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宴。
柳章独自入宫,赴宴。推脱不掉的应酬。
皇家父子、手足,欢笑和睦,觥筹交错。殿内灯火通明,照得人脸如千篇一律的假面具。杯中酒倒映着辉煌殿宇,天地共舞乐颠倒,今夕何夕。柳章静静坐着,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看他。上回中秋,江落也来了。
楚王府一共有两个席位。
柳章一喝酒,江落便怒目而视,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冲出来咬人。她从矮桌底下爬出,钻到柳章袖子里,东张西望。她指着龙椅说:“师父,你让他下来,我坐一会儿。”她把每块点心都咬坏,耐心消耗殆尽。
“我以后再也不来了!真无聊!”
“还有多久结束啊!”
“好困,师父我们回去睡觉吧。”
嘀嘀咕咕,抱怨,怨气冲天……柳章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牢骚。安分坐着不好吗?总是这里搞一下那里搞一下,害得他一心三用。既要应酬,提防自己旧疾发作,还要盯着她别闯祸。养姑娘和养男孩终归是不一样的。如果傅溶那么作,他早就让他滚出去了。他不能让江落滚,她真的会滚,生气,然后给他点颜色看。
宫里比外头规矩更重,柳章有所顾忌,只能谨慎。他竟也有受制于人、进退两难的时候。
这次江落没有来,旧疾也没有发作。
柳章却产生了一些错觉。
他想起,自己喝得有点醉。江落趴在他耳边问:“师父,你喜欢这里吗?”
柳章当时也觉得疲倦,说了句心里话:“不喜欢。”
江落道:“那我们回家吧。”
柳章道:“嗯。”
他答应她了,也确实准备回去。偏偏被太子叫住,留宿嘉月堂。他躺在榻上意识恍惚,心想江落可能已经坐上马车先行离开,但又想,万一没有呢。
天那么冷,马车里没有炉子,没有灯。那个傻子会不会一直等?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站起来,去找江落。神识即将坠入睡梦深渊,却悬着一颗心,不得安宁。直到舞姬来,江落赶到。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傻子真的在等他。
江落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有了江落,他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不再悬心。
他觉察出有个徒弟的好处。
可是没消停一会儿,江落又冒出个奇怪的问题:“你喜欢秦愫吗?”
柳章没有回答。
师父的事情徒弟不要瞎打听。
在他心里,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师徒有序,男女有别。父慈则子孝。师父不遗余力栽培浇灌你,你勤恳上进。如此,皆大欢喜,对谁都好。你要克制你放肆的行为,做一个令行禁止的好徒弟。他怀有这样的期待。
可江落没有那么听话。她只是表面看起来听话。
柳章望着杯中酒一点点凉下去。
你说出那样令人寒心的话,你让师父如何自处,如何不失望。
他把酒一饮而尽。
宫女上前,笑着劝酒:“楚王殿下再喝一杯吧。”
柳章把酒杯倒扣在案上,宫女动作顿住,停在半空中。
酒喝完,席该散场了。
柳章收敛心神,不再胡思乱想,道:“给我拿个食盒来。”
宫女微微愣住,道:“什么?”
柳章道:“我要装点心。”
宫女反应了一下,后退,拿来食盒。席上点心他没动。点心样式众多,是十二生肖的形状,栩栩如生。江落最喜欢吃甜点。柳章想把它们带回去,给她尝尝。
今夜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傅溶走了,家里只有他们俩。江落被困在冰冷的结界中,想必对师父恨之入骨。柳章却无能为力。他想去陪陪她。事已至此,谁也不能逃避。她如果好不了,他陪她一起放血。把魔血放出来,想必情况会有所好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无论如何,他们都要一起去面对。
柳章提起食盒走出大殿。
宫道离马车有一段距离,他不得不步行。外头雪很厚,一个内侍为他打着灯笼。柳章踩着厚重雪层越走越快,转角碰到裹着雪裘的秦愫。
秦愫盛装华服,妆容明艳动人。身后跟着两个宫女。
“殿下安好。”秦愫屈膝行礼。
“秦姑娘不必多礼。”
柳章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回应她。
秦愫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物件,笑道:“殿下喜欢这点心?”
柳章随口
道:“还好。”
秦愫与他并肩同行,走在宫墙下,“今日除夕,太后让我回家团聚。我同殿下一起出宫。”
路这么宽,她要走,大可不必请示柳章。特意强调一起二字,想来是有话要说。柳章怕路上聊天又要耽误些功夫,江落在家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他提着食盒,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二人走了一段路,雪花纷纷扬扬。
柳章没有带伞,打灯笼的内侍想回去拿。
柳章直接说不必了。一来一去,又要浪费时间。淋点雪也没什么的。
秦愫接过侍女手中的油伞。她走近柳章,撑开大伞,为他挡住风雪。
伞柄下一段雪白玉腕。
柳章错开半个身位,避开目光,道:“秦姑娘自己打就是了。”
秦愫失神一笑,半含苦涩,道:“殿下为何避我如蛇蝎?”
