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司。
偌大静室内,昏暗寂寥。
房顶瓦缝射下细瘦光线,落在杨玉文身后。
光束中的浮尘如同萤火飞舞不定。
杨玉文席地而坐,面向黑墙。他右手掌心摊开,上头凝聚金粉呈莲花状,无声流动,盛开凋零。他向前一抹,挥洒金粉。
金粉附着在黑墙上。
墙壁被点亮,闪现一副清晰的画面。
画面中,柳章躺在床上休息,穿着中秋夜宴那晚大红官袍,素白领口微微敞开。视角压低压近,近到他的眼睫都清晰可见。画面没有声音,非常暗。一只女人的手落到他领口,带着调情引诱的意思。柳章睁开眼。
女人也许说了自荐枕席之类的话。从柳章的口型判断,他回答的应该是“出去”。
不愧是楚王殿下,美人投怀送抱,他拒之千里之外。
杨玉文哂笑着注视这一幕。
美人不依不饶,柳章神色厌烦,然后视角猛然远离。美人被某种蛮力强拉出去,撞塌宫灯飞到门口。画面剧烈抖动。柳章说了句“不必伤她性命”。弹指一挥间,白刃闪烁寒光。空气中浮动一根银白色细丝。
杨玉文判断,那是蛛丝。
江落矗立在门口,月光照亮她肃杀身形。
美人惊魂不定。她惧怕江落的力量,不敢再心存非分之想。只得仓皇逃窜,返回东宫复命,她行走在黑暗中皇城中。走到东宫门口,背部受击,整个人向前扑倒,像是摔了一跤。软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画面中没有出现凶器也没有杀手。
舞姬仰着脸,面朝天空。她的身体分解了。
天边一轮明月高悬,像只冷酷的巨眼,目睹这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巨眼俯瞰着死者,静谧无声的宫道,偌大皇城。整个长安都沐浴在银色光辉中,庆贺花好月圆中秋夜。舞姬的血渐渐流干,眼球抽搐,视野陷入黑暗。
画面中的月亮变黑变小,扭曲变形消失。
墙上金粉唰唰剥落。
这就是蝶粉捕捉到的全部内容。
杨玉文脸上光影交错,重归暗淡。他聚精会神,看了四五遍,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如若以这段信息作为破案参考,那么江落会是重大嫌疑对象。虽然没有捕捉到她动手的画面,但杀人手法,以及前情都对得上。唯一值得推敲的是她的作案动机。她为什么要杀舞姬。难道就因为人家要爬柳章的床,致使她怀恨在心吗?
她对柳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呢?
这一点让杨玉文比较感兴趣。
柳章叮嘱她别伤人,她还是杀了。说明她没有那么听柳章的话。
两个人的师徒关系很可能是个幌子。
“大人,客人来了。”赵志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楚王殿下吗?”杨玉文回过神。
“是。”
“请他进来。”
“来这里?”赵志雄不太确定。
这是杨玉文的私人领地。驱魔司之内,旁人不得擅入。
杨玉文经常在这打坐,喝茶,睡觉。他不喜欢回杨家,也不喜欢睡在床上。困了就往地上一躺。幕天席地,摆脱外物束缚,对他来说是最自在的。这间静室就跟他的卧房差不多。赵志雄如无必要,也很少进来。所以上司要把死对头请进来喝茶,在赵志雄看来是件费解的事情。
“没错,去请。”杨玉文端起地上的茶盏,倒了两杯茶。
“是。”赵志雄狐疑退下去。
片刻后,柳章在赵志雄的带领下,走进了静室。
地面浇筑着一面太极八卦图。杨玉文坐在黑方,另外摆了茶杯在白方。显然那是留给来客的位置。而杨玉文姿态散漫,也没穿外袍,不像个待客的模样。他抬眼注视着柳章,笑道:“坐,别客气。”
杨玉文位高权重,只有别人给他赔笑脸的份儿。他一笑,表示礼遇和友善,反倒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这鸿门宴已经开场。柳章心知肚明,不卑不亢,也没有顾忌什么。四周空空如也,除了一把椅子,几根幽灵般闪烁的蜡烛,什么也没摆。就像个祭坛。
他们俩坐在祭坛中心。
柳章观察周围环境,既陌生又熟悉,“这是群英台。”
杨玉文没想到他记得群英台,道:“是,我把它搬空了。”
群英台是驱魔司的集训中心。十多年前,柳章通过驱魔司选拔,曾经在这儿见过杨国师。当时有六十七个人,都是年轻修士,他们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展望和期待。每个人都收到了一本行动手册,上头的第一要义,不是降妖除魔,而是忠君爱国。
他们站了两个时辰,聆听有关天地君亲师的教诲。
他们大声朗读并背诵。
杨玉文不屑一顾,将其称之为洗脑。他桀骜不驯,看不惯这套愚蠢的章程,总是发牢骚。有一回牢骚太大声,被听见了。杨国师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耳光。柳章就站在杨玉文旁边,看见他惊愕而屈辱地捂住脸。
耳光声如此响亮,在群英台六十多个人耳中回荡。
几乎打碎了杨玉文全部自尊。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杨玉文在强烈的难堪下疯掉了。出于某种扭曲心理,他认为自己必须找回场子,才能在驱魔司立足。于是他三更半夜召集所有人,让大家排好队,挨个领耳光。所有看到他挨打的人都必须得到同等待遇,他这口气才能咽下去。
杨玉文身为杨国师之子,拥有一批拥趸,拥趸们自扇耳光响应号召,深得杨玉文赏识。其他人要么屈于淫威,认了。要么奋起反抗。这种不听话的,往往最后会被打个半死,被迫屈服。到最后差不多所有人臣服于杨玉文。
柳章是个例外。
没人打得过柳章。杨玉文亲自动手,也输了,而且输得非常难看。
因为柳章脾气也特别坏。他按照严格的作息准点入睡准点起床。杨玉文带人闯进来的时候他刚睡下两个时辰。深度睡梦中被吵醒的人极度烦躁。柳章尽管很不爽,但还是耐着性子,聆听完杨玉文的来意。
原来他们吵醒他,不是为了妖族入侵长安沦陷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情,而是为了扇耳光。
柳章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他没有理会,杨玉文立即感觉被无视的羞辱,抓住他肩膀。柳章回身一脚把杨玉文踹飞十几丈远。没人反应过来,连杨玉文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大家被巨响所惊动,杨玉文已经躺在一楼了。
大家围着六楼断裂的栏杆,望着一楼的人形大坑,目瞪口呆。
从此再没人敢招惹柳章。
回想年轻气盛的时光,无限感慨。
杨玉文仰面躺倒在地上,重温躺在坑里的滋味,胸口还是疼的。楚王殿下多狠。他捂着心口,一笑而过,道:“群英台,凝聚着我爹毕生心血。如今群英没了,死的死伤的伤,留下来的就剩我一个了。你说我爹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柳章道:“令尊不是还活着吗。”
杨玉文道:“和死了也差不多,这你知道。”
传言说,杨国师名义上病退,实际上死了。驱魔司并不承认这件事。
柳章注意到一处断裂雕像,跟驱魔司翻脸时,他抽断的。杨玉文竟然还留着。时过境迁,柳章回溯自己的冲动之举,产生了一些新的思考。
其实没有那个必要。
杨玉文道:“我爹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抽了我一耳光。在他眼里,我永远不能成器。他宁愿栽培六十六个外人,从里头遴选继承人,也不愿意让我接班。他从没打算把驱魔司交到我手里。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起身,走到铁椅子面前,抚摸椅子把手,“这个位置终究被我占了。”
柳章望着杨玉文轻狂一如当年的身形,道:“你搬空了群英台,驱逐元老,废弃杨国师定下的章程,把驱魔司变成你的一言堂。大权独揽,随心所欲。如今可算得偿所愿?”
“那是自然。”
杨玉文一屁股坐在铁椅子上,唯我独尊,睥睨万物。“这些年我很痛快。”
浮尘围绕着白衣柳章起舞。
柳章端坐在茶杯前,形如松鹤,举止自带仙气。
随口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判词,锥心刺骨。
“你无视法度,致使驱魔司内部混乱。滥用职权,打压异己,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百年名声毁于一旦。杨家世代忠魂,因你蒙羞受辱,你可心安?杨国师毕生心血毁在你手里,你可得意?”
“殿下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杨玉文抱着手臂,踱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人活一世,不就图个痛快吗?”
杨玉文绕到了柳章面前,道:“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狗屁不值的鬼话。”
“驱魔司失去民心,再失圣心。”
柳章在杨玉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里,端起茶杯喝了半口,道:“死路一条。”
杨玉文大笑,眼神中凶光毕露,得意自负,道:“只要天下妖魔未除,只要我这把刀还利,就不会失去圣心。圣心在,驱魔司就在。”他把手搭在柳章肩头,为他掸去尘灰,“我的死活就不牢楚王殿下操心了。”
杨国师当年看重柳章,有意培养他做关门弟子。杨玉文嫉恨在心,无法理解,杨家用血肉拼来的荣耀和地位,竟然要在这代拱手让人。
杨玉文把柳章视作竞争对手。
事实上,柳章作为边缘王爷,是不可能接手驱魔司的。那相当于赋予他造反的筹码。皇帝不可能容忍,杨国师也不至于失了智。
然而杨玉文被嫉妒蒙蔽双眼,对柳章异常仇视,恨得牙根痒痒。这里头有个重要因素,也是造成误解的关键。那就是柳章用了假身份,没人知道他姓柳。杨玉文根本想不到那头去。柳章待了半年后一走了之。杨玉文追查他的下落,发现自己的对手竟然根本不存在。
杨玉文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亲爹摆了一道。
他们都知道柳章不可能继承驱魔司。
只有杨玉文在柳章惊人的天赋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对柳章的仇视,针锋相对以及嫉恨,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
杨玉文并不想浪费时间,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杨国师半截入土,杨玉文大权在握。他想要得到的,全部得到了。柳章还是那个柳章。两人之间似乎不存在什么阻碍,可以坐下来促膝长谈。杨玉文回到原位坐下,给他续了一杯茶。
“今日殿下有求于我,怎么不说点好听的。”
杨玉文轻描淡写拉回正题。他知道柳章今日的来意。
话说开了,何必兜圈子。
柳章开门见山,放下话:“舞姬不是江落杀的。”
杨玉文道:“这可难说,殿下确定自己的好徒弟那么听话吗。”
柳章道:“没有证据表明她杀了人。”
杨玉文道:“是啊,她住在楚王府,有你护着,驱魔司未必能把她关进牢里严刑拷打。可太子有言在先,我怎能不尽心尽力。那可是未来的陛下。换阵之期在即,你我身负皇命,也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我如今左右为难,还请楚王殿下指条明路。”
他把话说得极其圆润漂亮,给足了柳章颜面。
杨玉文是个反复无常之人。
态度放得这么低,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另有所图。
柳章四两拨千斤,把话推了回去,“我会查出真凶,让大家交差。”
“真相大白固然是好。”
杨玉文舔了舔后槽牙,嘶声道:“可这事吧,我仔细琢磨了。以前我废弃我爹定下的章程,有一条是不得豢养妖物。要是养了,失控了,就得带颈环。你徒弟手上戴的那副辟邪珠并不完全管用,她失控谁来负责呢?”
柳章望向杨玉文,定然道:“她不会失控。”
杨玉文道:“那向云台是怎么死的?”
柳章目光遽然一僵。
杨玉文轻飘飘抛出个炸雷。
“御史中丞天天上书骂老子,他儿子死了,还指望老子帮他破案。你说他是不是精神分裂了。向云台那种吃喝嫖赌的烂玩意,不值得浪费资源给他翻案。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又让人把他被啃得那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找出来了。你猜怎么着?”
杨玉文不胜唏嘘,啧啧道:“他的骨头缝里全是孵化的虫卵。”
柳章眼底情绪变幻莫测。
他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收紧。
向云台之死,必然败露。偏偏败这节骨眼上。
杨玉文咬着牙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很少看柳章吃瘪,装出圣人之姿,实则包藏私心。他竟然包庇徒弟,昧下一桩人命案。他也不像秦愫认为的那么清白正直嘛。这个发现让杨玉文倍感惊喜。原来柳章也是个凡人,有软肋私心,如果他的底线为江落降低过一次,就能无数次降低。
“你我都杀过上万只妖,对妖气异常敏感,哪怕一丝一毫的残余。你觉得我闻不出那是谁的味道吗?你的小徒弟,很嚣张啊。”
“向御史在家哭了几个月的丧,你说我给他送去这么个好消息。他那堆骂人折子,会不会把我的名字换成你的名字。以御史台嘴臭的程度。你的清白名声,全毁在这个徒弟上了。”
“你想怎么样?”柳章打断杨玉文的冷嘲热讽。
“我不想怎么样,”杨玉文摊开手,道:“向云台死不死关我屁事。”
杨玉文掏出一只黑色颈圈,撂在地上,道:“从今天开始,那条废弃法令重新执行,所有低阶妖兽都必须带上狗链子,生死我定。”
柳章目光隐忍,此刻终于泄出怒意,道:“杨玉文,你别欺人太甚。”
“她不戴就你戴。”
杨玉文笑得招摇:“随你。我都行。”
第62章 颈环“师父,我只是太生气了。”……
柳章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
杨玉文坐在原地,看着他留下的那杯茶。
赵志雄洞悉二人之间宿怨,知道杨玉文想要整垮柳章,问道:“大人。这正是让他身败名裂的好机会,您为什么要放过他?”
