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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是玉娘求着我亲的。”……

    薛玉棠中途醒过一次,但太疲倦了,翻了个身,侧身蜷缩回凉被里,又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清冽的檀木味道萦绕在鼻翼,是顾如璋身上的气息,她顿时一凝,睡意去全无,彻底清醒过来。

    罗帐是撩开的,顾如璋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她,薛玉棠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与男人的视线相撞。

    幽深的眸子看着她,薛玉棠屏气凝神,纤白手指紧了紧被角。

    “我们是恩爱夫妻,夫人不必如此怕我。”顾如璋指腹摩挲着腰间的藏蓝色香囊。

    这香囊是她亲手绣的,婚后送给他的,薛玉棠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昨夜情况危急,她太慌了,竟忘了还装着失忆。

    薛玉棠支起手臂,从床上坐起,往里面靠了靠,拉开与他的距离,清醒说道:“这门亲事非我所愿,你不是不知。”

    顾如璋冷笑,偏执道:“那又如何,玉娘是我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薛玉棠打断他的话,坚定道:“我要和离。”

    顾如璋锋利的下颌线紧绷,五指用力握住香囊,漆黑的眼底乍出愠色,冷声道:“我看夫人是魔怔了。”

    薛玉棠抬眸看他,“将军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连称呼都恢复了,还没和离便断得彻底,顾如璋胸腔里蹿出一股无名火,他蓦地伸手,大掌握住皓白腕子,虎口用力收拢,娇气的雪肌经不住这般紧握,女子一番挣扎下,皓腕已红了一片,指痕明显。

    “嘶,你放开!”薛玉棠被他拉了过去,疼得出声,另一只手按住男人的手掌。

    顾如璋方意识到力道大了,缓缓卸了力,但仍旧抓着她。

    薛玉棠知道他的性子,一遇到她的事情,便十分偏执。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场无声的冷战开始了,屋中安静地可怕。

    “夫人昨夜受了惊吓,好好休息吧。”顾如璋松开她的手腕,起身离开床榻,召来丫鬟在房中伺候她。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房中,素琴闻声进来,站在床边听候薛玉棠的吩咐。

    薛玉棠无力地撑着床榻,乌发从肩头滑落,发尾垂落在褥子上。

    “什么时辰了?”薛玉棠淡声问道。

    素琴:“快午时了。”

    薛玉棠黛眉轻蹙,竟眠到了这个时辰,“梳洗吧。”

    素琴伸手扶薛玉棠起身,伺候她穿衣梳洗。

    顾如璋离开后,便再没有出现在房中,薛玉棠梳洗完毕,素琴问她可否用膳。

    这一问,薛玉棠倒感觉有些饿了,但夏日炎炎,热得又不想吃,便让厨房备几道酸辣开胃的菜。

    素琴领了吩咐,去屋外召来小丫鬟去厨房通传,之后又回了屋子。

    薛玉棠摇着团扇扇风,轻轻抿了抿下唇。

    她孤身一人在京城,这偌大的将军府,都是顾如璋的人,就连她唯一的贴身丫鬟,也是很久前他安插在身边的。

    “将军呢?”薛玉棠随口问道。

    素琴愣了一下,将军只让她看好夫人,并没提他的去处,回道:“将军约莫是出府了。”

    薛玉棠摇了摇团扇,沉眸若有所思。

    俄顷,丫鬟们端着饭菜鱼贯而入。

    薛玉棠敛了思绪,去了外间用午饭。

    素琴在一旁布菜,细心地将鱼肉的刺挑出来  ,放到薛玉棠的碗中。

    薛玉棠喝了几勺酸汤,心里顿觉舒服,可吃了两口鱼肉突然恶心,拿了丝绢掩唇,将口中的鱼肉吐了出来。

    又干呕了一阵,才勉强将那阵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这可把素琴吓坏了,忙递来清口的茉莉花茶水,担心道:“夫人,姜大夫在西院,待会儿请姜大夫来看看吧。”

    姜柔常来顾府给顾婉音复诊,是以薛玉棠不觉奇怪,况且昨夜娘还受了伤。

    薛玉棠摇头,掩唇将漱口水吐在翁中,擦了擦唇,道:“这鱼腥味重。”

    素琴担忧的心落地,将那道鳜鱼撤走。

    薛玉棠想吃酸,便盛了半碗酸汤,连喝了几勺,心里总算是舒服许多。

    用罢午饭,薛玉棠坐了片刻,去了西院。

    “快,拉住他!”

    巨大的动静从西院的一间偏房传来,几名护卫闻声进屋,拉住狂躁的白发男子,姜柔拿着银针扎入穴位,男子反抗的力渐渐小的,僵着脖子,齿牙咧嘴。

    薛玉棠一进屋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直到谢淮旌卸了力,昏了过去,姜柔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命护卫将人放回床上。

    “这是怎么了?”

    在一地凌乱的书籍中,薛玉棠过去扶起地上的顾婉音,“娘,慢点起。”

    顾婉音眼眶湿润,忍着膝盖的痛意,在她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棠儿,那是阿璋的父亲。他被冯甸练成了药人,没了意识,醒来瞧见生人,便狂躁了起来。”

    方才顾婉音和姜柔在桌边翻阅医书,寻找治疗的办法,谢淮旌突然就醒了。他已经习惯了冯甸的控制,此时从陌生的环境醒来,戾气突增,谁拦他,便要杀谁。

    薛玉棠扶着顾婉音来到床边,姜柔此刻正重新为谢淮旌施针,道:“这两日得让他暂时昏睡着,驱一驱他的戾气。”

    “我命人去济世堂备些夜合藤,制成熏香,夜里在屋中点上,以防他中途醒来。”顾婉音说道,传来外面的护卫,将所用的药材告知逐一告知。

    屋中气氛凝着,薛玉棠静静看着姜柔施针,万万没想到曾经与顾如璋交锋,对他下死手的白发男子,竟是他爹。

    他爹尚在人世,可她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薛玉棠替他高兴,但也有几分落寞,眼睛慢慢红了。

    顾婉音回了桌边坐下,地上的医书已被丫鬟们拾起,整齐地放在桌上,堆叠了手肘高的两排。

    薛玉棠在旁边落座,跟顾婉音一样,拿了一本医书翻阅。姜柔施完针,也来了这边,继续翻找医书,冯甸在谢淮旌身上不止实验过一次,药物太杂,治疗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久之后,素琴忽然端了药进屋,放到了一旁,才来到薛玉棠跟前,小声道:“夫人,该喝药了。”

    顾婉音抬眸看向薛玉棠,道:“棠儿,去歇一会儿吧,把药喝了。”

    薛玉棠将这页折起,合上医书,去了窗边的晾榻,她端起温温的药碗,勺子轻轻搅动着。

    这药是姜柔开的安胎药,她有喜的消息,只有诊脉的两人知道。

    薛玉棠心里突然乱了起来,手掌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不能让顾如璋知道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薛玉棠在内心挣扎许久,将安胎药喝完了,与之前喝的药相比不苦,但她还是习惯地吃了颗蜜饯。

    护卫从济世堂取来东西,进屋交差。

    姜柔看了一眼,顾婉音明白她的意思,道:“师姐,我来配香。”

    谢淮旌失忆刚醒那阵,见顾婉音跟仇人似的,她便给他用过夜合藤了,省得他夜里不安生。

    薛玉棠没见过这药材,好奇问道:“娘,这是什么?”

    顾婉音解释道:“这叫夜合藤,焚烧生烟,可助眠,令人昏昏欲睡,但需控制用量,不宜大量吸食,否则伤身。”

    薛玉棠将活接了过来,道:“娘的手受伤了,还是我来吧,您说用量,我来配香。”

    “也好。”顾婉音点头,让薛玉棠用碾槽将夜合藤碾摩成粉末。

    薛玉棠做事细致,很快便将夜合藤碾成粉,但她闻着这味道,十分熟悉。

    她捻了一小撮粉末在指腹,凑近细细闻了闻,顾婉音忙按住她的手臂,提醒道:“你这闻法,不消片刻便呵欠连天。”

    顾婉音将碾槽里的粉末倒出来。

    薛玉棠皱了皱眉,这味道确实很熟悉,她仔细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很久前,她寝屋里的熏香,就是这味道。

    薛玉棠心头一紧,脸色骤白,后背直发麻。

    原来很早以前,顾如璋就给她用了夜合藤。

    *

    暮色四合,灯火惶惶,屏风上映着女子纤瘦的身影。

    薛玉棠垂眸,失神地看着平坦的小腹,心里一团乱麻。

    平日里喝的安胎药可以瞒一瞒,但孕吐不是她能控制的,不能让顾如璋发现端疑。

    正说着,男人突然推门进来。薛玉棠不愿与他打照面,起身大步往里间去,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男人拉住她的手,一股大力将她拽回身,撞入他怀中。

    顾如璋双臂牢牢抱着她,似乎要将她融入他的身|体|里。

    薛玉棠被抱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害怕他的蛮力伤到腹中孩子,被搂着的肩膀左右挣扎,皱眉道:“松手。”

    “不和离。”顾如璋轻咬她的耳朵,偏执道:“玉娘,不准和离。”

    薛玉棠没说话,他越抱越紧,似乎是在逼着她回应。

    薛玉棠早领教过他的手段了,与他不能硬碰硬,示弱道:“你勒疼我了,松手。”

    嗓音里带着几分委屈,隐隐能听出哭腔。

    “我也疼。”顾如璋松了松手臂,大掌按住她的后腰,将若即若离的女子往怀里贴,“伤口疼。”

    薛玉棠皱眉,一点也不相信,他力大如牛,哪像是受伤的模样,且他受伤,何时喊过疼了?

    顾如璋嗓音低醇,道:“玉娘,帮我上药,还如以往那样。”

    薛玉棠没辙了,无奈应了下来,男人果然松了手。

    薛玉棠去取来药箱,顾如璋已在榻上坐下,双腿岔开,将衣袍撩起,露出素白里裤。

    薛玉棠抿唇,脸颊有些烫,他不会是腿受伤了吧?

    顾如璋端端坐着,俊朗的五官在烛光下显得深邃,幽幽看着她,沉声道:“过来,玉娘。”

    薛玉棠带着药箱过去,搬了张绣墩坐在榻前,淡声问道:“伤那儿了?”

    顾如璋:“大腿。”

    薛玉棠垂眸看去,男人双腿修长,里裤有些紧,勾勒出腿|间流畅的线条。

    顾如璋拿起药箱里的剪刀。

    “刺啦——”

    帛锦裂开,锋利的剪刀剪开左腿的里裤,修长的腿明晃晃露出,白布包扎着大腿的伤口,膝盖往上一臂的距离,快挨着腿根了。

    顾如璋将剪刀递到薛玉棠手里,示意她剪开包扎的白布,“有劳夫人。”

    薛玉棠脸颊热了起来,紧了紧剪刀,低头小心翼翼将包扎大腿的白布剪开,指腹不可避免地碰到男人的腿,余光也看到了其他地方,她更热了。

    隔着一层布料,薛玉棠看到了微鼓的轮廓,顿时面若滴血。

    丑东西。

    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庞,薛玉棠知他在看,抿了抿唇,加快手里动作,取下白布后,简单将伤口清理了一遍。

    男人默契地将药瓶塞到她手里,薛玉棠打开瓶塞,仍然一句话没说,也没给他吹吹伤口,直接洒了药粉在伤口上,几乎是同时,男人大腿轻颤。

    薛玉棠紧了紧药瓶,红唇翕合,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吹一吹。

    后颈蓦地被男人的大掌按住,压着她抬头,下一刻顾如璋的唇便落了下来,吻上她的唇。

    声音被压回喉间,薛玉棠重心不稳,本能地握住他的腿根,稳住前倾的身子。

    她避着他的亲吻,他却穷追不舍。

    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亲吻的声音。

    熟悉的恶心感来袭,薛玉棠暗道不妙,奋力推开顾如璋,捂着唇狼狈逃离,撑在桌边干呕了几声。

    好不容易没呕了,薛玉棠端起水杯漱口。

    顾如璋剑眉一压,便这般厌弃他,让她作呕?

    男人周身的气息骤然沉降,面色紧绷,伤口都没包扎,大步来到桌边,单手抱起薛玉棠坐在桌上,按住她乱动的腰,声音冷若冰霜,“失忆时,玉娘可没有这般嫌弃。”

    顾如璋长指撩起裙摆,堆叠在她纤细的腰间,按住,指腹摩挲着腰间软肉,“是玉娘求着我亲的。”

    “既然厌弃我,那便再尝尝自己的。”

    薛玉棠吓得一颤,伸手去推他,被他大掌握住,反剪至身后。

    顾如璋解了她的腰带,缚住女子身后的纤白手腕,推着桌上的她往后坐,膝窝抵着桌沿。

    布料撕裂声乍然响起。

    亵|裤在绣花鞋尖停留片刻,最终落到桌角。

    烛火摇曳,顾如璋发烫的手掌搭着她的腿,凝脂般娇嫩的肌肤小气,稍稍一捏,便红了。

    红白交织,极具视觉冲击。

    薛玉棠呼吸急促,害怕地颤抖,顾如璋眸色暗沉,口干舌燥,略带惩罚地咬了一口。

    薛玉棠呜咽着,被束缚的手撑着桌案,支肘往后仰靠,纤纤玉颈划出一抹弧度,汗珠从下颌滴落。

    夏夜燥热,最是让人口干,顾如璋饮了一遍又一遍温热的水。

    鼻尖沾了水泽,他凑去贴了贴妻子的面颊,搬过她躲避的脸,霸道地含住她的唇,将嘴里的尽数渡给她。

    第42章 第42章入宫面圣

    桌案湿漉漉的,约莫是水壶被打翻了,薛玉棠坐在的地方,那泓打翻的清水沿着纤白玉腿,嘀嗒落下。

    水珠滑过肌肤,一阵酥|痒,像是无数只蚂蚁在腿|侧乱爬。

    双手被缚住,反剪在身后,薛玉棠浑身无力,潋滟的杏眼水雾蒙蒙,只能靠男人撑在她背后的手臂,微微撑起绵软的身子。

    凉爽的夜风从窗户缝隙涌入,吹散暧昧旖旎的气息。

    顾如璋的手掌按住她的腰,一手撑在桌案,将唇里的气息都给了她,丁香小舌没再躲避,任由他的亲吻。

    薛玉棠微微抬起绵软的身子,往他怀里贴近。面对她突如其来的主动,顾如璋一愣,她这是在回应他。

    青涩的吻毫无章法,但足以搅动顾如璋的心,他胸腔里的无名火立立即硝烟云散,扣住薛玉棠的后颈,加重了这一吻。

    发烫的手掌搭上女子柔软的膝窝,遒劲有力的手臂挽起她的腿,拉她贴近,薛玉棠诚惶诚恐,吓得咬住男人的唇,趁他吃痛,别过头去,结束了这一绵长的吻。

    薛玉棠伏在男人的肩头喘气,呼吸紊乱,心也跳得飞快,他果真吃这一套。

    顾如璋轻抚她的乌发,湿濡的唇贴着她的发,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

    两人紊乱急促的呼吸逐渐恢复,良久后薛玉棠问道:“我爹出事,你查到了些什么?”

    薛玉棠知道他在暗中调查这件事,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既然她一开始来京城,就是为了爹爹的事情,那么她离开前这事需有个结果。

    顾如璋舒展的眉拢了拢,顿时明白了她突然投怀送抱的用意,气得冷声一笑,以她执拗的性子,不愿就是不愿,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如璋掰过肩头的脸,长指捏住女子潮红的香腮,冷声命令道:“吻我。”

    薛玉棠没有动作,眼眸里的情|欲散去,是晨间提及和离时的冷漠疏离。

    顾如璋快被她气疯了,压着她的肩膀躺在桌上,撑着桌案的手解开缚住皓腕的腰带,单手握住纤细双腕往上举,愤怒地吻上她的唇。

    换药时,他虽剪掉了一边的里裤,但垂落的长袍全遮住了,衣冠楚楚的,穿得人模狗样,反倒是薛玉棠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没有半分形象可言。

    男人按住她乱踢的腿,手臂绕到她的腿|肚,挽起她的腿,垂挂在臂弯,薛玉棠惊惶无措,双手用尽了力挣脱开他的桎梏。

    一记清脆的巴掌打在他脸上,震得薛玉棠手掌发麻,胸|脯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疯狗!”

    薛玉棠被咬破的唇角扯得发疼,骂他时嗓音都在发颤,手掌控制不住地抖动。

    男人脸上五指印明显,大掌抚上脸颊火|辣辣的地方,修长的指执着于跟巴掌印重合,眼底竟漾出了丝丝笑意。

    顾如璋埋首在女子雪颈,咬了一口浑圆的肩膀,似乎是在印证她的话,薛玉棠疼得嘶声,男人加重了力道,留了一圈齿印在她肩上,这才满意地松口。

    发丝沾在嘴角,薛玉棠贝齿咬着下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顾如璋伸手去敛她嘴角的发丝,她闭了眼睛,偏过头去,只有雪肩的齿印还对着他。

    手悬在半空,顾如璋愣了片刻,将她半脱的衣裳扯上去,转身离开寝屋。

    大门打开又合上,偌大的寝屋只剩下薛玉棠,她捂着被撕烂的衣裳,侧身蜷缩在桌上,看着腕子上的一圈指痕,眼泪从眼角流下。

    薛玉棠抹了抹眼泪,良久后颤巍巍撑起身子,腿根的不适提醒着她刚才的种种。

    男人的牙印还留在腿|心。

    薛玉棠冰凉的指尖抚过,心头一跳,忙扯过襦裙遮挡,叫了丫鬟备水沐浴。

    这一夜,顾如璋没再回来,薛玉棠睡得安稳,也不安稳。

    她梦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五官有些像顾如璋小时候,小女娃哭着质问她,为何不要她。

    薛玉棠蓦地被吓醒了,额上渗出冷汗。

    她长舒一口气,咽了咽干涸的嗓子,下意识抚上小腹。

    有孕的消息瞒不了多久,薛玉棠昨夜没问出顾如璋结果,便打算今日去阙门,敲响登闻鼓,受刑时若是孩子保不住,那便正好断了与顾如璋的牵扯。

    如今,她有些迟疑。

    *

    晨光熹微,书房的门打开,一夜未眠的顾如璋从里面出来,离开云翎居前,看了眼紧闭的寝屋门。

    顾如璋离府去了济世堂。

    倪云山躺在床板上,昏迷不醒,面色惨白没有血色,唇瓣干涸得开裂。

    还没醒。

    顾如璋脸色紧绷。

    姜柔道:“送来的时间太晚了,他失血过多,差点就刺中了心脏,如今情况不太乐观,小芸说他昨日突然高热,两个时辰后烧才退。”

    那夜,顾如璋跟着谢淮寇来到竹林,在暗处目睹了一切,等他走后才将人救起,又一路颠簸到了济世堂。

    顾如璋:“劳姜师姨尽力救治。”

    姜柔颔首,好奇问道:“他是何人?看起来是个练家子。”

    顾如璋垂着眉眼,目光锐利深冷,幽幽看向昏迷的男子,“一个关键证人。”

    顾如璋抬眸看着姜柔,眼里的戾气散去,问道:“师姨,我爹何时能恢复意识?”

