离京去辽河?”
“开了春就走,辽河春耕晚,得等着化了冻才好去清丈土地。”
段之缙叹气,“我回了京才不久,你又要被派出去了。”
宋征舆倒是不在意,“亲戚间回避是朝廷的惯例,怎好叫妹夫和舅子同在军机处?辽河总督也很好,去那干上几年比在京城有意思。只是还要借二哥的师爷用一用。”
“这是自然。”
下午办皇帝吩咐下来的差事,又去部里转悠两圈,便到了下值的时候,今天值班的是宋征舆,苏橙和他们一块儿往外走。
人倒霉起来躲都躲不掉,恰在下午苏橙泼茶的地方结了冰,叫方叙墨摔了一个大马叉,只能让苏橙和段之缙扶着走,这一伙人又在宫门口和绥王撞在一块儿。
绥王和他们打过招呼,问过方叙墨的伤情,客客气气地约好时间去看看外甥,一转身就叫苏橙跟在他的后边,两个人往灵慧公主的公主府去。
方叙墨跟段之缙讥诮道:“你瞧,苏橙又要做老鸨子了。”
段之缙叫他悄声说话,“小王爷耳朵精着呢,小心他回头褪下来你的皮子。”
纪明瑚也是公主府的常客了,侍卫们领着驸马和王爷往里进,跟两个主子汇报道:“姑娘玩累了在睡,殿下在哄姑娘,小爷才从宫里回来,现在去了白先生那里学洋文,才两刻钟。”
苏橙看一眼纪明瑚,问道:“你是去找先生,还是跟着我去看你姐姐?”
“姐姐在哄妞妞,我就不去了,上完课我自己就走了,姐夫不用管我。”
苏橙答应下来,一个人去找了公主。
室内还是暖春一样,一进去冷热相撞,叫他打了个激灵,站在外室叫骨头缝里都钻进了暖意这才换了衣裳进入内室请安,公主正在给小儿哼歌。
公主打个哈欠起来,问道:“父皇叫皇子们听政了没有?奴奴如何答的?”
“叫了。父皇对奴奴如何公主还不知,说错了说对了都是不要紧的。”
“何止呢,老三说错了说对了也是不要紧。我问得是父皇反应如何。”
“瞧着恼了,但实则有些心动。”
“能不心动吗?自从段之缙给他分析完了土地之上抠不出多少钱,他就紧盯着干买卖的了。老三他答的什么?”
苏橙照实说了,公主微微一笑,合手念佛:“真是造化,我就说王自平是典范君子,老派的人物,果然给咱们三弟教育成了小君子,正派的储君。”
可多巧妙啊,若皇帝前边没吃过商税的甜头,三皇子就该是十全十美,古往今来难得的储君。
苏橙手捧着热茶附和,“是,也不枉我们这样为王自平作保。”
先帝正经接受帝王教训的儿子是废太子,当今说一句随心所欲也不为过,因而接受新鲜事物极快,可教育储君却还是老一套,早晚有他受不了的时候。
公主看了一眼桌上的自鸣钟,又嘱咐苏橙:“看着差不多时间了就叫奴奴带着咱们儿子吃饭,吃完饭叫他回去。前不久过节的时候,宫里赏下来些西北、西南来的贡品首饰,虽粗糙些但胜在新奇,是咱们这儿没有的。你跟他说明白,是做姐姐的赐给他媳妇的,叫他多多体贴父皇,没事儿就去跟前儿伺候着。”
“可是父皇的身子……”
“是,我前些日子去请安,看着又像是之前的症状了,也不知洋人的药还能不能管用。”
第140章 140绥王不敢在阿姐家待太长时……
绥王不敢在阿姐家待太长时间,若回去晚了父皇和母妃定然要问,这次来只不过是把上次没有弄明白的学问问一问,再拿着侄儿的笔记回去自学,若仍有不懂的,下次再来请教。
这两个年岁差别不大的人结束了课业,恭恭敬敬地将洋先生送出公主府,绥王就携着小外甥一块儿去找阿姐。
小外甥方才已经用了饭,绥王还空着肚子。这事儿灵慧公主也知道,所以原本不必见他,也得把他叫来问问。
灵慧一边用粥一边嘲笑他:“你媳妇不见得能给你留饭,还是在我这吃了吧。”
绥王却道:“虽不见得能给我留饭,叫我吃她剩的也行啊。”
苏橙只是笑,赞他们小夫妻二人感情好,灵慧公主一蹙眉,提醒绥王:“事情不能做得太绝了。你的嫡妃到底是方家的女孩,又和东宫太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别的不说总要照顾照顾太后的心思。你没事也别腻在侧妃屋子里边,去看看方家的女儿。我想着如果她能够给你诞下嫡子嫡女,那定然是最好的。”
绥王撇撇嘴:“我又不是太子,嫡子嫡女的有什么意思?那儿子我喜欢,我就跟父皇为他请封世子,把爵位传给他。长乐王叔不就是如此做的吗?再者,还有太子哥哥在,若父皇不许,到时候我向他请封不也行吗?”
