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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地堡“你全部计划好了?”……

    “该怎么杀掉杨玉文?”

    “不是杨玉文,是杨虎臣。”

    “杨虎臣?”

    “杨玉文的父亲,当朝国师,他才是罪恶之源,万恶之首。”

    “他在哪里?”

    “地堡。”

    江落和雪千山的交谈异常简单。搞清楚对象,地点,有了主意。他们要去报复驱魔司。不需要思考此事风险多大、成功难度多高。

    定下目标,思考执行策略,然后实现。江落曾指挥千军万马摧毁敌人的王国。现在,为了蝶妖,她将不遗余力捣毁驱魔司背后的真正首脑,予以杨玉文沉痛打击。就像当初进入幻境,干掉蛇母,报复钱舟山那样。

    “好,我们去杀掉杨虎臣。”江落作下结论,语气平静,仿佛是决定今晚吃什么。她挑了一盘菜,没有人能改变她的意志。

    “你知道杀掉杨虎臣意味着什么吗?”雪千山不得不讶异于她的轻率。妖王自负率性,轻易许诺,轻易做决定。她考虑过鲁莽行事的后果吗?

    “我不需要知道,”江落立起身,把剩下半框纸钱倒入火中。火焰一下子窜得老高,熊熊燃烧,两人身影并排立在火光中,随烈焰颤颤巍巍。江落拍了拍手中灰尘,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不能死的人。”

    “那你呢,”雪千山目光复杂,盯着她,“你不怕死吗?”

    “怕。但我没那么容易死。”

    江落勾起嘴角笑起来。她摊开掌心,那是她指头剥下来的血肉,“知道我什么敢挖掉妖丹孤身来长安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死了,这块小东西会继续长大,变成新的我。我是无限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彻底摧毁我,杀死我。”

    雪千山闻言,久久为之震撼,道:“这就是妖王的力量。”

    江落道:“是,我本事多着呢,你追随我吧。”

    雪千山道:“我已经是大王的子民了。”

    精神共联之后,雪千山永远信任江落,无法背叛江落。这是一种臣服的表现。

    “不,”江落却转过身,道:“你的心在别人那里。”

    雪千山怔在了原地。妖王能看透一个人的心吗?

    “和我一起去,我需要你的协助,”江落晃了晃手腕上的辟邪珠,道:“我不能直接杀人。”

    关于杀掉杨国师这件事,与其说临时起意,不如说蓄谋已久。在雪千山不为人知的过去中,杀死杨国师曾是他活着为数不多的意义。他抱有必死的信念,送走全部蝶妖后,将独自一人潜入地堡,完成壮举。

    江落的加入,是个意外。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从未想过,能拥有并肩作战的同伴。白笙算半个,白笙是他留给蝶族的引路人。引路人死了,孩子们也都死了。他后继无人,了无牵挂,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才能死而无憾。

    “臣雪千山,谨遵大王之命。”雪千山撩袍跪下,朝江落拜倒。

    江落随雪千山来到一座白塔后。白塔位于闹市,供奉三清塑像,人来人往,香火鼎盛。塔后的土地庙无人问津,他们低头走进低矮的房檐,里头黑漆漆一片,角落里坐着个泥塑土地公,笑容憨态可掬。

    雪千山蹲下来,伸手拂去土地公头顶上的灰尘,揭开他的头盖骨。里头机括咔哒一声,石柱缓缓上升,长出来的不是土地公的脑子,而是一块四方凹槽。

    “这是通往驱魔司地堡的入口之一。”

    “杨虎臣病退后,被藏在地堡深处。我们必须进入地堡,才能找到他。”

    地堡由杨虎臣牵头建造,耗时数十年。它的建立初衷是为了保存火种。在妖魔入侵长安,驱魔司折损大部分有生力量的前提下,其他人可以撤退到地堡避难。

    “长安这么多人,”江落道:“地堡能装得下吗?”

    “只能容纳三千人。”

    “那其他人怎么办?”

    “地堡为贵族而建,并不考虑百姓的死活。”

    雪千山从随身储物袋中,取出一枚四方玉石印章,巴掌大小,上头雕着一条精美的龙,

    江落被吸引了目光,盯着他手中玉石,凑近,“这又是什么东西?”

    雪千山道:“打开地堡的钥匙。”

    “你怎么会有钥匙?”

    “主人给的。”雪千山说道。

    他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驱魔司地堡的钥匙都能搞到手。江落不禁纳闷,刚想开口问什么,被雪千山打断了。雪千山知道她有何疑虑,解释道:“我主人也要杨虎臣死,和我们站在一起,大王不必担心。”

    这未免太巧了,他们刚刚决定刺杀杨虎臣,那位“主人”就已提前准备钥匙。像是料定了,他们会走到这一步。江落直觉上警惕起来。野兽对危险有着极高的敏锐度。她会预判对方先手,但在没搞清对方路数前,自己先被预判了。

    这很不舒服,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似的。

    雪千山道:“我本来打算一个人来,加上大王,胜算会高些。”

    江落道:“你全部计划好了?”

    雪千山道:“是。”

    此事看似是江落提起,邀他协助。实则雪千山早有谋划。

    江落对雪千山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能让他信任自己,却不能看透他心底的秘密。

    雪千山隐瞒了很多,但江路既然来了,要为蝶妖们复仇,便不会出尔反尔。雪千山是无心插柳还是有心利用她,都无所谓。她终归是要去杀杨虎臣的。

    雪千山将玉石底部放入卡槽,正好完美吻合。石柱下沉,带着玉石回到土地公头颅中。雪千山合上天灵盖。与此同时,机械声碰撞,无数精密构造

    运转起来。地面轻微晃动,土地公下方出现一个大洞。两人瞬间失重,坠了下去。

    江落抓住雪千山肩膀,催动灵力,雪千山反扣住江落手臂,忙道:“别施法。”

    江落的施法中断了一瞬间。二人掉了十几丈高度,心率上升。

    她满脑子疑问,有点错乱,“直接摔死吗?”

    “不会。”雪千山揽过江落的腰,仰身向下,一路俯冲。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二人身形如流星急坠,滑入黑暗深渊。照这速度撞到石头上必定粉身碎骨。

    雪千山是要带着她去自杀?江落惊疑不定,尚未理解他的意图。忽然身体一轻,被升力捞起。雪千山背后亮出了一双银色翅膀,半透明状,上头印着斑斓花纹。翅膀轻轻一扇,形成气流,稳稳托举他们身躯。两人停止坠落,衣袍翻飞。

    “不许我施法,”江落莫名其妙,望着他翅膀,“好让你耍帅?”

    “地堡里的机关能监测到施法痕迹,”雪千山被她怼得灰头土脸,解释道:“我有翅膀,本来会飞,不需要动用法力。”

    “难道我没有翅膀不会飞吗?”

    “……”雪千山忘了这茬。江落是妖王,肯定有翅膀。

    算了,他飞就他飞,也是一样的。

    江落没有纠结此事,索性省点力气,她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雪千山便也略过,回归正题,道:“这得问大王。”

    江落道:“问我?”

    雪千山道:“是。”

    江落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她怎么知道该去哪?雪千山这话说得没道理,可江落转念一想,雪千山计划周全,能搞到钥匙,却迟迟不曾行动,躲在蝶楼烧纸,难不成是有意等她来?他说加上江落,胜算会提高。那么她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地堡不许动用法术,且完全陌生。找到杨虎臣,必须得有地图,他肯定在最隐秘的深处。

    “我们已经滑行一段距离,”雪千山道:“大王没看出来,地堡是什么结构吗?”

    甬道狭长,动辄拐弯。他们走走停停,像是进了迷宫,反复兜圈子。

    江落脑海里将刚才行进过的路线相连接,形成树根般茂密复杂的结构。

    “这是蚁穴。”她醍醐灌顶,灵光乍显。

    “没错,是蚁穴,”雪千山道:“地堡深入岩石,规模庞大,非常容易坍塌。开凿初期的艰巨程度难以想象。杨虎臣在设计之初参考了蚁穴结构。他们将铁水灌入蚁穴,等铁水冷却凝固,再连根挖出,得到完整蚁穴铁树模型。在此基础上,作了调整和改进。

    要不说人乃是万灵之长。说他们聪明吧,那是真聪明。说他们坏吧,也是真坏。如果没听雪千山说起,她恐怕想象不到,人为了达成目的,能做到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这就是个放大的蚁穴。”

    “蚁后会藏在什么地方,杨虎臣就在什么地方。”

    “原来如此,”江落点点头,有了判断,“这么说,杨虎臣负责产卵。”

    “……”雪千山道:“不是。”

    跟江落聊天,总让人有猝不及防之感。

    根据严肃的推理,一番思索,得出极其离谱的答案。

    雪千山感觉自己不解释下,江落肯定要照着自己理解,得出些奇奇怪怪的结论。雪千山认真道:“我的意思是,杨虎臣是杨家的根基,地位等同蚁后。”说完看她没反应,又找补道:“他不产卵。他是个残废的老头。”

    江落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雪千山道:“大王能找到他吗?”

    江落道:“可以。”

    她熟悉所有虫族洞穴构造,对路线和房室的穿凿规律了如指掌。长安的蚂蚁或许跟南荒的蚂蚁有区别,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掌握规律,没什么难的。

    江落与雪千山交换位置,她到前头领路。

    第82章 刺杀“那就去杀了他吧。”……

    江落摸清地堡构造后,长驱直入,直抵地下核心层。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或许是那把钥匙的功劳。它成功打开了所有的门。甬道内惊人的安静,一个守卫都没有,比陷阱还像个陷阱。唯独最后那扇门,是关着的,雪千山再次取出玉石。

    门上有个相似的卡槽,和土地公脑袋里的一模一样。玉石放进去,忽而疾风密雨,驶向雪千山。江落以极快的反应速度把他往回一拽,护在身后。暗器沿着她后背危险擦过,没入石壁中。雪千山安然无恙,江落替他抗住了伤害。

    雪千山始料未及。这把钥匙畅通无阻,所有机关都停了,只有最后这扇门,还保留着攻击性。他赶忙扶住江落,问道:“你没事吧?”

    江落感觉像被刀子划了一道,但摸着后背。衣裳却完好无损,一点没破。她试着活动臂膀,行动如常。似乎也不怎么疼。

    “没事。”

    “驱魔司暗器不简单,我帮你看看。”

    “不用了,”江落摆摆手,婉拒他,道:“出去再说吧。”

    这儿乌漆抹黑怎么看,她自己摸着,确实毫无感觉,可能连皮都没破。到石壁上找了找,刚才没入暗器的地方,光滑平整,空无一物,根本没有东西。奇怪了,这是什么情况?江落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难道她刚才看错了。驱魔司怎么还搞装神弄鬼这一套。

    “大王真的没事吗?”雪千山有些严肃,怕她吃了亏不说。

    “说了没事,”江落不耐烦道:“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门已经开了,在这纠结什么。无论受伤还是没受伤,都得先办正事。江落如果真的不行了,肯定会告诉他原路撤离。但她一点事没有,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磨磨唧唧呢?江落懒得搭理雪千山,自顾转过身,往门里扔石子。试探一番,确定没有暗器。才进入。雪千山瞧她生龙活虎,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不好再多嘴。当务之急,是确定杨虎臣在不在里面。

    在门内,有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头。他干枯瘦小的身体,躺在八卦图上,皮肤高度木质化,头发和黑指甲长得很长,好似一具干瘪的老僵尸。他的脸仿佛融化后重塑的烛油,五官尽毁,眼洞深深凹陷。没有呼吸,脉搏相当微弱。

    在老者上方,悬停着一枚灵珠。灵珠散发的光罩刚好覆盖他的身躯,向他的心脉注入灵力,上千根灵丝源源不断钻进他身体。据说杨虎臣生前遭遇重创,是这颗灵珠吊住了他的命。外伤如此言重,没有仙力加持,这人完全活不成了,他身体烂得比虫蛀空的大树更加夸张。

    江落走到杨虎臣跟前,感觉不到一丝的魂魄气息。

    杨虎臣分明是早就死了。

    江落道:“魂飞魄散,内丹炸碎,肉身残毁至此。他竟然还活着?”

    雪千山道:“听闻杨家有一传家宝,是枚骊珠,出自秦皇陵墓,能保死尸千年不腐。”

    看来这枚蓝色发光的珠子,就是骊珠。

    二人围着杨虎臣,面色各异。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杨虎臣。除了他,躺在核心层的老头还能是谁呢?江落道:“续一千年的命,他也活不过来。”

    雪千山道:“杨家要的,不是让他活过来,而是维持他不死的状态。”

    “这有什么意义?”

    “他不死,意义重大。”

    要说杨虎臣,必然要提起驱魔司的

    发家史。

    驱魔司前身是陇西一有名宗门,叫青云门,宗主姓杨。青云门以捉妖为业,广收门徒,培养了许多修士。杨家的修士们除魔卫道,名满天下,晓誉四方。

    后因妖族入侵,杨家为抵御妖魔保护百姓,死伤过半。青云门元气大伤,残部为了保留火种,举全宗之力迁徙至长安,攀附官员,借此站稳脚跟,图谋发展。经当朝太师举荐,先帝对杨家主事人委以重任,筹建驱魔司,统管天下妖魔案子,只对皇帝负责。

    青云门自此改头换面,吃上了官饷,杨家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与贵胄联姻,日益壮大。杨虎臣升任国师,封无再封,杨虎臣的妹妹杨玥嫁给了秦家太尉。

    那是驱魔司如日中天的巅峰。

    “杨虎臣将驱魔司带向辉煌,让天下妖族听到他的名号,闻风丧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威名能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妖族都忌惮三分。杨家不会让他轻易死了。”

    “你蓄谋已久,早就想杀他。”

    “是,”雪千山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杀他。”

    那就是说,在蓝小梵他们没出事之前,雪千山便做了打算,要杀杨虎臣。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雪千山放弃重活一次的机会,也要留下来完成刺杀。江落思索片刻,这是她刚才疑惑的地方,问道:“他害过你?”

