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地震,麒麟复活。捉妖师们众志成城,齐聚玉山抗击妖兽。
傅侯之子傅溶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救百姓于危难,亲手斩杀麒麟,少年英豪,智勇超群,心怀大义,不惧危难,得天子亲口褒奖。
连带着那群打酱油的捉妖师们也被集体封为义士,朝廷张贴告示,大肆宣扬。
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捷报。
虽则麒麟复活出乎意料,但捉妖师们反应及时,扼杀其害,保护了长安,让百姓们感受到切实的安全感,认为自己是被一群强者保护的。长安民情亢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讨论那位出身高贵的少年英雄,竟是已故长公主之子。
锦芳姑姑把市井里夸赞长公主和傅溶的话复述给太后听,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长大成材,对得起他早逝的母亲。提起长公主,太后不免惆怅,秦愫在旁边宽慰劝解,把话题盖了过去,免得老人家伤心。
高兴的时候,该说些高兴的事。秦愫总有办法哄太后心花怒放。
傅溶明年十八了,要走仕途,据说陛下有意将他放在龙骑军中历练两年。龙骑军是太子手下的嫡系,如此安排,用心良苦。傅溶与太子一同长大,情谊深厚。若能在军中混出实打实的军攻,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太后闻言甚喜。
陛下重用人才,不拘年龄资历,给那些泥腿子出身的捉妖师树了个榜样。告诉他们想当官,不只有拜驱魔司码头那一条路。在此次震动长安的麒麟复活案中,驱魔司的存在感史无前例的低。傅溶杀麒麟时,杨家正在吊孝。虽派了几个人来调查,但没赶上趟,铩羽而归。
驱魔司的反应从头到尾都非常被动。
皇帝的谕旨里夸尽天下仁人志士,唯独没提驱魔司,心下不满,可见一斑。若是捉妖只需要靠一个少年天才和一些江湖人士,那么朝廷花着大把银子养着驱魔司,意义何在呢?驱魔司被压得文武百官抬不起头,皆因降妖除魔事关家国命脉,天下太平,干系重大。
他们有用,是镇国利器。如若他们没用了,有了替代选择。那么驱魔司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皇帝的赏赐到达楚王府后,特诏告柳章与傅溶觐见。二人奉命前去,在崇明殿叩见皇帝,皇帝亲手扶起二人,设家宴,皇后与太子作陪。宴席上谈到玉清观这次的贡献,皇帝大手一挥,给玉清观拨了一万两,用于修缮道观。柳章当场谢恩。
皇帝和颜悦色,道:“老九,起来。说了今儿个是家宴,不拘那些俗礼。”说着又点了傅溶的名,“傅溶,快把你小舅舅扶起来,斟一杯酒。”
傅溶扶起柳章,倒了酒,道:“是,陛下。”
皇帝嗔怪道:“老九是你小舅舅,朕难道不是你大舅舅,叫生分了。”
傅溶笑道:“臣心里是叫着大舅舅。”
皇帝道:“以后口头也这么叫。”
傅溶道:“是,大舅舅。”说着他上前,向皇帝举杯,“臣傅溶,恭祝大舅舅万寿无疆。”
皇帝龙颜大悦,畅饮一杯。太子柳钟笑道:“儿臣也敬父皇。如今妖兽已除,四海升平。有九皇叔和傅溶在这二位坐镇长安,想来父皇可高枕无忧,再不忧心妖魔作祟。”
皇帝捋着胡子听着舒坦,十分满意,道:“说得极是。”又饮一杯,感慨道:“换阵的事老九办得不错,玉山危机傅溶也处理得很好。你们两个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辅佐太子,保太平盛世,江山基业,朕也放心了。”
太子诚惶诚恐跪倒:“父皇年富力强,儿臣年幼,难当大任。”
柳章和傅溶同样起身。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道:“闲谈罢了,不必拘谨。”何内监一一扶起诸位,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道:“朕近来添了不少白头发,精神也渐渐短了。年纪上来,多少事力不从心。将来的事,都要交给太子去办。你们都得尽心尽力,柳家的江山,得你们来扛。”
傅溶与柳章莫不称是。
皇后在边上笑道:“陛下少喝两杯,精神就好了。”
皇帝道:“今儿个高兴。”
皇后道:“臣妾也许久没见陛下如此开怀。”
皇帝点点头,示意何内监继续斟酒。开心时候多饮两杯无妨。宴席上闲话家常,谈了点琐事,以及过世的长公主。俨然一家亲,无所不谈。皇帝兴头正好,想起前阵子定下遴选太子妃之事,问皇后办得怎么样。
皇后笑道:“名单已有了,定在下月。臣妾
倒是相中了一个妙人儿,人品相貌拔尖,就是不知道太后的意思。”
皇帝道:“得让太后过目,她老人家最疼几个小辈,又喜欢热闹。”
皇后办事老练,是个稳妥周全的性子,道:“到了日子,臣妾去请太后一同瞧瞧。”
皇帝点点头,笑望着台下的太子,问道:“钟儿自己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
太子低下头去,略微窘迫,道:“都凭父皇母后做主。”
皇帝道:“父皇是问你自己。”
太子温吞和善,极孝顺,就是没主见这点让皇帝很介怀。堂堂储君,若不能杀伐决断,岂不成了任人摆弄的傀儡。连选太子妃他都不敢发表意见,将来怎能坐得稳皇位。
皇后瞥见皇帝的脸色,给太子递了个眼神。太子会意,知道自己应该报出个名字,让父皇看到自己的主见。可是他憋得面红耳赤,愣是说不出口。皇帝等了半天,太子干巴巴挤出句:“儿臣……儿臣……”儿臣了半天,没个下文。
眼看皇帝陛下竖起眉毛,有训斥之意,他更慌了。
傅溶见状,忙出面为太子救场,笑道:“大舅舅何必刨根问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是有人选,怎么说得出口。我这厚脸皮的都不好意思,遑论太子脸皮薄呢。”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是傅溶说得这样吗?”
太子赶紧顺着台阶下来,抹了抹汗,忙道:“是。”
皇帝看着软性的儿子,既无奈,又充满慈爱,也没有再为难他,道:“那你改日写个名字,呈上来,只给朕一个人看,如何?”
“好,”太子如释重负,道:“儿臣明日呈上来。”
“年轻人,就是脸皮薄。”
皇帝调侃了两句,气氛重归融洽,他又把话锋转向了傅溶,“你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有了心上人呐?”
傅溶猝不及防,引火烧身,一脸懵。
皇帝显得十分八卦,道:“你既脸皮厚,不妨说说看,是哪家姑娘。朕来为你们主婚。”
傅溶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他把目光投向太子,太子刚刚摆脱危机,爱莫能助,满脸写着无奈。他又转向了柳章,柳章专心吃菜头也不抬,谁让他打圆场引火烧身呢。傅溶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幸好皇后心慈,解了围,笑道:“选妃之日,有诸多官家小姐。太后不光相看孙媳妇,也是要看看外孙媳妇的。陛下若得空,不妨一同瞧瞧?”
皇帝道:“朕一去,你们都拘谨。朕就不去了。”
皇后道:“那臣妾把画像送了来,让陛下过目。”
皇帝嗯了一声,算应下。
大家都以为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文。谁知皇帝今天当月老当上了瘾,过问两个小辈,又见柳章在那专心吃菜,想起点陈年旧事。听说修道之人辟谷,并不怎么吃东西。柳章忽然这么专注吃席,显得十分反常。皇帝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傅溶立即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皇帝开口点了柳章,闻道:“老九,今日这菜很合你胃口?”
柳章迫不得已放下筷子,道:“回陛下的话,尚可。”
皇帝道:“你至今未曾娶妻……”
柳章当即道:“臣一心向道,绝无男女之意。”
还是这句话,两年前抗旨拒婚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为此事,拂了皇帝的面子。秦愫毕竟是杨玥的遗孤,指给柳章,并不算辱没他。可他不要,宁愿得罪太后。两年过去,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皇帝心知无法勉强,也不愿再为此事伤了兄弟情分。他要打光棍,就随他去吧。
皇帝叹息道:“你既无意,便罢了。”
柳章道:“谢陛下成全。”
“你办好了换阵之事,朕一直想着,该赏你点什么。你把功劳都推给了玉清观,朕嘉奖他们,现在你该为求个恩典了吧。”
“臣无所求,谢陛下隆恩。”
“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议论朕刻薄寡恩?”皇帝想了想,道:“你一心修道,不喜外物奢华,功名利禄都在其次。听说你收了个女徒弟,上回宫宴朕见了,十分乖巧。太后也夸她是个伶俐孩子。朕便破格赐她郡主名号,封号永宁,算你的义女,传承楚王府一脉。你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柳章不娶妻生子,楚王府这一脉在宗亲上就断了。破格封他的徒弟为郡主,延续香火,可谓皇恩浩荡。皇后心下别有思量。太子笑望着柳章,发自内心为九皇叔高兴。傅溶心下紧张,生怕柳章再次抗旨。
柳章默了片刻,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此举不妥,臣不能领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眯起眼睛。何内监险些打翻茶盏。
皇后也带着异样的眼神审视柳章。
人人都说,楚王收徒后,孤僻性子有所改善。收过朝臣的礼,修缮过宅邸。似乎懂得了人情世故,行事有所收敛。可如今看来,他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陛下成全他不婚的心思,封他徒弟做郡主,他竟也不要。堪称轻狂无礼,不识好歹。
皇帝压着心头的不快,问道:“为何不妥?”
这话不好答,若是再以清修之人不慕荣华富贵为由,恐惹皇帝动怒。皇帝给的恩赐,他避之如虎豹,大不敬。太子和傅溶都为柳章捏了一把汗。柳章斟酌再三,道:“江落是妖身,才入我门下,虽苦心修行坚守正道,但封郡主事关重大,有待商榷。朝廷至今与妖魔划清界限,才杀麒麟,便封妖为郡主。前后相悖,恐惹天下人非议。”
他说到点子上,顾全大局,并非从自身出发。
皇帝顺着他的思路细细想来,也有道理。本想着小妖精封个小郡主,无伤大雅,更多的是图名头好听。却没想到更深一层。柳章的话倒是入木三分。如若封妖精做郡主,前头大肆褒奖捉妖师,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此言有理,”皇帝自顾自道:“朕再考虑考虑。”
第92章 陷落人怎么能拒绝自己的心?
“舅舅刚才吓了我一跳。”
从崇明殿出来,坐上回楚王府的马车。傅溶心有余悸。
他还以为柳章又要抗旨不尊。柳章抗一次,还抗二次,未免太过惊悚。幸好皇帝自己收回了成命,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舅舅,”傅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道:“你以后有事跟我打个商量,别那么突然。”
“我的事不会拖累你。”柳章安之若素,习惯了。
“说什么拖累不拖累,舅舅抗旨蹲大牢,我跪死在崇明殿外给你求情。”
“瞧你那点出息。”柳章知道他为自己担心。
封郡主不是什么大事,陛下随口一提,未必深思熟虑过。
四两拨千斤推回去,皇帝想清楚 ,便不会坚持。
这一点柳章心知肚明。
“其实,”傅溶迟疑再三,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道:“长安这么多小妖,朝廷对小妖也不是都赶尽杀绝的。江落封郡主,也没什么吧。”他内心其实是抱有期待的。如果柳章接受皇帝的赏赐,让江落封郡主,将来说服太后……可能更加容易些。
他有着自己的小算盘,看到了往后十几步路。可柳章一口驳回,一切回到原点。他不得不承认内心的失落,从高处跌下来。有些指望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柳章道:“她不需要那些虚名浮利。”
傅溶道:“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些世俗的东西作为支撑。”
柳章注视着傅溶的眼睛,静静道:“你想说什么?”
傅溶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心思。
他们二人相处点滴,柳章看在眼里。并不是一无所知的。任其发展,恐怕江河日下,越来越糟糕。柳章不得不重申当日的说法,敲打他:“傅溶,你和她不是一路人。这一点我在很久之前提醒过你,不要陷得太深。”
傅溶下意识辩解道:“我没有……”
柳章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傅溶顿时无地自容,十分羞愧。舅舅心有明镜,看得真真切切。他是不自知的。可感情的事,如何违背本心呢。傅溶心里头火烧火燎,像是过了一遍热炭。那种强烈的冲动几乎压垮自尊心,让他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舅舅,”傅溶屏住呼吸,艰涩道:“她在跟你修道,她在变好,不是吗?”
“变好又如何?”柳章轻飘飘把话头抛回去,不以为意。
“变好了,”傅溶每说一句话,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正如秦愫所说,他要为自己争一争。怎么能甘心就此退缩呢。他面对麒麟,从没有想过逃。唯独这件事,教人心绪如麻,肝肠寸断,傅溶直视柳章,道:“她和我们,便是一路人。我们相信她,所有人也都会接纳她。”
“然后再请皇帝赐婚,把她嫁给你当夫人?”
柳章轻描淡写,把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直白无比。
傅溶的脸红到脖子,几乎是不能呼吸,既羞耻又难堪。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了。好像怎么接,都显得难为情。柳章的话锐利如刀,他有点崩溃,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很后悔顶撞柳章,把天聊到这份上,根本聊不下去。
柳章继续道:“你觉得她会愿意嫁给你吗?”
傅溶蚊子哼哼似的回应道:“我不知道。”
柳章道:“她不会嫁给你的。”
傅溶一愣,抬起了自己的脸,望向柳章。
柳章的语气那样笃定,好像指出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
柳章道:“她是妖王,妖王不会嫁给任何人。她的天性就是进攻和侵略,占有尽可能多的异性,为自己繁衍后代。她做不到专情,也不可能做贤妻良母。之所以至今没有暴露真面目,是因为她的发/情期还没到。”
傅溶道:“舅舅怎么知道?”
柳章针对这个问题,深入剖析,道:“妖王是非常复杂的。她好起来,喊我师父,端茶倒水殷切热情。她不好的时候,也曾尝试杀过我。她所作的每件事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她对你展现出来的活泼纯真美好,甚至释放弱点暴露悲情经历,皆是处心积虑。妖王从不需要同情,你为何会对她产生怜悯呢?”
“傅溶,你一直看到的,都局限于她的正面,哪怕她杀了向云台,你也不觉得她有多坏。因为你根本从未看清楚她本质如何残暴自私,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可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你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天愈冷,秋意浓。
窝里的蚂蚁无缘无故死了几只。江落按时按量放水放食物,养得十分精细,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想不开。或许是冰糖摄入过度,需要补充些肉类。
江落特意去厨房转了一圈,她相中一只大白鹅。跟刘婶打过招呼,拎着鹅脖子回到自己的院子,大白鹅扑腾翅膀,羽毛乱飞。江落站在满地羽毛中,产生了疑惑。她琢磨着从哪里下手。是拧断脖子扔进去,还是先割喉放血?