柳章道:“没有。”
没有,只有一句没有,秦愫等着他后头的下文。柳章却是无话可说的模样,哪怕编个理由,搪塞几句客套话呢?不知道为什么,柳章总是离她非常遥远,像天边的星星,冷浸浸。秦愫自顾撑伞,不再令他为难。风吹起两人的衣袍袖带子,寒风刮面刺骨。
秦愫遥望着远方天幕上点点繁星,忽然有些感慨,“也曾有一瞬间,想逃出这苦海炼狱。”
柳章不知她为何发此悲谶,回道:“心苦之人,在哪都是苦海。”
秦愫哑然,思索半晌,笑道:“殿下说的是。”
宫道漫长,看不到头。
秦愫回过头,注视柳章的侧脸,好奇问道:“殿下今夜失魂落魄,又是为何人心苦呢?”
柳章脚步忽然一僵。他抬起眼,目光透过皇城,看向了楚王府的方向。他手指微微颤抖,一股剧痛袭来。糟了,辟邪珠碎掉了。他的心沉入谷底,被无尽黑暗淹没。江落出事了。他催动灵力,纵身跃上宫墙。
柳章独自飞向远方,转瞬消失在夜色中。只留秦愫站在原地,被风雪淹没。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秦愫感觉到锥心刺骨之痛,她身形摇晃,差点支撑不住。油伞倒头砸在雪地里。侍女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秦愫,担心道:“二小姐,你没事吧?”
秦愫闭上眼睛,道:“没事。”
她平复呼吸,努力站稳,再次睁眼已经冷静下来。
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秦愫。
“我有点累了。”
“我们回家吧,三公子四公子还在等着您。”
“回家。”秦愫扶正自己半歪的步摇,恍若寻常,什么也没发生过。
坐上马车,返回秦家。秦家门口张灯结彩,道路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门户大开,一群人翘首以待。看见宫里的马车徐徐驶来,门房忙跑回去,兴高采烈冲进正厅,禀报道:“三公子四公子,二小姐回来了!”
厅内大摆宴席,八仙桌上挤满了二三十个菜。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满屋子婢女侍立,桌前坐着两个人,左边是秦家三郎秦业,右边是四郎秦牧,中间主位空着。听到二小姐归来,婢女们喜笑颜开。秦业豁然起身,迎了出去,吩咐道:“快把菜热一热。”
秦愫结束宫宴才回来,家里都等着她。
大家等得花都快谢了。
年夜饭一大早做好,热了一遍又一遍。秦牧十分不耐烦。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得宠。父亲和大哥还没回来,三哥负责管理秦家,他负责花天酒地。三哥说今天必须待在家里吃年夜饭。秦牧不得不辞别狐朋狗友,待在家里。秦愫迟迟未归,把秦牧饿得七荤八素。他偷偷夹了一筷子虾仁吃,被秦业一巴掌打掉。
秦业重规矩,目光严厉,道:“饿死鬼投胎吗,等二姐回来再开席。”
秦牧忍不住抱怨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她明天回来,明天开席。后天回来,后天开席。”
秦牧有点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
等了半天,秦愫的马车终于回来。家里顿时忙得不可开交。一拨人去热菜,一拨人出去迎接。厅内瞬间空下来,只剩下秦牧。大家乌泱泱拥出去,以秦业为首,迎接二小姐回家。侍女打起帘子,秦愫从马车中出来,秦业立即伸手去搀扶她。
秦愫搭着他的手臂,踩着一仆人的后背,下了马车。
秦业引她入内,难掩欢喜之色,道:“二姐姐,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我和四弟在等你。”
秦愫脸色有些疲倦,道:“我累了,不吃了。”
秦业望着她,有些心疼,忙道:“我送你回房休息。”
秦牧叉腰站在门口,望着众星拱月狗腿子似的一干人。秦业杀伐果断,持家有方,在秦愫面前跟条狗一样殷勤。大家从白天等晚上,秦愫一句不吃了,全白等。这一家子仿佛专门为侍奉秦愫而存在,秦牧差点气笑了。
太后省亲都没有她那么大的架子。
秦愫虽然常年不在家,家里仍旧保留她的院子。雪下了几天,但她的院子干干净净,引活水养花,维持着花繁叶茂的景象。里头地龙烧得旺盛,人一进去,十分暖和。
秦愫回到熟悉的房间内,眉宇间倦色淡去了些。侍女为她脱下雪裘。秦愫伏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另一侍女跪在后头,为她卸下簪花步摇。屋里静悄悄的,暖笼熏香,秦业端着一碗百合羹进来,单膝跪在秦愫面前,轻声道:“二姐姐,你喝了酒,不妨用些百合羹解腻。”
秦愫无动于衷,没吭声。
秦业心疼她雪夜奔波劳累,道:“你最喜欢喝这个,我亲手熬的。”
秦愫微微睁开眼。
秦业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祈求道:“喝点吧。”
秦愫勉为其难喝了两口。百合羹清香淡雅,压下醉意。她今天确实喝了不少,差点在柳章面前失态。她眼神迷蒙,飘向远方。秦业再喂过来,她伸手挡下,不再喝了。
秦业只得放下百合羹,难掩失落。
秦愫随口问道:“家里最近好吗?”
