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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汤圆“福气送给你,收着吧。”……

    蓝小梵跑到门口,听说客人已经进来了,正在跟老板逛园子。他又跑回来,这儿找找,那儿找找。差点把园子都翻了过来,才在桂花树下寻到二人踪影。

    蓝小梵瞎跑半天弄得满头大汗,远远看见,没敢出声,先深呼吸三个来回,把汗擦干净。对着水池反光检查自己的着装仪容。他今天早起换了七八件衣裳,红的太艳,青的太素。既不能显得很刻意又不能太敷衍,选中这么件杏黄色的长袍。

    他扯着衣带仔细一看,上头沾了点芝麻糖,擦不掉,心情立即不好了。他想跑回去重换一件。结果雪千山和江落走过来,已经看见了他。

    “你在做什么呢?”江落打量他捉襟见肘的动作。

    蓝小梵连忙转过身,把衣带捏在袖子里。

    江落盯着他,问道:“脸红什么?”

    蓝小梵道:“你来了。”

    江落道:“我来就脸红?”

    蓝小梵本来是想打招呼的,挤了半天挤出一句“你来了”。没想到江落说得比他快,刚好接在那句“脸红什么”的后面,蓝小梵顿时整个人不好了,红彻底红透,连忙解释道:“不不,我刚才跑得太快,热得慌。”一否认,更像是欲盖弥彰。

    他求助似的望向了雪千山。雪千山替他解围,问道:“汤圆准备得怎么样了?”

    蓝小梵赶忙把话头揭过去,免得没完没了,道:“差不多了。”

    雪千山道:“走吧。”

    江落顺利丝滑地融入了他们,笑着回应每只蝶妖好奇的眼神。蜂蜜打开了一扇门,门内有群蝶妖们。江落性格讨喜,自来熟。她野生妖族的身份吸引一大群蝶妖问东问西。

    他们从未出过长安,和蓝小梵一样,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只能凭想象和道听途说拼凑妖域的模样。像遥远的梦,可望不可即。如今,梦中人走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一切都真实存在。那种震撼难以描述。

    江落身上仿佛笼罩一种圣光,吸引他们着魔。

    在她的故事里,妖精们争抢地盘,用利爪和牙齿撕烂敌人的咽喉。千万虫族大战,吞掉一座高山的全部植物,致使来年寸草不生,毁灭敌对族群。也曾历经艰险,牺牲半数同胞,对抗洪水天火……江落通过白描手法讲故事,不掺杂任何感情,越发显得冷酷惨烈。

    他们是那样的,为了生存和繁衍,牺牲能牺牲的一切,换取一个族群延续的机会。

    哪怕机会渺茫,哪怕代价惨重,也不可能屈服。不计代价,去死,去斗争。比起江落故事里伟大的虫族,他们这群蝶妖,不过是群抱在一起取暖的可怜虫。

    苟延残喘,任人唾弃。

    “我知道自己可悲,”蝶妖姐姐苦笑道:“却不知道,我们如此可悲。”

    她掩面而泣。旁人为她递上手帕,一时悲从中来。

    蓝小梵却是不怎么懂,怎么听着故事,还都哭了。

    雪千山同样感慨良多,望向远处,目光放得很远。他看的是南方。没有一个囚徒不像逃出围墙看看外面的世界。可那道墙如此高大,跨不过,推不倒。令人满心绝望。对于丧失希望的人来说,故事只会越听越悲伤。

    “我们真的去不了南方吗?”

    “你忘了,老孟他们闯大阵,尸骨无存。”

    有人出言警告,将大家从白日梦拉回现实。是啊,不是没人尝试过。尝试的结果就是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大阵那么大,也会有漏洞吧,我们能不能找到漏洞钻出去?”

    “哪有这么简单,”一绿衣蝶妖给他们泼冷水,“大阵无形,看都看不到,怎么找漏洞。”

    “诶,”蓝小梵想了想,忽然道:“我们能不能去偷份图纸,研究下。”

    大家听了这话,唬了一大跳。

    “说什么呢,图纸在驱魔司,谁能闯入驱魔司!”

    “也是。”蓝小梵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这几乎不可能做到。他们修为浅薄,连捉妖师都打不过,遑论潜入驱魔司,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盗走图纸。

    “就算能偷到,”绿衣蝶妖扯了扯自己的颈环,“这玩意怎么办?”

    颈环还在呢,就算能逃出去,驱魔司的人一发觉,照样可以通过捏爆颈环弄死他们。逃出去也没用。此话一出,众人唉声叹气,都看着自己脖子的颈环,厌恶而抵触。几乎每个人脖子上都有一道勒痕。

    绿衣蝶妖黯然道:“我不怕死,就怕戴着这东西去死。投胎也戴着未免太恶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引起广泛共鸣。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困境难解。气氛变得凝重,大家安静了。雪千山听完议论,开口打破沉默,道:“颈环数量众多,只在长安用,它的控制范围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在驱魔司反应过来之前飞出五十里界限,跨过漓江,颈环就会失效。”

    众人都抬起头来,眼里有光了。

    “真的吗?”

    “真的,”雪千山道:“它的范围只有五十里。”

    如此精准的数字,

    必然是机密。

    江落看了雪千山一眼,“你怎么知道?”

    雪千山道:“我主人说的。”

    江落对他的主人十分好奇,什么人,竟然知道驱魔司的机密,“你怎么能确定你主人没骗你?”

    雪千山眼睛有了几分神采,道:“我不能确定,可我相信。”相信那个人没骗他,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人才有点盼头,在这险恶的世道里,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颈环距离有限,这是个好消息,值得高兴。可最大的问题依旧横亘在他们面前,那就是没人能拿到图纸,了解到大阵是否有漏洞,让他们突破。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切讨论都是无意义的。他们连长安都出不去,遑论跨过漓江。

    短暂的喜悦很快被天堑难题所冲淡。大家讨论一圈,依旧没有希望。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绿衣蝶妖中断话题,免得越陷越深。今天是请客,讲到最后,大家抱头痛哭,让客人怎么办呢。

    “吃汤圆吧,汤圆好了吗?”

    “应该煮好了吧。”大家飞快配合着转移话题,强颜欢笑。

    “我去端,”蓝小梵忙起身,跑去厨房。

    热气腾腾的汤圆上桌,冲淡悲伤气息,摆脱沉闷氛围。笑容重新回到了席面上。蓝小梵给每个人都舀了一大碗。第一碗先给雪千山,他笑道:“老板,吃汤圆。”

    雪千山嗯了一声,道:“大家都吃。”

    他握着勺子,咬小口,桂花糖顺着嘴角流出来。

    他并没有哭,也并没有笑。不知为何,那一幕看着异常伤感。

    雪千山和柳章的气质都偏冷,不苟言笑。但气场完全不一样。雪千山的冷是历经千帆、尝遍人情冷暖的无奈苦楚,碎过了,烂透了,拼凑起来站在人前,维持衣冠楚楚的表面。他是靠某种奇怪的执念吊着续命的,牵着他的那根线断了,他便会魂飞魄散。

    而柳章的冷,是坚硬的,具有力量的。像庙宇中素净慈悲的菩萨。没人能让菩萨笑或者哭,但他能听到你的祷告,为你指点迷津。雪千山只是长得像柳章,他没有柳章的心。他的心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你吃汤圆,”蓝小梵横过来的手臂挡住了江落的视线。江落回过神,汤圆的热气冲到她面上。蓝小梵满怀期许道:“这是我们自己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江落道:“好。”她吃了颗,咬破软嫩弹牙的糯米皮,里头桂花糖流出来,唇齿留香,溢满桂花位,香甜无比。

    蓝小梵小心翼翼道:“怎么样?”

    江落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汤圆。”

    蓝小梵笑了,大家也都眉头舒展,纷纷道:“喜欢就多吃点。”

    “小梵在里头包了铜钱,看谁吃到,一年交好运。”

    “让我来尝一碗。”

    “看谁这么有福气。”大家哄抢汤圆,争先恐后。

    江落顶着热气,吃完满满一大碗。蓝小梵给她舀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汤圆。尺寸比其他的大上一倍,像只小包子。大家舀汤时都避免舀到这颗。最后被蓝小梵舀给江落,大家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大家都看了过来,江落望向蓝小梵。

    蓝小梵忍俊不禁,道:“你吃啊。”

    江落二话不说,吞下大汤圆,胡乱嚼了几口。所有人紧盯着她,看她吞咽,把汤圆咽到了肚子里。江落被大家反应逗乐了,笑道:“怎么了?”

    蓝小梵诧异道:“你没吃到什么?”

    江落道:“没有啊,我都咽了。”

    蓝小梵道:“可我明明……”他只塞了那么一枚铜钱,包了这只大汤圆,怎么会没有。蓝小梵愕然地望着江落,心想她不会咽下去了吧。

    “你你你,”蓝小梵惊慌失措,忙握住江落的下巴,“你快吐出来,里头有铜钱。”

    他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又不好去扣人家的嘴。

    把铜钱吃下去会不会死啊?

    江落一个劲的笑,脸都要被他握变形了。蓝小梵怕她越笑掉得越深,到胃里去,更慌了,“你别笑!你快吐出来!”

    江落舌尖卷着铜钱,低下头,吐到蓝小梵手里。

    “急什么,不在这吗。”她故意逗他玩的。

    蓝小梵反应过来,虚惊一场。

    蝶妖们笑着调侃他:“看你急得那样。人家还能真吃了,就你傻。”

    蓝小梵道:“干嘛骗我。”

    江落道:“开玩笑。”

    蓝小梵赌气道:“我不理你了。”

    江落卷起他的手指,将铜钱包裹,道:“福气送给你,收着吧。”

    蓝小梵握着滚烫的铜钱,仿佛握着一颗心。松手不是,攥紧也不是。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再一望江落,心头竟然涌现强烈的惶恐和不安。好像什么顶好的东西,才拥有,就预感到了失去的那天。天大的福气,怎么可能属于他呢?

    第72章 立场“谁让你去那种地方?”……

    楚王府。

    换阵之期在即,柳章整日忙碌。因傅溶不在,人手短缺,柳章同张道长商议后,从玉清观拨了十几个人过来。一方面他们懂阵法,能提供辅助,另一方面给年轻人提供历练机会,有利于他们成长。

    张道长一直苦于无门无路,让徒弟们干些摆摊算卦、招神驱鬼之类杂事,没能挤进主流正统,难有出头之日。若能在换阵一事上发光发热,大展宏图,得天子垂青,将来的路也能走得顺利些。如果朝廷大发慈悲,给玉清观拨一笔银子,那就更加喜上加喜了。

    张道长打得如意算盘,舔着老脸跟柳章一提,说让他带带孩子们,出入上下,有个见识。反正楚王府已经养着两个孩子,多几个也不算多。

    柳章看在师兄弟的情面上,加上的确缺人,便同意了。

    玉清观师兄弟十几个人,包含溪亭在内,背着行李,住进了楚王府。方便师叔有事随时使唤,也为了省点客栈花销。进来之后,吃住全免,无人不谨慎办事,唯柳章马首是瞻。

    江落连日往外跑,一日从蝶楼回来,在王府门口跟溪亭等人走了个对脸,几个师兄见过她,大方问候道:“小师妹好!”

    江落道:“你们是忙什么?”

    师兄们谦虚笑道:“帮师叔跑腿,做些小事。”

    溪亭照旧是怕她,躲在人群后头,不吱声。

    江落没有注意到溪亭。一行人往竹屋走,有说有笑。到了门口,便齐齐收敛神色,整肃仪容,以示对长辈的尊重。静候片刻,赤练请他们进去。柳章点了四个人,吩咐两件事,一路往驱魔司给杨玉文送信,一路去请御林军首领夏庭芳。

    四人领命告退,剩下的人接着拼图纸。

    柳章已经将阵法图纸全部整理完毕,只有细枝末节需要修正。那几个年纪大点的弟子精通阵法,耐心细致,省却柳章许多繁琐功夫。众人皆有事要做,很快进入状态。江落被晾在一旁,与他们格格不入,柳章显然是看见了她,却当做没看见。

    赤练为江落解围,把茶水转交江落,使眼色,让她去送。江落借坡下驴,把茶水端到柳章面前,道:“师父喝茶。”

    柳章张口便是冷嘲热讽,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江落不明所以,道:“这是我家,我当然回来。”

    柳章道:“整日在外鬼混,早出晚归,看不到人影。我还以为你把这当客栈。”

    江落最近往返蝶楼,的确跑得勤。她以为柳章忙得要死,根本没功夫管她。谁知道他每日都把她的行动看在眼里,并对此感到不满。

    肯定是陈叔那个大嘴巴汇报的。

    江落为自己狡辩,道:“我哪有。我闲着无事,就是随便逛逛。”

    柳章道:“心经后头十几卷,不见你读。月初吩咐你专攻《坐忘论》和《筑基入门法》两本书,恐怕拿回去一页都没翻过。要你早起练功,你睡到日上三竿。自己承诺晚膳后打坐一个时辰,结果倒床就睡,体内的气至今还是乱的。”

    他将她批得体无完肤,玉清观弟子们都在。

    江落脸上过不去,讪讪道:“我读了一点,书中奥义艰涩,我读不懂。”

    柳章揭她的短,不留余地,道:“我在旁边全写了批注。”

    江落又嘟囔道:“字太多了,太催眠了。”

    她惯会找借口,听得柳章一阵火大。总有诸多理由,她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柳章忙得没时间盯着她,傅溶又出门了。她那自制力跟喂了狗一样。柳章骂道:“懒怠无度,荒废光阴。偷奸耍滑,不思进取。”他冷着脸,撂下警告,“待我忙完这阵子,再揭你的皮。”

    江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众师兄们装聋作哑,也不敢劝,各各轻手轻脚,生怕疏忽大意,战火烧到他们身上来。师叔脾气不好这点他们早有耳闻,无缘亲眼得见。江落一个娇气些的姑娘家,面皮薄,怕苦怕累那是正常的。柳章当着这么人的面说她,还把话说得那么重。

    若是气性大些,恐怕当场就哭了。

    师兄弟们心里暗自同情,溪亭悄悄看了江落一眼。江落气得满脸通红,直瞪着柳章,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她咬着下唇一脸负气,像只气鼓了的河豚。

    柳章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还站这做什么,挨骂没挨够,等着我夸你?”