    “何止害过。”

    雪千山苦笑一声,伸出手,掌心浮着一层金色粉末。

    他讲起了自己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和杨家的世仇,“这是蝶粉。能够吸附气息,捕捉影像,对驱魔司破案大有用处。”

    “多年前,杨虎臣命人挖空玉山,将十万只蝶妖囚困其中,用于收集蝶粉。我不巧被抓了,在里头待了许久。我目睹无数只蝶妖被锁在柱子上,刽子手从他们的翅膀上刮下蝶粉。千刀万剐,鲜血淋漓。许多人不堪折磨,死在山里。”

    “十年前,麒麟兽冲破长安大阵,被杨玥击退,逃到玉山。驱魔司遭遇有史以来最大危机,他们倾巢出动,全力镇压,在玉山结阵,杨虎臣打算不惜一切代价诛杀麒麟。他们启动大阵,封死了麒麟,同时玉山也塌了。十万蝶妖葬身地底。我是侥幸逃出来的那个。”

    “他们没有将蝶妖提前转移吗?”江落问道。她不知道,雪千山的过去如此悲惨。

    “诛杀麒麟,关于杨家满门性命,驱魔司生死存亡之际,杨虎臣怎么会浪费时间去转移蝶妖呢。蝶妖死了,他们可以再养,一群消耗品而已,不值钱。杨虎臣是何等狠辣的人物,当初傅家小侯爷傅溶和楚王柳章被埋在下面,都差点被牺牲。他连杀皇族的代价都付得起,怎么会把一群微不足道的蝶妖放在心上?”

    江落听傅溶说过这件事。傅溶对驱魔司和杨玉文的成见源自于此。

    所以说,在十年前,杨虎臣差点杀掉了柳章、傅溶和雪千山。

    杨虎臣手上沾着十万只蝶妖的血。

    雪千山提及往事,眼中犹带伤痛。

    他屡屡尝试,让自己走出过去,都失败了。

    “其实白笙蓝小梵他们,都是我拼死逃出来时带着的虫卵。火太大了,我恨我自己,没能多带一些。玉山的过往那般沉重,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顾。我对小梵他们隐瞒了过去,骗他们说是被走私进来的。我不想要他们带着仇恨出生,背负着那样惨痛的命运。”

    雪千山希望,他们能融入人族。但事与愿违,这条路也没走通。

    “所以你想杀杨虎臣,不单是为了小梵他们报仇,还是为十万只蝶妖报仇。”

    “对,”雪千山道:“我杀了他,才能洗清罪孽。”

    他日夜备受良心折磨,死后无颜面对同族,怕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命对他太坏了,一次也没能得偿所愿。

    他早在日复一日的自责懊悔中磨掉了心气,逐渐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浑浑噩噩,像只孤魂野鬼,他没法结茧,也不能结茧。那样罄竹难书、刻在骨子里的滔天恨意,若他也忘了,谁还记得呢?这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躯是为了存放恨意而存在的。

    他可以带着恨一起去死,却不能放下恨,自私苟活。他是一块由恨铸造的碑,铭刻着蝶族的血泪史。在他身后,埋葬蝶族凄惨过往。在他身前,蝶族未来一片迷茫。

    雪千山活得太累了。

    不杀掉杨虎臣,他永远也走不出心结。这个人就废了,无法活下去。

    “那就去杀了他吧。”江落折断一根铜灯,把铜杆递给他,道:“拿着。”

    雪千山连抬起手都有些费劲。

    江落抓住他的手,合上他手指,用力攥住。

    雪千山谈及往事,情绪顿时刹不住了。他被困在回忆中,无法自拔。忽然一下子浑身僵硬,手脚冰凉,瞳孔涣散,出现了上次弹琴一样僵化状况。像是某种应激反应。刚才不该让他说那么多的。江落捧着他的脸,直视他,喊道:“雪千山!”

    雪千山无动于衷。关键时刻掉链子。江落注入灵力,试图唤醒他。太慢了,一时半会根本缓不过来。再耽误下去,可能会被驱魔司发现。江落当机立断,剥夺了雪千山的意志,控制了他身体,下命令:“雪千山,去杀了他。”

    雪千山嘴唇张动:“是,大王。”

    眼神迷茫,语气毫无起伏。他举起铜杆,走到八卦阵上。脚步停在杨虎臣旁边。他用铜刺尖锐处对准杨虎臣的心口,向下刺去,一下,又一下……他脖颈上的颈环无声掉落,化作布条灰飞烟灭。杨虎臣一死,颈环竟然失效了。雪千山脖颈上青筋鼓起,有一圈明显勒痕,他对此浑然不觉,只是一股脑刺着。

    杨虎臣干瘪的身体不堪一击,像是捅进破棉絮,没有阻力。

    雪千山僵硬地刺了许多下,渐渐的,动作慢下来。他恢复些许神智,望着眼前千疮百孔的老头,万千往事涌入脑海,眼睛变得通红。

    他猛然发狠,扔掉铜杆,一拳锤碎了杨虎臣的脑袋。他飞起一脚,把这颗脑袋踢到了墙里,又踩在杨虎臣的心口,把这具残躯踩了个稀巴烂。雪千山习剑,拳脚功夫了得。到此刻全部都忘了,如同崩溃绝望的孩童,挥动拳脚,毫无章法,将心底里的野兽彻底释放出来。

    江落看着他把杨虎臣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折断砸碎,泄愤,十年积压,一朝爆发。雪千山前所未有的失态,他像个绝望的疯子,把尸骸弄得一团糟。

    这下大罗真仙赶到,也不可能复活杨虎臣了。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继续逗留,徒增暴露风险,应该尽快离开。可江落静静等着,让雪千山发泄个够。直到他累了,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

    杨虎臣的尸体……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了,只能算一摊碎渣。

    雪千山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躯壳。

    但江落知道,他活着,以前都是死的,现在才是活的。

    雪千山仰头望着石壁,笑了两声。地堡内回荡着他嘶哑狰狞的笑声。他歇斯底里,放肆大笑,笑得泪流满面,喘不过气来。他通红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起伏的胸膛要在喘息和咳嗽中震碎。

    恍惚间,江落注视着他癫狂面容,透过那层皮,看见一个鲜活的魂魄。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不像柳章。这是雪千山自己的样子。他不像任何人,只是他自己。等他笑完哭完,江落走到雪千山面前,伸出一只手。

    雪千山握住她的手,缓缓站起来,站不稳。

    江落稳住了他,道:“走吧。”

    雪千山道:“去哪?”

    江落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雪千山觉得自己好累好累,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我走不动了。”

    “上来,”江落在他面前扎马步,道:“我背你。”

    雪千山望着少女柔

    软的肩背。

    江落不由分说,反手抱住他小腿,把人背起。雪千山身形踉跄,倒在她身上。没等反应过来,江落强行把他背走。雪千山背负重担,头一次被别人背起来。那是种奇怪的感觉,让人心慌。他的去路不由自己掌控。江落走到哪,他就得去哪。

    雪千山想下来,像让她停下。他能够自己走。可嗓子发不出声音,身体使不出力气。当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他本能抓住,能浮一会儿是一会儿。

    雪千山真的太累了。

    哪怕江落把他背到阎王殿去,他也不想下来。

    就这样,往前走吧,走出阴暗的地堡,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去。

    江落感觉脖子一热。

    雪千山的眼泪掉到她领子里去了,她被烫了下。

    怎么又哭了?大名鼎鼎的雪老板,竟然是个爱哭鬼。

    第83章 枫林“把我埋进去。”

    二人一路奔逃,从地堡暗道另一条出口中跑出,冲进树林中。江落背着雪千山飞了几十里路,确认身后没人追来,才慢下脚步,给自己喘气的机会。江落双手撑着膝盖,放下雪千山,让他背靠大树维持站立。地堡四通八达,暗道众多。他们在地下跑完,又上到地面跑

    此刻应该还在长安的某个郊外。

    枫叶红透,层林如霞,这是片杳无人烟的枫树林,他们奔逃至此。

    “杨玉文一定会来追杀我们的,”江落缓过那口气,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危机并未解除,这里并不安全。江落站直身体,打起精神,“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雪千山同意江落的说法,是得躲躲。

    “你有什么打算?”

    “我?”雪千山靠在树上,面容疲倦,“我想赖着大王。”

    历经生死难关,二人相互依靠,产生的信赖感叠加在精神链接的基础上,飙升至顶峰。雪千山对江落产生强烈依赖心,这并不奇怪。

    “怎么个赖法?”江落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已是强弩之末,无人庇佑,必死无疑。大王是我在世上唯一信任之人。”

    “你应该找个地方结茧,”江落想了想,给他拿主意,“重新炼一具壳子。”

    “那我将失去所有记忆。”

    “雪千山,”又是这个借口,江落上次已经听过,“杨虎臣已死,你该忘了那一切。”

    “大王,”雪千山勉强笑了笑,“不单是恨,还有些美好回忆。”

    “什么美好回忆?”

    雪千山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道:“请允许我向大王保留一点秘密。”

    杨国师已死,那是杨玉文亲爹。杨玉文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追查真凶,报仇雪恨。雪千山逃到天涯海角也有可能被抓回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金蝉脱壳,舍弃这具躯壳以及全部修为,融化自己,再度重塑。到时候他将成为一只全新的蝴蝶。他随便找个深山老林,修炼个三五百年,出来还是一条好汉。驱魔司未必能追踪到他。

    江落认为此乃万全之策,可雪千山钻了牛角尖,总拿失忆说事,失忆能比丧命更严重吗?

    “你想赖着我,就得听我的。”

    江落不打算听他瞎掰扯,直截了当道:“你先结茧,把妖气裹住。这样驱魔司便无法追踪到你的气息。等风头过去,我再将你送到南荒,那是我的地盘,没有人能伤到你。到南荒就安全了。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铺好了康庄大道,前途一片光明。

    人在迷途中,进退失据时。遇到强势的外力,斩钉截铁告诉你,你就这么干,必须这么干,是很有诱惑力的。你会情不自禁跟着她的思路走。

    雪千山道:“那大王呢?”

    江落道:“别担心我,杨玉文杀不掉我。”

    目前为止,江落是安全的。她拥有强悍的再生能力,几乎不可能被杀死。只要不死,其他的都是小事。雪千山的处境比她危险多了。他太脆弱,根本不是驱魔司的对手。江落得把他安排妥当了,再考虑自个。

    雪千山道:“我知道大王神通广大。我是问,我去南荒,大王依然要留在长安吗?”

    蓝小梵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

    江落回答说,等办完事,她就回南荒。

    “我现在还不能走。”江落不假思索,还是这句话。

    “为什么,”雪千山对她产生了好奇,道:“大王能轻易盗来驱魔司大阵图纸,也能从地堡全身而退,想必闯阵于你而言,也并非难事。是什么困住了你的心?”

    江落和他一样陷入了沉默,雪千山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人心中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雪千山自以为失言,歉然道:“大王不想说的话……”

    江落问道:“你生过孩子吗?”

    雪千山不明所以,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道:“我是公的,生不了孩子。”在广阔的虫族世界中,繁育方式多种多样。雄性产子,不是什么稀罕事。很不凑巧蝶族的繁育方式跟人族相仿,都是母的生孩子。所以乍一听到这个问题,雪千山有些茫然。

    江落道:“那你觉得,改造一个男人的身体,让他怀孕产子,需要多长时间呢?”

    这涉及到了雪千山的知识盲区。

    雪千山思索再三,动用生平才学推测一番,斟酌道:“可能需要两三年。”

    江落道:“那我还得再待个两三年。”

    此话一出,雪千山这才听懂了她的意思,“大王来长安,是为了生孩子?”

    江落道:“是的。”

    雪千山道:“……”

    一个妖王,挖掉内丹,潜入危险重重的人间地盘。如果照话本子来写,她的行为必须得有个强烈的推动力。或是复仇,或是为了占领人间,她得野心勃勃,才配得上如此的忍辱负重。结果她告诉雪千山,自己是找媳妇生孩子的。

    江落在雪千山眼中的形象,一下子从深不可测神秘强大,变成了色/欲熏心和色令智昏,堂堂妖王,最大的人生目标竟然是找人生孩子。这种割裂感没法形容。

    雪千山震惊片刻,顿感啼笑皆非。他意识到,是他想得太复杂了。

    妖王为什么一定要老谋深算,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宏伟目标呢,她为什么不能纯粹天真,只在乎一亩三分地,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呢?谁规定强者必须勾心斗角,步步为营。强者之所以为强者,不在外力或野心,而在于她能为自己的心活着。

    雪千山活了大半辈子,囿于往事,不可自拔。想不明白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而今豁然开朗。心头阴霾一扫而空,诸多不能开解之事皆释然。他终于悟了,想通透了。

    “那我预祝大王得偿所愿,”雪千山从没有笑得如此轻松,释然,道:“多子多福。”

    “我会的。”江落坦然收下祝福。本来如此,她的目标从未改变。

    雪千山面带微笑,背靠着树身,缓缓坐在了地上。

    江落看他脸色苍白,道:“你怎么了?”

    雪千山道:“我有点累。”

    江落道:“我接着背你?”

    雪千山道:“不用,我可以在这里结茧。”

    江落道:“这儿?”

    这树林除了落叶什么都没有。

    “这里很美,”雪千山拾起一片漂亮的枫叶,“叶子都是红的,我喜欢这儿。”

    “驱魔司可能会找过来。”

    “没关系,我结茧后,就是只普通蝴蝶。”雪千山安然躺下,枕着一大片枫叶,像是睡在自己床上。他的眼神安详而宁静,“山里的土壤埋藏着数百万的虫卵,还有冬眠的小虫子。我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谁也不会找到我。”

    江落想了想,雪千山说得有道理,驱魔司应该没法从一百万只虫子里筛选到他。在这里结茧,和在别处,都差不多。尊重他的意愿吧。

    “需要准备什么?”江落从未结过茧,不晓得是什么流程。

    “劳烦大王帮我挖个坑,要半丈深。”

    “然后呢?”