秦业忙打起精神回道:“一切安好。”
秦愫道:“爹爹和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正月十九。”
“让他们提前到十五。”
“十万兵马,雪路难行,”秦业迟疑道:“恐怕……”
秦愫看了他一眼,目光沉甸甸的。
秦业忙垂下眼,知道她的决定不可更改,道:“我等会飞鸽传书,让他们快马加鞭。”
秦愫抚摸着秦业的侧脸轮廓,道:“迟则生变,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秦愫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我明白。”
一只白猫跳出来,钻进秦愫怀中。秦愫摸着它圆滚滚的脑袋,手感非常好,她心情舒坦了许多,柔柔一笑,道:“长胖了。”
“是,我天天喂它。”秦业配合她岔开话头,顿了顿,“它很想二姐姐。”
“把它喂得这么胖,”秦愫望着三弟消瘦面庞,“怎么没把自己喂胖点。”
秦业低下头,摸了自己骨骼分明的脸,笑道:“我吃不胖。”
秦业年方二十二,比太子大一点,支撑家业,辛苦奔波。显得少年老成,有几分病态。在秦愫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苍白羸弱的少年。打娘胎里生出来,跟个瘦小猫一样,整天跟在秦愫身后转悠,非常可怜。
秦愫顺着白猫的猫往下捋,关心了他几句,道:“吃胖点吧,把身体养好,姐姐还有很多事情交给你去办。”
秦业点点头,把她的话全部记在心里,道:“好,我会的。多谢姐姐关心。”
秦愫把头贴在榻上,与白猫对视。
“四弟最近在干什么?”
“没做什么,”秦业道:“他最近很安分。”
“告诉他,舞姬那件案子摆平了,算是过去了。”
“是。”
“他要是再敢算计柳章,恶心我,别怪我不顾念姐弟情分。”
“二姐姐息怒,”秦业怕秦愫动气,忙道:“我责罚过他,他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秦愫闻言,没有再说什么。说了半天话,她也累了。秦业见她闭上眼睛,知道这事不会再有后文,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起身,为秦愫披上毯子。侍女打开灯罩吹灭蜡烛。屋内光芒暗了下来。秦业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秦愫说了句什么。
“二姐姐说什么?”秦业没听清楚,忙转回来,等她的示下。
“我说,”秦愫慵懒地抱着猫,道:“让雪千山来陪我。”
秦业愣住,沉默了许久,才道:“姐姐忘了,雪千山死了。”
秦愫睁开眼睛,道:“谁让他去死的?”
秦业道:“他知道太多秘密,不能落到驱魔司手里。”
秦愫一言不发。白猫炸毛跳下美人榻,跑远了。秦愫撑着手臂缓缓坐起来,她头上簪环尽退,青丝垂落,不施粉黛,有清水出芙蓉之姿。天下美色无人能压秦愫一头。她这样美,美得让人绝望。她居高临下望着秦业,秦业心惊胆颤。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秦愫甩手扇了他一耳光。
秦业跪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浮现出五根红色指印。
秦愫俯身靠近,凑在他耳边,重复问了一遍:“谁让他去死的?”
秦业颤声道:“是我。”
“你和秦牧是不是都觉得,血浓于水,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姐姐让我去死,说一声就是,不用脏了姐姐的手。”
“你怎么敢未经我
的允许,擅自让雪千山去死。”
“他一直想要自由。如果落到驱魔司手里,他可能会变成刺向我们的一把刀。”
“驱魔司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秦业道:“驱魔司倒台,可杨玉文还在,他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杨玉文,又是该死的杨玉文。
秦愫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秦业的考虑不无道理。可雪千山之死,绝非没有余地。秦业擅作主张,这一点让秦愫很不高兴。秦业笔直跪着,怕她酒后动怒气坏了身子,劝解道:“蝶奴罢了,姐姐要多少有多少,不必生那么大的气。”
秦愫道:“你倒是找一个比他更听话的。”
秦业道:“姐姐不过是为他的脸……”
秦愫道:“出去跪着。”
秦业道:“是。”他二话不说,跪着爬了出去,一路膝行。
侍女们全部低着头。
唯有心腹丫鬟看着可怜,斗胆劝了句:“小姐,三公子体弱多病,外头又在下雪……”
秦愫冷冷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秦业跪在院子里,大雪纷飞。
他跪了一夜。
第102章 修罗场“师父来做什么?”……
“大王,你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
“我还有多久?”江落看着自己的尾巴,尾巴已经收不回去了。
“一天,”蝴蝶道:“估计今晚就不行了。”
江落尝试过攻击结界,攻不破。柳章肯定精心算过,以她最大的潜力为阈值,势必要将她困在里面。她不可能出去。蝴蝶自然也做不到。江落满心疲惫,被全世界抛弃的滋味并不好受,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失控了,可能会杀了你。”
“大王,还没到那个地步。”
“你有什么办法?”