    姜柔叹息,“这个我也说不准,他体|内残留着数种药,被当了十五年的药人,情况甚是复杂,若要彻底清除残药,短则两三月,多则……”

    顾如璋抿唇,剑眉一折,太久了。

    *

    顾府。

    “将人带进来。”顾如璋厉声说道。

    梁琦带着曾庭入屋,薛玉棠倍感意外,惊讶地打量眼前的青年。

    “曾庭?”

    曾管家的儿子,他不是……不是去世了?

    “小姐!”曾庭来到薛玉棠跟前,咚的一声跪地,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姐终于想起来了!”

    曾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今日,“小姐,我找您找得好苦啊。”

    顾如璋的手掌搭在岔开的膝上,淡声道:“曾庭,将你那日告知我的,当着你家小姐的面,再说一遍。”

    “小姐,大公子要杀我!”曾庭道出他在薛府看到的事情,“小姐的贴身丫鬟颜画,是被大公子杀的,我因瞧见他们行凶,大公子便要杀我灭口。”

    “老爷还没送出去的密函不见了。老爷的死,我爹的死,怕是也与大公子脱不了干系。”

    曾庭将密函和山匪的事情尽数告知薛玉棠,那山匪对老爷没有敌意,又谈何杀了老爷?

    黑的白的,全凭裴凌的一张嘴。

    薛玉棠静静听着曾庭说完,脸上浮出愠色,手腕忽然被顾如璋牵起,她缩了缩手,却被男人握紧。

    顾如璋淡声说道:“作为唯一的人证,夫人得随我走一趟。”

    薛玉棠愣怔,男人眼神坚定,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

    顾如璋牵着她离开府邸,去了皇宫。

    *

    宫

    殿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紫宸殿内,楚宣帝与诸位大臣谈论事情,议事之后,大臣们纷纷离开大殿,其中便有开国侯谢淮寇。

    顾如璋牵着妻子的手在殿外等候通传,听得帝王传召,牵着薛玉棠走上白玉长阶,与正托着官袍走下台阶的谢淮寇擦肩而过,丹凤眼微微眯起,眼中乍出一道寒芒,余光杀了过去,如锋利的刀刃,紧紧贴着仇人的脖子。

    顾如璋敛了杀戮的目光,握住薛玉棠的手,与她走完长阶,“夫人在殿外等候传唤。”

    薛玉棠点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顾如璋进了紫宸殿,楚宣帝靠着龙椅,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顾如璋躬身,道:“陛下,太仆寺少卿府已查抄完毕,除了数箱兵刃外,臣还找到了肃祁与益州牧往来的数封密函。”

    顾如璋从宽大的袖中拿出,汪贵拿过,呈递给了帝王。

    楚宣帝打开一阅,威严的脸没有表情,然而殿中的气压骤降,宛如跌入冰窖。

    顾如璋正声道:“陛下,益州牧居心叵测,早已与逆贼勾结,意欲谋反。”

    “益州牧与蜀郡西工官柳涛关系甚密,臣暗中调查,蜀郡西工官被抄家时,账目对不上,少了批武器,如今从那些密函上看,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楚宣帝敛了敛眉,长指轻扣御案,眉目沉沉。

    顾如璋又道:“陛下,还有一事,四年前,臣岳父薛鹤安并非被山匪所杀,而是察觉益州牧有二心,被益州牧的乘龙快婿,也是岳父的养子,裴凌残忍杀害,被灭了口。”

    顾如璋呈上当年的案宗,“此案经益州牧之手,草草结案,一笔带过,细究之下漏洞百出,内子亲眼看见裴凌杀父,望陛下重审此案,严惩凶手。”

    楚宣帝厉声道:“传证人薛氏。”

    汪贵躬身离开紫宸殿,领了薛玉棠入殿。

    薛玉棠跪下参拜,“臣妇薛玉棠,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宣帝威严道:“起来回话。”

    顾如璋搀扶了薛玉棠起身。

    楚宣帝高坐在龙椅上,垂眸看着薛玉棠,眉宇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声道:“薛氏,朕问你,你父亲是如何死的?”

    薛玉棠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回陛下,四五年前,平泉县突然出现了一伙为非作歹的山匪,听说那山匪曾是前锋军,对朝廷寒了心,才上山当匪的,家父生性善良,常劝人为善,于是上山劝降山匪。在父亲的劝说下,山匪有了归顺的念头,但对朝廷还有些怨言,于是那夜父亲宴请他来府,试图再劝一劝,哪知裴凌动了杀心,杀了花厅里的所有人,并自己伤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也是宴会唯一的幸存者。”

    薛玉棠回想起那幕,心惊肉跳,眼眶泛红,有些哽咽道:“那夜下雪,臣妇跑到前院去玩雪,在假山后面亲眼目睹父亲被杀,事后裴凌引火将花厅点燃,伪造了一场走水,仆人救火时,发现了受伤的他。”

    薛玉棠跪下,正声道:“请陛下明察,还先父一个公道!”

    楚宣帝皱眉,威严的脸上有了怒色,“养子杀父,天理难容,传朕口谕,此案交由刑部审理。”

    这些年楚宣帝将天下治理得仅仅有条,国泰民安,何时寒过将士们的心?他皱眉问道:“那前锋军姓甚名谁?”

    薛玉棠摇头,“臣妇不知。”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未等通报,拿着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气喘吁吁进殿。

    楚宣帝正心烦,厉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陛下不好了,益州牧反了,举兵攻向京城,武陵郡和南郡已经失守。”

    第43章 第43章(大修)“玉娘束的发,……

    益州牧与翊王遗腹子肃祁早有勾结,密谋造反。

    益州牧私下招兵买马,几乎是乾山发现碑文谶言的同时,反臣便有了行动,借着乾山皇陵发现的谶言,将太子坠马一事与碑文谶言结合,煽动益州百姓,引起民愤,喊着“遵天命,诛帝王”,领了十五万精兵,从益州一路北上,攻向京城。

    肃祁任太仆寺少卿,掌管全国马政、驿站系统,借着督办军马之便,在益州的马场,暗藏一万匹战马,这些年又在驿站安插了心腹,以致于急报在半路被截,军情延误了数日。

    荆州的武陵郡、南郡,双双失守,情况不容乐观,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造反。

    楚宣帝速速召来太子、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于紫宸殿商议平叛之策。

    蝉鸣聒噪,唯有殿中静谧无声。

    沙盘前,顾如璋长指遥指一处,道:“雍州、益州相连,此时雍州祁连将军可率先领兵迎战,然而一旦戍守在雍州边境的兵力减少,突厥必有动作,届时内忧外患,后果不堪设想。”

    楚宣帝抬眸看去,一瞬间恍惚诧然,在青年身上似乎看见了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顾如璋手腕一旋,将一面旗帜放置于沙盘的京都,眉头微敛,道:“禁军护卫皇城,以防动乱,太子殿下的神威营有十二万大军,再加上臣的六万骁骑卫,足以迎战,只是战马的草料是个问题。肃祁与反臣勾结,既然注定一战,那他必然有所准备,京中贮存的草料……”

    军粮由户部供给,而供应军队马匹草料,则由太仆寺负责征收储存。

    顾如璋道:“陛下,反臣来势汹汹,绝不会只硬战这般简单,此战绝不能用京仓里的草料。”

    兵部尚书一听是这道理,战事吃紧,都忽略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话虽如此,但还是道:“事发突然,现如今从草场里征收牧草,来不及的,时间太短了。”

    “逆臣贼子,只会用阴谋诡计,不成气候!”太子斥了一声,道:“神威营里贮有草料,粗略算了算,勉强可用半月。”

    他问向顾如璋,“京郊大营中,还剩多少草料?”

    顾如璋嘴角平直,道:“最多可撑二十日。”

    太子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缓缓转动玉扳指,道:“沿路调集草料,加上这段时间加急征来来的收牧草,来得及。”

    太子请命道:“父皇,儿臣请求出战!”

    静谧的殿内落针可闻,楚宣帝沉眸看着沙盘,手中拿着一面旗帜,微敛着眉,似泰山压顶的低沉气息笼罩在殿中。

    半晌,楚宣帝道:“就按太子说的办,兵部运送草料、军粮不得懈怠。太子领十二万神威军,顾如璋领六万骁骑卫,于三日后出征平叛。”

    楚宣帝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道:“这点小叛乱都平不了,让朕如何放心将天下交给你?”

    太子躬身道:“父皇放心,静等儿臣凯旋。”

    众人商议完作战计划,从紫宸殿出来,已是日头西斜。

    战事吃紧,得调集人马和粮草,顾如璋没有回府,直奔京郊大营。

    ……

    益州牧起兵造反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楚宣帝召集大臣商议平叛大事,薛玉棠从宫中回来后就心急如焚,坐立难安,伸长着脖子张望屋外,两眉生出焦灼的愁意。

    如今她终于知晓了裴凌和益州牧在筹划的事情。

    爹定然是发现了他们在密谋造反,被他们灭了口。

    思及至此,薛玉棠的

    心脏隐隐作痛,有些喘不过气来。她靠在圈椅上,痛苦地捂着心口,皱着眉微喘,脸色越来越白。

    素琴的身影出现在绿树掩映间,薛玉棠忍着不适,急急起身,朝屋外走去,拉住迎面而来的素琴,焦急问道:“如何了?”

    素琴脸上的神色不太好,道:“传来京中的消息晚了很久,叛军来势汹汹,荆州两郡已经失守,襄阳郡也快撑不住了。大公子作为益州牧的私人参军,这一战,必是有他。”

    薛玉棠宛如晴天霹雳,心头一宕,心脏顿时剧烈地疼痛起来,苍白的唇翕合,慌张无措道:“怎么办?该怎么办?”

    谋反,裴凌参与其中,娘怎么办?

    谋反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

    薛玉棠脑中一片空白,无措地往屋外走,还没踏出屋门,眼前忽然一黑,晕了过去。

    “夫人——”

    素琴眼疾手快,从背后及时扶住了她。

    薛玉棠醒来已经是翌日上午了,小腹隐隐作痛,她在昏沉间迷茫地看着守在床边的顾婉音,虚弱开口,“娘。”

    见她醒来,顾婉音让素琴去厨房将温着的粥端来。

    薛玉棠捂住不适的小腹,急着起身下床,被顾婉音按着肩膀安抚住她,道:“孩子快躺着休息,你这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突然晕倒。”

    薛玉棠摇头,还是想下床,顾婉音拦了她一下,看着那张苍白虚弱的脸,道:“你身子弱,情绪波动太大,这胎有些不稳,昨晚还见红了,需要静养。”

    薛玉棠的掌心下意识在小腹停留,焦急的心里五味杂陈,逐渐红润的眼里泪光闪烁,哽咽道:“益州牧反了,裴凌参与其中,我娘因此受了牵连。”

    “我娘是无辜的。”薛玉棠愁容满面担忧不已,涕泗横流,一时间慌张无措,握住顾婉音的手,哽咽道:“婆母,我娘是无辜的啊,她什么都不知道,被裴凌蒙骗多年,至今不知我爹被杀的真相。”

    薛玉棠揪着被角,手掌狠狠砸在被子,哭得痛彻心扉,“爹爹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被灭了口。”

    顾婉音擦了擦她的泪,安抚住她的情绪,“别激动,身体要紧,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十五年前翊王余孽在益州出没,这场造反是蓄谋已久,注定会来。

    阿璋还在军营,没回来过,局势具体如何,尚不清楚。

    顾婉音顺了顺薛玉棠的心口,尽力安抚住她,“你先别急,会有办法的。薛县令勤政爱明,却因此丧命,忠肝义胆,陛下一向圣明,等战事平息以后,再去求一求陛下,望陛下宽宥,事情不是没有转机。”

    虽然希望渺茫,但不试试怎知道不行。

    薛玉棠激动的情绪逐渐被按了下来,慢慢点点头,擦了擦泪。

    事情还会有转机。

    顾婉音扶她靠在床头,掖了掖被角,道:“棠儿,听娘一句,如今什么都不要想,好生修养,将这胎稳住。你啊血虚血亏,身子太弱,小产伤元气,事后如论怎么补,也补不回来了。”

    薛玉棠抿唇,沉默半晌道:“娘,我有孕一事,瞒住阿璋吧,他这时出征,不能让他分心。”

    顾婉音意外,这几天她忙着照顾谢淮旌,没太关注他们小夫妻,阿璋竟还不知他快当爹的事。

    “好。”顾婉音应了下来。

    这厢素琴端来温热的粥,顾婉音看着薛玉棠喝下,又号了号她的脉,叮嘱她好好休息。

    薛玉棠喝了安胎药,躺回了床上歇息,手掌覆着小腹,模模糊糊间睡了过去。

    ……

    月光皎洁,院子里虫鸣阵阵。

    顾如璋这两日都在京郊大营,临出发前一晚,才回了府邸。

    已是夜深,屋子里微弱的烛光快要熄灭,守夜的素琴在寝屋外的台阶上坐着,手托着头打瞌睡。

    顾如璋将她叫醒,素琴起初还带着愠色,伸手揉了揉眼,定睛一看,顿时打起精神。

    顾如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瞧了眼安静的寝屋,放低声音问道:“夫人这两日都干了什么?”

    素琴小声回道:“夫人很关心前线的战况,派人四处打听,昨儿急火攻心,突然晕了过去,还好老夫人在,给夫人开了药,让夫人将养着身子。”

    薛玉棠瞒得好,素琴并不知道她有孕的消息,道:“夫人最近兴致不高,憔悴了不少,胃口也不好,夜里早早就歇下了。”

    顾如璋颔首,示意她不必守着了。

    顾如璋轻推房门,烛台上仅燃着的一盏灯,火苗晃动。他合上房门,脚步似无声般,来到床前。

    月光皎洁,映着女子恬静的侧脸,下颌线清晰,好像又瘦了。

    柔荑握住被角,搭在小腹上。

    她最近好像喜欢侧睡。

    顾如璋脱了衣裳,在薛玉棠身后躺下,跟她一样侧着睡,揽着她入怀。

    凉被薄薄一层,男人从她身后扯来,同时盖住两人,长臂绕到她身前,握住她放在小腹的手。

    顾如璋敛了敛眉,不盈一握的腰肢比印象中细了,他清楚得感觉到她背上的蝴蝶骨。

    顾如璋疼惜地紧了紧手臂,拥着她。

    温热大掌握着她的手,一起贴放在她的小腹,顾如璋眼里忽然流露出些许惋惜。

    若是他们有了孩子,该多好。

    她估摸着会为了孩子,多爱他一点。

    这一战,数月后才回。

    来日方长,等他凯旋,与她再要孩子也不晚。

    以后会很相爱的。

    顾如璋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抱着她入睡,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浑身踏实不少。

    ……

    天蒙蒙亮,薛玉棠被身后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男人的影子映在罗帐上,她揉着惺忪的眼,从床上慢慢直起身来,转过身去,他已经坐在床沿穿靴了。

    薛玉棠看着男人的背影,愣怔良久,他何时回来的?

    听见窸窣的动静,顾如璋闻声回头,妻子乌发蓬松微微凌乱,揉眼睛的手还没拿下去愣怔着看他,没开眠的模样着实可爱,只是脸色有些差,没有气色,憔悴了很多。

    顾如璋看着她,冷硬的眉眼温柔起来,道:“今日大军出征,夫人替我宽衣吧。”

    这么快就要出征了。薛玉棠脑中一片空白,望着他愣了片刻,抿唇点了点头。

    薛玉棠起身随便披了件外衫,伺候他穿衣。她没伺候他穿过盔甲,那锃亮的银甲拿在手上,太重。

    他这一身怕是有十来斤。

    将银甲给他穿上,薛玉棠背心已渗出细汗,她擦了擦额发的汗珠,张唇微微喘气。

    顾如璋伸手,长指敛走她耳鬓的发丝,道:“还没束发。”

    言外之意是要她来束发。

    男人一头黑发披散,与那身银甲十分不搭,照入屋中的光线映着男人立体深邃的五官,剑眉星目,下颌长出了很短的胡茬,大抵还是这两日忙,他来不及刮胡子。

    薛玉棠拿着梳子,仔细给他梳着发。

    这是两人长大后,她第一次给他梳头发,很是生疏。

    出征在即,薛玉棠来不及细究,勉强将发束好,但不能细看,她别扭地将梳子给到顾如璋,有了这段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要不,还是你重新梳吧。”

    顾如璋握住她的手,起身,看了眼架上的银盔,道:“银盔给我。”

    薛玉棠转身,取下架子上的银色头盔,递给顾如璋。

    “玉娘束的发,很好。”顾如璋说着将银盔戴上。

    男人头戴银盔,英姿勃然,绳子在下颌一系,深邃的眸子顿时凌厉起来,杀气腾腾。

    薛玉棠随顾如璋去了城门口送行。

    ……

    东边的朝霞如火烧般,炽热艳丽,大军在城门口整齐排列,黑压压的一片,压迫感十足。

    楚宣帝亲自送行,于城门口鼓舞士气,将士们斗志昂扬。

    临近出发,众人纷纷跟家人道别。

    一袭铁甲的太子朝太子妃,走去,好好与她道别。

    太子妃如今已经显怀,肚子隆得高高,但对于太子,还是忽冷忽热。

    姜柔是随师妹顾婉音来的,却在人群里,多看了太子几眼,满眼都是担忧。

    目光不经意间与楚宣帝相撞,姜柔迟疑了片刻,挪了眼。

    “我留了一批精锐的士兵护院,娘不必担心,安心给爹治疗。”顾如璋说完看向姜柔,将一切都安排好,“我已叮嘱梁琦,济世堂那人的伤势好转,便将他接走。”

    谢淮旌何等厉害的人物,却出征受了重伤,

    顾婉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放心儿子出征,握了握他的手,“平安回来。”

    “都要平安。”姜柔说着,犹犹豫豫地从袖中拿出两瓶药,给了顾如璋,“这是上等的金疮药,拿着吧,以备不时之。若是太子不嫌弃,便将另一瓶,给他。”

    顾如璋颔首,将金疮药收下放好。他看向一直没有说话,兴致不高的薛玉棠。

    顾婉音跟姜柔走开了,将出征前剩下的时间留给小夫妻。

    顾如璋垂眸看着薛玉棠,她察觉到了目光,微微低下头,明显是在避他。

    沉默间,顾如璋率先开口,道:“要出发了,夫人没有话跟我说?”

