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崇明殿,戒备森严。
侍卫身披寒光铁甲,腰间挎剑。
杨玉文一步步走上白玉石阶,卸了兵器,由何内监引路,进入正殿殿门。殿内鸦雀无声,垂帷轻轻拂动,四根大柱垂拱而立,蟠龙缠绕。正上方龙椅上靠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身披黄袍,龙章凤姿,胡须修长,苍白面容透出些老态。
何内监笑道:“陛下,杨大人来了。”
皇帝正在端详一副古画。
杨玉文跪地叩首,额头贴在地板上,道:“臣杨玉文,叩见陛下。”
皇帝手里握着个西洋放大镜,端详古画细节,入了迷。并未注意到台下跪着的杨玉文。皇帝招了招手,唤后头的人上前,“老九,你过来瞧瞧,这画是真是假。”
殿内还有第四个人,站在垂幔后头一张大桌旁边写字。身形半遮半掩,能被皇帝唤做老九的人只有柳章一个。杨玉文抬起眼,只见柳章放下笔,走到龙椅前。
柳章是皇室的边缘人物,得罪了太后,也被皇帝冷遇。这些年的宫宴几乎都没有他的参与。如今皇帝突然穿柳章进宫,恐怕事出有因。杨玉文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这会撞上,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皇帝和颜悦色望着柳章,乐呵呵道:“你眼力好,替皇兄掌掌眼。”
柳章道:“是,陛下。”
二人俨然兄友弟恭,和睦手足。
杨玉文进来的时机不对,刚好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
何内监既不能打断陛下跟九殿下看画,又不能让杨玉文起来。
柳章将古画细看了一番,捞起袖子,端烛台,凑近画纸。火光透在纸上,上头盖着的印章显现出锯齿状裂痕。结论一目了然,柳章道:“是赝品。”
皇帝听了开怀大笑。这是他的珍藏,当宝贝挂了很多年,没人敢说这幅画是假的。但柳章敢。耿介直言有时候听着刺耳,但周围都是马屁精的情况下,听到两句真话,反倒显得难能可贵。皇帝开始欣赏他这幅的性子,笑道:“幸亏老九来了,不然朕还被蒙在鼓里。”
柳章将烛台移回去。
此话大有深意,杨玉文看了柳章一眼。
茶水送进来,何内监亲自为皇帝奉上茶盏,见缝插针道:“陛下,您喝口茶润润喉。”
皇帝对柳章道:“这是新进的大红袍,你尝尝。”
喝了茶,皇帝细细品茗,又问他味道如何。
柳章道:“很好。”
皇帝道:“待会你带些回去,给傅溶那猴崽子也尝尝。许久没看见他进宫了。”
柳章不卑不亢道:“是。”
足足过去一刻钟,皇帝才扫见下面还跪着的杨玉文。
“玉文来了。”他似乎才看见,“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谢陛下。”杨玉文直起膝盖。
二人各自入座看茶,居左右两侧,俨然皇帝的左膀右臂。
皇帝笑问道:“玉文觉得这茶如何?”
杨玉文喝了两口,道:“臣不懂茶道,闻着挺香。”
皇帝看着他们两位青年才俊,一时感慨颇多,道:“昔年驱魔司大选,你们二人同居榜
首。恰逢儋州进奉一对南珠。一红一白,稀世难得。道门以阴阳二气解释万物起源。这白珠为阳,赤珠为阴。朕以此物为彩头,分赐你们二位。多年过去,二珠可还在?”
杨玉文道:“陛下所赐,岂敢弄丢。”
皇帝道:“二珠共为国宝,乃我大梁镇国利器。任何一颗,都不该束之高阁,蒙受尘埃。”
杨玉文脸上还挂着笑,眼中笑意却淡化,消失。
陛下大摆龙门阵,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要启用柳章。启用就算了,下一道旨的事情。叫来杨玉文,显然有敲打之意。驱魔司如日中天,权倾朝野,皆因陛下宠信。几乎没有人能制衡杨玉文。
皇帝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孔,是个纳谏如流的贤君,道:“玉文,你以为呢?”
杨玉文被架到了火上。
他神色岿然,不偏不倚道:“陛下多虑了。既是明珠,怎会蒙尘?”
皇帝道:“此言差矣。朕为天子,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留着一副赝品当宝贝。青天虽高,难免浮云遮蔽。近来听说坊间流传一些新奇话本,也不知写些什么,驱魔司带人封禁了全长安的书摊,还抓了许多文士,惹得民间怨声载道。”
杨玉文道:“话本子里都是些诽谤朝廷的逆悖之词,不堪入陛下耳。”
皇帝道:“这么说,你知道这事。”
杨玉文浑身一僵,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皇帝眯起眼睛,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道:“本朝开国至今,广开言路,从未兴过文字狱。烧书烧不完天下笔杆子,堵嘴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连朕当年推广新政,民间都颇有微词。而驱魔司却议论不得,不知这天下究竟是姓柳,还是姓杨?”
杨玉文受此诛心之论,当即跪地,叩首道:“臣万死!”
头磕在地上发出重响。
皇帝高坐龙椅,垂眼望着诚惶诚恐的杨玉文,喜怒不辨。
满殿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皇帝叹了一口气,摆摆手。杨玉文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皇帝对他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话说到这份上,终是心软。
“朕知杨家三代忠良,天地可鉴。十年前你姑姑为救驾死在崇明殿外,五年前国师于任上负伤,不得已病退,朕痛失臂膀,至今扼腕。幸亏有你撑起杨家门楣,执掌驱魔司。才没让底下这一摊子乱起来。”
谈及往事,皇帝目光沧桑,心绪绵长。
杨玉文始终伏低着头颅。
皇帝亲自下殿台,扶起了长跪不起的臣子,握住他肩膀,道:“玉文,这些年你的辛劳,朕都看在眼里。朕从未疑过你的忠心,可人太年轻,容易栽跟头。如今四海升平,依旧有妖魔作祟,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
杨玉文掷地有声道:“臣为陛下赴汤蹈火,马革裹尸,九死未悔。”
皇帝话锋一转,道:“担子这么重,就别把手伸得太长了。”
杨玉文道:“臣知罪。”
皇帝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书摊该开的开,人该放的就放。”
杨玉文背后冷汗流了出来,道:“谨遵陛下旨意。”
皇帝岔开话头,并未揪住此事不放,随口道:“十年之期将至,长安大阵要换了吧。”
杨玉文道:“是。”
“日子定在哪天?”
“九月初九。”
“换阵不是小事,”大阵关乎长安全城,须得谨慎。皇帝沉吟道:“老九,你替朕去看着吧。”
柳章走到杨玉文身侧,与他并排跪倒,“臣领旨。”
皇帝道:“玉文可有异议?”
杨玉文无话可说,皇帝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只能下来:“陛下安排妥当,臣无有异议。”
皇帝捋着胡须,颇为欣慰,笑道:“那就好,有你们两个在,朕大可放心了。”
片刻后,皇帝午休。柳章与杨玉文跪安告退,从崇明殿出来,天有些阴沉,眼瞧着是要下雨。二人并肩行走在皇城下。宫墙深深,风雨欲来,吹得人袖袍猎猎如纸鸢。
杨玉文忽然笑了起来,道:“九殿下好手段。”
柳章道:“杨大人此言何意?”
杨玉文道:“算无遗策,环环相扣,我是一丝也没料到。”
柳章在玉清观忙活了几天,才回来,被急召入宫。皇帝说他字好,让他写两幅字。柳章并不知道皇帝有何意图。字还没写完,杨玉文便来了。柳章隔岸观火,到底是听出敲打意思。驱魔司独大,无法无天,皇帝要抬举柳章跟杨玉文打擂台。
事发突然,柳章不可能抗旨,一步步下来,站到杨玉文的对立面去。
杨玉文吃了个哑巴亏,怎么可能不恼火。长安大阵由驱魔司一手创立,换阵之期在即。空降柳章来主持大局,杨玉文多年辛苦,直接被柳章压了一头。
“初九那日,风景会很不错,还请九殿下切莫迟到。”
杨玉文咬牙切齿甩下这句话。
柳章神色不变,淡道:“多谢杨大人提醒。”
行到宫门口,二人分道扬镳。谁也没再跟谁说上半句话。柳章进入马车,隐隐感觉哪里不对,道:“赤练,去查查驱魔司封禁书摊所为何事。”
赤练道:“是,殿下。”
马车回到楚王府,事情基本查清楚了。赤练效率极高,三言两语说明来龙去脉。柳章进了楚王府大门,直奔书房,道:“把傅溶叫来。”
傅溶看着风尘仆仆的柳章,道:“舅舅是从玉清观回来吗?”
柳章道:“我刚从宫里回来。”
傅溶趁着柳章不在,为除心口恶气,花重金包了一批写话本子的,跟驱魔司大战三百回合。打得有来有回。到最后驱魔司把书局全封了。
傅溶颇为不齿,怎么玩不起还掀桌子?
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大到御前,连累柳章被陛下叫去。傅溶还以为杨玉文竟然恶人先告状,导致被柳章问罪,忙道:“陛下没治舅舅的罪吧。”
他关心则乱,没了分寸,竟然要直接入宫分辩,“我这就去跟陛下解释。”
柳章叫住冒冒失失往外跑的人,道:“回来。”
傅溶急得慌不择路,道:“陛下怎么能听信杨玉文的谗言。这事跟舅舅没关系,都是我干的。是我看杨玉文不顺眼。”
柳章道:“我没有被问罪。”
傅溶道:“那……”
柳章道:“只是去看看画。”
傅溶哑口无言,怔愕地望着柳章。涨了张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柳章在诈他,柳章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证据表明是傅溶干的。傅溶和盘托出自爆了。
柳章方才听赤练说了大概,没来得及问细节,道:“所以这个局是你做的?”
傅溶脸色看起来更加茫然,道:“啊?什么局?”
柳章道:“……”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清澈的迷惑。柳章意识到,他可能高估了傅溶,根本没有什么局。杨玉文所说的环环相扣算无遗策,是个连环巧合。
第52章 邀约邀楚王府小姐八月初四共赴碧云轩……
自陛下召见柳章,各路人马的礼物流水般送进楚王府。一时亲朋旧故无数,登门拜访,或攀谈或叙旧。来的人鱼龙混杂。宫里头曾经克扣下的节礼被陆续补齐。
楚王府的门庭难得如此热闹。
柳章失于应酬,不喜攀谈,基本上由傅溶出面。傅溶也不爱跟人搞那些繁文缛节,讲一些假客气场面话。谁让此事因他而起,要不是他跟驱魔司搞出那些满城风雨的话本子,柳章可能不会被叫到御前。
“累死了。”
等客人一走,傅溶立刻软在椅子上,变成了泥人。他累得大声嚷嚷抱怨。收拾茶杯的丫鬟们掩嘴而笑。江落从后头冒出来,看他神情厌倦,不由道:“有这么累吗?”
“不仅累,还烦得很。”
傅溶仰起头,江落站在他椅子背后,正低头看他。两人一上一下,彼此瞳孔中倒映对方的脸。江落捧着他两只耳朵。傅溶有点痒,道:“你不知道人情往来
多么繁琐。”
在傅家他随心所欲,想说什么说什么,不怕得罪人。纵使说错什么也会被算到傅争鸣的头上。无所谓。可如今客人都奔着楚王而来,傅溶哪敢胡说八道。本来柳章人缘就差,好不容易起复,有人巴结,不认真经营下,他日又要变成门前冷落鞍马稀。
虽然柳章不在乎,可陈叔他们在乎。他们还巴望着哪天娶个新王妃进门呢。来探望的无论是几品官都郑重以待。没准哪天人家就成了柳章的岳丈。陈叔看谁就像楚王府的亲家。
江落道:“师父自己干嘛不去接客呢?”
傅溶猝不及防,差点被口水呛到,“那不叫接客,叫会客。”
一字之差,含义相差甚远。
傅溶拧了一下她鼻尖,道:“别胡说八道。”
江落反捏他耳朵,傅溶敏感得差点跳起来。
柳章不在的那几天里,江落和傅溶天天猫在茶楼,雇人写话本。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奋笔疾书,口若悬河,胡扯编故事。瓜子茶点管够。江落觉得可有意思了。她盼着柳章天天出门,最好别回来了。这样她可以跟傅溶到处去疯玩。
“舅舅更讨厌跟这帮人打太极。”
傅溶为这个家操碎了心,道:“没办法啊,人都来了,还能赶走。”
江落对此感到奇怪,道:“之前怎么没人?”
傅溶了然于心,司空见惯,啧道:“见风使舵呗。”
江落问道:“什么意思?”
傅溶跟她深入剖析此事,只能从头讲起,“驱魔司一家独大,杨玉文行事肆无忌惮。陛下要舅舅跟他分庭抗礼。楚王府借东风之势,水涨船高。那些王公大臣长着八百个心眼子,眼看东风要变成西风,还不赶紧过来拜山头。”
傅溶身份特殊,从小在宫里走动。皇帝是他大舅舅,太后是他外祖母。亲爹傅争鸣又出身军伍,曾官拜大将军。他生活在极其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备受熏陶荼毒,哪能不晓得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对这帮人的玩法少见不怪。
江落一点即通,懂了。妖族拉帮结派争抢地盘,人族亦有群党之分。她道:“原来他们想讨好师父,让师父去对付杨玉文。”
傅溶道:“对,真聪明。”
江落道:“他们为什么不自己上?”
傅溶道:“怕死。”
江落哦了一声,表示惊讶:“杨玉文这么厉害。大家一起上,也打不过他啊。”
她既然如此好奇,傅溶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杨玉文厉害,不是他自己有多强,而是因为他手里攥着的权力厉害。”
“驱魔司独立于六部之外,不受掣肘控制。杨玉文说你家私藏妖兽,危害长安,便能越过刑部直接拿人。说你修炼邪功图谋不轨,便能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近年驱魔司排除异己,背地里整死的官员不计其数。人人忌惮杨玉文。御史台天天骂他呢。只是没人敢做出头鸟。”
“如今陛下口风松动,对杨玉文不满,有弹压之意。墙倒众人推,那帮人自然是想推波助澜,借舅舅的刀,斗倒杨玉文,整垮驱魔司,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说得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江落这下彻底明白了。
江落做大王时,曾遇到过一回造反。几方妖王纠集大军围攻南荒。大军压阵,成千上百万,从山顶望下去,密密麻麻的小妖如黑色苔藓覆盖整片南荒大地。江落什么也不做,只现出真身,法天象地。众妖吓破了胆子,落荒而逃。乌合之众,不攻自溃。
他们怕她,就如朝臣惧怕驱魔司。
天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
因书摊封禁之事,陛下当面责问杨玉文。傅溶的斗气之举竟意外惹来天雷,狠劈了杨玉文一刀。这可比话本子诽谤杀伤力强悍得多。傅溶也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势态瞬间翻转。
柳章什么也没做,阴差阳错得了重用,站到风口浪尖上。
傅溶一直觉得柳章强过杨玉文百倍。偏偏杨玉文得圣心,手握重权。而柳章备受冷遇,只能做个清闲王爷。英雄不得用武之地,何其惋惜。如今时来运转,傅溶应该为柳章感到高兴。
可圣旨来得太突然,这帮人如此急不可耐,吹捧楚王府,未必不是暗中拱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他们当缩头乌龟,这笔账全部算到了柳章头上。柳章若斗不过驱魔司,败了死了,又有谁会在乎。斗个两败俱伤,他们更加乐见其成。
此番不知是福是祸。
傅溶这几天迎来送往,想到背后的阴私算计,格外厌恶。他有点后悔自己逞意气,将柳章带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处境。火由他点起,烧到什么地方去,不由他说了算。
这才是傅溶最担心的地方。
“你觉得师父会赢,还是杨玉文会赢?”