“您的气味将吸引所有成熟期虫族,他们将从外界攻击结界。也许会有人成功。”
江落看到了,是有虫族在攻击结界。目前没有人成功。连她这个当大王的束手无策,谁能强到打败柳章?听起来天方夜谭,难以想象。江落对此不抱指望。她觉着,干脆现原形发疯毁灭吧,当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在楚王府也待不下去了。
哪怕现原形会招致全天下捉妖师的追杀。大不了和母亲当年一样,继续往南飞。飞到个风景秀丽的山沟,无路可逃时,一头撞死。她决不能留下来当柳章的宠物。或许运气好,她能逃掉,有一线生机,还能接着回南荒当她的大王。
前尘旧事,就当是一场梦,忘了算了。
“大王,有人送东西过来。”
江落不想动,带着尾巴走路很奇怪。她觉得人的一切都不好了,还是当虫子好。她决定爬着走,手脚并用,爬到门口。
地上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信。结界阻挡活物,并不影响物体传递。江落打开食盒,里头有红糖包子和龙须糕,还有一些她平常爱吃的茶点。一茶壶的冰酥奶酪,加了梅子肉和葡萄干。
满满当当全是食物,外加两瓶金丹。
江落发疯这么多天,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没有动糕点,抽出夹杂在其中的一封信。信上是柳章的字迹。
“服下金丹,静心打坐,勿动杂念。”
好个勿动杂念,说得轻巧,他说不动就不动。
江落讽刺地笑了笑。她又翻到背面,上面写着“师父晚上回来陪你过年”。
她握着药瓶,想必这金丹能压制邪性,叫她萎靡一段时间。过个屁的年,专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有什么用。他愿意让她上吗?他不愿意。
她的火气能靠一些糕点收买抵消吗?怎么可能。江落把糕点提回去,静静等待天黑。她坐在黑暗中,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万籁俱寂。
她听着植物的呼吸声和生长的动静,等待自己彻底失控。
撞击声传来,很有规律性的,自屋顶响起。像是飞蛾撞击灯罩。江落缓缓睁开眼睛,从撞击声中辨别出,有人在攻击结界。这攻击是极有技巧的,跟其他人鲁莽乱撞不一样。那个人在寻找结界的薄弱环节,非常聪明。
江落的视线穿过屋檐,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夜幕。明月浑圆,似颗透明珠子,那样远那样近。虚无缥缈的月华洒在人间,孤寂的花房中,透明结界如碗倒扣,将花繁叶茂圈死在方圆中。妖王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致使无数虫族疯狂涌向结界。
撞击声在两个时辰内持续。
江落竖起了耳朵。她决定出去看看,走到外头。天空一片晴朗,虫子都退却。因为强大的竞争者释放了抑制他们天性的气息。他们兴奋狂热,却不得不退避三舍。整个结界上,只有那蜘蛛。江落的出现激励了他。他在结界上方爬行。
这妖精修为匪浅,应有五百年内力。
经过不懈的尝试和努力,蜘蛛精找到了突破点。他分离一搏,利爪撕开结界,江落坐在台阶上。只见蜘蛛精从天而降,掉进院子里,落在她面前。结界凹陷出大洞,继而全盘瓦解。蜘蛛精竟然破了柳章的阵。
江落不由得对此妖刮目相看。她走到比人还高的蜘蛛精面前,伸手触碰他撕破结界的爪子,蜘蛛精立即收起锋芒,免得割伤她,并退后,压低身躯,呈现臣服姿态。
“大王,我来了。”蜘蛛精毕恭毕敬道。
“青禾?”江落终于分辨出他的气味,似曾相识,“怎么是你?”
“是我。”他声音清润温和。
它身侧缠绕红光,眨眼间,蜘蛛消失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妙龄青年出现在江落面前。他长发散落至膝盖,银白色头发,身量修长,跟柳章差不多高。五官精致出挑,皮肤白皙。他苦涩而无奈地注视着江落,脸上带着伤,“我终于找到大王了。”
江落决定跟傅溶离开南荒时,青禾抱着她的大腿哭哭啼啼,说愿意为大王去死。江落让他自己选个地方死远一点。青禾算是她的忠心臣子。江落没想到他竟然千里迢迢追到了长安,有点意外,问道:“长安有驱魔司大阵护体,你怎么进来的?”
青禾确实在长安外围卡了很久,用手比划着,解释道:“我从一个塔里爬出来的。”
江落疑惑道:“什么塔?”
青禾道:“不知道,他们叫它鬼塔。”
江落道:“塔里有鬼?”
青禾道:“是,好多怨鬼,都在哭。”
难道说,这座塔打通阴阳两界,不受大阵控制,是个漏洞缺口。青禾绕过大阵从鬼塔里爬出来,才能不引人瞩目找到江落。江落有些感动,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肯定没少吃苦头,道:“你不是最怕鬼了吗?怎么敢走那种地方。”
青禾也是在强忍害怕,见到她,瞬间把持不住,“我想尽快找到大王。”
江落拍拍他肩膀,“你受苦了。”
青禾道:“没关系,只要能见到大王,我做什么都愿意。”
江落一愣,盯着他艳丽眉眼,隐隐感觉不对,“你怎么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青禾露出清浅的笑,似柳叶拂原,他不好意思解释道:“大王说我们都是歪瓜裂枣,我到了人间,专门留心谁好看。有个人说,只要我帮他杀一个人,他就把脸给我。我们做了交易。”
江落道:“你杀了人?”