杨玉文将茶杯中的水泼了,道:“时机还不成熟。”
赵志雄道:“他徒弟杀了向云台,意图谋害东宫,治楚王府一个谋逆罪绰绰有余。”
“你想得太简单了。”
杨玉文反驳了赵志雄的观点,道:“向云台算个什么东西,谁会在意。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舞姬是江落杀的。谋害东宫更是无稽之谈。太子未必会信。这些罪证都有活动的余地。”
赵志雄饱含深意暗示道:“我们可以把证据链做完整。”
杨玉文看得更深一层,“陛下重用柳章,监管换阵。就算我将全部杀人证据呈上去,也会被视为政敌内斗。可信度在陛下那里要大打折扣,闹大了,顶多治柳章一个失于管教的罪名,所有事都跟他无关,他大可壮士断腕,让江落负罪领死。江落死了,也伤不到柳章的根本。”
说来说去,柳章还是那么无懈可击。
赵志雄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杨玉文道:“等着看吧。我有预感,柳章管不住那条狗。江落迟早会搞出一个连柳章也兜不住的大雷,给楚王府带来灭顶之灾。”
赵志雄思考良久,道:“属下明白了。”
“而且……”
“而且什么?”
“如果舞姬不是江落杀的,那就意味着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人手法特别干净,一丝痕迹也没留下,我们现在都没找到凶器。凶手不在意太子,有意嫁祸柳章,还正好将将把柄送到了我们手里,自己却藏在幕后,滴水不漏。”
杨玉文捉住空气里一粒浮沉,眸光收敛,“这个人让我很不舒服。”
驱魔司有令,长安城内,凡豢养妖兽者,皆需佩戴颈环。大街小巷张贴告示,驱魔司鹰犬挨家挨户发放特制颈环。
杨玉文重新启用当年禁令,宣告了一个重大信号。那就是妖兽管控的口子即将收紧,警告犯事的,没犯事的,从今往后夹起尾巴做人。
曾经包容并序的长安从此恢复保守风气。杨玉文借以换阵的借口,加上东宫出事,连上了两道折子,在皇城安危上下文章,句句切中要害。引起了皇帝的戒心。
皇帝认可他的观点。
禁令即日下达,众望哗然。
长安低阶妖兽众多,富贵人家当做猫狗养。
秦楼楚馆也养了一批供人娱乐的妖兽。这是笔庞大的生意,牵涉甚广。杨玉文要让所有人戴上狗链子,为他所控,不得不说有点疯狂。那玩意勒在脖子上,见血封喉。指不定哪天杨玉文按错了按钮,所有妖兽的脖子都被他拧断。
没人愿意引颈受戮。
只是皇帝准奏,木已成舟,此事不可转圜。哪怕怨声载道也必须执行下去。杨玉文热衷于打破规矩,当他要立规矩的时候,瞬间用力过猛,得罪了一大票人,引起腥风血雨。
杨玉文对此习以为常。
黑色颈环静静躺在竹屋的书桌上。
江落打量这个小玩意。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指尖尚未触及,已觉呼吸困难。
不敢想象戴在脖子上会是什么感觉。光是一个辟邪珠,已经让她肝肠寸断、无法忍受了。她至今都在想办法摆脱辟邪珠。结果又来一个枷锁。
告示从楚王府外飘进来,被江落捡到。她看见上头公布的禁令,写的是妖兽,她从未把自己归类于妖兽之中,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潇洒的大王。妖兽戴颈环,关她什么事呢。她不在乎,紧接着便在竹屋内看到了颈环,顿时意识到那是给自己准备的。
王府只有她是妖精。
江落跟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我不要这个,”江落气躁胸闷,踢了一脚桌腿,“我不戴。”
“禁令已经下来了。”
柳章预料到她必定大发脾气,有辟邪珠的教训在先,她不会上第二次当。
江落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给自己叫屈:“我干嘛要戴。我又没有杀人。”
如果人间的规矩是做了事情必须收到惩罚,可以理解。可她每天循规蹈矩,跟随师父修炼,一点坏事都没干。她现在可是个令行禁止的好徒弟。凭什么惩罚她。她思来想去,不能接受,越想越生气,“我做错什么了?”
柳章道:“你没犯错。”
江落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同柳章对峙:“那凭什么让我戴?”
柳章一味教她修行正道,适应人族法则。可人族法则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责难。杨玉文的禁令对于绝大多数妖兽都是一场无妄之灾。可事情就是发生了。世道并不公平。柳章很难跟江落解释清楚,他明白她的无辜和憋屈。
“有一些规则,是我们必须去适应的。”
柳章心里满是无奈。
江落抓着颈环,愤怒地摔在地上,道:“我不!”
柳章压制她就算了,杨玉文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这么做。江落手腕上辟邪珠涌现红光,她又起了杀心。
上回她还跟柳章炫耀,说她现在越来越像神仙了,辟邪珠只亮个三五回。以前每天要亮个四五十回。柳章不知道这有好得意的,但还是奖励了她一块银子,让她出去买好吃好玩的,以资鼓励。毕竟江落以前是个走路踢到柜子,都会柜子起杀心的人。
做到这种程度非常不容易。
江落拿到钱立即花个精光,谁也不知道她把钱花哪去了。反正她是挺喜欢钱的,会找柳章软磨硬泡磨磨唧唧涨零花钱……在这个正向的引领下,或许用不了多久,江落就能彻底摘掉辟邪珠。柳章也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还她自由。
她生来自由。
没有人能夺走一个人的自由。
颈环的出现中断既定安排,打破了他的计划。
江落从幻梦中惊醒,意识到她本质上是妖兽。她和他们是不同的。
“你都是骗我的!”
江落不愿意戴上颈环,做一个囚徒。她怒不可遏,气得把桌上的书全部推翻。辟邪珠烫得厉害,光芒闪烁,让她肚子绞痛。
江落疼得额头冒冷汗。
柳章提醒她:“坐下来,不要动怒。”
江落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单手扶着桌子腿。
柳章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又气又急的模样,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顽童。把书桌搞得一团糟。激得杀心四起,又被辟邪珠制服。闹来闹去受苦的还是自己。柳章蹲下来扶着江落的肩膀,握住她的脉,助她运气调息,抚平她躁动情绪。
柳章温声道:“想去杀谁?”
江落恶狠狠道:“我去杀了杨玉文。”
柳章将她凌乱额发别到耳后,道:“你杀不掉他。平心静气,不然会越来越痛。”
江落破罐子破摔,道:“痛死我算了,反正你不在乎。”
柳章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椅子上,让她好好坐着。江落一肚子火气加怨气,还没发泄干净呢,就看见柳章弯腰捡起了颈环。她顿时炸了毛,以为柳章要来硬的。
“你要做什么?”江落有点发毛。
柳章默不作声,看着巴掌大小的颈环,若有所思。
江落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他,道:“我,我死也不戴,你别逼我……”
柳章瞥了她一眼,“我逼你你怎么样?”
江落放狠话:“我上吊给你看。”
柳章闻言扯了扯嘴角。
江落难以置信,他是笑了,又好像没笑。
她气成这样柳章居然在那笑。他简直丧尽天良泯灭人性,有他这么黑心的师父吗?江落万念俱灰,悲愤交加。情急之下,她把心一横,咬牙切齿,打算跟柳章决一
死战。既然他如此绝情,那么也别怪她不客气了。江落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情,攥紧了拳头。
柳章却做了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让颈环接触自己的脖子。黑色布条似有灵性,缠了上去,像条活蛇。江落呆呆望着这一幕,始料未及。颈环戴好的瞬间。柳章扭了扭脖子,似乎也有点不舒服。但很快适应。他皮肤白腻,脖颈细长,与黑色颈环形成鲜明反差。
柳章不喜欢佩戴饰品,穿单色衣裳,整个人看起来浑然一体。颈环的存在,强调了什么,让人一眼就会看到他的脖子。
“你做什么?”江落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他会自己戴上。
“你不戴,由师父来戴。”
柳章捡起被她推倒的书籍,一本一本,分门别类。
江落不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委顿困惑。
柳章道:“你没做错,不需要接受惩罚。”
柳章弓下腰,俯拾乱书,为她收拾残局。每本书都回到从前的位置上。他脖颈上戴着肮脏的颈环,却安之若素,行动如常。他一字一句清晰道:“师父教你公道,正义,和良心。你只需要相信,这些是对的。余下的不公、不正和不良之心,都由师父来承担。”
江落手腕上的光芒渐渐熄灭。
她木讷地从椅子上走下来,走到柳章面前,望着他发怔。
“可是,”江落歪过头,像只困惑的小狗,“师父也没做错什么啊。”
“此事无关对错,这是师父的责任。”
“什么责任?”
“你曾说你面临天道诅咒,觉得自己很倒霉,就像头顶乌云,大雨只淋你一个人。故而惶惶不可终日。如今不必害怕了,师父会给你撑伞。”
柳章放下书本,回过头,与江落对视。
他目光似有千钧之重又好像空无一物,穿透了江落的灵魂。
江落只是站在那里。
柳章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给你撑伞就是师父的责任。”
江落听不懂深奥的大道理,所以柳章选了很简单的比喻,方便她理解。这个比喻通俗易懂。
江落眼巴巴盯着柳章,“那师父淋湿了怎么办?”
柳章轻声道:“师父不怕下雨。”
江落心念一颤。
她喉头哽咽,有好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柳章想要传达的东西进入她的心田,让干枯的树根拥有了感知,密密麻麻,萌发。让她心痒难耐。她顿悟了什么。
原来柳章没想逼她戴上颈环,他决定自己戴上。江落错怪他了。她心下愧疚,又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那点火气被冲得烟消云散。她后悔自己发脾气,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江落过意不去,灰溜溜低下脑袋,垂下手,把书捡起来。
“我来吧。”
柳章接过她手中书卷,心平气和,道:“省得你越弄越乱。”
江落忽然委屈得不得了,难为情道:“师父,我只是太生气了。”
柳章道:“我知道。”
江落道:“杨玉文为什么这么坏。”
柳章道:“他是个疯子,无需理会。”
疯子下达禁令,大家都还得听命于他。
听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江落不想戴颈环,现在也不用戴了。她本该松了一口气,可望着柳章的脖子,颈环像条小蛇一样,缠绕着他。格外突兀显眼。江落又难受了起来,柳章怎么能戴着这种东西。干干净净的人,都脏了。江落拉着他手臂,道:“算了师父,你也别戴。”
“那谁戴?”柳章反问。
“我们都不戴。扔掉它。”
江落看着这脏东西就心烦,窝火,憋气。
柳章已经接受了它的存在,道:“扔不掉的。”
江落道:“我给你取下来。”
说着,她直接上手,抓住了颈环。
柳章撑住书桌,才没被她拽倒,猝不及防。“你要勒死师父吗?”
江落踮起脚尖,两手并用,用力撕扯。这布条不知道什么材质,根本扯不断。她找来剪刀剪,也剪不出缺口来。掀了灯罩,打算用火烧。柳章把蜡烛按了下去,免得自己头发被这个小混蛋烧了,劝她放弃。
“不要折腾了。”
江落一意孤行,百般尝试不能突破,情急之下,竟然上嘴咬。她的动作突如其来,柳章防不胜防。当江落凑上去,柔软嘴唇与锋利牙齿从他脖子上擦过,留下温热气息,和一点口水。柳章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他立马把江落薅下来,按到桌子上,道:“驱魔司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事情的兴致完全不一样了。戴在她脖子上,那是禁锢和束缚。戴在柳章脖子上,就像杨玉文在柳章身上打了个标记一样。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让江落十分不爽。难受程度堪比不亚于一条狗跑到她家里来撒尿。她连拍死杨玉文的心都有了。
江落看着他难受死了,无法容忍,道:“你戴着这个不难受吗?”
柳章搪塞道:“还好。”
江落道:“我不信。”
柳章道:“……”
第63章 凶器柳章对于他们俩一向是因材施教。……
驱魔司下达禁令。
长安风声鹤唳,谣言四起。
傅溶以关心太子安危为由,留在东宫值夜。
傅溶武艺高强,又精于道门术法。与太子是表兄弟,自幼相识。他与太子同吃同住,最大程度上避免意外发生。太子感念他的深情厚谊,阖宫上下莫不称道,连久病缠绵的皇后也夸傅溶是个好孩子,命宫人送去参汤,太子一碗,傅溶一碗。
傅溶表现得宠辱不惊。
案发地点的尸体已经被收走,血迹都打水冲洗干净了。墙上留有一抹粉色残痕,提醒着过路人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案。据说是擦不掉,东宫司马提议把墙敲掉重建,但御林军认为命案未结,现场需保存完好。东宫只好把这道门封禁,从别的门出入。
发生这件事后,太子吓得做了几宿噩梦,夜不能眠。
太子不敢声张,怕传到父皇耳朵里,又要骂他懦弱胆小。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被死尸吓成这幅鬼样子,传出去岂不沦为笑柄。当朝皇帝驭下极有手段,刚柔并济,唯独对太子是个严父形象,处处要求高。而皇后又极为严肃,不苟言笑。
严父严母的双重压迫下,太子逐渐养成一副仁厚温吞性子,往好听了说是宽仁,往坏了说就是窝囊。窝囊太子十分羡慕傅溶敢跟亲爹在大街上对骂,骂不赢还有太后撑腰。
太子与傅溶促膝长谈,大倒苦水。傅溶连连开导劝解。
难得遇到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两表兄弟联络感情,打开了话匣子。傅溶问了一个深埋于心的谜题,“太子殿下,你明知道小舅舅不近女色,为何要送舞姬给他呢?”
太子长叹一声,道:“孤知道九皇叔喜欢清净。所以送他去嘉月堂休息,没有安排人。”
傅溶始料未及,道:“所以舞姬不是你安排的?”