    垂下的衣袖遮挡住小腹,薛玉棠默了好一阵。

    出征的鼓声响起,她还是没有开口,顾如璋眼底滑过失落,淡声道:“等我回来。”

    属下已经牵来战马,顾如璋转身离开,自然垂下的右手忽然被一片温软握住。

    薛玉棠刚触碰到他的手,蓦地又将手缩回去,顾如璋快她一步,反握住她温软的手,回身看着她。

    薛玉棠方才一冲动,不知怎得就拉住了他的手,如今被他抓住,有几分不好意思。

    出征在即,时间紧迫,薛玉棠也不别扭了,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平安回来。”

    蓦地,顾如璋将她抱入怀中,双臂紧紧拥着娇小瘦弱的身躯,再次道:“等我回来。”

    手掌搭着细腰,顾如璋皱眉,叮嘱道:“要好好吃饭,才两日不见就消瘦了一圈。”

    薛玉棠抿唇,没有应声,抬了抬手臂,回抱了他一下。

    鼓声越来越密集,大队人马陆续离开。

    顾如璋在妻子额间落在一吻,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翻身上了马背,又看了她一眼,才挽着缰绳骑马离开。

    男人一袭银色铠甲,英姿勃发,银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在前行的大军间,不时回过头来,看向薛玉棠。

    迎着朝霞,黑压压的大军浩浩汤汤离开了京城,迎战叛军。

    同是来送出征的太子妃,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城楼上站着,有些怅然地看着大军离开的方向。

    盛夏的日头毒辣,薛玉棠擦了擦额头的汗,直到那抹银色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慢慢敛了目光。

    她心里堵闷得慌,转身欲回马车里,眼睛突然一花,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夫人!”

    素琴惊慌,扶住面色苍白晕倒过去的薛玉棠,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被有些凉的温度吓了一跳。

    顾婉音急急过去,把了把薛玉棠的脉象。

    开国侯谢淮寇随帝王出宫送行,闻声看了过去,眸子微微眯起。

    顾府马车旁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谢淮寇把玩着玉扳指,幽幽看着顾府马车旁的婆媳二人,冷淡的唇,缓缓上扬,平静的眼底滑过一抹阴暗的狠厉。

    第44章 第44章“夫人,您在找什么?”……

    顾府,云翎居。

    屋子里安静,落针可闻。

    素琴守在薛玉棠的床边,手里的团扇不时扇动,给床上还没醒的女子送去凉风。

    日照西斜,飞鸟归巢,鎏金般的光线映照远方的山峦,晚霞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绚烂的颜色,灼热的地气随着黄昏的风一吹,慢慢退去。

    傍晚时分,昏睡的薛玉棠眼皮跳动,纤浓卷曲的睫毛轻轻颤动,有了醒来的迹象。

    她缓缓睁开眼,惺忪的眼看着熟悉的床帐,白皙的小脸沾了几缕乌黑的发丝,纤睫扇了扇,在眼睑投下一道阴影。

    “我这是怎么了?”

    苍白的唇翕动,女子声音孱弱,薛玉棠晕倒前最后的印象是在城门口送顾如璋出征,如今在屋中醒来,却脑袋昏沉,浑身软绵无力。

    “将军离开后,您就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您本就血虚,这三伏天的烈日一晒,便中暑晕了过去。”素琴倒来一杯水,服侍薛玉棠喝下,“老夫人说了,您需要好生修养。”

    薛玉棠拿过丝绢,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虚弱问道:“我睡了多久?现在几时了?”

    素琴将空水杯放下,回道:“已是黄昏,夫人睡了一下午,可把奴婢吓惨了。”

    薛玉棠在床上躺了一阵,缓了缓力,让素琴扶她起来,她想去院子里走走,奈何头昏昏沉沉,实在是撑不住了,吃了几口饭菜,便又躺回床上歇息了。

    修养的三四日,薛玉棠的精气神总算是回来了,但是孕吐一日比一日严重。

    起初,她只是喝到滋补的药膳会犯恶心,到了后来,光是闻到油腻的食物,就孕吐个不停,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整个人消瘦憔悴,巴掌大的笑脸,瘦了一圈。

    素琴也是在这时,知道了薛玉棠有身孕,心里甚是欢喜。

    薛玉棠伏在晾榻的引枕上吐得昏天黑地,素琴心疼地顺了顺女子纤薄的背,道:“半个时辰间,夫人就吐了四五次,要不奴婢去请老夫人来看看?”

    恶心的感觉逐渐散去,薛玉棠擦了擦唇,苍白的脸颊渗出层细汗,她摇头道:“这个时辰,娘在给爹泡药浴,施针时出不得岔子。”

    近日,顾婉音和姜柔商议出来一个办法,用药浴辅以施针,慢慢清除谢淮旌体|内残余的药。

    谢淮旌一直以来被冯甸当成药人,常浸泡在药池里,对药浴不排斥,但面对不熟的生人,他防御着,他力气大得很,三四名护卫才勉强将他按住。顾婉音每次给谢淮旌施针,都需先将他弄晕,等他没了意识,才放心靠近。

    “夫人先漱漱口。”

    素琴递来茉莉花茶水,薛玉棠接过,饮了一口含在嘴里,漱口吐在瓦盆中。

    薛玉棠回过身去,摘了一颗果盘里的紫皮葡萄,剥开那层薄薄的葡萄皮,小口咬着晶莹的葡萄果肉,蹙着的眉逐渐舒展开。

    薛玉棠吐了葡萄籽,接着又摘了一颗吃。

    薛玉棠最近爱吃酸,这葡萄是今早刚在后院摘下的,还没成熟,素琴洗葡萄的时候尝了尝掉落在水里的一颗,酸的直掉牙。

    见薛玉棠吃得津津有味,素琴嘴巴里酸得不禁分泌出口津,疑惑道:“夫人,您不觉得酸吗?”

    “酸么?”薛玉棠小口吃着葡萄,反正这几口下去,心里舒服多了,也不觉得恶心了,淡声说道:“我觉得挺好的,以后的葡萄就摘这种甜度的。”

    素琴应了下来,下意识看向薛玉棠平坦的小腹,感觉自从夫人有孕后,口味变得好生奇怪。

    夫人以前喜欢吃辣,如今是越发喜欢酸口的食物了。

    听有经验的老人说,酸儿辣女,夫人这一胎想必是男孩。

    琉璃盏里的一串葡萄,眨眼间就被薛玉棠吃完了,她看着光秃秃的葡萄串,有点意犹未尽。

    素琴瞧了出来,道:“奴婢去后院再摘一串。”

    薛玉棠犹豫片刻,叫住往外走的素琴,“还是不吃了,也不是非吃不可。”

    大抵就是嘴馋了。

    薛玉棠垂眸,纤浓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阴影,她下意识抬手,抚摸平坦的小腹。

    估摸着肚子里的小娃娃想吃。

    她和顾如璋的孩子……

    感觉到掌心的跳动,仿佛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回应她,薛玉棠呼吸微凝,忙收起腹上的手掌,心中五味杂陈。

    ……

    出了伏天,接连下了几日的雨,暑气逐渐退去,初秋的天气凉爽舒服。

    这日,晨间的雨刚停,刑部派人来传薛玉棠去问话,是关于薛鹤安的案子。

    薛府管家的儿子曾庭目睹了裴凌手下杀死丫鬟颜画的全过程,又险些被裴凌灭口,是以薛玉棠带着曾庭

    一起去了刑部。

    刑部大堂内,薛玉棠详尽说了知道的一切,她无意间撞见裴凌杀人、事后派贴身丫鬟暗中调查,丫鬟颜画被杀害等一系列事情。

    裴凌给她喝失忆药时,亲口承认了他的恶行,是他杀了养父。

    刑部侍郎听到此处,已经面露愠色,愤愤不平。

    曾庭坚信薛鹤安书房里没传出的密函是被裴凌拿走或销毁了,道:“回大人,小的在老爷书房伺候笔墨,老爷有一封没有写完的密函,那密函十分正式,有点像是传给陛下的奏折,但是在老爷遇害后,书房里的密函不见了。”

    刑部侍郎凛然,厉声问曾庭道:“那你可知密函写了什么?”

    曾庭摇头,怅然失落道:“小的不敢偷看内容,那密函看着就像是奏折。”

    他后悔没有偷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作证时还能多出一份力。

    “老爷一向不误判任何案子,若无实证,不会轻易下定论,肯定是在等待确认事情,否则那密函当日就已写完送了出去。”曾庭提及此处,恍然道:“与密函同一天写的,还有老爷传给祁连将军的信,莫不是老爷在等祁连将军的回信?但那信也只是让在雍州军营的顾将军回来一趟,并无特别之处。”

    他口中说的顾将军,正是如今出征平乱的顾如璋。

    刑部侍郎皱了皱眉,逐渐感觉这件事不简单,如今西南战乱,形势严峻,戍守雍州边境的祁连将军是否与此事有关?

    从刑部出来,已经是午时过后。

    薛玉棠扶着素琴的手进了马车,靠着车壁眉头紧锁。

    爹曾写了一封信给祁连将军,让他准顾如璋离开军营,回一趟平泉县,明是在劝山匪归降,爹着急让顾如璋回来作甚?

    若不是今日与曾庭一起来刑部,薛玉棠还不知有这回事。

    曾庭明明是将信给了顾如璋,可面圣时呈上去的物证中,却没有那封信。

    马车在顾府大门停下,薛玉棠匆匆下了马车,直奔书房去。

    薛玉棠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神色是素琴很久不见的严峻。

    “夫人,您在找什么?”素琴跟在她身后问道,“奴婢帮您一起找。”

    “出去。”

    薛玉棠在一排书架上翻找,竟忘了还跟了个顾如璋安插在身边的人,声音有些凌厉,像是在吼人。

    素琴愣了一下,低头离开书房,将门合上,在外面守着。

    书房里只剩下翻找东西的声音,薛玉棠将两排书架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曾庭说的那封信。

    正当薛玉棠一筹莫展时,发现了柜子最里面藏了一个带锁的檀木匣子。

    她又找了许久,连书房花盆底座都翻了,才终于找到钥匙。

    擦了擦头上的细汗,薛玉棠迫不及待地将檀木匣子打开。

    匣子里放了一沓信,最上面的那封信,是爹的笔迹。

    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薛玉棠眼眶泛红,颤抖着指尖将信拿出来,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爹的字了,仿佛此刻爹就在她的面前。

    信中寥寥几行,言简意赅,催促着顾如璋赶紧回平泉县。

    顾如璋不过才去军营半年,若非是发生了大事,爹不会如此着急催他回来。

    薛玉棠双目通红,看着爹的字迹好半晌,才慢慢将信折好,小心翼翼装回信封。

    匣子里剩下的那些信,皆是出自裴凌。

    他们两人这些年还有往来?

    薛玉棠疑惑地皱了皱眉,将那一沓信拿出来,匣子里最下面的一些信纸已经开始泛黄,有些年头了,是很久前裴凌寄给顾如璋的。

    薛玉棠拆开信件,皱起的眉头逐渐深了。

    满纸的

    阿璋弟弟近况如何,莫忘来时路,记得让坏人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薛玉棠知道裴凌常在言语上打压顾如璋,但没想到这些年,他一直传信来,反复提醒着顾如璋一件事情。

    谁是坏人?

    血债血偿在指什么事情?

    好几封信都有这句话,薛玉棠看得云里雾里,直到另一封信出现——

    信纸被揉得皱巴巴,一角破了洞,像是被指甲戳的。

    薛玉棠和柳豹定亲的事情,裴凌竟千里传书,告知了顾如璋。

    原来顾如璋一早就知道她那段没成的亲事。

    定亲那会儿,薛玉棠对这门亲事还算憧憬,但因为无意间于素琴撞见了柳豹虐打仆人,她才害怕畏惧,执意退亲。

    如今再仔细回想,当初以为的无意间,似乎算不上是无意。

    是素琴突然提议去望江亭赏花,才有了之后窥见柳豹在花圃后面打人的场景。

    薛玉棠呼吸一凝,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

    除了信纸,匣子里还有一些散乱卷曲的小纸条,像是飞鸽传书回来的。

    薛玉棠将这些小纸条拿起,一张一张细细看了看,愣怔在原处。

    她才知顾如璋在益州安插了暗探,自父亲去世以后,顾如璋一直在调查裴凌。

    最新的一张纸条,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她来京前夕。

    原来,他早就察觉了益州牧与裴凌有二心,他们在筹划造反。

    孕吐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薛玉棠忙将手里的小纸条放下,撑着书案掩唇呕了好一会儿。

    薛玉棠心里乱七八糟,将信和纸条装回匣子里,脚步虚浮地离开了书房。

    一开门,素琴就在书房外的廊下候着。

    素琴迎了上来,想说什么,又怕薛玉棠动怒,微张的唇合上,默默跟在后面。

    薛玉棠失神地回了寝屋,吃了几颗葡萄,心里的不舒服逐渐得到缓解。

    凉爽的风吹入安静的屋中,薛玉棠纤白长指敛了敛额间乱飞的发丝,淡声对素琴道:“当年,你是授了他的意,领着我去了望江亭。”

    素琴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薛玉棠指的是什么事情,他指的是谁。

    素琴点头,跪下道:“夫人息怒,奴婢受将军之命,守在夫人身边,将军当年知道夫人定亲的消息,立即派了暗探探得柳豹的为人,奴婢接到指令,一刻也不敢耽误,那日带着夫人前往望江亭,后来便有了夫人看见的那幕。”

    猜想得到印证,薛玉棠抿唇,忽然间心里一团乱麻,找不到首尾。

    傍晚下了一场秋雨,雨滴淅淅沥沥,慢慢地,屋檐开始滴水。

    雨水一滴一滴砸落,在水洼里泛起圈圈涟漪。

    油纸伞穿梭在庭院绿意盎然的枝叶下,平阳长公主走进回廊,仆人接过嬷嬷收起的雨伞。

    平阳长公主掸了掸衣袖沾上的雨水,擦着发丝沾着的雨珠,进屋边走边道:“这雨说下就下,淅淅沥沥的,绵绵不断,今儿怕又是一整夜的雨。”

    开国侯谢淮寇扶着妻子坐下,道:“城外施粥的事交给下人们便好,夫人何必每日都去,再者,朝廷的赈灾粮也快下来了。”

    西南那边战乱,这段日子陆续有很多难民涌入京城。

    难民们食不饱腹,朝廷拨的赈灾粮要再等两日,平阳便先将封地的私粮拿了三分之一出来。

    平阳长公主饮了一口热茶,感喟道:“算一算,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这场面了。”

    邪不胜正,此战逆贼必败,只是苦了那些受波及的百姓们。

    平阳虽看不惯顾如璋对谢家嚣张跋扈的态度,但在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盼着出征的大军凯旋。

    平阳叹了一声,忧心道:“也不知这场战何时才停。”

    谢淮寇面色冷淡,平直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压。

    很久以前天下初定,先帝登基的前五年,各地战乱纷纷,先帝御驾亲征镇压平乱,涌入京城的难民不比今日少。

    情窦初开的平阳热衷于在城外粥棚施粥。

    她说是在城门口等父皇和太子哥哥凯旋,当第一个迎接大军归来的人。

    但谢淮寇知道,这不过是平阳的借口罢了,她等的是太子身后的某人,她每次看谢淮旌的眼神,都带着一抹娇羞。

    谢淮寇身弱,上不得战场,一直以文官跻身于朝中,他陪着平阳在城外施粥,但她眼里从来没有他的影子,一直是另一个人的缩影。

    “夫

    君,明天你休沐,我们一起去城外吧。“平阳放下茶杯,对谢淮寇道。

    谢淮寇面色淡淡,声音也冷冷淡淡,“我明日有事,夫人自己去吧,或者找铮儿陪着。”

    天色逐渐暗下来,谢淮寇吩咐仆人摆饭。

    吃罢晚膳,谢淮寇去了趟书房。

    昏暗的雨夜里,一身黑衣的死士受召入屋。

    谢淮寇立在六层烛台前,一手拿着拨灯棒拨弄等芯,一手拿着剪刀,将过长的灯芯剪断。

    他的影子落在死士脚边,慵懒说道:“打探清楚了?顾府里确定有他?”

    死士不敢作假,回道:“属下确定,那人确实是侯爷要找的白发男子,与侯爷长得一模一样,顾府的护卫将他看得死死。”

    “就这几日,将此人,与顾府那一对婆媳,都杀了。”谢淮寇轻描淡写的下了命令,锋利的剪刀一剪,将正燃着的一根烛芯被剪断。

    屋中的光线顿时黯淡了几分。

    谢淮寇淡声道:“只有一次机会,若事情失败,也不必来见我了,都自行了断吧。”

    话音刚落,谢淮寇丢下剪刀,半张脸隐藏在昏黄的光线里,神色晦暗不明,更显阴鸷。

    这一批死士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忠心精锐,谢淮寇是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出此下策。

    此招虽险,然而一旦成功,他便可高枕无忧了。

    ……

    薛玉棠初次有孕,没有经验,白日里频繁的孕吐让她提不起精神,夜里肚子还时不时隐隐作痛,搅得她睡不安稳。

    夜色阒静,她迷迷糊糊中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薛玉棠如今习惯了睡时留着床头的一盏灯,映着微弱的火光起身,紧张问道:“素琴,发生什么事了?”