青禾比出自己的食指,道:“就一个。”
江落心想,杀就杀了吧。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做人了,不必守柳章的破规矩。妖精杀个把人算什么。江湖买凶杀人的买卖多得是,怎么没见柳章给每个死人都主持公道?青禾这事办得还挺公道,他明明可以硬抢,却选择做交易。
放在妖精里,这算非常有道德的。
青禾冒着重重危险,来到江落面前。柳章随时有可能发现结界被攻击,然后冲出来把他打死。每一刻都具有极大的风险。江落勾起他一缕头发,滑得像绸缎,道:“能攻破柳章的结界,很了不起。”
青禾道:“谢大王夸奖。”
江落牵着他的头发,“过来。”
她转过身,回到房间。青禾亦步亦趋跟在她
身后,光脚踩在柔软花草上,好奇地观察屋内环境。江落砍断一丛藤蔓,挖出衣柜,从里头翻找衣裳。柜中堆满裙衫,花红柳绿一大堆,都是她的衣裳,唯独没有男子穿的。她只得挑了碧色的宽松的裙子和腰带,递给青禾。
青禾略带茫然得望着她,江落道:“先穿上。”
青禾顺从地穿上了,短了点,但无伤大雅。江落打开食盒,供他挑选。
青禾摇摇头:“大王,我不饿。”
江落道:“你等会会饿的。”
青禾低下头,接过她递来的糕点,默默咬了一口。
江落道:“好吃吗?”
青禾道:“嗯。”
江落侧躺在花丛里,看着他,从脸看到腿,把青禾看得脸红了。青禾吃到一半被噎到。江落给他送去一碗冰酥酪。冰已经化了,这一碗变成了梅子奶酪。江落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点蜡烛。勺子碰撞瓷碗发出清脆声响。
“你是怎么破阵的?”江落问道。她实在很好奇,她都攻不破。
“其实不是我攻破的,是大王攻破的。”
“我?”
青禾点头。他的手挡在腹部,微微发力,一颗血红色内丹亮了起来。随着他手掌上移,他张开口,内丹从丹田升起,飞出。江落眼瞳中倒映着红色珠子。她感受到召唤和魔气。内丹飞到她眼前,静止不动。江落伸手握住,内丹的气息和她同出一源,相伴相生。
“这是大王的内丹,我把它带来了。”
“它留在南荒,能震慑四方,保护你们,你把它带来干什么?”
“没有大王的南荒毫无意义。”
“你又不听我的话。”江落望着手心内丹,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它藏在肚子里,来长安路上,遇到许多捉妖师。每次发生危险,都是它保护我。”
“你怎么不把它私吞了?”江落想到一个问题,饶有兴致反问他。
“这是大王的东西,”青禾茫然不解,诧异道:“我为何要私吞?”
或许是在人间待久了,看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回头过来面对当初的同伴,江落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青禾从未变过,他们还是那般忠心纯正,变的是江落。学当人反而把她学坏了,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江落收回了目光,百感交集,道:“是我胡说,你别放在心上。”
青禾笑道:“嗯。”他环顾四周,好奇道:“大王就住在这儿啊?这里好小。”
“是很小。”江落道。小得让人难以忍受。
“那大王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
“等发/情期结束吗?”
现在结界已破,江落可以去找傅溶了。
内丹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眼睛亮出红光,转瞬熄灭。她攥拳,辟邪珠陡然炸碎,四分五裂。断了线的珠子零零碎碎掉在地上。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拦住她了。柳章也做不到。江落起身,刚振作,又坐了下去。
她一阵头晕,不行,时间不够了。傅溶可能在百里之外,来不及去找他。
青禾搀扶着她:“大王,你不能这么忍着。”
江落深呼吸,努力冷静,道:“我知道。”
青禾望着她,犹豫了一会儿,目光郑重而虔诚,“我认为我配得上大王。”
江落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很多选择。她望着青禾,伸手握住他的脸,青禾低下头迁就她,两人脸对着脸,能看清彼此的睫毛和眼中倒影。江落用拇指抹掉他嘴边的糕点渣,“你勇气可嘉,可我们分开太久。你没有时间适应我,你可能会死。”
“大王的内丹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青禾抬眼注视着她,水光盈盈,道:“我能够承受的,大王不妨试试看?”
他赶赴万里而来,只为江落。江落身体的躁郁,在他出现之后,缓解了许多。她没有那么狂躁得想挠墙了。显然,妖精不可能对抗自己的天性。他们的味道是适配的。这种事情,你情我愿,能配合最好。青禾出现对她来说是最优解。
在江落看来,什么廉耻和道德都无关紧要。
柳章把事做绝,留给她轻飘飘一句勿动杂念,就忽略她的一切冲动。她几乎走投无路,她甚至得感谢青禾的出现。妖精就应该和妖精待在一起。直到现在,江落才意识到自己以前钻了太多牛角尖,走了太多弯路。
其实她一定要跟傅溶在一起吗?也不一定吧。之前是势在必得,后来遭受柳章屡屡阻拦,她被激起好胜心,非要得到傅溶不可。越是禁令,越是想打破。她得证明自己什么都能搞到手。她看上的,必须是她的。
压着一层一层的枷锁顶风作案,明里暗里疯狂攻城掠池,到后头跟柳章作对的刺激感甚至超过了傅溶本身。傅溶变成了胜利品,是她打败柳章的证据。所以傅溶跑了,她那么怒不可遏,急火攻心。难以接受。抛开那一切不谈。
失去傅溶是个失败的耻辱。
退一万步来说,傅溶跑了就跑了呗,她何必急于一时。等这阵子过了,她再想办法找他就是。柳章还能一辈子关着她吗?傅溶还能永远不回来吗?江落拿回内丹后冷静许多,想通了很多事情。甚至对柳章的恨意都冲减了许多。
其实柳章未必有她想得那么恶劣。他可能没想到江落的发/情期会严重到要断尾求生。他可能只是单纯地以己度人,认为自己清心寡欲能做到的事情,江落也能做到。
柳章顶着大雪飞回楚王府。
结界破了,辟邪珠碎了。他能想象到最坏的结果,是江落失控,杀掉楚王府所有人。他今天应该早点回来的,他应该寸步不离守着她的。柳章从没有这么后悔过。如果江落杀了人,他们师徒俩都死不足惜。
江落要是杀了人逃跑,落到杨玉文手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驱魔司倒台,杨玉文蛰伏起来,对楚王府虎视眈眈。江落绝不是杨玉文的对手。柳章既怕她害人,又怕她被别人害了。魔血在她身体里这个秘密如果公开,那将是场巨大灾难。人人心生觊觎,成千上万的贪/欲会把江落拖进地狱。到那时候,柳章可能都保不住她了。
柳章推开楚王府大门。
幸好,他没有闻到血腥气,楚王府安然无恙。
柳章如释重负,心头大石落地。看来江落还是有一丝理智在的,没有把事情做绝。一切都还有余地。他恐慌情绪稍微有所平复。本以为会遇到血流成河的一幕。他走向江落的院子,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他送了金丹和食物给她,她吃完之后,好好睡一觉,应该不至于失控,为什么会冲破结界和辟邪珠呢?