    江落赌气道:“师父想骂,就骂个够好了!”

    柳章道:“站到窗户边去,懒得看见你。”

    江落攥着两只拳头,转过身,气得同手同脚走到窗户下。她开始罚站,并对竹屋内每个人怒目而视。大家忙忙碌碌,都不敢跟她对上视线,怕她咬人。柳章全然当她不存在。直到图纸初步拼凑完毕,夕阳落下。一副完整图纸摆放在柳章桌前,汇聚着所有人的心血。

    林师兄问道:“师叔,您看看,还有哪不对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大方向是对的。

    柳章点点头,目光落在图纸上,道:“你们去吃晚饭,晚上不用过来了,我自己看。”

    林师兄如释重负道:“是,师叔。”

    师兄弟们陆续离去,竹屋空了下来。楚王府点起蜡烛。柳章细细对照图纸,审核细枝末节,他按图索骥,不知不觉忘了时辰。赤练进来问是否要传晚膳,柳章让他们自己吃。赤练只得出去。柳章秉烛移动位置,忽见地上影子,蜷缩成团。

    他顺着影子望向窗户下,江落站在那,抠窗户缝支出来木刺。

    她站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

    柳章并没有罚她,是她自己犟,要较劲,难为自己的腿。柳章专治犟种,软硬不吃。她要站就把腿站断好了。柳章的目光从她执拗的身影上掠过,回到图纸上。

    竹屋光影如水,窗外响起几声秋蝉沙哑的叫声。秋霜寒意渐起,夜是凉的。柳章再看向江落时,她已站累了,蹲在墙角,抠地砖缝。那双没用的爪子真应该砍了,没一刻守消停的,哪家小姐哪家女宿整日扣扣摸摸,手脚不安分。

    柳章看她就来气,哪哪也不顺眼。都秋天了还穿着夏季的轻薄襦裙,也不怕冻出毛病。江落抱着膝盖,打了个喷嚏。她揉一揉鼻子。

    柳章忽然开口道:“冷热都感觉不到吗?穿的都是些什么。”

    江落都没反应过他在跟自己说话,抬起头,发现大家都走了,屋子里只有她和柳章两个人。这话只能是对她说的。江落不知道自己的衣裳又怎么碍他的眼了,觉得柳章故意挑刺找茬,就是找她的毛病。

    她听着不舒服,故意顶嘴:“虫子哪知道穿什么衣服,依我们的习性,倒是不穿衣裳最舒坦。”

    柳章冷笑道:“索性床也不要,挖个洞冬眠算了。”

    江落道:“我正有此意呢!”

    说着,又是一个大喷嚏。

    依柳章的脾气,顶撞师父,目无尊长,直接得来上三五十个板子。然而江落不怕疼,又是个厚颜无耻。说她一句,有十句等着回。骂她不仅不能起到训诫作用,反倒容易把自个气得脑梗。柳章是倒了十八代血霉摊上这么个徒弟。

    柳章扔了一件外袍给她,道:“还不穿上。”

    刀子嘴,豆腐心。

    江落抓着衣裳,上面有柳章的味道,非常好闻。看在这件衣服的面子上,她想顶嘴的冲动生生压下。她把自己裹起来,身体暖和了不少,不打喷嚏了。她站起来活动酸麻双腿,在原地小步跺脚。柳章还以为她要偷袭自己。

    江落只是蹦跶了几下。

    柳章看不惯她这举止无度的跳脱模样,道:“回你房间去蹦。”

    江落是想走的,走到一半,她又回过头:“师父不好奇,我这几日去哪了吗?”

    柳章道:“满身妖气,谁知道你去哪里鬼混。”

    江落嗅了嗅自己的肩膀,并没有闻出什么特别妖气。柳章鼻子怎么这么灵。

    “我跟妖精待在一起,自然沾惹妖气。”

    “你去哪了?”柳章问道。

    “蝶楼,”江落走到他面前,道:“师父听过这个地方吗?”

    柳章久居长安,怎么会没听说过蝶楼。

    蝶楼名声不佳,是为饲养蝶奴,供人娱乐玩弄。

    “谁让你去那种地方?”

    “蝴蝶是虫子,我也是虫子。”江落反问道:“我们不能做朋友吗?”

    蝶奴是种畸形产物,既不像人,也不像妖。跟他们待在为伍,耳濡目染,恐怕会生出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江落心性不坚,容易被带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柳章自然不希望江落跑到染缸里去打滚,道:“你以后别再去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江落反问道:“师父去过吗?”

    柳章道:“没有。”

    江落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好呢。”

    她心想,柳章的成见,和世人一样。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哪怕素为蒙面,他也根据自己的臆断给旁人判死刑。江落与蝶妖俱为同族,和他们待在一起,比跟人在一起还要亲切。可柳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斩断这一切。

    “师父,我看见,他们都戴着颈环。”

    江落轻声道:“他们很可怜。”

    柳章头一次听到江落嘴里说出可怜二字,不由觉着新鲜,问道:“他们可怜?”

    江落注视着他脖子上的颈环,道:“师父能为我戴颈环,为我遮风挡雨。可他们没有这么幸运。没有人帮他们。”

    所谓同理心,从从自身情感萌发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江落生来孤寡,对待死亡毫无敬畏,她没有情感。所以当初柳章说她是无心之人。如今修心似乎起了点效果。她竟然对一群蝶妖产生了特殊的同情,能够感同身受。这让柳章始料未及。

    也必须这对于她的修行不是什么坏事。

    虫族与她亲缘关系最近。她能更深刻地带入,思考,共情。心怀大爱者必定有情。柳章意识到,她这些天跑来跑去并不是在鬼混,气稍微顺了点。

    “蝶妖与人为伍,却无尊严,这是他们的悲剧根源。”柳章暂时放下成见,在平等的角度,与江落探讨此事。这是修心的必经之路,她可能会有所感悟。

    江落果然在意,追问道:“那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柳章道:“回妖界是他们最好选择。”

    江落诧异道:“师父也这么觉得?”

    柳章想了想,道:“人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离开才能摆脱命运。”

    江落道:“可是他们出不去。”

    柳章道:“或许将来某天,律法会改,他们能重获自由。”

    他的意思是蝶奴应该等待时机。

    等来的自由,算真正的自由吗?江落眯起了眼睛,意识到,柳章在糊弄她。

    柳章是站在人族和长安的利益上的,他们需要维持稳定和太平,暴乱对于他们不利。所以他绝对不会鼓励蝶妖反抗,至于蝶妖是否会在等待的过程中死去,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为大局牺牲,在所难免。心怀大义的修士能为天下苍生献出自己的生命。

    牺牲几只蝶妖,有什么大不了。

    想通这个道理,江落终于看清,柳章是什么

    样的人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带有一层朦胧遐想,高不可攀难以捉摸。柳章是人不是神。如此看来,他有自私的一面,他不可能跟妖精共情。基于这一点,江落后头的话都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没有意义,不会有结果。

    他们站在两个阵营里。

    江落的目光扫过案上图纸,轻声问道:“师父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吗?”

    柳章并不清楚江落与蝶妖熟悉到了什么程度,以为就是萍水相逢,一场际遇。天下饥寒交迫身处苦难中的人何其多,蝶妖也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柳章盼着她向着光明,充满希望,故而道:“会有的。”

    第73章 傀儡“多谢大王。”

    秋风萧瑟,草木渐凋,长安的叶子都落了。

    打过霜后一天冷似一天,蝶楼枯败萧条,桂花被几场急雨糟蹋得不成样子。蓝小梵想再吃一次那样新鲜的桂花汤圆也难。

    驱魔司连发三道禁令,处处针对妖兽。各大主街实行宵禁,路口守着盘查的官差,逮到戴颈环的,便严加盘问。听说有几个因为行为鬼祟的被抓到牢里去。妖兽们杯弓蛇影,大都选择闭门不出。

    蝶楼的食物储备还算充足,暂时没有断粮的危机。

    蝶妖们相互安慰,给彼此施加信心,过阵子就好了。大家只能去相信,会好的。

    长久的阴雨缠绵,太阳罕见,闷得人心里好似发了霉。蓝小梵挂在二楼栏杆边眺望远方发呆。在这个位置,没有树木遮挡,能看到前门和后门。他总觉得有人敲门,怕没及时开,那人便又走了。他吃了饭便来等一阵子。

    可看见的只有无尽落叶凋零,听到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蓝小梵心里空落落的,胡思乱想。会不会是那天的汤圆不好吃,所以江落再也不来了。会不会是蜂蜜太贵,她认为他很烧钱……

    思来想去没有个定论。

    他把铜钱用红线穿了,挂在床头,入睡前看着,一阵失意一阵欢喜。

    远处传来缥缈无依的琴声。曲调凄婉,洞穿人心。他做了一个悲伤的梦。

    铜钱在黑暗中反射着暗淡的光泽,被窗子漏进来的风一吹,一动,细细红线将断未断。似游丝,将滞涩琴曲一颗颗穿了起来,每个节拍,就是颗珠子,从弹琴者心里慢悠悠滚了出来。砸在空冷的夜幕上,有的炸碎了,有的弹回来,余音绕梁,经久不觉。

    朱楼上,四面门窗通透。雪千山身着皎洁长衫,面前摆着一架焦尾琴。一琴一人,空对月色。雪千山素手弹琴,轻拢慢捻。

    琴声诉尽无限哀思,长安有名的唱曲。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1]

    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江落站在朱楼下,望着楼顶开着的窗户。夜已深,蝶妖们都已入睡,江落没敲门,直接飞进了园中,听见琴音,弹琴者夜不能寐,还醒着。她循声而来,径自上楼梯,曲调行至穷途末路,高亢急促,像只被扼住咽喉的兽。

    她联想到杨玉文冰窟内死去的凤凰。死也不露出狰狞丑陋爪牙,要有美感,凄厉,楚楚动人,是带有一种亵玩意味的死。她不喜欢。她宁愿凤凰掉光羽毛,五脏俱裂,死得东一块西一块。哪怕脑袋被砍下,爪子还能从敌人身体里钩出一块肉来,酣畅淋漓地死。

    雪千山这琴弹的,给她的感觉跟那只凤凰一样。难道他也要步入后尘吗?

    江落能能曲子里听出悲愤和幽怨,弹琴者的内心是挣扎的。只是身体被琴弦缠死了,一寸一寸割裂了,在遭遇凌迟。

    她走到台阶尽头,上四楼,隔着浮动垂帷,雪千山朦胧的身影若隐若现。巫山云绕。江落拨开垂帷走到雪千山跟前,只见他十指鲜血淋漓,素丝上挂着的血珠一跳一跳。曲调急转直下,兽被掐死了。

    江落脑海里绷紧的弦猛然震了下。

    雪千山静静坐在琴架后头,似幻戏傀儡空心人一个,被抽走了魂魄。

    江落盯着他空洞眼神,道:“雪千山?”

    雪千山一动不动,眼珠子转了半圈,聚焦,看见江落。他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江落的存在。他浑身冒冷汗,有气无力。弹琴耗尽了全部气力。

    江落道:“你怎么了?”

    雪千山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

    江落越过焦尾琴,握住他的肩膀,道:“看着我。”

    雪千山沉默良久,缓缓抬眼,再次望向江落。二人四目相对。一阵暖息注入他双眼,深入脑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到轻微麻痹后,身体渐渐恢复知觉。体温上升,冰冷手脚恢复了暖意。他头发里热气腾腾。

    江落为他传输内力,渡去生机。

    片刻后,雪千山苍白脸色恢复了血色,他反握住江落的手背,“我没事,不用了。”声音听起来依然很虚弱,但活人感重了点。

    江落没有松开,等他呼吸平复,才收回内力。

    雪千山道:“多谢大王。”

    江落问道:“你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

    雪千山道:“有一段时间。”

    江落问道:“为什么?”

    雪千山扯起一个浅淡的笑容,道:“蝴蝶寿命有限,我活得太久了。是老天在提醒我该死了。”

    “你可以结茧,冬眠一段时日,重新化形。”

    “我已经在茧里了。”雪千山蜷手握住一把琴弦,指节发白,琴弦绷紧到极点,将断未断。

    蝶妖脆弱易伤。他们所受到每次伤痛都留在身体里,经年累月,身体越来越差,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结茧重新融一具全新的,蜕变重生。相当于他们有很多条命,从头再来。不单雪千山可以结茧,蝶楼中残疾的蝶妖也都可以。

    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权利。

    不过作为代价,他们将失去所有记忆。

    在江落看来,这代价可以忽略不计。死到临头,活下来重要,还是记忆重要。

    “你们为什么都不结茧?”江落上次就想问。

    “不想失忆,”雪千山道。

    “失忆又怎么了?”

    “像我们这样的妖,失去记忆,就什么都没有了。”雪千山松开了琴弦,拂去上头的血珠,“连自己是谁也无法确定。”

    “那不正好从头再来,”江落道:“反正你们都想去南方,重活一回。”

    “重活的我们,还是我们吗?”