“当然是舅舅赢。”傅溶斩钉截铁道。
“那你还担心什么?”江落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舅舅的本事,我不担心,”傅溶道:“我担心杨玉文玩阴招。”
“比如呢?”江落又问。
“没法比如,驱魔司干出什么缺德事我都不奇怪。杨玉文那么阴险一个人。”
“如果说,杨玉文耍阴谋诡计,害死了师父,”江落蹲在椅子边上,面朝傅溶。她郑重望向他的眼睛,问道:“你会怎么样?”
傅溶眼神中露出凶光,攥紧拳头,“我会杀了这条环节上的所有人。包括杨玉文。”
江落极为缓慢地哦了一声,垂眼微笑。猜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番滋味。她右手扶着椅子把手,左手搭在傅溶的膝盖上,沉思半晌,道:“我明白了。”
傅溶道:“不管怎么样,我永远和舅舅站在一起。”
江落道:“嗯。”
傅溶摸她头顶,目光柔和下来,道:“你也和我们站在一起,对吗?”
江落把脸贴在他膝盖上,眼神放远,望向门外灯笼。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说了一个字,“对。”
“殿下回来了。”
陈叔刚进门,瞧见傅溶和江落二人,避开了眼神。傅溶松开放在江落头顶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陈叔见怪不怪,嘴角噙着丝笑意。现在府里人都瞧小侯爷跟小姐是一对,撞见什么都当做没看见,只等来日喝喜酒。
“舅舅回来了?”
“是,去了趟驱魔司。”
换阵之期虽然还有一个多月,但圣旨下来了。柳章只能奉旨办事,去跟驱魔司的人打交道。傅溶估摸着不会很顺利,道:“舅舅怎么样?”
陈叔斟酌道:“瞧着不大高兴。”
“杨玉文为难舅舅了?”
“难说,”陈叔用词克制,不做主观臆断,“殿下让小侯爷过去。”
“舅舅。”傅溶闪现到竹屋,心急如焚,直接扑到了书桌前,“杨玉文是不是欺负你了?”
柳章带回一堆文书图纸,在案上堆积如山,还没来得及整理。被傅溶撞歪,稀里哗啦掉落满地。柳章手里握着半卷图纸,还有半卷在地上。站在狼藉中,他有点烦,给了傅溶一记眼刀。傅溶偷偷摸摸观察舅舅身上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晾杨玉文也不敢明目张胆动手。
要是杨玉文敢玩阴的,傅溶肯定得找他算账。
柳章道:“你跟江落混久了,也学她一样没规矩,是吗?”
“没有没有。”
傅溶矢口否认,赶紧把自己撞塌的东西捡起来。
一个两个,进来都不敲门,冒冒失失的。以前傅溶从来不敢这么放肆。柳章觉得自己对他们有些太过宽容,道:“我让她背第二卷心经,练习打坐,运行真气。你有看着吗?”
傅溶忙为江落说好话,道:“她学得很快。每日都打坐两个时辰。”
柳章道:“那和没打坐有什么区别?”
傅溶道:“……”
江落好动,能坐两个时辰,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明天让她加一个时辰。”
“加两个时辰。”
“好的。”
柳章要求严格,傅溶只得照办。
傅溶如今的职责,主要是辅助江落筑基。本来应该柳章亲自来教,可临时接了圣旨,分身乏术。他每天一大早出门,给江落布
置任务。晚上同傅溶了解她的学习进度,省得听她编瞎话胡扯。傅溶对此甘之如饴,大家分工明确。
傅溶把文书恢复成原状,瞥见些细节,被吸引,道:“这是长安大阵的图稿?”
柳章准备连夜翻看,吩咐陈叔泡了一壶浓茶,“一部分。”
傅溶道:“杨玉文这么轻易就给了?”
柳章道:“掺了很多废稿,需要整理。”
这么多,还掺了废稿,那得整理到什么时候去。柳章还得在一个多月时间内完全了解阵型。杨玉文明摆着折腾人。傅溶顿时气性上来了,“他故意的吧。万一全是废稿,那不耍我们吗。”
柳章又岂能不知其中猫腻,“慢慢看。”
傅溶道:“真是个卑鄙小人。”
杨玉文是个什么人,柳章心知肚明。人家一口咬定就是这些,不看拉倒,柳章总不能把这堆文书图纸拉出去烧了。事已至此,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干。柳章要是干不好,那就是欺君抗旨。他身负皇命,万一出了岔子,与杨玉文同罪。
柳章边看边做简易分类,按照阵型结构,先分出东西南北上下。很快,桌子铺满,只得放地下,傅溶无处下脚,看着怪生气。柳章神色冷淡,道:“这不都是你的功劳吗。”
傅溶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是他们欺人太甚……”
柳章掀起眼帘,剜了他一眼。他欲言又止,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麻烦毕竟因傅溶而起。
傅溶灰头土脸抱起文书,道:“我和舅舅一起看。”
“我也要看。”
窗外响起江落的声音。她脑袋探进来,手掌拍打窗柩。
二人都看见了她。柳章道:“不许翻窗。”
傅溶赶紧道:“走正门。”
长安大阵何其复杂,凝聚几代大阵师心血,不停修补完善,终稿比初稿复杂百倍有余,连它的最初的建造者都未必能识别。柳章需要在一个月时间内完全弄懂,确保换阵顺利圆满,任务艰巨,还要提防驱魔司挖坑。
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一直连轴转。傅溶从旁协助,为舅舅分忧。甥舅二人就跟熬鹰一样都不睡觉。一连许多天熬到四更。
江落从厨房端来夜宵,看见柳章犯了困。傅溶也歪在桌脚下打瞌睡。
这两人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图纸。
更深露重,万一着凉怎么办?江落给傅溶盖了一件衣裳。然后抱来被子,抖落开,蒙在柳章身上。柳章被沉甸甸的份量压醒,陡然睁开眼。江落竖起食指挡在他唇边,道:“嘘。”她回头看了眼傅溶,悄声道:“傅溶睡着了,别吵醒他。”
柳章看着江落。他大概是真的困了,短暂清醒,又很快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脸留下一道阴影。后脑勺靠在椅子上,微微仰着头,修长脖颈白得像是某种瓷器。裹在被子里的模样显得精致易碎。江落能感觉到他平缓温热的呼吸,安静得不像话。
睡着的柳章看起来顺眼多了。
江落隔着被子把人抱起,大步夸过障碍物,走向内间。柳章落到床上时再次睁开眼,他睡得迷迷糊糊。江落顺手拔掉他头顶上的玉簪,轻声道:“师父,睡吧。”在隐晦幽暗的灯火中,柳章的声音含混不清,“让傅溶也去休息。”
江落将被子盖到了他下巴,道:“好。”
她原路返回,又抱起了傅溶,走在小路上。
忽然觉得这滋味非常不错。
江落逐渐改变作风,不再任性妄为。她开始介入所有的事情。
譬如傅溶柳章晚上看图纸,她看不懂,也不添乱,到了四更天就去送夜宵提醒他们该睡觉了。譬如傅溶讨厌会客,她便以柳章徒儿的身份露面,陪客人们喝茶。所有的礼物收入囊中,一律变成现银,在王府大肆装潢,修缮亭台,装点院落。王府气象焕然一新。
江落花钱如流水,又把府里所有人的月钱翻了倍,众人莫不欢喜。
柳章没有功夫管这些事情。
陈叔跟柳章报备过,只用了一句话,说:“水至清则无鱼。”
柳章除了跟驱魔司打交道,还要对接御林军和巡防营,朝中各部皆需协调。若一味爱惜羽毛,将所有人拒之门外,那么他寸步难行。对于那些人来说,搞砸一件事,可比办成一件事容易太多。柳章得卖出破绽,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同一阵营的。
江落的出现正好补了这个空缺。
因为傅溶可以装装样子,装久了也会排斥。他和柳章一样,本能厌恶官场作风。而江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她能理所当然的,笑着接纳所有人的恭维和礼物。
就像当大王时接受供奉一样。她甚至找回了当初的感觉,变得越来越自信,并且很快学会了这套把戏,融会贯通运用醇熟,信手拈来如鱼得水。在柳章和傅溶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她接到了一张荷花笺。
上书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邀楚王府小姐八月初四共赴碧云轩荷花会。
底下留名为秦愫。
秦愫就是秦二姑娘,上次给他们府里送花灯的那位。
长安女眷常举办诗会,茶话会,赏花会。秦愫是其中的常客。只不过楚王府没有女眷,帖子一般不会送到这儿来。傅溶估摸着,应是秦二姑娘听说了最近关于楚王府的风波,为柳章颜面着想,主动邀请江落赴宴,以正视听。毕竟不是谁都能成为秦二姑娘的座上宾。
江落若能在她的引荐下,出现在众人面前,想必要被高看一眼。
傅溶觉得去玩玩也很好。
“秦姑娘倒是一片好心。”
“我应该去吗?”
江落转向了柳章,寻求他的意见。
柳章听到秦愫这个名字,并无太大反应,道:“想去便去。”
于是江落乘坐马车,来到碧云轩。那是个气象清幽的茶楼,不对外客开放,来人需出示荷花笺,方可进入。江落下了马车,由两位梳着高髻的侍女引入。她们妆容明艳,身着红色束腰襦裙,举止娴雅幽静,走起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江小姐,这边请。”侍女含笑道,温婉端庄。
碧云轩内别有洞天,比楚王府还要大上许多。楼阁错落有致,高低隐没在垂丝杨柳中,若隐若现,别具一格。江落穿过回廊,抵达湖边,头顶着烈日,沿着柳岸花堤走了半天。竟然还没到。侍女们莞尔一笑,摆出请的姿势,“江小姐,请移步。”
这地方是有多远?
江落放眼望去。天高水阔,万里无云。
一座浮桥横跨长湖,水榭亭台搭在对面。那就是目的地。亭内花团锦簇,摆满盆景,三面屏风环抱。早有人到了。二十多个,全是姑娘,穿得争奇斗艳,远看着像群花蝴蝶。她们三五成群,不知说些什么,笑声飘过湖面传到了这头。银铃般清亮。
江落提裙上台阶,问道:“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侍女回道:“回江小姐的话。今日是我家秦家姑娘设宴,请了昭阳公主,玉容郡主,一家唐国公家两位小姐,赵侯家小姐,萧丞相家小姐……”她报了一长串头衔外加人名,皆是公侯千金和官家小姐,年龄从十四到十九不等。
江落是最后一个到的。她从浮桥上跳下来。粉衣女子率先听到响动,盯着她,扯了扯同伴衣袖。同伴也转过头来看江落。渐渐的,说话声小了下去,亭内贵女们的视线汇聚到江落身上。她成为全场焦点。大家的眼神或好奇,或不屑轻视,或笑或不笑。
她们对这位楚王府小姐的名讳早有耳闻。
百闻不如一见。
江落的视线穿过人群,寻找秦愫的身影。
方才出门前,她问傅溶,秦愫长什么模样。
傅溶说:“你看到她,不会看见别人,那就是秦愫。”
江落的胃口被钓得老高,想象不出她究竟能有多美,如此夺人眼球。
细细寻找,在众女子身后。有位年轻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只露出半个肩膀,静静斜倚在小榻上。身穿一袭淡藕色裙衫,上绣靛蓝色花纹。极为素净。气质清雅,像是雾蒙蒙的,隔着一层纱。让人见了下意识屏住呼吸。
“秦姐姐,你好久没出宫玩了。”
“太后宫里事多……”
秦愫话说一半,忽觉场面寂静。她回过头,顾盼生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得不可方物。隔着盛装打扮的贵女们,她的气质是最特别的。
江落与秦愫对视一眼,上下打量,道:“你就是秦愫?”
未经通传,这句开场白略显突兀,像是上门挑衅。
秦愫从榻上起身,众人都让开路。
她身姿款款,穿过人群走向江落,微微额首,道:“江小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江落打量完了,伸手摸了把她的脸。此举突如其来,十分失礼。秦愫当场怔住,众人也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哪有人初次见面直接动手动脚。果然是乡野来的小妖,没教养,登不得台面。玉容郡主斥道:“放肆,你这是做什么?”
江落捏了下秦愫的脸骨,道:“你是怎么捏的。”
秦愫目带诧异,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江落是妖族,说话方式与常人有异。秦愫抽身退开,安之若素,道:“从娘胎里捏出来的。”
听闻妖精画皮,变成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捏出祸国殃民的脸。
萧小姐哂笑道:“秦姐姐天生丽质,钟灵毓秀。”
赵小姐道:“是啊,哪像别的人,隐藏真面目,披着一层皮出来见人。”
此话激起了一圈娇笑声。
昭阳公主年纪尚小,满眼天真,盯着江落。
“你真是妖?”
“是啊。”江落道。
“你能变成原形给本宫看看吗?”
“不能。”江落找了个阴凉地方坐下来,捡起一把不知谁人遗落的团扇,扇风解热。刚才一路走过来晒得厉害。这亭子凉风习习,吹得很舒服。江落看过了秦愫,对旁人并不感兴趣。公主在跟她说话,所有人都站着。她却坐下了。
如此倨傲无礼,没有眼力见。
昭阳公主被拂了面子,见她对自己爱答不理,道:“本宫命令你,现出原形。”
江落打着扇子,道:“我现出原形,可能会吃人。师父说不能随便吃人。”
昭阳公主道:“你说什么?”
二人针锋相对气场不和,秦愫接过话头,挡在公主面前,道:“果品上来了,有公主殿下最喜欢的芙蓉汤,公主请入座,用些茶点。待会我们坐船赏荷花。”
昭阳公主还想再说两句。她乃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谁不捧着她贡着她,江落一介小妖竟如此无礼。她当场便要发作,可秦愫看着她,显然是劝阻的意思。昭阳公主对秦愫十分尊敬,江落毕竟是秦愫下帖子请来的,不好闹得太难看。昭阳公主只好忍了一时不快,暂且放过她。
秦愫亲自捧来碟盏,扶昭阳公主入了座。
侍女们鱼贯而入。
众人各自回到座位上,交换眼神,精彩纷呈。
接下来肯定有好戏看了。
众人吃茶点,闲叙新鲜事,有的说些时新的衣裳首饰,胭脂妆容。有的文雅些,探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凑近悄悄说的,则是些婚嫁类的八卦,谁家公子与谁家小姐定了亲。
江落独坐在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将她们的每一丝表情和语调都细细品味。
她见那些男的,爱讲仕途经济国计民生。又见这些女子,关心自己的容貌和才艺。人间男女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他们彼此关心的事风牛马不相及。江落一面观察,寻找双方之间的共性,很快有了结论,人大概都是自恋的。
看似在恭维对方,实则每个表情都在表现自己。
一群人表面上在交流,又好像都在自说自话。
“江小姐,”秦愫见江落落单,主动同她搭话,“这茶汤合你心意吗?”