    “把我埋进去。”

    枫叶林美不胜收,能被埋在这里,是件风雅事。

    雪千山望着层层叠叠的叶子。红色精灵在风中摇晃,打着旋,争先恐后,亲吻他面庞,捂住他眼睛。鲜红叶子混合着木质香与清香,令人陶醉。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死在这,也十分不错。临死前,有片土地葬他,有人为他挖坑。何其有幸。

    江落用匕首挖了一块土,松软度还不错,湿度适宜,非常适合虫子冬眠。只是动手挖土效率太低。她召唤蚂蚁,让蚂蚁挖了一个长方的坑,深半丈,长度适宜,刚好足以容

    纳一个成年男子。雪千山躺了进去,正好,不多不少。

    “怎么样?”江落站在坑外俯视坑内人。

    “很舒服。”雪千山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望着长方的天空,安详道:“把土盖上吧。”

    江落端起一捧土,信手洒在他身上,“你会不会憋死?”

    雪千山道:“不会,我们是虫子,本就生活在土里。”

    江落继续往他身上浇土,问道:“你需要多长时间结茧?”

    雪千山道:“七七四十九天。”

    江落道:“好,我守你四十九天。”

    雪千山本打算闭上眼睛。他目光一动,盯着她,“你要守着我?”

    “不守着,”江落立起身,用脚往里扫土,“你被别人挖走怎么办?”

    “把土填平,盖上叶子,不会有人发现我。”

    “万一你会被野兽吃了怎么办?”

    “不会的,”雪千山道:“我有防护层,野兽也不挖到这么深。”

    上回蓝小梵他们离开,江落没在场。这次她长记性了,世上绝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她直接蹲在这,寸步不离,守七七四十九天,看谁能当着她的面把雪千山偷走。

    “守着更安全。”江落坚持己见。

    “不用那么麻烦,”雪千山生怕耽误她的时间,道:“四十九天之后,大王再来挖我。”

    “不麻烦,我闲着也是闲着。”

    “大王不是急着去生孩子吗?”

    “也没有那么急。”

    “……”

    雪千山没想到,江落竟然要为了自己在这林子里守四十九天。他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份天大的恩情,他满心惶恐,“那大王吃什么,喝什么呢?”

    江落盘腿而坐,气定神闲,道:“蚂蚁会为我运送水和食物。”

    雪千山道:“大王不无聊吗?”

    江落道:“我跟蚂蚁聊天。”

    雪千山喉头滚动,鼻尖一片酸涩。

    这对江落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七七四十九天,很快就过去了。雪千山埋在土地,她就坐在上面发呆睡觉,守候他的安全。可是他们才认识多久。为何要在意他的生死。

    雪千山压下千般复杂心情,柔肠百转,无限慨叹,终化作虚无。可惜,他们认识得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雪千山闭上眼睛,哑声道:“大王的美意我心领了。但大王不能留在这,我结茧后,气息收敛,但是大王的气息还在。驱魔司很可能会被你引到枫树林来,进而发现我。等他们来了,这里便不是我重生地点,而是我的埋骨之地。”

    这么说,好像也是。江落醍醐灌顶,差点忘了这茬。

    雪千山考虑到了点子上。

    “而且,不单是驱魔司,”雪千山从理性出发,接着道:“大王消失,楚王府肯定去找你。如果柳章来了,我更加死无葬身之地。大王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稳住柳章,而不是守着我。”

    “你认得我师父?”江落问。头一回听到雪千山提起柳章,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虽然雪千山跟柳章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至今没搞清楚,他们俩什么关系。

    “我认得他,”雪千山道:“他不认得我。”

    “为什么你落到他手里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我十恶不赦,”雪千山无奈苦笑,“我做过的坏事,比大王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确实有点棘手。柳章嫉恶如仇,对妖族没有什么仁慈心。如果雪千山底子不干净,被翻出来,柳章肯定会将他就地正法。雪千山的担心不无道理。江落留在这里,利大于弊。若是她引来驱魔司,再引来柳章,那雪千山更不要活了,还结什么茧,直接入土为安。

    江落仔细考虑他的提议,改变了主意。说一千道一万,最后当然是以雪千山的安全为重,她当机立断,决定尽快离开。她把土堆盖上,铺好枫叶,伪造成一片平坦的土地。并让蚂蚁把新翻出来的碎泥土全部运走,这片土地从表面上看毫无破绽。

    埋着雪千山的土,与整片枫叶林一致,火眼金睛也分不出区别。江落留了两只蜻蜓,在此守候,道:“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会直接赶过来。”

    雪千山使用隔空传音,回答她,“好。”

    江落道:“你乖乖结茧,四十九天之后,我来接你。”

    雪千山道:“好。”

    江落道:“我走了。”

    雪千山道:“大王保重。”

    江落道:“再会。”

    雪千山轻声道:“再会。”

    “……”

    第84章 写字“你去哪了?”

    江落离开枫树林,跳下断坡,路上碰到了玉清观的林师兄。

    林师兄勒住缰绳,大喊“吁”,调转马头,绕江落走了一圈。他诧异打量她,还以为认错了人,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在这?”

    长安这么大,江落哪里想到能碰见林师兄,她急中生智,从路边掐了束野花,“我出门散散心。”她故作惊奇,目光从林师兄等人身上扫过,反问道:“你们做什么去?”

    林师兄对她的说法信以为真,道:“玉山地震,师叔遣我等来探查。”

    江落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去,对面的大山塌了半边,滚滚灰尘如云。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塌山深处,曲折明灭。原来那边就是玉山。

    “好端端的,怎么地震了?”

    “我们正要过去,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林师兄有要事在身,不便闲谈逗留,叮嘱她,“我们得走了。师妹尽快回府,师叔正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江落一听柳章找自己,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事情暴露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林师兄率众赶赴玉山,行色匆匆,与江落打过照面后,一行人背影消失在羊肠小道。江落目送他们远去,确定他们是奔着塌方去的,没有拐进枫树林。这才打道回府。她没走正门,从后院墙翻进去,偷偷摸摸溜进自家小院。见四处无人,轻手轻脚推开门。

    进入房间后,关门,上锁,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江落转过身,只见柳章跟一尊大佛似的坐在那。她吓了一跳,差点崴了脚,惊疑不定瞪着柳章,“师父?”桌前散落书本笔墨,每一本都是摊开的,柳章握着本字帖,正在检查她的功课。江落压下心头慌乱,佯作镇定,“师父怎么在这?”

    柳章把字帖扔在桌上,脸色看起来不大曼妙,道:“我不来,也不知道你的课业荒疏至此。”

    字帖写得敷衍了事,功课欠了半个月的账,体内炼气也没有长进,紊乱至此。柳章看到一半上了火,命人叫来这个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的劣徒,江落竟然不在。

    “你去哪了?”柳章火气又添了一层。

    “傅溶不在家,师父又忙,我心烦,出去逛逛。”

    江落捧出一束野花,塞到柳章怀里,讨好地笑笑:“我特意为师父采的。”她偷瞄柳章脖子,颈环也不见了。

    难道说,杨虎臣死了,所有人的颈环全部都会失效?

    柳章忙完换阵之事,总算抽出时间来管教她。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涎皮赖脸,没羞没臊,柳章要这束破花干什么用,道:“傅溶有他的事,你也有你的事。把心思放到正途上,你的道行又怎么会至今毫无长进。”

    江落道:“怎么能说没有长进,我生命线确实延长了。”

    原来在她看来,多活一天赚一天,这也算长进。

    “好大的出息,”柳章听着可笑,阴阳怪气道:“那你何必认我做师父,去海底捉只王八来,多拜拜,没准能活一万年。”

    “师父,”江落拖长了音调,撒娇道:“我会努力的。”

    “你日日荒废,可见心思懒散。”

    江落从善如流,认了错,“是,我不该只想着玩。”

    她没有继续顶嘴,让人想骂她,也不好把话说重了。江落是需要不断鼓励引导的性子,骂她起不到什么作用。柳章懒得浪费口舌,做无谓之争,把字帖拿了回来,道:“你的气太浮躁。先练字,把心静下来。”

    “现在?”江落猝不及防。

    “你想等到哪一年?”柳

    章没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就现在。”

    江落揣着一肚子的事,哪有闲情逸致去练字。柳章看出她不大情愿,为她研墨,选了一只纤细的狼毫,直接塞到她手里。江落不能露出端倪,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迎着头皮上。先应付柳章,过了这一关再说。

    江落提笔蘸墨,随手写了个“静”字。她心不在焉,字体松垮。

    柳章在后头盯着她,虎视眈眈,道:“再写。”

    江落如芒在背,一口气写了五个静,连笔如蛇。

    柳章十分严苛,“让你写字,不是画蚯蚓。”

    江落将宣纸揉作团,换了一张,重新再写。她心浮气躁,故意把字写得很大,又重又用力。心里乱七八糟的,柳章到底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折腾她?到底是看出了破绽,有意试探,还是闲着没事纯属找茬?江落猜不透他的心思,又惦记着枫树林里的雪千山。

    一口气把静字写上五十遍,没有一个能看的。她摆烂了,破罐子破摔,干脆画起了蚯蚓。心思彻底跑偏,画蚯蚓她可在行。刚才挖土的时候可挖出好几条呢,画起来如有神助,栩栩如生。江落糟践笔墨,捣蛋乱来。

    柳章道:“好好写。”

    江落瞬间泄了气,扔下笔,道:“师父,我有点累了,能不能明天再写。”

    柳章注意到她气血不足,有气无力,道:“做什么了,这么累?”

    江落敷衍道:“没什么。”

    柳章握住她的手,蘸墨,落笔。他指腹紧贴着她的指甲,完整覆盖贴合,带着力度,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静”字,干脆利落。那个“静”字是站起来的,顶天立地。

    江落被柳章的气息所包裹,顿时不知所措。他手把手教她,写了一遍又一遍静字,速度缓慢,勾折,轻重,皆有章法可循。手里教着,嘴上说明关窍。江落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只见他嘴唇一张一合,气息温热,说的什么,完全没听清。

    柳章道:“学会了吗?”

    江落含糊嗯了一声。心想他的唇形真好看。

    柳章手松了力度,让她自由发挥,道:“你再写一个。”

    江落照做,写出的一个静,与柳章所写别无二致。

    柳章道:“你把我的字当成图,复刻了一遍,这不是你自己的字,再写。”

    江落只好再次重复。柳章眼睛是刀子吗,怎么这都能看出来。

    柳章道:“看着字,不要看我。”

    江落匆忙收回目光,像是被抓包,有点心虚。

    全是静。柳章写的四平八稳,一个接一个,活了过来,站在她心里,压住那些鬼怪妖魔。江落心念百转,都绕着这个静字旋转。眼前经纬渐渐分明,拨云见日。字有形,心自沉。她这次定了定神,扯过宣纸,写了个比脸还大的静字。

    柳章的评价终于有所改善,道:“好了点。”

    江落长舒一口气,不再那么慌了。

    柳章给她倒一杯茶,让她坐下。江落喝了口茶,听柳章讲练字奥义,竟然真的平心静气,耐性十足。待柳章讲完,又布置了一些新的功课,叮嘱她明日午时前完成。江落点头答应,规规矩矩将师父送出门外。柳章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江落一个人。

    江落如释重负,脱掉自己的衣裳。纤细身躯立在铜镜前,只穿肚兜和绸裤,露出大片后背肌肤。江落剥离里衣时,听到一段血肉粘黏的细碎声音,令人牙酸,她不得不放慢动作,像是从身上撕下一块完整的皮。

    镜子里,少女的后背上,一条狰狞的血痕从右肩蔓延至左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形状狰狞可怖,将她一分为二,像是整个人从背后裂开了一条血肉模糊的峡谷。血是热的,冷风游走期间,凉飕飕,骨头都要冻碎了。

    在地堡中,为护住雪千山,她挡了一记暗器。那暗器不知是什么东西,能穿透衣物,只伤皮肉,而且腐蚀性极强。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后来才发现,她的伤口在不断愈合裂开。暗器上很可能涂了特殊药水,专克能人异士。

    驱魔司的法器果然不同凡响。

    江落的修复能力再强,也扛不住反反复复的开裂。这道口子起初细如发丝,几乎毫无感觉。现在她脱了衣裳一看,小口子竟然裂到了一指宽,触目惊心。如果再不处理,可能会越裂越严重。江落赶紧用水清洗伤口,翻出针线。

    她平常看丫鬟们做过针线活,缝补衣裳。身体裂开了,也可以试着缝起来。这具壳子缝缝补补,勉强还能用。江落穿针引线,咬着线头,对着镜子找角度。这个姿势毕竟太别扭了,她颇费功夫。

    或许是柳章写的那些静子起了作用。她这么个急性子,竟然也不骄不躁,慢慢调整姿势,用尽平生最大耐心,去完成缝补。

    柳章说过,要珍惜身体。

    就像刘婶珍惜食物,丫鬟珍惜碎布头。

    从腰侧开始,一针一线,歪歪扭扭。她技法生疏,针沾血又滑,捉不住。有些费劲地缝了七八针,地上一滩血,她满手鲜血。忙活了半个时辰,只缝完一半,精疲力竭。她没了力气,便趴下去休息。

    她在地堡多次打斗,一路奔逃,安顿雪千山,回来还要应付柳章。这一天马不停蹄忙得团团转,此刻终于能休息,眼睛闭上后,瞬间进入了睡眠状态。

    她想歇歇再继续。

    第85章 上药“师父知道了。”

    柳章带着药推门而入,屋里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向血腥的源头走去。

    镜子前的少女昏睡不醒,侧躺在地上。她双眼紧闭,只穿了肚兜和绸裤,暴露出一大片白皙的后背。后背有道伤口,被血污弄脏,狰狞万状。下半部分被针线缝补起来,上半部分还是敞开的。线头随风游荡,吊着根绣花针。

    这场景看起来十分诡异,像是还未缝补好的布娃娃忽然成了精。

    柳章没想到江落会伤到这么重。

    缝补线野蛮而粗糙,显然是她自己弄的,没弄完。柳章走到江落面前,放下手中药瓶,将她扶起。江落一回来,他便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气。

    江落行动自如,言行无异,说明不是重伤,没有伤到要害。皮外伤的痛楚她能忍。哪怕顶着伤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柳章面前逞强。柳章洞若观火,倒要看看她这幅硬骨头有多硬,犟种能犟到几时。

    结果她还真硬生生扛着,哼也不哼一声。怎么会有这么倔的孩子?