    江落听不懂这话。雪千山悲春伤秋,自相矛盾。他明明想逃,却心甘情愿困在这里,为自己找诸多借口。活不下去了就结茧,这是虫族的生存本能。雪千山在人间待久了,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想得很复杂。

    雪千山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大王失忆过吗?”

    江落道:“没有。”

    雪千山道:“如果让你失去在长安的所有记忆,你愿意吗?”

    江落想了想,这是什么怪问题。她和蝶妖不一样,她的愈合功能极其强大,伤痛并不会持续累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的身体随时都在更新换代的过程中,不需要依靠结茧重来,所以没想到失忆这种事。她试着代入,权衡。

    失去长安的记忆,相当于忘掉全部的柳章,和绝大部分傅溶,还有楚王府所有人。那么她将回归南荒时期的野蛮生活。可能是有点难受。但真要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不得不这么做,那她肯定是以自身为第一考虑。

    就算失忆,她也会顺着傅溶这根藤,重新摸到柳章。她还是会拥有师父的。

    “我愿意。”江落给出明确答复,道:“我的命最重要。”

    “没有什么回忆能让你用命去守吗?”

    “没有。”

    “我很羡慕大王,”雪千山道:“来去自由,身心由己。”

    “你就是想太多了。”

    江落活得轻巧,从不内耗,折腾自己。万事都是别人的错,天道的错。反正她自己

    不可能有错。雪千山心里头有堵,所以想不开,大晚上在这弹琴。

    江落一把推开焦尾琴,坐到他旁边上,像个蛮不讲理的强盗,“你只要记住,你是妖。天生了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想住好的地盘,就把爪子亮出来跟人去抢。你想吃龙肝凤髓,就去抓。你想繁衍后代,就打败所有的竞争对手,让你喜欢的女人只能为你一个人下蛋。”

    江落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她觉得自己说得特别有道理。

    活着太简单了,一点也不难。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活着的。没有任何回忆值得他去死。

    这群蝶妖就是在人间待太久,把脑子学坏了,僵死了,钻牛角尖。雪千山所说的理由在她看来极其的矫情。江落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回忆如此宝贝。你拿根笔记下来,等破茧之后再看,不就想起来了?”

    雪千山思考了好一会,好似顿悟,他无声笑笑,道:“大王说得有道理。”

    江落道:“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雪千山道:“我们走不掉,在长安结茧,没有意义。”

    江落道:“谁说的。”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管画轴,拆掉封盖,倒出画卷。往地上徐徐摊开。

    “这么黑看得清吗?要不要点个蜡烛。”

    “这是,”雪千山扑上前,跪在图纸前,道:“驱魔司大阵?”

    “我照着画了一幅。应该没有错。”

    “你怎么会有这幅图?”

    “这你别管了。”大阵细节颇多,复杂无比,江落画了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一画完就来了。墨迹还没干。在赶来蝶楼的路上,她想过很多问题。

    譬如说,大阵泄露,会不会给柳章带来什么麻烦。蝶妖们潜逃离开长安,再也不会回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对柳章来说应该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偷看阵图那日,江落同柳章探讨蝶妖处境,他对蝶妖并无好感,也没有明显的恶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妖也是啊。江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很快把这点小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落道:“现在的问题,大阵的漏洞在哪,得靠你来找,我看不懂这个。”

    如果傅溶在,她可能回去找傅溶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傅溶不在家,她又不可能直接去问柳章。毕竟柳章才因为她不学无术、偷奸耍滑骂了她,她突然如此虚心想学,学的东西还这么敏感。柳章肯定会起疑心,进而发现她图谋不轨。

    没办法,只能让雪千山去研究。

    “你看得懂这个吗?”

    “看得懂,”雪千山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研究过很多年。”

    “很好,只要在初九之前找出漏洞,你们就能离开了。”

    “……”

    第74章 真心“她不会害我们。”

    两幅一模一样的图,挂在房间里。

    左边的有些旧了,右边是新的,雪千山闭门不出,独自站在画纸前,琢磨了一天一夜。江落已经离开。黄昏时刻外头响起敲门声,是他的心腹蝶妖白笙。白笙腿脚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重一轻。听到他的脚步声,雪千山没有把画收起。

    “老板,我来给您添一壶热茶。”叩门声响起,三下。

    “进来。”雪千山道。

    白笙推门而入,先把门关上,再放下茶壶。

    雪千山的身影站在两幅画之间。

    白笙注意到那副新画,有些惊诧:“怎么多了一幅?”

    雪千山脱下自己的外袍,拿在手里,袍子的右肩上印着明显的墨迹手印。是江落留下来的。她当时握着他的肩膀,为他传输内力。让雪千山从心魔中挣脱出来。她的手脏兮兮,沾满墨水,许是刚画完便跑来送,忘了洗手。墨痕分明,抓得很用力,像是要握断他的骨头。

    她丰沛灵力汇入他槁木般的身体里,逼他振作起来。

    她说一些粗糙直白的话,挽回他岌岌可危的信念。不知道雪千山喜欢什么,执着什么。劝他去抢地盘、食物甚至配偶。她在南荒,就是这么做大王的。

    如果十年前相遇,雪千山也许会追随她,跟她走。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雪千山把外袍挂在衣架上,望着那只黑手印,迟迟接上白笙的话,“她拿过来的。”

    白笙立即反应过来:“那位江姑娘?”他微微吃惊,“她偷了楚王殿下的图?”

    雪千山道:“不是偷,是复刻。”

    偷的肯定会被发现。复刻稳妥些,依旧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白笙意识到其中的猫腻。

    这不合常理,江落既有本事,能找到靠山,何必再与妖族为伍,蹚这趟浑水。蝶妖之中,不乏心思细腻者,对江落的来意和目的保持高度警惕。虽则大家对她身上的野性心驰神往,但忌惮归忌惮,向往归向往。他们还不至于因为几罐蜂蜜便对她顶礼膜拜。

    白笙就是第一个怀疑她的,道:“她总不可能是为了小梵那个傻小子帮我们?”

    雪千山道:“她是妖王,行事自有章法,不为会私情蒙蔽双眼。”

    白笙道:“帮我们对她有什么好处?”

    世人无利不起早,白笙会这么想,理所当然。雪千山将他们训练成高度人化的妖精,有时也为此感到悲哀,道:“你做了太久的人,懂得权衡利弊。妖未必会那么想。”

    白笙是这世上最了解老板的人,可他为此迷惑,道:“老板,您似乎很信任她。”

    雪千山道:“她不会害我们。”

    白笙道:“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实话实说,要用计使她心生同情,再去偷图纸。要知道我们的时间本就不多。万一她没有那个想法,我们的时间全浪费了。”

    雪千山道:“真心也需要考验。”

    “您考验成功了?”

    “也许。”

    白笙无话可说。老板是他们之中最有智慧的蝶妖。

    老板做的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

    其实雪千山没有告诉白笙,他想要验证的,不是江落的真心,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真心。驱魔司大阵的图纸他已在两个月前拿到手。他日夜揣摩,找到了可攻破的漏洞。

    九月九日换阵当夜,西南方将暴露一个隐秘的通道,仅持续一刻钟。他们必须在一刻钟内,从通道逃出去,飞向南方,并跨越漓江。雪千山计划好了最佳路线。他们将带着六千多枚蝶茧完成这次伟大的迁徙。在驱魔司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当然,他所安排的一切,前提都建立在这幅图没有作假的基础上。

    雪千山最担心的点,就是这幅图掺了假。也许那个人根本没想到让他走,只是抛出了一个看似解脱的诱饵,试探他。如果他有背叛之心,选择出逃,那么等待他和蝶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结局,比死还可怕。所以雪千山花了整整两个月,寻找这幅图的破绽。

    他心里明白,那个人要是有心做局,可以把假图纸做得天衣无缝,让他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雪千山必须另外想办法进行验证。

    从江落那边出来的图,经过楚王柳章的火眼金睛,可信度极高。

    因为糊弄柳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问题,柳章推得出来,那些矛盾的点,他一看便知端倪。雪千山的眼力还没有到柳章那个水平。江落复刻的图,跟雪千山手里的图一模一样,说明那个人没骗他。两幅都是真图。

    原来那个人真要放了他吗?

    雪千山心神震颤,恍惚了许久。

    事以密成。谨慎起见,计划一直都在保密当中。只有雪千山和白笙两人知晓。待初九将近,雪千山准许后,白笙向大家公布了出逃计划。子时动身。只带口粮和茧。

    蝶妖们被这个消息震撼得无以复加。他们渴求的一切,竟照进现实,有了成真的可能。黑暗中开辟出一条向着曦光的小道,通往他们朝思暮想的新天地。他们真的有机会,离开长安了吗?白笙再三笃定确认,众人才有几

    分相信。白笙从不扯谎。

    “为了这一天,老板已筹划多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他为我们找出了驱魔司大阵漏洞,预判西南通道将在子时打开。我们从这条通道出去,不会被攻击。行动迅速的话,一刻钟时间充足了。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下次换阵还要再等十年,我们之间很多同胞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机会稍纵即逝,大家应该明白。”

    “闯阵风险巨大,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驱魔司随时会发现。我们很可能死在路上,尸骨无存。没人会来救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为了回到祖祖辈辈生存的家园,重获自由,牺牲在所难免。你们愿意去冒这个险吗?”

    白笙召集众人,说完肺腑之言。

    台下蝶妖皆沉默聆听。白笙举起自己的左手,道:“愿意跟我走的,举左手。不愿意的,可以留下来,继续待在蝶楼。”

    漫长的寂静,无人响应。大家都明白,这一去,永不复返,意义重大。蝶妖姐姐率先举起了手,高昂着头颅,目光炯炯有神。绿衣蝶妖随即响应,举起左手。接二连三,台下的手陆陆续续举起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所有人的手都举过头顶。

    为首的白笙看得热泪盈眶,眼睛通红,道:“好!”

    没有一只蝶妖是孬种。

    白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空碗摔在地上。

    瓷碗炸碎,碰撞声刺耳。

    众人心神大震,纷纷饮酒,摔碗。碎瓷声连成一片,如同放鞭炮,响个不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喝过这碗酒,他们要去闯鬼门关。蝶妖们满心悲壮,无人落泪。

    蓝小梵用力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白笙交代了诸多注意事项,向大家分发蝶茧和口粮。六千多枚蝶茧,全是他们的同胞,每人需要携带三四百枚在身上,一同离开长安。到了温暖适宜的南方,他们将孵化蝶茧,共建庞大繁华的蝶族,生存繁衍。分完蝶茧后,蝶妖们散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白笙叮嘱大家,为了轻便飞行,少带东西,能不带走的东西就别带走。众人领命。厅内空了下来,满地酒渍和碎瓷片。

    雪千山从里间走出来。方才聚会,他一直在后面听着。

    “老板,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

    “你做得很好,”雪千山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们的族长。”

    “在我心里,您才是我们唯一的族长。”

    “我罪孽深重,不配做族长。”

    雪千山捡起一块碎片,握在手里,攥紧,感受钻心的痛楚。痛楚能让他清醒。

    白笙不忍心地看着他。

    雪千山道:“你要带他们杀出重围,攻克难关。带大家去抢地盘和食物,身为一族尊长,你必须让大家有地方住,有足够的食物填饱肚子。”说到这,他笑了下。

    他教过大家循规蹈矩,识文断字和人情世故,却从没教过大家怎么做强盗。一直以来,大家都叫他老板,族长这两个字重如泰山,他担不起,他是个无良黑心老板,做了一辈子坏事。活到头,终于想做件好事,发现自己对妖族的生存法则一窍不通。

    他只好拾人牙慧,把江落说过的那些话翻出来讲。江落做大王,她的经验肯定是对的。雪千山搜肠刮肚,没由来笑道:“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就抢过来,让她为你一个人下蛋。”

    白笙鼻头酸涩,哽咽道:“老板……”

    雪千山思索片刻,觉得这话不妥,改口道:“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

    白笙苦笑道:“我们哪会找什么姑娘,还得您来给我们掌眼。”

    雪千山道:“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白笙道:“哪能呢,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姑娘排着队等着嫁给您。”

    雪千山闻言,自嘲道:“下辈子吧。”

    白笙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老板,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雪千山让他出面召集大家,让他去当族长,明摆着是要撂挑子了。这幅交代后事的口吻,让白笙心下大恸,悲从中来。

    雪千山道:“我不走了。”

    白笙道:“我们明明可以一起走的。”

    这些年来,雪千山深陷心魔,难以自拔,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自己头上。可他们这些蝶妖本就是被走私到长安的,如果不是雪千山买下他们,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凄惨。守在蝶楼相互取暖,是雪千山点燃了火,让大家不至于冻死。

    没有人怪罪过雪千山,是他自己折磨自己。

    “为什么,您到底在顾忌什么?”

    白笙扑通一声跪在雪千山面前,泪流满面,哭道:“算我求您了,跟我一起走吧。”

    雪千山回首望向那座朱楼,摇了摇头,道:“我的琴在这,我还能去哪?”

    第75章 错付“你会帮我们保守秘密吗?”……

    蓝小梵回到房间,发了一会儿蒙。他掐了自己的脸,痛的,不是在做梦。昨天他还在无所事事盼人来做客,今天居然要搬家了。他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南方冬天冷不冷。

    白笙让大家回来收拾行囊,只给了一个时辰。

    蓝小梵在蝶楼住了几年,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时间紧迫,怕耽误下去,害得大家等他。蓝小梵赶忙行动起来,打包东西。半个时辰后,白笙挨个房间检查,看需不需要帮忙。进入一房间,只见桌子上的包袱堆成小山,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庞大。

    白笙没看见房间里的人,东张西望,道:“这是谁的东西?”