难道江落已经跑了?不对,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江落还在家里。
柳章望着花繁叶茂的院落,茂密花墙将这方天地围得水泄不通。他拨开藤蔓,被刺扎了手,不顾刺伤推开了门。里头传出笑声。柳章愣住,大脑完全空白。他甚至怔住了。屋里有两个人,除了江落,还有个男妖精。这令柳章始料未及。
那个男的是谁?
“大王。”青禾注意到江落的脸色变了。
“嘘。”江落比划噤声手势。她闻到了柳章的气味。
某种强悍的力量正在朝他们正在逼近,是捉妖师。门从外头被
人一脚踹开。鞋履碾压草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落耳尖微动,扭头望向门外。柳章来了!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她刚把辟邪珠冲开,柳章就来了。他早不来晚不来……
江落暗骂了句脏话。
他一进来,屋里的气场便发生了变化。
江落当机立断,扑在青禾身上,把他压在花丛中。柳章察觉有人破坏结界。以他的脾性,可能会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杀了青禾。江落第一反应就是把青禾护在身下,控制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柳章,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逆光中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江落与柳章对视了一眼。
柳章望着他们两一上一下的身影。裙子叠在一起,好似痴缠交颈,江落一脸戒备地顶着外来闯入者。而底下那位埋没花丛中,看不见面庞。空气十分安静,浮尘在月光中跳动,坏掉的门扇掉在地上,乌鸦站在枝头。
江落开口打破沉默,问道:“师父来做什么?”
眼前之景,可谓不堪入目。
柳章将视线转到了别处。他一路十万火急飞回来,万万没想到会撞上这么一幕画面。他以为江落会有危险。现在看来她并没有危险,还自得其乐。柳章心中一股无名火,压不住的暴戾,想把她拖出去抽三十鞭。然后再把男妖精一剑捅死。
“你又在做什么?”柳章深呼吸保持克制,出口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
“我做什么,”江落玩着青禾的带子,“师父不都看见了吗。”
“起来,”柳章压着怒火,“站到一边去。”
“师父不让我和傅溶在一起,也不让我和别人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柳章是想纯粹折磨她,让她憋死是吗?
柳章这个人控制欲太强。他不仅要求傅溶按照他的指示行事,还要求江落令行禁止。明明他们都翻脸了,他还来教训她。柳章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试图跟她讲道理,道:“他身上妖气太重,不适合你。你清清静静修了那么久的道,和他在一起,会前功尽弃。”
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讲修道。
江落好笑道:“那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
柳章被她的话堵得心口难受。
上次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人年轻的时候,犯了错,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困难迟早会跨过去的。江落修炼这么久,一着不慎走回魔道,怎么对不起她自己吃的那些苦。她决不能同流合污,继续与邪祟为伍。
江落体质特殊,无数妖精觊觎她的血脉和力量,如果在她最脆弱的时期,有妖精对她不利,她可能难逃一死。柳章只后悔自己回来太晚,险些让她掉入陷阱。
“江落,听师父的话,”柳章试着说服她,连哄带劝,道:“走到师父身边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江落反感至极。
“不要冲动,听我说,”柳章道:“我知道你为傅溶之事生气。你恨我支走傅溶。但你要明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现在时机不对,傅溶离开是不得已的。你若驱除魔性,修成大道,也许有一天能与他修成正果。我不会反对,”
江落听了这话,十分意外,柳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到这个节骨眼上,柳章居然说他不反对她和傅溶在一起了。江落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觉得异常荒谬,讽刺不已,“你以为你是天君道祖?你不让,我们就分开。你让了,我就感恩戴德。”
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柳章在骗她,哄她乖乖听话。
江落看透了这一切,也厌恶透了。她再也不想听从他的命令,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道:“柳章,我告诉你,你不再是我师父。我要回去当我的大王。”
柳章正色道:“你住口!”