“挺好喝的。”江落道。味道确实不错。
“你喜欢便好。”
秦愫坐在她旁边,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江落嗅到了一丝淡雅的兰香。
秦愫轻摇罗扇,扇起阵阵凉风,问道:“傅小侯爷近来可好?”
江落道:“他很忙,每天忙到四更天才睡觉。”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秦愫道:“难怪没见他入宫,太后很挂念他,时常提起。”
秦愫一直住在宫里,侍奉太后起居,深得太后垂青。她脾性极好,宫里头的公主和娘娘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听说皇帝有意封她为郡主,以国礼赐婚风光大嫁。偏偏碰上不识好歹的柳章,拒了婚事,惹得皇帝不满,太后动怒。
此事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秦愫竟如此宽容大度,将柳章的徒弟请来,奉为座上宾。众人皆觉此举大有深意。若当年事成,秦愫就是江落的师母了。
“你怎么知道,傅小侯爷四更天才睡觉?”赵小姐揪出字眼故意反问。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江落很不客气。
“江小姐身为楚王殿下的徒弟,也是傅小侯爷的师妹。师父师兄为国事奔波劳累,江小姐关切在意,也属情理之中。”秦愫轻而易举接过话头,化解机锋,“江小姐是吩咐下人给他们送宵夜,才知道的,对吗?”
“对,”江落觉得秦愫很有意思,“你说得都对。”
“国事再忙,也该保养好身体。”
秦愫气定神闲,道:“江小姐理应提醒他们早些休息。”
昭阳公主十分关心,挤到江落另一边坐下,问道:“傅溶最近在忙什么呀?”
昭阳公主与傅溶自幼相识。
傅溶外出历练时。昭阳收拾行李潜逃出宫,溜进楚王府。她有模有样背了把剑,向傅溶宣告,要跟他一块浪迹天涯。傅溶没答应,把人捆了,塞进马车送回宫。昭阳公主为此遭到皇后严厉训斥,被罚禁闭一个月。
自那之后,小公主记恨上了傅溶了,恨他不肯带自己去游历天下,还让母后知道这事,她发誓再也不理他。数月过去,傅溶游历结束回到长安,昭阳公主想听他说些新奇见闻。可没怎么看到傅溶进宫。她心里委实好奇,却无法拉下脸,主动找他。
“傅溶他,”昭阳公主快要憋坏了,“他到底忙什么?怎么不进宫呢。”
“看图纸。”江落道。
“图纸有什么好看的。”
昭阳公主望着江落,想起什么,问:“你和他从南边回来的,是吗?”
江落道:“没错。”
昭阳公主道:“南边好玩吗?”
江落道:“好玩。”
昭阳公主心驰神往,许多个问题想问。她还从没去过南边呢。听说那儿四季如春,满城种满鲜花,有上万种叫不出的蝴蝶。还有有十万大山,无垠蓝海,海上行驶着朱红宝船。她从书中游记读过无数奇闻,无缘亲历。
“你能说给我听听吗?”昭阳公主很感兴趣。
“好啊。”江落不介意同人聊聊,公主既问,她便讲起了那几个月的经历。
说她和傅溶如何深入龙潭虎穴,斩杀大妖,集齐十枚妖丹。有天晚上,他们连夜追踪大妖气息,闯进无名荒山。当时只差最后一枚妖丹了,十分谨慎,他们躲在树上盯梢。当时月黑风高,一只体型宽阔的巨型蟾蜍正爬在山岩上睡觉。
它比一栋楼还大,脊背凹凸不平,表皮干枯,呈现灰褐色,几乎跟整座山融为一体。
江落指着远处岸边的五层小楼,“就那么大吧。”
昭阳公主咋舌道:“这么大呀。”
江落道:
“而且它的皮特别厚,刀劈不开,火烧不烂。”
“那你们怎么杀死它?”
“得先让它翻过来,露出肚皮,肚皮是软的。”
“怎么翻开呢?”昭阳公主忙问。
“傅溶的计划是用一根绳子吊着我,把我放下去,让我站到蟾蜍背上。因为我身量轻巧,不容易被察觉。我下去后,往蟾蜍右侧贴一排符纸。然后傅溶控制符纸爆炸,这样就能把睡梦中毫无防备的蟾蜍炸翻,等它肚皮暴露,傅溶趁机落剑,划开,挖出它的内丹。”
江落绘声绘色,描述细节。周围人也渐渐听住了。
昭阳公主道:“那你不会被炸到吗?”
江落道:“傅溶算好的,我贴完,立即躲到蟾蜍左边去。借助它的身体做格挡,不会被误伤。”
昭阳公主十分严谨,又道:“可是,躲到左边。蟾蜍被炸翻,肯定会压到你的呀。他那么大那么重,岂不是把你活活压死了。”
江落道:“是啊,傅溶根本没想到这回事。蟾蜍被炸翻之后,他只顾着剖丹,哪里还顾得上我。我被蟾蜍的尸体压成了薄片。”
昭阳公主愕然失语,盯着她,眼睛瞪得老圆。
江落比划一寸的宽度,“这么扁。”
昭阳公主无法想象一寸厚的人长什么样。
“啊?”
“胡扯的吧,”赵小姐听着离谱,“这么扁还能活着吗?”
“我是妖,扁了也能活。”
“真的吗,”昭阳公主打量江落,明明是正常大小,“你是怎么恢复的?”
“扔进水里,泡一泡。泡两天就好了。”
“这么神奇?”昭阳公主道。
“我好了之后,从溪水里爬出来,却发现傅溶不见了。”
江落的故事一波三折,并未到此结束,还有后文。
昭阳公主像个好奇宝宝:“傅溶去哪里了?”
江落道:“不知道,他的包袱还在,但是人不见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昭阳公主开动脑筋,立即想出个答案:“他是不是饿了,去摘野果吃?”
这边正说着话,湖面上来了人。
“船来了。”
众人被飘来的小舟吸引。
这是今日的正题,她们受邀前来赏花。待会将乘舟近观花容,细嗅荷香。每人带一把银剪,剪下自己认为最美的花。回来后插瓶,看谁的荷花能艳压群芳独占鳌头。再以荷花为题,写诗作画,评选优劣分出次第。
今日之宴既风雅又有趣。
众女皆通文墨,来时心里先打好了腹稿,待赏花会大展才智,压倒其他人。秦愫为前三甲准备了礼物。她们跃跃欲试,早等着赏花开始。眼下茶汤果品都已吃完,正要准备出发。大家陆续起身,只有昭阳公主被江落的故事吸引,迫不及待想听后文。
“公主,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船上说,”昭阳公主拉着江落,“你跟我坐在一起。”
“公主殿下,她身份何其卑贱,怎配与您同舟?”
出来挑刺又是那位赵小姐。
赵小姐很看不惯江落,处处针对。
昭阳公主道:“什么卑贱不卑贱,她是我九皇叔的徒弟,难道九皇叔也卑贱吗?”
赵小姐被刺了一句,慌忙道:“公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昭阳公主看向了秦愫,“她可以和我坐吗?”
秦愫莞尔一笑,“可以。”
来的共有五片小舟,待会要穿过荷花深处,不便用大船。
一舟只能坐五个人。昭阳公主携江落登舟,外加玉容郡主,还有唐国公家两位小姐。依次入座,占了头船。秦愫吩咐船娘好生看顾公主,头船先行出发。她们能最先领略千亩荷花池风光,有望率先摘到最好的荷花。
剩下小舟安排人数,依次出发。秦愫为尽地主之谊,坐了最后一舟。五片小舟首尾相接,载着妙龄少女,驶入一片荷花仙境。
湖光潋滟,碧波万顷。江落折了一根阔大荷叶盖在脑袋上挡太阳,昭阳公主记挂着前文,追问道:“傅溶到底去哪啦?快说快说。”
江落没想到她如此关心傅溶,接着道:“他失足跌下山沟,误入蛇窟,被蛇咬了。”
昭阳公主始料未及,道:“怎么会这样?”
江落道:“我发现他划破的衣料,才找到他的踪迹。”
昭阳公主道:“他人还好吗?”
江落道:“蛇有剧毒,他脸色发白,嘴唇紫了,快死了。”
“天呐!”
“我废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回山洞。”
“后来呢?”昭阳公主捂住小心脏,“你找到解药了吗?”
“嗯。我找到了解药。”
“那就好。”
昭阳公主双手合十,做祈祷状。
一位小姐笑道:“傅小侯爷吉人自有天相。”
江落道:“解完毒,他醒过来。我们一起回长安了。”
昭阳公主道:“幸好傅溶没事。”太后最疼傅溶了,她想了想,又吩咐其他人,“你们千万别说出去,让皇祖母知道,肯定心疼坏了。”
玉容郡主等人应声道:“是,公主,我们不会说的。”
谁不知道,太后疼这个外孙,比疼孙子孙女还厉害。
谁敢出去嚼舌根子呢。
昭阳公主听完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冒险,心里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如果当初傅溶愿意带她一起去,经历这些的就是她了。她渴望冒险。
可冒险虽然刺激,也充斥危险。
譬如见到一幢楼那么大的蟾蜍,她肯定会吓晕。遇到中毒昏倒的傅溶,她肯定慌乱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未必能有江落的本事,不拖傅溶的后腿。江落把人从蛇窟中拖出来,还找到解药,救了傅溶一命,真的很厉害。
昭阳公主发自内心有些钦佩江落。
如果她也那么厉害就好了。
第53章 睚眦必报“快救人。”
小舟悠悠,慢入荷花丛。
风吹长茎摇晃,翠叶若裙,半翻不卷。
水光潋滟天色晴好。
少女们闲坐舟中,赏花,摘花,吟诗哼曲。这些公侯小姐年纪相仿,难得出来游玩,沉浸天然风光,忘却烦忧。她们如脱笼之鸟,有的将手深入湖面,感受凉水,有的袖揽花香,引逗蜻蜓,还有的在鬓边簪一朵含苞待放的素荷,临水自照,不胜羞怯。
满船花叶簇拥。
女孩们青春鲜妍,自得其乐。
江落独坐船尾,望着这群芳华大盛的人族少女,觉得她们很柔软,像萌芽,像雏鸟,清新干净,比那群心怀鬼胎的男人看着顺眼。她带着一种品味赏鉴的心思在里头,看个个都不错。吟诗好听,哼曲也好听。她枕着船尾高翘,荷叶与流云从她眼底悠悠掠过。
昭阳公主颤颤巍巍站起来,亲自剪了一束。众人都怕她摔着,伸手相护,让公主小心。
“此株最好,定能夺魁。”
大家都夸她的花好,昭阳公主很高兴。
公主看满船花色,不及自己手中这朵,心下得意。忽见江落独坐,姿态闲散惬意。她一枝花也没折,只是枕着手臂休息。
听完江落的故事,昭阳公主对她好感倍增,早就将初见时那点不愉快抛之脑后。
昭阳公主好奇道:“江落,你为什么不摘?待会还要评选。”
江落道:“又不是春天,摘花做什么?”
另一位小姐道:“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时之景不同,谁说只能春天摘花呢。”
江落心想,原来人这么喜欢采花。
花乃情物,春日万物争发,繁衍生息,妖精们之间赠花赠果子,是为季节性求偶。人若是一年四季都采花,这发/情期未免也太长了些。人族羞涩内敛,忌谈此事。傅溶曾经多次提醒江落不要在人前乱说话。故而她心有疑惑,并没说出来。
“我等下就摘。”江落随口糊弄过去。
“再过去,就到头了。”船娘笑着提醒,“小姐要摘需尽快。”
“不是有一千亩吗?这么快到头了?”
“前头都
是深水区,秦姑娘吩咐过,不让过去,怕出事。”
为安全考略,她们在外层转了一小圈。船娘掉头折返。众人远看着荷花深处,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不由得失望。昭阳公主亦是心痒难耐,吩咐道:“再往里走一段,我们还没摘完呢。”
船娘显得有些为难,道:“秦姑娘说……”
昭阳公主道:“你且小心划船,我们安生坐着,不会有事。”
船娘道:“可万一……”
昭阳公主道:“啰嗦什么,本宫让你划。”
船娘不敢违抗公主命令,只得小心撑船,往深水区走。
里头荷花硕大,伸出茎条比人还高,砍倒一根,需背负肩头,扛着走。大家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荷景,仿佛入了仙境,看得入迷。舟身隐没,层层荷叶遮挡视线。等到船娘意识到丢失方向时,她们已经被围困在绿色牢笼中,分不清东西南北。
小舟兜了几个圈子。
有一位小姐发觉不对劲,道:“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昭阳公主道:“原路回去有什么难的。”
船娘冷汗涔涔,道:“启禀公主,奴婢找不到原路。”
哪个方向都一样,全是荷叶。
她们偏移了既定路线,把旁人远远抛在后头,风声嘈杂,喊话呼救也听不清楚。孤立无援,只能在原地不能兜圈子。她们只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丫鬟仆妇都在岸上,这么多人,总不能跳水游回去。
“那怎么办?”昭阳公主有点慌。
“别着急。”江落安慰她,道:“能出去的。”
“你有办法?”
江落点了一只蜻蜓的脑袋。蜻蜓振翅,钻入荷叶下方。
众人看着她奇怪举动,不知是何深意。
江落道:“跟着蜻蜓。”
蜻蜓飞得缓慢,引领小舟。船娘将信将疑划了一段距离,豁然开朗。她们离开荷叶丛林,成功返回浅水区。船娘如释重负,若是出不来她可难辞其咎。众人转忧为喜,雀跃万分。昭阳公主看江落目光近乎崇拜,惊喜万分,道:“你竟然能让蜻蜓带路。”
江落挑起眉毛,道:“这有什么。”
昭阳公主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能教我吗?”
江落道:“教不会。”
昭阳公主道:“要不我拜你为师?”
江落道:“……”
小舟到了目的地,陆续准备靠岸。秦愫发现头船不见了,正要派人去找,却见她们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钻了出来,载着满船盛大荷花。其他小舟上的女孩全部吸引。赵小姐笑着刺了秦愫一句,道:“原来秦姑娘专门留了好花,只让公主采的。那我们还评选什么?”