    蓝小梵从行囊后冒出头,冲白笙挥了挥手,道:“白哥,是我的,我在这呢!”

    白笙道:“你拿这么多东西,飞得起来吗?”

    蓝小梵露出为难的神情,尴尬地笑了笑。

    他刚才试着驮起这一大堆,脚步打晃,站不稳。走路都很困难,遑论背着它们起飞。

    白笙也不知道他装了些什么玩意,解开包袱带子,一看,里头应有具有。衣物,鞋履,被子枕头。外加鸡零狗碎的杂物,书本画册,甚至还有江落上回送的蜂蜜……整个屋子都恨不得搜刮带走。白笙看得脑子都打结了,没好气,道:“你干脆把屋子拆了带走算了。”

    蓝小梵见他生气,忙往外掏东西,道:“我我我拿出来一点。”他拿起枕头,有点舍不得,怕到了新地方睡不着觉。掏出棉衣,又怕南方会冷。看见杯子,这杯子他喝了好多年,扔掉实在可惜。他左右为难,犯了选择恐惧症。

    这样磨蹭下去到明年都收拾不完。

    白笙一把推开他,把包袱撕开,手法粗暴。

    “这蜂蜜死沉死沉,带着干什么?”

    “别扔,”蓝小梵忙道:“这几罐还没开封。”

    “那空罐子呢?也留着?”

    蓝小梵喝过蜂蜜后,把罐子用水冲洗干净,收了起来。

    白笙当场就给他扔到了地上。

    蓝小梵慌忙捡起来,还好没磕坏。他有点想放回去,被白笙瞪了一眼,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小梵,我们是去逃亡,不是去踏青。”白笙脸色凝重,道:“我们随时都可能会死。”

    蓝小梵低下了头,羞愧不已。

    白笙把话说得很难听,“如果你舍不得这些东西,就留下来,别走了。”

    蓝小梵生怕被抛下,赶紧道:“不,我想走的,我和大家一起。”

    白笙道:“那就拿出两样东西,其他的全部留

    下。”

    两样东西,怎么可能呢?蓝小梵一阵茫然,他无法想象,自己丢掉这些,要怎么在天南地北的陌生地方活下去。白笙道:“我再给你一刻钟时间,你想清楚。”他一走了之,拂袖而去。两人的争执引来了隔壁房间的绿衣蝶妖。

    绿衣蝶妖抱着手臂靠在门口,道:“蓝小梵,你疯了吧,带这么多东西。”

    蓝小梵迟疑地看着他,问道:“你带了什么?”

    绿衣蝶妖两手一摊,道:“什么也没带。”

    蓝小梵道:“啊?”这超出了他的理解,他难以置信,“那你睡觉用什么盖,喝水用什么装,洗澡怎么换衣服呢?”

    “你是不是傻,我们回去做妖精的。”

    绿衣蝶妖一言难尽,嫌弃他,道:“睡树上,喝露水,洗个屁的澡。你见过那只蝴蝶洗澡。我跟你说,要不是白哥刚刚骂我赤身/裸/体有伤风化,我连这身衣服都不想穿。老子光秃秃地来,光秃秃地走。一丝沾人味儿的东西也不碰。”

    蓝小梵道:“……”说得好有道理。

    他们不是简单地搬家,是要舍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蓝小梵听完训诫,有所开悟,把包袱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思考自己应该带走哪两样,抉择与舍弃,让他对离开二字有了点实感。抛开外物,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蓝小梵坐在杂物之中,一刻钟格外短暂,又十分漫长。

    约定时间结束后,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罐蜂蜜,一本画册,用布包起来。卸下多余负担,轻装上阵,他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趁白笙还没来,他解下床头的红线铜钱,系到自己手腕上,用袖子遮住。这个没重量,他偷偷多带了一个,应该没事的吧?

    “好了吗?”白笙回来了,在门口问。

    蓝小梵吓得忙转身,把手背到身后,道:“我好了。”

    白笙看见他肩膀上背着的轻便包袱,应该只装了两三样东西,没有再挑他的理。

    “吃点东西,在房间等出发,不要乱走。”

    “好的。”蓝小梵点头如捣蒜。

    待白笙离去,蓝小梵关上门,兑着白开水吃点心,填饱肚子。今晚要飞很远的路,必须保证充足的体力。他躺在床板上,看着自己住了许久的窝,竟然有几分陌生。屋子被他拆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说不留恋是不可能的。

    他在蝶楼出生,在蝶楼化形,这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和其他蝶妖一样,向往自由。离开长安,回到他们真正的家园。破茧成蝶,向死而生。在长安现出原形都是被禁止的。蓝小梵使用翅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有放肆飞过,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究竟能飞多远。

    要不要练习一下呢?

    万一飞不好,晚上就糟了。蓝小梵窜起身,腾出空间,方便翅膀张开。不知为何,脱掉衣服,准备念咒恢复原形时,他感到一股强烈的羞耻。就好像人退化成没毛猴子一样,很难适应。得先深呼吸三个来回,做好心理建设。

    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蓝小梵试着舞动自己的翅膀,居然很轻盈地飞了起来,他悬停在半空中,盘旋一小圈,渐渐适应。他在房间里飞了几个来回,克服心理障碍,觉得自己还行,不会拖大家的后腿。心头大石落地。试一下差不多了。他准备休息一会儿,节省体力。

    于是他落了地,重化人形,双脚踩在自己刚才脱掉的那堆衣服上。他做不到好兄弟那样坦荡大方,赶忙把衣裳穿起来,系上腰带,回过头,却见窗子上站着只蜻蜓。

    窗户没关严实,蜻蜓是从缝隙里钻进来的。

    蓝小梵心里头纳闷,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蜻蜓,他走到窗前,弯下腰,凑近去看,蜻蜓拥有颜色绚丽的复眼,他意识到这些眼睛都在看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蜻蜓发出声音,回答道:“刚刚。”

    竟然是江落的声音。

    蓝小梵吓了一跳,差点摔地上。

    他扒拉着窗户,确定是蜻蜓在说话,震惊道:“江落?”

    江落道:“是我。”

    蓝小梵道:“你为什么要变成蜻蜓?”

    江落道:“我没有变成蜻蜓,我在家里,只是借助蜻蜓的眼睛,看看你们。”

    蓝小梵大惊失色,道:“你全都看见了?”

    江落道:“你的翅膀很漂亮。”

    蓝小梵道:“!!!”

    显而易见,她全都看见了。他捂住脸,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有点难以接受。蜻蜓绕过他身躯,飞到了他的前方。蓝小梵蹲下去,抱住脑袋不想面对现实。蜻蜓跟随他降低高度,悬停在他面前。江落好奇道:“你怎么了?我不是在夸你吗?”

    蓝小梵艰难道:“你来了,为什么不出声。”

    江落道:“我看你那么紧张,怕一打断,你就飞不起来了。”

    蓝小梵道:“……”这么说他还得谢谢她。

    他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耳朵,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耳朵越搓越红,人也红了,崩溃了。他刚才怎么没检查一下窗户再脱衣裳呢?

    蜻蜓绕着桌子上的包袱飞了一圈。

    “这些东西都要带走吗?”江落没有继续谈论他的翅膀,岔开了话头。

    “没有,”蓝小梵道:“这些都不要了。”

    “为什么?”

    “太重。”

    “确实有点多,”江落想了想,道:“如果你舍不得扔,等你们走后,我可以把东西拿到我家,来日碰面的时候,再交还给你。”

    “等等会,”蓝小梵从羞涩中醒悟,意识到一件要命的事,他豁然起身,“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

    这事只有蝶楼内部知道,白笙再三强调,不得宣扬。白笙才公开这事,江落怎么会知道。难道她方才围观了聚会?

    江落道:“我知道,有什么问题。”

    蓝小梵试探道:“你会帮我们保守秘密吗?”

    江落在那边似乎是笑了,道:“当然。”

    蓝小梵提起的心落下去,如果江落走漏风声,他们恐怕凶多吉少。江落说她将保守秘密,蓝小梵便信了。他愿意相信她的。

    “东西需要存在我哪里吗?”

    “存你那,”蓝小梵看着蜻蜓,试探道:“你日后怎么给我?”

    “我会回南荒的。”

    “你有师父,又不用戴颈环,回去做什么?”

    “那是我的地盘,我为什么不回去。”

    “你走了,你师父怎么办?”

    “师父也带去。”江落不假思索道。

    “哦,”蓝小梵陷入沉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算是一次分离告别了。蓝小梵郑重思考她的提议,道:“不用存了,他们说,这些东西以后都用不上。”

    “随你。”江落并不在意。

    蜻蜓落在桌上,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

    蓝小梵打开锦囊,从中取出一枚雪白的茧,放在蜻蜓面前。

    蜻蜓绕着茧飞翔,打量它,“这是什么?”

    蓝小梵道:“茧。”

    江落问道:“你生的?”

    蓝小梵满面通红,被她一句话弄得十分狼狈,忙道:“当然不是!”

    江落不解道:“那是谁的?”

    蓝小梵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

    蝶楼孵化的茧,全都是双生胎,免得化形过程中发生意外,造成主顾的损失。一只夭亡损毁后,可以迅速孵化另外一只。如果哥哥平安长大,可以自行决定弟弟去留,销毁或孵化都行。一般大家都会留着,当做纪念。

    “他和你长得一样吗?”

    “嗯,”蓝小梵轻轻抚摸蝶茧,温柔小心,道:“一模一样。”

    “有你的记忆吗?”江落充满好奇。

    “没有,”蓝小梵解释道:“他是他,我是我。”

    “有意思。”

    蓝小梵鼓起勇气,咬了咬下唇,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什么。

    江落一个字也没听清楚。蜻蜓凑近他嘴唇,靠上去,试图听得清楚些。却没停住,在他下巴上撞了下。蓝小梵慌忙退后仰头,扭头看向别处。

    “你刚才说什么?”江落还在纳闷。

    “我说,”蓝小梵哼哼唧唧道:“你愿不愿意帮我照顾他一段时间。”

    此去山长水远,再无归期。天下偌大,两个人断了联系,从此难以重逢。如果江落带着与他同出一源的茧,就能通过茧感应到他的远近距离。找起来可能容易一些  。

    蓝小梵欲盖弥彰,找了个借口,道:“我们可能会遇到危险,茧跟着你,安全一些。你若帮我这个忙,来日重逢我再谢你。你若嫌麻烦……”他语气落了下来,也没什么底气,勉强一笑,“那就算了。”

    “怎么照顾?”江落打断他的丧气话。

    “放在干燥的盒子里,多通风,不冷不热就好。”

    “需要喂吃的吗?”

    “不用,”蓝小梵听她口风是要答应了,雀跃万分,笑道:“他吃不了东西。”

    “行,我记下了。”江落道:“保证还给你的时候一根丝也不少。”

    “谢谢你。”蓝小梵郑重其事。

    现在,江落要照顾的东西,除了自己搭的蚂蚁窝,还多了只蝴蝶茧。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比在南荒开疆拓土简单得多。蓝小梵得寸进尺,见她答应这一桩,又忍不住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江落道:“还得等一段时间。”

    蓝小梵道:“你留在长安,是有什么事吗?”

    江落道:“有,头等大事,等我办完,就回去了。”

    蓝小梵的手缩进袖子里,握住缠红线的铜钱。日子有了盼头。他眉眼弯弯,心里甜滋滋的,像喝了一整罐蜂蜜,轻声道:“好,我等着你。”

    第76章 戒严柳章道:“人各有志。”……

    长安戒严,街道封锁。沿街商户门户紧闭,大街上一个平民百姓看不到,只准官兵通行。各分岔路口分兵把守,巡逻队伍穿梭于大街小巷。偶尔快马疾驰而过,来往送信,流水般的汇聚到驱魔司,共同组成万事具备的结论,由赵志雄呈报杨玉文。

    杨玉文身披全副战甲,腰间挎着长刀,大步流星走到驱魔司门口,望着清澈透明的天空。万里无云,他眯起眼睛,视野尽头掠过一只苍鹰。

    苍鹰翱翔万里高空,横掠天空,俯冲下来,半空中撞上透明大网,大网被撞的刹那闪现金色光芒,比太阳更耀眼。苍鹰四分五裂,羽毛和血从天空坠落。

    这是驱魔司大阵防御开到最大级别的效果。

    无论妖物,还是小动物,一旦撞上屏蔽网,将立即四分五裂。

    钦天监推演天象时,预判初九那日阴雨多云,诸星暗淡,乃大凶之兆。这话当着陛下的面说的,给驱魔司施加了一层压力。杨玉文回头便让人架了几门高炮,对天连发上百炮,大雨提前落下。

    到了初九,果然晴空万里。

    杨玉文问钦天监的人这下还凶不凶,那老头急赤白脸,一通抓耳挠腮,无话可说,愣是把记录簿上的大凶改成了大吉,这下杨玉文满意了。几个宿敌向监管此事的柳章告状,弹劾杨玉文擅改运道,恐上天降罪。

    柳章不做回应。

    晴天有利于观察,于换阵有利。杨玉文办得没有问题。

    为换阵,陛下辍朝三日,六部文武百官皆配合驱魔司行事。共有七万兵马守护这座长安。长安百万生民,祖宗基业,若有闪失,杨玉文与柳章都难辞其咎。不成功便成仁。比起这桩头等大事,不敬苍天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接过重担以来,柳章没少收到告状。有实事求是的,有夸大其词的。几乎杨玉文每一步动作,都遭到反对。一方面可看出杨玉文树敌颇多,的确很不受待见,另一方面却佐证了他的确是办实事的,只按照自己的计划稳扎稳打推进,绝不因任何人任何事动摇。