在楚王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久没干过徒手拆解猎物这种邋遢活儿了。
她操控麒麟,跟柳章斗法,被溪亭打断,急怒攻心喷出一口老血。麒麟死了,江落再次败给柳章,气得当场扇了溪亭一巴掌。谁让他这么快回来。江落气愤难平,回头一想,也不能说完全输给柳章,最后那一剑是傅溶砍的。他们前后配合,联手围攻,麒麟在劫难逃。加上麒麟的情况本身十分虚弱,想救也很难。
江落玩砸了,她恶狠狠拔掉大鹅一根羽毛。
大鹅叫了一嗓子。
她觉得真没意思。老是输……输得她心浮气躁。以为靠脑子和身体修复能力足以在人间横着走,结果到头来,还得比拼内力。早晚她要把内丹拿回来跟柳章斗一场。看谁比谁厉害。
江落胡思乱想,后背忽然疼了下。这刺痛持续多日,经久不绝,明明伤口已经愈合,却总是莫名其妙的疼。她弓腰,让脊背自然弯曲,反手摸后脖颈,感觉那里有东西,是硬的,细细长长。她福至心灵,顺着椎骨一节一节往下探。
隔着细嫩皮肤,慢慢摸索,手指停在一段凸起上。轻碰下,又是一疼。她找到症结了。
江落曲起食指曲起,顶着凸起往外刺破皮肤,捏住尖端,从脊椎里缓缓抽出一根石针,比中指还长,细如针,硬得像铁。那就是让她老疼的罪魁祸首。她回想起当日地堡下闪过的银光。雪千山说,驱魔司按期非同一般,原来就是这玩意。
石针带毒,江落并不怕毒。
所以她还活着。
江落凝视着石针尖端上悬挂着的一粒血珠,将石针刺入大鹅脑袋,自上而下,大鹅剧烈挣扎,江落握住它的脖子固定。羽毛下的皮肤打鼓似的跳动,血液沸腾,在体内横冲直撞,大鹅痛苦不堪,嘶声裂肺地惨叫。
热血如同凶兽乱窜找不到出口,从毛孔溢出,紧接着轰然一声,爆裂开来。血花四溅,江落没想到一只鹅能喷出这么多的血。她手中只剩下半截鹅脖子,鹅的其他部位全部炸飞了,漫天羽毛飘落。猩红的血流顺着她额头流下鼻梁,下巴……
江落的衣裳被溅满了血点子。
不远处的脚步戛然而止。江落回过头,看见傅溶愕然地站在她身后,像是被这一幕惊到了。江落扔掉鹅脖子,拍了拍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
她攒出一个暖融融的笑,对傅溶道:“你怎么来了。”
傅溶惊疑不定地扫视她:“你在做什么?”
江落的血有毒,一般发作得十分温和,不会这么剧烈。大鹅爆血是石针引发的,江落并不想告诉傅溶地堡发生过的事,故而道:“我练习一下杀鹅。”
傅溶道:“你不是不吃肉吗?”
江落道:“可你要吃。”
“你是想做给我吃?”
“我试着学一下,”江落回到房间,打水洗脸,擦脖子。不该把大鹅扎爆的,弄得一身脏。她心里想着一套,嘴里说的又是另外一套,“以后我们去南荒,没有厨子,我也不会饿着你。你想吃什么我会给你弄来。”
“我们去哪?”傅溶没听清楚。她说得含糊。
江落并没有重复第二遍。
她站在铜镜前,望着脏兮兮的自己。必须换件衣裳了。她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衣裳堆在脚下,刚跟进来的傅溶毫无预料。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受惊不小。赶紧闭上眼,背过身,动作匆促,踢到了椅子。
江落一边换衣裳一边望着傅溶局促的背影和通红的耳朵,觉得很有意思。上回傅溶主动亲了她,她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成熟。两人的关系可以再进一步。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傅溶,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顺路来看看你。”
傅溶只想溜之大吉,跑得越远越好。他被柳章的话搅得心神不宁。他确实习惯了江落纯真无邪像个娇小姐,饮食挑剔,爱吃糖。以至于看到她满手鲜血捏着一只鹅,都觉得触目惊心,分外违和。她杀向云台的时候,也和杀鹅一样,平静无波吗?
江落换好了衣裳,穿戴整齐,出现在傅溶面前,已然干干净净。可傅溶以后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给他剥了一只橙子,递给他:“吃一口,很甜的。”
傅溶吃了一口,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道:“嗯。”
江落拉着他坐下来,道:“还记得你答应过,要为我做一件事吗?”
他们拉过钩,有约定,傅溶答应了。但当
时江落没说什么事,此刻说起,不知是何用意,傅溶道:“记得。”
江落道:“兑现的时候到了。”
傅溶不明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出去陪我三天。”
“去哪?”
“我布置好了告诉你。”
“布置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能在家里兑现吗?”傅溶听不懂她的哑谜,一头雾水,“跑出去做什么呢?”
“不行,不能在家里,”江落认真考虑过这件事,甚至在脑子里预演过,她有理有据道:“家里人太多,会被打扰,而且师父肯定会破坏我们,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舅舅知道?”
江落注视着他,不答反问,“傅溶,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我……”
“如果你是真心的,就不要让我失望。”
“你,”傅溶屏住了呼吸,鬼迷心窍,“那你喜欢我吗?”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我来长安也是为了你。”
“真的吗?”
“当然。”
傅溶的心跳得格外厉害,像是发起了高烧。他晕眩失神,觉得自己在做梦。江落说她喜欢他。话音在耳膜中不断回响,让他确信了,他并非一厢情愿。江落也喜欢他。欣喜若狂的浪潮席卷了他的情感和理智。
柳章的话言犹在耳,他知道自己不该深陷其中,可就算江落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又怎么样呢。只要她能演一辈子……眼前这个人说她来长安说为了自己。
傅溶既是恐惧又是心动,他悲伤地意识到,自己完了,无可救药。
江落摸着他滚烫的脸颊,心里也十分快乐,道:“这是我们的约定,也是我们的秘密,答应我,好不好?”
傅溶知道自己不该草率答应,可他满心欢喜,彻底沦陷,带着令人战栗的兴奋,说:“好。”
人怎么能拒绝自己的心?
就让他一错再错,魂飞魄散吧
第93章 彻查“《逢魔》是你写的吧。”……
陇西有个老规矩,人死后,停灵七日,需孝子不眠不休守灵。杨玉文在灵堂靠着棺材蹲了几宿。这么多年,他们两父子很少单独待在一起。
隔着一层薄薄的棺材板,装着杨虎臣的尸身,或者说尸渣。驱魔司的人跪在地上一粒粒捡起来的。杨玉文觉得用扫帚可能省点事,没人敢。
人死如灯灭。
夜深人静,杨玉文独自坐着,手里提着半壶酒。喝得半醉,他的眼神依然清醒,透过层叠飘舞的白幡,望向杨家正厅外,开阔的门楣,那儿曾是百官踏破头想挤进来的杨家大门。
自杨玉文记事起,家中逢迎往来,求官拜庙门的不计其数。很少有门厅冷清的时候。
杨玉文上位后,常年不着家。三婶家不成器的儿子打死了一个货郎,求他捞人。杨玉文没管,愣是耗着刑部判了斩首的罪名。三婶疯了,咒骂杨玉文狼心狗肺。
杨玉文从不受人威胁,无论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都对他无效,他只干自己想干的事。他有那个能力。全盘掌控杨家后,他把亲戚得罪了干净,也把杨家世代积累的威望和人脉毁得差不多了。
杨虎臣蝇营狗苟,一辈子经营出来权势滔天的幻影,究竟在他死后,会不会随风而去?杨玉文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握在他手里的,究竟是实打实的权柄,还是父辈余荫下的残羹剩饭。
世态炎凉,这些天算是见着了。
杨家报丧后,长安十分平静。
大多数人认为杨虎臣五年前就死了,拖这么久才发丧,反倒迷惑。朝廷慢悠悠选了个“武恭”的谥号发下来,几乎是往杨玉文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什么国师,什么一肩挑起半壁江山,死了,得到个“恭”的评价,盖棺定论。君恩薄情,可见一斑。
这个谥号杀人诛心,还要绣金线,做成白幡,裹在棺材上。前来吊唁的每个人都能看见,违心赞颂死者的生平功绩。活着功高震主,死了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杨虎臣做的那些,杨玥做的那些,杨家世代祖孙做的那些,都算什么?
杨玉文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水打湿他脸庞和衣领,他坐在一片狼藉的纸钱中。香烛烧完了,灵堂安静无声,杨虎臣是不可能活过来同儿子探讨这些。
玉山地震,麒麟复活,颈环集体失效。鬼塔出现裂缝……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端接着发生。杨虎臣的元神在悄无声息的地方支撑着驱魔司这棵大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算是做到极致。他重伤濒死,死前一句话也没能留给杨玉文。
杨玉文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扛着那么多秘密。连玉山麒麟未死,这么个大雷,都不曾透露一星半点,到现在东窗事发,驱魔司反应甚至没有那群江湖人士快。
杨玉文推测,杨虎臣当年可能想通过大阵消耗麒麟。没想到麒麟血那么厚,蛰伏起来硬抗了十年,反过头来熬死了杨虎臣。麒麟重见天日,被傅溶捡漏,让他露了脸。满朝尽是趋炎附势之徒。傅争鸣那老匹夫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杨虎臣被杀,雪千山自焚,线索中断。
杨玉文死了亲爹,还被踩成垫脚石,心里大不痛快。
这些天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事,生怕惹主子发作。赵志雄打起帘子,从后头步入,单膝跪在杨玉文跟前,为杨国师的灵位前点燃了三炷香。
杨玉文知道他没事不会过来,直接道:“查的怎么样了?”
赵志雄道:“查到了,雪千山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是秦家出的。”
杨玉文刚要喝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回头望着赵志雄,眯起眼,“哪个秦家?”
朝中能花二十万两买蝶奴的有钱人,还姓秦,这几乎不做他想。
赵志雄给了他确凿答复,道:“秦太尉家。”
秦太尉和他家大儿子常年领兵在外,镇守边关。二女儿秦愫陪太后住在宫里,三儿子留在府里管家,病秧子一个,才名不显,四儿子秦牧倒是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
“这笔钱转过好几道手,明面上与秦家无关,来自地下钱庄。属下带人抓了地下钱庄的老板,找到账本,里头总共两笔账。一笔花在蝶楼,另一笔花在香云馆。香云馆的大东家就是秦牧。当年秦牧为蝶奴与向云台大打出手,您还办过他们的案子。”
“所以秦牧包了雪千山?”杨玉文问道。
“多半是,”赵志雄道:“秦家有那个财力。”
“雪千山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秦牧好男风?”
“没听说过。”赵志雄也觉得奇怪,特意查了这事。秦牧嗜赌好色,养了一院子莺莺燕燕,都是女的,没有男的。而且秦牧极其讨厌柳章,为退婚之事险些去跟柳章干架。如果他图新鲜,也不应该找一个那么像柳章的人。
秦愫痴恋柳章,秦牧斥重金包养蝶楼老板雪千山,雪千山还神似柳章。
杨玉文喝多了酒,感觉脑子不够转。这他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放下酒坛子,盘腿而坐,试图捋清这团乱麻,放空大脑从头开始想。
雪千山受主人指示暗杀杨虎臣。如果他主人是秦牧的话,那问题就来了,秦牧为什么要杀杨虎臣?秦家和杨
家存在姻亲关系,没有明路上的过节。若为当初那场官司,未免小题大做。杨玉文不认为秦牧那个纨绔有这么大的胆子。
秦太尉都未必敢杀杨虎臣,一个小妾生的庶子怎么敢?杨玉文从未把秦牧放在眼里。秦家执掌兵权,与杨家并无利益冲突。杨家倒台,对他们没好处。
秦牧背后可能还有一层主使。
事到如今,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赵志雄查到这个消息,立即前来禀告杨玉文,道:“属下怕打草惊蛇,已经把钱庄老板放回去,那边有人盯着。一旦他的上线露面,便立即回禀大人。”
杨玉文琢磨了半晌,问道:“你说背后主使会不会是柳章?”
赵志雄道:“属下没有证据,不过此番斩杀麒麟,玉清观得了赏赐,傅溶即将进入龙骑军。两方都与楚王息息相关。”
从结果上来看,杨虎臣死了,柳章是最大的获利者。
这件事绝对跟柳章脱不了干系。
杨玉文摸到酒坛子,酒坛子已经空了。如果柳章杀了杨虎臣……
玉山麒麟死后,十年前的事浮出水面,杨家再次站上风口浪尖。
那个“武恭”的谥号也尤其值得玩味,大家都能从中品出几分深意,朝廷已经没有那么把杨家放在眼里了。墙倒众人推。
市井话本《逢魔》继续连载。
书里写了杨家三代人,暴露诸多秘辛旧事,揭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却偏偏语气嘲讽。笔触高高在上,直言杨国师该死,还说驱魔司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杨家几代人为大梁舍生忘死,人丁兴旺的家族死成了独苗,祠堂供奉上千盏长明灯,皆是忠魂。这本书轻飘飘抹去了他们的血泪史,写的全是诛心之论。
刚出第一篇,便触怒杨玉文,遭遇封禁。杨玉文动用私权,封禁书摊。这才有后头的崇明殿问罪。现如今驱魔司深陷风波,《逢魔》一书又跳了出来,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不怪杨玉文怀疑柳章,这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太像连环套。
柳章忙完手头的事,抽空去杨家吊唁,他与杨虎臣有过一段短暂的上下级缘分。虽然他不认可杨虎臣的部分主张,但杨虎臣确实为天下百姓做出过巨大贡献,是值得敬重的。人死了,他来上炷香,理所应当。
杨玉文看着柳章说:“殿下胆魄惊人呐,竟然还敢来。”
柳章从怀中取出麒麟的内丹,用帕子包着的,递给杨玉文。“麒麟本就时日无多,杨玥重创了它,杨国师封印着它。傅溶不过是捡了漏。这枚内丹归属杨家,我带来还给你们。”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啊,他好处占尽,还不忘把麒麟的内丹还给杨家,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杨玉文注视着带血的麒麟内丹,忍不住笑出来,多么讽刺,这是当着杨虎臣的棺材板当面羞辱他们。杨玉文咬着牙笑道:“我这人很冲动的,殿下真不怕被我砍死?”
柳章把内丹放在杨国师灵位前。
他并无挑衅或羞辱之意,只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这东西不该他拿着。杨玉文如何处置,都随他自己。杨玉文表现出来的强烈怒意和杀意,让柳章感到费解。杨玉文疯了那么久,父亲逝去,变得更疯,也情有可原。
柳章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上完香,便转身离开。
“《逢魔》是你写的吧。”
“什么?”柳章站定了脚步。他回过头,不解其意。
“柳章,记住你所做的一切,”杨玉文盯着他,阴恻恻道:“你会后悔的。”
……
“话本子还在连载吗?”
“我早就让他们停笔了。”
“什么时候停的?”
“杨玉文封禁书摊,舅舅回来那天。”
“那为什么关于杨家的话本子还再出?”
“有吗?”傅溶被柳章叫去,问到最后,十分茫然,“没有吧。”
柳章将手中一本薄薄的册子扔给傅溶。
《逢魔》最新回目。傅溶翻了几页,瞧着十分陌生,道:“这谁写的?”
柳章刚从杨家回来,买了最新话本。当初傅溶跟驱魔司较劲,雇佣一大批写手造驱魔司的谣。本以为骂战止息,没有后文。谁知话本子又冒了出来。还编排上了杨国师,不知天高地厚。柳章以为又是傅溶作怪,道:“你倒来问我。”
傅溶仔细翻看检查,道:“这不是我们出的话本。”
傅溶混茶馆的时候,特意跟那些笔杆子交代了,编故事,重点在于恶心杨玉文。切莫评议朝政,不许写真人真事,用了许多假名。这点基本的敏感度他还是有的。三俗市井话本,敢把杨家三代人发家史挖出来讲,还把新丧的杨国师写成那副鬼样子,莫不是活腻歪了。
傅溶看完后匪夷所思,“我没让他们写这个。”
难怪之前杨玉文大发雷霆,把全长安书摊封了。柳章好心好意去上香,杨玉文竟对他放狠话。问题全出在这话本子上。
傅溶诧异道:“这本书,舅舅从哪儿得来的?”
柳章听他的语气像是一无所知,不由疑惑,道:“市井到处都是,杨玉文觉得是我写的。”
傅溶愕然道:“舅舅还有这爱好?”