灵慧公主把他叫过来,拿筷子尾敲他的脑袋嗔道:“你倒是想得美了。你的太子哥哥能不能保住太子位都是个问题,你还指望着他呢?不如指望指望你的明灯哥哥。”
苏橙瞧他们两个斗嘴,跟绥王说:“那可真是个小老夫子,若明灯能许你这般,也算是出奇的恩典。”
绥王找了个小凳子坐在灵慧公主旁边,随手拿过一盏茶碗,涮了涮往里边舀了一勺粥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阴阳怪气地说:“是了,他最是听话的人,正人君子,天下都指望着他呢。”
灵慧公主见他如此不屑,心中暗笑,摸摸他的脑袋,又细致地叮嘱起来:“父皇这些日子恐又不太舒坦,你要警醒些,多多关怀他老人家。至于明灯,他是在父皇的心尖尖儿上,事情那么多,要学的东西也那么多,叫他专心学习罢。”
绥王对灵慧公主的用意十分清楚,满口答应下来:“是,我明白。阿姐,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宫了。”
苏橙带他出去,公主府正门一开,竟然是唐雅源带着他的小厮在门口等着,两个腮冻得通红。
绥王吃了一惊,因着小哥俩实在是玩得不错,现在又心疼起来,把姐夫的手炉塞到了唐雅源手中,叫他上前回话。
“你在这做甚?天这样冷,怎得不回家去?”说着又叫太监把自己的大氅给唐雅源罩上,唐雅源一摆手推开,和苏橙问好后扶着绥王上马车。
“我出来溜达,在公主府这儿看见了王爷的车驾,过来问安的。”
溜达?大冷天有甚好溜达的?
绥王想了想周围几条街的布局,脸色突变,张口骂道:“好你个畜|牲!是不是又跟着长乐王叔的世子去窑子铺了!你们当巡城御史吃干饭的啊?父皇知道了你可别想在我身边呆了!”
唐雅源被人猜个正着,讪讪一笑:“这有什么啊,我都这般大了,再者不还有长乐王世子在前边挡着吗?”
绥王踹他一脚:“是谁在前边挡着?是王叔护着他的好儿子!”
“那王爷也会保着奴才不是?”
绥王又给他一脚:“到底是什么事儿?巴巴地跑到了公主府守着,还跟着我上马车。”
唐雅源拿起公主赐下的一只小陶盅把玩,又道:“我是为了王爷好。灵慧公主和苏大人待王爷太亲热了些,又是帮着王爷处理侧妃的事情,又时不时送珍贵物件供王爷享用。倒不像是姐弟……”
“像什么?像母子?怕是像臣子和储君吧!”
唐雅源手里一松,陶盅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结结巴巴道:“王爷,王爷知道?”