    素琴在薛玉棠没醒时,便已经听到了吵嚷的动静,来里间回话道:“回夫人,是厨房走水了,下人们已经拎着水桶去灭火了。大抵是哪个婆子粗心忘熄了油灯,夜风一吹,火星子将厨房里的柴火点燃了,好在火势不大,发现及时,已经有仆人去灭火了,夫人安心歇息。”

    薛玉棠靠在床头,两眉蹙起,心里莫名不安,有些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爹去世时花厅失火,她对这种事特别敏|感。

    外面的动静有些大,薛玉棠紧着一颗心,已经没了睡意,吩咐素琴道:“将屋里的烛灯都燃上吧。”

    一时间,屋子里亮了起来,薛玉棠在肩头披了件外衫,靠在床头等动静平息。

    俄顷,屋外的动静大了起来,响亮的兵刃声传入房中。

    薛玉棠一凝,暗道不妙,心中不祥的预感终是印证了。

    “夫人莫要惊惶,数名小贼不足为惧。”梁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等奉将军之命,护夫人安好,夫人且待在屋中。”

    素琴立即打起精神,手脚麻利地将屋中门窗都关严实,一切妥当后回到床前陪着薛玉棠。

    素琴虽然也害怕,但还是强作镇定,安抚薛玉棠道:“梁护卫武艺高强,有他们在,不会让贼人进来,夫人不必害怕。”

    夜黑风高,窗户上映着打斗的影子,屋外的打斗声越发激烈,兵刃相见的声音越发响亮。

    很久很久之后,云翎居打斗的声音才逐渐平息。

    地上的尸首横七竖八,浓郁的血腥味在稠黑的夜色中散开。

    不止是云翎居,顾府西院也突然闯入了近二十名黑衣死士,这批死士来势汹汹,护院的侍卫奋力抵抗,但应付起来有些吃力。

    死士闯入西院的时候,顾婉音就在屋子里跟谢淮旌说着话。

    这段日子顾婉音照看着谢淮旌的饮食起居,谢淮旌对她的敌意慢慢消减,虽然在他目前的记忆里,还不认识她,但是男人能安静听着她说话,已经算很好了。

    这厢,有黑衣人拿刀闯入屋中,直奔床前的顾婉音去,举刀就要砍她。

    刀刃闪着寒芒,顾婉音起身躲了一下,重心不稳地摔倒,手掌擦过地面,掌根磨得生疼。

    黑衣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几乎是同时,铁链晃动的声音特别大,谢淮旌猝然挣脱缠绑的铁链,重重的一脚踢向黑衣人。

    刀落地的声音响起,一团黑影被踢飞到屋外,谢淮旌将摔倒的顾婉音扶起。

    在夜色中,谢淮旌从屋中冲了出来,拾起地上长刀,不分敌我地挥刀砍去。

    “找死!”谢淮旌眼中杀气腾腾。

    那批死士的目标是谢淮旌,故而一看到谢淮旌露面,刀刃直直对着他。

    院中的护卫拼死抵抗,经此一遭,谢淮旌不再与顾府的护卫打斗,凌厉的目光看向攻来的一群死士,挥刀间血光四溅。

    谢淮旌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痛快地打一场了,唯一不足的是,来送死的黑衣人武艺不精,能与他过上五招的人都没有。

    属实没劲。

    谢淮旌兴致缺缺,但又想玩,留了最后一人没有下狠手,跟猫捉老鼠似的,逮住黑衣人,又放开黑衣人,这院子里逃不出去,也没本事伤他半分。

    等梁琦率人从云岭居赶来,西院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谢淮旌安然无恙,正在院子里饶有兴致地捉着黑衣人玩。

    梁琦领着人将地上的尸体抬走,无从得知夜闯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仅剩的一名黑衣人也因受不住谢淮旌的折磨,咬舌自尽了。

    谢淮旌看着地上的尸体,缓缓皱着眉,凌厉的眉宇间与顾如璋有七分相似,他回了狼藉的屋子里,困倦地躺在床上,被子往身上一盖,睡了过去。

    忙活了大半宿,顾府厨房的火被浇灭,院子里的血迹被连夜清理干净。

    翌日,姜柔例行来顾府,看见顾婉音受伤的手掌,一追问才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顾婉音坦言道:“昨夜有刺客闯入。”

    顾婉音伤的是手掌,独自换药不方便,薛玉棠简单清理了一下她磨破的掌根,开始换药包扎,对姜柔道:“云翎居和西院都闯进了黑衣死士,想至我们于死地。”

    顾婉音想想还心有余悸,道:“幸好阿璋留了一批精锐的护卫看守,否则我们婆媳二人早惨死在了刀下。”

    姜柔看了眼还在睡觉的谢淮旌,心里七上八下。

    目光落在谢淮旌身上,姜柔坦言道:“阿音,我倒是觉得此番行刺,是冲着他来的。”

    顾婉音回忆起夜里打斗,对方好像就是冲谢淮旌来的。

    姜柔道:“阿音,他已经露面了,当年如果追杀你们母子的人知道他的行踪,肯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不可能只刺杀这一次便收手,阿璋虽留了护卫在府中,但也抵不住三番五次的突袭。”

    “阿音,敌明我暗,局面十分不好,你们婆媳势单力薄,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谢大将军恢复记忆苏醒过来。”

    薛玉棠愣怔,大将军,姓谢?

    京中只有一位谢大将军,那便是很久以前战死的镇国大将军,谢淮旌。

    薛玉棠双目紧缩,不可思议地看向床上昏睡的白发男子。

    阿璋他爹是……谢淮旌?

    姜柔提议道:“阿音,面圣吧,有禁军相护,不会再有刺客闯入。”

    顾婉音沉默半晌,摇头道:“十五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一头白发,失了理智,陛下见了他,只会认为他是个与故人相似的狂躁疯子。”

    世人皆知,镇国大将军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战死沙场,口说无凭,谁会信一个妇人的话?

    况且谢淮旌还在查那年在军中害他之人,贸然承认身份也会招来祸事。

    姜柔握住顾婉音的手,坚定道:“他们出生入死,陛下没有忘记他。”

    顾婉音听出来不对劲,疑惑道:“师姐为何这般肯定?”

    ……

    从顾府出来,姜柔匆匆回到济世堂,去了后院,召来一直在暗处守护济世堂的禁军护卫。

    “速速备车,我要入宫面圣。”姜柔厉声道,一刻也不能耽误。

    第45章 第45章生死不明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巷子往里去,便是顾府。

    马车窗帘掀起一角,一双锐利的眸子沿着悠长的巷子望去,留意着风平浪静的府邸。

    仆人快步回到马车旁,在窗畔低声汇报道:“侯爷,小的找附近的住户打探过了,听说昨夜顾府走水了,动静闹得有些大,好像还进贼了,大半夜的还在捉贼。”

    谢淮寇冷着一张脸,不怒于色,不急不徐缓缓道:“进贼了啊,那贼人送官没有?”

    “没呢,跟没发生这事一样。”仆人摇头回复  ,侯爷让他悄悄去坊间打探,他只问了该问的,问完便回了马车旁,谨慎着不让顾府的守卫发现。

    半晌,谢淮寇沉声吩咐,“启程,去城外粥棚。”

    放下车帘挡了外面的光线,谢淮寇脸上顿时浮现出愠色,垂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目光阴狠毒辣。

    竟还杀不死!

    谢淮寇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心中早已燃起了怒火。

    当派出去的死士没有一人回来的时候,谢淮寇估摸着吩咐下去的事情出了岔子,如今赶来一看,还真如他所料,顾府上下风平浪静,跟没出过事一样。

    马车平稳地驶离巷口,竟不料在此遇到了谢铮。

    跟车的仆人让车夫停下马车,行礼道:“世子。”

    谢铮骑马正往城门口赶去,在此处遇到自家的马车有些意外,好奇问道:“爹这是要去哪?”

    车帘被撩开,谢淮寇眉眼清润,气度儒雅,看向马背上的儿子,淡声道:“去城外,与你母亲一起施粥。”

    谢铮眉心微蹙,挽了挽缰绳,城外分明不走这条路。

    他是还念着薛玉棠,不知不觉间才来到了顾府附近,但爹要去城外,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附近。

    谢淮寇的目光越过谢铮,往远处眺望,长长叹息一声,愁道:“城外的难民越聚越多,城中也不似往日那般繁华了,百姓惶惶不安,这场战乱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谢铮的眉逐渐舒展,此战突然,猝不及防,战区尸横遍野,逃难的百姓们背井离乡,爹一向心善,想必是见了城外的难民,伤春悲秋,心中难受,去城外的路上驾着马车于京城各处游走。

    谢淮寇放下帘子,吩咐道:“启程吧,去城外粥棚看看。”

    谢铮也是去城外,便与谢淮寇的马车一起。

    *

    宫阙巍峨,两排禁军戍守在宫殿外面,威严肃穆。

    时隔多年,姜柔再次出现在椒房殿里,周遭的一切还是印象里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动。

    清冽的龙涎香弥漫在整座宫殿,梳妆台边,帝王负手而立,光线落在他的侧脸,冷峻威仪,长指轻轻划过妆台,拿起匣子里的鎏金发钗,看了一阵,又轻轻放下。

    姜柔福身行礼,“参见陛下。”

    楚宣帝比了个手势,汪贵会意,端着拂尘麻利地扶起姜柔。

    楚宣帝说道:“柔儿,朕还记得第一次送给你发簪,你没收。离宫时,朕给了你的各种首饰,你也没带走,如今匣子里的首饰,都落了灰。”

    姜柔没说话,远远看着梳妆台边威严的侧影。

    楚宣帝转身,朝姜柔走来,静谧的殿中响起稳健的脚步声,他挥了挥手,示意汪贵退下。

    汪贵低首,躬身退出椒房殿。

    楚宣帝在姜柔面前停下脚步,以往都是他出宫去寻她,今个儿是她主动回宫。

    楚宣帝了解的她性子,这倔脾气十头牛来也拉不走,若非有求与他,她不会如此。

    楚宣帝道:“前线刚传回捷报,咱们的儿子首战告捷,敌军已退出襄阳城。”

    姜柔:“陛下教导有方,太子殿下旗开得胜,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

    楚宣帝皱眉,不喜她的冷淡生疏。

    “椒房殿每日都有宫婢打扫,柔儿也是时候搬回来了。”楚宣帝垂眸看着她,淡淡说着,一字一句令人不容拒绝。

    姜柔抿唇,跳过他的话,谈起正事,道:“数月前,陛下摆驾去乾山皇陵祭拜,路上叛臣作乱,听说其中一人的相貌与开国侯别无二致。”

    楚宣帝浓眉微敛,玉扳指上的指腹用力一压,一道痕迹赫然印着。

    姜柔认真问道:“陛下觉得谢大将军还在人世吗?”

    谢淮旌遇难一事是帝王的逆鳞,这么些年无人敢提。

    楚宣帝明显有些激动,此话若是旁人道出,他势必严惩,可姜柔清楚谢淮旌在他心中的分量,“柔儿见到他了,他在哪!?”

    ……

    马车稳稳停在顾府,姜柔来顾府已经见怪不怪,侍卫直接放了姜柔入府,只是身侧领着一名粗布短衣的中年男子面生,凌厉威严的眉眼令人莫名生寒,强大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

    姜柔带着楚宣帝一路来到西院,道:“昨夜有一批精锐的死士闯入,避免打草惊蛇,不得不委屈陛下乔装打扮一番。”

    听及至此,楚宣帝眉眼凌厉,脸色阴沉地可怕。

    姜柔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对楚宣帝道:“陛下,他就在屋中。”

    楚宣帝大步迈入屋中,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心脏还是被狠狠刺痛了。

    谢淮旌满头的白发被束了起来,手脚被厚重的铁链铐住,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浑身散着阴鸷森冷的气息,双目浑浊,像是空有一具尸骸。

    屋中的桌上摆放了各种药材,顾婉音面对着一堆药材,尝试配制新的药方。

    薛玉棠在一旁打着下手,已经学认了几种草药,她听见脚步声抬眸,见帝王亲临,还以为是眼花了。

    薛玉棠惊讶地放下药材,“娘,是陛下。”

    顾婉音诧异,与薛玉棠起身参拜。

    没先到师姐竟真的将帝王带来。

    楚宣帝淡声道:“免礼平身。”

    话音刚落,铁链震动,谢淮旌满眼杀气,扯着铁链奔向楚宣帝,张牙舞爪地要掐他,似乎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阿蛮记住,看到画像里的男子,杀了他。”

    “杀了他,一定杀了他。”

    如今看到楚宣帝,谢淮旌满脑子都是深刻的指令,巨大的力扯动铁链,咔嚓一声巨响,右脚的铁链已经被扯断,正奔向楚宣帝。

    “不好,他受了刺激,请陛下先退出屋中。”顾婉音暗道不妙,“棠儿,快带陛下出去。”

    顾婉音迅速奔向失控的谢淮旌,姜柔会意,与顾婉音合力将谢淮旌钳制住,拿出长长的银针,扎入穴位,与此同时,谢淮旌逐渐卸了力。

    姜柔又扎了他的睡穴,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失控的谢淮旌制住。

    把昏睡的男人放置在床上,顾婉音点了安神的夜合藤,与姜柔离开屋子。

    *

    梁琦带着一批护卫守在大堂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楚宣帝端坐在高台之上,寻常百姓的粗布短衣一点也不影响那与身俱来的威严。

    众人欲跪,楚宣帝抬手道:“免了,站着回话吧,他怎成了这副模样?”

    楚宣帝眉头紧锁,难以置信谢淮旌对他的敌意,他们曾经那么要好,一次次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民妇顾晚音,江湖游医,二十三年前,突厥战败后,民妇是在山涧溪畔捡到重伤的他,救醒后才发现他失了记忆。民妇就一山野之人,连谢大将军的面都没见过,自然是不认识他。那会儿他伤势严重,养了四个月才勉强下床,在后来的相处中,民妇与他情投意合,便成了婚,不久诞下一子,夫君给孩子取名如璋,随了民妇的姓氏。”

    楚宣帝深邃的眼中闪过光亮,膝上的手不禁握拳。

    难怪他初见顾如璋,便觉与故友相似,一招一式一站都有故友之姿,原是故友之子。

    “阿璋快五岁时,淮旌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之前的种种,与民妇坦明身份,他怀疑是讨伐前最后饮的酒有问题,才令他在战时昏沉无力。他强撑着斩了突厥大将首级,昏沉间被战马驮着离开因战火引燃的山林,晕倒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一家三口定居在益州平泉县,淮旌恢复记忆后,发现附近有一批翊王余孽,他不知传信给了谁  ,之后便带着我们母子二人启程来京。抵京之后,他约了人,出去办事便没了音讯,我们母子被人追杀,一个坠崖,一个成了孤儿,分别十五年才相认。”

    “追杀我们母子的杀手面生,民妇不认识,时隔多年,连长相也迷糊了。数月前,民妇再次见到丈夫时,他已被练成了药人,失了神志,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胸口那道长长的旧疤险些再次要了他的命!”

    顾婉音情绪激动,通红的眼眶流出热泪,薛玉棠和姜柔双双上前,扶住身子不稳的她,安抚住她的情绪。

    “昨夜来了批死士,若非顾将军留了侍卫护院,师妹她们婆媳二人已成了刀下亡魂!”

    姜柔跪下请旨,“请陛下暗中派禁军护院,彻查此案,严惩凶手!”

    楚宣帝霍地起身,怒不可遏,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凶!

    当年谢淮旌出征平乱,突厥实际的兵马比探子来报足足多出了一倍。

    谢淮旌传信回京,请求增派援军,但是楚宣帝接到那封信增援时,已经过了十五日,等集结军队赶去支援,谢淮旌遇难的消息传入京中。

    楚宣帝这些年一直自责,倘若谢淮旌出征时,他多拨一两万人马,在战中还能多撑几日,等到援军抵达。

    可结果……

    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挚友,被祸害成如此模样!

    楚宣帝痛心疾首,他重重坐回椅子上,已是雷霆万钧。

    楚宣帝威严的脸上阴云密布,怒道:“朕一定将害他之人,碎尸万段!”

    楚宣帝相信姜柔的医术,自然也信她们师姐妹能治好谢淮旌,敛了怒色,沉声道:“治疗所需的名贵药材,只管提,朕派人暗中送来,不论如何,一定让淮旌恢复正常。”

    顾婉音点头,又道:“陛下一出现,淮旌便杀气腾腾,他被控制了,适才以下犯上不是他的本意,还请陛下宽恕,也请陛下避一避,勿要出现在淮旌面前。”

    “朕恕他无罪。”

    为避免打草惊蛇,谢淮旌尚在人世的消息,楚宣帝连谢家人都没有告知。

    楚宣帝拨了一批精锐的禁军,暗藏在顾府外面,看似没有任何变化,实则外松内紧,一只苍蝇也放不出去。

    众人恭送楚宣帝离开,顾婉音看向姜柔,心里的疑惑已经写在了脸上。

    姜柔道:“师姐知道你想问什么。”

    去找楚宣帝的时候,姜柔就清楚她和楚宣帝之间的事瞒不住了,谢淮旌见过她,自然是知道她跟楚宣帝的关系,倘若谢淮旌恢复神志,其实这件事也就不算秘密了。

    薛玉棠回避道:“我先回云翎居了。”

    姜柔叫住薛玉棠,“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棠儿留下吧。”

    屋中没有外人,姜柔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顾婉音坦言道:“当年先帝重病垂危,我代替师父离开药王谷,入宫治病,期间认识了还是太子的天子,也与谢淮旌相识……”

    顾婉音恍然大悟,“难怪淮旌恢复记忆后,得知我在寻灭谷的仇人,执意带我回京,说是准备了惊喜我一看便知,那惊喜原来是师姐。”

    姜柔抿唇,那会儿师妹来京,她都逃出皇宫了,不过再怎么逃,楚宣帝还是能找到她,两人相见是迟早的事情。

    姜柔讲述完与楚宣帝的种种,已临近黄昏,叹息道:“唉,大抵就是孽缘吧,逃也逃不掉,兜兜转转还是回了京城。”

    顾婉音情绪低落,姜柔握住她有些凉的手指,道:“师姐最高兴的事,就是再次遇到阿音,世上还有依靠的亲人在,所以阿音不必自责。”

    原来太子的生母柔贵妃不是去了寺庙修行,而是眼前的人。薛玉棠听完所有,默默抚上有孕的小腹,一时间心烦意乱,试着逃避乱糟糟的思绪。

    一整夜,薛玉棠翻来覆去没有睡着,精神有些差。

    翌日顾婉音看见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忙给她诊了诊脉。

    薛玉棠顶着一张憔悴苍白的脸,道:“没事的娘,就是孕吐难受。”

    巴掌大的脸,又瘦了一圈,下颌削尖,顾婉音光看着就心疼,且她这脉象还有些肝气郁结,“我当初怀阿璋时,前面几个月也是吐得昏天黑地,事事都提不起兴致。所幸你现在这一胎还算安稳,娘重新配了一副安胎药,近段时间你多多休息,莫要胡思乱想。”

    薛玉棠淡声道:“知道了母亲。”

    顾婉音对她憔悴的状态还是不放心,道:“西院这边有我在,你不用每日都来,就安心在云翎居养胎。”

    顾婉音叮嘱素琴照顾好她,在屋中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西院。

    阿璋出征前,将她留下的几本医书,还有他爹手写遗留的小扎,一并给了她。

    谢淮旌失忆期间,将记得的作战策略,一些心得都写在了小扎中,顾婉音拿着小札,每日都读给他听,对唤醒他的记忆,有些帮助。

    秋雨一场接着一场,翠绿的树叶开始慢慢变黄,凉风一吹,卷起地上的落叶。

    马蹄铮铮,传令兵策马从城门急驰入京,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前线捷报,襄阳郡、南郡已经收复——”

    “叛军节节败退——!”