柳章道:“……”他是闲得胃疼吗,还写话本。
傅溶年轻,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旧事,必定有人在背后指点。如果柳章没写,傅溶又不知道这件事,说明背后还有第三方势力,正在浑水摸鱼。
舞姬的案子还没查清,又出了这事。
柳章也开始头疼起来。
第94章 解药“同心蛊发作过没有?”……
“殿下,张道长来了。”
“请进来。”
“是。”陈叔应声退下,去招待客人。
柳章来到前厅,喊了声师兄。张道长放下茶杯,回过头看见自家师弟,笑道:“师弟来了,”他穿了件崭新的道袍,头发也梳得十分齐整,一摊手,“你看我这身精神不?”
柳章许多年没见他收拾得如此干净利落,道:“师兄一向精神。”
张道长啧啧称奇,道:“师弟竟然学会恭维人了。”
柳章道:“师兄今日高兴,来我这喝茶?”
人逢喜事精神爽,玉清观最近走运。朝廷拨了一万两银子,给他们修缮道观,斩杀麒麟的几个弟子还被封为了义士,跟着傅小侯爷大沾光。玉清观名声打响,前来烧香算卦的人络绎不绝。张道长每天睡觉都能笑醒,手头阔绰,心里头高兴,给大家统一添置了新道袍。
今日来长安,是为采买丹砂符纸等物,顺带拜访工部的几位大人。
修缮道观他们都上赶着帮忙,搞得张道长怪不好意思。
那几位大人请张道长喝酒。
张道长喝到晚上,醉醺醺,那些人又叫了花娘作陪。吓得张道长借口尿急翻窗逃走了。这一逃,发现天色已晚,客栈都打烊了。张道长是个落拓不羁之人,准备找个桥洞兑付一宿,又怕弄脏这身新衣裳。现如今,他们玉清观扬眉吐气,也不再是穷要饭的了。
朝廷大官都跟他们称兄道弟,张道长作为观主,睡大街也忒不像样子。他有了点包袱,想起自己还有位师弟,故而跑来楚王府,借宿一晚。
张道长舔着一张老脸,说道:“师弟可否行个方便,我没地方住。”
柳章见他醉得厉害,东倒西歪,让陈叔扶他去厢房休息。
张道长一觉睡到天亮,彻底醒了酒。这些年他拮据窘迫,没少同师弟打秋风,都不好意思登门,有事都派弟子来。现在大不一样,玉清观能够自力更生了,他终于能挺直腰板。
张道长同柳章在竹林里散步,闲聊天,背着手道:“昨天我估摸那几位大人的意思,是想把玉清观挂到朝廷下面,跟驱魔司一样,吃官饷。师弟你怎么看?”
柳章道:“陛下确实有那个意思。”
张道长胡子一抖,道:“此话当真?”
柳章常在崇
明殿走动,隐约听到风声,道:“陛下想将玉清观改名为伏妖司。”
只要给钱,别说改道观名,就算把亲爹的名字改了,张道长都举双手赞成。如果能吃上官饷,不用搞那些坑蒙拐骗算卦跳大神,也能养活玉清观,他死而无憾。张道长用袖子擦擦眼泪,敢动得热泪盈眶,高呼皇恩浩荡苍天有眼。
柳章默默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张道长接过帕子,狠狠抹眼泪。
柳章道:“师兄愿意吗?”
张道长老泪纵横,怆然道:“死也愿意。”
柳章知道他这么多年不容易,道:“旨意过几天会下来。”
张道长道:“我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遇到你这么个好师弟。”
柳章道:“是陛下的意思,我没做什么。”
张道长朝天拱了拱手,满脸欣慰,感慨道:“陛下圣明啊!”
皇帝要冷着驱魔司一段时间,提拔玉清观上来办事。柳章只是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张道长却万分感激,想到未来的日子一片光明。
苦尽甘来,这捉妖的头一把交椅,轮到他们玉清观上来坐了。就是嘛,有了钱和朝廷支持,他们比驱魔司差在哪?张道长亲手带出来的弟子,哪一个不比杨玉文的手下强。张道长自信满满,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立即回去,焚香沐浴,等待圣旨大驾光临。
“师弟,前段时日,你带着那帮孩子历练辛苦了,”张道长笑得满脸褶子,心情无以言表,道:“师兄还没谢你呢。”
柳章道:“师兄为我炼丹,我也没谢过师兄。”
同门师兄弟,比皇家手足还亲厚些。他们之间倒不计较那个。张道长暗自赞叹,这师弟真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帮衬他们玉清观,忙前忙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多炼些丹药。说到这,张道长想起一件事,道:“对了,我忘记问你,上回的雪魄丹好用吗?”
柳章道:“好用,只是吃了昏昏欲睡。”
张道长想了想,道:“可能是我怕药力太猛,害你吐血,加了些许麻沸散的缘故。”
师兄说的“些许”多半表示“大量”。
柳章从没有晕成那样过,他由衷道:“可以少加点。”
张道长连连点头:“好的,我下次改进。”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药瓶,道:“这是你上次托我炼的同心蛊解药,我照古法炼出来了。加了玉髓,应该能够把蛊毒净化干净。”
柳章接过药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晶莹剔透,“多谢师兄。”
“才说不言谢,又谢我,多生分。”
张道长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道:“你以后有用得上师兄的地方尽管开口。”
柳章道:“师兄精通炼丹解毒,对同心蛊了解多少?”
张道长谈到这个不胜唏嘘,道:“够狠毒。如果没有玉髓,我估计我炼不出解药。”
江落牺牲一只眼睛,从钱府得来的玉髓,刚好用在傅溶身上。因果循环。她造的孽,自己解开,也算是弥补。两人的纠葛相互抵消,一干二净。柳章注视着解药,心下叹息,这段孽缘总算能有个了断。“这解药有什么副作用吗?”
“没有,”张道长摇摇头,“玉髓是至纯至净之物,能消除所有毒性。”
“那就好。”柳章这下放心了。
“同心蛊发作过没有?”张道长有些好奇。柳章神神秘秘,什么也没透露。
“发作过一次。”
“一般来说,只在两种情况下发作。”
“除了濒死之际,”柳章只知道有一种,“还有哪种情况?”
“配种,”张道长说话向来口无遮拦,“非常激烈的时候,体验和濒死差不多,会有反应。”他顿了顿,忽然纳闷,一脸狐疑地望向柳章,“到底谁中了同心蛊,不会是师弟你吧?”
柳章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解药已经炼出来,事情能够解决,不必节外生枝。
“师兄不是急着回玉清观吗,我送送你。”
柳章收起药瓶,做了个请的手势。张道长莫名其妙被下逐客令,也不好刨根问底,揣着疑惑走了。柳章去到傅溶房间,没有人在。陈叔道:“小侯爷一早进宫,不在府里。今日太子选妃,皇后命小侯爷入宫陪看。”
柳章回想起来,皇帝上次提过这事,要皇后也为傅溶相看一位新妇。
孩子们果然都长大了。柳章望着窗外秋叶,有些感怀。
日子过得真快。
……
柳章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落的院子。
丫鬟见到他,略微吃惊,道:“殿下……”
柳章临时起意,想来看看江落在做什么,道:“不必通传,你下去吧。”
丫鬟看了眼房间的方向,故意加重脚步,嗯哼几声,提醒屋里人注意。殿下来了!屋里悄无声息,门是关着的。柳章路过窗户边。
窗户开了半扇。
书台下,江落背靠右边把手,两条腿架在左边把手上。裤腿滑到膝盖弯,露出小腿线条,雪白的脚。涂着蔻丹的脚指头随意翘着。她慵懒而惬意地陷在椅子里,手里握着一本书,不是什么正经书。坐没坐相,衣裳松松垮垮。
柳章伸手推开剩下半扇窗。天光从江落脚指头移到她脸上,照了个通亮,仿佛妖精遇到佛光,无所遁形。江落被惊动,抬起眼。只见柳章立在窗外。
碧云天,黄叶地。他身后落叶萧萧。好似书中人出现在现实中,那双清隽眉眼泛动着粼粼秋光。江落一时恍惚,心停跳了下。她揉揉眼睛。定睛再看,真是柳章。她手里的话本掉在地上。师父来了!怎么没有人通传?
她怔愕地望着柳章,“师父?”
柳章扫视她的腿脚,道:“天这么冷,不穿鞋袜。”
江落赶紧把腿从椅子上放下来,胡乱套好袜子。她手忙脚乱,磕磕碰碰,险些打翻小案上的茶杯和瓜子,道:“师父怎么来了?”
柳章道:“来看你有没有用功,结果在偷懒。”
江落赶忙道:“我刚才还画画来着,画累了,歇一会儿。”
柳章不置可否,从外头关上窗户。
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江落还以为他要走。师父好不容易来一趟,看她偷懒,就气走了。江落有点慌,追出门去。柳章关好窗户,打算走正门进来,没想到她跑这么快。两人撞了个正着,都吃了一惊。
柳章道:“冒冒失失做什么?”
江落忐忑道:“我怕师父走了。”
柳章顺势抱起江落,把人放回椅子上。他蹲下去,握着她的小腿,给她穿好了鞋。“以后不许光着脚乱跑。”
江落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小声道:“好的师父。”
柳章放下她的腿,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江落忽然很想抚摸他的脸。她的手离他很近,咫尺之遥。抬起来的速度却异常缓慢,生怕被他察觉。没等她得逞,柳章却率先开口,问起另外一件事:“背上的伤好了吗?”
江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好了,没留疤,师父想看看吗?”
柳章道:“好了就行,不必看。”
第95章 画中仙“这么烫,发烧了吗?”……
柳章起身,要去对面坐下。江落看那把椅子离自己那么远,忙抢在他前头,先把椅子拖过来,好让柳章能挨着她坐。柳章看着两把面对面拼接在一起的椅子,不晓得怎么坐。江落瞥见他疑惑眼神,又把椅子分开些许,留出双腿的距离。这样两人坐着,膝盖碰膝盖。
柳章莫名其妙。
他把椅子拉开一大截,留出足够距离,坐下。
江落道:“我去给师父倒杯茶。”
柳章望着她忙乱的背影。这孩子如此毛躁,从前是怎么当大王的?江落有时候非常机灵,有时候又特别莽撞冒失。江落用自己常用的瓷杯,给柳章倒了一杯满满的茶,加了点牛乳。柳章闻出味道不对,颜色也不对,道:“这是什么茶?”
江落道:“我自创的,加了牛乳,师父尝一尝。”
茶就是茶,奶就是奶,混合在一起还能喝吗?柳章怀疑她故意戏弄自己,调了杯黑暗奶茶。江落满眼期待,说很好喝。柳章怀着以身试毒的心情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他囫囵咽下,放下茶杯。
“好喝吗?”江落问道。
“可以尝试,”柳章一言难尽,道:“下次别泡了。”
“明明很好喝啊。”江落自己也喝了一口。
她喝的位置,和柳章的位置一样。
柳章擦去自己嘴角的奶渍,当做没看见,他习惯她的没规矩 ,道:“把你的功课拿过来。”
江落依言照做。她端来一沓书本和字帖,柳章逐本检查,考教问题,她都能答上来。上次留给她的书,是认认真真读过钻研过的。这个态度大有长进,值得鼓励。柳章边看边指正她的误区。江落为他捏肩捶背,说师父辛苦了犒劳下师父。
柳章任由她捏,道:“这篇抄错了。”
江落压根顾不上功课,张口就说:“我再抄两遍。”
有错既改,谦恭听话。柳章能感觉出来,她这种转变并非来源于求知心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转了性子,变得无脑服从于他,无论他教的是对还是错。江落都会照他说的去做。这不好,没有自己的判断力。
但柳章转念一想,他曾被她一身反骨的时期弄得焦头烂额。无条件服从总比处处作对好得多。且不去管她,等她学通了,判断力自然有了。
柳章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
“这次功课完成得很好。”
“真的吗,”江落高兴起来,“那师父怎么奖励我?”
“你去账房领银子,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不要银子。”
“那你要什么?”
“我要师父,”江落打了个磕绊,找补道:“我要师父多来陪我。”
柳章很忙,不能隔三差五来看她。功课都是按月布置的。他踏足她的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十分难得。大多时候江落想看他,得主动跑去竹屋。柳章时常外出,待在竹屋的时候往往忙于公务,顾不上跟江落说话。所以他今天造访,让江落十分惊喜意外。
“师父以后能不能天天陪着我?”江落趴在他的肩膀上。
“我有空的话,”柳章没想到她需要这样的奖励,心头软了下来,“会多来看你。”
“一言为定。”江落拉起他的手指。
拉钩,约定,谁也不许变卦。
柳章望着两人交缠的尾指,孩子气,幼稚的举动。
他眼底浮现浅淡笑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道:“一言为定。”
窗外叶子在飘,白云远去。这一刻好安静,江落只想握着他的手指,到天荒地老的那天去。她心底里流淌出酸涩而甜蜜的河流。上层开心冒着泡,中层五内俱焚,下层是暗潮汹涌的野兽。野兽上下穿凿把她的心咬透了,又在数不清的空洞里开出花,一片芬芳馥郁的海。
江落抓着他的手舍不得撒开。
柳章便牵着她,信步走到书桌前,温声道:“你方才说你在画画,画的什么,让师父瞧瞧。”
江落寸步不离黏着他,道:“没什么,乱画的。”
她盯着他,视线一刻也不移开。
柳章翻看画作,她没有在谦虚。说乱画,果真是鬼画符,一幅能看的都没有。宣纸上落满狰狞扭曲的线条。下笔者心绪紊乱,似乎急于发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落笔紊乱。
“你模仿他人画作,不是画得很好吗?”
“我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
“先找一个参照物。”
江落不会画画,只会复刻。当她放弃复刻,想要画点自己的东西,立即退化成了一个生硬的初学者。脑子里一片空白,毫无概念。连画什么都不知道。柳章说过教她画画,今日正好得空。他为她调了各种颜色,让江落去寻找参照物。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立即焦虑起来,想握住点别的东西。
江落在屋里漫无目的地搜寻了半天。
“找到了吗?”柳章调好颜料,问她。
“没有。”江落苦恼道。
柳章拾起一个花瓶,帮她做决定,“画这个怎么样?”
江落道:“我不想画它。”
柳章道:“那你想画什么?”
江落脱口而出:“想画师父,”她小心翼翼看着他,试探问,“可以吗?”
画人物可比画景物难多了。她还没入门,便要挑战高难度。
柳章也没指望她能画出什么惊世大作。既然她想,也不妨试试看。柳章挑了一本书,在窗前坐下,给她做参考,“你画吧。”
江落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她立即提起画笔。
画一副人物需要不少时间,也需要足够细致的观察。江落正大光明,观察柳章身上每一根线条。自上到下,一览无遗。她画画不打轮廓,都靠眼睛复刻,看得多仔细,画得就有多细致。从柳章纤长浓密的睫毛,瘦高的鼻梁,到嘴唇,下巴。一张标志的脸逐渐成型。
柳章垂眸翻书,打发时间。
他看书专注,并不怎么动,就和一幅静物画似的。江落讶异上天怎么捏出这样的造物,她没见过的话根本想象不出来,有这样一个人,完美熨帖她喜好,分毫不差地长出来。她画他伶仃漂亮的手腕,端方的仪态,细腰,修长的腿。无需任何外物修饰,那简单的居家青袍也被他穿出了惊为天人的美感。光影恰到好处,他的发丝和指尖都在发光。
江落观察他,临摹他,笔尖代替她的手,游走在柳章身体的每一处,抚摸这个人。她渐渐入了魔障,幻境和现实合二为一。
江落开始走神,顿在那,不动了。
柳章注意到她停下,以为是遇到什么难题。他走过来,想帮她看看,却发现她已经画完了。宣纸上的人物栩栩如生。柳章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像。
原来在她眼里,自己是这样的。
画上人有些过分严肃。
江落回过神,发现椅子上的人不见了。她回过头,柳章近在咫尺,就在她旁边。她的心陡然狂跳起来,呼吸急促。师父什么时候过来的?
柳章专注看画,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问道:“我平常看起来有这么凶吗?”