秦愫吩咐过不许去深水区。
想来船娘是拗不过公主,被迫去了。
其他人循规蹈矩,采的都是些小花,先落了次第。倒显得秦愫偏私,故意奉承公主。秦愫听了酸话,从容道:“采花不过野趣。写诗作画才是重头戏,想必赵小姐胸有成竹,待会能大放异彩,能让诸位姐妹开开眼。”
赵小姐冷笑不语。
小舟靠岸,两只并排。舟中人同时下来,昭阳公主兴奋不已,跟江落一个劲说话,不知怎么没站稳,突然踩空。有人在江落背上推了一把。江落扑倒公主,眼看就要摔入水中。
江落脚踩船头,借助腰力转了半圈,反将公主推上岸。然后以掌击水,折旋回身,抄起靠在一旁的长竿,反挑一舟人。
公主趔趄站稳,被岸上的丫鬟们抱住。眨眼间,落水惊叫声响彻湖岸,有人大喊救命。公主惊魂未定,回头一看,只见赵小姐那舟人全部掉进了水里,变成扑腾的落汤鸡。而江落高高站在柳树上。场面混乱不堪,大家都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愫率先反应过来,道:“快救人。”
岸边船娘和会水的丫鬟们回过神,跳入水中,把五个人救上来。还好离岸比较近,解救及时,她们只是呛了两口水,受到点惊吓,并无大碍。
秦愫让人送她们下去更衣,又请公主等人移步赏花台,免得再出意外。
江落跳下柳树,慢悠悠跟在兵荒马乱的众人后头。
秦愫回眸多看了她两眼。
睚眦必报,被一个人推了,要报复五个人,方才的场面秦愫亲眼所见,看得一清二楚。楚王殿下宽仁慈悲,怎会教出这么个不能吃亏的孩子?秦愫蹙起眉毛,落后几步与江落同行,低声道:“赵婉口直心快,顽劣冲动。你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这语气透着训诫小辈的态度。
明显是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江落道:“我若跟她一般见识,就用竹竿把她们像糖葫芦串起来。”
秦愫微微一怔,那画面何其残忍可怖。
“其他人并未得罪你。”
“她们在笑,”江落道:“我背后也长了眼睛,什么都能看到。”
赏花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谁也没有想到,幸好没有酿成大祸。那几个落水的,换完衣裳,都十分气愤,要找江落算账。秦愫一面安抚一面请罪,向她们行礼,道:“今日是我安排不当,害得各位妹妹落水。”众人哪敢受秦愫的礼,慌忙把人扶起来。
赵婉道:“分明是江落害的,大家都看见了。”
秦愫淡然反问:“看见什么?”
赵婉僵住。秦愫向来好性,待人和气。可她盯着一个人,不笑的时候,眼神莫名带有威慑感。赵婉下意识错开目光,本能有些畏惧。
众人见阵仗不对,忙上前打圆场。秦愫把责任全揽过去,公主又与江落交好。她们几个人若执意追究江落的过错,岂不是把秦愫和公主都得罪了?那么她们也别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有几个脑筋转得快,当场改口,表示是自己没站稳摔的,不关别人的事。
赵婉见她们纷纷倒戈,自己势单力薄,难以为继。今天白吃了个哑巴亏,还弄花精心准备的妆。她气了个七窍生烟,当场甩下脸子,要走。大家劝她冷静。赏花会尚且在进行当中,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公主还没让散场。赵婉先走,那是大不敬之罪。
赵婉什么也都顾不上了。
秦愫见她如此气躁,留下来也是勉强,便让人派车送她回去,顺带回禀公主,说赵婉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公主无有异议。赵婉走了就走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他人继续回到赏花厅。无人议论落水之事。
花厅内分为写诗和作画两组,一人一张桌子,以屏风隔开,免得相互干扰。
大家静静落笔,鸦雀无声。
秦愫监察全场,发现江落趴在桌子上玩笔。
秦愫走到她跟前,俯身靠近,轻声问:“怎么不试试?”
江落坦然道:“我不会。”
秦愫道:“是不会写诗,还是不会作画?”
江落道:“都不会。”
秦愫道:“楚王殿下尤擅丹青,难道未曾教你一二?”
柳章那么忙,哪里有功夫教她画画。
江落看着宣纸无言以对。
秦愫察觉她为难。来都来了,重在参与。特意来赴赏花宴,若什么都没尝试,便回家去,有什么趣味。秦愫提笔蘸墨,放入她手中,道:“画景抒情,原也不难。你既然多长了眼睛,想必洞察入微,看到的东西比我们更细致。何愁不会作画。”
江落被她鼓励,仍有些迟疑,“我不知道画什么。”
秦愫道:“把你赏荷之时,心里想到最美画面复现出来就好。”
“就这么简单?”
“是,”秦愫点头,“简单得很。”
桌上颜料齐全,宣纸铺陈,等待画师大展身手。画画本就耗费功夫,其他人早已开始。江落想了半天,才落下第一笔。秦愫留她自己发挥,并未干涉。足足过去两个时辰,写诗那组的状元榜眼探花都分出来了。
这边的画还没画完。
天色将晚,秦愫让人送公主回暖阁休息,先用晚膳,没画完的点蜡烛接着画。
人渐渐少了。秦愫在花厅陪守,大家陆续完成大作。
秦愫一一看过,画得都不错。
有聚焦细节的,画尖尖小荷立蜻蜓。有画大写意的,只用墨粉两色着笔,大片晕染,意境幽深。这一幅深得秦愫青睐,想必能排到前三。
还有一副别出心裁,画深秋时节的枯荷残叶,以盛见衰,显颓唐之气。画者心思敏感悲观。明明是盛景,却想到悲时。秦愫轻轻摇头,看来不像是福寿之辈。由画窥人,由气观运,比算卦问神更加深刻入骨。秦愫看完几幅,心下自有判断,倒有些好奇江落画了什么。
她在那捣鼓许久,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秦愫秉烛近观。
昭阳公主忽然来了。
秦愫翻过画纸 ,扣在桌面上。此举十分突兀。
“怎么,”昭阳公主纳闷,道:“江落画得很难看吗?”
“公主怎么来了?”秦愫不动声色卷起画纸。
“我来瞧瞧,谁的画排第一。”
“明日分出胜负,公主自然知道了。”
“怎么还要等明天,难道佳作颇多,你也分不出。”
“是,”秦愫将画纸收入画筒中,神色晦暗,道:“我明天要去请教楚王,让他来定夺。”
第54章 错怪“你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吗?”……
赏花宴散,荷花各自带走。
江落随大流摘了些,送给傅溶一把,柳章一束。
傅溶收到花十分高兴,他对花香敏感,总打喷嚏,江落怕他起疹子就想收回。傅溶偏要留着,说:“送我的就是我的。”他说他要拿去晒干,做成干花,长久保存。
江落道:“花年年有,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傅溶道:“你头一回送,得好好留着。”
她好像真没送过傅溶什么。
江落心想,下次送他个大的,一样能让他大开眼界的东西。
柳章没有这毛病,收到花,看了一眼。他忙于手头活计,让江落放到角落里。江落抱着荷花逡巡一圈,哪还有地方可放。她就把他案前花瓶里两根细竹拔了,将荷花茎条一股脑塞进去。哪管合不合适,花梗青嫩,一经狭窄瓶口挤压,浆液顺着瓶身流下来。看起来臃肿笨重。
又勒又紧,像个胖子非要挤进一件单衫中。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好笑。
她端详半晌,把花联想成人,笑出声来。
柳章在她的笑声中抬起头,以为她又在搞什么恶作剧。她不单爱折腾人,还爱折腾东西。好好的花弄成这幅鬼样子。
柳章吩咐侍从,取一个乳白影青瓷瓶来。换了花瓶,再将荷花重新插入。荷花站得歪歪扭扭,很难保持直立。之前太紧,现在太松,江落决定找根绳子来把它们捆起来。她的每一步做法都超出了柳章预料,踩在雷点上,完全不像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柳章终于看不下去,接过她手中惨遭蹂躏的荷花,剪去多余枝条,留下长短不一的两三枝,搭好。最终出来的成品别出心裁,错落有致,比之前好看许多。
江落道:“为什么师父插的花比我好看?”
柳章道:“你留的太多。”
插花不以数量取胜,重在协调,哪有全部塞进去的。
江落又多了一门要学的课。她心领神会,暗自琢磨,见贤思齐。柳章的长处,都是她想学的。江落自去找花瓶练习。
陈叔进来,同柳章回禀,有一位稀客来了。楚王府最近的客人不少,陈叔都替柳章挡了。然而这位不同,是特意来见楚王的。“她带了几幅画,特请殿下品鉴。说是预备挂到市井拍卖,得来银钱,用于采买米面,救济穷人。”
柳章听了,便知来人是谁。
“长安画师颇多,何必专程来问我。”
“大抵是殿下近来炙手可热,画作得您评点两句,能卖出高价。”
“请她进来。”柳章道。
救济穷人,这是善举。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秦愫头戴帷帽,周身裹在白纱之中,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下马车。风吹开帽纱,露出清隽眉眼。她抬头望着楚王府的门楣。陈叔亲自引路,道:“秦二姑娘,这边请。”
秦愫点点头,道:“有劳陈叔。”
秦愫几年前来过一次。也是暮夏初秋,她奉太后之命,来接傅小侯爷入宫。那时候傅溶还在长个子,喜欢跳起来拍高处的树叶。
下完雨,柳章送他们出来,傅溶忽然拍树枝,溅了秦愫一身水珠。柳章折下竹枝在他身上猛抽了一下。傅溶吃痛叫闹,咋咋呼呼躲到秦愫身后,秦愫又是惊又是笑,差点被他绊倒。柳章扶了秦愫一把。秦愫说自己无碍,请楚王殿下饶傅溶这回。
柳章就没打他了。
竹林还是那片竹林。秦愫跟随陈叔步伐,故地重游。发现林子里多搭了一个秋千,石桌前双人石墩也变成了三人的。柳章崇尚简朴,如今院子翻新,比从前看起来富庶许多,也更精致了。陈叔说都是小姐弄的。
秦愫问道:“殿下喜欢这些吗?”
陈叔笑道:“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秦愫心想,柳章大概是个漠不关心的态度,随便旁人折腾。这些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小姐毕竟是孩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没个定性。”
陈叔长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府里又没个王妃管着。”
“傅小侯爷以前闹,经殿下严加管教,长大了,才收敛些。如今添了一位小姐。两个混世魔王凑到一块,生出不少事故。上回跑到城郊去玩,害得殿下大半夜出去找人。第二天大发脾气。两个人挨罚,还要争着为对方受过。殿下有时候也头疼得厉害。”
秦愫道:“殿下面冷心热,得他教养,是两个孩子的福分。”
陈叔道:“二姑娘蕙质兰心,明白我们殿下的为人。”
秦愫随陈叔进入书房,看见了柳章。
她摘下帷帽,屈膝行礼,道:“秦愫参见楚王殿下,殿下千岁。”
柳章道:“起来罢。”
秦愫入座,陈叔上了茶,退下去。
“殿下别来无恙?”
“一切如常。”
“今日不请自来,恕秦愫冒昧。”
两人之间隔着若隐若现的帘子。柳章坐在书桌前,案上摆着花瓶,瓶内插着几枝盛放的荷花,开到浓时,色泽淡雅。秦愫隔帘窥花,不知想到什么,失神一瞬。仆从将她带来的画卷送到了柳章眼前,帘子晃晃悠悠地甩着。
“上月我去城隍庙上香,为太后祈福,见村中百姓穷苦,心有不忍。我回去想了几日,决定设赏花宴,以荷花为题,赋诗作画。闺中女眷不便留名,故而斗胆前来,恳请殿下题字,算是添个彩头,沾一沾殿下的光。我再将画作拍卖,得来的银钱悉数分给穷人。”
“秦姑娘菩萨心肠,多行善举。”
柳章命赤练研墨,选了一只常用的狼毫,“这很好。”
写几个字,做顺水人情,耽误不了什么功夫。
秦愫再次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柳章取出画卷,一一看过。
“不知殿下以为,哪一幅画可做魁首?”
“论技法,秋风枯荷这幅当属上乘,只是哀悼之意甚重,小小年纪,未免悲谶。”
柳章看完了几幅,选出那幅大写意的墨荷,“此为魁首。”
他所评点的,认可的。恰和秦愫心意。两人观点别无二致。
秦愫含笑道:“殿下的高徒也画了一副。”
柳章扯了扯嘴角。
江落能画什么惊世大作。
想来是鬼画符,乱涂一气,故意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柳章不抱有任何期待,翻到最后一张。秦愫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在看到画上内容时,他的动作明显停滞,卡住了。与他设想中恰恰相反,江落虽然没有学过画画,但她拥有极强的观察力和学习能力。她背书天赋不佳,作画却是无师自通。
色彩和线条运用醇熟,栩栩如生,突出了主体的特质。如果秦愫不说这是江落画的,柳章不可能认出来。然而这幅画又很离奇,跟其他画作格格不入。除了江落,没有任何一位小姐能光明正大画出来这种东西。
因为这画的是幅春宫。
荷花丛中,小舟悠悠。一位少年趴在舟上。散落长发滑到了水里去。他衣裳半褪,露出雪白的后背和细腰。一枝粉白荷花压在他柔软的腰窝上,挡住起伏的曲线。少年没画正脸,只有后脑勺。
似乎已经睡着了。
柳章看着这幅不堪入目的画,手指节掐得发白,拳头硬了。研墨的赤练也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场面死一样安静。秦愫垂目喝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柳章脸黑似碳,太阳穴暴跳。他掀开灯罩,把画纸顺手一卷。火舌舔上来,脏东西被烧成了飞灰。
“赤练,取我的绿荷图。”
“是。”赤练赶忙道。他把柳章以前画过的荷花图取来。
柳章烧了一幅,就少了一副。他用自己的画作填补江落的空缺,就当那副脏东西没存在过。秦愫顺水推舟收下了。如何教导徒弟那是柳章自己的事情。她怎好多加置喙,此来是为题字。目的达成,她没有停留,谢过柳章后,带着画作匆匆告辞。
陈叔留她用午膳。秦愫婉拒,说太后宫中还有事要处理。
柳章把江落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画的什么?”
“是她说,画景抒情,让我想到什么就画什么的。”
江落还挺不服气,莫名其妙。
柳章满眼怒火隐而未发,道:“你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吗?”
江落道:“是啊。”
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柳章竟然气结,没接上话。
“花是情物,我画两只蜻蜓,岂不正好应景。”
“你画的是蜻蜓吗?”
“对呀。”江落坦荡道。
柳章回想一番,荷花上,的确有两只蜻蜓在交尾。
难道秦愫还能冤枉她不成。没等柳章另做他想,紧接着江落又道:“不过蜻蜓太小,纸太大。我画完后,还空了好多,就加了个人。”
如此说来,的确是她画的,没烧错。
柳章道:“那人是谁?”
江落道:“杨玉文,”
柳章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杨玉文。”
江落说出了一个令人疑惑的名字。
见柳章不解,江落回房找出一堆话本,搬到柳章面前。她随手一翻,翻到了那页。荷花,舟楫,衣衫半褪的少年。上头的内容跟刚才柳章烧掉那幅一模一样。除了两只蜻蜓。柳章这才幡然醒悟,反应过来。
江落的意思是,只有蜻蜓是她自己画的。其他的内容都是复刻话本上的插图。她看话本时,记住了插图。刚好这幅图上有荷花,应当日之景,故而拿来照用。她并不是什么无师自通的画画天才,只是对色彩的记忆十分深刻,很会模仿而已。
这些话本子都是傅溶上次组织人写的。
柳章想清楚来龙去脉,怒火稍有降低,“以后别再看这些东西了。”
江落道:“为什么啊?”