    首战告捷,接连收复两郡的好消息传来,人心振奋。

    薛玉棠的孕吐有所缓解,胃口好了起来,但口味变得有些奇怪,一会儿想吃酸,一会儿又想吃甜辣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想吃什么。

    素琴将买来的糕点端到屋中,笑道:“将军真厉害,这还没两个月,就已经收复了两处郡县。奴婢方才从街上回来,百姓们都在说,怕是再过两个月,大军就凯旋了呢。”

    薛玉棠神色微顿,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回来了?

    然而才过了一个月,又有消息传回京城,局势扭转,情况不容乐观——

    七日前,顾如璋负伤误入敌方陷阱,如今生死不明。

    楚宣帝看着前线传回的消息,浓眉紧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生死不明也还有一线生机。

    他厉声道:“传朕旨意,封锁消息,凡有议论此事者,斩!”

    正逢谢淮寇前来与楚宣帝商议朝事,斗胆提议道:“陛下,消息传回京城,想必顾如璋的亲人也已经知晓这噩耗。战中亲人遇险的痛苦,微臣深有体会,臣请旨前往顾府安抚。”

    楚宣帝抬眸看向谢淮寇,目光在他身上一凝,颇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第46章 第46章二更

    接连下了两日的秋雨,阴沉的天放晴,碧空万里。

    薛玉棠前几日上街,目光一下被摊位上那些小娃娃的东西所吸引,虎头鞋生动,布偶兔子可爱。

    她也是糊涂了,一时兴起,在孕吐消失后,给自己寻了个活儿干,回来后闲着无聊,竟开始学做小娃娃穿的虎头鞋。

    阳光正好,微风凉爽,薛玉棠在云翎居的亭子里做着针线活。

    “夫人的绣工一向精湛,不过才做了一半,虎头鞋便已初见雏形,这针脚比那日咱在街上看到的还要细致,奴婢已经想象到小少爷或是小小姐穿着夫人亲手做的虎头鞋的样子了。”

    素琴说着,眼前全是憧憬。

    薛玉棠抿了抿唇,垂眸看着小腹。

    她身形纤瘦,从正面根本看不出有身孕,但从侧面仔细看,还是能瞧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皱了皱眉,暂时不想去纠结的那事情,也是因为心里很乱,才选择做着针线活静一静。

    阳光倾落,和煦的光线渡在纤薄的背影上,薛玉棠低头专注手里的针线活,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说话,隐约间是在议论战场的事情。

    两名婆子从月洞门外进入院落,本是在窃窃私语,但一看见在亭子里做针线活的薛玉棠,急忙闭上嘴巴,似乎是不想生出事端,低头急急从石板路上走过。

    薛玉棠皱眉,感觉有些不对劲,让素琴将那两名婆子叫过来。

    素琴大步离开亭子,望着两名婆子快步离开的背影,喊住道:“前面的两人,都过来,夫人有话要问!”

    被叫住的俩婆子心里咯噔,面面相觑,心虚地停下步子,转身朝亭子走来。

    看见两人的模样,素琴皱了皱眉,对薛玉棠道:“夫人,那俩婆子是厨房买菜择菜的。”

    这厢,两名婆子已经来到亭中,低垂着头。

    薛玉棠将虎头鞋往绣篮里一放,严肃问道:“你二人刚才在聊什么?”

    那俩婆子一凝,神色明显不对劲,不

    约而同地看着对方,似乎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素琴音调拔高几分,“夫人问你们话呢!莫不是干了偷鸡摸狗的事?得,我让梁护卫来,梁护卫审问自有一套,我看谁敢不招。”

    素琴撸了撸袖中就往外走,一婆子忙拉住她,道:“别别别,素琴姑娘这可就乱冤枉人了啊。”

    “夫人,我们洁身自好,没偷没抢。”婆子吞吞吐吐道:“是我们方才出去买菜,听到、听到了一些关于将军的消息。”

    薛玉棠抿唇,内心隐隐不安,“什么消息,如实道。”

    婆子有些迟疑,素琴皱眉,呵道:“什么消息,夫人还不能听了?说!”

    婆子被呵得一颤,跪下道:“今日我们出府置办东西,听见有人在议论……议论前线的战事,说是刚传回消息,将军他、他……”

    婆子欲言又止,也是不敢往下说了。

    “他如何了?”薛玉棠内心一紧,呼吸不自觉凝滞,急着追问道。

    另一婆子战战兢兢道:“将军落入敌军圈套,生死不明,可能已经……已经。”

    婆子低垂着头,不敢再言。她们是在府外不经意间听到行人的谈论,大家都是这样说的,还能有假不成?

    落入圈套,生死不明?薛玉棠如闻天堑,身子猛地一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薛玉棠在石凳上愣坐了半晌,才慢慢缓过神来,她蓦地起身,双腿却软弱无力,往下栽之际,素琴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薛玉棠脸色煞白,心里慌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呸呸呸,没影的事情谁让你们乱说!还不速速退下!”素琴搀扶着薛玉棠,呵斥道,两名婆子闭紧嘴巴,麻溜地离开亭子。

    素琴小心着扶住薛玉棠坐下,安抚道:“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这没影的消息,信不得。”

    小腹忽然有些痛,薛玉棠难受地抚上肚子,苍白的唇翕合,吩咐素琴道:“传梁锜过来,我有事问他。”

    素琴速速离开亭子。

    然而梁琦还没过来,宫里的人便来了。

    谢淮寇与殿前太监汪贵一起来了顾府,薛玉棠匆忙到了正厅相迎接,只见顾婉音失神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双眼通红,布满细纹的眼角泪痕连连。

    薛玉棠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略过宫里来的人,来到顾婉音面前,嗓音紧得发颤,“娘,发生何事了?”

    顾婉音红着眼睛,冰凉的手握住薛玉棠,锥心之痛让她一时间难言。

    谢淮寇垂眸看向婆媳二人,淡声道:“顾将军只是负伤失踪,事情或许没有预想的这般糟糕。”

    汪贵微微敛眉,余光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

    薛玉棠闻声回头,她还是初次看见开国侯谢淮寇,中年男子与和谢淮旌虽然相貌一样,然而气质不同,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一眼就能分辨兄弟二人谁是谁。

    薛玉棠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这位谢侯爷斯文儒雅,明是文人风骨,但总感觉面相奇奇怪怪。

    “谢侯爷什么意思?”薛玉棠紧张问道,心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不愿相信是她听到的那消息。

    谢淮寇意外,小声低喃,“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前线传回消息,顾将军受伤失踪,如今下落不明。”谢淮寇话锋一转,安抚道:“顾将军乃国之栋梁,这些年征战无数,无一败绩,奸佞叛臣已渐落败,不成气候,顾将军定会平安脱险。”

    闻言,薛玉棠悬着的心终于是落到了一滩死水里,受了打击地连连退后,跌坐在椅子上。

    汪贵奉帝王之命,与谢淮寇一同前来安抚,在这凝重的气氛中,开口道:“谢侯爷所言极是,此战敌军节节败退,已败至益州境内,没准太子殿下已经找到了顾将军,但因前方战事吃紧,消息尚来不及传回京城。没定论的消息,切勿相信,您二位也莫要悲观,相信顾将军能逢凶化吉。”

    薛玉棠僵坐在椅子上,她起初还认为消息有误,但如今宫里也来人了,坐实了顾如璋遇险一事。

    她不知所措,脑子里满是空白,心里慌乱的已经无法急中生智思考。

    屋中气氛凝重,谢淮寇叹息一声,感怀道:“战场上瞬息万变,我哥也是名武将,每每他出征,家中亲人都担心寄挂着,盼着他平安归来。”

    谢淮旌欲言又止,对汪贵道:“汪公公,我与她们单独说几句。”

    汪贵颔首,已然预料到他提及的人是谁了,陛下不喜旁人提及谢大将军,谢侯爷支走他也是避免话传至陛下耳中,引得陛下忆起那段往事。

    汪贵离开正厅,谢淮寇叹了叹,道:“这事,本侯深有体会,顾将军只是负伤失踪而已,事情不是没有转机。”

    谢淮寇谈及往事,伤怀道:“有次我兄长遇险的消息传回京城,我如遭雷击,不知所措,恨自己身弱,上不得战场,倘若一起出征,我还能与兄长有个照应。听闻白马寺十分灵验,我便连夜启程去了寺庙,为兄长求平安,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薛玉棠失神的眸子渐渐聚了光。

    “益州与京城相隔千里,战事吃紧,消息闭塞,二位莫要悲观,保重身体。”

    谢淮寇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婆媳,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之际,温和的眼眸滑过道阴狠。

    饵料已经放了出去,只等鱼游来上钩。

    顾婉音心力憔悴,派人送了送来客,眼泪克制不住地流下,还没从儿子遇险的消息里缓过神。

    战场上,夫遇险,子也遇险,顾婉音痛苦不已,心如刀割。

    薛玉棠愣怔着坐了许久,捂住不舒服的小腹,无声抹着泪。

    素琴发现了薛玉棠的不对劲,“夫人,您的脸色怎如此差?”

    薛玉棠面如白纸,额上还渗出薄汗,状态特别不好,素琴摸到她冰凉的手,顿时吓了一跳。

    顾婉音回了神,抬手擦了泪,拉过薛玉棠冰凉的手号脉,皱眉沉脸。

    这孩子遭此打击,胎像极其不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娘,他……”薛玉棠捂着小腹,到底没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

    “别多想,阿璋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的。”顾婉音小心着扶薛玉棠起身,椅子上一抹血色映入眼帘。

    薛玉棠见红了。

    屋中的气氛越发凝重。

    顾婉音吩咐素琴道:“快,小心着扶夫人回房休息。”

    顾婉音开了一副安胎的药,去了在厨房守着煎药,整个顾府,从此刻起,气氛格外沉重。

    汪贵从顾府回宫,紫宸殿内静地可怕,楚宣帝眉头微皱,看着御案上传回的消息,冷厉的眼宛如冬日冰窖,让人不寒而栗。

    “禀陛下,谢侯爷安抚了几句,便离开了顾府,只是期间提到了兄长谢大将军。”

    楚宣帝凌厉的目光一抬,“他说了什么?”

    汪贵:“谢侯爷谈及大将军遇难,他去寺庙祈福,为大将军求平安,估摸着想以此安抚二人,有个寄托总比没有的好。”

    “祈福。”楚宣帝喃喃道,长指轻扣御案,眉头紧锁,漆黑的眼看向殿中陈旧的长缨枪,神色晦暗不明。

    “增派人手暗中保护顾氏婆媳。”楚宣帝厉声吩咐道。

    ……

    秋日凉风袭来,吹动垂落的纱幔,女子苍白忧愁的面颊若隐若现。

    薛玉棠虚弱无力地靠在床头,一丝精神也没有。

    素琴端走喝完的安胎药,顾婉音在床边掖了掖被角,温声道:“咱要相信阿璋,别胡思乱想了。”

    薛玉棠眼圈泛红,明明是很讨厌顾如璋的,此时偏偏担心极了,“可他现在一丝消息都没有,娘,我好怕。”

    好怕他有个闪失。

    “梁琦那边可有收到消息?”薛玉棠担心不已,梁锜跟在顾如璋身边多年,只是此行没有随军离开而已,顾如璋若是有闪失,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回。

    顾婉音让素琴将梁琦带进来。

    屏风阻隔开外间和里间。

    梁琦也是今日才知顾如璋遇险的消息,回道:“属下这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属下随将军征战多次,将军遇事沉稳,每次迎敌都有万全之策,是不是敌军陷阱,仔细分析就能辨别。”

    梁琦犯了疑惑,但他没在战场,不知当时的情况,“老夫人,夫人,属下这就飞鸽传书给骁骑卫,不出五日必有回信。”

    顾婉音:“速速去办。”

    薛玉棠两眉生出愁意,莫名心慌。

    梁琦离开后,屋子里静谧无声,压抑肃穆。

    素琴提议道:“要不咱也去寺庙求一求,给将军求个平安?”

    薛玉棠心情复杂,皱了皱眉,犹豫一阵后摇摇头,坚定道:“不去寺庙。”

    当初她就是被裴凌骗去寺庙,回程时被灌了失忆的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薛玉棠很是抵触寺庙,宁愿不去。

    “棠儿现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不去也好,在府中静心养胎,等梁琦传消息回来。”

    顾婉音不信神佛,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庙子里那些不过是几尊泥塑的像,伤残病患服用的各种药材,才是救人之法。

    对症下药,加上送医及时,再严重的伤者都能救回来。

    夜幕四合,梁琦照例去后院的密牢送饭。

    暗门还没打开,便听见里面传来砸铁链的声音。

    梁琦因顾如璋出事,心情本来就烦,暗门一打开,皱眉看向被铁链缚住手脚的倪云山,不耐烦道:“吵吵吵,吵什么吵!消停一会儿,如今没功夫管你。”

    梁琦将食盒往倪云山跟前一放,声色不悦,“别嚎了,赶紧吃!”

    倪云山日复一日问道:“顾如璋,我要见他!他回来没有。”

    梁琦瞪他,手攒成拳头朝他挥了挥,“你再敢提将军试试?”

    将军出征前再三叮嘱,让他务必守住济世堂没醒的倪云山。

    倪云山一醒,伤势一好转,梁琦便将他从济世堂暗中转至顾府的密牢,一切等将军回来再做定夺。

    顾如璋才不是善人,不可能心血来潮随便捡回名奄奄一息的伤患,关在密牢的倪云山怕不是什么好人。

    梁琦感觉其中必有猫腻,倘若将军这趟出征真有个闪失,一直等下去恐怕会误了时机。

    梁琦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揪住倪云山的衣领,“将军救你一命,你要是还有良心,就赶紧招了,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快说!”

    倪云山沉默,假使没有顾如璋,那夜他早死在了谢淮寇的刀下。

    倪云山为谢淮寇卖了一辈子的命,干了数不清的龌龊事,换来的是他毫不留情的灭口。

    而到当初他要杀的小孩,在多年后,竟救了他一命。

    倪云山攥了攥拳,坚定道:“我要面圣!”

    第47章 第47章“棠儿好狠的心啊。”……

    倪云山道出十五年前奉命追杀顾如璋母子,梁琦听的火冒三丈,一拳头朝倪云山砸去,没带一丝手软。

    拷住手脚的铁链哐哐响,倪云山胸膛的刀伤刚好,就被按在地上打。

    梁琦从顾如璋投军小有名气开始,便一直跟在他身边效力,知道他的身世,害得顾如璋母子分离的仇人就在眼前。

    梁琦恨得牙痒痒,拎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倪云山,“黑心肝的狗东西!一群杀千刀的腌臜货!”

    倪云山被重重扔到地上,吃痛地趴着地,嘴角的血控制不在地流出。

    梁琦一脚踢飞食盒里送来的饭菜,气愤地离开密室。

    如今前线战况不明,顾如璋是生是死尚不清楚,将军既然叮嘱他守住倪云山,一切等着他回来定夺,就不能因怒冲动,自作主张带着倪云山去面圣,毁掉了将军的计划。

    至少……至少等到前线传回消息来,视情况而定。

    夜色阒静,深秋露重,一弯冷月垂挂天幕,清冽的月光洒落平静的湖面,像是镀了层碎银。

    寝居里留着一盏烛灯,微弱的火光摇曳,映着罗帐内女子不安的睡颜。

    薛玉棠眉头紧锁,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纤指紧紧抓着被子,似乎是梦魇了。

    树林里,薛玉棠双足被藤蔓缠住,浓浓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围住她的路,她不知道身在何处,眼前的白雾遮天蔽日,她足腕的藤蔓消失不见。

    她诚惶诚恐,摸索着往前走,每走一步,耳畔便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

    薛玉棠心惊胆战,呼吸不由紧了几分,周围白雾环绕,只听得兵器声,不见人影。

    马蹄阵阵,兵器相击的声音越发响亮,薛玉棠仿佛身处在战场,忐忑不安,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前行,忽听前方的白雾里,传来喊顾如璋的声音。

    她的心跟着紧了紧,小心翼翼抚着肚子,步子迈大了几分,继续往前面走。

    倏地,白雾散去,周围场景骤变,茂密的树林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山谷里战火纷飞,尸横遍野,那道被斩破的旗帜随风飘扬,顾如璋负伤,束起的发松散凌乱,被黑压压的敌军重重包围,一支利箭忽然射中他的后背。

    男人斩断背后的箭羽,执戟挑起围攻他的那名敌军。

    顾如璋孤立无援,顷刻间密密麻麻地箭羽朝他射来,活活成了靶子。

    男人握着长戟,艰难地站着,一支箭再次射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膛。

    薛玉棠看着他缓缓倒地,嘴角鲜血长流。

    “阿璋!”

    薛玉棠双目紧锁,震惊惶恐,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急急跑了过去,却发现离血泊里的男人越来越远。

    男人似乎看见了,满是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朝她伸来,薛玉棠颤抖着伸手。

    此刻消散的白雾再次出现,阻隔了她的视线,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她眼前,薛玉棠慌张失措,伸出去的手被层层白雾裹住,什么也没找到。

    “阿璋,阿璋!”