江落嗓子干哑,仓促道:“还、还好。”
柳章怎么看怎么别扭,道:“画点别的吧,我不好看。”
江落立即道:“师父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柳章道:“油嘴滑舌。”
江落道:“真的。”
柳章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忽然想问,你对傅溶也是这么说的吗。想了想,此话不妥,便没有说出口。江落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忙道:“师父真的很好看,我画的,不及师父十分之一的风采。如果师父出现在南荒的集市上,我会用我三百年储藏的宝石和粮食,把师父买下来。”
柳章道:“……”这是什么夸人话术?他头一次听。
“你有很多宝石和粮食吗?”他对她的话有点好奇。
“有的,”江落孔雀开屏,兴奋道:“我什么都有,师父想不想跟我去南荒看看。”
“不必了。”柳章暂时没那个安排。
“我会好好招待师父的。”
“以后再说吧。”
柳章略过了这个话题。如果没什么大事,他一般不会南下。
江落却十分期待,陷入畅想当中。她想把柳章带回南荒,在遍野鲜花的山谷,为他盖一座皇宫。这是她的计划。
柳章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画作上,一个人从旁人的角度看自己,那是十分奇怪的事情。他忖度半晌,提出一个稳妥的建议,道:“把后面的窗户和树也添上,这样便不失单调。”
江落画画的时候,只看得见柳章,看不见其他的。
原来后面还有窗户和树。
她后知后觉,提着笔,有点茫然。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柳章见她迟疑,握住她的手,先添第一笔,是窗台的横线。以此定调,分出上下和内外。江落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柳章便带着她画。
“要留出足够的空白,近处大,远处小。叶子的疏密分布得当,可裁夺着删减。那一根横过来的就不要了……”
他半拥着她,讲解作画的奥义。江落闻到了他头发里的味道,目眩神迷,她望着他的嘴唇。
这么近,呼吸声都能听到。好想更近一些。
跟我去南荒吧,她心里的呐喊震耳欲聋。
她一刻都不想再等了。她要让他住在树洞里,她会弄来他想吃的东西,满足他一切需要。树洞是她一个人的领域,只有她能自由进出。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柳章必须日日夜夜都待在她眼底下。
柳章承诺会多来看她,那怎么够呢。她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的想法既疯狂又自私。
柳章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不能见她以外的人。什么都不可以!
江落猛然攥住柳章的手,掌心汗液濡湿他手背。
柳章的笔画歪了,在纸上留下一团糟糕的墨痕,像是砸上去的。这幅画差点被毁了。江落面红耳赤,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她眼神慌得无处可逃。柳章并未看见,感觉她非常紧张,道:“没关系,可以补救,添个花架或者花盆。”
江落低声道:“师父……”
柳
章听出她声音不对劲,道:“怎么了?”
江落深吸一口气,有点绝望,道:“你出去吧。”
柳章一愣,握住她额头,道:“这么烫,发烧了吗?”
他温热的掌心贴上她肌肤,人还站在她身后。江落忍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了,也知道那异常是因为柳章。可理智尚存,她隐约知道,那是不对的。人不对,时机也不对。太混乱了,她手足无措。
柳章想把她扶到后头坐下,可身体贴近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是尾巴。江落尾巴出来了,抵着他的大腿。
柳章瞬间反应过来。
经过短暂错愕和震惊,他迅速抽身后退,拉开了两人距离。
江落双手撑在书桌上,低着头,难堪而渴望。柳章走了,身后的空气都变凉了。
她从未如此心虚过。
她惴惴不安,甚至不敢回头看他的反应。
柳章却不是第一次碰见。上回喝了酒,她尾巴出来过。这次又没喝酒,怎么画着画着突然冒出来,他满心困惑,又格外费解。或许妖精到了某段时期,就是会不分场合发/情。柳章无力扶额,猝不及防,尴尬道:“我先出去了,你自己待会儿。”
江落天人交战,含混道:“嗯。”
她听到脚步声远去,门关上的动静。柳章匆匆离开。
她望着眼前被弄脏的画中仙,心底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是柳章,不是傅溶。她最开始,明明是喜欢傅溶的。可到现在,她竟然想不起傅溶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空气里的火花跳动,每一处,都提醒她,柳章存在这里。
柳章无处不在。江落闭上眼睛,一只手按着画纸,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尾巴。
她发出难耐的喘/息。
第96章 选妃“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你吗?”……
太子选妃,御花园热闹。太后皇后俱在,欣赏入宫的妙龄少女们表演才艺,琴棋书画歌舞,出落得花朵一样的女孩们,铆足了劲,大展奇才,看得人目不暇接。
傅溶和太子坐在屏风后。他们面前摆着一排木签子,上面写着某某大人之女某某。皇后安排的,他们看上了谁,就把木签子抽出来。
直到表演进入尾声,两人面前的木签依然保持纹丝未动的状态。
傅溶觉得自己是来走过场的,那些表演他也没仔细看,太子看得十分认真,但一根签子也不拿。傅溶置身事外,闲极无聊,反过来头打趣太子:“太子殿下可是今天的主角,一个入眼的都没有吗?”
太子同傅溶在一块是最自在的,不用装老成,也不用摆太子的架子。纯粹两个志趣相投的同龄青年,没什么不能说的。在这场宴会中,他们都身不由己被逼无奈,熬完上半场,看向彼此的眼神都有些恍惚。太子道:“表弟不也是。”
傅溶道:“我的签子在我心里。”
太子颇为意外看向了傅溶,道:“原来表弟心有所属。”
傅溶低头喝口茶,耳朵通红。太子难得见他这么爽利人如此含蓄,对他心中那位姑娘十分好奇,不由问道:“既如此,当日父皇问起,你为何不说。”
傅溶拿他当挡箭牌:“太子不也没说吗。”
太子心照不宣,明白了。
他们这样的出身,挑选妻子,看似有大把选择,其实没得选。傅溶拖一拖,等到建功立业掌握实权,或许为自己心仪之人争取到正妻之位。太子却不能,皇后心中早有适宜人选,无论太子选谁,都灭不过那位内定之人的次序。
太子不由得羡慕起傅溶来,追问道:“你打算何时同太后说?”
傅溶早有打算,道:“进入龙骑军之前。”
先定下,去军中历练一二年,回来正大光明完婚,再适合不过。
太子闻言,想了想,发自内心感慨道:“真好。”
傅溶听出他语气中的失意。堂堂太子,竟然羡慕他,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太子无论看上谁,都是那人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可太子这模样竟有自卑的意思,像是求而不得。倒让傅溶十分诧异,“什么真好?”
“我羡慕你,”太子叹道:“敢去争,也能争得到。”
“你也可以去争。”
“争不来。”太子摇了摇头,垂下眼,神情低迷。
傅溶闻言一顿,思来想去,想象不出来什么人能让太子如此为难。他带着异样眼神,犹疑问道:“太子殿下,你不会看上了有夫之妇吧?”
太子猝不及防,差点喷了茶水,“当然没有!”
傅溶语不惊人死不休,放茶杯往案上一敲,道:“那有什么不敢争的。就算是有夫之妇,你想抢,也不是抢不到。”
太子示意他小点声说话,怕人听到,道:“你胡说什么呢。”
傅溶屏退左右宫侍,挪了椅子,跟太子勾肩搭背。他实在好奇,道:“说说呗,是谁啊?”
太子一言难尽,扶额道:“唉,你就别问了。”
“是她不喜欢你,还是她不想入宫?”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母后定了太子妃,”太子纠结万分,从没跟人讨论过这件事,道:“就算我娶她,她也只能做侧妃。她应该不愿意做侧妃。”
“做太子侧妃都不愿意,这么横?”
“不知道。”
“你让她忍忍呗。大不了你以后登基,把太子妃贬了,扶她做皇后。”
“……”太子愣了愣,还可以这样。他从未这么设想过,一瞬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豁然开朗。太子心地善良,从未干过坑蒙拐骗画大饼的事,他诚惶诚恐,“这、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后继承大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太子转念一想,再次陷入纠结,“她未必愿意做皇后。”
什么!皇后都不愿意做,这姑娘还想上天不成?傅溶十分怀疑,太子到底看上个什么人,如此猖狂。荣华富贵地位权势都不放在眼里。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天下女子表率,与皇帝同尊。太子喜欢她,那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竟然不愿意。
傅溶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什么情况?这是为什么?”
太子叹了一口气,难过道:“她可能不喜欢我。”
傅溶道:“你问过她了?”
太子道:“还没有。”
“……”傅溶真是服了他了,道:“那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她有喜欢的人,我知道。”
放着太子不喜欢,去喜欢别人?抛开地位权势不谈,太子也是玉树临风,斯文和蔼,竟然得不到一颗芳心。可见天下事难以顺遂人意,强求不来。傅溶对此无话可说。
两人的交谈进入了死胡同。
太子瞅着他,试探问道:“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你吗?”
傅溶道:“嗯。”他得到江落的确切答复了,心是安定的。
太子再次感慨:“真好啊。”
对比之下,他满盘皆输,神色越发伤感。
傅溶也挺同情他的遭遇,给他出主意:“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去试试,有些事,不说出口,是不作数的。”
太子不是
没有想过这么做,道:“我怕我跨出那一步,她会恨我。”
傅溶决定刺激他一把,把问题摆到明面上:“她恨你,和她嫁给别人,你更不能接受哪个?”
太子认真道:“只要她开心顺遂,嫁给别人,我也祝福她。”
傅溶道:“……”
难怪皇帝天天嫌弃太子窝囊。这他妈不是一般的窝囊。祝福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他怎么忍得了。傅溶难以理解,还想再劝劝,这时候有人来了。秦愫从太后身边走过来。傅溶收回话头,太子赶忙正襟危坐。
秦愫给太子行了礼,命人放下两碟雪花酥,道:“太后说这点心不错,让我送来,请太子和傅小侯爷尝尝。”
太子额首道:“有劳秦姐姐。”
傅溶捡了块雪花酥,放在嘴里胡乱嚼着,道:“你不该叫她姑姑吗?”
太子闹了个大红脸,局促道:“我,我跟着昭阳胡乱叫的。”
论辈分,秦愫是皇帝陛下的表妹,太子应该称呼她为表姑姑。昭阳公主自幼去寿康宫找秦愫玩,一口一个秦姐姐,喊顺口了,改不过来。秦愫笑道:“太子殿下和昭阳从前唤长公主姑姑,我何德何能,与长公主共用一个称谓。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岁,想叫什么都可以。”
傅溶觉得也有道理,他就随口一说,附和道:“确实,叫姐姐显年轻。”
秦愫忍俊不禁:“难道我很老吗?”
太子忙道:“秦姐姐天姿国色,无人堪出其右。”
秦愫笑道:“太子殿下惯会哄人开心。”
太子眼神闪烁不定。他以袖遮面,低头吃了一块雪花酥。
从傅溶的方向,刚好能看见太子脸颊泛红。傅溶有些疑惑,不晓得他对着秦愫害羞什么。在傅溶眼里,秦愫和柳章一样,都是上一辈的人。但秦愫其实是很年轻的。
傅溶的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穿梭,从疑惑到恍然大悟,从震惊到瞠目结舌。他仿佛被雷劈中了,微微张口,嘴里的雪花酥还没咽下去。
傅溶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们两个,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秦愫察觉他的异常。太子瞥见傅溶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赶忙冲过去拦住他,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傅溶道:“你你你……”
太子给傅溶灌茶水,哆哆嗦嗦道:“傅溶他、他他噎住了。”
傅溶难以置信地望着太子。
太子神色惊惶,被当场抓包,不知所措。
秦愫道:“好端端的,怎么噎着了呢?”
傅溶艰难咽下那口食物。太子拍打他后背,他打了个嗝,收拾起天雷地动的情绪。天哪!太子喜欢秦愫!太子怎么会喜欢秦愫呢?!这个念头晴天霹雳,傅溶惊愕得无以复加,被雷得外焦里嫩。他要疯了。太子用眼神祈求他保密。傅溶震恐之余,也怕露出端倪。
秦愫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这要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傅溶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其实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他行尸走肉般,冲秦愫摆摆手,道:“没事,我没事,我很好。”
秦愫关切道:“要不要再喝点水?”
傅溶难以消化这个事实,道:“不不不用了……”
太子怕他露馅,也十分紧张,问秦愫:“太后派你过来,还有什么话吗?”
秦愫愣了愣,解释道:“不过是让我顺道瞧瞧,太后的凤凰明珠,有没有相中谁家姑娘。”她的目光从空荡荡的签子前掠过,哑然失笑,“看来二位眼光高,谁都没看上。”
太子接不上这话,心底里发虚。
秦愫怕他们俩害羞,也没多说什么,道:“慢慢来,还有下半场呢,或许会有合眼缘的。”
太子没有看她的眼睛,无地自容,道:“秦姐姐回去入座吧。”
秦愫福身行礼,先行告退。等她的背影走远。傅溶立即望向了太子。太子一句话也不说。
“你,”傅溶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想,瞪大眼睛,“你,你怎么会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太子道。
“你疯了吗?”傅溶实在太震惊,顾不上尊卑了。
“你替我保密,”太子也有点绝望,“你千万别说出去。”
太子看上秦愫,这件事的炸裂之处,并不在于辈分。而在于秦愫曾被柳章拒婚过,柳章可是太子的亲皇叔。秦愫差点变成他婶婶。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秦愫跟柳章毫无关联,皇后也绝不可能答应让秦愫做太子妃。因为秦愫之母杨玥,差点入宫嫁给皇帝,是当时皇后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所以陈皇后特别讨厌杨玥,顺带着讨厌秦愫。
杨玥为救驾死在崇明殿外,皇帝至今念念不忘。皇帝对秦愫的怜惜,让皇后看在眼里,经年累月,全部叠加为憎恨,恨之入骨。活人怎么争得过死人呢?死人还留了个楚楚可怜的孤女,像是阴魂不散。秦愫在宫中风评不好,多半是皇后的缘故。
这两代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十分复杂,一言难尽。
傅溶无法理解太子居然会喜欢秦愫。难怪他这么纠结,不敢声张,这要是传到皇后耳中,皇后可能会活活气死。别说做太子妃,就算做个侧妃,皇后恐怕都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太子怎么敢忤逆自己的母亲,去追寻真爱呢?
这比太子看上有夫之妇还可怕。
第97章 琴师这几天不要去招惹江落。
“舅舅,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一回到楚王府,傅溶立马找上柳章,急不可耐想要说出自己得知的惊天大秘密。柳章见他一脸急躁,行色匆匆,以为出了什么事,道:“怎么了?”
傅溶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痛苦道:“可是太子让我别跟任何人说。”
柳章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溶特别难受,憋得厉害,道:“我很想说,但是我不能说。”
柳章道:“……”
傅溶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他灵机一动,想出个绝妙的好主意,道:“要不舅舅你问我,我点头和摇头,你来猜。这样就不算违背承诺了。”
柳章听他这口风,并不像是有什么正经事,道:“你不说就出去。”
傅溶道:“好的舅舅。”
柳章道:“回来。”
傅溶惊喜万分道:“我就知道舅舅你一定很想知道。”
柳章道:“……”我想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傅溶进宫一趟,回来后变得神经兮兮。柳章取出药瓶递给他,道:“这是同心蛊的解药,你拿回去服下。”
“同心蛊不是没有解药吗?”傅溶都快忘了这茬。听到同心蛊这个词,竟有些陌生。
“张道长炼出来了。”
“哦,”傅溶接过药瓶,迟钝道:“是吗。”
“吃了药,好好睡一觉。这几天不要去招惹江落。”
“为什么?”
“她在犯神经病。”
“啊?”
“让你别去就别去。”
“哦,那好吧。”傅溶糊里糊涂揣着药瓶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原路折返。他有点祈求地望着柳章,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问道:“舅舅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柳章难得感到无语。
“你知道有谁喜欢秦愫吗?”