    杨玉文刚愎自用,又万分自负,雷霆手段,不惜声名狼藉。办事的人永远会比不办事的人遭受更多误解和谩骂。对此柳章看得分明,洞若观火。

    只要是对的,有利的,驱魔司的提案,他都会批。譬如杨玉文要砍天坛那棵百年老树,理由是换阵剧变,此树位置过高,易引天雷,触发火灾。礼部官员纷纷反对,并暴跳如雷,表示那棵树是真宗亲手所植,砍了大不敬。

    柳章便折中处理,让人把树挖了,等换阵完,再埋回去。

    这下礼部的人连柳章一块骂了,数典忘祖,背弃祖宗。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满心盼着柳章上台,跟杨玉文神仙打架,斗个你死我活。哪知道气性刚烈能抗旨的楚王殿下竟然转了性子,对驱魔司大开方便之门,处处放水。杨玉文干得太过分,他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这让大家深感失望。

    柳章与杨玉文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分明是要将长安的天翻过来。大家自寻晦气,碰了壁,愤愤不平,又聚起伙来,准备日后联名上奏弹劾柳章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等罪状。朝中暗流汹涌,围绕换阵之事引发的风波,从未停歇。

    天坛挖树那日,杨玉文和柳章围观,礼部以及宗亲监督,连何内监也代表陛下来了。七万人为了长安安危累死累活,忙个不停,无人在意。杨玉文要从户部要点犒劳银子,他们扣扣索索。结果挖个树,成了天大的事。

    大家忧心如焚,生怕伤了真宗亲手所植的常青树,被祖宗怪罪。

    诸如此类荒唐事,不胜枚举。杨玉文受惯了这些,习以为常。比起他,这次柳章被骂得更厉害,因为柳章身为皇室子弟,要挖他老祖宗的树,更是倒反天罡。杨玉文看见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将柳章训得跟孙子一样,觉得十分滑稽。

    那位老尚书八十岁高龄,三朝元老,官封太傅,祖上两位老臣配享太庙。老头子身上金光闪闪,连陛下也敬他三分。他是老古板,成天挂在嘴边的就是成何体统。杨玉文捧腹大笑,难得如此开怀,问柳章:“不知殿下聆听教诲,作何感想?”

    老尚书年纪大了嘴碎,说两句便说两句吧。

    树还是要挖的,柳章听他骂完之后,让人把他扶下去休息。

    杨玉文看热闹不够,还要当面揶揄柳章。柳章泰然以对,并未觉着丢脸,道:“这些年,杨大人还能在朝为官,也不容易。”

    “这话说的,”杨玉文道:“旁人一听,更要将殿下视作我的朋党了。”

    “为国为民,于大局有利,谁的朋党又有什么干系。”

    柳章认同杨玉文的布阵策略,但不认同他的手段,也瞧不上他的品行。这是可以分开谈的两码事。在杨玉文看来,挺稀罕。他以为柳章是将他全盘否了的。两人此生对立,永远不可能做朋友。

    杨玉文轻描淡写刺了他一句,道:“殿下孤高自诩,不屑于结党。如今竟说这话,到底不符合你的神仙人品。”

    柳章接道:“你高看我了。”

    这话是杨玉文初次听闻。柳章从不自贬。

    从得知柳章包庇江落杀人一事后,柳章的形象,在杨玉文眼里一再崩塌。变得越来越真实,也更有人味了点。他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

    柳章才情出众术法高超,却管不住徒弟,身份高贵,也会为世情低头退让,把砍树方案改成挖树方案。懂得顺势而为,不在无无意义的事情坚持  ,引发争斗内耗。他甚至学会了容忍退让,把驱魔司的颈环堂而皇之地戴在脖子上。

    杨玉文看见了,朝臣也能看见了。每个人都看见了。柳章能无视所有外界异样的目光。杨玉文总认为,他和柳章站在太极的两端,一黑一白,追求自己所认同的道。杨玉文走在黑里,不介意被染得更黑点。而柳章在白里,自然要想方设法维持那份白。

    但柳章变成了灰的,圆融贯通,反衬得杨玉文故步自封,像个非要跟所有人对着干的傻逼。

    “这东西殿下戴得舒服吗?”杨玉文问,有点挑事的意思。不知为何,每次与柳章对比,他都觉着自己输了一招。

    “不舒服。”

    “要不我给你换个好的?”

    “不用。”柳章无意纠缠此事。

    面对旁人眼光,他不在乎。杨玉文颇觉玩味。

    “黑色不衬你,换个红的怎么样?”

    “看来杨大人对换阵胸有成竹,倒关心这等微末小事。”

    “当然胸有成竹,”杨玉文见他岔开话头,也觉得纠缠颈环的事没什么意思,道:“十年前的错误,我爹犯了一遍,我不会犯第二遍。”

    “小心驶得万年船。”

    “败了,”杨玉文望向苍天,眼神漠然,淡淡道:“老子拿命去填。”

    “此阵若毁,你我死不足惜。”柳章却看的是远处长安街市,道:“遭殃的是天下万民。”

    杨玉文扭头走了,把刀扛在肩膀上,道:“殿下放心,有驱魔司在,天不会塌的。”

    走出十几步,遇到一群宫装女子。为首竖着高髻,着浅紫素仙裙,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人生得极美,身段款款,明艳动人。所过之处人人回首,响起小声的议论“秦姑娘来了”。杨玉文刚好走在她的去路上,站定了脚步。

    身后几个驱魔司弟子都低下头,生怕多看她一眼会被上司殴打。

    秦愫朝杨玉文行礼,笑道:“杨大人安好。”

    杨玉文道:“你怎么在这?”

    秦愫道:“听闻多位大人在此,太后命我来送桂花汤圆,祝换阵圆满顺遂。”

    后头宫女都提着食盒,井然有序,似一群仙女。仙女忽然降临到一群大男人中间,顿时让气氛焦灼起来。秦愫抬了抬袖子,宫女开始分发汤圆。杨玉文在她脸上完美无瑕的笑容扫过,料定她是假传太后口谕,跑来见柳章的。

    太后年事已高,怎么会管那么碎的小事。要管也是皇后来管,轮得到秦愫露面。

    “今日是你母亲祭日,你可还记得?”杨玉文问道。

    “记得,”秦愫莞尔,眼睛半弯月牙,“劳烦杨大人上心。近来宫中事忙,不能随意走动。前两日我已禀明太后,私下回秦家为母亲上过香了。”

    她只称呼杨玉文为杨大人,而不是表哥。因为上回翻脸,杨玉文说她不配做杨玥的女儿。秦愫从善如流,改了称谓,与杨家划清界限。她好似一个没脾气的假人,无论杨玉文如何奚落讽刺,皆不以为意。只有提到柳章,才会有反应。

    母亲祭日她可以挪到前头去祭奠,听到柳章来了却殷勤送汤。

    “追男人到你这份上,”杨玉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也真是贱得厉害。”

    “秦愫卑弱之身,不值一提,”秦愫面对无理责难,从容道:“如今四海升平,仰赖各位大人不辞辛劳,舍生忘死。我略尽绵薄之力,与有荣焉。”

    她本可以和他们这些人并肩站在一起。她却要退到幕后,甘流于俗,做寂寂无名之人,行微不足道之事。若是如此谨小慎微苦心孤诣,为自己谋个好前程,从此相夫教子,也未尝不可。她偏要不知廉耻等着柳章,沦为天下笑柄。

    秦愫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杨玉文雷点上。

    杨玉文都想一耳光抽死她算了。

    十年前,驱魔司大阵被破,上古凶兽麒麟从天而降,攻入长安。沿街房屋毁坏三千幢,百姓死伤上千人。麒麟凶性大发,四处喷火,引发城中混乱。

    驱魔司众人抵挡不住,节节败退。直至麒麟攻入皇宫,天子危在旦夕。杨家女杨玥挺身而出。杨玥身怀三甲,独守于崇明殿外,以腹中胎灵结凶杀阵,给于麒麟致命一击。麒麟败退,逃出皇宫。援军终于赶到,杨玥却身死力竭,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那次惨案给驱魔司带来了惨痛教训。

    天子震怒,命驱魔司务必击杀凶兽。杨国师立军令状,率部赶往玉山追杀麒麟。杨家功过相抵,杨玥以女子身死封一等军侯,以国礼厚葬。成全满门忠烈四字,英名不朽。提起那位天下无双的姑姑,杨玉文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钦佩的人不多,女子更没有,杨玥是唯一一个,她的死重于泰山,大公无私。大家都记得她的名字,知道她姓杨,而不是秦家太尉夫人。秦家因这么个儿媳妇争光。

    杨玥留下的孤女秦愫被太后带进寿康宫亲自教养,陛下抚恤,无人不怜惜。甚至杨国师都对妹妹的遗孤深感愧疚,曾问过秦愫,要不要回杨家,继承她母亲遗志,做一名捉妖师。秦愫拒了,说抛头露面非女子本分,她愿意跟着太后,学琴棋书画针织女工。

    秦愫没有那个志向,杨国师只好随她意愿。

    这把杨玉文气得七窍生烟。他满心期待,准备教表妹习剑,谁知人家只想学绣花。

    她可是杨玥的女儿,

    她怎么能说那种话,自甘堕落。就算天底下所有女人都那么说,唯独她不可以。然而人各有志,他们无法勉强秦愫走那条路。秦愫不敢拿剑,连只鸡也不敢杀,唯好读书。

    长大了,秦愫美名远扬,成为长安的才女,文士口中的名美人,幽淑娴静,仪态万方。一家有女百家求。

    杨玉文出入秦楼楚馆,常听那些男人评点女人,说到最后,都要和秦愫做对比。他们夸秦愫何等仙姿玉貌,柔媚温婉,又是孤女身份,身世清贵。比话本子中编撰的女角还惹人怜爱,神魂颠倒。有一家公子甚至为秦愫害了相思病,此生非她不娶。

    席间的酒后之言越说越不堪,越说越下流。杨玉文把桌子掀了,扬长而去。后有传言说他暗恋秦愫。而在杨玉文心中,他对秦愫并非男女之情。秦愫是杨玥唯一的继承人。杨玉文总在透过她看她母亲的影子,

    可渐渐地,他发觉,秦愫软弱得无可救药。

    秦愫只是秦愫而已,一个庸俗肤浅,愚不可及的女人。

    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杨玥了。

    秦愫亲自舀了两碗汤圆。一碗奉给杨玉文。杨玉文抬手撂翻,汤水泼在地上。他剜了秦愫一眼,翻出白眼,厌恶连盖也盖不住。杨玉文走了。贴身丫鬟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秦愫脏污的裙子,忍不住道:“杨大人怎么这样。”

    秦愫默然不语。丫鬟跪下去为她擦拭裙摆。

    秦愫扶起她的手,道:“别擦了,回去再换吧,没关系的。”

    丫鬟小声抱怨,秦愫只当听不见,又端了另一碗,去送柳章。此情此景,柳章目睹杨玉文与秦愫闹翻,并不好置喙。秦愫还是笑着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惯会忍耐,粉饰太平。

    柳章接下汤圆,道:“多谢秦姑娘。”

    秦愫道:“殿下也觉得,我不如我母亲吗?”

    柳章道:“人各有志。”

    秦愫垂下了目光,望着裙角污渍,扯了扯嘴角。

    像杨玥有什么好,死得那么早。

    除了虚名,什么也没得到。

    第77章 换阵“你不会让师父失望的,对吗?”……

    天坛上,星罗棋布,排满禁军。

    他们身披盔甲,左右间隔两丈,一字排开。手中高举火把,将偌大天坛照得灯火通明。

    江落眯起眼睛去看,朵朵火焰虚了焦,连成片,像一条长长的银河。看久了有种眩晕感,分不清天上地上。人间宫阙,琼楼玉宇。

    天坛是换阵的最佳观测点,杨玉文和柳章亲自坐镇,驱魔司和玉清观都在。禁军出动,以防意外  。宫中上下严阵以待。所有人高度警戒,然而换阵过程十分宁静。

    好像开始了,又好像已经结束了。驱魔司大阵在十年内被杨玉文改得面目全非,换阵设计了一套全新模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一切悄无声息,像黑夜中的海,凶机埋伏在水面下。今夜长安固若金汤。

    夜幕中一旦浮现出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便是厮杀的信号。

    江落早早来到,站在玉清观弟子这行的尾巴里,与溪亭并肩。

    “还要等多久啊?”她站麻了腿。把重心不停地在左右脚之间切换。

    “不知道。”溪亭小声道。

    大家傻站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江落耐心几乎耗尽。

    换阵本来和她无关,是柳章一只手薅了她来,让她跟溪亭他们一块站岗。江落又不是他的侍卫,她来站岗能起到什么作用。

    长安戒严,形势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连锁反应。柳章兴许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脑子抽风,在这节骨眼上使坏。柳章公务在身,照管不到家中,怕她兴风作浪。索性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她闯祸。

    江落自然不忿。

    在柳章眼里,她就像个随时会失控发疯的闯祸精。凭什么恶意揣测她,一定要做坏事呢?她是个再讲道理不过的人了。江落望着柳章的背影,嘀嘀咕咕骂了两几句。她拖着麻了的腿,走向前头唯一两个座位。那是为杨玉文和柳章准备的。

    除了这两位,其他人哪配有座位。

    江落站得烦躁,管他三七二十一,找到座位直接一屁股坐下。天坛辽阔,守卫众多,都跟雕塑木桩一样。她稍有动作,四周视线便汇聚过来。林师兄见江落突兀的举动,忙在后头使眼色打手势,催她回来。江落没看见。

    坐下来舒服多了。反正柳章也不坐,让她坐一会怎么了。江落惬意十足,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这位置好,睥睨四方,视野开阔。整座皇城尽收眼底。再看得远一点,长安城街市都在自己脚下。天地日月乾坤,围绕着她旋转。

    怪道皇帝喜欢坐头一把交椅,俯瞰众生的滋味果然不错。

    江落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小桌上摆着一盘青绿的橘子。她扒开青皮,把橘子瓣扔进嘴里。这橘子不知道谁放的,酸掉牙。她刚嚼两下,五官扭曲,当即伸出舌头,把橘子吐了。太难吃了。这么酸也送上来。

    “快回来……”林师兄用气声说话。

    江落回过头,看见一脸惊慌的林师兄。林师兄冲她疯狂招手,快回来,别坐在那,免得别人笑他们楚王府没规矩。那不是给她准备的位置。

    江落的屁股纹丝不动,就坐那了。

    她对林师兄的示意视若无睹。

    这一晚上,玉清观弟子跟驱魔司的人初次较量,激起了男人之间奇怪的胜负欲。他们比谁更有气势,一个个站得笔直,像是骨盆前倾的老母鸡。拽得很。杨玉文和柳章在前头聊天,后头明争暗斗,暗流汹涌。

    片刻后,杨玉文和柳章结束交谈,转身往回走。他们俩老远看见江落坐在那,像个小山大王。直到他们走到跟前,林师兄的心提到嗓子眼,暗道完了。江落依然没有起身的打算。杨玉文隔岸观火,自个坐下,笑看着两师徒。徒弟大庭广众之下使性子,不知柳章打算如何是好?