江落直起身,把青禾从地上牵起来。青禾看了柳章一眼。江落摸了摸青禾的头,表示安抚,说了句没事。他们俩手拉着手从柳章面前走过。柳章拔出长剑,横在他们的去路上。江落挡在青禾身前,对柳章怒目而视,道:“你想干什么?”
柳章剑指青禾,威胁道:“放开她的手。”
青禾反而用力攥紧,丝毫不怵,道:“仙师可以杀了我。”
柳章眼中杀意凛然,道:“找死!”
他手中剑动若雷霆,刺向青禾。江落徒手击打剑身,一面推开青禾,独自对抗柳章。刹那红光撞上剑气。满院花草倒飞。瓦片碎落,柳章腕骨一震。他被强大的魔气逼退了半步,难以置信,望着江落猩红的眼睛,道:“你拿到了内丹?”
江落道:“是啊。”她摊开掌心,凝聚妖冶红莲,“你再拦我们,我对你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你带着内丹,魔气四溢,随时会被人发现?”
“我有什么办法。你已经容不下我了,我只有走。”
“师父没有容不下你。”
柳章的剑都有些发抖,“外面很危险,你必须待在家里。”
柳章怕她出事。江落脑中轰然一声,柳章是在乎她的。这个念头令她神魂俱颤,信念动摇。柳章冲过来,捧着江落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放松,不要再动用内力。现在立刻随师父去闭关。师父会保护你,你别害怕。”
他目光认真,一定要把江落带回正道上。
江落心头越发难受,撇开脸不去看他。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感觉自己像是人格分裂了。一边生气,跟柳章斗狠,一边又贪恋柳章身上的气息。刚说了要跟他断绝师徒关系,柳章给她两句好话,她又迷糊了。天呐……她是不是疯了。
柳章肯定不会放过青禾,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的。她为什么就是没法狠下心肠呢?
江落煎熬无比头痛欲裂。
柳章抱着她,把人搂在怀里,安抚道:“师父在这里。”
青禾还拉着江落的手,道:“大王……”
柳章断然喝道:“你给我住嘴!”
青禾脸色一僵。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蜘蛛精,两个人就厮混在一起。柳章脾气要是没收住,直接把他杀了,以消心头之恨。看在江落的份上,不杀他,这是最大的仁慈。柳章忍无可忍:“我不杀你,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青禾也被激出了几分怒火,道:“仙师未免太过嚣张,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吗?”
柳章半道上闯进来,坏人好事。
江落听到他们吵架,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回过神来。论武力,青禾不是柳章的对手。两人要是打起来,青禾必定吃亏。江落闭上眼睛,手指结印,柳章尚未反应过来,红色莲花已经攻入他身躯,包裹住他的心脏。柳章陡然僵住,动弹不得。
江落对他做了什么?他惊愕不已,
江落纵然万般不舍,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离开柳章的怀抱。他们俩相互折磨,太痛苦了。柳章不愿意和她在一起,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江落退后两步,注视着柳章的眼睛,拉着青禾的手走了。柳章用力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江落提醒道:“这是魔印,师父解不开的。”
柳章望着他们的背影,慌了,追问道:“你们要去哪?”
江落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江落!”柳章失声道。
别喊我,不要再喊我了!江落捂住自己的耳朵。
青禾见状,赶紧揽住她,把人带走。
他们飞向了远方。
柳章定在原地,手中剑吭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凝聚内力,气沉丹田。不遗余力攻向魔印,他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跳,几乎是拼着爆体而亡的风险去打破魔印的束缚。莲花出现丝丝裂痕,由内而外,皲裂,柳章按住胸口,单膝跪地,喉头腥甜。莲花如雾气散去。他一口血喷在地上。
柳章眼前发黑,受了内伤,几乎全身脱力。
他试着站起来,却膝盖一软,昏倒在地。
修长的身影被花草掩埋。
一棵百年古树上。月朗星稀,青禾横卧树枝,衣裳垂落,眼中自有无限风情。江落皱着眉毛,脑子里走了
神。柳章竟然强行攻破魔印。他不要命了吗?不知道伤得有多重?种种疑虑充斥脑海,她旖旎心思淡去,竟产生了回去看一眼的念头。
青禾摸索着江落的手臂,道:“大王在想他。”
江落当即否认,道:“没有。”
刚吵完架,就回去,岂不是认输了。
江落迫使自己忘掉柳章。越想越烦,无法集中注意力。哪怕青禾主动缠上来她都没感觉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柳章攻破魔印,肯定是想来找他们?可他迟迟没来,不会是身受重伤,死了吧。想到这,她脑中浮现个惊悚念头。世上没人能强行攻破魔印,
师父不会死了吧?
虽然她记恨柳章跟自己作对,可她没想过,要让柳章去死。
傅溶不在王府,柳章独自一人,身受重伤。他又那么要强,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哪怕真的扛不住了,也会自己死撑。天这么冷,万一他气急攻心,晕倒在冰天雪地中,被活活冻死怎么办。柳章的种种虚弱惨状开始浮现在江落眼前。
要不我还是回去看一眼?就一眼。不让柳章发现。
确定柳章没事,她再回来?
江落百般纠结,最终败给了自己。
“你先等会,我回去一趟,拿个东西。”
青禾问道:“大王还会回来吗?”