“太子?”
“你知道这事!”傅溶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柳章望着他:“你刚说太子让你保守秘密,这很难猜吗?”
“啊,”傅溶恍然大悟捂住嘴,“我我我说漏嘴了。”
“你大晚上跑来就想说这个。”
“是啊,我憋了一路,不知道该告诉谁。舅舅你怎么一点也不震惊?”
“你能不能关心点正经事。”柳章想拿戒尺给他敲几下,看看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太子喜欢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傅溶觑着柳章的脸色,完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唉,若舅舅对秦愫动过哪怕一点心思,也不至于如此平静冷漠。
傅溶心里叹了一口气,那可是秦愫啊。任何人听到这个劲爆消息都
不可能毫无反应。偏偏是柳章。傅溶激动心情被泼了盆冷水,回头一想,好像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觉得特没劲,泄了气,道:“行吧,舅舅当我没说。”
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没个定性。
什么情情爱爱是是非非,不过各人门前雪,糊涂账,值得拿来作谈资。柳章一向不管这种闲杂事,话题谈及至此,他意识到傅溶也到了在意儿女情长的年纪。傅争鸣提过许多回,柳章想到了他亲江落额头那一幕,便问道:“今日东宫选妃,太后为你相中了谁?”
傅溶不大乐意提自己的事,上回柳章敲打他,他醒悟一瞬,继而倒头败在江落的告白下。这会面对柳章的问题十分心虚,生怕被看出端倪。他是个无可救药之人,找借口岔开过去,含糊道:“没有谁,我说我都不喜欢。”
柳章不置可否,道:“太后怎么说?”
傅溶道:“她老人家说,日后我相中了谁,告诉她便是。”
太后对这个外孙,是当心肝肉一样疼的。只要他喜欢的那位姑娘不是太离谱,想必太后都会为他做主。傅溶的婚事,有太后和傅争鸣撑腰,柳章不便插手太多。只要他不是非跟江落纠缠,娶谁都能前程似锦、未来光明。
柳章想了想,心中稍微安定,道:“这样也好。”
各人命数都能回到正途上去。
……
“晚膳殿下想吃些什么?”
太子坐在轿撵中,失魂落魄回到东宫,
内侍毕恭毕敬问道:“午膳您没吃两口,坐了一下午,定然有些疲惫。宫里已经备好沐浴汤水,您先用膳,再沐浴更衣。”
太子没吭声,兴致缺缺。内侍只好把脑袋缩回去,“那您先歇着,待会再传膳。”
太子独自步入殿门,身着繁复衣袍,腰佩玉带。整个人被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服侍拖着、坠着,要陷到地板里去。他十分疲惫,脚步越来越沉重。
今日选妃无疾而终,他与傅溶都没有抽出一根木签子。哪怕皇后叮嘱过“萧丞相之女温淑大方,正是我儿良配”,他看着那漂亮花签,仿佛看到自己生来便被摆布的命运。怎么也抬不起手,抽不出来,明明不可逆转,拖延无用。可内心还想小小挣扎反抗一下。
真羡慕傅溶,心志坚定,敢为爱谋划。
他连谋划的资格也没有。
太子与秦愫之间,何止隔着天堑。傅溶问他为什么喜欢秦愫,他说不知道,不是搪塞,是真的不知道。以前年纪小,没觉出什么特别的滋味,现在满是苦涩。
太子十二三岁时,教导他的老琴师归隐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先生。
皇帝听闻此事,让秦愫去教他。
秦愫琴艺卓绝,老琴师也夸过她天资非凡,除夕宴献艺,名动天下。皇帝赐她名琴绿漪台。秦愫自谦雕虫小技,不敢教太子。皇帝命她教,她只得应下。
那时候太子课业繁重,一天十二个时辰,要学七八个时辰。他的时间被经史子集治国策论填得满满当当,比陀螺还忙。秦愫的课只能见缝插针排进去。
她十分敬业,一早前来候场。太子还在上课,她便坐在后堂静静等待,听到太傅的讲解进入尾声,才整理衣裙抱起绿漪台,走进来。她讲琴道基本要义,从简单的入门,先弹一曲,让太子看着琴谱模仿。纠正他的指法,引导他感悟琴声韵律。
太子弹错,她也不凶,耐心说:“姐姐再示范一遍,殿下瞧瞧。”
她温柔的引导抚慰了太子焦虑的情绪。
太子生长在一个极其严苛的环境下,严父严母,太傅更是一板一眼。很少有人跟他亲近玩笑。秦愫既不因他的身份敬畏疏远,也不过分讨好谄媚。她不卑不亢,专注教琴,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好似一个知心姐姐,让人如沐春风。
她的课程是太子难得放松的消遣。
太子盼着她来,日思夜想。太傅时常拖堂,挤压了为数不多的琴课时间,让太子十分焦躁。秦愫便早早赶来,免得他着急。有时她听到太傅严厉训斥太子,也觉得太子小小年纪,有些可怜。太子的策论写得不好,她看过一遍,提出自己的见解。
太子改正后,再交上去,得了太傅称赞。太子钦佩秦愫博学多才,学富五车,开玩笑叫她女先生。她是太子唯一敢开玩笑的人。
秦愫哪里担得起先生之名,啼笑皆非,道:“太子殿下久居东宫,哪里知道粮米市价,估错了行军调粮的价格,情有可原。太傅为此训斥您,是过分苛责了。”
太子好奇道:“姐姐也住在宫里,怎么会知道价格呢?”
秦愫解释道:“我虽是一节女流,不懂军国政事,但我父兄镇守边关,幼时常听到他们为粮草之事犯难。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如今我三弟管家,他是个病秧子,四弟又是个糊涂人。我虽在宫中,少不得为家中看账管事,多操一份心。”
太子这才知道,原来秦愫既要侍奉太后,还管着秦家的账。她也很忙,这样忙碌的情况下,竟然每天花几个时辰在东宫候着,教他学琴。太子心念一动,有了些异样情绪。
自那时起,点点滴滴,经年累月,一发不可收拾。
太子既怕秦愫过度劳累,又怕秦愫不来。他就那点甜头指望,没有琴课,自己每日勤学的期盼都没了。他只好拖着学不会,故意弹错。秦愫不嫌他笨,课多上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皇后起了疑心,“我儿聪慧,怎么学个琴没完没了。”
太子忙为秦愫辩解,把责任归到自己身上,说自己驽钝。
最后皇后还是新找了个琴师,取代秦愫。秦愫照例那日来,发现自己的座椅被人占了,才知皇后对她不满。她毫无怨言,站着教完最后一节课,把自己亲手写的新琴谱当礼物赠给太子,然后走了,再也没来。
太子对着琴谱怅然若失,后来去到寿康宫,每次见到秦愫,都十分内疚。
秦愫反过来开解他:“我才智有限,只能教到这,太子想要更上一层楼,得跟新老师好好学。将来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后我有不懂的,还要去请教太子。”
太子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和顺之人,明明她受了排挤委屈,却安慰别人。秦愫似乎永远没有脾气,为他人着想。皇后为难她,宫中女子嫉恨她,说她虚伪伪善,收买人心。可太子看她十年如一日都是这副性子,怎么可能会是装的呢?
太子日益长大,听到秦愫与柳章的婚事传闻。他当时想,九皇叔人品贵重,与秦愫一样,二人是天作之合。可他却隐隐感到失落惆怅,不明由来。没多久,柳章抗旨拒婚,人人都在看秦愫的笑话。太子心疼秦愫遭受风波非议,却暗自庆幸婚事泡汤。
他怀着矛盾心理糊里糊涂过了好多年。
剪不断,理还乱。他对秦愫是什么感情,他也说不清。
太子站窗前枯站了许久,一回头,发觉皇后坐在殿内。他愣了神,喊道:“母后?”皇后什么时候来的,他发呆半日,竟毫无察觉。
隔着帘子,皇后端坐在大椅上。
太子忙跪地行礼,心下惴惴然,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道:“起来吧。”
太子惶然望着庄重的母亲,“母后怎么来了?”
皇后示意太子上前,太子迟疑着,来到母亲面前。他没有选萧丞相之女的签子,母亲或许是生气了。太子有点慌。皇后摸着他的鬓发,无奈道:“看你今日茶饭不思,签子一根不拿,像是有心事。母后来瞧瞧你。”
太子面对母亲本能上紧绷,道:“儿臣没什么心事,只是昨日没睡好,母后多虑了。”
皇后道:“你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你吗。”
太子不安地抬起目光,怯怯的。
皇后拿起一本没烧完的折子,放在案前,不轻不重的敲击声让太子心惊胆战。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后慢条斯理翻开折子,上头写着个“秦”,半个“愫”。太子脸色倏地白了下来,后背冒冷汗。这折子怎么会在母后手里。
“你父皇要你写心仪之人的名字。你写了秦愫,却又让人烧了。”皇后望着他的眼神沉甸甸的,千钧之重,道:“钟儿,告诉母后,你为什么不敢呈上去?”
太子匆忙跪倒,羞愧难当,道:“母后,儿臣知错了。”
皇后道:“回答母后。”
太子道:“儿臣怕母后不高兴。”
皇后道:“既知我不喜,落笔时,为何又敢写呢?”
太子低下头去,接不上话。再温顺的人也会有叛逆的时刻。太子夜夜失眠,辗转失眠,冲动之下写出秦愫的名字。到天亮,勇气全消。他被后怕所惊醒,赶忙让心腹太监去烧了。
谁知道没烧完的折子会落到皇后手里。
太子悔不当初。他战战兢兢,不是怕母后怪罪自己,而是怕连累了秦愫。太后年事已高,不可能庇佑秦愫一辈子。秦愫在宫里的日子已经过得很艰难了。太子自责道:“母后,都是儿臣的错,求您不要为难秦愫。”
皇后看着备受煎熬的儿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偏要看上她呢?”
“儿臣,”太子难以回答,“儿臣也不知道。”
“都是母后疏于防范,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勾引了你。”
“不,她没有,”太子闻言大惊,忙道:“母后,你错怪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比你大了六七岁,你觉得她会什么都不知道吗?”皇后怫然变色,她对秦愫成见颇深,根深蒂固。见太子执迷不悟,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动怒,“只有你这个傻孩子,中了她的圈套,还当她清白无辜!”
“不是的,母后。”太子着急忙慌为秦愫开脱,道:“她克己守礼,几乎从不主动跟儿臣说话。她对待我,就像对待昭阳一样,绝未逾矩。”
“女子心计,你懂什么。”并不是明目张胆的勾引才叫勾引。真正的捕猎者,是攻心。皇后这些年在宫中看过千般手段伎俩,斗得死去活来。最难对付的,不是那群张牙舞爪、趾高气扬的蠢货,而是看似无所求的。
这才是真正的毒蝎子。
她清白无辜,什么都不要,旁人跪着奉送到她手里,她才迫不得已勉为其难收下。倘若真不在意,直接遁入空门远走高飞就是了,还搅和在皇城这个漩涡中心干什么。秦愫处心积虑,必定所图甚大,所谋深远,她的心性稳得可怕。
“母后为何对她抱有如此大的成见,”太子难以理解,听皇后把秦愫想得那么坏,忍不住道,“上一辈的事,也不是她的错。”他从未顶撞过母后,此时竟生出莫大的勇气。
“你以为母后恨杨玥,所以针对她,是吗?”皇后压下怒火,今日开诚布公,把话说透了,“母后告诉你,杨玥死了,什么都不是。过去那点恩怨早已烟消云散。母后执掌六宫,什么妖魔鬼怪不能容下,唯独秦愫。别说她做太子妃,就算她做你的妾,母后也决不能容忍。”
“为什么?”太子困惑不已,难以置信。
“因为秦愫心机深不可测,”皇后郑重其事,“你要是娶了她,你的后宫就全完了,没有人能斗得过她,你也斗不过她。”
“这,”太子从未想到这一层,错愕道:“怎么会呢?”
“你可知道,数年前,你父皇有意封她做贵妃。”
“什么?”太子万分惊愕。他没听说这件事。
“秦愫不肯,”皇后提及往事,心烦意乱。如果不是为了警醒太子,她这辈子也不想提起当年那件烂事,道:“你父皇没有明发诏书,怕太后不同意,让我私下去问秦愫的意思。我纵然恶心,也去问了。你知道秦愫怎么跟我说的吗?”
“她,她说了什么?”
皇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沉默了许久。
那时候秦愫不到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弱柳扶风,娇花照水,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杨玥的影子,只是个美貌逼人的官家小姐,有才情有傲骨。
而她母亲杨玥是坚毅刚强的,毫无依附柔弱之态,母女俩气质大相径庭。皇后怀疑皇帝看上秦愫,根本不是顾恋杨玥的影子,而是纯粹贪图美色。皇后觉得恶心,看秦愫有些膈应,但远远谈不上深仇大恨。
倘若秦愫真的被皇帝收入后宫,皇后也能捏着鼻子忍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给她正常待遇。皇后膝下一儿一女,后位稳固,秦愫就算生了儿子,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堂堂国母,宽怀大量,难道容不下一个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吗?
说她为秦愫争风吃醋,未免可笑。
皇后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把秦愫传来,请吃茶。
秦愫领悟了皇后的意图,笑弯起眉眼,说了句让皇后毕生难忘的话,“娘娘放心,秦愫不想做后妃,也绝无入主中宫之意。”她拒绝了,那语气轻描淡写。别说做贵妃,她甚至连皇后之位也看不上。当时秦愫意气风发,有着几分少年轻狂的意思。会说那样刺心招恨的话。
后来她再也不说了,学圆滑了。
那根刺却始终留在皇后心里,拔不出去。皇后想不通她的野心勃勃意在何处,多年耿耿于怀,化为仇视,冷眼旁观。原来这个小贱人不想做皇后,是卯着劲儿勾引我儿子。皇后恍然大悟,继而恨之入骨。
“除非本宫死了!”皇后怎么能忍,咬牙切齿道:“否则她休想做太子妃。”
第98章 心焦做梦都想……
十月初八,御林军查明舞姬惨死案,系东宫一侍女所为。侍女爱慕楚王,偷习巫术,嫉恨舞姬侍奉楚王起意杀人。口供罪证人证清晰,详实可查。侍女供认不讳,无同谋。次月移交刑部下狱,午门斩首示众。禁军统领夏庭芳负失职罪,自请罚俸三年。东宫内侍全部撤换,宫中严禁巫术,违者论忤逆罪处置。
十月二十一,玉清观改名伏妖司,张清虚任司丞,官同五品。
十月二十八,百官联名上书弹劾杨玉文卖官鬻爵、草菅人命,历数十大罪状。皇帝命大理寺协同刑部彻查旧案。民情怨愤,《驱魔》一文持续连载。
十一月初七,驱魔司被问责,杨玉文停职。
十一月二十三,漠北边关告急,秦太尉率部抗击北戎,大获全胜,奏请正月凯旋。皇帝龙颜大悦,准奏。
十二月十四,皇帝下旨,聘秦愫为太子妃,命礼部择吉日完婚。皇后病倒。
长安的风闻一件接一件冒出来,你方唱罢我登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权势滔天的,一朝失圣心,万人落井下石。有机缘的,扶摇直上青云,天命所归。曾为太后建了礼佛堂的老和尚当年见到秦愫,称此女贵不可言。秦愫被楚王拒婚,世人皆笑老和尚有眼无珠。
谁知风水轮流转,秦愫做了太子妃。
皇后病倒卧床,不理六宫之事。皇帝命贵妃协办除夕夜宴。贵妃送了一份厚礼到寿康宫,交给秦愫。后宫风起云涌,斗争从未止息。
秦愫听多了风凉话和吉利话,心绪没有任何波动。她端着药碗,望着太后日益苍老的面庞,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柔声道:“姑姑,该喝药了。”
太后神思恍惚,记忆有些错乱,道:“明仪来了。”
秦愫坐在她的床头,道:“姑姑,我是秦愫,不是长公主殿下。”
太后盯着秦愫看了好一会儿,“原来是愫儿。”
秦愫亲自试药,喂太后喝了一口。
“我是愫儿。”
“你今日怎么进宫了?”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嫁入楚王府,老九待你好不好?”