    竟然把自己伤成这幅鬼样子。

    柳章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心里跟针扎了似得,又惊又气。惊的是什么兵器,能让她无法愈合修复,气的是她什么都不说,瞒着师父。

    江落什么也不说,打算自己悄悄地,把伤口缝上。

    缝到一半还睡着了。

    柳章真想骂她两句,罚跪三天。想把她从地上抱到床上去,却无处下手,后背不能碰。他小心托着她冰凉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江落半睡不醒,倒在柳章肩头。柳章注视她苍白神色,道喊:“江落。”

    江落不为所动,没醒。柳章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她背后的伤好似一束狂热生长的梅树,处处透着诡异。柳章拾起挂在她身上的银针。江落这下醒了,柳章不得不握住她肩头,“师父在这,别乱动。”

    江落迷蒙着眼睛,看清了柳章的面孔。她没有表现出抗拒,反而往他怀里钻。她找到了避风港湾。半梦半醒间  ,意识模糊,仿佛回到还在蛋里的时光。她像只受伤幼兽。柳章再铁石心肠,也无法在此刻把人推开,他温声道:“很快就好了。”

    柳章剪断了线,替她做完她没做完的事,然后取出自己带来的外伤药,给她上药。江落渐渐清醒了,仰头望着柳章,一阵阵发呆。

    柳章道:“怎么弄的?”

    江落道:“为了保护一个人。”

    柳章道:“保护谁?”

    “他是我在长安唯一的臣民,他叫我大王。”

    “我收你为徒,盼你修行得道,你去外面招揽喽啰当山大王?”

    “不,不是喽啰,”江落道:“我只是想保护他。师父说,懂得守护和拯救,就有了心。”

    柳章的手指顿了顿。她记得他说的话。

    江落将柳章抱了个满怀,让两人的心口相贴,心同跳。

    “师父,我现在有心了吗?”

    “你的路还长,”柳章缓和语气,气消了一大半,“保护别人之前,要先学会保护自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易毁伤。你父母不在了,我便是你的父母。徒弟受伤了,师父也会心疼。我说过,要爱惜身体的每一部分。你虽然不怕疼,但伤留在身体里,总归是有害的,害处积累,会加深你的戾气。以后行事不要那么冲动,知道吗?”

    “师父心疼我?”江落只听到了这句话。

    “你伤成这样,我怎么能不生气。”

    “师父说的不是生气,是心疼,我听到了。”

    “……”柳章见她满眼欣喜惊讶,还高兴上了,改口道:“我哪有说。你看看你自己这幅德行,该让你疼死算了。”

    嬉皮笑脸,没个正行。跟她讲道理她在那胡搅蛮缠。

    江落不怕疼,但听到柳章心疼她,她心尖上酸胀难忍,好像一片羽毛拂过。想再听他说一遍。柳章不肯说了。堂堂师父,竟然说话不认账。

    他明明说了,还不承认。

    江落趴在柳章怀里,乖乖等着他给自己上药。柳章修长手指抚过伤痕边缘,让那痛楚活了过来,江落沉浸其中。竟忍不住去体验,痛与痒共存的酸麻滋味。像一条蛇在背上浅尝辄止地爬,吐信子,舔舐她的伤口。

    药膏滑而黏腻,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安抚了她的心神。

    江落全部注意力都汇聚到了他指尖触碰到的地方,肌肤相贴,却是隔靴搔痒,柳章会刻意避免触碰她的伤口,以至于痒和痛之间若即若离,缠绵悱恻但绝不相融,不能叠加出更刺激的体验。江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猿意马,她说了句怪话,“师父,我不疼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得热血沸腾。

    两人这么抱着,柳章明显感觉到她浑身紧绷,卯着什么劲儿,“那你冷?”

    江落欲言又止,道:“我……”

    柳章三下五除二上完药,把她推起来,“好了,把衣裳穿上,当心着凉。”

    江落还没体验完,药就上完了。

    柳章冷酷无情,说推开就推开,多抱一会儿都不行。

    江落只穿了肚兜和裤子,柳章的眼神放在远处,没有落到她身上,因此并未注意到她脸上一片不正常酡红,眼神也分外具有侵略性。江落盘腿而坐,紧盯着柳章,口干舌燥,道:“师父帮我穿,好不好?”

    柳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道:“你说什么?”

    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敢让柳章服侍穿衣。江落鬼使神差,就是很想这么做,道:“我的背动不了,伤口会裂开的。师父帮我套上就行了。”

    柳章不假思索道:“我让丫鬟进来。”

    他起身要走,江落一把拉住。手臂抬起来的瞬间,带动肩背,后背蝴蝶骨凸起,上头缝合的线条扭曲成蜈蚣形状。她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诚恳道:“不要她们,会吓着她们的。师父帮帮我?师父说过心疼我的。”

    柳章活了二十多年,作为傅溶的舅舅,都没给他穿过衣裳。遑论有男女之别的徒弟,江落乃是女身,任何亲密举止都不妥。论理柳章甚至不该在江落脱成这幅模样时为她上药,然而看到她的伤,一时忘了分寸。现在才想起尴尬来。

    “撒手。”柳章仍然看着别处,在此情景下,很不自在。

    “师父……”江落继续胡搅蛮缠。

    “我让你撒手。”

    “我的衣裳在那边,”江落见他铁石心肠,只好退而求其次,“师父帮我拿过来,总可以吧。”

    软磨硬泡,磨出了柳章的几分软心肠,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柳章心里,她与傅溶一样,都是晚辈,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太计较。柳章并非忸怩之人,他心思干净,伸手捡起江落脱下的那堆衣裳。白色里衣被血染上一大片污渍。

    脏成这样,别说穿了,洗都没法洗,得直接扔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跟怎么弄得一身伤。

    柳章放下脏衣物,转向旁边衣柜,准备给她取一套干净衣裳。他意外发现,江落竟然有五个大衣橱。里头堆满裙子。江落喜好奢华,穿衣裳从来不穿重样的。上月陈叔送账本给柳章过目,绸缎庄多了一大笔开销。

    柳章对女子的衣物摆放规则一无所知,他连开三个衣橱,才找到她的里衣。里衣和肚兜放在一起,也是红红绿绿,花里胡哨。他刻意错开目光,随便取出一套,然后砰的一声,关上柜门。江落倒了谢,伸手接过。

    她以为他是不肯帮自己穿的,准备自己来。

    柳章却道:“当心伤口。”

    他抖开衣裳,披在江落肩头,先穿了左边手臂,再穿后手。把她的头发从衣服里捞出来。然后为她整理领口,系上衣带子,手指灵活地打了一个结。

    “这几天睡觉安分点,”柳章提醒她,“趴着睡,别乱抓乱挠。”

    “我一直趴着睡,”江落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高兴得不得了,“从来不乱抓乱挠。”

    “阿巧说你晚上爱蹬被子,横着睡,踹枕头。”

    阿巧是服侍江落的丫鬟,经常为她梳头洗脸,夜里盖被子。

    江落诧异道:“师父怎么还关心这个?”

    难道说,柳章除了在意她功课,也在意她平日吃饭睡觉吗?竟然把阿巧叫过去问这些琐事。

    柳章道:“你是我徒弟,我为什么不关心。”

    江落扑过去抱住柳章。

    柳章怕她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伤口,忙道:“你快坐好。”

    江落知道他又要推开自己,说些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她不想听那个。她享受柳章的怀抱,汲取温暖,眷恋依赖。好像抱着这个人,她什么都有了,也什么都不缺了。江落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小声道:“师父,你多抱抱我吧,这三百年来,没什么人抱过我。”

    柳章听了这话,心念一动。这只是个孤单缺爱的孩子。他抬起手,本想安抚她的背,考虑她的伤。掌心最后落在她的后脑勺上,握住。

    “师父知道了。”

    第86章 谁干的“谁干的?”

    杨玉文拿着令牌进入地堡,看见了一地碎布和残渣。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他怀着疑虑走到残渣中间,捡起半块巴掌大小的颅骨。在手指接触骨裂边缘时,他半咪眼睛,心头一紧,手一抖,差点没拿稳。大脑瞬间空白,凝固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反应。

    杨玉文回头望向身后,赵志雄带着驱魔司弟子跪在门外,所有人都低着头,一片死寂。杨玉文揣着父亲的颅骨,在巨大的荒谬中竟然笑了出声。他静静收回目光,发现地上暗淡的失色的骊珠。

    骊珠停止了输送灵力,因为杨虎臣已经彻底死去,无法再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灵力。所以骊珠进入了休眠状态,重归于寂。

    一个时辰前,杨玉文得到了许多消息。先是沙盘萤火虫集体死亡,全体妖兽颈环失效。二是鬼塔裂开了。三是玉山地震。三件事看起来毫无联系,突如其来,十分蹊跷。

    底下人险些慌了阵脚,赵志雄生性多疑。他上报时发出了重大预警,跟杨玉文说怀疑有妖兽暴乱,杨玉文刚睡了两天,爬起来吃面条。他边吃面条边听完了汇报,并没有慌,一司之主,到底是沉得住气。

    杨玉文经历过许多次妖兽暴乱,对他们的行动逻辑有一套自己的判断。妖兽大多冲动,发动袭击,喜欢孤注一掷赌一波大的。要么滥杀无辜制造惨案,要么举全军之力硬攻,很少来虚的,搞一些烟雾阵。

    鬼塔,玉山,颈环之间并无联系……

    他们想暴乱,这么乱来,除了引起驱魔司戒备,没有太大的用处。杨玉文仔细斟酌后,并不同意赵志雄的看法。目前没有发现其他异动的话,风险仍是可控的。

    杨玉文慢条斯理喝完面汤,看着碗底残余的葱花。他不喜欢吃葱花,吩咐厨子别放。可这厨子是杨家三代沿用下来的老面条师傅,年纪大了,许多习惯改不过来。因为杨虎臣当年吃面必放葱花,老师傅每每多放。

    老师傅一生无儿无女,为杨家三代人做了一辈子的面条,他是府里唯一一个敢把杨玉文说的话当做耳旁风的人。杨玉文念这个老顽固七老八十快死了,也没有跟他一般见识。

    今天杨玉文忽然想起来吃面,老师傅依然坚定不移地放了葱花。

    冥冥之中,好似在提醒他什么。杨玉文灌了杯茶水润喉,想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不知为何,来了这么多诡异消息,他却觉得,一点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杨玉文暗自思索着,寻找答案。

    赵志雄还在喋喋不休,试图让上司相信事情没那么简单。可究竟如何,他也说不清楚。他们被困在千头万绪的麻线之中,抓不住那根线头。

    “地堡怎么样了?”杨玉文忽然突兀地问了句。

    “地堡,”赵志雄一时错愕,道:“没收到异常消息。”

    “派人去看看老爷子。”

    “是。”

    赵志雄小跑离开,独留杨玉文,对着空碗。

    挂在墙上的西洋钟一摇一摆,发出咔哒声,令人心神不宁。杨玉文的手指扣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很少出现焦虑心情。哪怕换阵最紧张的时刻,他也没有真正慌过。

    十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早已形成习惯。成大事者绝不心神动摇,他以为自己已经淬炼出了铜皮铁骨和铁石心肠。没有什么能压垮他。可心头堵着的那块大石越发沉重,杨玉文始终坐在那里没有动。等到赵志雄送来最后的消息。

    最坏的结局,无外乎那个人出了事。

    杨玉文早就当他死了。

    古来圣贤皆死尽,所有人都可以死,凭什么他杨虎臣不能死?生老病死,这很正常。在目睹杨虎臣重伤惨状后,杨玉文一直是这么麻痹自己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一方面,他用骊珠给杨虎臣续命,吊着最后一口气。另一方面,他又给杨虎臣立碑设灵位,每逢清明都亲自磕头烧纸。搞得外界都以为杨虎臣死了,杨玉文在装孝子。陛下都他表示慰问,旁敲侧击问起杨虎臣身体近况。杨玉文说是老样子。

    杨玉文的行为自相矛盾。

    权力早已攥在他手里,他能控制一切。无论他怎么为非作歹,杨虎臣都无法跳起来扇他一耳光。让杨虎臣死掉,也顺理成章,甚至杨玉文心底里也隐隐盼着老头子赶紧死。

    你不是一直瞧不上我吗,觉得驱魔司没有你不行吗。那你干脆死一死,看看你死了究竟会不会洪水滔天,我杨玉文能不能独当一面?十多年来,他心怀恶念,憋着一股气,从未真正发泄出来。他觉得杨虎臣真正死了那天,自己一定会很痛快,彻底解脱。

    摆脱父辈的阴影,真正成为掌权者。

    再也不用顾忌任何东西。

    他就是唯一的主宰。

    直到赵志雄冲进来,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说完了什么。

    杨玉文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心是空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地堡内,鸦雀无声,唯有满地残渣,和跪倒的驱魔司众人。杨玉文揣着杨虎臣的颅骨,又捡起了一根折断的灯杆。灯杆的尖端沾着些许布料和皮肉,显然这就是凶器。大名鼎鼎的杨国师,竟然是被一根棍子戳死的,听起来十分讽刺。

    那人还又踹又踩,还搞得残渣到处都是。杨玉文到来之前,所有人都惊呆了。无人敢收尸,无人敢说话。赵志雄顶着巨大的压力,在死寂中开口,道:“大人……”

    杨玉文打断他的开场白,直切正题。他只关心这一件事,问道:“谁干的?”