柳章道:“你想学画,我日后教你。”
江落觉得二者并不冲突。
话本子可以看,画也要学。江落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看到了桌脚掉落的一些碎片。是没烧完的画纸。她捡起两块,合在一起,正好是只蜻蜓尾巴。听说秦愫方才来过。她一想,全部明白了。江落把残纸夹在自己珍藏的话本中。
柳章看她闷声不吭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说你两句怎么了?”
“我错了,师父说是应该的。”
江落看向了柳章的眼睛,道:“可人间有那么多忌讳,我连错在那,都不知道。”
第55章 拥抱他告诉她,什么不能做。
柳章本以为她是故意画一些不伦不类的东西,让别人难堪,彰显存在感。现在看来倒是误解了。她真的不明白。柳章沉默了良久,这或许是他的疏忽。以为江落化成人形,自然而然什么都懂了,她如此狡诈机敏,想学个什么没有学不成的。
可她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妖,有些思维惯性难以改正。没人跟她说过男女之情,又看了这些夸大其词的话本,心性越发乱了。
柳章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沉下心,道:“你坐下。”
江落闻言,拉过椅子,双手捧腮,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静静等待柳章的下文。
柳章也不知道从何讲起,斟酌道:“人族女孩成年后,可谈婚论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择良辰吉日,嫁作人妇。与夫君举案齐眉,生儿育女。这是人间婚嫁传统,大多数人都按部就班,照这个流程过来的。”他从书架中找出一本周礼,递给江落。
江落捧着那本厚厚的书。
朝觐婚丧祭祀……
社会的所有制度规范,汇总一套完备体系,可称“礼”。
柳章道:“人之异于禽兽,在于遵守公序良俗,知礼明义,不悖人伦。”
江落翻了翻,“书上规定不准看话本吗?”
“那倒没有。”柳章改换了一套说辞,收回前头的强势禁令,“闲着无趣私下看看便罢了。不要到处去宣扬,画给别人看。”
“那我以后不画就是。”江落明白了,也没什么难的。
“你把这本书带回去,慢慢看,不懂来问我。”
江落产生了新问题,“什么样才叫成年呢?我现在三百多岁,算成年吗?”
柳章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成年没有。
“没人告诉你吗?”
“没有,”江落摇了摇头,“我娘死了,我没有族人。”
“你的臣民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发/情期到了,就是成熟了。”
江落琢磨一下,成熟可能就是成年的意思,道:“这么说来我还没有成年。”
柳章想到了上回七夕节,她喝多了酒,尾巴忽然冒出来,收都收不回去。那可能发/情期即将降临的征兆。江落对此一无所知。她醒了之后把那天晚上的事忘了个精光。柳章感觉自己应该提醒她注意一下,可这话尴尬,不知如何说出口。
江落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那我成年了,也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去成婚吗?”
柳章道:“你潜心修行,可以不必成婚。”
江落像是听了个匪夷所思的奇闻。
“为什么?”
“修道之人大多不成婚。”
“那我不是绝后了吗?”
“……”柳章以为,她想着繁衍,是为了分散魔血延续自己的性命。
本质上出于利己考虑。
原来她还考虑绝不绝后这种事。
柳章道:“我和你一样,都不会有后代,这没什么。”
江落道:“那傅溶呢?”
柳章道:“随他自己。”
江落道:“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产生后代呢?”
“这些话也不要在人前说。”
柳章提醒了一句,道:“你和傅溶并非同族,不能有嗣。”
江落当然记得他们在竹林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道:“我知道,我是说修道成功之后。我成神了,也不能吗?”
柳章道:“你若修成神心,便不会再想着儿女情长这点小事。”
江落又听不明白了,“为什么?”
她有一万个为什么等着问。
刨根问底,追着柳章,问了整整一下午。
柳章荒废半日,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回答她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思路跳跃,按下葫芦浮起瓢。刚说通这个,又反驳那个。她认为成神之后的自己只是变得更长寿更强大而已,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吃龙须糕。拥有七情六欲,无所不能为。
柳章没有告诉她,真正走上那条路,她会逐渐失去欲望,失去本能,连江落这个人的影子都消失不见。
你不是浮萍也不是飞絮,沉沦自弃,跌下来,只会埋在泥土里烂掉。你必须往上走,无论多苦多难都必须往上走。你要克制深埋骨血的瘾,摒弃天性和冲动,将自己从动物的躯壳中剥离出来,踏上那条荆棘丛生的通天大道,获得神性,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彻底永生,也彻底不复存在。
我将无我。
那才是你理应追求的使命。
柳章与江落坐而论道,谈到黄昏。将从前没说过的话都说透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他理应承担起教养她的责任。江落听得
一知半解,在混沌思绪中建立秩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被绕得头晕,趴在小方桌上,发出之前背书背疯了时的哼唧声。
这么多这么难这么复杂。
不学了不学了……
她开始耍无赖,打退堂鼓。
柳章道:“来日方长,不用着急。”
柳章坐在窗下。江落隔着臂弯,偷偷看他。
黄昏垂暮,从镂空窗格中射进来的暖金色光芒落在他肩背上,勾勒出挺拔身形。他身着素白色宽袍大袖,腰间束着两指宽的暗红色腰带,悬挂一枚水滴勾玉,垂眸翻书的模样,显得矜贵清雅。不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卫道者,反倒更像个文人。
这一幕柔情美好,让江落心念一动,联想到清晨收露所用的玉白瓷瓶,里头插着新鲜杨枝,盈盈傲骨,清艳无方。
只是一碰便撒,一照便化,沾惹不得。
他气质清冷,但眉眼含情。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讨好他的错觉。仿佛他很容易心软,求求他,认个怂,他就会原谅你的过失,教你该做什么,怎么去做。他严厉,但包容。
江落心里枝枝蔓蔓生长。
她含着自己手指头,无意识的,啃咬。
柳章注意到江落不规矩的动作,他俯身靠近,抽出压在她脸下的书本。江落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混沌懵懂。柳章握住她手腕,让她放下手指,“别咬,这样不体面。”说这话时并没有责骂意思,而是压低了,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照顾她自尊心。
他告诉她,什么不能做。
江落呆了片刻。
柳章握着她手背,取出帕子,将她手指头上沾的津液擦去。
他垂着眼睛,擦得细致认真,毫无嫌弃厌恶。
仿佛在照顾一个婴孩。
“师父。”
江落心底里生出一种冲动。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促使她血液沸腾,手心出汗。她鬼使神差扑向柳章怀中。柳章的腰细而窄,抱住了还有剩余。她抱着他的腰,嗅他衣裳里好闻的气息。柳章跟个木偶一样坐在那没有动。他有些僵硬,像是从没被这么抱过,他说:“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并没有推开江落。
两人紧紧相贴。江落能感觉他身体的热度,这个人是热的。
柳章望着怀中鸟雀一样的女孩。
江落闷声道:“师父,我真能修道吗?”
柳章给了她坚定的回答,“只要你想,便能做到。”
江落喉头一紧。她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上有什么。可柳章说,她会做到。
江落道:“你会帮我吗?”
柳章道:“会。”
江落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那力度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柳章犹豫片刻,抬手抚住了她的后脑勺,传递给她力量。江落对这怀抱几乎痴迷了。如果柳章现在杀掉她,她都舍不得松开。她面庞潮红,心内躁动,莫名有些口渴。
“好了。”柳章拍拍她肩膀,“起来吧。”
江落挣扎片刻,松开他的腰,意犹未尽坐直了身体。
柳章起身走出竹屋。
赤练进来禀报什么事情,他在外头听。
江落一个人坐在原地,呼吸间还有柳章的气味。空气是燥热的,她一阵阵发蒙,所有的血气都在往上涌,手指尖有些发软。那旖旎如同火石碰撞,刺啦刺啦得炸了个满堂彩。她好想做些什么,却分外茫然。直到那燥热慢慢冷却。
仆人们进来点蜡烛,收拾混乱书台,端走凉透的茶杯。
她才如梦初醒,摇摇晃晃,从眩晕中站起来。
“师父呢?”她看向了柳章离开的方向。
“殿下有事出去一趟,让小姐自己去用晚膳,早些休息。”
“哦。”
江落握着出汗的手指,失魂落魄走向屋外。
她感到莫名失落。
晚饭没吃两口,早早洗漱,睡下。江落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抱着枕头,没有抱着柳章的感觉。怎么调整也没有。她蹬着床板,把枕头踹飞老远,心浮气躁。熬到三更天,她猛然翻身坐起,跳下床,把枕头捡回来。趴在上面睡。
到天亮终于快要睡着,忽然被丫鬟叫醒。
“小姐。”丫鬟打起帘子,点燃蜡烛。
烛光陡然刺痛江落双眼。
江落把头埋在被子里,有些烦躁,不想理她。
丫鬟道:“小姐,五更了,您该起来梳妆换衣了。”
江落道:“起来做什么?”
丫鬟道:“您忘了,今日是中秋,陛下设宫宴,咱们王府得去。”
江落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傅溶跟她说过。“宫宴不是晚上吗。”
丫鬟笑着扶她坐起来,将她凌乱头发捋到脑后,道:“宫宴是在晚上,可小姐得去拜见各宫娘娘,再耽误就迟了。”
第56章 入宫“是个伶俐孩子。”
江落一大早起来梳洗,盛妆环佩,里三层外三层。头顶十几斤重的冠。
年老的仆妇们跟她灌输宫中礼仪。
江落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复杂头衔和各宫名讳,只能粗略在心里默念。皇帝就是人族的大王,他住在皇宫里,统治大梁,天下万民都臣服于他。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必须恪守礼仪表示敬重。而后宫女眷包括他的母亲嫔妃女儿,这群女人位份尊贵。江落得去拜访她们。
她目前理解的就这么多。
不过还好,傅溶常在宫中走动,认识很多人,会带着她一起。
有傅溶提点,估计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陈叔临走再三嘱托江落谨慎行事。
江落满口答应。
不就是拜访一群女子吗?有什么难的。
江落与傅溶坐上马车,进入皇宫。中间改乘小轿,过了十几道宫门。江落透过轿帘去看皇宫的高墙,高得像是能挡住天空。这儿风水很好,聚养龙气,镇守四方。格局很值得考究。他们说真龙天子住在里面。然而皇帝不是龙,是个凡人。
傅溶见她东张西望,眼睛都用不来了,他在宫中常来常往,早已司空见惯。
“看什么呢,有这么稀奇吗?”
“这些宫殿都很漂亮。”
江落觉着有必要记下来。
她以后可以在南荒盖一座皇宫,让她的臣子也住进去。
人造的房子冬暖夏凉,美轮美奂。不像他们妖精,都住在山沟树洞里。下雨漏水,打雷挨劈。比起他们,人可太会享受了。既然人族的大王住在这样豪华的殿宇中,那么江落认为自己也应该如此。
“若说好看,应该是皇后娘娘的未央宫最好看。那儿的墙都是红色的,带香味。”
“我们等会去看吗?”江落问道。
“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要去拜见。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去寿康宫拜见太后。”
寿康宫内。
秦愫打起帘子,引傅溶和江落入内。
暖阁内,层层垂帘。宫女众星拱月。首位坐着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太。老太太富贵尊荣,头戴抹额,身着紫袍。身下围着一群打扇子的,捶腿的,端茶的。足有二十多个人。
昭阳公主与她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太后搂着小孙女,说什么趣事,昭阳公主不好意思,一脸羞涩玩着帕子,周围人都在笑。欢声笑语不断。
秦愫笑道:“才念着傅溶,人就来了。”
傅溶给太后磕了个头,“外祖母。”
太后见到傅溶,十分高兴,示意宫人扶起来,“快起来,让哀家瞧瞧。”
太后从前最疼傅溶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起他母亲,便要哭一阵。待傅溶长大了才好些。祖孙二人一见面,太后就让他上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疼得跟心肝一般。昭阳公主故意撒娇,道:“祖母一见了傅溶,就不疼昭阳了。”
太后拉着两
个人的手,叠在自己膝盖上,笑道:“都疼。哀家哪个都疼。”
锦芳姑姑道:“公主常伴太后身侧,时时能见到。傅小侯爷倒是难得入宫。”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太后看他们两个,越看越喜欢。老人年纪大了,只盼着儿孙承欢膝下,最疼的,就是太子、昭阳公主和傅溶三个,他们难得凑齐。
“钟儿怎么没来?”太后又问。
“太子被陛下叫去崇明殿听政,晚上宫宴便能见到。”
“好,甚好。”
太后今儿高兴,宫人也跟着高兴。
江落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跪下,学傅溶磕头。她不想跪,也不想磕头。但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陈叔千叮咛万嘱咐,说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楚王府的颜面。故而江落按下心头不耐,给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太太拜了拜。
昭阳公主认得江落,率先道:“祖母,这是九皇叔的徒弟,她叫江落。”
太后细看了看,道:“是个伶俐孩子。”
宫女们皆附和,夸江落的品貌,好似在夸一盘菜。
太后又问:“今年多大了?”
傅溶怕江落脱口而出说个三百岁,忙道:“她十五了。”
太后点点头,命人取来金项圈,赐给她。江落收礼拜谢。又是一套流程。太后宫里开始传午膳。这要吃完,恐怕得花上一个时辰。很多人还没拜见,他们必须在宴会开始前走完各宫。傅溶是算着时间来的,道:“外祖母,我们不在这用膳了。”
太后道:“哀家许久没见着你了。你留下来,陪哀家用膳,说说话。”
傅溶道:“我得带江落去拜见皇后及各宫娘娘。”
太后对此并不在意,道:“这有什么难的,让秦愫带她去就是了。”
秦愫屈膝道:“是。”
傅溶看着江落,有点犹豫:“可是……”
秦愫笑道:“太后整日挂念小侯爷,小侯爷留下来吧。”她拉起江落的手,“小侯爷难道还信不过我?怕我把人弄丢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愫久居宫中,走动频繁,与娘娘们交好。有她带着自然比傅溶更加妥当。而且还彰显了太后对江落的看重。两全其美,太后的安排不无道理。傅溶没有拒绝的理由。昭阳公主拉着傅溶的袖子,道:“我们用完膳,陪祖母打叶子牌吧,小时候你教过我的。”
傅溶想了想,秦愫是个极为稳妥的人。
上回还请江落去参加赏花宴呢。
两人都认识,在宫里,也不会走丢。
傅溶对江落道:“你跟秦姑娘走一趟,听她的话,行吗?”