这两个月,太后的精神头不好,常常认错人记错事。
太医开了许多药方子,却于事无补。
秦愫继续喂她喝药,耐心解释道:“姑姑记错了,我没有嫁给楚王。”
太后道:“不是你跟哀家说,你想嫁给楚王。哀家亲自为你做的主。”
秦愫道:“我如今要嫁给太子了。”
太后道:“钟儿?”老人家愣神片刻,想起点什么。前两日听到敲敲打打的动静,似乎是有什么喜事。太后后知后觉,也觉得十分开怀,道:“钟儿也好。钟儿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会疼人。你跟着他,肯定比跟着老九强。”
秦愫轻轻嗯了一声,服侍太后喝完药,为她擦拭嘴角药汤。
太后满眼都是慈爱,道:“姑姑相信,愫儿聪慧通透,跟谁都能把日子过好。”
秦愫放下空碗,把脑袋贴在太后的膝盖上,享受这片刻安宁。
她们两个,一个年少丧母,一个老年丧女。相互依偎取暖,养出一份亲母女似的情谊。无论秦愫提出任何要求,太后都想办法满足她。哪怕当初太后并不赞成她嫁给柳章,说柳章“情冷”,不是
个如意郎君,秦愫执意如此,太后便顺着她了。
“愫儿以后做了太子妃,就是大人了。”
太后为她梳理头发,殷切教导,道:“你与老九终究是有缘无分,过去该放下的,便放下吧。常言道,慧极必伤,哀家一直怕你太聪明,会害了自己。你得学笨点,明哲保身。皇后口直心快,性子耿直,但不是坏人。她为难你,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钟儿是个明理的,不会偏心亏待你。”
“我知道。”秦愫闭上了眼睛,有些倦怠。
“你要好好辅佐钟儿,让他将来做个圣贤明君,为他生儿育女。”
“我知道。”秦愫声音几不可闻。
“日后哀家去了,不能再庇佑你,以后的路都得你自己走。”
“太后福寿双全,长命百岁。”秦愫的眼泪淌过面庞,一滴接一滴,打湿太后膝盖,“秦愫会一直聆听您的教诲。”
“傻孩子,哀家老了。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
“姑姑安歇吧,”秦愫坐起身,拭去眼角泪水,强忍道:“我去外头守着。”
太后握住她的手,目光浑浊动容,似乎还有好多未尽之言,“愫儿,姑姑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秦愫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姑姑请说。”
太后道:“傅溶那孩子心思别扭。哀家原想把昭阳嫁给他,几番询问,他竟没有那个意思。像是属意他人,藏着掖着,前两日终于松了口,说是老九家的那个女徒弟。哀家细想了想,外来的野丫头终归不好,不是良配。等过两年,他兴致淡了,就撇开了。”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沧桑道:“可哀家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你帮哀家做主,让傅溶与昭阳完婚。”
秦愫握住她枯瘦的手,郑重道:“好,我答应姑姑。”
太后交代完,再无别的牵挂。她心满意足,满脸欣慰。秦愫为她掖好了被角,服侍她躺下。老人家安详地闭上眼睛,陷入沉睡。秦愫放下幔帐,为她吹熄蜡烛。寿康宫灯火摇曳,一片昏暗。秦愫的影子在地上颤颤巍巍。
她红着眼圈儿,视线一片模糊,轻声道:“对不起,姑姑……”
……
到了七七四十九日,江落准时赶到枫林。
她挖开土层,并没有发现雪千山的身影。她记着位置和深度,不会有错。这四十九天里,枫林的叶子掉光了,光秃秃一片,地上枯叶色彩纷呈,黄的叠着红的。
江落手持铁锹,挖了个大坑。她小心翼翼,生怕把雪千山给挖坏了。结果挖了大半天,她只挖出一件白色的衣裳。上面有雪千山的气息,是分别那天他穿的衣裳。江落抖落泥土,将衣裳摊开,上头有一行字。
——“故人早晚重相逢,赠我江南一枝春”。
什么意思?江落蹲在土坑旁边,对着衣裳发呆,她有点疑惑。为什么衣裳在,人却不见了。
雪千山说结茧会失忆,难不成他醒来后,忘记有人在等他,直接走了。江落把衣裳叠好收起来,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在枫林找了两天两夜,没有找到一只蝴蝶。
雪千山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江落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衣裳上写着,故人早晚重相逢,说明他们日后还能再见。雪千山是有意识主动离开的,知道她会找来,所以留了字。可他们明明约好的,江落回来挖他,把他安全送到南荒去开始新的生活。雪千山为何不辞而别?
他不相信她吗?还是有别的想法?
江落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她最后有点烦躁,对雪千山产生不满。她认认真真等那么久,结果扑了空。
雪千山这个王八蛋。
江落有气无处撒。她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大坑前。她心情恶劣,大不高兴,把土石踹进坑里,草草恢复原样。听说杨玉文最近倒大霉,可憋屈了,应该没有闲工夫来找一只蝴蝶的麻烦。雪千山是安全的。
想到这,她稍微冷静了点,没有那么烦躁了。可还是很生雪千山的气。她抱着一肚子牢骚离开枫林,心浮气躁。雪千山跑了就跑了吧,还省得她操心呢。背信弃义、说话不算话的王八蛋。日后再见,她把他翅膀揪下来。
“小姐,吃饭吧。”丫鬟阿巧端来晚膳,为江落布菜。
“怎么又有青菜,”江落最近情绪十分暴躁,动辄发脾气,“我说了多少遍,不要青菜。”
“小姐不是吃素吗?”
“前天告诉你我改吃荤了,你没听见。”
江落性情大变,尝试吃了一次鸭子肉,从此转了性子,再也不吃素。丫鬟以为她是想换换新鲜口味,让厨房每日荤素搭配送来。结果江落大发雷霆,是一根青菜都不愿意看见。丫鬟只好把菜端走。江落一个人生闷气。
反正最近没有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江落每天早上醒来,总是十分心焦口渴,到了晚上,又情绪低落。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能好好睡。冬天来了,人人畏寒,她却肝火旺盛,手心脚心异常烫。根本不能盖被子,会热出一身汗。柳章让厨房给她煮夏枯草一类的凉茶,天天送给她喝。
她嫌苦,不想喝。喝了也于事无补。
江落也不知道自己是到底怎么了。那抓心挠肝的焦躁感,只有在见到柳章时,才能稍微平静。可柳章远着她,并不天天来看她。她心里头也十分难堪,没脸去见他。觉得自己那天把柳章恶心到了。可她又确实很想,做梦都想……
夜深人静,江落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挨着那煎熬的亢奋。
她觉得很难过。
“大王。”卧室内传出声音,有点陌生,又十分熟悉。
江落被这声大王吸引了注意力。
“大王,我在锦盒里。”
江落坐起身,抹黑走向柜子,取出锦盒。
她狐疑地打开了盖子,里头飞出一只蓝色蝴蝶。蓝小梵留给她的茧不知什么时候孵化了。蝴蝶围绕着江落飞舞,灵力浅薄,还不能化形。
他只能以蝴蝶的形态存在。
江落问道:“你是蓝小梵?”
蝴蝶道:“不是,我是他的同胞兄弟。”
江落道:“你有他的记忆吗?”
蝴蝶道:“有一点点。”
江落把他放在水杯边上,舀了一勺蜂蜜,不假思索道:“你吃点东西吧。”
蝴蝶轻盈降落,舔舐蜂蜜。江落看着他,想到蓝小梵,又想到雪千山。妈的,天杀的雪千山。江落气不打一处来。她情绪起伏剧烈,一会儿冷静一会儿烦躁的。江落猛搓自己的脸,像是要搓掉一层皮,戾气极重。蝴蝶感觉到她强烈躁动的气场,吃到一半,停在那不动了。
江落灌
了两杯水,念柳章教的清心决,道:“不关你的事,你吃你的。”
蝴蝶道:“大王发/情了。”
江落顿时反感,一点就炸,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蝴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需要找个伴,不然会越来越难受。”
江落当然知道自己发/情了,她又不是傻子。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定了一间隐蔽的院子,准备足够的水和食物,还买了很多花。总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或者说,冬风也不欠。傅溶早已答应她的邀约。只要通知傅溶,傅溶肯定会去的。可事到临头,江落自己反而犹豫了起来。
在持续数日的辗转反侧中,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人,不是傅溶,而是柳章。这下问题就大了,柳章肯定不会答应的。上次蹭了他一下,他跑那么快,显然是对江落的亲近十分反感。他还是她师父呢!
江落求而不得,只能想办法说服自己,其实傅溶没有什么不好,她最开始看中的就是他。可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无法欺骗自己。
她想入非非,胆大包天,想给柳章弄点迷魂药,把生米煮成熟饭。哪怕柳章醒来勃然大怒,她的身心也都得到了满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真想发一回狠。可是理智告诉她,那样就完了,柳章绝对不会原谅她。江落联想到柳章恶心她,厌恶她,排斥她……
她就觉得难受极了。
她在乎柳章的感受,不想把事做绝,失去自己的师父。
如此两相为难,进退失据,江落日日失眠,快要把自己逼疯。比起这点焦躁,失去柳章似乎是一件更加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江落委屈自己,一直忍,忍到了现在。发/情期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光靠忍是不可能安全度过的。
她感觉自己游走在失控的边缘。整日神思恍惚,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也不知道憋到最后,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蓝小梵,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王,我不是蓝小梵。”
“我想喝水,”江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心烦意乱,“这有杯水,我想喝井里的。但井里的水现在不能喝,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大王,”蝴蝶认真思考她的问题,道:“我觉得解渴最重要。”
“是吗。”江落端起这杯白开水,眼神迷离。不知不觉,天又亮了,她记不住自己已经多少天没睡觉了。江落没滋没味地喝下杯中水,口舌干燥的确有所缓解。她深呼吸,甩甩脑袋,掐住自己的太阳穴。
蓝小梵一语惊醒梦中人,说得对,她醍醐灌顶,解渴最重要。
她总不能把自己憋死。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傅溶也很好,傅溶非常好。她现在就去找傅溶,把正事办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虽然现在柳章不愿意,但没准柳章以后会愿意,她何必急于一时,搞砸这段关系呢。
再说了,她又不是只发情一次。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机会。谁规定她只能喝一杯水?她是大王,她想喝哪杯就喝哪杯。想清楚底层逻辑。她豁然开朗,柳暗花明,思维瞬间得到了解放,看见一片春光大好。之前她还是想得太多了,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反正傅溶和柳章都是她的。
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江落圆满说服了自己,再不纠结,十分高兴畅快。
“蓝小梵,你说得太对了。”她拍着自己的大腿站起来。
“大王,”蝴蝶弱弱道:“我真的不是蓝小梵。”
江落的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哪里顾得上自己叫错谁的名字。她揭开罐子,让他敞开了吃蜂蜜,“你慢慢吃,我要出门一趟。”她脚踩棉花,兴高采烈飘飘然地飞走了。
江落通知傅溶约会地点和时间,傅溶十分不好意思。
两人虽然已经互明心意,有了约定,但这份关系毕竟没有公开。傅溶跟太后说了江落的名字,此生非她不娶,他知道私定终身是不对的,会惹人耻笑。可情难自控,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必须大着胆子往前走,免得遗憾终生。
“这个地方在哪?”傅溶看着江落的纸条,有点诧异,她为什么选了个这么远的地方。来回跑一趟,可能赶不上回家吃晚饭了。
“那儿有东西吃,有地方睡。”
“我们要在外面过夜吗?”
“对呀。”
傅溶一愣,旋即有些忐忑。他不由自主红了脸,抿了下嘴唇,欲言又止,但是十分尴尬。他觉得江落可能没有那个概念,又不能直接说这样不好,委婉道:“算了,我们别去那,太远了。我带你去戏班子看戏,到酒楼吃顿饭,然后晚上我们去河边放放花灯。这样能及时回家,舅舅也不会发现。”
江落万万没想到他事到临头竟然拒绝自己,顿时不乐意了,“大冬天的,河都结冰了,怎么放河灯。”
傅溶怕第一次约会就惹她不高兴,忙改口道:“那我们去山上看雾凇和梅花怎么样?你不是说,这几日正好心烦。出去散散心。”
江落嘟囔道:“那有什么意思。”
傅溶耐心十足,询问她的意见:“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我来安排。”
江落道:“我都安排好了,你去就是了,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来做。”
她听不进去劝,傅溶只好道出实情:“我们在外面过夜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回长安那几个月,不是天天在外面过夜吗?”
“那不一样。”
“你答应过我的,你想反悔。”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你就是反悔了!”江落生起气来,踩了他一脚。傅溶吃痛跳脚。他既无奈又难为情,捧着这个江落的脸蛋,好笑道:“急什么,我答应过你的,你想去哪我都愿意陪着你。可是舅舅最近叮嘱过,让我远着你,我怕他发现我们俩的事情。到时候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江落道:“你怕柳章?”
傅溶刮了一下她鼻子,狎昵道:“没大没小,还敢直呼舅舅大名。你不怕你师父啊?”
江落道:“我才不怕他。”
傅溶笑了起来:“行行行,算你厉害。”
不管柳章反对还是赞成,这事必须马上做了。否则节外生枝,还不知道有多少磨折。江落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能更改,她命令道:“把你的手拿出来。”
傅溶伸出自己的右手,忍俊不禁,“又想做什么呀,小祖宗?”
江落握住他的手,把一根细细的蛛丝栓在他的尾指上,傅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蛛丝另一头,系在江落手指上。她一勾,傅溶的尾指就动一下。非常灵活有趣。傅溶觉得很有意思,动动手指头,江落也被牵动了。蛛丝由乳白色化作透明的。
谁也看不见,只有他们两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联系。傅溶情不自禁握住了江落的手,微笑凝视着她的眼睛,脸红心动。
江落搂着他的脖子,连哄带骗道:“我先去,你等会跟着来。师父不会知道的。”
傅溶挣扎了一下,无法拒绝她。就是出去过一夜而已,只要他把持得住,又不会出什么事情。索性遂了江落的心意,让她高兴一回,傅溶道:“好。”
江落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他的手指被牵扯着,微微抬起,心也被扯走了,不在他的身体里,傅溶握住自己的小指头,在原地站了半天,既眩晕又快乐。
这小祖宗要了老命了。
江落租的那个院子离楚王府很远,天南地北,坐落在长安的对角线上。大道转小巷,拐十几个弯,才摸到院门。院子不大,几间房子,但布置得精致小巧,还配了专门的花园。冬天花枯了,江落特意花重金买下集市所有的花,一股脑堆在卧房里。
房内花香四溢,温暖如春,有吃的有喝的,什么都不缺,
两个人在里头待半个月也不用出来。
江落很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迫不及待想要住进来。她掏出钥匙,开了门,屋内清香扑鼻,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她提起裙子蹑手蹑脚从花盆间跨过,怕踢翻了,一跳的一跳的,开开心心地跳到了床上。她赖在床上兴奋地滚了好几圈。
时间还早,傅溶还要过一会才来。
江落静静等待,即将践行一件从未尝试的壮举。
待会从哪开始?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怎么会,虫族交尾她是见过的。可人又没有尾巴,怎么交?之前误入向云台家的花园,看到两个人偷情,赤条条抱在一块。光抱着应该是不够的,否则她跟柳章抱了那么多次,柳章应该早就怀孕了才是。
肯定还有别的,她脑海里有一些朦胧柔软的画面,却不得要领。
幸好她早有准备,她摸到床头几本香艳的话本子,从头开始学习。这是她特意买的,有
图有字,配备详细解释,非常适合初学者。
江落捧着下巴仔细翻看,自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脑子从迷迷糊糊变成了一团浆糊。她恍恍惚惚,冒出许多个疑问。
这样真的舒服吗?