    薛玉棠急得没有章法,猝然睁开眼,诚惶诚恐地望着头顶的浅色罗帐,额角密实的细汗逐渐变凉,她大口喘着气,试图从梦境中抽|离。

    外间守夜的素琴听见动静,急急进来,将烛台上的几盏灯都点燃。

    摇曳的火光映在帐子上,薛玉棠胸膛起起伏伏,颤抖着手抹着眼角的泪,苍白的脸颊失去血色,泪痕涟涟,乌发蓬松,凌乱地散在枕间。

    素琴捏着丝绢,替她擦拭眼泪。

    薛玉棠握住素琴的手,一闭眼全是梦境中顾如璋浑身扎满箭,倒在血泊里的场景,心底不安酸涩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侧身蜷缩着,呜咽地哭出声来。

    素琴顺了顺女子的背,安抚道:“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逢凶化吉。”

    “我梦见他了,他孤立无援,万箭穿心,倒在了血泊里。”薛玉棠心痛,泪水模糊视线,懊恼地揪着衣领,哽咽着说话,“我都……都握不住他伸来的手。”

    除了薛鹤安离世那次,素琴还是第一次见薛玉棠哭得这般伤心,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安抚道:“您保重身子,梦是反的,将军肯定没事的。”

    泪水迷糊的双眸怅然失神,薛玉棠摸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掌心在跳动,似乎是腹中的孩子在回应她的抚摸。

    薛玉棠一夜未眠,心里惴惴不安,白日里总是不自觉望向益州的方向,等着那边传回消息。

    十日后,梁琦终于带回来前线的消息——

    确如之前的传信,顾如璋落入敌军的圈套,但最后他单枪匹马,长戟挑了将帅首级,从一片尸海中杀了出来。

    梁琦道:“将军受了伤,但并无大碍,已经又上战场了。”

    薛玉棠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慢慢落了下去,手掌抚摸着小腹,心里踏实不少。

    云翎居这边的心安了下来,梁琦又急急去了西院,亲口告诉顾婉音这个好消息。

    秋风萧瑟,顾婉音带着谢淮旌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听闻前线传讯,眉头逐渐舒展,“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雍州境内叛党猖獗,将军便与太子殿下分开制敌。将军主战雍州,于是领了骁骑卫前往,与祁连将军配合,里外夹击,已经将雍州境地的叛党尽数剿灭。”

    梁琦说着,下意识瞧了眼顾婉音身旁,正看着手札的谢淮寇。

    如今,谢淮寇与几个月前相比,温和不好,对顾婉音的话言听计从,已经不用再用铁链拷住手脚了,但就是记

    忆还没有恢复,将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这戍守雍州边境的祁连将军李成,以前是谢淮旌的副将。

    梁琦敛了目光,道:“老夫人还不知道,将军曾投军在李成李将军麾下,这一战中与李将军配合地十分默契,一招制敌!”

    姜柔:“阿璋没事就好。”

    这孩子打小就喜欢看他爹舞刀弄枪,随了他爹的骁勇善战。

    一直低头看着手札的谢淮旌沉眸,看着泛黄页面有些褪色的字迹,垂在膝上的长指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思考什么。

    瑟瑟秋风卷起枯黄的叶,转眼已是步入冬日,树上仅剩的几片树叶,都被呼啸的寒风吹走,光秃秃的树干凝结着冷霜。

    时光飞逝,太子妃于十一月诞下一子,楚周第一位皇孙出世。

    喜讯接踵而至,半个月后,长达五个月的叛乱结束了,太子斩下益州牧的首级,大军押解其余叛贼,很快班师回朝。

    捷报传回京城,百姓欢呼雀跃,又因进入了腊月,喜庆的氛围随着年味越来越浓,战时压抑了数月的街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朔风呼啸,雪花纷飞,屋外被雪压弯的树枝“咯吱咯吱”掉落。

    薛玉棠看着顾如璋快马加鞭传回来的家书,心乱如麻。

    他快回来了,字里行间满是对她的思念。

    想起他夜里的不休不止,薛玉棠双腿不禁发软,害怕他的出现,不安地抚上隆起的肚子。

    冬日的衣裳厚,但还是能一眼看出有身孕的肚子。

    ……

    五日后,纷纷扬扬的大雪停驻,积雪消融的时候冷得刺骨。

    大军班师回朝,黑压压一片,离城门口越来越近。

    马背上的太子挽着缰绳,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孤这次回去,孩子就满月了,听说孩子的长相随孤多一些,眼睛随他母亲。”

    顾如璋敛了敛眉,握住缰绳的手绾了一圈,他已听太子念叨了一路,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顾如璋骑马跟在身后,道:“臣怎么听说太子妃还在跟太子闹别捏。”

    太子皱了皱眉,脸上的笑顿时凝滞,才想起身后的那对才是如胶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太子抿唇,与妻子五个月不见,如今她又生下他们的孩子,态度较之前应是缓和许多。

    “驾!”

    太子喝了一声,勒紧缰绳,策马急行,往城门口加速前行。

    耳边清净多了,顾如璋凝眸,紧跟其后,此时此刻迫切地想见到薛玉棠。

    马蹄踩过积雪,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远远便瞧见了城门上戍守的将士,豆粒大小的人影越来越近,顾如璋双腿夹紧马腹,归家心切。

    “回来了!太子殿下和顾将军回来了——”

    城门口众多百姓相迎,有人眼尖看见大军,疾驶的两匹战马越来越近,激动地叫出声来。

    薛玉棠被素琴扶着,探出头来,系着毛领披风的脖子伸长,看见了顾如璋的身影。

    男人皮肤黑了一点,瘦了一些,没有受伤。

    目光在空中交汇,薛玉棠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低头避开男人的视线,她拢了拢宽大的狐裘披风,遮住隆起的小腹。

    大军归来,百姓齐道:“恭迎太子殿下,顾将军凯旋!”

    顾如璋翻身下马,毫不避讳地朝薛玉棠走来,她圆润了些,巴掌大的脸上也有了肉,大抵是冬日衣裳的原因,身形较五个月前丰腴了。

    顾如璋拉住薛玉棠的手,将妻子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贪婪她的气息,她的味道。

    对她的思念全写了脸上。

    薛玉棠手掌放在肚子上,挡着他坚硬的铠甲,被他抱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推搡着他,男人这才有了动作,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握住她的手不放。

    薛玉棠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还在大街上,你松手。”

    顾如璋捏了捏她的手,甫一刚卸了力,女子温软的手边从掌心抽离,羞怯地收回披风里藏起。

    顾如璋眼眸含笑。

    战时她派梁琦询问他的消息,显而易见,她的心里还是有他的。

    大军陆续在城门口站定,押解叛党的囚车也停了下来。

    裴凌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看向薛玉棠,扬起一抹阴沉的笑。

    这笑不怀好意,让人毛骨悚然。

    薛玉棠心头一颤,呼吸紧了几分。

    “棠儿。”

    裴凌在囚车里唤了一声。

    声音在人群里显得有些小,但薛玉棠还是听见了,她浑身一凝,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嗓子。

    裴凌冷唇一勾,道:“哥哥在这里,不过来么?哥哥有话跟你说,太远了,哥哥听不见。”

    薛玉深深呼吸,往前走了几步,逐渐靠近裴凌,男人温热的大掌蓦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别怕,此番押他回京,就是给他定罪。”

    顾如璋温声对她道。

    薛玉棠停下步子,回握住顾如璋的手,面对裴凌已经没有当初的怯怕了,满腔的恨意盯着他。

    裴凌哈哈大笑,“女大不中留啊,棠儿不要哥哥了,连娘也不要了吗?棠儿好狠的心啊。”

    薛玉棠脸色骤变,僵愣在远处。

    裴凌阴森笑着,道:“娘因生棠儿,差点难产。”

    第48章 第48章“孩子都有了,也不给碰……

    朔风呼啸,积雪融化,满树的红梅绽放,踩雪声咯吱,衙役押着一身囚服的裴凌来到刑部大堂。

    堂内肃穆,与案子无关的闲杂人等,统统屏退。

    薛玉棠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特许坐着回话,裴凌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皱起了眉,不可思议道:“你竟怀了他的孩子?”

    薛玉棠垂眸,理了理狐裘披风,遮住隆起的肚子。

    “裴凌,你杀害养父……”

    刑部侍郎的话还没说完,裴凌冷声一笑,直接便承认了,甚至还是理直气壮,说道:“是我杀了薛鹤安,嫁祸给了山匪。”

    被铐住手脚,跪在地上的裴凌眼眸微眯,道:“我不叫裴凌,我原姓沈,叫沈郅,御史大夫沈世宗是我爹。你们都被沈世宗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骗了!沈世宗曾养了外室,我就是那个私生子,大人若是不信,传来沈世宗一问便知。”

    刑部侍郎惊讶,案旁记录的主薄握住的笔一顿。

    裴凌笑容诡异,让人心里莫名瘆得慌,理直气壮地反问堂上之人,“沈氏出了杀人犯,还是谋逆的叛党,试问大人要如何处置沈氏一族?”

    刑部侍郎皱眉,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道:“肃静!此番审问是薛鹤安被杀一案!”

    “本官问你,为何要杀薛鹤安,动机何在?!”

    已是阶下囚,裴凌认栽,没有再隐瞒的必要,直言薛鹤安察觉到他与益州牧私铸兵器,还要暗中上报朝廷。

    “如此,难道还有留着的必要?”裴凌谈及杀死薛鹤安的经过,非但没有愧疚,反而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炫耀手法,薛玉棠气得手抖。

    “畜生!”薛玉棠双目通红,怒上心头,挺着肚子颤巍巍从椅子上起来,用尽全力打了他一巴掌。

    笨重的身子有些不稳,连连退后,衙役扶了她一下,安抚着她坐下。

    裴凌脸上火|辣辣的疼,巴掌印明显,他看向薛玉棠,盯着她隆起的小腹上,目光顿时变得毒辣,道:“棠儿要当母亲了,可莫要忘了我们的母亲,娘该怎么办呢?”

    薛玉棠心神不宁,不知所措,双手无力地握紧。

    裴凌膝盖磨着地面,脚上铁链晃动,朝薛玉棠去,质问道:“棠儿难道不管娘了?”

    两边的衙役立即押住裴凌的肩膀,将他往后拖拽。

    刑部侍郎呵道:“裴凌弑杀养父、谋逆,罪不可赦,押下去!”

    衙役押着挣扎的裴凌回地牢,裴凌始终看向薛玉棠,面目狰狞道:“棠儿听话,杀了顾如璋,哥哥就把娘的下落告诉你。”

    刑部侍郎皱眉,催促道:“速速押下去!!”

    裴凌狰狞一笑,道:“顾如璋那个嗜血的怪物,棠儿若不杀他,他将来吸食的,是你的血!”

    “嗜血……”衙役一巴掌捂住裴凌的嘴巴,押着他离开大堂。

    薛玉棠不知道裴凌在说什么,从震惊不敢相信,到心头逐渐慌乱,扶着肚子急急从椅子上起来,着急往外面走,找裴凌问个清楚。

    她还没踏出大堂的门槛,心悸难受,眼前一花,晕倒过去。

    *

    红墙金瓦,宫檐上九只瑞兽昂首整齐排列,落雪的红梅傲然绽

    放。

    大军凯旋,楚宣帝在宫中设了接风宴,丝竹悠扬,宫婢端着菜肴在殿中进进出出。

    祁连将军李成与顾如璋在雍州汇合,里应外合,平息了雍州境内的叛乱。

    动乱还没发生的前夕,李成便接到了楚宣帝的传召,但他启程之际,生了叛乱,边境险要,他若离开,突厥必举兵攻打。

    “父皇,此战历时五个月,儿臣已将益州牧的首级带回京城,”太子看了眼献上的匣子,对上首的楚宣帝道:“幕后策划这一切的郭裘,业已押至死牢,等候问斩。郭裘系前高氏王朝暴君之子,当年侥幸活了下来,断了一指,隐姓埋名,后投效翊王,成了翊王身边的一名谋士。”

    “翊王逼宫谋反,被父皇就地正法,郭裘带着翊王的遗腹子也就是此前败露身份的肃祁东躲西藏,他以肃祁的义父自居,将肃祁抚养长大,这些年打着为翊王复仇的幌子,又策反了益州牧,暗中召集潜逃的翊王余孽,等待时机谋反。”

    李成皱了皱眉,神色异样。

    楚宣帝注意到了他席间的变化,厉声道:“李成,你有何言?”

    李成起身道:“回陛下,臣听太子殿下所言,忽想起一件事。”

    楚宣帝:“说。”

    李成惶恐,躬身道:“此事涉及谢大将军,请陛下恕臣无罪。”

    楚宣帝抬手挥了挥两指,殿中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汪贵领着殿中奴婢离开。

    楚宣帝神色冷峻,“将你知道的,详尽道出。”

    “禀陛下,五年前微臣收到了一封信,是被逐出军营的前锋军赵子毅的来信。他在信中提及,谢大将军当年没有死,他似乎在益州找到了谢大将军的踪迹。”

    这位前锋军跟李成一样,都是谢淮旌麾下的铁甲卫,他们当年随谢淮旌一起出征雍州边境,抗击突厥,但谁也不知道当年突厥竟使诈,他们去到前线才发现对方多出了快一倍的兵马。

    谢淮旌传信回京,请求援军,但援军迟迟未到,京中也没有回信,突厥阴险狡诈,趁机夜袭营地,谢淮旌率领将士们背水一战,戍守边境,不击退突厥,誓不回京。

    林间战火纷飞,此战虽胜,但伤亡惨重,谢淮旌的尸骸被烧焦。

    援军迟迟没来,一直到此战胜利,京中也没有信传来,战中活下的将士们对此颇有怨言。

    前锋军赵子毅对谢淮旌的死耿耿于怀,一再认为是朝廷不愿出兵,耽误了最佳时机,以至于谢淮旌战亡。

    数年后,李成伤势好转,自请戍守雍州边境,抗击突厥,完成谢淮旌的遗志,那一战中幸存的铁甲卫,自愿随李成去了雍州。

    期间突厥频频挑衅,此后有一战,戍守边境的铁甲卫不敌来犯的突厥,李成传信回京求助,这次援军虽然到了,但也晚了半个月,以致于铁甲卫伤亡惨重。

    赵子毅看着堆积的战友尸骸,气愤不已,想起当年谢淮旌也是因为援军迟迟不到,战死沙场,他感觉是皇帝故意拖延,不肯施救,害死了谢淮旌。李成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赵子毅对朝廷寒了心,前锋军也不当了,负气离开军营,从此下落不明。

    一年后,李成突然收到赵子毅的来信,信中提及益州有大将军的踪迹。

    赵子毅发现了一把近年来的新刀,刀刻的图案乃大将军特有,激动地告知李成,大将军可能尚在人世,听说还有了家室,让他等着陆续传回的好消息。

    “不仅如此,赵子毅还叮嘱臣多多注意益州的动静。”李成回想往事,疑惑道:“不过,此后赵子毅没有传回任何消息,臣多方打听,也没有他的踪迹,此事不了了之。”

    李成恍然大悟,道:“臣当初以为这些只是赵子毅的胡话,直到太子殿下适才提及,前朝余孽与益州牧早已勾结,臣才意识到赵子毅那番叮嘱是何意。”

    席间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如璋神色冷冽,薄唇紧抿,将事情串了起来,已经猜了个大概。

    谢淮旌带着妻儿去京城前,与薛鹤安辞别,赠了他一把刀防身。薛鹤安一文弱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那把刀便一直珍藏在他的书房,没有出过刀鞘。

    赵子毅信中提及的那把刀,估摸着就是当年谢淮旌赠予薛鹤安的。

    太子道:“这么说赵子毅在五年前就察觉到了益州牧有二心,事后没了下文,估摸着是因为他已经遇难了。”

    “是被灭口了。”

    席间沉默的顾如璋开口,起身道:“陛下,还记得薛鹤安一案,也是因为薛县令察觉益州牧要反,裴凌弑杀养父,嫁祸给山匪。平泉县境内兴起的那伙山匪,怕不就是李将军口中的赵子毅。”

    “山匪?!”李成震惊不已,竟不料赵子毅对朝廷寒了之后,当起了山匪。

    楚宣帝脸色凌厉,唤了一声汪贵。

    候在殿外的汪贵端着拂尘,低首匆匆入殿,楚宣帝厉声道:“刑部那边如何了?”

    汪贵当即便明白了帝王要问的事,回道:“回陛下,囚犯裴凌一入京城,便被押去了刑部,目前正在受审。”

    炉中银碳烧得旺,殿中静谧无声,楚宣帝挥了挥手,汪贵退出殿中。

    刑部负责审理薛鹤安的案子,薛玉棠作为证人,如今还正在刑部。

    顾如璋离开席间,来到过道中央,躬身道:“臣斗胆,向陛下讨一圣旨。”

    “这刚立了功,便开始找朕讨东西了,”楚宣帝打趣地说道,自从知道了顾如璋的身世,对他越发偏爱和关照,“说吧,想要什么。”

    顾如璋直奔主题,坦言道:“薛县令因发现叛党被残忍灭口,臣被薛县令夫妇抚养长大,养育之恩大于天。薛县令的遗孀既是叛党裴凌的生母,也是臣的岳母,臣斗胆以此战军功,恳请陛下饶恕薛县令遗孀裴溪不受叛党牵连。”

    殿中肃然无声,楚宣帝看向台下的男子,半晌后同意了顾如璋的请求。

    “养育之恩大于天,生养之恩同样大于天,这一趟出征,与家里人大半年没见了,行了,今儿就到此为止,回去吧。”楚宣帝挥了挥手,“太子与顾如璋离殿,李成留下,朕有事问你。”

    顾婉音是在溪畔捡到了重伤昏迷的谢淮旌,战场中那具烧焦的尸体,怎就被认成了谢淮旌?

    楚宣帝凌厉的目光看向李成,还没说话,便已有了山河变色之感,让人不寒而栗……

    从殿中出来,太子与顾如璋一前一后走下长阶。

    朔风呼啸,飘飘然又下起了雪,太子衣角猎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后面的顾如璋。

    他眉心微敛,不放心道:“你那怪病,太医院兴许有救治的法子。”

    晶莹的雪花落在发间,很快又融化,顾如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漆黑深邃的眼宛如渊谷寒潭,他摇了摇头,拱手道:“臣先行告退。”

    顾如璋越过太子,大步流星朝宫外走去。

    银色铠甲消失子在甬道里,太子皱眉叹息一声,当初就不该与他兵分两路。

    *

    地上的积雪才被扫开,一场雪又下了起来。

    雪花飞扬,梁琦牵着马候在宫外,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快步走了上去,将银色头盔递给顾如璋。

    “将军,倪云山醒了。”

    顾如璋颔首,淡淡嗯了一声,对此事早有预判。

    大军凯旋,宫里的太监在城门口相迎,顾如璋甫一入京,便随召入了皇宫,梁琦还没来得及跟顾如璋汇报这几月发生的事情,“将军不在时,曾有

    死士夜闯府邸,陛下微服私访来过府中,发现了老爷的存在。”

    “你说什么?”顾如璋系银盔绳子的手一顿,沉眸看向梁琦,显然是惊讶楚宣帝来顾府。

    梁琦被看得心里一紧,忙转移了话题,“哦哦哦,还有一件喜讯,夫人有孕了!”

    顾如璋愣了愣,从梁琦手中拿过缰绳,翻身上马,修长的双腿夹紧马腹,马不停蹄往家中赶。

    难怪数月不见,她丰腴不少。

    算算时间,她已经有了六个月或是七个月的身孕。

    “驾!”