    赵志雄头皮发麻,因为什么线索都没发现。他当然不敢正面回答,道:“那人是用钥匙开的门,机关全部关闭。也没有动用法力,所以事发无人察觉。”

    杨玉文重复了一遍问题,“我问你谁干的?”

    赵志雄缄默不语。

    杨玉文看向了他,赵志雄磕了三个响头。

    “能进入地堡核心层的钥匙只要两把,一把在我身上,一把在宫里。”

    杨玉文理智仍在,没有发火骂人。他扔掉灯杆,从自己怀里掏出了铜钥匙,端详片刻,确定是真的,没有掉包。这可真是见了鬼了,杨玉文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人从宫里偷了玉玺,打开入口,关闭机关。”

    赵志雄语塞,根本接不上话来。

    按理来说,能打开地堡的,只有皇帝和杨玉文。

    杨玉文想让杨虎臣死,直接取下骊珠就行,没必要动手。这父子两关系扭曲敌对,却又一脉相承。那毕竟是他亲爹。

    而若是皇帝陛下指示,让人暗杀杨虎臣,似乎也说不通。杨虎臣是个活死人,杀他的用意只能是为敲打杨玉文。可换阵才成功,皇帝这么做,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而且,帝王心术,讲究制衡和体面。毁尸灭迹却不做干净,如此激进,更像是怀着深仇大恨的泄愤之举,不像皇帝派人干的。这么一琢磨,两头不通,只能是有人偷了玉玺,进来杀人。

    杨玉文的揣测十之八九接近真相。

    “大人,有一件奇怪的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杨玉文道。他面色平静,毫无丧父的悲痛之色,好似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们用了蝶粉。”赵志雄凝重道:“什么都没捕捉到,凶手好像凭空消失了。”

    “这么说他是鬼杀的?”

    杨玉文露出讽刺笑容。他放下颅骨,拍了拍手上灰。

    蝶粉能捕捉影像和气味,任何凶杀现场,必定留下痕迹。现在竟然出了两桩命案,都成例外。东宫外头惨死的舞姬,只留下影像,没有捕捉到凶手的气味。现在地堡出事,不单气味没有,影像也没有,成了无头悬案。

    要么凶手是鬼,无影无形。要么那人未雨绸缪,抢在驱魔司反应过来之前清理了现场。另外一位毒师听了片刻,上前禀报杨玉文,开口道:“门口的石针被触发过,凶手不是鬼。”

    杨玉文看着他,道:“石针呢?”

    毒师道:“应该在凶手的身体里。上头抹了剧毒,不出三日,他必死无疑。”

    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凶手杀了人,带走了毒师的石针,命不久矣。

    杨玉文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脸色。

    大家的心情依然分外沉重。

    在杨虎臣的带领下,驱魔司威震四海。在场所有捉妖师都聆听过他的教诲。没人想看到,这样一位镇国安民的枭雄人物,竟如此不清不白地死去。他是个英雄,应该死在捉妖的路上,而不是暗无天日的地堡。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你,”杨玉文想了半晌,这事没那么简单,他伸手点了某个人,“过来。”

    那是驱魔司负责淬炼法器的主事,提炼蝶粉,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那人诚惶诚恐迎上前,道:“属下在。”

    杨玉文道:“说说看,为什么蝶粉失效了。”

    主事赶忙道:“没有失效。昨天试过,都是管用的。”

    杨玉文道:“那为什么地堡的信息没有捕捉到?”

    主事冷汗岑岑,硬着头皮道:“信息是一次性的,如果有人提前吸走空气里所有的气味,那么我们二次提取,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杨玉文道:“你想说,凶手不仅偷了玉玺,还偷了蝶粉。”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这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凶手能悄无声息潜入皇宫,盗走玉玺,还能摸进驱魔司的库房,拿到蝶粉。地堡都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这么说来,此人身法神鬼莫测,乃是绝顶高手,接近成神,他干脆直接造反算了,还杀杨虎臣干什么?

    “库房有人把守,且存货数量对得上,没有失窃,”主事生怕引火烧身,忙解释道:“只要能抓住蝶族,都能淬炼蝶粉,不单是我们库房里有。”

    蝶族,说到这,杨玉文思绪被打通。他好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他想起昨天赵志雄汇报的一件事。好像跟蝶族有关,当时没注意听。

    “赵志雄,你昨天说蝶妖怎么了?再说一遍。”

    “一群蝶妖叛逃长安,从大阵西南方向溜出去,飞到漓江。我已命人将他们消灭。”

    “都死了吗?”杨玉文话音带着寒意。

    “逃出去的都死了,”赵志雄道:“城里不知还有没有。”

    “查,”杨

    玉文下命令:“派人去查。”

    “属下这就去。”

    “掘地三尺,把他们全部找出来,一个也不许放过。”

    “是!”赵志雄领命前去。

    杨玉文环视在场众人,又看了看满地残渣,他打了个响指。残渣燃起腾腾火光,剧烈燃烧,火焰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杨玉文背着手离开,无视满地跪倒的下属,撂下一句话,道:“如你们所愿,杨家又可以发丧了。”

    第87章 朱楼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蝶楼一片狼藉,碎瓦片烂房顶,栋梁坍塌,池塘水枯,满园草木都被连根拔起。驱魔司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

    雪千山耗费十年心血建造起来的蝶楼,就在他们闯入后毁于一旦,变成废墟。

    换阵那日,蝶妖们集体出逃,被颈环截杀。蝶楼早已空空如也,谁也没想到蝶妖竟还有同党残留。他们留在城里的幸存者得知同伴死讯,选择复仇,潜入地堡,杀死杨虎臣。从逻辑上来看,这个推测出来的前因后果说得通。

    只是杨玉文从未想过,这群卑贱的蝶奴竟然能成为自己的杀父仇人。

    驱魔司豢养蝶妖,提炼喋粉,养蝎子,提取毒液……供货不计其数,要满足大量捉妖师的装备需求,他们的采买数量庞大。

    自杨玉文接手驱魔司以来,大多数供货都外包了出去,仅保留一个对接人。他裁撤冗余机构,缩减开支,得罪了一大堆利益相关人。倒不是杨玉文同情妖精,而是他看见那堆报账的罗里吧嗦就烦。干脆全裁了不要。杨玉文厌恶妖精,但对他们身上的可利用部分还是很喜欢的。

    蝴蝶无用,蝶粉有用,

    杨玉文对蝶楼名气有所耳闻,当初办过向云台和秦牧争抢蝶奴的案子。这家店能在长安开得风生水起,必有独特之处。驱魔司好几次严查,都没查出雪千山背后的靠山。这个人不简单,他凭空出现,肯定藏着保护伞。

    杨玉文要把这把伞撕开来看看,到底谁在跟驱魔司作对。

    “启禀大人,搜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栋楼。”

    “那楼有问题?”杨玉文亲自带队,搜查蝶楼。

    “那栋楼有法力护体,属下想问大人是要抓活口,还是直接强攻?”

    “楼里有人?”杨玉文听明白了赵志雄的言外之意。

    “有一个,”赵志雄斟酌道:“应该是蝶楼老板,雪千山。”

    人全部跑光了,只剩最后一个,等着被瓮中捉鳖吗?

    杨玉文遥望着不远处的木质朱楼,顶楼纱幔飘飘。有一道身影端坐其中。琴音响起,清晰的调子随风传来,弹的是《小重山》。曲调哀婉,如泣如诉,恍若仙外之音。如此流畅凝练,至少有十年功底。琴技可与长安最好的琴师一较高下。杨玉文不懂琴道,此人被驱魔司包围,竟然还能安坐弹琴,心性非同凡响。

    杨玉文倒要见识下这位大名鼎鼎的雪老板。

    好大的胆子,敢杀杨虎臣。

    杨玉文跨过门槛,踢开蝶楼金灿灿的牌匾,背着手,“去看看。”

    赵志雄在前头领路,穿过乱糟糟的园子,抵达楼下。杨玉文远远仰起头,望着顶楼随风舞动的纱幔。

    朱楼笼罩在一层银光之下。

    琴师的身影若隐若现,看不清庐山真面目。装神弄鬼。杨玉文抬手一扫,银光溃散,纱幔碎成了破布,纷纷扬扬落下。朱楼被杨玉文徒手扇去了半个屋顶,端坐楼内的人初现身形。

    雪千山身穿白衣,身姿挺拔,依稀可见芝兰玉树一般的风骨。只是内力孱弱,不堪一击。他的银光保护罩像个空架子。杨玉文轻而易举破了他的防守。

    雪千山手掌按着琴弦,嘴角溢出血丝,气息微弱。他低着头,眼前一黑。

    刚才杨玉文的内力打到了他。他本就支离破碎的内丹难以维持,脸上现出蝴蝶花纹,出现妖化征兆。他想弹完这首曲子,因而缓了须臾,调用最后灵力维持人形面孔。这无异于加速死亡。他再次支起身体,抚弦。沉稳琴音再次流泻而出。

    还弹……挑衅吗?

    杨玉文站在楼下,心生不满,隐隐压着暴躁情绪。雪千山这宁死不屈的德性让他联想了柳章,身形轮廓和半妖化的脸也十分相似,简直照柳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很难想象,蝶楼老板顶着柳章的脸出去卖笑。这一点让杨玉文很不舒服。

    干脆把楼直接砍爆,让这个冒牌货去阴曹地府弹个够。

    “我跑不掉,”雪千山的声音从高处落下,似乎看穿了杨玉文的心理活动,道:“杨大人何不静下心来,听完这首曲子呢?”

    “你就是雪千山?”杨玉文按下暴躁暂且不表。

    “是,”雪千山道:“雪某久仰大人之威名,无缘得见,今日初次相逢,幸会。”

    “你杀了我爹,跟我说幸会?”

    杨玉文单手拄着刀,坐在一棵断树上,想听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雪千山肯定跑不掉。

    雪千山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与杨家的仇,今已解开,一干二净。”

    杨玉文道:“什么仇,就因为我们刮蝶粉?”

    他轻佻随意的语气,让琴音微微凝滞。雪千山眼中带刺:“大人以为,这不算血海深仇吗?”

    如果这也算血海深仇的话,那么驱魔司每个人,都得死上一万遍,才能抵偿。杨玉文不屑一顾,耻笑道:“跟我谈公道,你是找错了人。”

    不谈公道,他与杨玉文其实无话可说。

    雪千山敛去眼中锋芒,适可而止,收回了话头,“那大人想跟我谈什么呢?”

    杨玉文关心的事情另有其他,道:“谈谈你的同党和靠山吧,你是怎么拿到玉玺的,又是怎么穿过迷宫进入地堡核心层的。”

    雪千山道:“我没有靠山,也没有同党。”

    “你的意思是,你单枪匹马闯进去,杀了我爹。”

    “大人觉得我没那个本事?”

    “你有,那你应该死了,”杨玉文道:“门口机关触发过,石针留在你体内,你必死无疑。”

    雪千山指尖一抖,断了根弦。他努力保持冷静,心却像是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了,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幡然醒悟,石针在江落体内。

    “你的同党现在还好吗?”杨玉文问道。至此一问,断定了,他有同党。

    雪千山心神大乱,琴弹不下去了。

    江落说她没事,表现得根正常人一样,难道一直在强撑。

    她不愿意让他查看伤口。

    雪千山没答上来,楼上琴曲停歇。杨玉文知道拿捏到了他的七寸,循循善诱,瓦解他的心房,道:“反正你的同党也活不长了。你把他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死法,让你们一起投胎路上做个伴。”

    雪千山望着绷断的弦,自言自语,道:“我没有同党。”

    杨玉文道:“你以为你能抗得过严刑拷打吗?”

    雪千山道:“只有我自己,一命偿一命,我来抵罪。”

    杨玉文道:“你不逃,是因为知道逃不掉。蝶妖取粉过度,会丧失结茧能力。你把地堡里的残留气味收得一干二净,让我们无迹可寻。为了保护同党,不惜因此暴露自己。你无法结茧,难以隐藏自身妖气。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找到你。所以干脆主动跳出来,想死得体面点。”

    他的话句句锐利如刀,往人心窝子里钻。

    坐在琴台前的雪千山渐渐风化。

    杨玉文没有轻易放过他,道:“雪千山,你不怕死,但驱魔司有许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比刮粉惨痛千百倍,你想一一尝试吗?”

    “你的身体天生就是载体,只要同党和你待在一起,他的气味和信息都会留在你身体里。你过往数十年,见过的所有人,经历的一切事物,都写在你身上。像本摊开的书。谁都能翻开看。你会像丝线被我们一根根抽出来,分毫毕现,一览无遗。那种暴露是彻头彻尾,不由你意志所决定。”

    “不单是你的同党,还有你的靠山,你的爱侣……你们之间说过的话,相处的画面,不为人知的秘密,全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以为

    你能逃得掉吗?你会比死难受多了。”

    杨玉文略带嘲弄地剖析他,戳穿他的心理活动,“多么忠诚的一只蝶奴,至死还在护主。你主子那般神通广大,难道没料到你落在我们手里会是什么下场。他不来救你,任由你去送死。你还要继续为他保守秘密吗?”