怎么感觉两个人都会很难受呢?
她不会把傅溶吓跑吧?江落觉得肯定会,她咬着自己的指关节,啃吮着,胡思乱想。她要不要先骗一下傅溶,告诉他我们来做个游戏,然后把他的眼睛蒙起来?毕竟傅溶对她要做的事情一无所知。江落想着想着,等了很长时间。
她渐渐困了,书本盖在脸上,挡住天光。
不知不觉天黑了……
第99章 解渴“没有傅溶,师父更好。”……
傅溶被柳章叫到竹屋,分身乏术。他坐了一刻钟,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心里藏着事,生怕露出端倪。人看起来镇定地坐在那,其实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傅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我觉得舞姬一案必有隐情。死者伤口断面过分整齐,不像巫术所致。结案陈词环环相扣,毫无破绽,反而显得刻意。前头什么线索都查不出来,忽然冒出个凶手,明摆着是幕后之人故意推个替死鬼出来。刑部早早结案,想给上头一个交代,可这样未免对死者太不公平了。”
傅溶有理有据,说出自己的见解。柳章叫他来就是为了分析此事。
柳章与他持有相同意见,道:“这件事确实不简单。”
案子已经查清,处置结果都出来了。他们还在探讨真相,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但真凶逍遥法外,如何对得起死者在天之灵。傅溶既然插手,便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心有盘算,道:“改天我去刑部调案宗再看看。”
柳章道:“为何要改天呢?”
傅溶一愣。他尾指被蛛丝牵动,心也动了下。江落在催他。傅溶佯作若无其事,他低头喝了口茶水,道:“舅舅觉得应该什么时候去?”
柳章道:“人命关天,你本在调查此事,中途被玉山麒麟打断,拖延了很多天。刑部结案,肯定有人做种作梗。你若不尽早查清,等他们把证据全部清干净,真相可能永远不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舅舅说的是,”傅溶想了想,他的责任并不轻,“我会尽快办的。”
“我和你去趟刑部。”
“啊?”傅溶有些傻眼,猝不及防,“现在?”
“你有事吗?”
“没,没有,”傅溶心绪如麻,闪烁其词,“我很空闲的。”
说完他想给自己抽一个大嘴巴子。
柳章扫视他,将他的踯躅和慌张看在眼里,道:“那走吧。”
两人同去刑部,调案宗。刑部主事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胖子喜迎贵客,热情招待,一听到贵客来调案宗,当即耷拉着眉毛犯了难。
调案宗必须有朝廷文书,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章办事。年底考评就要开始了,主事实在不敢犯禁,恳求楚王殿下和傅小侯爷的谅解,希望他们补了文书再来,别为难他一个干活的。他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妻儿,恳求二位大人有大量,别怪罪他,他也没有办法。
官场老油条滑不沾手,一个照章办事,就能把柳章和傅溶卡死在门外。
今日来得仓促,他们确实没有文书。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能可能强抢。
两人算是扑了个空。
傅溶再三暗示他通融一下,主事仍旧不松口。傅溶别无他法,只能对柳章道:“今日朝廷休沐,没法补文书,要不我们过两天再来?省得叫他为难。”
胖子感动得一塌糊涂,拱手道:“小侯爷深明大义。”
柳章并非仗势欺人之辈,也没有强求,道:“那便如此吧。”
傅溶掉头就走,摆出请的手势,“我送舅舅回去。”
柳章反问道:“你要去哪?”
傅溶眼珠子转了几圈。刑部离傅家不远,他脑中灵光乍现,为自己找到一个绝妙的借口:“这不正好路过侯府。我去看看我爹,晚上就不回家吃饭了。”
这套说辞合情合理,绝不引人怀疑。
柳章一直主张傅溶和傅争鸣修复关系。傅溶回家探望亲爹,他不会阻止。
傅溶打着如意算盘,心思活络。没等他高兴起来,柳章接上话,道:“正好,到了午膳时候。我也顺道拜访侯爷。”
傅溶道:“……”他没阻止他,他要和他一起去。
这不对吧。在他的印象中,柳章从未踏足过侯府。柳章和傅争鸣相处得并不和谐。为什么突然临时起意去拜访傅争鸣呢?傅溶心里咯噔一下,柳章不会猜到了什么,故意戏弄他。可是他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谎话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傅溶心里头七上八下,不得不领着柳章往侯府的方向走。哪知道傅争鸣出门访友,根本不在家,只有赵梨带着孩子们会客。那场面别提有多尴尬了。赵梨战战兢兢,给柳章磕头行礼。
傅年年好奇地拉着柳章的袖子,奶声奶气地说道:“你是哥哥的舅舅吗?你长得真好看。”
柳章望着她头上红绳。
大概是长安最近流行的新式样,江落也这么绑过。
赵梨抱住傅年年,连头也不敢抬,怯生生道:“楚王殿下稍坐,待会与小侯爷用膳。我,我去厨房让他们做些菜。”
柳章听说傅溶与继母有些龃龉,今日一见,赵梨只是个柔弱妇人。
她在傅溶面前还要矮一头,诚惶诚恐的。
柳章道:“有劳夫人了。”
赵梨听到这声夫人,更加战栗,怕傅溶不高兴。她慌忙带着孩子走了。屋里只剩下柳章和傅溶。傅溶心不在焉,胡思乱想。柳章主动开启话头,喝了杯清茶,道:“上次江落从蛇窟里抱出来的,就是这小丫头吗?”
傅溶听到江落两个字,心惊肉跳,道:“对。”
柳章望着他错乱色神色,道:“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傅溶道:“有吗?”
柳章道:“你一直在捏小指。”
傅溶潜意识攥住手指,欲盖弥彰。被柳章点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明显。他感觉到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被看穿了。柳章伸手从空中捞住一根透明丝线,端详着,若有所思。一回头便对上傅溶近乎惊恐的目光。
“她一直在拽你。”柳章眼神如古井般深邃,波澜不惊。
“舅舅……”傅溶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舅舅,”傅溶硬着头皮,说不出辩解的话来:“我……”
逃得一时,逃不了一世。蛛丝暴露的刹那,柳章什么都知道了。窗户纸被捅破,他头顶上的巨大压力反而消失无踪。全面摊牌,再不用鬼鬼祟祟。他在柳章面前缓缓抬起头,心里一片坦荡。他第一次忤逆舅舅,是在舅舅要杀江落的时候。现在是第二次。
柳章洞若观火,体察入微,道:“明知道前面有个坑,还想着跳进去。”
傅溶反驳道:“她不是坑。”
“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你跨过命中劫数。”
“她不是劫数。”
“你什么都不知道,”柳章望着他孤绝的眼睛,倍感失望,“你已经疯了。”
“舅舅说得对,我疯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傅溶指着自己的心口,带着那几份茫然的孤勇,道:“这颗心在为她跳。她勾手,我只能过去。”
“同心蛊的解药我已经给你了。”
“跟同心蛊没关系,”傅溶像是深陷绝境,无路可走。他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指,自嘲似的,越陷越深,道:“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疯了。”
“你不想疯,没有人能逼疯你。”
“我为什么不想,”傅溶情绪压抑到极点,陡然爆发,“没有人听我说话,她听我说。她为了遵守约定救我妹妹损失了一只眼睛。她陪我看烟花陪我喝酒说永远和我在一起。她说她喜欢我,她说她是为我来长安。她差点被舅舅杀了,死前还在叫我的名字。舅舅告诉我,我该怎么拒绝她?”
他一口气将心底秘密宣泄而出,酣畅淋漓。他再也不想忍了。
人迟早要直面自己的心。
柳章从未见过傅溶这般模样,失去理智,面目全非。柳章一直在提醒和敲打他,和江落在一起没有好下场。他却阳奉阴违,自甘堕落。
柳章所作的努力全部泡汤,也有几分怒意,“你以为她处心积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能为了什么?”傅溶皱起眉毛,苦笑起来:“最多要我这条命罢了。”
“她想要就拿去好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我出身侯府,看似什么都有,可我有什么呢?我娘死了,我爹一直看我不顺眼。太后满心疼我,却觉得江落是个野妖精,只想把昭阳嫁给我。舅舅抚养我长大,传授我功法,可舅舅关心过我真正想要什么吗?我每天都在想该怎么促成这桩婚事。可舅舅让我离她远点。”
“我不想让她毁了你。”柳章疾言厉色。
“她毁我什么,”傅溶豁然起身,声音都有些失控,道:“除了向云台,她再没杀过任何人。她甚至尝试救一个女子脱离苦海。舅舅收她为徒,却还是对她怀有成见。就算她变好,得道成仙,舅舅也不会真正接纳她。”
“你以为我阻止你们,是因为成见吗?”
“难道不是吗?”傅溶眼睛通红,难以接受这样的不公平对待。
柳章把江落这个人全盘否定,说她残暴自私。好像傅溶跟她在一起,就全完了一样。柳章那样独断专行,替他们决定一切。他的话就是天条铁律,不可更改。傅溶只能遵守。可是这多不公平。柳章难道就不会犯错吗?
“舅舅,”傅溶不忿至极,难以接受,“你一点机会都不给她。”
“如果我不给她机会,她现在已经死了。”
“是啊,我差点忘了,”傅溶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舅舅本就是为同心蛊才勉强收她为徒的。现在有了解药,杀掉她,我也不会有事。”
柳章何其薄情冷心,他对妖精,从未仁慈过。
傅溶盯着柳章,既心痛又绝望,反问道:“舅舅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敢对柳章出言不逊。
柳章忍耐再三,看傅溶钻进牛角尖里,胡搅蛮缠。每一句话都在加深误解,他几时想过再杀江落。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又怎么会无情到那个地步。一码归一码,柳章并不想同傅溶做无谓争执,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道:“傅溶,我真心收她为徒。”
傅溶终于还问出了那句话,强烈的不甘和冲动,让他几乎歇斯底里,“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不明白。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是无法收场了。
柳章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谬。少年轻狂,做事冲动,全然不考虑后果。儿女情长真有那么重要吗?不和江落在一起,他就会死吗?柳章有些厌倦,竭力平复情绪,道:“傅溶,你的路还很长。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回过头来看这段情意也不过如此。”
傅溶口不择言:“舅舅断情绝爱,当然会觉得不过如此!”
柳章被话堵住了一刹那,哑口无言。
傅溶道:“舅舅不会明白的……”
片刻寂静,鸦雀无声。
柳章沉默了很久,终于放弃,道:“你愿意为江落生孩子吗?”
傅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柳章道:“如果你说愿意,我就不管你们了。”
“舅舅在说什么?”
“她与人交/配,能使人受孕。”
“她,”傅溶始料未及,从未想过柳章回说出这种话来,“她是男的?”
柳章将一切和盘托出,让傅溶自己做决定,道:“她是雌性,也是妖王。王不会怀孕,只需要为自己物色配偶繁衍后代。虫族没有她能看上眼的,所以她找上了你,给你下同心蛊。这样你才不会抗拒。”
他的每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捶在傅溶的天灵盖上。
柳章无视傅溶如遭雷劈的脸色,毫无感情继续说道:“在发/情期开始之后,你将会持续怀孕。孩子以寄生体的形式存在,能腐蚀你的意志力,让你忘了自己是谁。魔血日益摧毁你的身体,让你逐渐妖化,你的精神和身体都会上瘾。就算她有一天厌弃你,你也会求着她留下来,因为离开她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也许江落主观上并不想毁了你,但这一切不由她控制。她也是魔血的受害者。失控过后,短暂清醒,她可能会因为伤害你而内疚心疼。她会退化成动物,失去理智。她将为自己放肆的行为寻找无数借口。甚至你满足不了她,她还会去找别人。”
“妖王没有道德的概念。”
“她会觉得一切都属于她,天经地义。”
“她真心喜欢你,也真心喜欢着每个后来者。”
“傅溶,你能接受这一切吗?”柳章把问题分析透彻,到一种残忍的地步,“我不反对你和她做朋友,是你自己想要把自己变成她的奴隶!你觉得这不可悲吗?”
江落在房间里等了一天一夜,等得花都蔫了。她扯蛛丝,蛛丝毫无反应。傅溶没有来,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江落满心期待落了空,她独自返回楚王府,顺着蛛丝的指向,看见一棵大榕树。她与傅溶时常在树下嬉戏打闹。
江落握住一截孤零零的树枝,上头挂着根蛛丝,随风飘荡。蛛丝一头拴着她尾指,一头拴着树枝。傅溶把线解开了。她有些疑惑,想去找他,问他为什么爽约。可傅溶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行李都被收走。
傅溶去哪了?
她在屋里逛了一圈,发现压在砚台下的纸条,是傅溶的字迹。字条写着一段留言。“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自己。到此为止吧。”
傅溶走了,不告而别,走得悄无声息。
江落最讨厌话没说清楚就一走了之的人。雪千山是第一个,傅溶是第二个。
傅溶留下来的纸条,江落对光看了又看,到此为止。好一个到此为止,不是任何人逼他走的,他自己要走。这算什么?他们之前的种种又算什么?江落把纸条撕了个粉碎。她苦心孤诣,所计划的一切全部泡汤。强烈的挫败感如泰山压顶。
傅溶怎么能走?他怎么能走!不,不可以,傅溶一定还没走远,她还能追得上。江落回过神来,向外跑去。丫鬟忙拉住她,道:“小姐,小姐你去哪?”
江落反手将人推开,冲到门口,正好撞见柳章。
柳章堵在她的去路上,道:“你想做什么?”
江落望着柳章,心里头很着急,解释道:“师父,我要去找傅溶。”
柳章道:“他已经走了。”
江落道:“我不许他走!”
柳章道:“傅溶自愿投军,建功立业。”
江落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意识到是柳章让他走的,“我不让他去。”
柳章料定江落势必会有一场大闹,示意丫鬟退下。丫鬟匆匆离开,为他们关上房门。柳章独自同江落对峙,面对狂风暴雨,“你有什么资格不让他去?”
“他是我的人,我用他的时候,他必须在这里!我不管什么圣旨,也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外甥。他的一切都必须我说了算。”江落气得失去理智。她怒视柳章,步步紧逼,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就要去找他,把他囚/禁起来。”
柳章看着她疯狂的眼睛,厉声道:“你休想!”
江落气得身体在发抖。她眼神还是无辜的,带着笑,透着邪性的光彩。
“师父要拦我啊?”
柳章被他们两个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刚劝走一个,这个又来发疯了。他两头救火,疲惫不堪,既愤怒又无力,“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他拿着卦象,当做天条圣旨,棒打鸳鸯。傅溶明明已经对她动了心,就因为柳章从中作梗,让傅溶不得不放弃,远走高飞。都是柳章的错。那盘破卦象算得了什么东西。何以让他们畏之如虎。他们怕的,江落不怕。
“没有好下场又如何?”江落似笑非笑凝视着柳章。还是那般天真懵懂。残忍的狠意,她歪过头,认真而执拗地说道:“他死也要死我这里。”
柳章被她的无情所触怒,道:“自私自利,薄情寡义!”
江落冷笑道:“我自私自利?师父又如何呢?你口口声声说要助我成神,驱除魔性,其实根本不可能做到。你只是变着法子来压制我罢了。你何曾真心拿我当徒弟?我刚到楚王府,你就要杀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溶。”
她等了傅溶一天一夜。那种失望和空洞,如同恐怖深渊吞噬了她,她不想失去柳章。
可柳章把她逼到了绝路上。“干嘛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听你的,你也别拿师父架子来压我。”
柳章怒斥她胡作非为,道:“是你自己欲壑难填,什么都想要。世上事岂能皆如你意。”
柳章以为,她修心有一段时日,想来明辨是非,能够学会谅解和妥协。可谁知她反应如此剧烈,连囚/禁傅溶的话都说出口了,毫无廉耻心。
但凡她对傅溶有一丝顾念和情谊,都不会不顾忌他的性命。
她根本没想过傅溶,她心里只有自己。只要自己得到满足,傅溶死不死都无所谓。柳章看清了她的本质何等冷血,当年来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殷切教导和栽培心血全部付之东流,没有在这个妖精身上留下丝毫印迹。
这个惨烈的结果让柳章亦觉得失望痛心。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傅溶呢?”