    雪花纷扬,顾如璋挽紧缰绳,嘴角扬起一抹笑,归心似箭。

    顾如璋跃身下马,将缰绳给了侍卫,大步流星进府,直往云翎居去。

    忽地,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谢淮旌握着长枪,朝顾如璋刺来,那杆长枪还是顾如璋的。

    顾如璋往后闪躲,避开谢淮旌的攻击。

    漫天的雪花落下,父子二人在院子里又打了起来。

    顾如璋赤手空拳,双臂按住长枪,用力一旋,抵着谢淮旌的力,对方浑浊的双目已然清澈,满头的白发也被整齐束起。

    谢淮旌忽然松手,干脆不要那杆长枪了,握住顾如璋的手,一脚踢开长枪,与他赤手相搏。

    两道矫健的身影如闪电般在雪中,拳风呼啸,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顾婉音听见仆人来禀,着急忙慌从屋中赶来,急急叫停打斗的父子俩,“住手!淮旌别打了!”

    谢淮旌最听顾婉音的话了,很快便收了手,看了眼与他打了个平手的顾如璋,转身朝婉音走去。

    顾如璋看着那道背影,敛了敛眉,这次与之前三次交手不同,没有下狠手,更像是一场切磋,试探着他的武力。

    踩着地上积雪,顾如璋走进长廊,来到顾婉音身边,他取下银盔抱在臂间,“娘。”

    顾婉音伸收掸了掸顾如璋肩头的雪花,打量着儿子瘦了些许脸庞,眼眶微微泛红。

    顾如璋看了眼站在顾婉音身边的谢淮旌,问及情况,“娘,爹现在如何了?”

    “你爹体|内的残毒已排尽,除了不记得往事,一切都好。”顾婉音牵起谢淮旌的手,又拉着顾如璋的手抬起,父子两人的手相握,一副握手言和的模样,对谢淮旌道:“淮旌,这是阿璋,我们的儿子,当初还是你给取的名字。”

    谢淮旌没有说话,深邃的眼里辨不出情绪,似乎再怎么回忆,也记不起这段往事了。

    谢淮旌跃出长廊,回了西院。

    顾婉音轻拍顾如璋的手背,道:“你爹素来寡言,这段时间也就跟我能说上几句话,等恢复记忆就好了。”

    院子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都不见薛玉棠出来,顾如璋心里多少有几分担心,问道:“娘,棠儿呢?”

    母子二人回到云翎居。

    薛玉棠在刑部突然晕倒,到现在都还没有醒。

    丫鬟撩开棉帘,将风雪挡在寝屋外面,顾如璋在门口抖了抖银甲的寒气,待身上的气息暖和,这才往里间去。

    床上的女子睡颜恬静,呼吸绵长,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没出刑部就晕倒了。

    顾婉音心疼道:“棠儿已有六个月身孕,这一胎能保住,太不容易了,你出征前便见过一次红了,快四个月的时候,得知你遇难的消息,又见了一次红。她身弱,孕期各种不适。”

    顾婉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如今你平安回来,棠儿的心总算是落下了,好好陪陪她吧。”

    顾婉音不打扰他们小夫妻了,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将顾如璋叫到一旁,再三叮嘱,“还有三个月棠儿就要生产了,这期间切忌,不能同房。棠儿面子薄,你别在她面前提。”

    顾如璋抿唇,点了点头。

    小别胜新婚,况且这对小夫妻刚成婚不久便分别了五月,如今好不容易重逢,自然有的腻歪,但不行就是不行,顾婉音临走前还是有些不放心,一再强调不能同房。

    送走顾婉音,顾如璋将一身甲胄脱下,去衣柜拿衣裳时,看见一柜子都被薛玉棠的衣裳填满,他的衣裳甚至都没有几件。

    顾如璋眼底忽然露出笑来,心里空缺的地方,仿佛也被她填满了。

    顾如璋换了便衣,在床边坐下。

    她睡觉总是规规矩矩的,一如她娴静的性子。

    女子眼睫纤长,粉嫩的两颊肉嘟嘟的,比他出征那会儿丰腴了,两手交握规矩地放在身前,掌心落在腹部,顾如璋的视线顺着她的手臂往下,看向微微隆起的腹部。

    肚子里,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顾如璋冷硬的眉眼有了笑意,握住女子放在棉被上的手,他低头将侧脸轻轻贴到她的腹部,隔着被子,试着感受腹中孩子的存在。

    顾如璋亲了亲她的掌心,贴着她的腹部停留许久。

    隆冬腊月,天黑得早,顾府上下早早便挂上了灯笼。

    密牢的墙壁上垂挂油灯,一圈圈黑烟缓缓升起,灯芯滋啦滋啦的,溅出的火星子如昙花一现,眨眼间就熄灭了。

    男人裹着风雪踏入密牢,寒气从披风间散出,一步一步朝墙角走去,倪云山望着男人颀长的身影,寒意顿时从脚下生起。

    顾如璋蹲身,把玩着从竹林里捡回的匕首,就是这匕首刺进倪云山的胸膛,险些送他去见阎王。

    顾如璋幽幽道:“你为谢淮寇卖命,他却想杀你,想好面圣时要说什么没?”

    倪云山满腔的恨意,被铐住的手攥紧拳头,愤怒道:“不仅是你们母子,我还知道你爹,是怎么被谢淮寇害死的。”

    顾如璋敛了匕首,蓦地遏住倪云山的脖子,虎口骤然收紧,眼神阴翳,“你们干的龌龊事,还真不少。”

    ……

    夜色沉寂,厚重的云团遮住了月亮,屋脊落了一层寒霜,夜风冷得刺骨。

    李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今日楚宣帝问及二十三年与突厥战,他一闭眼,脑海里全是浮现的旧事。

    倘若赵子毅的来信是真,大将军没有死,当年那具烧焦的尸首又是谁?

    可他身上的战甲就是大将军的。

    一道身影闪过窗前,李成警觉,从床上坐了起来,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屋外一定有人。

    李成没有燃灯,摸到床头的刀,凌厉的眼直直盯向门口。

    倏地,房门被踹开,寒霜吹入屋中,门口的男人脚步沉稳,逐渐靠近床榻,但离床榻近了,他又忽然停住步子,手中握着长枪。

    今夜没有月亮,四周昏暗,在幽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李成只觉对方眼角凛冽的寒光朝他投来,他紧了紧刀柄。

    蓦地,刀出鞘,李成朝他刺去,男人长枪一挑,拨开他手中的刀。

    长枪架在他脖子上,李成看见一头白发的男人,顿时愣在原处,惊愕不已。

    “大将军!?”

    李成不敢相信,闭上眼睛又睁眼,满头白发的男人不是谢淮旌又是谁?!

    赵子毅信中所言不假,大将军真的尚在人世。

    不过……

    李成皱眉,疑惑道:“大将军,您……您怎成了这副模样?”

    谢淮旌握住长枪,往他脖颈近了几分,眸色渐深,冷笑道,声音发寒,“李成啊,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李成愕然,不甚明白,“您在说什么?”

    李成皱眉,握住长枪,将泛着寒光的枪刃抵着胸膛,“属下为人如何,您还不清楚?您若觉得是属下所为,便杀了属下吧。”

    他抵着枪刃,缓缓闭上

    眼,“属下绝无怨言。”

    ……

    夜风从窗户缝隙吹入屋中,烛台上火光摇曳。

    顾如璋扶着醒来的薛玉棠起身,靠在床头,在她身后垫了软枕。

    “我自己来。”薛玉棠推开他的手,淡声道,纤手理着被子借势掩了掩隆起的小腹。

    顾如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觉得有些刺眼,似乎还想瞒住有孕的事,“遮住,我就不知道吗?”

    薛玉棠鸦睫轻颤,纤指紧了紧被角。

    是啊,全府上下都知道她有孕,她的肚子大了起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糊弄着瞒住他。

    顾如璋垂眸看着隆起的被子,冷声道:“孩子都有了,也不给碰么?”

    话语刚落,顾如璋握住女子纤白的手腕,她明显颤了颤。

    顾如璋手指顺着她的腕骨往下,一根一根掰开她抓握被子的手指,与她五指交扣,掌心紧密贴着,“不是跟玉娘说了,我们是恩爱夫妻,为什么还在怕?”

    到底还是没有接受他啊。

    可她的身体,比她的嘴巴会说话,与他十分契合。

    “没关系,玉娘会接纳的。”顾如璋目光流转,起身去桌上将圣旨拿来,递到她面前。

    薛玉棠疑惑,迟迟没有接下,“这是什么?”

    “为夫为你求来的。”顾如璋衣袍一撩,在床边坐下,等着她将圣旨打开。

    僵持了一阵,薛玉棠接过圣旨,愕然震惊。

    她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顾如璋,心房滑过潺潺的暖意,震惊又欢喜,“陛下恕娘无罪。”

    顾如璋颔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缓缓道:“玉娘喜欢吗?”

    薛玉棠潋滟的眸子浸了水雾,她知道他问的不单单是这道圣旨。

    她迟迟没有回复,心里很乱,感动的眼泪簌簌落下。

    顾如璋修长的指握住女子的下颌,捧着她的脸抬起,虔诚地吻了吻脸颊咸咸的泪水。

    薛玉棠纤长湿漉的眼睫轻刷他的俊脸,男人的温热的吻落在脸颊,迟迟没有离开,有往嘴角吻来的趋势,她的呼吸紧了几分,下意识揪住被角。

    忽然想起裴凌的疯言疯语,薛玉棠心头一颤,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顾如璋一顿,唇停在她的香腮。

    薛玉棠:“这趟出征,染了什么怪病?”

    顾如璋敛眉,蓦地含|住她的唇,舌顺着微张的齿滑入,哺住丁香小舌,将她的嘤咛压回喉间,似乎不想让她继续问下去。

    第49章 第49章对峙

    雪后初晴,树影斑驳,苍白慵懒的阳光穿过树缝,映着地上的积雪。

    顾婉音醒来,发现床上没有谢淮旌的身影,霎时睡意全无,随手抓起床边的外衫披在肩头,撩开罗帐,趿鞋匆匆下床。

    一束束明亮的光线照入屋中,熟悉的背影坐在桌旁,顾婉音长舒一口气,急促的步子放缓,朝谢淮旌走去。

    他像是很早就醒了,沉默着坐在桌边。

    谢淮旌听见脚步声,回头与顾婉音的视线相撞,双眸清亮,眼睛早已不是五个月前的浑浊无神。

    垂在膝上的手伸出来,谢淮旌握住顾婉音的手。顾婉音愣了愣,疑惑地看向谢淮旌,感觉他今日有几分不对劲,坚定有神的眼睛望着她。

    冬日慵懒柔和的阳光倾落在宽阔的肩,谢淮旌紧了紧顾婉音的手,“阿音,这些年受苦了。”

    “你、你记起来了?!”顾婉音又惊又喜,太过激动,热泪盈满眼眶。

    谢淮旌站起,握住她的手,拉她入怀,粗粝的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都想起来了。”

    两个月前,便什么都记起来了,但他想等儿子打仗回来,再亲手了解这一切。

    谢淮旌手臂紧了紧,拥着她瘦弱的身躯,“这次出府办事,不会再出意外了。”

    顾婉音一愣,洇湿的眸子抬起,握紧他的手,内心紧张不安,“你又要去哪里?”

    ……

    凛冬腊月,寒风呼啸,道上的积雪被扫到两边,卖炭翁拖着一车炭游走在街上,逐家逐户送去新炭,路过开国侯府时,目光不禁在白发男子的身上停留。

    谢淮旌束起满头的白发,站定在开国侯府外,微微眯起双眸,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

    李成腰间别了配刀,守在谢淮旌身旁,厉眼扫向拦着入府的护院,手握刀柄,只要对方敢动粗,他这把刀一定先出鞘。

    谢淮旌凝眸,一步一步踏上开国侯府外的台阶。

    护院握紧长矛,厉声拦道:“大胆!已经派人去府内通报,二位再往前硬闯……”

    “咻”的一声,谢淮旌抽出李成腰间别刀,横在护院脖子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大将军你也敢拦!”李成一脚踹开护卫,“当真是鸠占鹊巢久了,连真正的主子是谁都不认识了。”

    护卫被踹飞在地,疼得满地打滚,眼睁睁看着两人进了侯府,疑惑那白发男子竟与侯爷长得一样。两人一来就要入府,问是谁也不说,他当然要拦住这奇奇怪怪的两人。

    谢淮旌大步走入侯府,迎面而来数名拿着长矛的护院,他凌厉的目光扫了过去,各个噤声不敢言。

    *

    平阳长公主正饮着茶,谢淮寇对着镜子整理衣冠,管家跟见了鬼似的,神色慌张进屋,气都没有喘匀,结结巴巴通报道:“大、大将军他……跟大将军一模一样的人,他他他回来了。”

    只剩衣领最后一颗盘扣没系上,谢淮寇皱着眉,神色诡异。

    “什么?!”平阳长公主蹭的站起来,杯盏放在桌上溅起一圈水珠,惊讶不已,“你确定没看错?”

    “哪儿来的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冒充大哥!”谢淮寇压住心中的慌张,厉声吩咐加派人手将人擒住。

    “他已经进府了,朝雁回坞去了。”管家气喘吁吁说道,他是侯府的老人了,见过谢淮旌,方才护院来禀时,他还不相信,人怎能死而复生呢,于是急急跑到府外,看到谢淮旌的那刻,恍惚了好久。

    雁回坞是谢淮旌生前住的地方,在侯府的东北角,谢淮旌出事后,雁回坞便荒废了,加之这些年侯府扩建,雁回坞成了府中最不显眼的地方。

    积雪消融,池塘结了层薄冰,死气沉沉,光秃秃的树枝坠着水珠,在冬日阳光的折射下晶莹透亮,院中只有几丛竹子依旧青葱翠绿,亭角的腊梅迎寒开放,清幽花香沁人心脾。

    谢淮旌立在月洞门后,凝眸看着落败荒凉的院子,不过是晚回来了十五年,竟是这副光景。

    数道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逐渐近了。

    “大哥?”谢淮寇看着谢淮旌的背影,一副惊讶又惊喜的表情,他往前走了几步,李成突然伸出手里的刀,阻止他的靠近。

    平阳长公主愣怔在雁回坞的入口,不可思议地望着白发男子的背影。

    谢淮旌缓缓转过身,漆黑凌厉的眸子看向唤他一声大哥的男子,眉眼中没有一丝温度,根本没有亲人相见的喜色。

    凛冽的寒风呼啸,谢淮寇眼神闪躲,有些不敢与他对视,袖中的手紧紧握拳,脸上佯装风轻云淡。

    谢淮寇皱了皱眉,摇头坚定道:“不对,你不是大哥。”

    “大哥战死,早就不在了,此人是陛下摆驾乾山途中的刺客!”谢淮寇音调大了几分,兴师问罪地诘问道:“李成,你带了什么人到侯府,居心何在?!”

    趁着谢淮旌还没有说话,谢淮寇急道:“来人!将这白发刺客擒拿,若有反抗,杀!”

    赶来的护院将雁回坞层层围住,这些护院全是年轻人,根本就不认识谢淮旌,只听从侯爷谢淮寇的命令,一时间纷纷擒拿“刺客”。

    李成啐了一口,怒骂一通,手里的刀砍向冲来的护院。

    谢淮旌一掌震开护院,单脚踹起地上的长矛。

    长矛直直朝谢淮寇飞去,眨眼的功夫锋利的矛尖扎进谢淮寇脚下的地,就差一个指节的长度,便扎中谢淮寇了。

    谢淮寇失神,被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双腿软了几分。

    谢淮旌沉眸,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高大的身影宛如泰山压境,眼神比这凛冬过境的寒风还要冷,“阿寇,十五年了,你还是没变。”

    平阳长公主凝眸,心头悸动,呼吸快了几分,手指不听使唤地抖动,此时坚定地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谢淮旌。

    他没有死!

    甲胄声响起,汪贵带着禁军匆匆赶来,幸好没有晚,紧着的心松下,长舒一口气。

    “谢侯爷,陛下传召,随杂家走一趟。”汪贵冷声传了口谕,对谢淮寇没有好脸色,转眸看向被护院围住的谢淮旌,和善道:“大将军没伤到吧,您也随老奴入宫。”

    汪贵拂尘一挥,命令禁军道:“来人,将谢侯爷带走。”

    且说半个时辰前,顾如璋带着其母顾婉音入宫面圣,状告开国侯谢淮寇曾指使杀手,追杀他们

    母子,再告谢淮寇弑兄。

    楚宣帝速命汪贵带禁军去了开国侯府,提谢淮寇来御前。

    一路上,谢淮寇面色平静,坦然跟着汪贵入了皇宫。

    二十三年前谢淮旌攻打突厥,谢淮寇截获了他传回京城的救助信,传到楚宣帝手中时,故意晚了几日。

    谢淮寇安插进黑甲卫的亲信,在谢淮旌出征前的酒水中动了手脚,药效一到,谢淮旌浑身酸软,毫无招架之力,自然成了突厥的刀下亡魂。亲信在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找到谢淮旌,便用体型相似的烧焦尸骸伪造成谢淮旌的尸体,将证明是谢淮旌身份的物件放在尸骸上,坐实了谢淮旌的死。

    事情尘埃落定,谢淮寇秘密杀死了亲信,而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倪云山,也早在几月前被他杀了。

    谢淮寇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即使谢淮旌出现又能如何?谢淮旌空口无凭,只要他咬死不认,就不能给他定罪!

    汪贵领着谢氏兄弟入殿,平阳长公主紧随其后。

    “参见陛下。”

    “参见皇兄。”

    肃穆的大殿中,顾如璋母子静候在一旁,楚宣帝正襟危坐,沉着一张脸,气势逼人,令人不寒而栗。

    谢淮寇仍抱着侥幸的心理,倒打一耙道:“陛下,此人胡言乱语,冒充微臣亡兄,请陛下严惩!”

    “阿寇啊,你右腿膝盖往下两寸的地方,有道一掌长的伤疤,是你小时候偷偷爬树,被树枝划伤的。”谢淮旌说着看向平阳,殿中除了她,大家都心知肚明,“长公主当时也在,不会不记得了吧。”

    平阳点头,她记得的,坚定说道:“皇兄,他就是淮……”平阳及时改了口,“他就是谢大将军,错不了。”

    平阳疑惑不解,“可……可当年送回来的尸首,我与淮寇都确认了,是谢大将军无疑。谢家的半块玉佩,还有我送的,”她看向谢淮旌,男子面色冷峻,跟那陌生妇人站在一起,平阳心里有些不舒服,抿唇道:“我送的香囊。”

    顾婉音皱眉。

    “胡说,我没收过!”谢淮旌一口否认,眉心紧蹙,看向顾婉音,大有几分跟她保证的语气,“没有的事。”

    谢淮旌站了出来,对平阳道:“我想长公主误会了,长公主觉得是我,可未必是我,不是还有与我相貌一样的孪生弟弟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平阳的眼睛瞪大,愣怔在原处,诧异又震惊地转头看向谢淮寇。

    “长公主仔细回想,以我的性子,会收下那香囊吗?”谢淮旌说道:“若是刀枪剑戟,我恐怕会收,可这女子之物,我何曾收过?我那孪生弟弟,倾心长公主……”

    “你闭嘴!”谢淮寇忍不住了,瞪大眼睛,厉声打断他的话。

    平阳从没见过谢淮寇这副模样,冷不丁吓一跳。

    谢淮旌继续道:“至于谢家的玉佩,那玉佩与谢淮寇的是一对,只要有了一枚,要仿制另一枚,并非难事。我那枚玉佩,十五年前就碎了。”

    谢淮旌眸色渐冷,看向谢淮寇,道:“我为何会战死沙场,阿寇最是清楚。”

    谢淮寇皱了皱眉,不解道:“什么?”