    徒弟坐了师父的座位,师父坐哪呢?

    柳章看着坐没坐相的江落,还有她脚下的橘子皮,道:“站到后面去。”

    江落瘫成没骨头的样子,向他撒娇,嘟囔道:“我不想站着。”

    柳章好商量的语气,反问:“那跪着如何?”

    “不要。”江落坐直身体,她豪迈地拍拍自己的大腿,“要不师父坐我腿上吧?”

    杨玉文闻言,心说哟,你们玩得挺野。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柳章。

    柳章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孽徒说出什么鬼话都不会让他震惊。

    “我看你这条腿是不想要了。”

    林师兄见状不妙,赶忙架住江落胳膊,强行把人拖走,腾出位置。座位空了出来。柳章这才坐下。他气定神闲喝了口茶。他对江落的忍受能力已经被锻炼得非常强大了。过阵子秋后算账,再收拾她。他不急于此时发作。

    “劣徒言行无状,让杨大人见笑了。”柳章留意到杨玉文窥探的眼神。

    “养徒弟真有意思,”杨玉文抓了两个橘子玩,道:“搞得我也想养一个。”

    “可以试试。”

    “我看中了你家这个。”

    “杨大人患上了眼疾吗?”

    “哈哈哈……”

    柳章居然会讲笑话,真稀奇。养了这么个活宝,磨出好脾气,被迫与世俗和解,还学会了自嘲自贬,与徒弟拌嘴。杨玉文觉得柳章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想到一个不怎么合适的比喻。以前的柳章,像个贞洁烈女,不苟言笑。现在像个带孩子的寡妇,认命了。

    江落一把甩开林师兄,瞪着他,林师兄被她眼中凶光吓住,不敢再拉扯她。

    “师妹,听话,”林师兄劝道:“别让师叔为难。”

    “是他为难我。”

    江落火气冲,坐也没地坐,非拉着她来。

    江落故意大声道:“我走了!”

    林师兄道:“你一个人去哪?”

    江落道:“我回家睡觉,我才不在这傻站着。”

    她扭头就走,沿着地砖线,面朝南方。看样子是打算一个人生闷气走回楚王府。这会儿戒严,不可能派马车送她。走路可能要走两个时辰。林师兄急了,怕她路上碰见禁军说不清楚,给柳章惹麻烦。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把这头倔驴打晕,扛走。

    江落走出老远,心下别有算计。

    她想找个隐僻的地方,观察蝶妖们如何冲出大阵,关键时刻助他们一臂之力。可跟柳章待在一块,她什么也干不了。借着发脾气,赶紧跑路。她越走越快,半道上,卡住。她低头一看,腰间缠上了一缕金光。

    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倒仰,向后飞去。掠过十几丈距离,她大吃一惊。刚要施法刹住,便撞入某人怀抱。江落回过头,耳坠子擦着柳章的鼻尖荡过去,阴影掠过他瞳孔。柳章的手横过她的腰,把人禁锢在身前,道:“坐着,不要再胡闹了。”

    这椅子足够大,容纳得下两个人。

    江落的屁股坐在半边椅子上,但上半身枕在柳章胸膛里,整个人斜躺着的。裙摆刚好盖住柳章的膝盖。这姿势从外头看来,就像坐在他怀里一样。江落看着腰间的手臂,浑身的血凝固了,她不知所措,保持僵硬的姿势。

    柳章不准她走,让她和他坐同一把椅子。

    “师父……”江落死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抱她。

    “安静,”柳章动手合上她的嘴,“不许吵。”

    他指腹擦过她嘴唇,江落哆嗦了一下。她嗓子干渴,艰难咽了口唾沫,突然很想喝水。但发不出声音。柳章让她安静,她好像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想照他说得做。

    江落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她忘掉了蝶妖,也忘记了腿麻。所有感官都汇聚在后背,跟柳章胸膛相贴,衣裳传递着暖意。柳章是温暖的,江落贪恋他怀抱,试着放松,就这么靠在他身上。她的脑袋顶着柳章的下巴,眼睛看到了漫天的星星闪烁。

    柳章环抱着她。两人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原来今夜的星星这么亮。

    “知道那颗最亮的,是什么星星吗?”

    柳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说话时,胸膛闷闷的,江落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

    “是什么星星啊?”她小声道,脑子晕晕乎乎,被柳章话题牵引。生怕打破这静谧气氛。刹那间,杨玉文不存在了,禁军也不存在了,这里只有她和柳章两个人。

    “启明星。”柳章道。

    “那旁边,”江落伸出袖子里的手,指了指天空,“旁边那颗小的呢?”

    “贪狼。”

    “下面那颗闪着的是什么?”

    斗星、牛星、女星、虚星……江落点到一颗星星,柳章都能说出它的名字,如何分辨以及星星象征的吉凶之兆,有的蕴藏神话故事,他娓娓道来。

    原来人族给每颗星星都起了名字。航海迷途之人,依靠星星寻找回家的路。牛郎织女,通过鹊桥相会。还有一种说法,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长在天上,为思念他的人照亮道路。柳章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江落听得渐渐入迷。

    如果就这样抱着,听他说话,到天荒地老,该多好。

    江落浮想联翩,把正经事忘了个精光。

    雪千山他们应该是没有问

    题吧。杨玉文和柳章都在这里,不会发现他们。

    江落的心霎时静了下来。

    柳章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手背,像是哄小孩睡觉,轻声道:“等你修成正果,到九重天上,就能看见真正的星星了。”

    江落享受其中,小声道:“现在看到的不是真星星吗?”

    柳章道:“只是星星的光。”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

    “等你有了心。”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心。”

    “等你手上这串辟邪珠再也不发光,”柳章握住她的手腕,话音带着点神性,“等你看万物生灵,也同蝼蚁一样,没有摧毁的欲望。明白了何为守护和拯救,心自然就会长出来。”

    江落把耳朵贴在柳章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就像师父这样吗?”

    “是,”柳章握住她的手,道:“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江落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柳章为她整理袖口,盖住辟邪珠,道:“你不会让师父失望的,对吗?”

    江落仰头望他,满眼星星,斩钉截铁道:“当然!”

    杨玉文看他们旁若无人聊了大半天,一通乱扯,最后七拐八绕,得出这么个结论。不禁对柳章的洗脑能力叹为观止,从星星扯到徒弟发愤图强,徒弟还深信不疑,跟打鸡血一样。先前他对赵志雄表示,柳章管不住这条狗,江落迟早闯大祸。现在看来,他可能要把那句话收回去了,这他妈的也太听话了,什么忽悠都信呐。

    恐怕柳章让她去摘星星,她都会满口答应,嗷呜一声,把星星咬下来。

    江落一脸崇拜地窝在柳章怀里。

    柳章说了半天话,抽空喝了口茶,对上杨玉文怀疑人生的眼神。柳章摸了摸江落的脑袋,十分含蓄地表示我徒弟就是这么听话,没见过吧,没见过就对了。

    第78章 叛逃他们是自由的。

    长安天际,出现了一层白亮细线,如海浪般缓慢卷来。滤过满天星光,由远及近,越来越亮。长安被这一根口袋线收紧。囊括方圆三百里,四方天空都被圈了起来。江落仰望天空,看着这巨大的白色圆圈。她在瓮中,坐井观天,渺小得不值一提。

    天坛上所有人,玉清观弟子,驱魔司捉妖师,包括守备禁军,上千人,全部抬起头,望着那个圈。白圈以天坛为中心收缩变小,笼罩在他们头顶,亮度盖过星辰日月,大家沐浴在圣洁的白光下。杨家数代阵师凝结心血,打造出的大阵,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这是人族智慧的结晶,为守护百姓而建的大阵。

    妖魔不侵,神鬼莫犯。

    有它在,长安便永远在。

    天坛上一丝风也没有,江落眺望西南方向,那儿星光暗淡,一片空无。她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什么细节。如果雪千山没算错,他们将从那个方向突破。以怎样的方式,是否成功,都是未知数。无人知道命运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江落置身人群中,所能做的唯有等待。她从不向上天祷告。

    子时过后,在视野深处,西南方位,忽然闪现了一个小点。那颗点深深烙印在江落眼瞳中,让她心头揪紧。她面无表情,屏住呼吸。小点炸开成白花。

    江落的瞳孔收缩了下。

    她抓着柳章的手,掌心发烫。

    此时此刻,她仍同柳章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柳章注意到天边不同寻常的异动。

    白花的光芒转瞬即逝,仅仅刹那后,归于黑暗。

    江落的心不安跳动。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

    柳章扫过江落手背,她的手又细又瘦,骨头稍微用力便凸显出来。他抬起眼,不动声色注视着江落的侧脸,江落嘴唇微张,死死盯着天边那朵小小的白花。她紧张而焦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抓谁的手。柳章任由她抓着,思索片刻,回过头对林园使了个眼色。

    林园会意,悄悄退了下去,离开天坛。

    场上注意到那点异常的人不多。

    杨玉文靠在椅子上睡觉。他是全场压力最大的人,此刻安然闭目,竟能睡得着觉。他身后的赵志雄倒是处于警惕状态,看到了白花,但没叫醒杨玉文。白花转瞬即逝,也可能是看花了眼。赵志雄正在思考为这点小变故叫醒杨玉文值不值当。毕竟那点光芒,比一只鸟撞上去还小,可以忽略不计。

    江落悄悄环视全场,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反应,他们只盯着头顶收缩的白圈。很长一段时间,风平浪静,再无异动。天将明,白圈收缩为点,光芒消失。东边的晨曦显露,烧出一层火烧云,霞光万丈,照亮了士兵寒光闪闪的盔甲和他们手中暗淡的火把。

    “怎么样了?”杨玉文辗转醒来,眯着眼睛看天。结果差不多在他的预计中,什么乐子也没等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可什么都没发生,未免无趣。

    “成功了,”赵志雄难掩兴奋,沉声道:“一切顺利。”

    “有什么死鱼烂虾撞上来吗?”

    “好像没有。”

    “好像?”杨玉文把玩这词汇。

    “应该没有。”赵志雄连忙改了不严谨的说辞。

    “行,收工,”杨玉文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破觉没意思,“回去睡觉。”

    杨玉文走了,驱魔司捉妖师留下来收尾。禁军换班轮值,夏庭芳同柳章打了个照面,汇报昨夜宵禁情况,一切安然无恙,他询问接下来的布防是否照计划执行,得到柳章的肯定答复。柳章交代完,天坛的士兵撤掉了一半。阵已经换完,最薄弱的时刻结束,接下来不会出现太大问题。继续巡逻是为安定人心。

    柳章乘坐马车返回楚王府,稍做修整,用过午膳,还要去向皇帝复命。

    下了马车,江落嚷嚷着好困。

    她揉着眼睛东倒西歪,抛下柳章,回自己房间先去睡了。

    “师叔,”不多时,林园带着确切消息向柳章回禀,“是群蝶妖闯阵,他们找到了大阵的漏洞,逃出长安,往漓江方向飞行。”

    昨夜西南炸出的白点必有缘故。

    动静这么小,不像是闯入,而像是溜出去。

    柳章慢条斯理喝了点米粥。

    他让林园去查,是为掩人耳目,把事态控制在狭小范围内。这些年试图溜出长安的妖兽不在少数,大多不得章法,撞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成功者寥寥。驱魔司保持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有进必有出。这口子一开,贻害无穷。

    这群蝶妖能突破大阵,定有高人指点。

    柳章清楚江落的斤两,不认为她会是那个高人。她连阵图的正反左右都分不清。但她前些日子天天往蝶楼跑,还对那群蝶妖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同情。他们皆为虫族,蝶妖逃跑,肯定有江落一份助力。

    柳章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阵图上。

    江落来来往往,想必是看到过的,她对图画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上回画荷花图便照抄了话本子里的插图,对应得分毫不差。

    前因后果这么一推,事情就理清楚了。显然,是江落搞的鬼。

    “师父,那群蝶妖修为低下,却能叛出长安,不知是何缘故?”林园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蹊跷。

    “他们从未归顺,谈何背叛。”

    如果在以前,柳章会让林园直接拿下他们。任何危害长安的潜在威胁必须被抹除。可方才江落抓着他的手,那样紧张忐忑。这位不可一世的大王为蝶妖们偷看图纸,行鬼祟之事。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多少破绽,还故作镇定怕被人发现,伪装做戏。

    她从未为什么东西如此悬心过。

    柳章教她拯救和守护,她学会了,救的是妖,护的也是妖。若不成全她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苦心,叫她功德圆满,他日又怎能心怀大义,怜悯众生?大义从小义中来,她虽然偏了。柳章耐心浇灌这棵树苗,盼望她长成参天大树,偏一点,总比不长好。

    至少他的教导起到了作用。柳章认为自己有耐心,把她一点点扳正回来。有情的坏种,比无情的坏种好教得多。

    “依师叔看,是否要将他们缉拿归案?”