江落被他骂得懵住了。她不想同柳章吵架,明明她想要维护好所有人的关系,她忍了那么久,她既没有强迫傅溶,也没有给柳章下迷魂药。她受尽了委屈,把自己逼得想去死,到头来柳章还这么骂她。江落愣了好久,全面破防,“因为我好难受。”
“师父,”她捂住自己的脸蹲下去,“我太难受了……”
柳章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模样,心有不忍。他走过去,扶住她,单薄的肩头像是要碎掉了。柳章的火气顿时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江落深陷绝望,他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安慰道:“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江落道:“不会好的。”
柳章捧着她狼狈的脸,拨开她凌乱额发,道:“记得师父教你的清心诀吗?”
江落摇摇头,一阵恍惚:“我念了,没有用。”
柳章道:“师父陪你去泡冷水。”
他把江落打横抱起,回到江落的房间。让人准备冷水。江落蹲在木桶里,眼神迷蒙,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她的体温让冷水升温,整个房间热气腾腾,云雾缭绕。柳章点住她几处穴位,又为她传送灵力压制,起效甚微。
江落注视着雪花一片片落下来,道:“师父,下雪了。”
柳章道:“嗯,你看着雪,跟师父说话。”
江落道:“说什么。”
柳章道:“南荒下雪吗?”
江落道:“下。”
“很厚吗?”
“很厚。”
“……”
柳章不断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冷水换了一桶又一桶。江落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她的额头不再那么烫。看样这是周期性的,一阵一阵。缓过最激烈的那个过程,她的体温就会降下来。柳章把江落从水里抱出来,放在床上,让她休息一会儿。她看起来非常疲惫。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天地白茫茫一片,琉璃般干净剔透。
江落的瞳孔中倒映着明亮的雪光。
柳章道:“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江落抓着柳章的袖子,期期艾艾,道:“师父别走。”
柳章坐在床边,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水珠,道:“师父不走,师父陪着你。”
江落放心了,闭上眼睛。她很累。她每时每刻,都在跟理智做斗争。她把脸贴在柳章的膝盖上,像一个做噩梦的乖孩子。柳章满身水渍,同样疲惫不堪。其实这一切也不是江落的错。谁都没有错……她从未发/情过,也许什么都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很难受。
江落安睡了一刻钟。
她手指攥紧,死死抓着柳章的袖子。柳章还在,他没有走。江落陡然惊醒,那一股邪念又钻了上来。傅溶走了没关系,反正柳章还在。一样的。
甚至是她更想要的。
“师父。”江落嘴唇蠕动,发出细弱蚊蝇的呼唤。
“我在这,”柳章拧干帕子,盖在她出汗的额头上,“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师父。”
江落缓缓坐起了身体,望着柳章的脸。
帕子滑落到膝盖上。
柳章握着她僵硬的手,免得她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去。
江落看着两人相接触的手,体温再次上升。她的意识渐渐恍惚起来。
柳章关切道:“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还是喝点什么?”
江落像是听不懂他的问题,道:“师父。”
她喊师父,喊了又没有后文。
柳章不厌其烦地回应她,给她安全感,道:“师父在这。”
江落伸手抱住柳章的腰。这个拥抱是十分安宁的,带着眷恋的。
柳章摸着她后脑勺,道:“还难受吗?”
江落道:“我闻着师父的味道,就不难受了。”
柳章道:“不难受就好。”
江落道:“师父我们交/配吧。”
柳章道:“……”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柳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他没有勇气再问一遍你说什么。怕自己会气急攻心,一口老血吐出来。他缓缓掰开江落的肩头,两人分开一段距离。江落眼神清明,真挚而温暖。她捧着柳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由衷道:“没有傅溶,师父更好。”
柳章把自己的手一寸一寸抽出来,目光含着冷意,盯着她道:“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江落意犹未尽磨蹭着他的袖口,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章挥开袖子,气急败坏,“不许这么想!”
江落道:“为什么?”
柳章险些失态,厉声道:“因为我是你师父!”
师父又怎么了……师父就是柳章,柳章就是师父。
江落还想摸到他袖子里的手腕。柳章豁然起身,离开。江落抓了个空。柳章走了,并愤怒地摔了门。江落后知后觉,他不是说要陪着她吗?为什么要走?
“师父。”她下意识喊了句。
这次没人回应她。她坐在那,渐渐呆滞石化了。
第100章 煎熬“因为我太难受了。”
隆冬大雪。
师徒二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柳章布下结界,困住江落。江落无法冲破结界去找傅溶。
他们之间的关系降低到了冰点。
傅溶走了,被吓跑了。家中剩个大麻烦。柳章被两个混账玩意气得肝疼,还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他一夜没睡,翻找古籍,寻找消解之法。如果不是江落,他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去研究“妖兽如何安全度过发/情期”这种鬼问题。
柳章想到她的话就火冒三丈。
混账东西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他不是没有教
过江落礼义廉耻。一发/情,脸都不要了。他当时应该重重甩她一耳光才是,大逆不道的畜生。
竟然敢对师父出言不逊!
柳章气了半宿,头大如斗。纵然快被气晕,也得耐着性子继续翻古籍,给她想办法。他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碰到这个天魔煞星。
书上说,妖兽发/情,要么忍着,要么找到配偶缓解欲/望,要么把自己阉了。总结来总结去,不过三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柳章竭力平复烦躁情绪,思考对策,看江落那德性,忍应该忍不了多久。拖延下去只会更糟糕。
干脆把她阉了算了。
柳章认真研究几个方案,发现容易失血过多,有生命危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给她找个伴,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以江落的妖力水平,还不能随便找。对方妖力太低的话,可能会有性命之虞。柳章上哪去给她找一个合适的配偶。这事有种匪夷所思的荒唐感。
柳章难以置信地想,我竟然要给我徒弟去找个男人?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归根结底,只能怪江落入门时间太短,如果她再修炼一年,不至于被发/情期逼得死去活来。偏偏是现在,才学个半吊子,心性也不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别的困难,柳章可以指点她想办法战胜,可这个困难如此微妙特殊。柳章自己都没有经历过。
人生中某些磨难必须靠自己去跨越。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柳章是个务实的人。他历尽千帆,度过无数艰难时刻。事已至此,情绪化没有任何用处,解决问题才是头一件要紧大事。他脑海中的惊涛骇浪逐渐归于平静,意识到江落别无选择。
给她找个伴吧,让她渡过情海。她会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柳章没有妖精朋友,不知道上哪去给她找人选。他想起上次江落为保护一个虫族同伴,伤到了后背。那人是谁?她天天往蝶楼跑,难不成是蝶楼的妖精?可叛逃蝶妖被驱魔司杀了,蝶楼也被杨玉文一锅端。那人还活着吗?
很难说……
柳章思及至此,心情复杂。
“因为我太难受了。”江落哽咽的话音言犹在耳。
那么骄傲自负的妖王,被他骂得破防崩溃,无地自容。她自尊心碎了一地。
真的,那么难受吗?柳章心里无声叹息,舌根泛出些许苦涩滋味。他不希望傅溶受伤,也不希望看到江落身陷绝境。两个人都得好好的,好好长大,修行。他悉心浇灌栽培的树苗,应该向着太阳长成参天大树。可是隆冬来了,这一场大雪,铺天盖地。
窗外雪花唰唰飘落,柳章沉默地坐在雪光的阴影里。
“贵人,您这边请。”
红衣女为柳章打起帘子,点亮屋里的灯。
柳章身穿黑色披风,头戴帷帽,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隔着屏风,红娘领上来一群娇滴滴的小女妖,脂粉气扑鼻而来。柳章强忍不适感,走到黑市门口,他就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但他进来了,还向老板提出自己的要求,道:“不要女的,换成男的。”
女老板怔愕地打量他,旋即赔笑道:“是是是。”
她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用帕子扇风,道:“男妖也有,贵人喜欢什么样的?”
这屋里又香又热。
柳章道:“……”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要干净的。”
女老板忙笑道:“都干净着呢。”
小女妖下去了,上来一排少年。有的长着尾巴,有的长着耳朵,千姿百态,看得柳章两眼一黑。长安妖市无奇不有。柳章从前查案,把这儿扫荡过几遍。野火烧不尽,哪怕连根拔起,这些买卖过段时间又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只要有买家,有需求,黑市就不会灭绝。
柳章没想过自己也会变成主顾。
自从收江落为徒,他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件违反原则的事情了。
“这个您瞧瞧,”女老板拽着小妖的手臂,给柳章过目,“嫩着呢?喜不喜欢?”
“太瘦弱了。”柳章不假思索道。
女老板又拉了个高大些的,“这个如何?”
柳章扫视一番,道:“不好看。”
换下这批,来了另外一批。无论高矮胖瘦美丑老幼,能被他找到缺陷破绽,毫不留情筛掉。
女老板从一开始殷切推荐,到后头脸上实在挂不住笑。她怀疑这人是故意来找茬的,道:“您看了几十个,没一个中意的。咱们这小店实在满足不了您的需求。要是蝶楼没倒,您还能挑三拣四。可我们的头牌都在这了,您到底要个什么样的?”
柳章觉得自己并不算挑剔,一再降低眼光,还是没有合适的。
他在黑市逛了两天。
人人都知道有个奇怪客人要买男妖。可让他说说,找什么样的,他又无法描述。实在是令各大妖贩子迷惑。柳章空手而归,行走在肮脏阴暗的小巷中。天上挂着半缺的月亮,冰晶盘似的,清冷寂静。月辉落在他柔软披风上。
大雪覆盖着整个长安。
角落里传出小妖的娇笑,引诱道:“仙师下凡来,与谁度良宵?”
柳章的脚步不急不缓,没有停留。
没有合适的。在他眼里,江落虽是妖王,但性灵纯净无暇,集善恶于一体。她悟性非凡,顺天地运势而生,若不能救济苍生扶狂澜于既倒,势必堕入魔道祸乱人间。她是神赐之物,好和坏都与生俱来。柳章守着这块独一无二的顽石,悉心雕琢打磨,期待她绽放光彩那天。
这块独一无二的顽石,谁来配?
不要脏的,不要坏的,哪里去找一只纯白无暇的妖?
柳章仰头望天,对月无言。
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难题。
江落被困结界,出不去。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动辄暴怒,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柳章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的院子,以免被误伤。傅溶一走,江落成了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异常躁动,每到夜深人静,浑身滚烫。
如同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她的攻击性变得格外强烈,被身体的一团火折磨得夜不能寐,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涌了上来。她不仅恨傅溶不告而别,还恨柳章跟她作对,连楚王府的一切都恨上了。抓心挠肝,辗转反侧。
江落迫切想要寻找一个宣泄口。
隆冬时节,院子里覆盖着层层白雪。她的院子率先雪化,成片的雪片受热溶解,淌成一条小溪,穿过洁白大地,流向低处。倒了夜间热气腾腾,白雪蒸发,埋在雪层下的种子提前萌发生长发芽。斑斑点点的绿色迅速扩张,春色提前降临。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世界,院中生机盎然。
万物争发,郁郁葱葱。成了楚王府一处奇景。众人皆以为纳罕。天降异象,吉凶难测。
不过三五日功夫,植物的生长速度便超过了一年的周期,树木提前开花。桃花,梨花,杏花,茉莉,金银花,不同季节的花树藤蔓热烈绽放。整座院子五彩斑斓花团锦簇,奇香扑鼻。四季之景齐聚一院,花繁叶茂。美得杀气腾腾,惊心动魄。
眼瞧着那院子异军突起,看得人心惶惶,更觉不详。
江落独自躺在地板上。短短几日内,她的房子已经不成样子,被花草植被给吞没了。地板节节爆裂,草叶从缝隙里钻出,肆意生长。屋内梁柱缠慢藤条,沿着横梁开满一朵朵粉白色小花,花苞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
这里不像个小姐的闺房,大变了模样,像个妖精的山洞。
江落被花草所吞噬淹没,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死去。蝴蝶悄然停落在她身边,用她能听懂的语言说:“大王,如果您无法找到伴侣,您将会现出原型。”
江落把脸埋在草里,不想面对现实。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慢慢度过。结果发/情期来了,傅溶走了。这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的情况。蝴蝶提醒她:“在长安现出原型是非常危险的,所有的捉妖师将发现您的存在。他们会为了魔血追杀您。楚王府不再安全,您会被他们肢解瓜分。”
江落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中止发/情?”
蝴蝶道:“断尾。”
虫族的尾巴,是十分特殊的,可谓至关重要。
江落盘腿坐在花丛中。尾巴蠢蠢欲动。她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失去控制。等到尾巴控制大脑,她可能就彻底变成动物了。她并不想这样,很痛苦,身心备受煎熬。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什么也干不了。
不眠不休,精神失常。
为了缓解和压下这种令人不适的烦躁感,她什么都愿意做。
江落拿起了刀,对准自己的尾巴。
蝴蝶见状一惊,对她做出郑重劝告:“
大王最好不要那么做,断尾是不可愈合的。您已经挖掉内丹,再断尾的话,您将变成残废,无法自保,永远受制于他人,而且终身失去繁衍能力。这无异于自杀。”
也就是说,断尾她就废了。可能自杀还来得有尊严一些。
江落权衡之下扔掉了刀。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把满地花草踩得浆液横洒,东倒西歪。她踩踏的速度跟不上花草生长的速度。是她自己在产生气味,诱使花草疯长。她是污染了这一切的源头。花香味冲得人头晕目眩,她真想一把火把这些该死的花和房子一块烧了。
江落走投无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柳章布下结界,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她去找傅溶,也是为了隔绝她。柳章早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当机立断送走傅溶送走。他预判了她的疯狂,做出应对之策,选择保护傅溶。
江落后知后觉,其实他保护了所有人。
因为江落在这段时期会变得极具攻击性,关在笼子才是最保险的。柳章考虑周全,避免任何人受伤。唯独放弃了她。他知道她在忍受怎样的煎熬吗?他知道她会伤害自己吗?
柳章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一直秉持着清心寡欲的理念,认为江落像个牲畜一样,教她压制冲动收敛欲/望。
所以江落断尾,才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吧。
她变成个半死不活的残废,再无反抗之力,只能乖乖做个小徒弟小宠物。等到那时候,她可能连村头的恶犬都打不过了。她成了笼中雀,家养狗,不但没了情/欲,连作恶的能力都没有了。那才是柳章所期盼的模样。温顺听话,纯良无害。
他再也用不着防着她了,也不用担心卦象上的劫难。傅溶安全了。没人能害他。等这一切过去,柳章再让傅溶回来,他们还是从前和睦亲近的一家人。江落想明白这一切,忽然什么都懂了。自始至终,他们是一家人,她是局外人。
没有人接纳她,也没有人在乎她。她的心好像破了个大洞。
“蓝小梵,”江落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的心好痛。”
“大王,我们是虫子,没有心。”
江落面无表情,她反应慢了一会儿。想起来,对啊,虫子根本没有心。是柳章当初让她去修心,她误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心。人怎么会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而痛苦呢?
江落仰面倒在地上,任由鲜花穿透自己,她木然地看着快被吞噬的房梁,眼神冰冷麻木。时间缓慢流逝,阳光从屋子这头斜到那头,如退潮的海水,夜幕降临,只有她搁浅在人世间。无边寒冷笼罩着这间孤僻的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