太子道:“是秦牧一个劲说九皇叔孤枕难眠,要塞个人。孤便准了。”
秦牧,秦家四公子,也就是秦愫的四弟弟。
傅溶记得这人跟向云台交好,狐朋狗友,经常出入烟花之地,不是什么好鸟。秦愫常年待在宫里,也管不住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弟弟。
“秦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太子迟疑了片刻,道:“孤也不知道。”
当年柳章拒婚,害得秦愫蒙羞受辱,秦牧为姐姐打抱不平,扬言要去弄死柳章。后来被秦愫训斥了一顿,消停下来。此事不了了之。难不成这个秦牧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向太子提议,往柳章那塞女人。
这也说不通啊。傅溶摸着下巴琢磨起来。
秦牧恨柳章,应该诅咒他断子绝孙才对。
塞女人算什么报复?傅溶又大胆揣测,万一那个舞姬是刺客呢。兴许秦牧是打算刺杀柳章。这个设想也很难站住脚。纵使秦牧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宫里制造命案刺杀王爷,这和造反有什么
区别。他怎么敢呢……
而且问题的关键是,舞姬为什么会死在东宫门口。
秦牧身为太子的座上宾,为何要忤逆太子,在东宫外头动手。
种种疑问摆在那里。
傅溶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现场看看,寻找点线索。把太子哄睡着之后,他翻窗而出,跳下宫墙,趁夜深人静,将案发现场仔细勘验。他站在死者最后躺下的位置上,四处张望。他发现了一棵百年大树。
死者生前是面对这棵树的。
傅溶踩着屋檐瓦片飞出去,跃上树梢。
大树粗壮,可供两人环抱。傅溶就着月光仔细观察树身,在树干上找到了蛛丝马迹。在两丈多高的树干上,他摸到两条创口,划痕由浅入深的方向刚好朝着死者倒下的地方。
凶器切断死者后,以极快的速度,射中树干,没入树芯。因为创面极薄极细,外表几乎看不出来。御林军根本没想到凶器会飞那么远,横跨了十几座宫殿。杀手内力深厚,不容小觑。傅溶小心翼翼挖出位于树木创口深处的凶器,非常薄。
凶器竟然是一片枫叶。
“宫里没有种枫树,枫叶是外头来的。”
“叶子带血,江落对气味很敏感,我让她闻过,她确定是舞姬身上的血。”
“所以可以判断,这就是凶器。”
傅溶用帕子托着两片枫叶,捧向柳章。
柳章握住叶柄,端详片刻,上头隐约可见血丝。
“这是你待在宫里查出来的吗?”
“是,”傅溶解释道:“我把宫里比墙高的树全检查了一遍,只找到这两片。”
“你做得很好。”柳章点了点头。
这次傅溶的表现,超过了他的预料。连驱魔司和御林军都没找到的东西,被他找到了。
傅溶傻眼,看着柳章,有些难以置信:“舅舅这是在夸我?”
柳章没理解他反应这么大,“我不能夸你吗。”
傅溶热泪盈眶,道:“舅舅终于夸我了。”
柳章道:“……”
这些年来,柳章对傅溶的夸赞屈指可数。
傅溶天赋异禀,做得再好都是应该的。他的目标不仅止步于此,怎能因小小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但江落不一样,她特别需要正向引导和鼓励。
因为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什么事,却没有得到奖励时,她就会立即泄气,恼羞成怒,然后放弃。所以柳章总是会给她点甜头。有时候柳章忘了夸她,她就要特意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等着。柳章没夸两句,她就不走。
渐渐的,柳章养成了一点不走心随口夸人的习惯。江落是听不出好赖话的,她很满足,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一个猴有一个猴的栓法。
柳章对于他们俩一向是因材施教。
“做得好,是应该夸的。”柳章看傅溶这德性,有点想把夸奖收回去。
柳章岔开话头,问道:“太子那边怎么样?”
傅溶迅速平复了情绪,道:“整宿做噩梦,太医开了方子,估计喝几天就没事了。”说到太子,他不得不提起舞姬之事,“太子提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柳章道:“什么事?”
傅溶道:“太子说,那个舞姬是秦牧怂恿他送给您的。”
柳章听了秦牧这个名字,也有点出乎意料。
傅溶相信他也跟自己一样,觉得哪里古怪,道:“这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揣测。”
柳章倒没有往下多说什么,道:“你去查查这两片枫叶。”
这两片叶子是新鲜的,而且很红,应该是在长安附近采摘的。如今才是中秋,大多枫树的叶子要到十月才红。如果山里有棵枫树提前红了,会很突兀。傅溶道:“我是打算从这下手,追查真凶。可换阵的事情还没弄完,舅舅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
柳章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你专心查案,这边的事不用你操心。”
傅溶道:“好。”
二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傅溶待在宫里,既要应付太子,又要查案。劳苦功高,几宿没睡觉。柳章看他有些精神不济。让他回房休息。傅溶说自己不累,还能坚持。柳章道:“吃点东西。”
傅溶摇了摇头,道:“我不饿。”
柳章随口道:“陈叔刚送了夜宵,你吃吧。”
傅溶听了柳章的劝告,把那碗燕窝喝掉。有燕窝垫肚子,他感觉自己好了很多。虽然待在宫里,但外头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他回来后看到柳章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颈环的存在,他心里知道,肯定是为江落戴的。
江落待在自己院子里,捣鼓蚂蚁,据说她知道一种蚁酸,具有强大腐蚀性,能溶解玄铁。她打算搜集蚁酸,毁掉驱魔司的颈环。她搞了几袋子冰糖,养蚂蚁养得不亦乐乎。傅溶回来了都没功夫搭理。此事让人如鲠在喉,难以接受。
她非得弄掉这玩意不可。
柳章听说这事,没放在心上,随她折腾。傅溶的想法和江落是一致的,他们认为杨玉文很卑鄙。为了话本子的事,有意羞辱柳章。
柳章总是自己承受一切,面对风雨。哪怕受伤,也从不被人发现。他出现在人前一定是好好的。风轻云淡,情绪稳定。旁人只会觉得他强大到无坚不摧,这让傅溶心里头很不是滋味,道:“舅舅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你分担。”
柳章对此浑不在意,他戴上,没什么紧要。让江落戴,江落可能会发疯失控。两害取其轻。柳章也是在权衡利弊,道:“分担什么,你要去拆了驱魔司吗?”
傅溶满脸写着慷慨就义,上刀山下火海,道:“只要舅舅吩咐,我会去的。”
柳章鼻子里哼了声,没接话。或许是嘲讽他,不自量力,又或许觉得他可笑。傅溶沉默了许久,道:“舅舅相不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超过杨玉文。”
柳章道:“何必自甘堕落跟他比。”
傅溶道:“……”
原来舅舅连杨玉文也看不起。
傅溶道:“舅舅不能戴着颈环,杨玉文必须摘下来,我让人弹劾他。”
柳章道:“弹劾他的折子能堆成一座山。”
少年心性,爱给人打抱不平,认死理。
“难道就这么算了?”
“傅溶,这是小事,”柳章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这怎么会是小事,他在侮辱舅舅。”傅溶袖中攥紧了拳头。
傅溶是柳章手把手教大的。
鲜衣怒马少年郎,天之骄子。有王府庇佑,太后宠爱,侯府做靠山,他的出身决定他站在太阳下,光芒万丈。只要他不卷入血雨腥风的斗争里,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跑不掉的。他可以永远保持赤子真心,柳章也曾犹豫过,教他修行是否会使他误入歧途。
终有一天,他会看见外面天地,比想象中更加黑暗。
那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面对傅溶悲愤的目光,柳章想了想,告诉他:“当你看见一座山,无法忍受他庞大的阴影时,需知他并不是忽然出现在那里的。”
第64章 烦人精柳章有时候真想找个笼子把她关……
江落用水和泥巴,挨着墙角搭了一个小小的土窑。她专心致志,干了好几天。土窑才初步成型。远看着像个坟包,走近看,才能看到坟包上头蚂蚁穿梭的沟壑。
傅溶弯腰站在江落的后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土窑拥有上下两层结构,保湿保温。内部细丝勾连穿凿,密密麻麻仿佛丝瓜络,上千只蚂蚁沿着通道来回穿梭,井然有序。
“你真的会盖房子啊?”傅溶叹为观止,有点不可思议。江落曾说,她破壳后,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家,所以盖了个房子。还以为她是随便弄点大叶子裹着。没想到她是认真的,给蚂蚁盖得窝都如此精细。
“那是当然,”江落搅和罐子里的泥浆,满手泥巴,“我会的可多了。”
“你跟谁学的?”
“老树藤。一个活了上万岁的老妖,他什么都会。”
江落握着小刷子,给土窑外层刷一层泥浆,继续加固。
她脸蛋上脏兮兮的全是泥。
傅溶掏出帕子,蹲下来,给她擦一擦。
“看你弄得这么脏。”
江落下意识低头蹭了蹭肩膀,把下巴蹭干净,衣裳又黑了一块。
傅溶握住她脸颊,不许她动,笑道:“别乱蹭,我来给你擦。”
江落乖巧地蹲在那。
傅溶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为她擦去泥点。
江落望着傅溶认真的模样,起了作恶心思。她趁他没防备,手中刷子蘸泥浆,在他脸上刷了一下。傅溶猝不及防,他是个爱干净的,三岁起就不玩泥巴了。江落又在他另外一张脸上刷了个对称,刚好成个大花猫。
傅溶捉住她胆大包天的手,“好哇,偷袭我。”
“就偷袭你。”
江落反身从他臂弯下钻过,顺带抓起泥团,砸向他的脑袋。傅溶偏头,再回身。江落已经跑出五步开外。她用刷子指着傅溶的鼻子,道:“谁让你不讲义气,把我扔下不管。”
傅溶擦了把不成样子的脸,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有。我以为秦姑娘带你见完各宫娘娘,还会回寿康宫。”这样晚上宫宴他们还能坐在一起。
谁知道秦愫独自回来,说时辰晚了,把人送回楚王殿下那儿。
傅溶想着,江落跟柳章一块儿,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再加上宫宴即将开始,他不便在来回跑找人。两边就此分开。宫宴上唯一的交流,就是江落冲他翻了个白眼。傅溶百口莫辩,被泥巴砸了,也觉得委屈。
“你和舅舅一起,不也吃得很开心吗。”
“我哪里开心了?”
“下次宫宴,”傅溶连忙举手发誓,“我一定跟你们坐一起。”
江落再也不想去参加宫宴了。
先前没见识,想看看热闹,参加之后才发现无聊得很。
她吃了一堆干干巴巴的点心,受了一肚子气。柳章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她穿着厚重的衣裳坐在那当木桩,看人跟柳章喝酒,看昭阳公主同傅溶拉拉扯扯。
江落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盯着傅溶,后知后觉,“对了,你和昭阳公主是什么关系?”
傅溶还以为她看出了端倪:“她是我表妹。”
江落道:“表兄妹能成婚吗?”
她问得如此直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倒把傅溶给问住了。他既不能睁眼说瞎话,也不能造成误会。傅溶大脑飞快运转,寻找合适解释,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昭阳……”
江落一听那还得了,打断他:“你们不许成婚。”
傅溶急了,立即道:“我和她当然不会成婚,我又不喜欢她。”
江落道:“那就好。”
她点点头,得到了肯定答复后,顿时放心。转身回到土窑前,继续刷泥浆。
傅溶还在等着她的后文。结果就没了。傅溶走到她后头,犹豫良久,小心翼翼道:“那就好,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觉得我不该跟昭阳在一起吗?”
江落随口道:“你们当然不能在一起。”
傅溶屏住了呼吸,问:“为什么?”
江落道:“因为你是我的。”
傅溶心跳得很厉害,打鼓一样。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不太确定,试探问:“我是你的什么?”
江落刷完最后一层,大功告成,她拍了拍手,道:“你和师父都是我的,不能被任何人拿走。”
傅溶错愕地看着她,有点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江落说的是,他和柳章。他们都属于她?哦,傅溶垂下了目光,一阵失落,原来他会错意了。江落只是觉得,自己的东西不能被别人占有,是这个意思。
他和柳章,在江落眼里,和她的所有物一样。
傅溶的心情大起大落。
他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勉强笑了下,道:“我明白了。”
江落注意到他泄气神情,“你怎么了?”
傅溶道:“我没事。”
他故作轻松,状似无意岔开话头,“你搭这个蚂蚁窝干什么啊?”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江落道:“我要收集蚁酸,去腐蚀颈环。”
“哦,你是说了。”
傅溶没话找话,越发尴尬,“这东西有用吗?”
江落把手深入土窑,取出个两指宽的小杯。里头盛装着淡褐色液体,仅薄薄一层,量很少,需要时间继续收集。她晃了晃,液体流动如油,速度缓慢。
“不知道,试试看。”
“驱魔司的东西,都有法力加持,没那么容易摧毁。”
“那应该怎么办?”江落问。她其实也没有方向,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舅舅的意思是,我先去调查杀害舞姬的凶手,把这件事先放一放。”
柳章认为,办事先分轻重缓急。颈环戴在脖子上,虽然难受,但摘下它,不是那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颈环的伤害程度跟赋予它力量的主人有关。杨玉文打不过柳章,颈环束缚力量有限。
傅溶甚至怀疑,颈环根本困不住柳章,如果柳章想摘下,完全可以通过暴力手段强行拆解。他自愿戴着,不单是为江落,更是表明自己有意同杨玉文缓和关系,让杨玉文别再内斗,顾全大局。
毕竟换阵才是头一件紧要大事。
刚才柳章跟傅溶说了那段话,傅溶出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太浅了。柳章自有打算,根本没有在意屈辱不屈辱这点小事。君子海纳百川能屈能伸,为一个颈环怄气,恼羞成怒,跟杨玉文去决一死战,毫无意义。
人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傅溶领会到柳章的良苦用心,心下暗服。还是舅舅思虑周全。傅溶想通后,亦不再纠结此事,把注意力放到两片枫叶上,尽快查明真凶,还死者公道,让太子安心。
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怎么能放一放,”江落脸皱得像苦瓜,“我看不得那个脏东西。”
“那就别看吧,舅舅自有打算。”
傅溶很难跟江落解释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江落把小杯放回原位,固执己见,道:“我一定要弄掉。”
傅溶道:“那你慢慢捣鼓。我要出门几天,你在家好好的。”
江落道:“你要去哪?”