    先诛心,后离间。雪千山道:“大人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令人胆寒。”

    “如果你主动坦白,”杨玉文抛出了台阶,刚柔并济,道:“我可以允许你保留一部分隐私。”

    “大人好气性。”雪千山却笑了起来,“我杀了令尊,大人竟然能心平气和跟我谈条件。”

    “你还不值得我发火。”杨玉文道:“你只是个提线傀儡,偷盗玉玺,潜入地堡。这背后没有人精心设计那是不可能的。你的仇恨也不过为人利用,甘心做棋子。我跟要跟你主子谈仇恨,还算对等,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人说得有道理,我确实什么都不算。”

    “你自己下来,”杨玉文不喜欢有人站在高处,跟自己说话,他给他的耐心够多了,“还是我把你打下来?你自己走,可能会少吃点苦头。”

    “我自己下来。”

    雪千山终于认了命。他无处可逃,插翅难飞。

    像是在杨玉文诛心之论下意志瓦解,不再做无畏坚持。

    被江落埋进枫林后,他在地下躺了半日,觉得非常安宁。要是这么死了,也很好。如杨玉文判断的那样,他被取过太多次蝶粉,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彻底失去结茧的能力。江落误以为他还有重生的机会,其实没有了。

    他隐瞒真相,给江落保留一个美好的希冀。也许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江落挖开枫林的土,没找到他的身影,会以为他不告而别,已经飞走了。只要心里盼着相见之日,分离便不算分离。在她心里,他会一直在的。

    江落当时想留下来守着他,他差点露馅,找借口支开江落。半日后待天一黑,林中起了雾,他才借机避开蜻蜓的监视,重回蝶楼。杨玉文迟早会找到他,与其被铁锹挖出来,不如自投罗网,死得干干净净。

    而且,出于私心,雪千山也想见一见杨玉文。看看驱魔司三代掌权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看清了,杨玉文和杨虎臣是一样的人。父子俩如出一辙,完全吻合他的预想。雪千山对妖族和人族的和解再也不抱有任何希望。

    驱魔司代表杨家的意志,杨家代表朝廷的意志。他们一直走在对妖族赶尽杀绝的路上。所以,永不可能和解,战争永远不会被和平取代。

    雪千山彻底心死了。

    如果妖族与人族之间注定不死不休,那么虫族未来的希望,只能寄托新的领袖上,他想保护江落,在离开认识的最后一刻,给自己留点念想。

    “大人说错了,我并非无路可走。”

    雪千山起身,抚摸着他心爱的琴弦,笑道:“我还可以去死。”

    他闭上眼,双手攥拳。仰起头,一缕火焰从胸口钻出。杨玉文看见一个明亮的火中影子,雪千山竟然自爆内丹,他疯了吗。顷刻间,火焰将他包裹,人形如蜡烛熔化坍塌,现出蝴蝶原形,那双漂亮的翅膀在大火中焚烧殆尽。

    杨玉文骂了句脏话,气急败坏。如果雪千山烧成灰,那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他作为记忆载体而存在。杨玉文的手掌跨过虚空,握住雪千山逸散的内丹,企图制止他的自爆。杨玉文握了那颗滚烫的内丹,像是握住一颗柔软的心。

    下一瞬,内丹在他掌心猝不及防地炸开,裂变成烟火,爆撒。流星般坠落,点燃了屋檐梁柱,整个朱楼陷入火海,熊熊燃烧。

    雪千山无法反抗驱魔司从自己身上搜刮信息,他所能做的,只有烧光自己,让秘密和他一同死去。驱魔司什么也查不到。

    杨玉文掌心的余烬成灰,流逝在指尖。

    狂风助长朱楼大火肆意生长。

    雪千山自焚而死。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

    杨玉文眼中火光闪烁,掌心流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痛。

    “疯子,”他黑着脸,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杂种。”

    第88章 麒麟“有危险就躲在我背后。”

    玉山地震,杨家发丧,蝶楼被驱魔司烧了个精光……近来长安风波不断,传得沸沸扬扬。

    江落闷在楚王府练了许多天的字,还是写不好那个静字。

    她听说了杨玉文烧楼的事,分神用蜻蜓去看枫林。依然风平浪静,叶子飘零,她老是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冲动,想把雪千山挖出来看看还在不在。又怕暴露行踪,被杨玉文发觉,此刻正是多事之秋,她若沉不住气,跑到枫林去,岂非没事找事害了雪千山?

    思来想去,只得耐下性子沉住气,再等上一段时间。四十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一个多月。那时候再挖,更加妥当。

    江落说服了自己,不再纠结。

    她背上的伤口缝针完毕,渐渐愈合,长得很好。时不时会疼上一下。走路吃饭,或是夜深人静睡觉翻身,忽然一下痛入骨髓的刺痛。像被什么锐物扎了,她找不到根源,突如其来,挡也挡不住。自从她主动品尝过一次痛楚,她的控制能力好像失效了。

    痛楚来袭时,无法被忽略。五感因此变得更加灵敏,哪怕衣裳里一根线头没收好,扎了她,她也会不舒服。吃菜咬到了舌头,疼一下,就没胃口了。一天的好心情被这稀碎的小痛苦磨得一干二净。她情绪低落,又不明缘由,一时暴躁起来,便摔筷子砸碗。

    丫鬟们怕触霉头,不敢近前。小姐的脾气近来很糟糕。

    江落不想练字,她想去干点别的什么。但不能去挖雪千山,蝶楼也被烧没了,她偶尔看看蓝小梵留给她的茧,想起当初回南荒再见面的约定。

    秋天来了,冬天也快到了。

    她的臣民们应该在准备筑巢冬眠,她已修成人身,不用冬眠,往年大雪封山,她便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大树上,眺望山河万里,冰天雪地,银白色雪盖郁郁葱葱的山林。雪层下埋着待苏醒的虫子和种子,他们都将于春暖花开的世界归来。

    江落有点想念南荒,她爬上墙头,眺望南荒的方向。那样千里迢迢的路程,当初是怎么走过来的?她与傅溶游山玩水,天天疯玩,从未回头看过。家永远是家,南荒不会搬走,她的臣民是一代代地在那里等着她回去。

    她来人间吃也吃了,该见识的也都见识了。左不过三五年,等她与傅溶完婚,就要搬回南荒去。傅溶不喜欢傅家,生性自由,想必住在哪里都能适应。他应该愿意为她牺牲一下的。至于柳章……也一并带走,大家继续围着她。她做大王,仿照皇宫建造一座宫殿。傅溶住东边,柳章住西边。

    江落有条不紊地盘算好了一切,只待时机成熟。

    她的心无比安定。

    她侧卧墙头,单手撑着脑袋,观察远处街道上的贩夫走卒。无论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他们都背着货物或者拉着货车往返奔波,每个张脸十分疲倦。

    人不冬眠,终生劳作到死。

    横竖看着都写着一个苦字,没什么意思。

    林园一骑绝尘,回到楚王府,向柳章回禀玉山之事。

    他面色凝重,风尘仆仆,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柳章心头坐实了猜测,果不其然,林园带了一个坏消息,“如师叔所料,玉山地震是因麒麟引起。”

    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柳章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园忧心忡忡,问道:“师叔,消息瞒不住,我们该怎么办?”

    柳章一直怀疑,当年攻破长安大阵的麒麟没有死,只是被杨国师封在山里。

    十年前,柳章在玉山行动中为挽救傅溶,险些丧命。后来复盘,他发现自己当时的位置离麒麟太近了。如果麒麟当场暴毙,内丹炸碎,威力相当惊人。他与傅溶大概率尸骨无存。他们能活着出来,反而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无法用运气好来解

    释,柳章也没搞明白其中门道。

    柳章重伤后闭关一年,出来后发现驱魔司宣布麒麟的死讯,朝廷放下了警惕。傅溶年纪又小,记不住那么多的细节,此事只有柳章知道。一直卡在他心里,成为疑影。驱魔司已然盖棺定论,柳章手里没证据,无法跳出来跟他们公开唱反调。

    他独自一人跑到玉山勘察过数次,并未捕捉到妖气。往后十年安然无恙,直到玉山地震,他判断大事不妙,派林园他们一查,麒麟果然未死。

    驱魔司当年立下军令状,骑虎难下,麒麟必须死。麒麟不死,杨家就完蛋了。

    玉山地震后不久,杨家公布了杨国师的死讯,由此推测,很可能杨国师多年苟延残喘,他的最后一丝元神,还在牵制麒麟。元神消散,牵制失效。一旦镇压失效,麒麟便会重临人间,危害长安。纸包不住火。

    疑案等来了真相大白的那天。

    柳章很希望,是他多虑了。谁也不希望看到麒麟活过来。

    当年惨案若再次重现,便是他们全部捉妖师无能。

    诛杀麒麟刻不容缓,柳章当机立断,“传我令,玉清观弟子即刻赶赴玉山,截杀麒麟。”

    林园道:“是,师叔。”

    他赶紧退下,去发穿云箭,公布消息,生怕延误片刻。

    赤练为柳章取来一套银色盔甲,接下来恐怕有场恶战。柳章抽出自己的本命剑,用帕子擦拭着,并未流露出慌态,问道:“傅溶还没有找到吗?”

    “没有,”赤练道:“小侯爷近七日没有来信,我们无法确定他的位置。”

    “继续联系他,让他务必赶来。”

    “是,殿下。”

    江落看到柳章的院子里钻出来几支冲天炮,烟花炸开,特别响。

    她咬着手指头,猜测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后,柳章穿着全套盔甲、护腕和银靴出门,身后跟着赤练和林园等人。他们俱是步伐匆匆,神色庄肃,不晓得要去哪。江落从未见柳章穿这身,既威风又漂亮。她眼前一亮,跳下去截住柳章去路,问道:“师父这是去哪?”

    柳章道:“出门办事。”

    江落立即挽住他的胳膊,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林园见她没眼力见,怕误了时辰,赶紧解释道:“小师妹,我们是去打架,不是去玩儿,很危险的。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江落一听,更加兴奋了,这下她非去不可,“那我更应该去保护师父。”

    林园再三劝告。她不听。她能保护柳章,那才是见了鬼。别到时候给他们拖后腿。马夫把马牵过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去,抱住马脖子。谁也不能把她扒下来。她骑的还是柳章的马,众人都看着她,觉得这小师妹太不懂事了,火烧眉毛,她还使性子。

    这会儿谁有功夫纵着她的大小姐脾气?

    赤练还以为柳章会发火骂人。柳章却没说什么,似乎并不介意。他翻身上马,单手握住缰绳,与江落同乘。看样子是默许带上江落。他愿意带着徒弟,其他人自然无话可说。他们紧随其后。柳章一手骑马,一手揽过江落的肩膀,把人按在自己怀里,沉声道:“坐稳了。”

    江落感受迎面而来的狂风,兴奋地大叫:“好嘞!”

    一行人策马奔腾,横贯长安。

    “驾!”

    玉山脚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各路散修,八方宗门,玉清观弟子,以及驱魔司披麻戴孝的捉妖师等等,方圆百里的修士陆陆续续赶了过来。麒麟复活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的罗盘都指向了浓郁妖气汇聚之地,他们顺着指引,赶往玉山。

    若能抢在众人前头诛杀麒麟,那将是一件名扬天下的盛举。谁能抵抗这样的荣誉呢?

    当年杨玥不过击退麒麟,便成为天下巾帼典范。来者不乏女修,都想成为杨玥第二。人一多,把路挤死。马队进不去,天上的修士飞来飞去,搜索麒麟踪迹。

    地面上的羊肠小道被塌方截断,好不容易挖出一条道来。附近的农户支起棚子卖橘子,抱孩子的妇人站在田埂上看热闹。长安承平日久,百姓们听说有仙师捉妖,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有乐子看了。仙人除妖,多稀罕啊,怎么能错过。

    柳章目测现场有上千人,顿时皱起了眉毛。

    “楚王殿下,”一道士认出下马的柳章,忙道:“幸会幸会。”

    “王道长?”柳章记得他。也是个宗门修士,善画符。

    “是我,殿下也是来杀麒麟的?”

    “麒麟?”

    “是啊,”王道长揣着罗盘,道:“还在找呢,不知道躲在哪。”

    “你们怎么知道有麒麟?”

    “听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

    柳章刚查出麒麟可能复活的消息,这些人全知道了。

    这阵仗明显不大对劲,柳章让赤练去查查。赤练探听后,发现大家的说辞惊人一致。原来五天前,黑市有人发布悬赏,宣称玉山麒麟复活,完成首杀者可得黄金万两。当时没人信,因为麒麟十年前就死了。消息并未引起注意。

    谁知三天前,玉山突发地震,附近妖气大涨,罗盘直指玉山深处。有人将信将疑跑来碰运气。黄金万两可不是笔小数目。若麒麟真的复活,那就意味着驱魔司成了吃干饭的。各路捉妖师近年来被驱魔司压得抬不起头来。诛杀麒麟,不单能大赚一笔,还能把杨玉文踩在脚下,扬眉吐气。

    他们杨家不是自诩为国捐躯舍生忘死吗?区区一只麒麟,耗费十年,两代人都没能杀死,杨玉文还有什么脸面统管天下妖魔官司?干脆回老家种地得了。谁不想借此机会扬名立万,踩在杨家头上拉屎。故而消息爆炸性传开,好几天前,便有人出发了。

    现在玉山人满为患,水泄不通,都是来杀麒麟的。

    众修士们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消息是个匿名主顾发的,身份不明。”

    “到底谁在背后搅浑水?”

    玉清观弟子议论纷纷,都是一头雾水。

    三天前,玉山才地震。那个人是怎么提前两天料中麒麟复活,并以重金布局的。此事处处透着蹊跷,暂且没有时间详查。

    为今之计,是尽快查明麒麟踪迹,举全力诛杀,将损失降到最小范围内。目前有捉妖师源源不断赶来,赤练再去打听,竟听说赏金涨到了两万两,还在不断增加当中。金钱激起贪欲,让人疯狂场面只会越来越混乱。

    柳章看见那边乐呵呵卖橘子的,对危险处境一无所知,当即吩咐赤练,道:“找衙门的人来,先把无关百姓清场。”

    赤练道:“山脚下都是田,人这么多,恐怕清不干净。”

    柳章道:“能清多少清多少。”

    万一麒麟冲出来,发生踩踏,引起伤亡就糟了。

    赤练领命离开,柳章又道:“林园。”

    林园道:“弟子在  。”

    柳章道:“你带两个人,御剑飞行,到顶峰去看看。”

    林园道:“是。”

    江落站在柳章后头,听他下达命令,如何布防,如何围堵麒麟,如何安置无关百姓。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大家有了主心骨,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松垮的玉清观瞬间拧紧成了一根麻绳。柳章具有独特的领袖魅力,发号施令,坚定而果断。众人无不信服,江落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插了句嘴,情不自禁问道:“师父,那我做什么呢?”