江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愫,没有让傅溶为难。
“行吧。”
如此,皆大欢喜。
傅溶陪伴太后,与昭阳公主打叶子牌,阖家欢乐。
秦愫领江落前去拜见皇后。
皇后久居深宫,近来抱病不出。她们候在宫门外,等了片刻。宫人们出来传话,说娘娘身子不好,吃了药才睡下,请她们到别处走走。江落一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傅溶说未央宫很漂亮,她还想进去看看呢。结果门都没进。
秦愫倒是很平静,道:“那我们去别处吧。”
她们无功而返。
江落频频回顾,充满好奇。
然后又拜见两位贵妃,一位淑妃,再是昭仪。位次由高到低,十几位妃嫔。外加两三个皇子公主。他们的态度客气而疏远,赐了一些礼物,入座上茶。寒暄客气,为数不多的尊敬都是留给秦愫的。
宫里头生存的人何等势利眼,怎么会分不清楚眉眼高低。
秦愫背靠太后,父兄位列朝廷重臣,一门两将。她母亲又是杨国师之妹,十年前为了救驾孤身抵抗妖魔,惨死崇明殿外。因此陛下待秦愫也格外疼惜,阖宫上下莫不给她三分颜面。她的身份地位,可比江落一个楚王徒弟的名号强太多。
柳章不娶妻不生子,却收了个女徒弟,放在宗亲之中也是个异类。
柳章拒婚,却让拒婚对象带着徒弟走动。
没人理解这是个什么操作。
待江落和秦愫一走,宫里头便疯狂八卦起来。看似窃窃私语。实则每一句话都大得如雷贯耳。
“你听到了吗?”江落问道。
“听到什么?”秦愫行走在宫墙之下,不紧不慢。
“她们说,你还在肖想楚王,贱得厉害。”
江落把自己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
秦愫顿住脚步,身形僵硬。她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珠光流转。她望着宫墙上方的飞鸟和流云,神情静若古井。江落凝视着秦愫的侧脸,“她们说得是真的吗?”
秦愫回眸望向江落,道:“是又如何。”
一瞬间,强烈的异样感涌上来。江落像是被针刺了下,极其不舒服,像是被某种异兽未经许可踏足自己的领地。
“我师父不会喜欢你的。”
“是吗。”秦愫淡淡的。
她语气毫无起伏,可带着挑衅意味。
那种入侵感更加强烈了。江落产生应激反应,有一股干掉她的冲动。秦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江落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秦愫扫视她袖间闪烁的辟邪珠,缓缓勾起嘴角,无声笑了。
江落把手缩回袖子里用力握住。
该死的辟邪珠,她早晚要砸个粉碎,动不动就亮。
秦愫问道:“这手串是楚王殿下送你吗?”
江落像只炸毛的猫,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愫笑而不语。
江落厌恶这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愫在自恃什么呢?
柳章根本不喜欢她。秦愫听了闲话,却那么镇定,也不自怨自艾。她是胸有成竹,且清醒的,知道结局能得偿所愿。所以不计较一时的得失。这种气定神闲使得江落心生反感,惴惴不安。仿佛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江落不知道的。
秦愫比江落认识柳章的时间要长很多。
江落疑窦暗生,暂且不表。二人离开后宫地界,来到前朝的崇明殿。柳章和杨玉文刚好从里头出来,两个人正在说话,远远看见了她们。秦愫郑重行礼,道:“见过楚王殿下,杨大人。”她这个礼行得格外端正,显出弱柳扶风的身段,又不失大家气度。
是江落学也学不出来的气韵。
江落站在她后头,突然看这个人哪里都不顺眼。
行礼行成这样要给谁看。
柳章以为江落和傅溶待在一块,问道:“傅溶呢?她怎么跟着秦姑娘?”
秦愫道:“傅小侯爷正陪着太后用午膳,我带江小姐拜见各宫娘娘。宫宴即将开始,怕误了时辰,所以送江小姐到殿下这儿来,一同入席。”
江落是楚王府的人,待会要跟柳章待在一块。
秦愫的安排合情合理。
柳章没想太多,道:“有劳你了。”
秦愫道:“殿下与我相识多年,何须客气。”
柳章对这话不置可否。杨玉文杵在边上看戏,打量他们两个。待江落跟随柳章离去,消失在台阶下,原地只剩下秦愫和杨玉文两个人。杨玉文背着手,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哂笑道:“人都没影了,表妹还看呢?”
秦愫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
她与杨玉文是姑表兄妹,自幼不和睦,交集甚少。
秦愫见到他,尊称杨大人,从未喊过表哥。
这一声表妹听着格外刺耳。
杨玉文道:“表妹如此痴情,要不今晚弄点药放倒柳章,让你睡上一睡,以解相思之苦。”
“我倾慕殿下,是因殿下清白正直。”
秦愫连看也不想看杨玉文一眼,转身离去,“与杨大人截然相反。”
杨玉文呵呵一笑。
第57章 夜宴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常见的。……
中秋宫宴。
天子宴邀宗亲重臣。
暮色将至,华筵开场。大殿内灯火通明,九盏铜枝上点满蜡烛。乐师们坐在帷幔后,奏响雅乐。编钟声浑厚,身着彩衣的舞姬们鱼贯而入,吸引台下宾客目光。她们面涂胭脂,赤/裸双脚。脚踝上缠着金
色铃铛,疾步快走时披帛飞扬,恍若神女降世。钟响人动,舞姬们高举琵琶,翩然旋转。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丝竹管弦齐齐奏响,重现敦煌壁画之景。
皇帝高坐龙椅,欣赏曼妙舞姿。左右两位贵妃服侍。皇后因病未能出席。太子柳钟居下侧。再则是太后,贵妃,众妃嫔及皇子公主等人。
皇帝举杯共贺佳节。
台下宗亲群臣皆起身,端着酒杯。
在太子柳章的带领下,恭祝陛下洪福齐天,大梁盛世太平。
君臣和睦,父慈子孝,一片祥和欢歌之景象。
皇帝龙颜大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三声。宾客们重新入座。接着奏乐看歌舞,贺此中秋佳节。江落被那些舞姬身上的彩带晃得眼花缭乱。极致的绚烂,奢华,充斥着纸醉金迷的气息,这样的宴会和歌舞都是她所喜欢的。
可她并不喜欢顶着十几斤重的冠,裹着繁复宫装,坐在角落里欣赏。她觉着自己的席位有点偏。
她看上了皇帝那个位置。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一定能看得很清楚。
楚王身为皇帝的第九个弟弟,论尊卑次序,席位排得比较靠后。江落坐在柳章后头,更加看不见什么了。据说这还是调整过的。这两年柳章得罪了皇帝和太后,宫宴都没资格来。人族之间的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江落把大小不一的糕点插在筷子上串成冰糖葫芦,一口一个地咬。
柳章以为她饿了,趁人不注意,把自己桌前的两盘点心换到她桌上。然后顺走了她面前的酒盏。江落目露不解。柳章解释了两句,乐声太响,根本听不清楚。柳章只能回头凑近江落,把声音放大,道:“只准吃点心,不许喝酒。”
他说话的气息从江落耳侧擦过。
江落被烫了下,她愣在那,筷子上插着的点心掉到盘子里。
“什么?”江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不许喝酒。”
“为什么?”江落看着酒杯。
“喝多了就发疯。”
“有吗?”江落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道:“我发什么疯?”
柳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上次的事情她忘了,他可没忘。今夜宫宴这么多人,她要是露出尾巴,那还得了。柳章出于谨慎考量,把她的酒杯也没收了。江落只能干吃点心和菜。旁边的宫女善解人意,为她换了一壶茶。
可惜江落对茶没兴趣,她偷偷摸摸,从桌子底下爬过去,爬向柳章。柳章后背长眼睛似的,预料她要耍赖偷袭。眼疾手快,捉住那只从他腰后伸出来的手,按住扣下。江落挨着他坐下,欲盖弥彰,低声道:“师父,我不喝酒。”
柳章道:“那便好好坐着。”
江落道:“这里看不到,我不想坐这里。”
柳章道:“你要坐哪?”
江落把脸贴在柳章身侧,扬起下巴。柳章顺着她的指向,看见了那个九五之尊的龙椅。江落道:“师父,你能不能让他下来,让我坐一坐。”
柳章道:“……”
好个逆徒,撺掇师父造反。
柳章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
江落心知没戏,灰溜溜缩回脑袋,后撤。
不得造次不得造次。陈叔说过,她一定切记安分守己。
江落觉得真没意思,不能喝酒,也不能坐到高处去。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那些精巧的菜式,都是些羊肝鱼羹鹿茸,没一个她能吃的。只好接着啃点心。她单手托腮,眼神在宴会现场来回飘荡,隔着舞姬们的彩衣,远远眺望傅溶。
傅溶挨着太后坐的,和昭阳公主一起,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交头接耳。
这一望,在那个方向,也看到了秦愫。
盛装之下的秦愫光彩照人,很多人都在看她。
秦愫为太后补菜倒酒,从容优雅。
江落扔掉了筷子,点心又干又腻,不好吃。她情不自禁,开始回想秦愫说的那些话,秦愫与柳章相识多年,交情匪浅。他们二人婚事未成,是因柳章一心向道,断情绝爱。江落不禁思考一个更深刻的问题。
如若柳章心里存在男女之情,他会喜欢上秦愫吗?
以人族的审美来看,秦愫生得端妍美丽,气质出尘。她是长安第一美人,自然很招异性喜欢。柳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她悠然恬淡的气性,和柳章那么相似。她是天然如此?还是刻意为柳章养成这副性子的?
诸多疑惑冒出脑海,一个接一个。
难以得出答案。
如果傅溶在就好了,他们还能聊聊。傅溶肯定知道很多事情。可恨傅溶被那个老太太霸占着,又跟昭阳公主纠缠不清。江落看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傅溶察觉到远处的目光,转过头来。江落朝他翻了个白眼,傅溶匆忙撒开昭阳公主狗皮膏药一样的手。
他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可隔着这么多人总不能喊出来。
江落将视线转到了别处,连他的唇语也不想看。
她越想越烦,暗自生闷气。
傅溶有些无奈。
柳章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异常,他回过头,看了江落一眼。江落趴在桌子上,额头被花冠压住了一道印记,她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情绪低落,闷声不吭。显然这个宴会让她感觉到疲倦加厌烦。觥筹交错,歌舞不休,逢场作戏。
时不时有人来同柳章敬酒。
柳章也感觉到厌烦。
但是人在名利场,身不由己。
谁又能一直随心所欲呢?
夜宴持续到很晚,陛下有了些许醉意,被贵妃扶下去休息。华筵散场,曲终人散。王公大臣喝得烂醉如泥。傅溶也陪太后先行回宫了。柳章本以为会到此结束,谁知后半场由太子主持。太子兴头正盛,请几位近臣移步东宫赏月,特意叫上了九皇叔。
太子乃是一国储君。
近年皇帝身体不大好,命太子监国辅政。
东宫势力渐成体系。
柳章受到盛情邀约,只能奉陪。到了三四更,月上中天,柳章隐约感觉不妙。每逢月圆,他旧疾发作,都会待在冰室打坐调息。今夜中秋月圆,天子设宴,他迫不得已进宫。事先带了师兄新给的雪魄丹。
改良后的雪魄丹有所进化,药性不似从前猛烈。
他上月吃过,痛楚减轻,不再有蚀骨钻心之痛。只是这新药有一副作用,吃了会使人昏昏欲睡,意识模糊。柳章本想等到宫宴结束再服下。现已过了三更,若再不服用,恐病症发作,露出端倪。或被人察觉,或在太子面前失态,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柳章握着袖中雪魄丹反复权衡。
太子是个儒和青年,尊师重道,爱敬长辈。
今夜难得如此畅饮,几乎忘了时辰。
见柳章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太子笑问道:“九皇叔怎么不喝酒?”
柳章起身,朝太子一拜,道:“臣不胜酒力,有些头晕,想先行告退。”
太子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倒没有强留,和颜悦色的,道:“是孤考虑不周,忘了时辰。夜已深,九皇叔不妨在宫中歇下,”他挥手叫来侍从,吩咐道:“你们两个,送九皇叔去嘉月堂休息,好生服侍,不得有误。”
“是。”侍从齐齐应声。
柳章被一抬小轿送去嘉月堂,扶进了里间,坐在床上。两名侍从跪下来为他拖靴。柳章不用人侍奉,让他们退下。侍从便抽身离去,留他一人清静。柳章身体已觉百般不适,他服下了雪魄丹,静静躺下,等待药效发作。
夜色漆黑如墨,鸦雀无声。
屋子里檀香袅袅。
柳章闭上了眼睛,留了一丝神识保持清醒。
忽然间,铃铛声靠近。有一个人慢慢走向床榻边,接近了他。他以为方才的侍从又进来了,摆手示意他出去。那人没动,他后知后觉,嗅出脂粉花香,在宴席上闻到过,是那些舞姬。那人伸手探向了柳章的领口。柳章在黑暗中睁开眼。
对方动作一顿,继而反应过来。
舞姬含羞带怯,眼带春水,娇声道:“妾来服侍楚王殿下。”
柳章前脚刚到嘉月堂,舞姬便跟来了。
显然这是太子安排的。
柳章心下不悦。
舞姬摘下发簪,满头青丝散落,然后脱下单薄罩衫,露出光裸的肩头。
柳章再次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没耐心说别的,“出去。”
舞姬坐在床头,道:“殿下孤枕难眠……”
柳章道:“我让你出去。”
他的语气冷硬,不近人情,让舞姬颇觉受伤。然而太子有命,一定要将楚王殿下服侍得尽兴。她岂能无功而返。舞姬大着胆子爬上床,握住了柳章的袖子。柳章趁药效还没彻底上来,决定把人掀出去。他刚抬手,只听风
声急骤。
那舞姬猛然后退,从床上倒摔下去。舞姬仰着头,目眦欲裂,脖子上勒着一根银白色蛛丝。她手指拼命抓挠,发不出声音。双腿踢打时踹倒宫灯。宫灯摔了个四分五裂。舞姬被一路拖行,几乎断气。江落从门口走了进来,像是个阎罗王。
柳章道:“不必伤她性命。”
江落松开了蛛丝,舞姬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江落看着她光溜溜的肩膀,她的罩衫还在柳章床上。江落手指一动,罩衫横空飞来,掉在舞姬脑袋上。舞姬吓得哆哆嗦嗦,躲在门后头。
江落厉声道:“还不快滚!”
舞姬连滚带爬跑走了。
方才宫宴结束,柳章被太子叫住,江落回到王府的马车里,等他一起回去。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都快趴在马车里睡着了。宫里头一个小太监来传信,说楚王在宫里歇下了。马夫便问江落,要不要先回府,明日再来接柳章。江落同意了。
可走到一半,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又命人原路返回。闯入嘉月堂,撞上这么一幕。
舞姬已经离开,空气里残余花香。
江落莫名有些窝火。
她等他半天,他在这里跟人家卿卿我我,还脱了衣裳。
“师父这是在做什么呢?”
“睡觉。”柳章头晕得厉害。江落一来,他又躺下了。
“孤枕难眠,得要人陪着睡啊?”