傅溶道:“查案,东宫死了个人,这事必须查清楚。”
不然杨玉文肯定会给江落扣帽子,让她背黑锅。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查的。”
江落对舞姬之死毫无反应,漠然道:“天底下每天都要死好多人。”
对傅溶来说,那毕竟是条无辜的人命,“不一样。这个人本不该死。”
江落想了想,如果人要分为该死和不该死两部分。那么杨玉文应该第一个去死,然后就是秦愫。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讨厌这两个人了。
“你去查吧,”江落摆摆手,不耐烦道:“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行,我走了。”
傅溶把脸洗干净,收拾行李,离开楚王府。
江落搭好蚂蚁窝,等了好些天。小杯中的淡褐色液体终于接满半杯。她端着来之不易的成品,满心期待,来找柳章。柳章又回到之前研究阵法图纸的忙碌生活中,日夜颠倒,不眠不休。为换阵之事劳心劳神。江落来时,赤练比划噤声手势。
“嘘,殿下才刚睡着。”
江落闭上嘴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大步跨越满地图纸,来到柳章身后。
柳章坐在椅子上睡觉,身上盖了一片披风。江落放下小杯。她用石片蘸了点杯中蚁酸,决定试一下成效。颈环被头发挡住了。她小心翼翼,捞起柳章的头发,放到他胸前,让整片玉白色后颈暴露出来。
柳章的后颈上竟然有颗小小的红痣。
江落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以为柳章这个人是浑然天成,毫无瑕疵的。他竟然长了痣。只有这一颗吗?他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长呢?江落转念一想。这个念头真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柳章长不长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来处理颈环的。
江落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握紧了石片,再次尝试。没有头发的阻碍,她轻而易举接触到颈环。褐色液体附着上去,颈环竟然毫发无损,跟傅溶所说的一模一样,根本没用。连铁器都能融化的蚁酸竟然对驱魔司的东西起不到一点伤害。
这个结果让江落大失所望。
褐色液滴附着在颈环表面,不沾不染,渗也没渗进去,就挂在上面。江落沉浸在失败的难过之中。那一滴液体挂不住,竟然颤颤巍巍,掉在柳章后颈,刚好砸中那颗红色小痣。只见一小缕青烟钻出,蚁酸腐蚀肌肤。柳章被硬生生烫醒过来,发出疼痛的抽气。
江落大惊失色,赶忙用袖子擦掉。千辛万苦收集出来的蚁酸 ,没能干掉颈环,反倒阴差阳错弄伤了柳章。“师父,你没事吧?”
柳章捂着自己的烫伤部位。
他有点茫然,回头望向江落,目带疑惑。
江落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
江落赶紧放下石片,慌忙掰开他手指,检查伤口。蚁酸腐蚀痕迹分外明显。幸好只有一滴,后果不是很严重。
柳章看了看江落,又看了看旁边的杯子,问道:“你在搞什么名堂?”
“对不起,师父,”江落双手合十:“我不是故意的。”
“谁让你乱弄。”
他语气带着责备,尾音上扬,是准备骂人的前奏。
江落立即有所反应,打断施法,“师父你很疼吗?我给你吹吹。”
她低头,对着伤处,小口吹下了几下。一边吹一边歪过脑袋偷看柳章的脸色。柳章抬手掐住眉心,一脸烦躁。睡觉睡到一半被烫醒,任谁心情都不可能美好。疼倒是有限,柳章不至于为此暴跳如雷。但江落总是想一出是一出,闯祸次数多了,特别招人烦。
柳章有时候真想找个笼子把她关起来。
江落知道自个做错了,既是吹气,又是用手掌给柳章扇风,还去找药来涂。江落掏了一块药膏,往他脖子上抹匀。期间伴随着无数句关心讨好,师父长师父短。没给柳章开口的机会。她一顿操作猛虎,认错态度良好,就差给柳章跪下磕头认罪了。
她如此虔诚想要弥补过错,让柳章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仔细计较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被烫了一下而已。为此生气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柳章心里无声叹息,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烦人精徒弟。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柳章道:“没事了,小伤而已,不用涂那么多药。”
江落道:“师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解开颈环。”
柳章无奈道:“我知道,下次我睡觉的时候,不要进来。”
江落口头上答应,道:“好的。”
柳章闭上眼,示意她赶紧滚蛋,道:“你出去吧。”
江落卑躬屈膝道:“好的。”
第65章 异类“老板说了,不卖给妖精。”……
“小姐,有人送来两个花灯。”
丫鬟推开门,手里提着竹编花灯。
这花灯不怎么对称,编它们的人是个生手。丫鬟说一个姑娘送来的,放下东西就跑了,说送给小姐。江落一听,猜是雪柔。之前本来说把中秋花灯包给她做的,结果孙贵变成了残废,雪柔一个人做,估计很艰难。
看着花灯江落又有点心软。
雪柔不敢见江落,肯定是因为孙贵还没死。她还守着那个残废男人过日子呢。活该,咎由自取。让她去吃苦头,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江落为此事跟傅溶打了赌。
江落不信自己会输,道:“收起来,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丫鬟道:“是,小姐。”
江落忙活数日,培养的蚁穴没有起到用处。她从厨房要来一些稻草,盖住土窑,免得打秋霜冻死。她将蚂蚁视作同伴。
这一批是她亲自养大的,那么将来回南荒,也得带走。一码归一码。
毁掉颈环不是易事。
江落一计不成,还有另一计。她决定去出门寻找灵感,到法器铺子里逛逛,看有没有破解之法。既然颈环本身是一种人造的法器,那么破解它的,可能是另外一种法器。法器铺子老板看见来客,先打量脖子,见她没有颈环,才展开笑脸热情招待。
听闻江落是来买破解颈环的法器,老板又迅速拉下脸,摆手赶客,说没有没有。老板的态度从天到地,上演翻脸比翻书还快。
江落问了好几家。他们反应如出一辙,都对破解颈环这四个字很排斥,讳莫如深。
打听之后,才知道,驱魔司禁令下达。有些妖兽无法忍受颈环束缚,私下寻求法器破解。有点老板为了挣钱,答应下来。结果破解过程中引起驱魔司警觉,连人带铺子被一锅端掉。大家都是小本买卖,为一点蝇头小利赔上满副身家,得不偿失。
谁敢公然对抗驱魔司禁令呢?
没有老板敢跟杨玉文作对。这阵子风声鹤唳,他们连妖兽的生意都不做了。遇到戴颈环的,便轰出去,避之如凶。
江落从法器铺子里退出来。
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但凡出现一个人戴颈环的,大家总是看他们。
妖兽炼化人形,只要不露出尾巴,外表看不出来端倪。现在戴了颈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妖了。他们一旦出现,就会吸引目光。
江落看到了好几个。他们行色匆匆,弓腰驼背,用纱巾裹着脸和脖子。肢体动作保守而敏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似乎因暴露而感到羞耻难当。
杨玉文干了件很缺德的事。一块石板下生活着无数只鼠妇。人们每日踏过石板,并未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杨玉文一时兴起,把这块板翻过来,让黑暗中的鼠妇暴露在烈日下。人们才惊觉,原来妖就在身边。
妖兽因暴露而无所适应。
人们看见他们的存在,警觉不安,还有点恶心。
在禁令颁布前,人们没有意识到,妖离自己这么近。
看见了,就无法忽视了。
杨玉文要让太阳烤死这群阴沟里的鼠妇。
生活在长安的妖兽,大多经过驯化。他们没有野性和攻击性,纯良无害,服从于自己的主人。遵从人族的生活习性,甚至拥有人的情感和同理心。他们知道自己生来低人一等,但顶着面具,假装自己也是人,沉默地活着。
颈环的出现,把他们和人分割开来,拉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那些带着歧视和鄙夷的目光如同箭矢。诡异而恐怖。
“快看,是妖。”
“离他们远一点。”
“妖吃人的,小心点。千万别靠近。”
“……”
七嘴八舌,议论声阵阵。
少年情不自禁低下头颅,他面红耳赤,心惊胆战。在周围锐利的目光中,走进一家铺子。伙计笑出八颗牙齿:“客官您要点什么?我们这……”话音戛然而止,伙计冷不防注意到他脖子的颈环。笑容也没有了,仿佛见了鬼。
少年忍受那莫名的敌意,艰难开口:“我想一罐蜂蜜。”
伙计道:“没有蜂蜜,你走吧。”
柜子里分明摆着几罐野生蜂蜜。
伙计睁眼说瞎话,赶他走,生怕影响生意。万一被看见店里有妖,客人都不敢进来了。
“没有没有,你看错了,快出去!”
伙计推了一下他肩膀。
少年掏出银子,塞在伙计手里,道:“我有钱,我想买一罐蜂蜜。”
伙计连他的银子都嫌弃,道:“谁知道你这钱是不是法术变的。”
少年急忙道:“这是真的银子。”
两人推搡,门口路过的客人望了过来。伙计上回就因卖东西给妖精被老板骂了,哪敢犯第二次错。伙计将少年大力推出门外,道:“不做你的生意,拿走你的钱,快滚。”
少年摔倒在地,磕伤了膝盖。他揣着自己花不出去银子,沮丧地爬起来,难堪极了。伙计站在门内打量他,道:“滚远一点,别挡在门口。”
少年灰头土脸走远了。
江落目睹这一幕。她走进这家店,环顾四周。伙计的视线从她脖颈上划过,当即笑容满面,上前问道:“这位姑娘,您要买点什么?”
江落道:“刚才那个人想买什么?”
“蜂蜜,我没卖给他,您要来一罐吗?”
“为什么不卖给他?”
“他是妖精啊,”伙计干笑道:“老板说了,不卖给妖精。”
东西卖给谁不是卖。妖精的银子不是银子吗?
江落掏出荷包,买下两罐蜂蜜,离开店铺。她追上那个失意的少年。少年形只影单,背影落魄。被拍了下肩膀,他受了惊,匆促回头,看见一位光鲜亮丽的少女。少女脖子
上干干净净。他顿时有些自惭形秽,退后两步。
江落把蜂蜜递给他,道:“你不是要这个吗?”
少年看见蜂蜜,眼前一亮,正是他需要的。
伙计不愿意卖给他。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起什么,又畏缩起来。
江落晃了晃:“要不要?”
少年怕自己吓着对方,嗫嚅道:“我是妖。”
江落道:“我也是。”
少年猛然抬眼,盯着她,分外诧异。
低阶妖兽无法辨认比他更高阶的妖精。他只能通过颈环判断,对方是否是同类。眼前少女美貌逼人,衣着贵气,分明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你怎么会是妖呢?”少年不太相信她所说的话。
长安的妖,都必须戴颈环。她明明没戴。
江落凝视少年双眼。
少年瞳孔收缩,眼底浮现一只庞然大物。如山的威势铺天盖地降下,压垮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往后退。脸色发白,为之胆寒。
江落道:“你现在看到了。”
少年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再不敢与她对视。
江落俯身,把蜂蜜罐子塞到他手里,道:“都说了我是妖。”
少年全身都在冒冷汗。
江落摸摸他脑袋,道:“乖,我不吃你。”
少年颤声道:“你、你是大妖。”
江落道:“你也可以叫我大王。”
少年软得腿都站不起来。他瘫坐在那里,从未见识过大妖本体,第一次见,就吓到了。江落也不是故意恐吓他。这下他该相信了。
江落在长安结识了一些人,还没有结识过像人的妖。想来这群妖,就是柳章所说,修心成功的,能控制恶念,不随意伤人。他们拥有人的情感,具备江落所不具备的理性。书上说,见贤思齐,也许她应该学一学,这群妖是怎么在人间生活的。
“你叫什么名字?”江落问。
“蓝小梵。”少年惊惧交加,不敢不回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怎么写?”江落朝他伸出手。
少年迟疑着,咽了口唾沫,鼓起莫大的勇气。他战战兢兢,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江落歪过头去看正着的方向,几乎和他的额头相贴,道:“这个名字长得真漂亮。”
蓝小梵下意识闪躲起来。
一般人都是说夸名字好听。她夸的是长得漂亮。
“我叫江落。”
“江落,”蓝小梵竭力压抑对她的本能恐惧,正常交流,“你为什么没戴颈环。”
“我师父帮我戴了。”
“你师父?”蓝小梵没听明白:“是你的主人吗?”
“不是,就是师父。”
“他为什么帮你戴颈环。”
“他说那是做师父的责任。”
蓝小梵不可置信,怎么会有人愿意为妖精戴颈环。
江落探向他脖颈,蓝小梵被迫仰头,他十分紧张,手足无措,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江落翻到颈环内层,摸到了一个编号“二四五四”。每只妖精都有属于的编号。柳章脖子上那只是“零零零一”。从一到二千多,长安竟然有这么多妖?
他们都无法反抗杨玉文,摘下颈环吗?