    “放他们走吧。”柳章的答复出人意料。

    “万一蝶妖作乱害人怎么办?”

    “他们若安分守己,不必干预。若伤了人,格杀勿论。”

    “是,师叔。”林园明白了。

    虽然他不明白,师叔为什么要护着这群蝶妖。但林园习惯听命令行事。师叔吩咐,他自然言听计从,无有异议。一群蝶妖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放他们走便放他们走吧。反正驱魔司大阵已换,他们拿着原来图纸的漏洞,也毫无用处。

    连溪亭都能镇压

    的蝶妖,能对长安造成什么威胁呢?

    晨光大亮,天边一轮火红日出。

    蝶妖成群结队,往南飞行。他们已经持续飞了三个时辰,照雪千山划定的路线,从树林过,掩人耳目。狂风震得蝶骨几欲折断,每次闪动翅膀都需要忍受钻心痛苦。他们从未飞这么远,自化形以来,翅膀基本是个摆设。就和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去爬泰山一样艰难。

    漫长飞行使人身心俱疲、负累不堪。

    蝶妖身体脆弱,逆狂风而上,翅膀遍布撕碎伤痕。速度不能降下,还得随时保持警戒。一只大鸟都能把他们的阵形冲乱。病的病,残的残,哪里耐得住如此长途奔袭。蓝小梵看边上的蝶妖姐姐快不行了,飞到白笙跟前,道:“白哥,要不要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白笙断然否决他的提议:“不行,老板嘱咐过,必须飞过漓江才能休息。”

    蓝小梵道:“可是她快坚持不下去了。”

    白笙厉声道:“必须坚持。”

    “没有捉妖师追来,他们应该没发现我们吧。”

    “只要没有跨过漓江,我们还在驱魔司的监管之下,就不算安全。”

    白笙在前头领路,蓝小梵及绿蝶几个强壮些的收尾,确保无人掉队。他们顺利突破了大阵。胜利就在眼前。蓝小梵用翅膀挽住蝶妖姐姐,助她飞行,加油鼓劲。其他人一一帮扶,勠力同心,绝不放弃。蝶妖姐姐强撑着最后一丝体力,奋勇振翅。

    成群蝶妖飞过城池山野,自由的风呼啸而过。痛楚伴随着莫大的兴奋,激发斗志。

    日出照耀着他们熠熠生辉的蝶衣。

    不遗余力,最后去博一回。

    漓江像一条蛇,横亘在山岭间。那样远,又仿佛触手可及。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喘气,咬牙,眼冒金星,却不知疲倦。蝶妖姐姐断了一根翅,在朝阳下坠落,被狂风卷跑。蓝小梵一头扎下去,抱住她,带着她飞,“坚持,再坚持一会儿。”

    蝶妖姐姐疲惫道:“我飞不动了,小梵,放下我。你们走吧。”

    蓝小梵道:“没关系,我背着你。”

    蝶妖姐姐道:“我不想拖累大家。”

    “我背得动,你很轻。”

    “放下我吧。”

    “绝不……”

    绝不抛下同伴。

    他们曾在雪千山面前发誓。

    绝不抛下同伴,绝不停下,绝不回头。

    胜利就在眼前,他们都会信守诺言,回到故乡。哪怕每一根骨头都断掉,哪怕蝶衣碎成飞絮,也要血肉模糊手脚并用,爬出囚笼,到太阳底下去,拼命生长。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挡坚若磐石的信念,他们是自由的。

    第79章 牺牲“全部截杀。”

    杨玉文这些年身居高位,养出了一点古怪脾性。越是压力重大,紧迫关头,他越松弛。前期准备充足,事到临头却慌张,那是心里没底,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杨玉文守了一整夜,换阵没出事,之后也不会再出事。

    赵志雄多长了个心眼,让人去调查西南方向的事故。究竟是什么,得弄明白,上司事后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小汪查了一通,回道:“赵大人,有几只妖兽跑了。”

    妖兽跑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志雄道:“什么妖兽?”

    小汪道:“蝶妖。”

    早不跑晚不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什么意思,挑衅驱魔司?

    赵志雄心思细,不得不多想几层。长安戒严,蝶妖顶风作案,风险极大。选中这个时间,分明是看中换阵时暴露的漏洞。时机只有那一瞬,必须把握。可他们怎么会晓得大阵的漏洞呢?难道有人暗中相助?图纸是内部泄密,还是外部泄密?

    种种疑虑浮上脑海,赵志雄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握着刀,人在屋里来回踱步,身上还披着战甲。

    小汪提醒他一个更糟糕的消息,道:“大人,他们即将飞过漓江,飞过漓江,颈环便失效了。”

    赵志雄疑惑道:“飞那么快?”

    小汪道:“他们从昨晚一直飞,没停过。”

    颈环的控制距离有限,这也是驱魔司内部机密,外人不得而知。蝶妖普遍虚弱,马不停蹄飞那么久,可能是怕被发现,想着掩人耳目尽快飞过漓江。可话又说回来,他们怎么会知道漓江是一道门槛呢?赵志雄思来想去,越想这事越蹊跷,不对劲。

    时间紧迫,蝶妖即将跑路。

    小汪请求他的示下,问道:“大人,需要派人拦截吗?”

    蝶妖跑了是小事,关键是,一旦他们越过漓江,颈环的失效距离将会变成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驱魔司无所不能。他们心存忌惮,认为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将受制于颈环,逃跑是无效的。驱魔司能随时弄死他们。

    无形威慑比有形威慑更加可怕。

    如果这层窗户纸戳破,大家发现颈环有距离限制,那么驱魔司的威信将大打折扣。妖兽的敬畏心必将减弱,他们本不甘受制于人,蠢蠢欲动。有成功的先例在,所有人都将以突防漓江为目标,那时候就麻烦了。

    驱魔司的人手自愿有限,窜逃妖兽数量少的话,尚且可以控制。数量一多,那捉妖师什么都甭干了,天天打地鼠逮耗子,那叫什么事?

    赵志雄预料到一波鸡飞狗跳的后果。必须将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拿着我的令牌,把沙盘打开。”赵志雄掏出令牌扔给他。

    “我该怎么做?”小汪忙问道。

    “全部截杀。”

    小汪揣着令牌,来到驱魔司地下三层。他举着烛台,面朝一座巨型石门,将令牌插入凹陷处。石门缓缓打开,唰唰掉落灰渣。小汪用手护着烛台步入。

    石门内空无一人,黑暗无比。

    正中悬浮着一座大型沙盘。

    沙盘上四通八达,阡陌纵横,缠绕一条护城河。以皇宫为正中心,排布房屋瓦舍市井街道,这是座微小的长安城模型。由沙土和木头搭建,消耗灵石维持运转。

    模型散发着淡淡绿光。

    小汪捧着烛台靠近,融入那绿光海洋,到了近处,他才看清模型的内部。原来里头点缀着许多萤火虫,数量成千上万,或蜂聚,或散落。绿光如丝如点,有的缓慢浮动,有的静止凝固。绿光变幻多端,照得小汪脸上也是绿油油一片。

    小汪干的是文职,不常来地下,对绿光不太适应。等眼睛适应一会儿,他开始绕着沙盘寻找漏网之鱼。他很快找到了,沙盘上,有一群萤火虫离群索居,跑到了长安城外,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接近漓江。虽然肉眼看起来慢得像龟爬,但现实里的行进速度应该相当惊人。

    他们在逃命,逃离长安。

    小汪从没想过蝴蝶能飞那么快。

    从模型上看,他们

    很快就要成功了。小汪俯视着这群萤火虫。赵大人吩咐他,全部截杀。截杀就是截杀,不会有别的解释含义。这对他来说是个很轻松的指令,不用出城去追捕,不用跟操刀跟妖兽打打杀杀,目睹血腥死状。

    小汪是良家出身,并不喜欢虐杀妖兽。正如他在家,看到老仆杀鸡,也会觉得鸡可怜。但鸡就是鸡。杀鸡是老仆的工作。如果可怜鸡,把鸡放了,老仆就没活可干了。进入驱魔司之后小汪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偶尔会想偷点小懒,但上司的安排,他是会认认真真完成的。

    萤火虫们挤在一起,像个小小的绿球,他数了下,得有二三十只。

    小汪把烛台伸进去,火苗正对着小绿球。

    很快,绿球外层被烧焦,冒出一缕黑烟,萤火虫掉进山林中。现在,所有的绿光都汇聚在长安城内,城外没有漏网之鱼了。小汪吹灭蜡烛。拔出令牌,关闭石门。他大功告成,预备回去同赵志雄交差。他哼着小曲儿,想的是今天去晚了,食堂可能没有早饭吃。

    山林逶迤,绿叶翻涌成海浪。

    透明蝶影从山间掠过。

    一蝶妖跌跌撞撞,掉了队。他颈环变烫,勒着喉咙,喘不过气来。拼命撕扯,颈环钻出火苗,点燃他的手指,迸发出的火焰直接烧穿喉咙。他凄厉的叫声响彻林间,尖锐细长。狂风助长火焰烧遍全身。两只翅膀沐浴在熊熊火光之中。

    蓝小梵被那声惨叫喊停了,惊恐回顾,“你怎么了?”

    那人不能回答,火中身影挣扎。

    蓝小梵惊于此景,骇然不能语,紧接着外围一圈蝶妖逐渐起火,重复前者命运。蝶妖们方寸大乱,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白笙回过头,见此情此景,亦感锥心蚀骨之痛。是颈环在作祟。驱魔司发现他们了。

    白笙意识到大事不妙,嘶吼道:“听我号令!继续飞!”

    他们已经飞到漓江边上,咫尺之遥。

    离成功只差一点。

    蓝小梵听到吼声,三魂六魄震了下。怀中蝶妖姐姐即将脱手,他试着拉住她。蝶妖姐姐的面庞在火焰中模糊,她痛苦哭泣,为免连累蓝小梵。她松开蓝小梵的手指,放任自己向下坠落。随火光化作飞灰,吹向了漓江。

    蓝小梵的心也跟着掉了下去。

    绿蝶在后头猛地扑向他,撞得他趔趄摇晃,“愣着干什么,快飞!”

    “他们掉了……”蓝小梵魂不守舍,头脑发蒙。

    “再不飞,我们也要掉了。”

    蓝小梵下意识扑腾着翅膀,听从白笙的指令,往前飞。他们发过誓,绝不回头。用力到扭曲骨头。他横冲直撞,满心悲愤,如果悲愤能化作力量,势必能开山填海。

    可我们不是不能抛弃同伴吗?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他们,拉着他们……兴许还有救。

    他在心里哭求白笙下令停下来。翅膀还在义无反顾往前飞,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掉了一块血肉。空洞的口子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时间哭,也没有时间悲伤。生死关头,争分夺秒。

    飞到漓江上方时,烈火折损了他们半数同伴,只有一半蝶妖靠内力生生抗住烈火,没有被当场烧死。他们被迫降低了飞行高度,贴着水面飞行。可烈火焚身,阴魂不散,内力渐渐也难以抗衡,蚀骨痛苦难以容忍,唯一能解脱的办法就是扑进水里。

    可入水打湿翅膀,他们再也飞不起来。身上携带的蝶茧进了水,就无法孵化。他们只能忍受千刀万剐的酷刑,拼命向前。

    命运降临那刻,所有人都仿佛有了预料,美梦幻灭,回到冰冷现实中。他们从未逃出驱魔司的魔爪。天空上无形的眼睛在注视他们,看他们精疲力竭、奋力挣扎,在即将功成的最后一刻,拨动命运线。一切回到原点,什么也没改变。

    一首跌宕起伏的曲子刚完成铺陈,要到振奋人心的高处,戛然而止。有人剪断了琴弦。他们这弦上求生的蜉蝣,又怎么跳出命运的深渊。

    到最后关头,死亡阴霾笼罩头顶。白笙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对岸,他张开翅膀,释放全部蝶茧。然后动用灵力奋力一挥,掀起狂风,将零零散散的蝶茧全部刮向对岸。灵力耗尽的瞬间,白笙被火焰吞噬,掉入河中。

    他漂亮的翅膀浮在水面上,像一块焦黑的破草席,随水波荡漾。

    所有蝶妖都学着白笙一样,释放了随身携带的蝶茧,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们耗尽灵力,被颈环烧死,齐齐坠入漓江。

    无数飞灰落向河面。

    蓝小梵失去了知觉,疲惫身体变得十分轻盈。他的翅膀无力垂落,伴随着清风徐徐降落,如一片轻盈落叶,泊在水面上。周围晕开一圈圈涟漪。那样轻,轻得微不足道。

    晴空和飞鸟离他远去,山川褪色,蝴蝶消失。他画册中缤纷多彩的世界一点点流逝,回归空白虚无。他忘掉了一切,回到蝶楼那间小屋。他窝在被子里,第一次产生作画的冲动,脑海被各种狂想填满,满心战栗,却不知如何下笔。

    拥有十万只蝴蝶的山川,是他想象出来的。

    蓝小梵被温暖而柔软的力量托举着,像睡在一张巨大的水床上。他望着东边火红的晨曦,不再想画册,想江落说的故事。蚂蚁军团滚到刀山火海争取胜利。那是一群怎样虫子呢?