“啰嗦什么,”柳章懒得跟她斗嘴,没心情,“你也出去。”
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常见的。
柳章没打算跟江落解释。
人走了,清净下来,这事便过去了。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再说了,他一个长辈,也不需要跟她解释。
这个态度在江落看来却是另一层意思。江路来得不巧,搅和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让她出去。
第58章 宿醉总觉得每个人都对柳章垂涎三尺。……
柳章说自己不会娶妻不会有后代。
可没说他不会动情。
以他招蜂引蝶的本事,恐怕他一个眼神,就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扑上来。他如此淡定,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肯定很多人给他送女人。今晚是谁送的?江落踩着破碎的宫灯,碾得更碎。仿佛踩得不是木头而是人骨头。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榻前,大有兴师问罪的意头。
柳章毫无反应。
江落来了,他不用再操心其他人闯入。
有个徒弟的好处此刻体现出来。
柳章安然平躺着,呼吸匀称。他衣裳微乱,双腿修长,似一棵倒下来的树。身上散发着酒气。今晚柳章喝了很多酒。他禁止江落喝酒,自己却不受拘束。随便什么人来都能跟他喝上一杯。江落坐在他后面,看他逢场作戏。
他多会啊。
一个聪明至极的人,怎么可能不会说话。
身处名利场的柳章完全是另一种做派。只要他愿意,他能跟任何人聊上几句,洽谈甚欢,让人如沐春风。原来他以前的嘴毒和刻薄都只针对她一个人。
他的脾气也可以完全收敛起来。
他的态度是分人的。
每当江落听到那些人笑呵呵喊他楚王殿下,她就无比烦躁,想撕烂那些人的嘴。说话就说话,喝酒便喝酒。为什么要勾肩搭背,咬着舌头含糊不清的说话暗示。她讨厌秦愫,讨厌靠近柳章的女人,但后来连男人也恨上了。
总觉得每个人都对柳章垂涎三尺。偏偏他自己感觉不出来。被那些流动的欲/望所包裹,被那些觊觎的眼神所缠绕,他不恶心吗?他不难受吗?
他为什么要跟这么多人说这么多话!
江落忍无可忍。
柳章昏昏沉沉,意识涣散。他口渴得厉害。
“去倒杯水。”柳章嘴唇动了动。
他没睁眼,但能感觉到,江落还在。
柳章对江落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屋里并没有别的人,只能使唤她。
江落还想发脾气呢。他喊她倒水。她杵在那没动,犯了倔。环顾四周,看到桌子上的茶壶。她最终磨蹭着倒了一杯水,回到柳章身边。
“水来了。”
柳章掀开眼皮,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
他有些疲倦。江落坐在床边,握住他单薄的肩头。单薄衣裳透出来的温度滚烫,醉酒使人体温攀升。她再次想起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拥抱。柳章就着她手中茶杯喝水,嘴唇只碰了碰,被烫着。他移开了脑袋,没喝。
“太烫了。”柳章低声道。
“有吗?”江落浑然不觉。她自己尝了一小口,确实有点烫。于是小心翼翼吹了几口,待茶水变凉,温度合适。她再次喂到柳章嘴边。柳章意识不太清醒,只觉得口渴。他这下尝着合适,喝了进去。一杯不够。江落再倒第二杯,吹凉,喂他喝完。
“还要吗?”江落指尖摩挲他的衣料,“师父。”
“不用了。”
柳章仰头躺了下去。
江落还揽着他,手臂被他肩膀压住,枕在下面。
她在这个环抱的姿态下被他带倒。另一只手撑在枕头边,才没压在柳章身上。两人距离拉近了,两人面对面。昏暗纱帐隔绝外界凉淡夜色,空气静得落针可闻。连衣料摩擦发出的动静听起来惊心动魄。柳章躺在江落身下,柔软嘴唇上挂着水珠,浑圆饱满。
江落缓缓抽出手,为他拭去水珠。竟发觉他的嘴唇异常柔软。
她忍不住多摸了两下。越摸越烫,越揉越红。
上瘾了一般。
“别胡闹,”柳章半睡半醒,感觉嘴唇发痒,“出去守着。”
他说话时,嘴唇微张微合,带出的热气裹住江落的拇指。
江落甚至有点想摸一摸他舌尖。
为什么这么烫。
“守什么?”
“别让人进来。”柳章道。他很困,只想好好睡一觉。
江落这一晚上都很不高兴,耍小孩子脾气,把点心弄得乱七八糟。她不吃东西,也不欣赏歌舞,一个劲盯着柳章。柳章跟人说话时,明显感觉到如芒在背。江落的脸色变幻莫测,上面写着大大的不爽,一时皱眉一时发怒,像是要吃人。
柳章以为江落累了想回家,告诉她可以先回马车里休息。
宾客已经在陆续退场,她走了,没人会注意。
可是江落偏偏不走,要等他一起。
她自己跟自己较劲。
人总得习惯待在不舒服的场合,忍耐自己不想见的人,做些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随心所欲。这满殿贵胄,谁不是在逢场作戏。江落来时兴高采烈,慢慢发现这一切热闹不吻合自己的想象,便开始使性子了。她说她想要坐在龙椅上,柳章怎么可能满足她呢?
小孩子闹脾气晾一晾就好了。
总不可能万事皆如她意。
“师父,”江落坐在床脚下,脸蛋趴在床上。她望着困意浓倦的柳章,歪过头,端详良久。“师父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柳章含糊嗯了一声。
江落喊他:“师父。”
柳章又是一声嗯,无意识回答。
江落道:“你喜欢秦愫吗?”
柳章没有吭声,像是睡着了,呼吸安逸。
江落不相信他入睡那么快。
热情的舞姬,清纯的秦愫。他更喜欢哪一个呢。
江落心里酸溜溜的,梗得难受。她从未体验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一时满腔怒火,一时分外沮丧。患得患失。仿佛干涸田野被晒得四分五裂,又陡然下了场大暴雨。狂热,潮湿,黏腻而胶着,是她最讨厌的梅雨季。
山里弥漫经年不散的雾,万物发霉,森林里长出一些五彩斑斓但有毒的蘑菇。小妖们经常误食。他们吃了蘑菇,手舞足蹈,时哭时笑神智失常。
江落看着他们发疯,替他们解毒,告诉他们再吃就毒死算了。可小妖们醒来后还是会误食。他们哭着告诉江落那种滋味极其美妙销魂。
“大王,你应该尝一尝。”
江落不相信毒/蘑菇有这么好吃,被勾起好奇心,她找了朵鲜红欲滴一看就有毒的大蘑菇,品尝一番,有股土腥味 ,说不上好吃。她胡乱咀嚼两口,咽到肚子里,慢慢等待神迹降临。可她等候半天什么反应都没有。
没有任何蘑菇能毒倒她。
她大失所望。
小妖对此纷纷表示遗憾,大王竟然无法体会到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江落一直很想知道什么毒会让人情绪亢奋,哭笑不得,百爪挠心。现在好像有了点同感。她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
柳章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柳章又不是她选中的王后,他跟谁交/配都跟她没关系。想到这,她又不舒服了。身体里抓心挠肝般痒,她恨不得把手伸进肚子里挠一挠,看看到底是哪个内脏不安分,让她如此难受。
江落趴在床边,就这么看了柳章一整晚,不知疲倦,不觉厌烦。柳章睡觉是不动的,保持一个姿势,入殓似的。清晨温度降下来,他似乎有点冷。江落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给他拢出一个温暖的窝。鸟儿繁衍时,会为伴侣筑巢。
江落在南荒拥有特别大的树洞。
柳章这么小,一定能得装下。
江落数着他的睫毛,数着他的心跳,思绪漫游天际。
这是她的师父,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人。她连爹娘都没有,竟然有个师父。江落想到这件事就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柳章很坏,但谁让他是她师父呢。
师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江落思考了许久,慢慢冷静下来,得出一个结论。她接受不了任何人夺走他。她富有南荒,却没有一样东西能跟柳章相提并论。师父属于她,傅溶也属于她。这世上所有好东西都属于她。这是她的地盘,没人能染指。任何跟她抢的人,都该死。
窗户渐渐亮了。
江落心绪平复,想通了她所困扰的问题。
她不必弄清楚自己对柳章究竟是何种感情,只需要知道,她拥有他,就够了。
宫女们送来盥洗用具、热水以及干净衣物,问是否需要传膳。柳章还没有醒,江落吩咐她们等会再来。宫女们应声退下,行动有序。江落翻看新送来的衣物,抖落开,比划了一下,大小尺码不知道合不合适的。她把衣裳盖在隆起的被子上,恰好吻合柳章身形。
“殿下醒了吗?”门外再次响起说话声。
江落转过头,耳朵动了动。灵敏听出那是秦愫的声音。
秦愫带着两个宫女来到嘉月堂。
江落放下衣裳,走到门口,隔着门框望向秦愫。
秦愫换了身浅紫色罗裙,静静站在檐下,有遗世独立之姿。
江落道:“你来做什么?”
秦愫妆容明艳,戴着根蝴蝶缠丝银簪。
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
“听闻楚王殿下昨夜宿醉,歇在嘉月堂,我奉太后之命,来送醒酒汤。”
太后又不是柳章的亲生母亲。昨日江落前去拜见,没听那老太太问候她师父半句话,分明是不在意。今天一大早来送什么醒酒汤。恐怕不是太后挂念,是秦愫自个想来,找了个借口。江落明察秋毫,道:“我师父还没醒。”
秦愫道:“殿下不喜饮酒,等会起来恐怕头疼,喝了这个会好些。”
她示意宫女上前,将食盒交到江落手里。
江落接了东西,秦愫便走了。江落还以为她想进来看一眼。秦愫却很有分寸,到了门口竟能忍住,不做贻人口实之事,心性可见一斑。江落带着食盒回到房间,柳章刚醒,坐在床上,头疼得厉害。
江落打开食盒,取出醒酒汤,递给他。
江落道:“师父不问这是谁送的吗?”
柳章道:“谁送的?”
江落道:“秦愫。”
柳章默默喝了半碗,不置一词。
江落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又道:“师父不怕她下毒?”
柳章觉得这话古怪,道:“秦愫不是那样的人。”
江落道:“师父跟她很熟。”
柳章道:“还好。”
江落道:“那师父为什么不娶她呢?”
柳章道:“?”
他莫名其妙看了江落一眼。
江落脸色不善。柳章放下碗,沉默良久,淡道:“长辈的事不要多嘴。”
长辈的事,什么叫长辈的事?
第59章 礼佛“我盼你能得偿所愿。”
礼佛堂。
一尊半丈高的观音雕像坐在莲花中。
观音闭目不语,佛龛香灰满。秦愫跪于蒲团上,手持三柱香,拜倒。颂钵声敲响。她直起身,整个人笼罩在金光中。昭阳公主和傅溶站在一旁,恭肃静立。昭阳公主悄悄道:“近来皇祖母腿脚不便,都是她代为礼佛,抄写佛经。”
佛堂供奉着上千盏长明灯,每日要烧几十斤灯油,仙逝多年的长公主牌位亦供奉在此。太后为尊长,不能跪拜祭奠女儿。秦愫常来此焚香祷告,敬告上苍神佛太后一片怜女之心,祝祷长公主早登极乐,脱离苦海。
秦愫幼时在宫中走动,深得长公主照拂,二人情谊深厚。故而秦愫待傅溶也格外不同,常往楚王府送东西,不单为柳章,也是为长公主唯一留下来的血脉。
傅溶每次进宫,都要来佛堂参拜。
秦愫诵经完毕,宫人添了一个蒲团。
傅溶与昭阳公主并排跪下。
二人接过香,拜佛,少年少女一高一矮,形如佳偶。这是太后特意吩咐的。旁人都能看出撮合的意思。进宫两日,傅溶几乎不得脱身。太后拉着他和昭阳公主,锦芳姑姑笑着打趣金童玉女,其他人附和着,赞不绝口。
昭阳一派小女儿娇羞态,不反驳也不抗拒。她与傅溶有青梅竹马之谊,又到了即将谈婚论嫁的年纪。外头选驸马怎么好过知根知底的。
情况如此明朗,傅溶怎么会看不出端倪。
可他对昭阳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哪敢接茬。幸好秦愫看出他窘境,拿别的话岔开了,几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傅溶很是感激。幸好太后的百般暗示只停留在口头上,没有直接下懿旨。金口玉言,说出去,那就全完了。
傅溶生怕太后乱点鸳鸯谱。
昭阳在他看来,比傅年年还烦人,整日做梦游历天下,是个不谙世事天真幼稚的公主。如果必须娶昭阳,他宁愿一辈子打光棍。傅溶听她们的口风越来越离谱,此地不宜久留,他决定给母亲上完香,赶紧溜出宫,免得没完没了。
离开佛堂,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
昭阳公主丝毫没有察觉出傅溶的反感,还是笑嘻嘻的。她习惯一切都围着自己转,望着傅溶,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进宫?”
傅溶道:“可能是除夕。”
除夕还有几个月呢。
昭阳公主没想到,居然那么久才能再见他,道:“为什么?”
傅溶敷衍道:“我有点忙。”
忙什么忙,父皇都没他那么忙。昭阳公主有点不高兴。
秦愫插了一句话:“公主,接你的嬷嬷来了。”
宫墙转角,迎面走来一队老嬷嬷,都是皇后宫里的人。昭阳最怕母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怨尤地望了傅溶一眼,满心不甘,转身离开。嬷嬷接走昭阳公主,傅溶目送她背影。他如释重负的反应太过于明显,不加掩饰落在秦愫眼底。
秦愫正打量他们两个。
傅溶一回头,对上秦愫目光。他挠了挠额角,尴尬无比。
秦愫含笑道:“依太后的意思,小侯爷年纪不小了,与公主正好一对。”
傅溶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急忙抛出去,“公主金枝玉叶,我怎么配得上。”
秦愫道:“小侯爷何必妄自菲薄。这长安城中,还有谁比你更配做驸马呢。”
“我不成的。”傅溶连连摆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小侯爷,竟然说他自己不
成。
秦愫故意打趣他:“你不肯做驸马,莫非是心有所属?”
傅溶悄悄红了脸,看向别处,不作声。
“是谁家姑娘?”
“没谁,”傅溶含混道:“我还没想成婚。”
“若心里有了人,就该想想了。”
秦愫走近两步,傅溶不明所以。
秦愫伸手拂去他肩头落下的桂花,满目柔情,轻声道:“你母亲过世,你又与侯府有隙。婚姻大事只能太后来张罗。可太后年事已高,不晓得你们年轻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老人家一片垂怜之心,并非有意乱点鸳鸯谱,误你终身。”
这话是为他开解,怕他钻牛角尖。傅溶心知肚明,他怎么会怪太后呢。
“我知道,外祖母是为我好。”
“小侯爷,我虚长了你几岁,不敢以长辈身份自居。长公主待我有半师之谊,我深敬她为人。你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子嗣。有几句话,论理不该由我说。但我想作为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
傅溶不知她想对自己说什么。
秦愫注视着傅溶的双眼,郑重道:“楚王府已经出了一个抗旨的人。你不能做第二个。你舅舅孑然一身,能舍弃的,你断然不能舍弃。无论是为太后还是为长公主。你都得让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傅溶乍听到这些肺腑之言,有些不知所措。
秦愫接着道:“咱们生在这样的人家,难免遇到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你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必须拼命去争,去谋划。让那些看轻你的人明白,你已经长大了,足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你得让手里筹码足够多,再拿到台面上谈条件。”
“你要学会他们的规则,而不是等到事到临头追悔莫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若是木已成舟,哭也来不及。你得早做打算,想清楚,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娶谁做妻子。”
此言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从没有人跟傅溶说过。
傅溶脑子里嗡鸣作响,心头剧颤,像是被人敲响一口大钟。
傅争鸣唠叨什么成家立业,催他搬回去,张罗亲事。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早日过上子孙满堂的生活。他从没问过傅溶喜欢谁家姑娘。想来也是以门当户对作为儿媳妇的挑选标准。
而在柳章眼里,傅溶一直不成熟,还是个该打手板严加管束的小孩。柳章自然没有为他考虑过终身大事。柳章自己都不成婚,遑论给外甥张罗。
傅溶满腹心事不知同谁说起,这两天又被昭阳缠着,与江落闹了别扭。他昨夜翻来覆去一整宿没睡着。心事重重纠结无比。秦愫所说的这些话正中下怀,应了他的心事。言辞恳切,掏心掏肺,情真意切为他考虑。
听得傅溶心头一暖,对秦愫感激之心更甚。
“我记下了,我会想清楚的。”
“好好想。”秦愫认真道:“我盼你能得偿所愿。”
傅溶嗯了一声,冲她笑起来,眉眼弯弯。
少年的五官依稀能看出长公主的影子。
于是秦愫也跟着笑了。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客气什么。”秦愫朝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傅溶反复回味秦愫方才所言,思及“身不由己”那句,印证某件往事。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当年与舅舅的婚事,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秦愫穿过桂花树,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道:“不,那是我争来的。”
傅溶愣了愣,停在原地。
秦愫的步伐领先他几步,两人错开身形。傅溶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只是争的还不够,功亏一篑。”
这话大有深意。
傅溶感觉事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秦愫行至拐角,没往下说,偏头问道:“小侯爷打算离宫还是去嘉月堂?”