江落陷入了沉思。
蓝小梵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脖子,竭力平复心跳。
他怀中的蜂蜜罐子滚落在地,他回过神,忙捡起来。今日出门,就是为了买这个。他没买到,江落却送了他两罐。看来这只大妖是充满善意的,应该不会吃掉他。
蓝小梵也和普通凡人一样,惧怕着大妖。其实妖才是他的同类。江落看起来,比那些鄙夷他们的凡人,更加亲切一些。蓝小梵镇定下来,觉得自己遇到的是好妖。他小心翼翼觑着她,道:“你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江落道:“没多少钱。”
蓝小梵想了想,照他自己估算的价格,把银子放在江落手里,“我不能白要你的。”
江落握着银子,好奇问:“你买蜂蜜做什么?”
蓝小梵道:“我有个朋友病了,不能出门,他很想吃蜂蜜。”
江落道:“你朋友也是妖?”
蓝小梵嗯了一声。
江落道:“你们住在哪里?”
蓝小梵低下头,似乎难以启齿,红着脸道:“蝶楼。”
江落认得出,蓝小梵是蝴蝶。蝴蝶住在蝶楼,听起来没毛病。
“带我去看看。”江落对人间的妖族一切都很感兴趣。
“你,”蓝小梵愕然道:“你要去?”
“我想去。”
“那,那好吧。”
蓝小梵拍拍蜂蜜罐子上的灰,小心抱在怀里。然后披上头纱,把自己从肩膀到脑袋都裹住,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漆黑的大眼睛。江落打量他这鬼鬼祟祟的做派,有点摸不着头脑。蓝小梵走出几步远,回头望向她,羞怯道:“你跟我来。”
第66章 蜂蜜他们老板怎么长得这么像柳章?……
蓝小梵拐进歪歪扭扭的巷道,走了半个时辰,摸到一个后门。他掏出钥匙,跟做贼似得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没人,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又小心翼翼把门锁上。江落跟随他的步伐,进入某个后花园。穿过一径小道,悄无声息。
江落打量园子里清幽环境,看见不远处种了竹子。
这儿的主人品味与柳章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蝶楼?”江落问。
“嘘,”蓝小梵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怎么了?”
蓝小梵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怕被人看见。他用气声说话:“老板说最近外面很危险,让我们别出门。我是偷偷跑出去的。”
江落对他们的来历一无所知,又问道:“老板是谁?”
蓝小梵道:“是个好妖,他对我们很好。”
这园子挺大,亭台楼阁皆备,一步一景,月门上牌匾上书“秋南苑”。穿过月门,又见一亭翼然,名“望南台”。蓝小梵说这里的花草和陈设都是老板亲自布置的。老板饱读诗书,风雅无双,富有情趣,是他们的崇拜对象。
提起老板二字都带着忍不住自夸自耀,让江落好奇蝶楼之主究竟是何许人也。蓝小梵领江落上台阶,边走边道:“慕南轩是我们住的地方。”
秋南,望南,慕南,每一个名字里都带着南。江落咂摸着几个字眼,“你们老板是南方来的?”
“我们生在长安,自幼待在这里。”蓝小梵惆怅道:“没人去过南方。”
走到回廊最靠里那一间,他推开门,请江落进去。这间屋子小巧干净,床帐上挂着风铃和贝壳,大概是蓝小梵的卧房。到了自家地界,他总算放下警惕,摘下头纱,正大光明露出脸和脖子。他生得白皙秀气,精致漂亮,五官带着几分幼态感。
“这是我房间,没人来。”蓝小梵给她倒了一杯水。
江落目光落在桌边画册上。
画册上绘制着各种各样的山林和蝴蝶。
蓝小梵注意到她视线,忙把画册收起来,塞到柜子里。
江落顺手抽出一本,道:“你画的?”
蓝小梵有点不太好意思,企图抢下,道:“我乱画的,不好看,你别看了。”
江落一转身,背对他的争抢,毫不客气地翻了两页。画册漫山遍野全是蝴蝶。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斑斓的雨。他用了很多颜色去描绘心中绚烂之景。
“这是你们老家?”
“不知道,”蓝小梵抢不过她,束手无策,“我,我梦到的,就画下来了。”
长安妖兽不允许随便现出原型,也没有这
么多蝴蝶。
蓝小梵常常梦见一座山谷,里头住着十万种蝶类。不是十万只,是十万种。他的同类不计其数,聚集起来像一块能盖住大山的毯子。他们生活在繁花似锦的南方,无人知晓的秘境,生存,繁衍,代代相传。
“画的很好。”江落细致看完。
“真的吗?”蓝小梵不安地望着她。大家都说,画这个没用,反正也去不了。
“嗯,”江落把画册还给他,道:“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你见过?”
蓝小梵有点震惊。难道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不成。
江落回想了下,给予他肯定答复,道:“到了春天,南荒也会有很多蝴蝶。”何止是很多,简直多如牛毛。溪石,崖壁,山洞,潮湿的藤蔓,到处爬满五颜六色的毛毛虫。它们长得肥肥胖胖、憨态可掬。等到破茧羽化,又是不同的惊艳形态。
在所有的虫族中,江落最喜欢蚂蚁,其次就是蝴蝶。前者庞大而充满智慧。后者美不胜收。她就喜欢漂亮的虫子。
这番话一下子拉近了蓝小梵跟她的距离。
蓝小梵卸下防备心,坐在江落身边,兴致勃勃问:“你怎么知道?你去过南边?”
江落道:“我从南边来的。”
蓝小梵十分惊喜意外,满眼星星,忙道:“你能跟我说说,南边什么样吗?”
南边跟北边的区别,肯定是一个温暖潮湿,一个寒冷干燥。江落住在深山之中,只知道深山里的四季变化。蓝小梵对她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充满兴趣,譬如打鱼抓鸟、采摘野果以及用泥巴铸造巢穴之类。
江落从未跟人提起过以前的具体生活方式。傅溶只了解一部分,柳章对此不感兴趣。他们都觉得,她应该做人,学人的礼仪和规矩,摒弃从前的野性思维。最好脱胎换骨,连妖身都舍弃,彻底走上蜕变成神的道路。
人间雅士,喜好垂钓打猎,是种闲情逸致。若要他们将一只兔子生吞活剥血淋淋吃掉,那么他们就该吐了。从动物到人,再从人到仙,步步登天。没听说哪个仙门修士反向修炼想要回去做禽兽的。
蓝小梵却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他渴望像祖辈那样活着。
“你这么喜欢南边,怎么不去那看看?”
“我们,”蓝小梵从幻梦中醒来,回到现实,“我们不能离开长安。”
“为什么?”
“我们只能待在这里。”
蓝小梵低下头去,含糊揭过去。似乎被戳到了伤心事。他情绪落下来,把画册上的褶皱捋平,小心放回柜子,关进去。起身的动作略显落寞。
江落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蓝小梵看见蜂蜜罐子,想起一件事,道:“差点忘了,我得去给他们送蜂蜜。”他手忙脚乱,把罐子抱在怀里,火急火燎往外跑。连客人也顾不上了。江落满腹疑虑,不由跟在他后头。蓝小梵拐进其他的房间。
江落站在门口往里望去。
蓝小梵打开罐子盖,用勺子舀出两大勺蜂蜜,放在杯子里。倒水,搅拌均匀,兑成蜜水。他端着蜜水走向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受伤的青年,也是蝶妖。他断了条腿,行动不便。蓝小梵扶起青年,喂他喝了一口蜜水,歉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青年发出虚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蓝小梵道:“我们是朋友,不用客气。好喝吗?”
青年道:“很甜。”
蓝小梵道:“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青年道:“算了,老板说外面很危险,你别出去了。”
蓝小梵道:“没事,你别担心我。”
喂完这位,蓝小梵让他躺下去休息。去到别的房间,也是兑蜜水,送给一个咳嗽的姑娘。蓝小梵看她咳得实在厉害,多舀了两勺蜂蜜。姑娘感激涕零,喝完后咳嗽果然好些。她也像青年一样十分挂念蓝小梵的安危,叮嘱道:“你戴着颈环,少出去乱跑。他们会欺负你的。”
蓝小梵道:“不会,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朋友。蜂蜜就是她帮我买的。”
姑娘闻言忧心忡忡,道:“外头坏人这么多,你这么傻,别被骗了。”
“不会的不会的。”蓝小梵劝她安心养病。
两罐蜂蜜,送了十几个房间,瓜分得一干二净。房间里躺着的蝶妖非病即残,好些个缺胳膊少腿,病容憔悴,状态可怜。不晓得是遭遇过什么磨折。
蓝小梵对他们关心有加,蜂蜜全部送了出去,自己没吃上一口。
在他们眼里,蓝小梵出门买蜂蜜,似乎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他们纷纷劝他再也别出门。蓝小梵少不得口头答应,免得对方着急。这群蝶奴倒是相处得和睦友善,处处为他人着想。
蓝小梵抱着空罐子,原路返回,他看着瓶口一点金黄,咽了口水,好久没吃过蜂蜜了。他没忍住舔了一口。蜂蜜甜香四溢,令人陶醉无比。哪知一抬头,刚好撞上江落。他抿着嘴角还没舔完的蜂蜜,顿时有种被抓包的羞耻感,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这么喜欢蜂蜜,”江落倒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我下次再多买几罐。”
“不用了,”蓝小梵咳嗽两声,艰难道:“我没有那么多钱买。”
“我有钱。”
蓝小梵看了她一眼,好奇问道:“是你主人给的吗?”
江落不太喜欢主人这个称谓,道:“我没有主人。”
蓝小梵反应过来:“哦哦,我忘了,你只有师父,没有主人。”
江落道:“你们有主人吗?”
蓝小梵道:“以前有,现在没了。”
“为什么?”
“我们被退货了。”
“退货?”
“就是,他们不要我们了,找老板退钱。”
蓝小梵说得磕磕绊绊,难以启齿,“老板退了钱,我们就回到蝶楼了。”
这是什么意思?江落没有听懂。
蓝小梵闪烁其词,越说越难堪,“今天很谢谢你,帮我买了蜂蜜,还跟我说那么多。”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罐子,生硬地岔开话头。“我送你出去吧。如果被老板发现我带外人进来,老板会生气的。”
江落看他这样拘谨,也没为难他,道:“好吧。”
蓝小梵如释重负,带她原路返回,穿过花园,抄小道。经过秋南院,江落冷不防瞥见望南亭内站着一个人,背影酷似柳章。她顿时站住脚,惊愕不已。蓝小梵顺着她视线看到那人也慌了,拉着她,一路小跑,“快快快走,别看那边。”
江落莫名其妙:“那是谁啊?”
蓝小梵道:“我们老板。”
他们老板怎么长得这么像柳章?