    他们牺牲一切,他们胜利了。

    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虫子,是他幻想话本中的小小主角,主角名叫蓝小凡。

    蓝小凡是一只笨笨的毛毛虫,生活在森林里。他渴望冒险,于是背上行囊,告别朋友,在晨曦初现时踩着一片枯叶,从万丈高的瀑布滑下来。激流打不散他的决心,狂浪淹不灭他的意志。我的小小英雄要去冒险了……

    太阳下,山谷里,漓江川流不息。

    水面黑灰泛动着粼粼光芒。

    蓝小梵闭上了眼睛,沉入水底,再没爬出来。

    第80章 烧纸“你果真无情。”

    换阵后,长安禁令解除。

    江落得以绕开柳章注意,偷溜出门。

    柳章前脚刚进宫,她后脚跑到了蝶楼。蓝小梵托她照顾的那只蝶茧还留在房间里,得尽快拿回来。蝶楼空空荡荡,人去楼空,风游走在墙角屋檐。秋后蚂蚱半死不活,叫声显出了几分颓唐凄凉。江落轻车熟路,上楼梯,穿过一排排房间,走向走廊最里头那间。

    大抵是怕江落进不来,只有蓝小梵这间没上锁。

    江落推开门,门缝里夹着的黄叶掉在地上。她弓腰捡起,对着光端详,看见上头刻着行小字,“山水相逢终有期”。镂空黄叶,小字透光。

    房间里头井井有条,被褥茶具摆放整齐。

    蓝小梵临走前,那般仓促,竟然还抽空把房间收拾了一通。江落拉开柜子,从中取出锦盒,打开一看,蝶茧躺在里头。她轻轻抚摸蝶茧光滑的表面,里头活物幼小稚嫩,呼吸轻缓,耳朵听不到,要用灵力去捕捉,才能感受到这只小生命的存在。

    这只蝶妖孵化后,将跟蓝小梵长得一模一样。

    想想倒是很有意思。

    江落合上锦盒,连同黄叶放入怀中,收起来。他日重逢她将信守承诺,完璧归赵。让蓝小梵知道,她是说话算话的。江落估摸着时辰,距离换阵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他们应该已经飞过漓江,朝南飞去了吧?雪千山说,只要没被驱魔司发现,就不成问题。

    江落相信了他的说法。

    毕竟雪千山是大家爱戴的老板,他怎么会放大话,故意害大家呢?

    江落问过雪千山,需不需要她做些什么。雪千山思索再三,婉拒了她。雪千山的意见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准备得足够充分。执行当日,越不引人注意为好,江落最大的帮助就是什么也别做,莫引人起疑,如此,成功可能性最大。

    话虽如此,出于谨慎考虑,江落留了一批蜻蜓,在驱魔司门口蹲守。门口便于隐蔽,进去容易被杨玉文发现。蜻蜓监视着驱魔司的人员进出,只看到杨玉文进去,没看到他出来。每个出门的捉妖师都被蜻蜓尾随。有的回家休息,有的去办事。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江落的视线之下。江落发现,驱魔司没有出城针对蝶妖发动抓捕行动。他们可能没发现蝶妖们跑了。目前一切顺利,风平浪静。蝶妖们这群漏网之鱼,好像真的瞒天过海,从这群大人物手指头缝隙里溜走了。

    江落在蓝小梵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有点想知道他们在哪。蜻蜓是很低微的虫族,距离一长,灵视不起作用。她不便长途追踪。江落关上房门,回到走廊中。凭栏远眺,远远看见园子里冒出一缕烟。树丛中,火光隐现,人影式微。

    好像有一个人待在那。

    蝶楼不都已经空了吗?谁在哪?江落望向那头,再一凝神细看。视线穿透树叶,一道白色身影赫然在目。

    叶子打着旋儿落在雪千山肩头。

    满地枯黄落叶,秋风瑟瑟。雪千

    山跪在地上烧纸,袖口污黑,沾着香火灰。他面朝火堆,身旁靠着一个大竹篓。竹篓中堆积着花白的纸钱。火焰上升的气流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纷纷扬扬的落叶围绕着雪千山飞舞,似鬼似幻,看不清面庞。

    江落望着这诡异的画面。

    白衣白钱,冷雪般的质感,偏偏坐在火堆,随时化掉一样。他一片衣角被火点燃。雪千山浑然未觉。江落走到近处,抬起脚,替他踩灭火苗。

    她在雪千山烧焦的衣裳上留下半个脚印。

    雪千山头也不抬,目光发直,盯着火焰中明亮的焰心。他瞳孔的两束火光像是鬼火在燃烧,冷得没有温度。火再旺盛,烧不穿这具纸糊的壳子。

    纸钱气味十分熟悉,当初向云台出殡的队伍经过楚王府门口,漫天散落纸钱,向家人披麻戴孝,身上充斥着香烛油钱的潮腻气息。傅溶说,死了人,才会烧纸。白衣为奠,寄托哀思。雪千山把纸钱撒入火中,重复这个动作,烧了一把又一把。  :

    江落蹲在雪千山旁边,注视他哀戚神色,问道:“你在做什么?”

    雪千山听到她来的脚步声,一动不动,道:“烧纸。”

    江落抓了张纸钱,一边端详一边问道:“为谁烧?”

    雪千山道:“我们自己。”

    江落道:“不是人死了才烧纸吗?”

    雪千山道:“他们死了。”

    “什么?”

    “都死了。”

    “你怎么知道?”

    “感觉得到,”雪千山僵硬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他们都是我孵化的,就像我的孩子。”

    孩子的离去,长辈一定是最先感觉到的。烈火焚身之痛,百倍加深,回馈到雪千山身上。蓝小梵等人遭受灭顶之灾时,他立刻有所察觉。

    雪千山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躺在地板上,很久没爬起来。功败垂成,满盘皆输。他事先推演过无数遍,不是没想过全军覆没的结局。譬如离开蝶楼,被巡城军发现,发生冲突。譬如突破大阵时,直接灰飞烟灭。又或者他们成功脱逃,被驱魔司发现……

    雪千山在脑海里预演了上千遍的失败可能。

    他明明知道,可能会死。

    但他依然纵容蝶妖们对自由的向往,任其在美梦中沉沦,无法自拔。他为蝶族的将来赌上所有人的性命,自己却无耻地躲在幕后,看着那一张张澎湃的笑脸。飞蛾扑火,付之一炬。

    驱魔司不允许他们跨过漓江。早该知道的。雪千山总是心存侥幸,期望不幸命运中总会降临那么一丝幸运。万一驱魔司没发现呢?

    江落握着雪千山的后脑勺,面对面靠近。她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雪千山的额头上。眼前浮出一片白蒙蒙的雾霭。那不是雾霭,而是密密麻麻的丝。丝山丝海,缥缈无依,被利斧从中斩断。海被分开,两岸断裂的丝像瀑布一样垂下去,垂进看不见的黑暗深渊。

    蝶族内部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们能感觉彼此的存在。现在那些丝断了许多根,雪千山与他们失去联系。所以他知道,大家都不在了。

    “为什么,”江落触及真相,无不疑惑,“驱魔司没有追杀他们。”

    “颈环,”雪千山指着自己的脖子,麻木道:“他们控制颈环,隔空杀人。”

    “他们为什么不求救?”

    “来不及。”

    “……”

    跨过漓江,就能摆脱驱魔司控制。

    驱魔司根本不给这个机会。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拿到图纸,依然无用。颈环是致命的杀器。火堆灼灼燃烧,他们靠得太近,热浪一阵阵扑在江落脸上。江落感到令人不适的刺痒,她下意识抓了下脸,怕自己听错了,问道:“蓝小梵他们,都死了?”

    雪千山的语气像要随风逝去,道:“都死了。”

    江落探向怀中锦囊,她还揣着蓝小梵给的茧。托孤真的变成了托孤。他们约好再见面。没有后续了。死亡意味着戛然而止,永无相见之日。

    对于江落来说,死亡十分常见。南荒每天有无数只虫子因天敌或自然灾害死去。修炼成精的稍微能活久一点。但保不准,哪天就被飞禽走兽吃掉。她随时随地都在折损一部分臣民,收获一批新诞生的臣民。

    蓝小梵他们不是她的臣民。他们不叫她大王,也不听命于她。萍水相逢,因缘际会。她决定帮他们。却没帮成功。惊闻噩耗,江落第一反应不是哀痛,而是强烈的挫败感。认真去做的事情不得善终,让她非常不舒服。

    她接受大家会死,但很难接受自己的失败,输给了驱魔司。

    这甚至算不上一次正面交锋。

    火势越来越大,雪千山还在往里添纸钱。江落的脸蛋被烫得发红,灼热感令人心生焦躁。她想把火踢翻,想抓住雪千山的手,让他别烧了。

    雪千山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江落看着他,愣住,忘了烦躁。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泪。

    “你哭什么?”江落莫名其妙。

    “大王为谁哭过吗?”雪千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声音滞涩。

    江落想了想,她在傅溶面前演过假哭,这算为傅溶哭过吗?

    雪千山道:“痛极了的时候,人总是要哭一哭的。”

    江落不解,又问:“你很痛?”

    雪千山泪眼模糊,他将手深入火堆,握住一片正在焚烧的纸钱,道:“百倍甚于此。”

    火焰吞噬了他的手,炙烤,焚烧。表皮皱缩脱水,变干变黑,溃烂皲裂,翻出一层猩红的血肉。他手抖得厉害,脸却在笑,又哭又笑。强烈矛盾带来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江落永远也无法想象柳章的脸流露出这种表情。

    雪千山这是疯了吗?

    虫子忍耐度高,但不会无缘无故伤害自己。

    雪千山此时此刻,究竟痛苦到何种地步,要比火烤强烈百倍。

    江落不明白,她想明白。于是学着雪千山的动作,也深入火中,抓起一把带火的纸钱。直接粗猝不及防被烫得一哆嗦,她本能想撒手。太烫了,刺痛,尖锐的刺痛。像是手指头被石头砸成烂泥。

    她强行按下本能反应,没有退缩,坚持了一会儿,直到手指也被烧得焦黑。当然是痛的。不过她控制意念去忽略痛楚,很快就不痛了。

    江落捻了捻余烬,面无表情。

    无知无觉。这是虫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曾经柳章告诫过她,让她珍视自身每一部分存在,否则永远是蠕虫。她不懂,明明痛让人难受,可以忽略,为什么要沉浸在那种痛当中?雪千山甚至主动去体验痛。

    “你感觉不到痛?”雪千山意识到她与自己的不同。

    江落不是在强忍痛苦,装作若无其事。她是真的没感觉。

    “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江落道:“忽略它。”

    “以前可以,但我变成人之后,就做不到了。”

    “做人那么痛苦,你为什么要做人?”

    “是啊。”雪千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自嘲,苦笑,笑得肺腑作痛。一直做个畜生多好。

    永远不会体会到痛彻心扉的滋味。他羡慕江落,还是那么纯粹的妖精,冷血,不怕痛。他原以为江落得知大家的死讯,会有一丝一毫的愤恨和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她透过雪千山看见那些丝之后,疑惑消除,不再纠结。她顺畅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

    雪千山目睹她冷漠的反应,竟然有些嫉妒她。

    “你给小梵送过蜂蜜,他都藏起来,舍不得吃。”

    “临走不能带太多东西,他还带走了一罐蜂蜜和你给他的铜钱。”

    “他跟你告了别,约好日后再见。”

    “……”

    雪千山一句一句陈述事实,全部是蓝小梵的小心思,与江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盯着江落,是带着恶意说出来的,他试探她的反应。“小梵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江落剥掉手指头上的死皮,方便新肉长出来,随口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雪千山抹掉脸上泪痕,道:“你果真无情。”

    在她眼里,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值得难过。蓝小梵不算她的东西,顶多算,一个过客,是看见树上一片好看的叶子,是路边的石头,水底的浮游,是万事万物随处可见的风景。风景到处都是,人往前走,能遇到更好的,怎么会为旧路上的风景难过呢?

    雪千山试着代入江落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发现问题变得很简单了。她是真心想要助他们逃跑,也希望他们成功。但他们死了,她不难过,这是事实。

    “虽然我不难过,但我不希望他们死。”

    江落把指头剥得鲜血淋漓,撕下布条,缠住,她认认真真为自己处理伤口,包好了。然后不由分说,抢夺雪千山的手臂,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把他的死皮也强行撕掉,道:“我师父说,虫子的每一部分都很重要,不能随意损毁舍弃。”

    雪千山张开嘴,猛吸凉气。

    陡然的剧痛让他头脑发昏,险些当场晕过去。

    江落动作粗暴,一点也不客气。看他痛得冷汗涔涔,浑身战栗,牙关咬出了血。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纳罕心想,有这么痛吗?谁让他自己把手放到火里烤,活该他痛死。江落又从自己裙子上撕了一块布,给雪千山包扎。

    “虫族同伴被敌人杀死了,我们从不难过。”

    江落打了个死结,欣赏自己的包扎手法,道:“我们只做一件事。”

    雪千山疼得意识涣散,道:“什么事?”

    江落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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