    大家都这么紧张忙碌,投入到一件事情当中。

    她好像也该做点什么。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跟着我,不许乱跑。”

    江落道:“然后呢?”

    柳章道:“有危险就躲在我背后。”

    江落道:“……”

    意思是,她什么都不要干,躲起来看热闹就行?

    第89章 输赢师父,来斗法吧。

    江落坐在高处的树枝上。她眺望着远处飞行的修士,其中有柳章的身影。感知麒麟方向后,所有人都随着罗盘的指向去了。从风中传来的议论声一阵接一阵,原来大家聚集在这里,是为阻止麒麟复活。那只曾经攻破长安,险些吞噬傅溶的麒麟,还没有死吗?

    柳章让她留在原地。

    她站在局外人的视角,目睹人族出击,密密麻麻,人数过千,如箭矢射向山间深处,风擦过兵刃,发出尖啸。有的提刀握剑,有的手拉长弓,千千万万的杀意汇聚成一股强悍的力量,组成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江落观察着每个人的起势,不放过每个细节,她需要记住的,远不止这些。虫族与人族的组织方式十分相似。曾几何时,她也指挥着千军万马,围猎一个庞然大物。区别在于,她做领袖时,所有虫子都听命于她,但眼前这批修士各行其是,并不完全遵守柳章的行动方案。

    只有玉清观弟子听柳章的。

    其他人齐头并进,争前恐后,对亲手斩杀麒麟展现出浓烈的兴趣,生怕晚了分不到一杯羹。以至于疏密不当,给敌人留下了突围的空间。

    江落看到缺口,如果她被围攻,肯定会从那边杀出一条路。

    柳章也察觉到这个巨大漏洞。他试图弥补,然而玉清观弟子人数有限,难以平衡。大家都红了眼,狂热无比,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这江落感到费解,抢功劳这件事在虫族内部是不存在的。江落对待付出劳动的同伴都一视同仁,没有分多分少一说。大家认可这样的分配方式,因为理应如此。人族却有所不同。如果场面继续乱下去,麒麟很可能会跑掉。

    江落隔岸观火,并不打算参与进去。她得好好看看人族是怎么战斗的。

    “小师妹,我们要不要下去待着?”溪亭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师兄弟们都随柳章出战,只留下溪亭,照看江落。自从玉清观事件过后,溪亭对江落敬而远之,见了她恨不得绕道走。偏偏他战力最弱,容易拖后腿。师兄让他留下来。

    江落飞到树上观望战局,溪亭不得不陪同。他有点恐高。

    “你自己下去就是了。”江落把他的提醒当耳旁风。

    “我怕你会摔。”

    “你觉得我会摔吗?”江落看了他一眼,很不客气道:“再啰嗦我把你的嘴堵上。”

    溪亭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小师妹有点蛮不讲理。他吃过她的教训,知道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落随口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去杀麒麟?”

    溪亭道:“我比较弱……”

    江落道:“还挺有自知之明。”

    溪亭难堪得低下了头。这话真伤人。要是他能像师叔那样强就好了。威风凛凛,言出法随,连江落这么狂野的小妖,也在他面前乖乖听话。江落不懂他的小心思。她对溪亭的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要他少说废话,她可以容忍他的存在。

    溪亭被刺了两句,默默坐在一旁,顺着她的视线眺望远方。

    妖气越来越浓了。

    江落把手掌贴在树枝上,通过粗糙的树皮,感受整棵树的枝叶、树干和树根。她的感观自上而下贯穿树身,直达地面以下的土壤,整座山体。某种巨兽的心跳从远山传来,扑通,扑通,一下接着一下。十分微弱,比风声还轻。

    江落集中意念,把自己的心跳调整到和巨兽同频。这棵树,整座山,还有深埋地底的麒麟,都与她共振。她洞悉了麒麟的存在,就在修士围聚的正下方,瓮中捉鳖,无处可逃。麒麟在蛰伏喘息,他的状态不好,身体虚弱,仅剩一丝残血。

    十年前的大阵将他内丹毁得支离破碎,他苟延残喘至今,好不容易熬死了杨国师,有了突围的机会。谁知道这么多修士围上来。他吃了许多山鸡野兔,小心藏匿行踪,可依然被发现。这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麒麟紧张难安。他的情绪全部透过心跳传来,被江落精准接收。

    江落用力握住树枝,几乎能感受到麒麟的战栗和躁动。他是只困兽,即将面临屠杀,要想活下去。恐惧使得他妖气四溢,修士们已经入侵他的安全领域。

    麒麟快要按捺不住,破土而出了。

    安静!不要动!

    神秘的气息从土壤中传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抚住了麒麟的头顶。

    麒麟嗅出同类的气息,和他一样,就在这附近。

    不要动!

    那人正在试图安抚它。

    麒麟怀疑那是捉妖师的把戏,引诱他自投罗网。可那强大存在释放的气息让他无法抗拒。他们同出一源,仿佛盘古开天辟地,还未诞生三界,他们便认识了。骨子里的本能是亲近的,应该彼此信赖。麒麟渐渐不再那么抗拒。

    很好,就这么待着。

    那人夸奖它,又摸了它两下,仿佛薅宠物的毛。

    麒麟安静下来,顺着那股力量的指引,收敛正在疯狂逸散的妖气。

    一时间,罗盘乱转,修士们迷失了方向。

    “师叔,”林园悬停在空中,对柳章道:“麒麟消失了。”

    “刚才还在这里的。”

    “去哪了?奇怪,我明明看见。”

    “总不能跑了吧。”

    “……”

    大家甩着罗盘,以为罗盘坏了。

    柳章环视一圈,罗盘不可能集体损坏。一定是麒麟藏匿了气息。

    “他还在下面,没跑,”柳章提剑,在下方画了一个小圈,“这一带。”他画的圈差不多是方圆一里。比罗盘还精准。林园无法想象他居然能用肉眼预判。这是何等的眼力和直觉。

    “那我们下去吗?”

    “不,”柳章想了个招,道:“留个缺口,等他出来。”

    如果麒麟不出来,他们落地扫荡的话,会很麻烦。林子太密了,必须分头行动,光线一暗,分头行动又有可能发生危险。玉清观弟子缺乏历练,能力良莠不齐。如遇紧急情况,一部分人可能无力脱困,需要救援。柳章考虑到安全问题,想着把麒麟从山里引出来,他不希望任何人在这次行动中受伤。

    “好,我去通知大家。”

    引蛇出洞的话,就是比定力,看谁坐得住。

    柳章脚踩树梢站定,离地十几丈。风吹得树身飘曳如苇,他的身形随风不定。隔着很远的距离,另一座山头,江落只能看见一个银亮的白点。无论多远多少人,她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柳章的的身影。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跃跃欲试。

    她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树枝。

    来啊,师父。来斗法吧。

    看这一次我能不能赢过你。她燃起了胜负心。

    修士们没了罗盘,和失明差不多。听到柳章通知原地等待,大多数人将信将疑。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也是白费力气。渐渐有人停下来,随玉清观弟子静候。山头每棵树上都站满了人,画面十分滑稽,仿佛这片山盛产树人。他们有耐心,江落也有耐心。

    “我渴了。”江落突然说道。

    “啊?”溪亭一愣,没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什么?”

    “我说我渴了。”

    “哦哦,”溪亭掏出自己的水壶,递给她,“那你喝水。”

    “我不喝水,水没味道。”江落故意找茬,挑他的刺。

    “那怎么办?”溪亭不知所措。

    “你去给我摘点果子吧。”

    “现在?”

    “对,”江落指着与人群背道而驰的方向,“我来到时候,看到那边长了些橘子。”

    “可是师兄说,”溪亭看那边距离,来回得要点时间,有些犹豫,“我得寸步不离照看你。”

    从来都是江落下命令,旁人立即执行。没有跟她讨价还价的,溪亭婆婆妈妈,惹得她不耐烦。江落握住他的后脑勺,把人带向自己,她冲他笑道:“你要是不主动去,我就像上次那样操控你去。我让你光着屁股在大家面前跳舞。”

    溪亭被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讨饶,道:“不不不要。”

    江落拍拍他的脸蛋,道:“那还不快去!”

    溪亭道:“我这就去。”

    他叫苦不迭,扭头从树上跳下,跑去摘橘子。上回江落操控他,让他去袭击柳章,他到现在都还内疚后悔呢。要是这回又中招,光着屁股在大家面前跳舞,那他不要活了。他快哭了,师兄干嘛让他来照看这位祖宗呢。这不是要了他

    的命吗。

    溪亭哭丧着脸跑远。

    江落目送他背影消失,冷哼一声。

    她收回目光,静静等待。那群人肯定坐不住。

    修士们缺乏共识,彼此不信任,都怕别人占便宜。仅仅等了一刻钟,便有人起来飞行巡视,探查麒麟踪迹。一口焖锅出现冒泡的,挡也挡不住了。三三两两开始落地,准备去林子里找。罗盘不管用,就各凭本事,先到先得。

    反正地方就那么大一点,总能找到的。下去的人来来越多。

    林园阻止无果,不得不向柳章请示,道:“师叔,他们非要下去。”

    柳章望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忽然,林中一声巨响。大家的视线都汇聚过去。

    巨响的中心冒出缕黑烟。

    “谁在炸土?”有人大喊了一声。

    “我炸的,怎么了,”那人理直气壮,“麒麟就在下面,炸一炸,就冒头了。”

    “你这么乱炸能行吗?”

    “守株待兔不可取,咱们必须主动出击。”

    修士们隔空传音,大喊大叫,各有各的主张。有一波人同意炸土,把麒麟炸出来。另一波人觉得此举过于激进莽撞,可能会激怒麒麟,导致它暴走。这边人反驳说,暴走又如何,这么多人,怕个毛线。人海战术都能围死它。激进派的鄙视保守派,奉劝胆子小的赶紧跑路。保守派瞬间暴怒……场面乱七八糟。

    事关尊严之战,谁甘心落后。

    玉清观呼吁同心协力,他们的声音很快被唾沫星子淹没,变得微不足道。

    林园如实向柳章禀报:“黑市赏金已经涨到两万五了。”

    难怪这群人全都疯了。两万五,不是白银,是黄金。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看到那么多钱。到底是谁在幕后翻云覆雨,激化战局?覆水难收,柳章已经不可能约束大家的行动了。连环炮的动静不时炸响,山里到处冒黑烟。

    这架势很可能引发火灾。

    罗盘依然没动,麒麟无比安静。

    柳章感觉到哪里不对劲。麒麟刚开始非常躁动,被这么多人围困,它是恐慌的。可不知为何一下子镇定下来。连狂轰滥炸都难以惊动它。它铆足了心思,死也不动。

    为什么呢?

    江落手指点在树枝上,横划一道。

    罗盘齐齐向北指。

    所有人低头看罗盘,继而望向北方。只见那头山体抖动,树林骚动。麒麟的脊背拱出地面,把五个捉妖师撞飞上天。尖叫声响彻云霄。他们惊慌失措。

    江落指尖猛然下划。

    麒麟出现在东面,一口咬住大树,把树上的人摔出去。

    变故突生,仅仅发生在一刹那。麒麟的速度快得像瞬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两拨人中招。有人大喊道:“麒麟出来了!它在那!”

    众人齐齐响应,涌现那头。麒麟却又消失在地底。

    再次出现却是南方山坳。

    大家猛然折返,却又扑了个空。麒麟神出鬼没,踪迹难觅,在地底下活动,仿佛地鼠一样灵活,来回跑。把大家溜得漫山遍野到处跑,时不时两拨人撞在一块头破血流,时而误入峡谷被卡在里面。麒麟乐此不疲地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谁也无法跟上他。

    江落俯视战局,只动用手指头,非常好玩。

    她把大家玩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

    全场之中,唯有柳章没动。他提着剑,还站在树梢上,乱象之中唯一的定数。他清晰看到,麒麟的运动轨迹并非毫无章法,而像是看了天眼,它知道哪里人多,知道往哪走最省力。对整个地形以及战局了如指掌。它在引诱大家奔向死路,自相残杀。

    以柳章的了解,麒麟似乎没有那么聪明。

    谁赋予了它智慧和天眼?

    无论是谁,都必须停下来。不然来不及了。

    柳章脚踩树叶,纵身一跃,飞向人头攒动的密林。他的位置高过于所有人,掠过晕头转向的修士们。麒麟还在流窜,速度比风还快,林中绿色倒伏,呈现出一条不明显的流线。那根线是麒麟的移动轨迹。只有站到一定高度才能看见。

    柳章眼中寒光一闪,死死盯住。他急速下坠,挥剑。麒麟感知从天而降的杀机,毁天灭地般,惊人的强悍,剑尖所指的方向正中麒麟头颅。那片的树木全部折断,土层炸飞。麒麟脊背即将暴露在太阳下。它急于奔命,脱离了江落的掌控,慌不择路一头撞上石壁。

    江落脸色一变。

    柳章的剑光何其强烈,照得半边天亮了起来,耀眼夺目。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仰头望着那绝世的一剑。

    有人曾说柳章是剑宗第一。

    江落与麒麟共鸣,被那股杀机压得抬不起头,她心跳加速,额头冒汗。仿佛灭顶之灾即将降临。她紧咬下唇,几乎指甲掐断,硬生生扛着那剑意,猛然回折。重新获得麒麟的掌控权。在她的指引下,麒麟贴着石壁滑行,剑光落下的最后一刹那逃出生天,滑出二里地,顺着瀑布落入悬崖深处。

    江落满头大汗,指尖血流不止,精疲力竭。

    师父,这就是你的能耐吗?