江落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真是见了鬼了。
第67章 蝶楼“要下雨了。”
蝶楼坐落于长安东北角一片富庶城区。在很多年前,曾是某位有名的尚书府邸,府内种满海棠,每逢春日,府里便似落了一片片祥云,引来彩蝶无数。
尚书大人曾拿半分家财与海棠树做比。
谁知祥云带来祸患,尚书府牵连谋反罪,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满门聚灭,人亡花犹存。这园子辗转易手,陆续出了事。时人谓之不详,以为亡魂附体海棠,怨灵未散,谁住进去谁倒霉。此园无人问津。过了六七年,被一个不怕死的匿名主顾买下。
主顾名叫雪千山,是只蝶妖,来历不明。
雪千山将海棠树砍倒,翻新修整,易名为蝶楼,开始做生意。左邻右舍怕来的又是个短命鬼,然而雪老板颇有手段,竟然将蝶楼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那时候驱魔司的禁令才放宽,养妖兽在达官贵人之间还是新鲜事,许多人有心尝试,苦于没有门路。蝶楼的出现刚好满足了这个缺口。
他们专卖定制蝶奴。蝶奴温驯乖巧,纯良无害,与寻常人印象中的凶恶妖精大为不同。敢驯猛禽养猎豹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养妖兽,还是以安全好养为第一标准。蝶奴几乎是最合适的入门选择。
蝶楼负责孵化虫子,选育优良幼体,在进入结茧期后,分批挂牌售卖。主顾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向伙计描述想要蝶奴长相。蝶楼的老板雪千山擅长易容捏脸,让每个蝶奴按照主顾想要的模样化形,能达到九成以上的相似度,不满意包退。
如此货真价实,纵然定价不菲,依然吸引了一大批有钱人。
蝶楼名声大噪,水涨船高。
雪千山敛财无数,海棠园不吉利的谣传不攻自破。很快,大家忘记了海棠园旧名,只记得这叫蝶楼,住着一群貌美的蝶妖。
很长一段时间,蝶楼门庭
若市,整条街经常被有钱主顾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长安有头有脸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蝶奴,那是一阵风潮。
有的人爱得紧,还教蝶奴读书识字,上桌吃饭,对爱宠百般信任宠溺。渐渐地,养蝶奴的性质变了味。哪个主顾不喜欢漂亮年轻温顺无比的奴隶。他们处处像人,却容颜永驻。宠到最后,几乎每只蝶奴都会睡到主顾床上去,满足主顾千奇百怪的欲/望。
蝶楼的名声也跟着从天到地,一落千丈,与下三滥等同,但凡提及,必定暗指男盗女娼。蝶奴清一色的少年少女,声名甚至低贱于优伶娼妓。
优伶有清高的,恃才傲物的,性格泼辣。
红拂夜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其贞烈性情为人称道。
而蝶奴却卑微软弱到了极点。不懂得反抗,没有脾气,纯粹的美丽废物。
几年前,曾闹出过两家争抢同一蝶奴的丑事,主顾们互不相让,大打出手,闹到官府去。知府大人看告状的一个是御史中丞长子向云台,一个是秦家四公子秦牧,吓得够呛,哪敢掺和这滩浑水。得罪谁都够他吃一壶。
知府大人头大如斗,听信了师爷的馊主意,把案子移交给了驱魔司。
案子涉及蝶奴,也就是涉及妖魔,在驱魔司的管辖范畴内。移交流程合情合理。知府大人这一手祸水东引玩得绝妙。他们要吵,就到杨玉文面前去吵好了。
官府甩掉了烫手山芋,高枕无忧。驱魔司却陷入两难,无论把蝶奴判给谁都会得罪人。
杨玉文才从杨国师手中接手驱魔司,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炙手可热的时候,要破几件大案子扬名立威。杨玉文整日焦头烂额,下属刚把这案子报上来时,杨玉文刚熬了三个通宵。他听完来龙去脉,叫来两位苦主,当着向云台和秦牧的面,将蝶奴一刀劈作两半。
不是瓜分不均吗?正好,一人一半。
两个纨绔被溅了一脸血,看着惨死蝶奴的内脏,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哪见过这种恐怖阵仗,被这一刀吓得两腿发软。他们对视一眼,知道杨玉文是个狠角色。原地和解,说是误会,决定私下撤销报案。
杨玉文不准撤销,说他们这么喜欢蝶奴,已经分好了,每人一半,必须带走。纨绔子弟这才领略到阎王爷的手段,他们怕忤逆杨玉文,也落得横死下场。杨玉文既不给秦家颜面,也不把向家放在眼里。硬是逼着两个纨绔抱着血淋淋的尸块出去了,顺带打水把地板洗干净。
秦牧和向云台叫苦不迭,回家后吐了三天,从此对驱魔司产生心理阴影。
此事荒诞可查,至今传为笑柄。后用以佐证蝶奴貌美,能叫长安两大著名纨绔争抢。有人说蝶奴都精通媚术,吸食阳气。各种离谱传言,不可尽述,吸引无数猎奇的主顾。蝶奴价格被推得越来越高,变成奢侈品。
据说最贵的蝶奴曾经拍出了二十万两的天价,贵价若此,令人咋舌。
不知究竟这位蝶奴美到了何种程度。
江落出没市井,打探蝶楼的有关消息。每一桩都很离奇,那位蝶楼老板雪千山,更是神秘。那日离开时惊鸿一瞥,她还以为是柳章站在亭子里。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虽然长得很像,但两人气味明显不同。江落靠气味认人,不会将二人弄混。
这件事实在是很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难道是柳章的孪生兄弟?她从没听楚王府的人提过。江落决定再去一趟蝶楼,一探究竟,看看这位雪千山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要顶着她师父的脸。
潜入蝶楼后院,江落矮身蹲在灌木丛中。她拨开枝叶,透过重重庭院,看向望南亭。那儿空无一人。酷似柳章的背影不知去了何处。
园子里偶尔有人走动,江落屏住呼吸,将妖气收敛,藏匿身形。住在蝶楼的妖精修为低下,难以察觉更高阶的入侵者。江落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将蝶楼摸了个底朝天。
除蓝小梵上回介绍的几处布景外,更隐僻处,别有洞天。那座典雅小楼形只影单,茕茕孑立,被花树植被所缠绕。窗户房梁上爬满藤蔓。
“要下雨了。”
两个少年从小楼内走出来,抱着成筐的干草。
他们容貌出众,一色漂亮水灵人。脖子上都戴着颈环。乌云笼罩在蝶楼上空,时不时飘下几滴雨点子。少年摸了摸脸上水痕,问同伴:“你刚才关窗户没?”
同伴回头看了小楼一眼,不甚确定,犹豫道:“好像关了吧。”
少年斥道:“好像?要是茧房进水,你担得起责任吗?”
同伴忙不迭道:“我回去看一眼。”
他放下干草,跑回小楼。用钥匙开门,进去一看,果然窗户忘记关了。雨丝落到屋内大竹盘子和笸箩上。少年忙冲过去取下叉竿,把窗户合上。
潇潇雨声隔绝在外,小楼内寂静无声。
少年检查笸箩内的干草,有点湿了。掀开上面干草,露出一层排放整齐雪白的茧,摸了摸,还好,茧温暖干燥,没有被雨淋到。他心头大石落地,赶忙趁老板没发现,换了一批新的干草铺上。确定全部窗户严丝合缝,绝不会有一滴雨再飘进来。
他才万般小心地离开,把小楼锁上。
门合上的刹那,一缕雾气钻进来。江落摇身一变,现出人形,出现在小楼内。她环视四周的木架和笸箩,这是蝶茧的温床,蓝小梵他们的孵化场。
墙角屋顶挂着能控温的法器,维持茧房温暖环境。
楼内摆了二十座木架,每座放着三层笸箩,江落小心翻开干草,数了数。每层笸箩大概有一百枚茧。她在心底里打起算盘,这座楼里约摸有六千枚茧。如果每一枚茧孵化的蝶奴能卖一百两,那就是六十万两白银。如此挣钱的生意,十分罕见。
这是雪千山谋取暴利的财富源泉。
江落绕着木架边看边转圈,想象六千个蓝小梵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盛况。他们每个人,都是被生产制造的。在主顾的指定需求下,长出特定的脸和身体。生来失去自由,唯一的身份就是主人的附属品。他们被统称为蝶奴。最低等下贱的奴隶。
蓝小梵说自己住在蝶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堪。这样的身份,遭受过无尽误解和白眼,是种难以启齿的来历。
江落弯了腰,捡起一枚白白胖胖的茧。她举着茧,对光照亮,透过细腻素丝,依稀能看见朦胧小巧的黑影,蜷缩状,尚未长出羽翼。
茧里有只沉默的小虫子。
江落端详良久。
这么多等待孵化的茧,他们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吗?
身后伸出一只手,并食指与中指,夹住她手腕。江落差点没拿稳,把茧掉地上。那人的手指如同铁钳般夹持江落腕骨,令她动弹不得。江落顺着这只手回头望去,看见了柳章的脸。她鼻子动了动,继而发现这不是柳章的味道。
而是她在望南亭看见的人。蓝小梵口中的老板。
雪千山?
江落眯起眼睛,盯着他与柳章如出一辙的五官。
雪千山一手夹持她腕骨,一手掐住她脖颈,道:“把茧放下。”
江落没动,脖颈上的力度顿时收紧。
雪千山掐得她青筋暴跳。
“放下!”
第68章 臣服“说,是谁让你顶着这张脸?”……
雪千山着白衣,身量面目与柳章相仿,站在风口里,显出衣袍下裹着的病弱骨形。更加瘦削些。眼带邪性。一上来就掐人脖子。霹雳手段,刚愎自用。徒有其形而无神,空具芝兰玉树的皮囊,也是个野妖精的鲁莽做派。
他不分青红皂白,态度恶劣。柳章都没这么掐过江落。江落有点不爽。对雪千山印象不佳。她故意挑衅,手指一翻,将手中茧弹飞。
雪千山冲出去,身形闪现到门口,救下即将打中门板的茧。他动作敏捷,双手合十,如菩萨结印,把茧护在掌心。还好解救及时,这枚脆弱的茧得以保全。而罪魁祸首毫无愧意。江落活动自己僵硬的脖颈,关心上头是否被
掐出了指痕。
雪千山锐利视线扫向江落,充满敌意,厉声质问:“你是何人,胆敢擅闯茧房?”
江落张口就道:“随便逛逛。”
她状似无意,手搭在箩筐边缘。雪千山脸色几变,以为江落要毁了那盘茧。蝶茧凝聚他毕生心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闯进来,危害深远,是个极大的威胁。
雪千山徒手化剑,提剑刺向江落。江落松开箩筐,侧身闪过剑风。刚避开,肩上又挨了一掌。雪千山是练家子,身法比她想象中更加敏捷。江落在他的猛攻下滑退出四五丈远。她从楼里飞出,落在门外院中。雪千山顾忌满屋蝶茧,怕打起来伤及无辜,故而把江落逼出去。
江落抓住头顶一簇乱摇树枝,堪堪站稳步伐。泥土飞溅,风起云涌。屋门敞开,雪千山提剑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向江落,带着杀意,“谁派你来的?”
江落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道:“没有谁,我好奇,想来看看。”
雪千山顿时受激,道:“找死。”
他猛然冲向江落,直接开打,意在速战速决。江落赤手空拳接了几招。她同傅溶学习近身格斗,适应人形攻防,钻研技巧。进步神速,有时候能在傅溶手底下走三十个回合。傅溶说等她练好了拳脚功夫,再去学剑,会更加稳当。
可事实上江落不擅长打架。虫子从不依靠蛮力战胜对手。她力量有限,最刚猛的一记肘击被傅溶单手握住时,她的脾气上来了,很想靠牙齿咬断敌人的咽喉。傅溶花了很长时间才改掉她这下三滥的毛病。
因为人族打架一般不用牙齿和爪子,除非那是泼妇。
跟傅溶打,傅溶怕她受伤,有所顾忌。在他放水情况下江落能偶尔险胜。遇上真正的对手时,花架子全部都不管用了。雪千山心狠手辣,每一击都是奔着要她命的打法。江落很快相形见绌,连连后撤。
庭内灌木被他的剑气削得七零八落。
漫天碎叶中,刀光剑影,江落被切掉了一缕头发。眼见那一剑劈头盖脸砍下,她握手为爪,格挡长剑,危险截停。这一撞激出了金玉铿鸣之声,火星四溅。红光迸发,妖气陡然扩然。刹那狂风掀起两人广袖,猎猎作响。
江落瞳孔中倒映着锐利剑尖,近在咫尺,不到毫厘。她猛然向上一推,红光大盛。雪千山被妖气攻退半步,手中剑几乎要震碎。以二人为中心,四周灌木花草倒伏,瓦片乱飞,如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雪千山挥袖扫下漫天碎叶,只见混乱之中,江落独立于风波外,她瞳孔发红,周身散发浓重妖气。她是妖。雪千山惊疑不定,目光掠过她脖颈,脖子上却没有戴颈环。
长安妖兽无一不佩戴颈环。
她怎么会没有?
这一矛盾令雪千山颇为费解。落叶纷纷扬扬,妖气经久不散。江落拍掉自己肩膀上的碎叶,雪千山对她起了疑心,问道:“你是虫妖?”
江落坦然道:“是啊,和你一样。”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她身法一般,却敢空手接白刃。靠得就是体内强悍妖气。雪千山在长安见识过许多人和妖,没有一个与眼前人相似。她到底是什么?雪千山神情困惑,手中剑依然没有放下。
同为妖族,并不意味着安全可靠。任何进攻蝶楼的都是他的敌人。
“我真的,”江落收敛妖气,尽量做出真诚表情,“只是随便看看。”
“我们这里不欢迎客人。”
雪千山思忖片刻,对她仍采取了敌视态度。
江落回道:“可蝶楼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吗?我也想买只蝶奴,捏出我想要的模,特意来问问价。”为了打消雪千山的疑虑,她决定撒个谎,“我不小心迷了路,才跑到这来。”
茧房何其隐秘,她能混进来,不被任何人发现,说明有本事在身。
雪千山对她编的鬼话一个字也不信。
“出口在那边。”雪千山剑指南方,示意她滚蛋。既然同为妖族,不必赶尽杀绝。他斟酌再三,此人内力不明,打起来恐怕难以收场。若是危及茧房,损失更大。
让她就此离去是上上策。
“是吗?”江落倒是个很好商量的语气,道:“那我走就是了。”
在雪千山的审视下,江落转过身。她踩着叶子吊儿郎当走出两三步,又停住,回头问,她打听到:“你们的蝶奴多少钱一只?”
蝶奴只卖给人,不卖给妖。
雪千山敷衍道:“每只都不一样。”
江落道:“像你这样的呢,值多少钱?”
雪千山听出她轻佻意味,冷冷回道:“二十万两,阁下要买吗?”
原来那只被拍出二十万两天价的蝶奴,就是雪千山。江落算了下自己的零花钱,一个月五两,得攒上四万个月,三千多年。她居然要三千多年才能买得起雪千山。这未免过于离谱了。江落咬着舌尖啧啧称奇,又道:“真是不便宜。有没有便宜点的?”
雪千山耐着性子道:“阁下来晚了。”
江落道:“什么来晚了?”
雪千山道:“我们已经停业,不再售卖蝶奴。”
江落道:“为什么?”