    死无对证,空口无凭,一样奈何不了他。

    谢淮旌正身面对楚宣帝,躬身道:“陛下,臣重伤昏迷,被医女所救,恢复记忆后,臣觉受伤一事蹊跷,怀疑是身边人害臣,便没贸然联系旧部,”他自嘲一笑,“万万没想到臣怀疑错了人,真正蓄谋已久的伪君子就在身边。”

    谢淮旌道:“十五年前臣携妻儿回京,传信回谢府,告知了臣信任的好弟弟。抵达京城,谢淮寇约臣相见,哪知这是一个局。臣对他毫无防备,也正是如此,他有了可趁之机,抱住臣寒暄时,藏起来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臣。”

    谢淮旌扯开衣裳,赫然露出胸膛那道长长的旧疤。

    “大哥在说什么?我看大哥是记忆错乱了,我何时收到过你的信?”谢淮寇一副惊讶的模样,甚是不解,“大哥再次出现时,成了这副模样,此前还被人控制,失了神志,意图弑君是大不敬,如今又在胡言乱语,是得失心疯了么?”

    谢淮寇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大哥此番回来是怪我夺了这侯爵。”

    第50章 第50章“怀着我的孩子离开,这……

    殿中安静,落针可闻。

    谢淮寇看着白发苍苍的谢淮旌,他回正身子,面向楚宣帝,挺直了腰背,躬身道:“陛下,大哥没有遇难,是天大的好消息,臣不甚欢喜。臣与大哥手足情深,岂会害大哥?!”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满是兄弟情深。

    “既然谢侯爷不认,那便谈谈另一件事。”顾如璋站了出来,睨了谢淮寇一眼,凌厉的目光如刀般,足以杀他千百次,“谢侯爷不觉殿中有一妇人很是眼熟?”

    话音刚落,数道目光齐齐聚在顾婉音身上。

    谢淮寇皱眉,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挪了视线,道:“不认识。陛下,朝中同僚都知,你顾如璋跟本侯不对付,有次以下犯上,拿剑指着本侯,差点要了本侯的命。”

    顾如璋抬手拍了拍,汪贵带着倪云山入殿。

    谢淮寇双目一瞪,神色明显有些慌了。

    倪云山跪在殿中,道:“陛下,我乃谢淮寇心腹,这二十多年帮谢淮寇办了不少龌龊事。当年便是他,指使潜入黑甲卫的亲信,在谢大将军的酒水里下药,害得谢大将军在战时手脚无力,事后,谢淮寇为了事情不暴露,命我将亲信杀掉,以绝后患。”

    谢淮寇怒目圆睁,“你胡说!这是污蔑!污蔑!陛下,臣没有!”

    他说着就要去捂住倪云山的嘴巴,被顾如璋按住肩膀,按跪在地。

    倪云山啐了谢淮寇一口,继续道:“我替他办事,他连我也要灭口,幸是还剩一口气,被顾将军救了。十五年前,谢淮寇约见谢大将军,趁其不备,捅了谢大将军。谢大将军倒在血泊中,他以为气绝身亡,便命我暗中将尸首拉去乱葬岗丢掉,我照做了。两日游,谢淮寇命我将随谢大将军入京的妻儿也处理干净。”

    楚宣帝重重拍了龙椅扶手,震天作响,阴沉的脸愠色不减。

    倪云山抬手,狠狠刮了自己一耳光,懊悔不已,“我追杀他们母子至悬崖,将重伤的顾氏推下悬崖。”

    倪云山看向顾如璋,愧疚悔恨,“念孩子幼小,我不忍下手,留了受伤的他自生自灭,顾如璋便是那幼子。”

    “我知道了谢淮寇太多事情,眼看着他弑兄杀人的龌龊事即将暴露,他为了自保,便杀我灭口。”倪云山指着谢淮寇,怒道:“我被顾如璋所救,苟延馋喘,否则今日还不然还能在揭露谢淮寇的伪善面目!”

    平阳长公主如闻天堑,又惊又愤地看向谢淮寇,这么些年,还是头次看清他的真面目,已经不能用歹毒二字来形容了。

    “饶是臣妇大难不死,捡回一命,奈何伤势严重,一直昏迷,半年前才苏醒,老天有眼让我们一家三口重聚。”顾婉音跪下道:“陛下明察秋毫,请陛下严惩恶人!”

    顾如璋厉声道:“再带证人!”

    楚宣帝让顾婉音起身,禁军押解着绑住手脚的郭裘、冯甸二人入殿。

    谢淮寇忐忑不安,别过头去不看那戴了赤色手套的郭裘。

    郭裘做梦都想兴复高氏王朝,看着近在咫尺的龙椅,顿时红了眼,他挣扎往前,禁军狠狠按住他的肩膀,膝窝被禁军一顶,狼狈地跪在地上。

    冯甸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大半年,大半年没见过阳光,都快疯了,试图用同门情谊求一条生机,去抓顾婉音的手,“师妹,我的好师妹,救救师哥。”

    谢淮旌凌厉的眼瞪向冯甸,拉着顾婉音到身后。

    冯甸气急败坏,吹了吹口哨,用哨声代替笛声,却发现谢淮旌没有任何反应,他瞪着眼,大惊失色,“不可能,怎会如此?阿蛮听令!阿蛮!”

    谢淮旌冷眼一扫,“下三滥的手段。”

    冯甸卸力地跌坐在地上,“竟让你们将毒给解了。”

    他最满意的一个作品,就这样没了。

    冯甸常在乱葬岗寻找可用的试验品,偶然间发现了还没断气的谢淮旌,于是连夜将人扛回山中破屋,止血治伤,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谢淮旌救了回来。

    冯甸用药物将谢淮旌控制,拿他炼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慢慢的,谢淮旌一头黑发在一夜间全白,面容也随着试药,逐渐改变。

    冯甸用笛声控制谢淮旌的思想,听他的号令。

    冯甸一时间难以接受他十来年的心血竟在短短半年间毁于一旦,发疯得去抓顾婉音,“师妹用了什么药?哪几味药材能治?”

    谢淮旌拉着顾婉音的手护在身后,一脚踹开冯甸。

    那脚力道之大,冯甸痛得龇牙咧嘴,他看向一直无事的郭裘,心中不平衡,指出是郭裘为了逃出城,与谢淮寇做了交易,让他带着阿蛮去杀顾氏母子。

    郭裘恨铁不成钢,瞪冯甸道:“你就如此沉不住气!”

    “顾如璋中了你的蛊毒,他还得找你……”郭裘说着,顾如璋大掌一伸,蓦地按住他的肩,狠狠扭动,痛得他无法说话。

    顾婉音、谢淮旌惊讶,双双看向儿子。

    顾如璋道:“陛下,谢淮寇私放前朝余孽出城,又一再派人追杀我们母子,为了私欲弑兄,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请陛下裁断。”

    殿中的气氛骤然凝结,楚宣帝沉眸看去,杀戮四起。

    谢淮寇辩无可辩,认下了罪行。

    谢淮寇抬眸看着平阳,不甘心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守在你身边,可你偏偏眼里只有他,”指向谢淮旌,道:“他有什么好?!你还为他守节三年,他现在有了妻儿,更不会……”

    “闭嘴!”平阳难堪,气愤地一巴掌扇去,震得手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亲生哥哥也下得去毒手!”

    平阳转身,宽大的裙摆摇曳,跪下道:“皇兄,臣妹要休夫。”

    楚宣帝自然是准了。

    “传朕旨意,谢淮寇弑杀亲兄,天理难容,即日起剥夺爵位,勾结叛党,罪不可恕,三日后问斩!”

    “来人,将他拖下去。”楚宣帝手一挥,禁军将谢淮寇带了下去。

    楚宣帝道:“平阳,你出去。”

    平阳看了眼被谢淮旌护着的顾婉音,心里不是滋味,“臣妹告退。”

    平阳退出大殿,楚宣帝厉眼看向郭裘,“你说顾如璋中了蛊毒,什么蛊毒?”

    郭裘阴恻恻笑起来,笑容诡异,有种终于赢了一局的畅快,道:“嗜血的怪物。”

    郭裘逃离京城时,匆忙间将冯甸屋中捣鼓的那蛊虫带走了,两军交战的时候,在混乱中用到了顾如璋身上,他已经成了嗜血的怪物。

    冯甸恍然大悟,“原是它啊。”

    “疯子!”顾婉音气得手抖,甩开谢淮旌的手,来到冯甸面前,毫无形象可言地揪住他的衣领,“你还要害多少人才肯罢休!你领人灭了师门,又给淮旌下药,还、还……”

    顾婉音气得呼吸不畅,谢淮旌从后面扶住她不稳的身子。

    顾如璋薄唇紧抿,嘴硬道:“无碍,没事。”

    郭裘眼尾上扬,笑得诡异,“现在是没事,不代表月圆前后那段日子没事,年轻人,嘴巴可不要这么硬。”

    冯甸求生心切,向楚宣帝求道:“蛊毒是我研制的,我自然知道解法,只要陛下绕我一命,我都告诉你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楚宣帝上身前倾,手肘撑着膝盖,幽幽看向冯甸,“跟朕将条件?你说说。”

    冯甸以为皇帝答应了,喜上眉梢,道:“饮下脐带血即可解蛊。”

    顾婉音皱眉,邪门歪方,是他的手段。

    “拖下去,三日后与谢淮寇一起问斩。”楚宣帝挥手道。

    冯甸愕异,后知后觉被皇帝骗了,骂骂咧咧地被禁军拖出大殿。

    两月前,顾如璋不慎落入敌方圈套,与敌军交战时,被下了蛊毒,月圆前后两日,蛊毒发作,意识丧失,嗜血如命,成了吸血的怪物。

    太子封锁消息,下令营中将士不得妄议此事,也不得泄露顾如璋中了蛊毒一事。顾如璋同样不想让亲人知道这件事,瞒了有几日了,不料郭裘今日说了出来。

    离宫的路上,顾婉音惴惴不安,握紧了谢淮旌的手,今日初十了,还有五日就是腊月十五月圆之夜。

    顾婉音心中难安,道:“冯甸的话不可信,他那些邪术诡方都是乱试出来的,不能信。一定还有其他法子将蛊从阿璋身体里引出来。”

    她念叨着这一番话,让摇摆不安的心逐渐坚定下来,她有办法治好儿子。

    顾如璋可以控制住自己,但独独担心薛玉棠受刺激,叮嘱道:“爹,娘,这事不能让棠儿知道。”

    昨日薛玉棠与裴凌相见,不知裴凌跟她说了什么,她已经有了疑心,昨夜追问着他。

    她就是如此,从小就担心他的安危。

    顾如璋一回府,便朝云翎居去,婆子们在院子里扫雪,关起来的寝屋却十分安静,没有听见薛玉棠的声音,静得好像她不在一样。

    顾如璋敛了敛眉,大步流星走过庭院石子路,推门入屋。

    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是夜合藤的味道。

    顾如璋眉头紧蹙,沉着脸将门窗打开,吹散这味道。素琴趴在桌边,明显是吸食过多夜合藤,睡了过去。

    屋子里没有薛玉棠的身影。

    顾如璋暗道不妙,心里慌乱,迅速叫醒素琴。

    “夫人呢?”顾如璋沉声问道。

    素琴睡眼惺忪,“夫人在屋中啊,”她说着环顾一圈,被窗外入屋的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屋中除了她哪有薛玉棠的影子。

    “夫人呢?”素琴揉了揉眼,噌的站了起来,被她手臂压在桌上的一封信显露。

    【和离书】三个大字赫然映入顾如璋眼眸,刺得发疼。

    顾如璋认得她的字迹,沉着脸拿起那封和离书,看也没看便将它撕个粉碎。

    手一扬,细碎的纸片洋洋洒洒落下。

    纸片太碎,无法粘黏复原。

    男人周身气压骤降,素琴噤声不敢言。

    “我离开后,夫人做了什么?”顾如璋冷声问道,锦靴踩过纸屑,朝香炉走去。

    素琴:“夫人照例喝了安胎药,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夫人说想练字了,于是去了书房写写画画,然后……然后就回了寝屋,点了熏香在榻上看书。奴婢在一旁候着,不知怎么就、就睡着了。”

    顾如璋解开香炉盖子,炉中还剩三分之一的香没燃完。

    不到一个时辰,她跑不远。

    顾如璋翻了翻她常用的抽屉,她果然将圣旨带走了。

    顾如璋转身踏出屋子,在檐下问道:“夫人何时离开的云翎居?”

    扫雪的婆子们放下笤帚,回忆道:“估摸着有一个时辰了,夫人叫了车夫,好像是去济世堂。”

    顾如璋面色难看,疾步走下屋檐,去了马厩牵马。

    她的病早已痊愈,去哪门子济世堂。

    ……

    腊月间,陆续有百上街置办年货,集市人头攒动。

    薛玉棠拢了拢披风,扶着后腰,慢慢走在街上,每一步都稳稳的,她好不容易摆脱掉顾府的马车,来到西市最近的车坊租赁马车。

    热闹的集市后面,行人三三两两,不远处整齐排着一列马车,薛玉棠步子不禁快了几分,眼尖的车夫迎了上来,笑脸

    问道:“夫人租车吗?来来来,看着我那辆马车。”

    车夫指了指那边的马车,问道:“夫人要去哪啊?”

    “城南码头。”薛玉棠说着就往车夫指的那边去。

    阵阵马蹄声传来,顾如璋策马而来,鹰隼般的眸子直直盯着她。

    薛玉棠瞳仁紧缩,心紧到嗓子眼,脑中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转身,急急离开。

    男人绾紧缰绳,策马从她面前掠过。

    “吁——”

    顾如璋勒挺疾驰的骏马,拦住她逃走的道,“夫人要去哪?”

    他从马背上下来,大步流星朝她走开,蓦地伸手,将转身的她拉住,垂眸看向披风也藏不住的隆鼓小腹,冷声道:“夫人有了身孕,也要逃么?”

    男人阴沉的脸上愠色浮现,握住细腕的虎口用力收拢,薛玉棠喉咙发紧,想说的话凝在喉间,怎也道不出来。

    ……

    婆子丫鬟们在院子里打扫,忽见将军横抱着夫人出现在视线里,夫人的目光看过来,立即低头将脸埋进将军的臂弯,扯着披风遮住脸。

    顾如璋抱着薛玉棠走过院子,厉声吩咐道:“都散了!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进屋!”

    婆子丫鬟们纷纷低头,拿着扫帚迅速离开院子。

    寝屋里的夜合藤味道已经散去,顾如璋抱着薛玉棠入屋,后脚一勾,房门嘭的关上。

    薛玉棠被放在榻上,男人立在她面前,脸色极其难看,刺骨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出,她手搭着小腹,害怕地咽了咽嗓子。

    顾如璋一步步靠近,岔|开的腿刚好将她的双膝圈在腿间,冷声道:“倒是小瞧玉娘了,都学会用夜合藤了。”

    “是你无耻,曾在我屋中燃这香。”

    薛玉棠如坐针毡,身子在榻上往后退着,“我留了和离书,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顾如璋冷笑,看了桌上的碎屑,俯身而下,双臂撑在她身侧的榻上,“玉娘是说那些纸屑。”

    薛玉棠看了过去,皱眉道:“你、你无耻!”

    “我无耻?”顾如璋冷声嗤笑,垂眸看着生气的她,“如何?”

    如何两字说得理直气壮,不带一丝含糊。

    “怀着我的孩子离开,这叫哪门子的,一别两宽。”

    顾如璋抚上女子隆起的的肚子,一掌握不住,薛玉棠害怕地颤了颤,隔着衣裳感受到男人掌心炙热的温度,手掌游走间,肌肤像是火苗灼烧。

    掌心握住的是未出世的孩子,顾如璋抬眸看着她,“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我!”

    他偏执地说着,搭在肚子上的手掌慢慢挪至她后腰,抬起她粗笨的腰肢,贴近他,薛玉棠眼睫颤动,男人的身影压得越来越近,她呼吸一紧,胸口像是压了巨大的石头,逼得她喘不过气。

    薛玉棠抬手抵着男人的肩膀,眼眶微红,崩溃道:“裴凌要杀你,他要复仇。”

    顾如璋愣怔,这就是她逃离的原因?

    “他想杀你,”薛玉棠眼里泪花打转,声音带着哭腔,“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要我杀了你啊!”

    这场婚姻是顾如璋强求来的,薛玉棠本就不愿,是恨他的,裴凌不达目的不罢休,昨日是以母亲的下落相要挟,后日会是什么?大后日呢?

    裴凌已经杀红了眼,有的是逼她的法子。

    顾如璋沉声道:“三日后裴凌问斩,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掀不起风浪。”

    贴着她后腰的手掌用力,掌根带着力,推着她入怀,顾如璋抱住她,唇擦过她泪痕涟涟的脸蛋,舔舐干净温热的泪。

    薛玉棠别过头去,哽咽道:“强扭的瓜不甜,放过彼此。”

    顾如璋顿住,脸色阴沉的吓人,漆黑的双眸如幽谷寒潭,望不到底。

    他倏地握住薛玉棠的下颌,紧绷的唇缓缓张开,冷声道:“解渴就好,何必求甜。”

    顾如璋大手抚上她的肚子,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玉娘不是正怀着我们的孩子?”

    男人的大掌游走在腰侧,又缓缓往上,轻抚她的肚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吻上她的小腹了,薛玉棠紧张,连呼吸都快了几分。

    肚子蓦地抽搐,薛玉棠捂住肚子,疼得出声。

    顾如璋一下紧张起来,阴翳的脸上浮现担忧之色,“怎么了?”

    薛玉棠脸色煞白,温软的手推开顾如璋的大掌,“肚子痛,它好像踢了我一下。”

    顾如璋赶紧抱她躺在榻上,垂眸看向圆滚滚的肚子。

    男人沉眸,眼梢缓缓上扬,正声道:“孩子在抗议,说让爹娘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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