    她的心在胸膛里狂跳。

    与此同时,远处山体崩塌,柳章落剑的地方传来轰然巨响。他徒手砍断了半座山。漫天灰尘涌起,众人惊疑不定,都有些茫然。他们什么都看不清。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麒麟死了吗?没人搞清楚战况。

    唯有柳章居高临下,洞悉一切,他有些意外和诧异,自己的剑斩空了。麒麟的转折太过突兀,违反常理。那并不是九死一生磨炼出来的极限反应,它不应该逃掉。像是有根无形的绳子,在千钧一发,把它拽走。

    灰尘四起,大家掩面咳嗽,东张西望,寻找麒麟的尸体。

    所有人都以为麒麟已经死了。

    只有柳章知道,麒麟跑了。他飞向瀑布,往它逃窜的方向继续追杀。瀑布倒悬,飞流直下三千尺,水汽漫漫,一望无际。他落在一块平滑的溪石上,蹲下来,将手伸入流水,捞起一条带血的尾巴。麒麟金身已破,大限将至。

    瀑布太高了,江落艰难维持下坠速度,免得摔死。麒麟本就孱弱,被柳章削断了尾巴,更加难以操控。她急得汗如雨下,提心吊胆。在这样的情况下躲开那一剑已经十分勉强。没等她喘口气,柳章又追了上来。不仅如此,瀑布下还钻出另一道剑光。

    除了柳章外,还有别人。

    麒麟腹背受敌,刚从柳章的剑下逃脱,再遇强敌,还是在下坠过程中,他找不到支点借力。麒麟惊慌失措,江落不得不调动全部意念去扭转战局。

    她两眼发直,僵坐在树上,瞳孔都放大了,神魂出窍。溪亭抱着橘子飞上树,只见江落呆若木鸡。他拍了她肩膀,笑着道:“橘子来了。”

    江落手一抖,瞬间破功。瀑布上的麒麟没能躲过第二剑。落入必死局面。漫天水雾中,他被一分为二,身首异处。硕大的脑袋和身躯从天降落,重重砸入水潭。山石晃动,水花四溅,血水横流。傅溶握着染血的长剑,从水雾中飞出。

    柳章跳下山崖,刚好目睹傅溶那完美的击杀。

    傅溶落在麒麟尸首上方,用剑一挑,挖出它完整的内丹。

    柳章挽了个剑花,负剑而立。

    傅溶把内丹交给柳章,“它死了。”

    柳章注视着那颗鲜活的内丹,点点头,道:“做得不错。”

    江落扭头吐了口血。

    溪亭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道:“你怎么了?”

    江落按住心口,咳了两下,她倒吸一口凉气,险些两眼发黑晕倒。溪亭扶着她的胳膊。江落心脉大乱,缓缓扭头望向溪亭,有点难以置信。溪亭怀里抱着橘子,手足无措。她眼中带血,透着狠意和杀意。

    橘子一颗颗掉下去,溪亭被江落的眼神盯住,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江落气息不稳,颤声道:“谁让你碰我的?”

    溪亭忙松开她的手臂,道:“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落反手一耳光,把他从树上抽了下去,勃然大怒。

    溪亭摔了个狗吃屎,在地上连滚带爬。江落抓住他衣领,拳头紧握,她满面怒容,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大吼道:“谁让你碰我的!”

    第90章 褒奖“唉,孩子大了。”……

    楚王府。

    从玉山回来后,傅溶休息了一段时日。

    经御医诊断,他的伤并无大碍。除左臂轻微骨折外,其他都是皮外伤。

    “我查舞姬死因,查到玉山一带。那边有座枫林,附近村民说八月叶子就红了。但除了枫叶相似,别无线索,我在那边待了好些天。发现一股妖气。妖气来源于玉山深处。山体是被挖空的,里头很大,我深入山涧,找到了麒麟的踪迹。”

    “原来麒麟根本没死,只是被杨国师封印在山里。妖气微弱,所以无人察觉。我怕麒麟跑掉,伤害村民。就在那守着,后来玉山地震,妖气大涨,麒麟挣脱离封印。我一直追杀它。”

    傅溶同柳章解释完前头的事,后续一目了然。由于傅溶提前锁定麒麟,占据先机。没有人比他更快。当所有人收到悬赏令匆匆赶来时,傅溶起码已经在玉山附近待了十多天。他对麒麟的行动踪迹了如指掌。动手时胸有成竹,做到一击毙命。

    “你发现麒麟时,麒麟是残血状态?”柳章问到关键问题。

    “是,它非常虚弱。”傅溶没有否认这一点,“封印消失后,它吞了许多野味补充体力。当年杨国时的阵伤到了它的根基,至今没能恢复。它在苟延残喘。若非如此,我其实没有把握能靠一己之力杀掉它,。”

    所以这是个巧合,傅溶发现枫叶,查到玉山。而麒麟正好复活。只剩一丝血,撞到傅溶手里,被杀。奔着悬赏令而来的捉妖师们全部铩羽而归,望洋兴叹,沦为傅溶的陪衬。他们千里迢迢赶来,倒像是特意来烘托傅溶的英雄壮举一样。

    这未免让人感到几分诡异。无巧不成书,仿佛有人一早搭好了戏台子,让傅溶做主角,其他人是配角。一切只为了傅溶击杀麒麟名动天下。黄金两万也不过这出戏的彩头。

    那日过去后,全天下都会听说傅溶的名字。提起他,不再是长公主之子,也不是傅小侯爷,而是杀麒麟的英雄。他的威名将盖过杨玉文。

    他做到了十年前驱魔司都没能做到的事。

    傅溶才十七岁。百年内恐怕很难再有人超过他的荣誉。

    他一下子站到了顶峰。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因运气成为英雄,可能不是件好事。所以柳章特意问起麒麟似乎是残血状态。傅溶没有隐瞒事实吹嘘自己,还算诚实。

    柳章问道:“陛下的赏赐摆满了一院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傅溶为此感到头大,大家把他吹得跟个神人一样,道:“何内监方才说,让我好好休息养伤,不必急着去谢恩。”

    “你的意思呢?”

    “我当不起,我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厉害。”

    “你心里有数,不骄不躁就是了。”此事还得详查,不管背后究竟是谁在翻云覆雨,柳章都会查个水落石出。他开解傅溶,道:“麒麟是你亲手杀的,虽有运气成分在,但麒麟乃上古神兽,敢于直面它挥刀,已然勇气可嘉。你突破了自己,便是进步,无需妄自菲薄。旁人恭维吹捧抑或嫉妒质疑,都是他们的事。”

    “我明白了,”傅溶点点头,“舅舅,我不会昏了头的。”

    铺天盖地的褒奖,贺喜以及盛赞,都会使人忘乎所以沾沾自喜。傅溶这几日也是晕头转向的。一会儿何内监来,传陛下口谕对他猛夸,什么稀世奇才后生可畏。一会儿锦芳姑姑带着太后的赏赐来,夸小侯爷可给太后她老人家长脸了。

    皇后及各宫娘娘皆有贺礼,太子甚至亲自赶到楚王府,与傅溶称兄道弟,还想着跟他一块学拳脚功夫呢……达官贵族,皇亲国戚,几乎踏破了楚王府的门槛。

    傅争鸣这位亲爹想见他都还得排队。幸亏陈叔撞见,给他走了后门,领到傅溶房里。傅争鸣两只眉毛压不住往天上飞,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看儿子像看金饽饽。也不说话,捋着胡子面带微笑时不时点点头,洋洋得意,满脸写着“啧啧啧我怎么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搞得傅溶无所适从,“您到底有事没?”

    “没事不能来看看你,”傅争鸣满脸写着高兴,得意道:“我是你爹。”

    “您已经瞪着两只眼睛看我看半个时辰了。”

    “我乐意,我看你十个时辰,你还赶我不成?”

    傅争鸣一脸坦然,丝毫不在意傅溶的嫌弃,他乐呵呵凑到床边,东看看细看看,傅溶实在是无法忍受,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傅争鸣握着他的手,含情脉脉道:“儿子,你的手怎么样?”

    傅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把手抽出来,“说了没事。”

    傅争鸣笑得慈眉善目,无比耐心,道:“你怎么杀掉麒麟的,跟爹说说。”

    傅溶道:“我刚刚不说了一遍吗?”

    “爹想再听一遍。”傅争鸣心情曼妙,道,“儿子出息了,出名了……”

    傅溶掀起被子盖住脑袋,懒得听他婆婆妈妈。傅争鸣见他不爱听,赶忙说到重点,道:“爹以后,再也不反对你当捉妖师了。”

    这话别开生面,闻所未闻,傅争鸣瞧不起捉妖师,傅溶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他嘴里说出这话,不由诧异道:“真的?”

    傅争鸣拍着胸脯打包票,诚恳道:“当然是真的。”

    “以前爹觉得这行没前途,是爹狭隘了。我儿如此高才,少年英雄。将来脚踩驱魔司,拳打杨玉文都不在话下,爹还担心什么呢?以后呢无论做什么,爹都第一个支持你。”

    “真的假的?”傅溶将信将疑。

    人的格局天差地别,傅溶斩杀麒麟,柳章怕他飘了,提醒他戒骄戒躁。傅争鸣跑过来不分青红皂白一同瞎吹嘘,吹得他又有点忘乎所以了。当英雄的滋味真不错啊,亲爹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这还是傅争鸣吗?怎么跟被人夺舍一样,这么陌生。

    “当然!”傅争鸣都不知道怎么疼他才好,道:“除了一件事爹不能依你,其他都听你的。”

    “哪件事?”傅溶晕头转向的。

    “你的终身大事,”傅争鸣话锋一转,说到九霄云外,“你不能学九殿下不婚不育,你得娶媳妇生孩子,你是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媒婆上门说亲。”

    “那关我什么事。”傅溶瞬间被拉回现实。

    “怎么就不关你的事,想想看,你立了这么大的功,陛下肯定

    要给你封官。这份差事可不是爹托关系运作来的,是你实打实挣来的。你这么个青年才俊,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又生得相貌堂堂,跟爹年轻时候一样,哪家姑娘不想嫁给你。爹跟你说,就算你心里念着公主,恐怕皇后都能松口……”

    “胡说什么,”傅溶听他越说越不靠谱,打断他,“我什么时候念着公主。”

    “爹就那么一说。爹的意思是,无论你喜欢谁,那人都得躲被窝里偷乐。”

    “……”

    傅争鸣喋喋不休,东拉西扯,漫无边际说些乱七八糟的。傅溶听烦了。张口闭口就是娶媳妇生孩子,能不能有点正经事。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傅溶着急忙慌掀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傅争鸣见他慌态,不明所以,一回头发现江落来了。傅溶刚上完药,半边身体还光着呢。

    “傅溶爹爹好。”江落乖巧打招呼,端着碗补品。

    “是你这丫头啊,”傅争鸣笑呵呵的,“给傅溶送什么好吃的。”

    “十全大补汤。”

    “这么香,”傅争鸣揭开碗盖瞅了眼,“你亲手做的?”

    “刘婶做的,让我端来。”

    “难为你这份心,正好我还没吃午饭……”

    傅争鸣抖起袖子,伸出手,预备端过来。江落只端了一碗,没想到他要喝,于是道:“那我再去端一碗吧。”傅溶见江落要走,心里着急,伸腿踹了傅争鸣的屁股。傅争鸣豁然起身,差点栽倒在地。他扭头瞪着傅溶,这个逆子,一碗汤都不留他爹喝。

    傅溶疯狂使眼色让他赶紧出去。

    傅争鸣悻悻的,咳道:“不用了,我随口一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聊。”他拉住转身的江落,把人推向傅溶。以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自顾离开。他走到门口,起了八卦心思,蹑手蹑脚折返,把耳朵贴在门边听墙角。

    江落坐在床边,把汤端出来,道:“你胳膊还疼不疼?”

    傅溶道:“小伤,一点也不疼。”

    江落摸了摸他鼻梁的伤痕,他嘶声抽气。

    “差点破相了。”江落自顾自道。

    “我杀了麒麟,”傅溶哼道:“你只关心我破没破相啊。”

    “我又不关心麒麟,我关心你。”

    “关心我什么?”

    “关心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认识别的姑娘。”

    “……”傅溶嘴角忍不住上扬,故意道:“认识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我以后用根绳子拴住你的腿,你走到哪,我牵到哪。你要是跟别的姑娘纠缠,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么凶。”

    “我凶起来的样子你还没见识过呢。”

    大补汤特别烫,刘婶嘱咐过要趁热喝。江落摸着滚烫的碗沿,感觉会把傅溶烫死。她低下头,蹲在床边小口小口的吹。傅溶注视她认真的模样,一言不发。房间忽然陷入了安静,谁也没开口说话。有微风拂过心田,那些纷乱思绪,都飘远了。傅溶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事情,他只是看着江落,道:“放着等会就凉了,不用吹。”

    江落撂下汤碗,坐到他床边,道:“那你饿吗?”

    傅溶摇摇头,道:“不饿。”

    江落道:“你想睡觉吗?”

    傅溶道:“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傅溶凝视着她,轻声道:“我想看看你,好多天没看了。”

    “我还长这样,”江落掐了自己的脸,“没变。”

    傅溶摸了摸她的脑袋,冲她笑。

    江落也笑了起来。

    不远处,扒在门边的傅争鸣,望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他还想凑得更近去偷窥,忽然瞥见柳章过来。傅争鸣差点没站稳,栽进去。柳章扶着他肩膀,目带疑惑,显然是对他的行为感到费解。

    傅争鸣不进去,扒在门上鬼鬼祟祟干什么?

    柳章刚要开口询问,傅争鸣比划噤声的手势,往门里使眼色,示意柳章看看。柳章不明所以,莫名其妙。顺着傅争鸣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不得的一幕。

    傅溶捧着江落的脸,在江落额头上亲了一下。

    傅争鸣见状大惊,尴尬得脚趾扣地,没想到这小子如此唐突。他赶忙强行拉着柳章离开,生怕柳章勃然大怒,把傅溶当做轻薄自家徒弟的登徒子,上去抽傅溶一耳光。

    “唉,孩子大了。”老父亲不胜唏嘘,故作镇定。他一转头,发现柳章脸色并不好看,道:“谁没年轻过呢,担待些,咱们又不是老古板。”

    柳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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