雪千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江落,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该走了。”
江落一身反骨,赶她走,她偏不走,踱着步子绕回来。
“我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看来你还想同我过几招。”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江落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试试。”雪千山再次提起剑,剑指江落,并不怯场。好言相劝给出台阶,她不下,那就是来找茬的。犯不着跟她客气了。
江落轻蔑地握住他的剑,柔软指腹摩挲坚硬剑身,故意捻了捻。雪千山如遭调戏,当即拉下脸,震臂抖剑,锋芒毕露。剑刃差点削掉了江落的手指。她不禁一哂,抬起手指,身形却半步不退。眼底缓缓酿出笑意。真凶啊,和柳章一样。
可这个人顶着柳章的脸,让她很不喜欢。
江落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主儿,喜恶分明。喜欢的恨不得锁起来,讨厌的恨不得一掌打飞。从前在南荒唯我独尊,无法无天。没有任何妖精踩到她头上撒野。
平生头一回吃亏,就是碰上柳章。
柳章手段暴力凶残,压制着她,她有时气上头,觉着早晚有一天要搞死他,有时候又觉得他那种恶劣性情别有一番风味。挺特别的,她从未见识过。这种微妙的相处关系是独一份的,不可替代。仅限于柳章,换了别人,纯粹剩下可厌可恨了。
书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东施效颦。
江落并没有将雪千山放在眼里。她只是很好奇,蝶楼的幕后人,究竟怀着怎样心理,把自己的同类当做奴隶贩卖?何等冷血自私、无情无义的妖精。
“雪千山。”
江落迎着他的剑,直视他双眼。步步逼近,剑尖抵住江落心口,雪千山忽然僵住,被一种强大的外力推动。他无法后退,也无法中断与江落的对视。像是远古血脉压制,某种巨兽的威压席卷了他,裹挟他上前,迎接她 ,袒露一切。
雪千山极其抗拒这入侵性极强的袒露。
一把无形的刀切开他洋葱般的心,暴露出最里层的东西,从未示人和倾诉的,隐秘往事,不可告人的心思,皆被层层剖开,分毫毕现。他仿佛被切成了上千层透明薄片,被无形目光仿佛穿透凝视。雪千山整个人都透明了。他无力抵抗,手中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江落抚上他额头,妖气顺着肌肤接触的刹那洞穿天灵盖,他和她同频接洽。
雪千山的眼神渐渐软化。
两人之间构建联系,瓦解防备,在最深处,改变了大脑的行事逻辑。仿佛他们共用一个大脑。江落摸了摸雪千山脸颊,微笑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雪千山心头染上无尽酸楚。
他垂下眼,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身形战栗着,抖若筛糠,双腿一软,他伏首拜倒,跪在了江落脚下,全都出自于本能。
“蝶妖雪千山,”雪千山哑声道:“拜见大王。”
江落俯视脚下的雪千山,先前不可一世,如今臣服拜倒。
江落是虫族最高阶领袖。
所有虫族都臣服于她,不可能违抗她,除非死去。
江落用不着耍手段,用不着暴力。纯粹血脉压制,就能让雪千山抬不起头来。
江落蹲下来,抓着雪千山的颈环,看了编号。零五七三。每只妖精在驱魔司眼里都是一串编号。蝶楼每只妖精都有,雪千山也包含在内。他是这家店的老板。江落捡起他掉落的长剑,手握剑刃,用剑柄拍了拍他的脸蛋,倨傲道:“换张脸,不许用这张脸。”
雪千山面对这无理要求,解释道:“蝶奴化形一年后不可易容。”
江落道:“那就毁掉。”
雪千山得到明确指令,不再反抗,道:“是,大王。”
他接过长剑,毫不犹豫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
血顺着下巴滴下,落入泥土中。他服从江落的命令,没有思考。先前对立和敌意都不复存在了。他无条件信任并服从于江落。问什么答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旁人看来或许不可理喻,然而对于虫族是理所应当的。在面临极端的灭顶之灾时,虫族首领能够轻易掌控所有部下的大脑,跳过他们的思考,做到指令下达并直接实行。首领有权决定哪一部分该牺牲,哪一部分该留存。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试想一下,如果每只虫子都有自主思维,贪生怕死,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那么面对危险他们将是一盘散沙,失去战力,直接灭绝。种族存亡高于一切,首领高于一切。雪千山不可能对抗千万年流传的集体意识。因为作为一只虫子,他本不该有意识。
江落远在南荒,控制力量有限,北方的虫族几乎都处于自生自灭的野生状态,或者拥有小型领袖。江落如果释放全部领域,将对他们造成毁灭性冲击。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没必要那么做。
白玉般的面庞留下一道红色划痕。
雪千山又划了第二道,形成一个叉。如果江落没有下达停止指令,他将把这张脸彻底划花,直到面目全非。破损让他拥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凌虐美。江落失神一瞬,恍惚间又觉得是柳章破了相,即将在自己眼前碎掉。她握住剑,临时改变主意,道:“算了,不要划了。”
雪千山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依然很平静,“是,大王。”
他的脸还在滴血。
江落掏出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雪千山吃痛闭目,手指握紧,却没有退缩。
江落问道:“说,是谁让你顶着这张脸?”
雪千山道:“我的主人。”
江落道:“谁是你主人?”
雪千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反应很奇怪。面对江落的质问,他不应该沉默,也不能沉默。
“谁是你主人?”江落一字一顿重复。
雪千山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脸色惨白,紧咬牙关,在同什么做对抗。
江落凝视着他异常的反应。
雪千山将舌尖咬破血,道:“对不起,大王,我不能说。”
江落按住他下唇,“有人给你下禁咒?”
雪千山道:“是,大王。”
江落道:“你无法说出你主人的名字。”
雪千山道:“是。”
这个人的禁咒,居然能对抗虫族本能。
雪千山把舌头咬破都说不出来。他很痛苦。江落也没有为难他。这事得好好查查。雪千山身上,似乎还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69章 送礼“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二人打斗的动静引来了人,蓝小梵冲到院内,只见满地花叶残,白衣公子跪在少女脚下。他大惊失色,赶忙扶住雪千山胳膊,道:“老板你怎么了?”
雪千山脸上两道猩红的口子,时不时渗出血。他目光麻木,手中剑掉在地上。老板是爱剑之人,性喜洁。竟然跪在地上,受了伤。周围一片狼藉,蓝小梵从未见老板这幅狼狈模样,“您的脸?”
雪千山神情恍惚,无动于衷好似不知道痛。
蓝小梵诚惶诚恐抬起头,望向立在一旁的江落,道:“江姑娘?”
江落迎着他视线,仿佛坏事都不是她干的,镇定道:“又见面了,蓝小梵。”
蓝小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雪千山,难以理解这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蓝小梵满心惊惶,江落怎会来此,撞上老板?难不成两人打了一架?雪千山竟然败在江落里。他不太敢揣测下去,结结巴巴道:“江姑娘,我们老板这是?”
江落面不改色继续撒谎,道:“我来找你玩,不小心迷了路。就看见你们老板得了失心疯,在园子里乱砍,还自己划花自己的脸。”
蓝小梵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惊愕道:“什么!”
老板平日里是个多么斯文冷静的人,虽然最近情绪不太好,总是愁眉不展。但老板是老板,怎么会莫名其妙发疯。难道是这阵子停业,压力太大,急火攻心吗?蓝小梵半信半疑看向了雪千山,目光惊异,道:“老板?”
雪千山目光动了动。
蓝小梵满是担心,问道:“你没事吧?”
雪千山摇头,袖中手指微微颤动,道:“没事。”
蓝小梵试探道:“那我扶您起来?”他扶着雪千山,雪千山踉跄起身,到一旁亭子里坐下。他们的身影与江落擦肩而过。江落注视着雪千山落魄的侧颜。雪千山的目光始终垂着,没有再与她对视。
江落捡起雪千山的剑,远远抛给蓝小梵。蓝小梵手忙脚乱接住。剑光翻转,从雪千山眼睛上跳过。雪千山似有触动,隔着灌木回望向江落。乌云散去,秋雨下完后随风飘远,天空湛蓝依旧。江落笑呵呵道:“雪老板,下次再会。”
雪千山目送少女扬长而去的背影。
蓝小梵端来两杯茶水。亭子内只剩下雪千山,江落已经走了。
“老板?”蓝小梵出声。
雪千山出神良久,才收回视线。脸上血痕隐隐泛起疼,他眉头紧皱,神情困顿。刚才的状态非常奇怪。他不由自主听信于江落,对她产生膜拜感,无条件遵从她的一切命令。等到江落离开后,那种信任依然还在,仿佛脑中被打下了一种烙印。
他和蝶楼,从今往后,都会是江落来去自如的地方。
他们才第一天认识,却似故旧重逢。雪千山意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着这种感觉。好像是天然如此,命中注定一般。
“老板,您喝点水。”蓝小梵的声音打断他思考。
“刚才那位姑娘,”雪千山望着茶杯,敛去眼神中一切情绪,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少言寡语的雪千山。大风过后的海浪重归宁静,乱跳的鱼虾全部沉入海底。他心如平湖,不动声色反问,“你认识她?”
蓝小梵听他这么问,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他见瞒不过去,索性坦白道:“认识的。我那天偷偷溜出去买蜂蜜,人家不愿意卖给我。是这位江姑娘帮忙买的。她也是虫妖,我们的同类。”说到这,他不由在老板面前为江落说好话,“我觉得她是个好妖。”
蓝小梵长在蝶楼,性情和顺讨喜,被主顾以一千两买下。离了蝶楼,不过几个月,主顾家中遭逢变故,急需盘缠周转,那人舔着脸找到雪千山,要将蓝小梵退货。雪千山二话不多说,还了一千两,蓝小梵回到蝶楼。
他自以为惭愧,总觉得哪里做的不好,才被退货,对不起雪千山多年
栽培。他赤子天真,脑筋简单,给他一点好,他就忍不住交出全盘信任。
为了几罐蜂蜜,便将一个陌生人划为自己人。
雪千山比他大许多岁,历经世事浮沉,人见过,鬼也见过。没有那么天真单纯。江落一介大妖,能避开大阵,潜入长安,实力不容小觑。长安所有妖兽都戴着颈环,唯独她没有。她如此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不怕得罪驱魔司吗?这个人拥有他们都不具备的从容镇定。
她自恃实力,随心所欲。没人能奈何得了她。
不日,商铺伙计拉着一板车的罐子,送到蝶楼门口。几十个罐子,装着上好的蜂蜜。伙计指名道姓点蓝小梵出来收货。蓝小梵一头雾水,看到那堆自己根本买不到的蜂蜜,他惊呆了。据伙计说,是一位江姑娘让送的。
“是你,”蓝小梵见到伙计熟悉面孔,上次就是他把他赶出去的。蓝小梵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有点茫然,道:“你们不是不卖给我们吗?”
“确实是这样,”伙计尴尬地笑笑,道:“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多、多少钱?”蓝小梵试探问。
“一套头面首饰,能值个三五百两。”
花三五百两买一板车蜂蜜?虽然蜂蜜很好吃,但如此昂贵,和吃金子有什么区别。看来江落的手头并不宽裕,在家里没有花大钱的权利。想买个什么,还得去当首饰。蓝小梵十分震惊,哪能承受如此重礼,当即抗拒万分,道:“我们不要了,你们给她退回去。”
伙计一听顿时不干了,“钱货两清,概不退还。东西我已经送到,你们爱要不要。”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蓝小梵急了,追了两条街。他没戴头纱,一跑到人多的地方,周围的视线便汇聚他身上。
像跳进油锅里似得,蓝小梵浑身别扭,眼看着伙计跑进人群中消失无踪。他束手无策,别无他法,只得灰溜溜回来。这礼送得惊大于喜。二人能有几分交情,值得她花几百两来送礼?蝶妖们都爱吃蜂蜜,被香味吸引,二十几个人围着板车议论纷纷,直流口水。
有个罐子上头夹着片纸条,说是蓝小梵的朋友送给大家的见面礼。
大家都好奇这朋友是何许人也,是男是女。为何出手如此大方。他们满腹狐疑,纷纷盘问蓝小梵。蓝小梵哪知道江落会送一板车的蜂蜜。
他手头拮据,养活自己都勉强。如果收下了,拿什么去回礼呢?
“到底谁送的,”一只蝶妖冲蓝小梵挤眉弄眼,“难不成是你给自己找的新主人?”
“才没有。”蓝小梵矢口否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被退货后,一直沉浸在自卑中。为什么不是别人被退货而是他呢。老板养了他孵化他,结果他白吃那么多干饭,没能为蝶楼做出一点贡献。到头来的卖身钱还被买主拿走了。老板虽然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怎么可能不难受。
蓝小梵被戳中了伤心事,愤愤不平,“我以后再也找主人了。”
蝶妖姐姐笑道:“遇到对你好的,疼你的,也不要吗?”
蓝小梵道:“不要就是不要。”
蝶妖姐姐道:“我瞧你这位朋友,倒很会投其所好。”
蓝小梵连忙为自己辩解,说也说不清楚,道:“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众人嬉笑起哄,七嘴八舌的,搞得蓝小梵恼羞成怒,百般解释也无用。平白无故送什么蜂蜜,引起大家误会。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蓝小梵心头的郁闷压过了收礼的欣喜,一气之下,气冲冲跑了。口头上发脾气,说蜂蜜他不要。让大家全部分掉拿走,一罐也别给他留。
大家笑望着他欲盖弥彰、张皇逃窜的背影,更加乐得厉害。
蝶楼难得出现这样的欢声笑语。
雪千山站在二楼,遥望远处热闹的一幕。
蝶妖们住在这里,病的病,残的残,整日情绪低落,聚在一起惆怅居多。今日为这车蜂蜜,各各稀奇看热闹,腿瘸的那个都拄着拐杖出来了。雪千山也很久没听到他们的笑声了。
自驱魔司下达禁令,妖兽们生存环境严苛,出去风险极高。为避免意外情况,雪千山很少让他们出去。保障了人身安全,却忽略了他们的心理状况。
蝶妖们十分懂得人情世故,一人只拿了一罐,没有贪多,剩下全部送到蓝小梵屋里。蓝小梵还在生大家的气,晚饭都没吃。趴在床上趴了一整宿。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屋子里充斥着蜂蜜的甜香。那些罐子被堆在窗户下,蝶妖姐姐送来就在那。
他才不看,又不是他让江落送的。
仿佛多看一眼,就显得他虚荣似的。蓝小梵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滚,想她为什么要送这么多蜂蜜呢?还特意拿头面首饰去换。他们才见两次面,一点也不熟啊。
她人没来,东西先来了,是觉得他很好骗吗?为几罐蜂蜜,就兴高采烈,昏了头,就跟她交朋友。蓝小梵胡思乱想,心里五味杂陈。他对江落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个很厉害的大妖,跟蝶妖截然不同。只有师父,没有主人。
第一次见面曾对蓝小梵说可以叫她大王。
也许她没来长安之前是个呼风唤雨、叱咤一方的大王,拥有无上地位和权势。她行走在长安,舒展自如,气场平和,一副从没受过欺负霸凌的模样。
蓝小梵从未见过如此有尊严有自信的妖精。好像天底下没有值得她退缩害怕的东西。甚至驱魔司也奈何她不得,那份张扬和镇定让蓝小梵望尘莫及,心驰神往。强大不在于一个人的外表,而在她的内心,在她骨子里,是蓝小梵此生也无法拥有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时不时响起翻身和叹气的动静。月亮爬上树梢,鸟雀都已入睡。
不知不觉,天亮了,蓝小梵爬起来走到蜂蜜前,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他少说得吃个半年。蓝小梵叹了一口气,把它们一罐一罐收进柜子里。又忍不住发散思维,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说实话收礼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烦恼惆怅,为此拈酸。
这礼物是江落单送他的?还是别人都有。她会不会认识一个,就送一个?