“一切所得皆有因。我母对我施恩,是因我为我母所生,母之爱子正如子之爱母。我父对我施恩,是因我幼时种下层层因,体弱、留守和被诅,都是我得恩之因。我姊妹对我施恩,是因为太子哥哥靠不住了,而他们自以为聪明,觉得父皇会因爱立嫡,纪明祚会因其不会讨好陛下而失欢于君王。”
他玩味一笑,皂靴将碎掉的陶片都踹下马车,看着唐雅源道:“父皇是圣明君主,他不会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儿厌了纪明祚。他只会因为纪明祚不听他的话,不能延续他的善政而厌了他。所以苏橙有一件事儿干得不错,给纪明祚硬推了王自平做老师。他是当代大儒,本事岂是旁人能及的?只可惜他是真学究真大儒,比丁承祖和蒋育成还要真。”
唐雅源已经被吓得张着嘴哆嗦起来,“殿下,您……您……”
“你什么你?要是纪明祚能成储君,为何我不能做储君?我俩同日而生,我比他就差在了体弱一点上,可那又如何?难道做皇帝要叫我上战场吗?太子哥哥是长子,名分上的太子,可若长子不能理所当然的做太子,他纪明祚也别想理所当然地做太子。”
马车声粼粼,先把唐雅源送回家,又回到宫中,此时天已经黑透彻了,纪明瑚有些倦,但还是叫太监把他的儿子从承明殿领过来。
“叫侧妃给他穿那身红色带蝙蝠纹的棉袍,用父皇赐下的南瓜手炉”
太监赶紧去接小皇孙,纪明瑚用大氅里侧的绒搓了搓脸,原本有些白的面庞登时有了气色。
他的儿子跟个肉团子一样被牵过来,整个人包得像是福娃娃,身上金锁金项圈样样不少,甚至有些累赘繁琐。
纪明瑚恍惚间有些失神,自己这样羸弱的身子,竟然会有焕儿这样健康的孩子,果然是造化。
小皇孙脸上抿着笑,腮边两个小酒窝盈满了甜酒,他娇声娇气唤父王,肉墩墩的小手拉过去。
纪明瑚蹲下身子摸摸他的脸:“好焕儿,等会儿父王怎样,你就怎样,知道吗?”
小皇孙虽才不满两岁,但似有所觉地应了下来,纪明瑚这才领着儿子去给父皇请安。
自搬到养心殿起卧之后,除了大议,皇帝基本不去乾清宫阴冷寒湿之处,一则是为了身子着想,二则是这里离着前朝更近,理政更为方便。
他领着儿子等了一会儿,吕太清便来传他们进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
“孙儿给皇祖请安。”
纪禅把眼镜摘下,朝着焕儿招招手,将他抱置于膝上,问纪明瑚道:“好难得的孝心,你怎么来了?”
“今日听大人们议论,儿臣看着父皇的手有些不稳,今夜来问安。”
皇帝一怔,摩挲了一番右手:“这都是老毛病……不妨事。”
“父皇传过太医了吗?太医如何说?”
皇帝“唔”了一声:“不过是人上了年纪,手脚不稳,你放心好了,就算是今日,也难保朕的身子和你的身子哪个更好。”
纪明瑚没忍住乐了一下,又瞬间转喜为悲,满腮都是泪,下雨一般,小皇孙是绥王爱子,除了生母,最爱的就是父王,见他哭了也真情实感地掉眼泪,两个小窝窝里就全是泪了。
皇帝叫吕太清去扶,笑道:“这是怎么了?朕也没招惹你不是?”
“都是儿臣不争气,叫父皇跟着操心。”
他撇过头去擦眼泪,把儿子抱下来,假嗔道两句“没规矩的东西”,又服侍皇帝用药,看着孤灯下垒成堆的文书,劝道:“朝廷的事情是做不完的,父皇缓一缓也无妨,或者派给大臣们。”
“你还小也就不明白,有些事儿尤其是有些不合祖宗规矩的事儿,得皇帝一个人独断专行才能推进下去。”
纪明瑚若有所感:“父皇是决定要在河田府通商了?”
皇帝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若如段之缙所言,倘若倭寇来犯,朝廷能够战胜他们吗?”
纪明瑚的心砰砰地跳动,跳到有些生疼,他想着父皇以往的做派,想着今日父皇的神情,试探道:“儿臣愚见,海外诸国不过是弹丸之地,地狭人稀,算不得什么对手,倘若真的来犯,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我泱泱大国是可以先通商而后建水师的。”
“你如何知道的?”
“上次父皇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宫里夷人大夫用的洋药却奏效了,儿臣便每每留心此处,也算是知道了境外的一些国情,不过是皮毛罢了。”
皇帝有了一些兴趣,现如今东南地区也有不少洋人出没,自己也该了解了解,便叫儿子
说来听听。
纪明瑚从宗教入手,口若悬河一直说到他们王室来往联姻,战争频发,皇帝听得眉头愈发紧,深觉这些洋人不知尊卑教化,实属蛮夷之辈,“不过他们东西应当很值得学习,不能因噎废食。”
语罢,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儿子,夸赞道:“很好,你是有主意的,日后好好辅佐你的兄长,做宗藩中的第一人。你的这个儿子也很好,你的侧妃有大功,能生出来健康的孩子,倘若他能活到八岁长成人,朕就把他封为世子。”
纪明瑚领着焕儿谢恩,一直看着父皇睡下了才抱着孩子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