“嘉月堂?”傅溶不解。
“楚王殿下与江小姐昨夜歇在嘉月堂。”
“哦?是吗。”傅溶没想到他们还在宫里。
没回去正好,他们可以一路回去。傅溶试探问:“那你和我一道去嘉月堂吗?”
“不用了,”秦愫婉拒他的提议,道:“太后该吃药了,我得回去伺候。”
“好吧。”傅溶点点头。
在这件事情上,傅溶有点同情秦愫。秦愫这么通透的一个人,能把别人处境分析得透彻明白,她自己生得七窍玲珑心,无论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可惜她偏偏喜欢柳章。这不知是她的悲哀还是幸运。以女子的角度来看,喜欢柳章应该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
因为只有开始,却绝不会有结果。
前往嘉月堂,从东宫过去是最快。傅溶抄近路,途径偏殿,看到殿门外乌泱泱围着一群人。御林军守住两头通道,不许出入。宫女们跪在墙角瑟瑟发抖,一个小太监吓得乱窜,撞到了傅溶怀里,傅溶扶住他哆嗦的手臂,只见他面色苍白。
“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死、死人了!”
傅溶道:“谁死了?”
小太监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如筛糠,只想跑。这一幕引起了御林军注意。两个侍卫冲过来,架住他,把人拖走。傅溶拦着他们粗暴的动作,“做什么?让他把话说清楚。”侍卫们道:“回傅小侯爷的话,上头有令,我们得把他关起来。”
好端端的,中秋夜宴刚过,东宫为何要戒严。
傅溶目光透过重重人潮。里头水泄不通。
除了御林军,驱魔司的人也在。
他们跑到东宫来干什么?
御林军首领夏庭芳注意到这头骚乱,大步走来,吩咐两句。两个侍卫拖走小太监,用帕子堵住他的嘴。小太监呜呜咽咽叫不出声来。整个东宫都被围住,气氛压抑。五步一个侍卫盯梢。傅溶在那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瞄了几眼。宫墙上溅着一抹血。
夏庭芳道:“傅小侯爷,我们正在处理一些事,你请绕道。”
御林军护卫皇城安宁,有权封锁官道,抓捕宫人。
若遇紧急情况他们还有先斩后奏之权。
傅溶料定东宫肯定出事了,否则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怎么,你们要逼宫?”
傅溶不咸不淡刺了他一句,道:“那我把眼睛闭着走吧。”
夏庭芳忙道:“小侯爷你言重了。”
傅溶道:“东宫重地,你们说围就围?”
夏庭芳可以管控宫人,但不可能把傅溶关起来,纸包不住火。傅溶迟早会知道的。夏庭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你有所不知,东宫殿外死了一个人。死状蹊跷可疑,太子也吓到了。我们和驱魔司杨大人正在排查隐患。”
杨玉文都来了,这死状肯定不一般,兴许是妖魔所为,留下什么痕迹。太子乃是一国储君,他的安危干系重大。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恐怕有很多人要掉脑袋。
傅溶道:“死的是什么人?”
夏庭芳道:“昨夜宫宴上献舞的一个舞姬。”
第60章 疑案到底谁这么胆大包天?
柳章穿过封锁圈,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众人知道他的身份纷纷让开一条路,御林军首领夏庭芳迎上前行礼。二人打了个照面,夏庭芳向他做简短汇报。东宫外发生命案,事关重大。现在局面已经得到基本控制,没有产生太大骚乱。
柳章得知消息匆忙赶来**。
夏庭芳说道:“东宫的人已经控制起来。”
柳章看见了抱着手臂的杨玉文,道:“太子呢?”
杨玉文袖手旁观,道:“吐了。”
夏庭芳补充道:“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中秋宴刚过,宫里就死了人,这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消息传来时,柳章正在同江落在嘉月堂用早膳,赤练进来说出事了。柳章放下筷子,赶到东宫。江落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跟来看热闹,她最爱凑热闹。
柳章的身影进入核心区域。
江落想跟他过去,被人拦住。她的视野陷入黑暗。有只手伸出来,捂住她的眼睛。
她闻到傅溶的气息。
傅溶握住江落肩膀,免得她闯进去添乱,严肃道:“别看。”
他怕她
看了回去做噩梦。
江落没当回事,道:“你捂着,我就看不见了吗。”
她闭上眼,意念催动其他感官。尾随柳章,借住两只飞蚁的眼睛,看到殿门外堪称惨烈的一幕。众人围聚的核心,临近殿门口,躺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女尸。
女士的头颅,躯干,手臂,以及双腿,皆被切成了长短一致的段。像是节节掰断的藕。每段之间的距离依次扩大。很容易推测出,这人是在奔跑的状态下,被凶器切断,身体各部位依次倒地,摆得老长,躺在那的长度一丈有余。
血溅得满墙都是。
由下自上,呈喷射状,宛如一簇倒生梅花。斑斑点点,氤氲开来,往下淌。又似地狱中伸出来的无数双鬼手。尸块上裹着的破碎布料随风舞动。
铃铛染血,挂在脚踝处。
没有人知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
围绕尸体外侧一圈,所有人看着这狰狞离奇的死状,神情肃穆凝重。无人发出声音。柳章和夏庭芳看着尸首,皆陷入了沉默。
早起发现她的宫人吓出癫痫病,到现在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太子乍闻噩耗,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看见此景吐了个稀里哗啦,两腿发软。被两个内侍扶进去。见多识广的夏庭芳还算镇定,他有条不紊,吩咐人控制现场,去请太医来为太子诊治。
并陆续请来杨玉文和柳章。
这两位很擅长处理棘手的案子。
根据血迹判断,案发时间约莫在寅时左右。
寅时,东宫赏月宴散,太子安歇。夏庭芳已经查证,死者是昨夜宫宴的舞姬。她相貌出众,色艺双绝,被太子带回东宫后转送了楚王。在往返嘉月堂和东宫之间,死于非命。没人听到叫喊声,很可能是一击毙命。
目前,东宫内侍全部被控制。
暂时没找到可疑凶手。
唯一的线索,跟柳章有关,昨夜他们应该见过。
夏庭芳是个耿直的人。他例行公事,问到了柳章头上,“敢问楚王殿下,昨夜可见过此女?”
柳章掀开死者头颅上蒙着的白布。舞姬死不瞑目,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苍天,脸上血迹斑斑。柳章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没问,道:“见过。”
夏庭芳道:“什么时辰?”
柳章斟酌道:“她离开的时候,不到寅时。”他喝了很多酒,只记得没有听到打更。
夏庭芳推敲两者说辞之间的疑点,冒出个不礼貌的问题,“此女奉太子之命,前去侍奉楚王殿下,您为何要她离开?”
杨玉文在边上冷冷哼笑,插了句嘴,话锋犀利,“楚王殿下洁身自好,看不上这等货色。”
如果柳章所言属实,由此判断,舞姬被柳章拒绝后,进退两难。因为没能完成太子的交代,她只得返回东宫复命,听候太子发落。而太子这边散了宴,并未想到舞姬会回来。太子以为九皇叔佳人在怀。在这个时间差里,舞姬惨遭毒手。
夏庭芳这个大老粗脑子缺根筋,不会拐弯兜圈子,一开口就特别得罪人。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如果柳章留着舞姬过夜,或许不会发生命案。杨玉文隔岸观火,不仅没给夏庭芳找补,还落井下石,刺了柳章一句。
柳章面无表情地承受非议,没有为自己辩解。
舞姬还很年轻,或许不到二十岁,她拥有大好年华。
没人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如果他预料到的话,他会让她留下来。但昨夜的醉酒加上旧疾发作,他处于意识模糊的眩晕状态,只来得及叮嘱江落,别伤人性命。后头记忆全是空白。
舞姬为什么会死?
柳章低下头,为死者合上双眼,以示同情哀悼。
杨玉文又扔了句嘲讽,“这时候怜香惜玉有什么用。”
他轻佻的语气让柳章感到不快。
“死者为大,”柳章冷着脸,道:“杨大人口下积德。”
“我就是路过。”杨玉文耸耸肩,态度高高在上。他肩膀靠墙,斜倚着,一副遛弯溜累了的散漫状态。他睥睨着地上的尸首,“她身上并无妖气残留。”
没有妖气,说明这案子归刑部管。跟驱魔司关系不大。要是陛下和太子问罪,也是御林军护卫不力的责任,跟他杨玉文半点关系没有。夏庭芳护卫皇城,担负重责。若太子出现什么闪失,他也人头难保。
夏庭芳倍感压力重大。
这边正在议论着,东宫殿内传出一阵骚乱。众人回过头,只见身着单衣的太子被内侍搀扶着,他脸色煞白,神情张皇失措,在人群中寻找柳章的身影。他颤颤巍巍跨过门槛,一把握住柳章的手,找到主心骨,喊道:“九皇叔。”
“臣在。”柳章稳住太子颤抖身形。
“是不是有人要害孤?”
“太子放心,”柳章用眼神安抚他,让他冷静,“夏大人会查明真相。”
夏庭芳按住剑柄,单膝跪地,甲胄铿然作响。
他的话音掷地有声,“臣会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太子不安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柳章。四周站满士兵护卫。有这二位重臣相护,他忐忑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点。太子年方二十,性情温和,脾气非常好,连宫人犯错都不舍得苛责,哪里见过这么多血。家门口陡然发生命案,他也是慌了。刚吐完,被太医扎了针,三魂六魄次啊归位。太子心有余悸,远远瞥了眼墙上血。
看了还是很想吐。太子移开目光,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
他努力想要维持一国储君的威严和体面,强撑着打起精神,问道:“尸体勘验如何?可有什么线索?”
夏庭芳竹筒倒豆子,有一说一:“死者为利器所伤,一击毙命。凶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宫人们正在盘问,还没有得到其他的线索。”
死者身上的伤口异常平滑,说明凶器薄且锋利。
凶手是个能御物的高手。
高手潜伏在宫里,只为杀一个舞姬,这听起来没有道理。舞姬身份低微,又是初次入宫,为何会招此劫难。从舞姬这边来推敲杀手动机,似乎站不住脚。杀人地点选在东宫外头,挑衅意味浓重。那人很可能是奔着太子来的,给太子一个警告。
此举极度嚣张,堪称无法无天。
到底谁这么胆大包天?
“没有线索……”
太子听到这又有点错乱。
夏庭芳怕吓着他,忙找补道:“太子殿下放心,我已抽调人手,护卫东宫,保证您的安全。”
太子神色恍惚,喃喃自语:“到底是谁想杀孤?”
太子只不过是一番好意,让人去侍奉柳章而已。谁知道出了这种事。太子为这条人命惋惜哀叹,心情沉重。又忧虑凶手会有后招,惶恐不安。太子监国辅政,整顿吏治,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那些人背地里一直颇有怨言。太子把自己得罪过的人全部想了一遍,想不出究竟谁又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冲进宫里杀人。
此事太过蹊跷。太子百思不得其解。
“杨大人可有什么头绪?”
“臣主管妖魔事,”杨玉文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道:“尸首十分干净,无妖气,是人为的。”
“这……”
太子不知该说什么了,道:“这能确定吗?”
杨玉文话锋一转,说话跟放屁一样,又轻巧自如地拐了回来,“不过妖魔若修了道,使用法器伤人,可以隐藏妖气。”
太子不由望向杨玉文,一愣一愣的,道:“这么说,是妖邪作祟?”
杨玉文谨慎回答:“臣得再查查。”
太子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即道:“一定要查清此事。”
杨玉文道:“臣遵旨。”
妖邪作祟,一定会留下妖气。哪怕残余一丝,杨玉文也不可能查不出来。他分明什么没发现,却故意往那头暗示,恐吓太子。毕竟昨夜在宫里的,只有江落一只妖。杨玉文意味深长扫了柳章一眼,暗示他大麻烦即将到来。
回到马车里,傅溶感觉到不对劲。虽则不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但有前车之鉴,傅溶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江落脸上,内心隐隐泛起不安,试探道:“江落……”
江落意识到自己被怀疑了,道:“师父让我别伤她性命,我让她走了。”
傅溶眉头暴跳,道:“你们发生过冲突?”
江落道:“谁让她想……”
她不假思索,就要和盘托出。
柳章适时打断了她,免得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道:“驱魔司有一种蝶粉,能够复原死者一段时
间所看到的景象。如果死者离开嘉月堂就被杀了。江落动手的画面很可能被捕捉到。”
傅溶这才反应过来杨玉文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扑通乱跳,危机感降临,道:“杨玉文难道全看见了。”
江落不理解他们担心什么,道:“我又没有杀她。”
杀手选的时机和地点很妙,把柳章和太子同时卷了进去,还设计了江落。如果事后御林军不能查出其他线索,那么江落就会成为替罪羊。
总有人要为此案背锅。
江落动用的蛛丝与凶器在死者身上留下的伤痕如此相似。谁能证明,她不是怀恨在心,背着柳章痛下杀手。只有江落同舞姬交过手。她还是妖,妖本性嗜杀好斗,存在天然作案动机。谁知道她杀了舞姬,下一步是不是要谋害太子。
这件事翻到台面上谈,对江落来说极其不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判定一个人的死罪太简单,洗脱罪名却很难。
杨玉文若有意陷害江落,对于柳章来说十分棘手。毕竟她有前科,向云台之死始终还是个疑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翻出来。可当着太子的面,杨玉文没有把话说死,这是个值得商榷的信号。柳章叫停了马车,掀开轿帘,道:“你们先回去,我要出去一趟。”
傅溶望着他匆忙背影,问道:“舅舅去哪?”
轿帘晃晃悠悠,柳章已经离开。
无人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