妖王的话,肯定是三妻四妾的吧。
“江落,虫妖,约三百岁,等级不明。楚王徒弟,性乖张,顽劣难驯,与傅小侯爷傅溶交好。嗜甜如命,不食荤……”
在雪千山的桌案上,摆着一份详细的资料,事无巨细描述江落进入长安后全部信息。她先被傅小侯爷带回来,再被楚王柳章收为徒弟。来长安之前,一片空白,没有记载。
没人知道她从哪来,是做什么的。
她横空出世,成为楚王府的一员,跟随柳章修行,还结交了一个名叫雪柔的人族姑娘。素日举止无度,自由散漫。
这份资料上,最让雪千山意外的一点是,她之所以没有戴颈环,是因为柳章替她戴了。
雪千山耗费十年光阴,揣摩柳章,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了解的依然不够深,不够透彻,仅仅是冰山一角。孤傲的楚王殿下,怎么会为一只妖戴上象征屈辱的颈环?
“老板,您在吗?”外头传来敲门声,是蓝小梵。
“进来。”雪千山翻过资料,用一本书压住。
蓝小梵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两罐蜂蜜。他侧身挤进来,把蜂蜜放在雪千山的桌上。“老板,他们都有了,您也尝尝这个,很甜。”
“那位江姑娘送的?”
“是,”蓝小梵生怕老板也误会,忙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送,我没向她要过礼物。”
“你和她交情深吗?”雪千山淡淡道。
“才认识,哪有什么交情啊。”蓝小梵挠了挠后脑勺,满脸写着无措。
雪千山看着蓝小梵,他的生涩和忐忑都是明摆着,他和江落不熟。说明江落没有连接过他。否则不会如此手足无措。雪千山思索片刻,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曾教过你的。”
蓝小梵认为老板说得很有道理,他已经纠结一晚上了,“我知道,可我没想好该送她什么。”
雪千山为他提供思路,道:“请她过来吃顿饭吧。”
蓝小梵道:“啊?”
雪千山补了句:“以你的名义。”
老板一向反感外人进入蝶楼,竟然主动请人来吃饭。看来江落在他那儿,还算合眼缘。蓝小梵连忙答应下来,请吃饭比较能显示出礼节的。他边琢磨着,边离开,瞥见雪千山脸上的血痂。他觉得很奇怪,多了句嘴,
“老板,您可以修复这点小伤口的,为什么让疤留在脸上?”
雪千山似乎才意识到这回事。他愣了愣,触碰自己的脸,目光晦暗,道:“留着也好。”戴着一张面具活得太久,人就会忘记本来的面貌。他已经忘了。
他没有露出自我的权利。有时候心底里会涌现一种冲动,把这张脸彻底撕毁,哪怕面目全非,变成一个吓人的怪物,也好过做别人的影子,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江落操控他划伤自己的脸,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慰。
蓝小梵没听明白,留着疤有什么好的。
雪千山道:“你出去吧。”
蓝小梵只得把问题咽了回去。老板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第70章 处境“你真的该死。”
江落应邀赴宴,这一次,没有鬼鬼祟祟,光明正大走的正门。她来的时辰尚早,晚饭还没备齐,大家都在厨房里忙活。
蝶楼许多年没来过这种正儿八经的客人。还是雪千山主动提起的请客,一下子在蝶妖们引起轩然大波,炸开了锅。要知道老板在不营业的时候,几乎不说话不出门,他为人孤僻,没有一个朋友,也并不鼓励蝶妖们出去结交朋友。邀请江落,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
这一顿饭,意义重大。所有蝶妖都参与了进去,足有三桌人,为蓝小梵出谋划策商量吃什么菜。蝶楼囤了不少米面蔬菜,不用上外头买,大家平日都是自己做饭吃的。
只是客人来,需得有一样压轴主菜。有的提议包饺子,北方包饺子是一件隆重的待客礼节。大家纷纷赞同,饺子要肉,蓝小梵还得出门,想办法买一点回来。这次有了正经的目的,蓝小梵特意去向雪千山报备出门,雪千山听了,并没有立即反对。
为客人准备好吃的自是天经地义。
但雪千山忖度良久,否了这个提议,道:“她不吃肉。”
蓝小梵愣了愣,道:“是吗?”老板怎么会知道江落不吃肉?
雪千山道:“改成汤圆罢。”
蓝小梵觉得也不错,道:“那,好吧。汤圆也行。”
换成汤圆,就不必出门采购了。糯米粉有的是,今年秋天正好开了许多桂花,芝麻也有。东西一应齐全。包汤圆的包汤圆,做菜的做菜。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能干的活。那几个病着的,下不来床的,也都被这热热闹闹的气氛所吸引,精神头大好。
蝶楼出现了过年才有的氛围。
蓝小梵穿梭其中忙忙碌碌。他年纪小,许多事插不上手,负责跑腿拿东西。
“哎,你们说,要不要在汤圆里包一枚铜钱?”蓝小梵灵机一动,冒出个鬼主意。
“又没过年,你就想吃铜钱了。”
去年包饺子,藏了枚铜钱,说谁吃到谁就有一年的福气。蓝小梵一个人吃了五十多只饺子,撑得扶腰走路,也没吃到铜钱。他心心念念的福气被雪千山吃到了。虽然雪千山不要,让给他了,他还是觉得很遗憾。至今耿耿于怀。
“饺子才包铜钱呢。”有人调侃他。
“汤圆也可以!”蓝小梵信誓旦旦。
“你这回打算吃五十个还是八十个?”
“没准我运气好,第一个就吃到了。”
蓝小梵不理会大家善意的嘲笑,说干就干,洗了一枚铜钱,包进糯米皮里。不知道是皮太软还是铜钱太硬,形状扁扁平平,很是难看。他多加面粉,费劲千辛万苦才搓成球状。结果那只汤圆硕大无比、标新立异,站在汤圆群中仿佛发了福的将军肚。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包了东西,大家围过来啧啧称奇,笑得蓝小梵很不好意思。他自己看着也好笑,打算拆了重包。外头忽然说客人来了,蓝小梵顾不上汤圆,赶紧跑出去。
江落来了。
雪千山陪江落进园,园中桂花盛开,香气浓郁。有丹桂也有金桂,他们做汤圆都是新鲜采摘的,薅秃了几棵树。江落折下一枝桂花嗅了嗅,“很香。”
雪千山闲庭信步,仿佛陪着故友散心,随口闲聊,道:“这儿原先是片海棠,我都砍了,改种桂花。”
江落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海棠。”
雪千山道:“海棠无香。”
“香有香的好处,不香有不香的妙处。”江落折枝一朵,别在雪千山鬓边,道:“有香之人什么也不戴,亦是风情。无香之人就算戴花,也是东施效颦。”
“有无香气,”雪千山听出言外之意,望向别处,“都是命里注定的。”
他哀而自伤的神情似有触动。
江落岔开了话头,没有往下说,道:“脸还疼吗?”
“疼一疼也好,”雪千山木然道:“我快忘了,疼是什么滋味。”
“大名鼎鼎的雪老板竟然是具行尸走肉。”江落像是听了奇闻,对此很感兴趣,她面朝着雪千山走路,道:“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雪千山道:“世道吧。”
好一个世道。只听凡人境遇坎坷,抱怨世道艰难。妖精怎么入世,又悟出什么道呢?江落倒要听听,世道是怎么把妖变成鬼的。
虽则雪千山与江落是第二次见面,但经过上回共连后,如同亲密朋友。跳过了一切怀疑和隔阂,他们成了天然同盟。江落有疑问,雪千山自然对她知无不言。
在雪千山的讲述中,江落得知了蝶楼成立的初衷。
三界之内,人与妖相残互害,战争不休,从未迎来过和平。人间有识之士一直在思考如何终结战争,他们得出结论,必须将人间领土的上每一只妖都杀死,禁止他们繁衍生息,让这片领土变成净土,再也没有妖精出现。如此,方能止战。
可人间妖兽何其之多,野草一般,杀不尽除不绝,双方的厮杀导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雪千山也是这些惨剧的受害者。他失去父母亲族,在尘世间流浪,就像千千万万只妖兽那样。不过他比较幸运,修成了人形,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对于蝴蝶等低等虫族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历经坎坷磋磨,费尽千辛万苦,从深渊中爬出,看见青山那样高,苍天那样远。自身的存在堪比沧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阴霾笼罩头顶。他一眼看穿自己的命运,也看到整个妖族的命运。
宿命无法抗拒,难以逆转。
他们生来是妖,就注定毫无意义地死去。雪千山为此感到悲哀。
他决定做些什么。
他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构想,那就是让妖精去掉妖性,学做人,融入人族。如果自废武功证明自己的无害性,人类是否会接纳他们呢?
雪千山开了蝶楼,培育一批懂得温良恭俭让和仁义礼智信的蝶妖,学人族习性,看人族的书,明道德礼仪,知廉耻。他们孵化后便拥有人形,从未以蝶妖的姿态活过,行动举止以及思想都和人一样。训诫幼子孝悌之义,教女子三从四德。
他们是绝对柔善而顺从的,绝不会背叛和反抗。
雪千山以价格作为门槛,筛选主顾,为他们定制蝶奴,完全满足人族喜好。这样蝶奴进入千家万户,与人族生活融合,将更加顺畅。
在雪千山的设想中,蝶奴足够忠诚,就能赢得人类的情感。情感互通,是链接族群的根本。当蝶奴和人族成为牢不可破的家人,那么隔阂必定消失,人族与妖族将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一次和解。
但雪千山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跑偏了。
几乎所有主顾的要求集中于蝶妖的容貌和身段,像是定制心仪的玩具。比宠物还要低等的,随意亵玩的玩具。他们肆意凌辱、打碎以及泄/欲,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会感到愧疚。
雪千山花了很久时间去思考情与欲的关系。
他以为人与妖的区别,在于有情。然而事实上,很多人也没有情。人之所以独特,是因为足够智慧且拥有分工,形成庞大族群,与仙妖三足鼎立。他们地位卓然,得天道庇佑,仿佛生来高贵。仙必须庇护人族才能得到香火供奉,妖族残杀人
类会被天道制约。
可人真的伟大吗?
人也有自私、低劣和残暴的一面,并没有雪千山想象中那么高尚神秘。人本质上也是妖兽。他们和妖兽一样,这个发现耗费了很多年时间,击垮雪千山的全部信念。他发现自己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只是制造一桩又一桩稀奇的惨剧而已。
人不会接纳妖兽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之间的战争只有不死不休。和平从前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雪千山意识到自己失败了,错得离谱,一塌糊涂。
听完雪千山的讲述,江落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但不能苟同。
江落对雪千山做了评判,道:“你真的该死。”
雪千山勉强一笑,怆然道:“我知道。”
阉割掉血性和斗志的妖还是妖吗?那和案板上鱼肉,待宰的猪狗,有什么区别。
蝶妖生来就是畸形的。如果他们没有成精,和猫猫狗狗一样,摒弃自尊摇尾乞怜,也能活下来。偏偏要教他们做人。住在精致的绣楼中,做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废物。注定被卖掉,要去讨好主人,祈求食物和安身之所。
他们不是人,也做不成妖,就在这尴尬两难的夹缝处境中,麻痹自我,混沌度日。
已经成精的妖兽,怎么能和未开化的妖兽一样活着呢?现在蝶楼已经被关停,这批蝶奴,就是最后一批。他们是雪千山失败的产物,被牺牲的代价。就像一群聚集在干涸水洼中的蝌蚪,无法跳出去。只能等待烈日蒸发水洼,活活窒息,失去最后的生存土壤。
驱魔司的政策在收紧。
死亡来临的那天已经不远了。
“你将此地取名为秋南苑,亭子叫望南亭。”
事已至此,骂雪千山没有任何意义。他也在这里等死。江落沉默良久,认真思考他们的困境,道:“蓝小梵也向往南边,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雪千山道:“我们无法离开长安。”
蓝小梵也是这么说的。江落不解:“为什么?”
雪千山道:“驱魔司大阵,不允许长安的低阶妖兽离开。”
大阵不允许高阶妖兽闯入,将潜在强敌隔绝在外,也不允许低阶妖兽随意离开。他们与大妖是隔绝的,从源头上杜绝联合可能。生活在长安的妖兽,与人族习性相似,对人性的弱点和劣势了解深刻。
更为关键的一点,他们可能会记下长安的街道布防,一旦外逃,与外界大妖勾结,反攻长安。将造成冲击和动荡。人族惧怕高阶妖兽,不信任低阶妖兽。
江落挖去妖丹,潜入长安,最远去过郊外,没有离开大阵的范围。
这么说来,她也是出不去的吗?
江落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们走不掉,”雪千山目光悲凉,道:“我们在等死。”
等水洼干涸,他们就消失了,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亡,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