江落转身飞向夜空,道:“会的会的。”
青禾目送她离去,有种预感,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青禾心里空落落的。
第103章 发疯“师父,你难受吗?”……
庭院内。
柳章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江落走后,周围空气变凉。促使花草疯涨污染的源头消失了。
柳章恍惚睁开双眼,雪粒子一颗一颗砸在他脸上。轻微的刺痛,针扎一样,唤醒了他的些许理智。江落和蜘蛛精已经离开,她头也不回。或许是师父伤透了她的心。她真的生气了,决定抛弃师父,回南荒做她的野妖精。
两人师徒一场,相伴那么长的时间,难道就都扔掉了吗?
柳章心头生出一丝悔意。如果今天没有去宫里,一直陪着她,结局兴许会有所不同。让她和蜘蛛精在一起,抑或和傅溶在一起,哪种情况更加糟糕呢?柳章胡乱想着,相比较,无论是谁,他似乎都难以接受。
从私心上来说,他不愿意江落沾染因果情爱。江落本心不固,懵懂无知。虽则修炼三百年,但还是个小孩。她知道什么爱不爱呢,不过是占有欲和情/欲作祟罢了。只图一时痛快,走错了路,终归害人害己。
柳章并不知道江落会不会回来。
他得找她回来。
徒弟可以抛下师父,但师父是不能舍弃徒弟的。徒弟错了,他得纠正。柳章手指动了动,竭尽全力,只是动了一下。他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他现在去找江落,会撞上一副怎样不堪的画面呢?把她找回来,她若舍不得蜘蛛精。要同人家长相厮守。柳章还能继续棒打鸳鸯拆散开吗?柳章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江落求他收下蜘蛛精,两人一块修炼,做恩爱夫妻。柳章在前头讲经论道,他们在后面卿卿我我。
天长日久,生出一窝崽子。整个楚王府都被他们一家霸占了去……
想到这,柳章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他气性上来,觉得难以容忍。真要如此他方才还不如一剑捅死蜘蛛精算了。他宁愿遭她记恨,也不想看到一窝妖精崽子。他挣扎着爬起来,就是死也找到江落,把她关起来。
一怒之下,他内伤发作,气晕了过去。
江落归心似箭,返回小院。柳章倒在满院花草中,就在刚才两人吵架的位置上。他看着江落同青禾离开,强行冲破魔印,晕倒在原地。江落这下什么火气没了。她伸手扶起柳章,轻声道:“师父?”
柳章受了内伤。脉搏微弱而紊乱。
江落环住他的腰,刚想把人从地上抱起来,看见地上一滩血。
“师父你怎么了?”她慌了手脚。
柳章眯起眼睛,气息翻腾。
江落把人抱进屋里去,找出一些补气丹。柳章咽不下去,江落捣碎了兑水,喂他服下。她把人抱在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给他运功传送真气。
柳章的体温冰凉彻骨。
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才捂热。
他微弱的呼吸变得匀称起来。江落抱着他,心疼不已。为什么要冲破魔印呢?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和青禾走了,又怎么样,值得他如此气愤懊恼。
他又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在一起。
她要怎么做才能令他称心如意?江落从未面临过这样的处境。在她的逻辑里,她没错。青禾也没错。柳章想要保护傅溶,也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大家便分开吧,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可为什么柳章还这么生气。她想不通。
江落留下魔引是为了禁锢他,不是想伤害师父的。她内疚极了,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这个夜晚令人如此伤心。她知道柳章爱干净,为他脱去了脏兮兮的外袍。柳章只着洁白里衣,睡在江落的床上。就像很久以前的中秋之夜,在宫中。她守着他,眼巴巴守了一整夜。
还是睡着了的柳章看起来最顺眼。
江落摸着他一根根的睫毛,心想,师父,我该拿你怎么办?
在她的世界里,繁衍与吃饭喝水一样,都是天理自然的事情。江落从未想过要强迫任何一个人。傅溶和青禾都是自愿奉献的。他们喜欢她,所以她成全他们,皆大欢喜。江落有着妖王的自尊和骄傲。这件事应该令双方都感到快乐而美妙。
如果她想喝一杯水,那杯水死也不愿意让她喝,有什么意义呢?
可江落现在不那么想了。
她决定自私点,放肆一回。
柳章既然疼爱她,想要保护她,为什么不能顺着她一次呢?
总是要吵架,总有诸多规矩。柳章就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坚冰。什么时候,这冰能化了,变成水……江落东想西想,有一股冲动,要做点什么。她忍不住触碰他,摸了他的睫毛,鼻梁,还有嘴唇。嘴唇是软的,带着一丝奇异的触感,让她流连忘返。
那似乎是冰雕身上唯一柔软的地方。
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师父。此刻安静地躺在她的床上。她想起某个令人心悸的诱惑,那颗浑圆的血珠,曾颤颤巍巍挂在柳章嘴角。在那样近的距离下,她呼吸变得压抑难耐,冲动又回到了身体里发作。
江落攀上去,凑近了,亲柳章的嘴角,蜻蜓点水,生怕惊醒他。仿佛品尝一道甜品,舍不得狼吞虎咽……
柳章呼吸困难,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他神智恍惚,本能去推江落。江落在忘我之际感觉到柳章醒了。她动作僵在那,因为强烈的兴奋感而大脑空白,莫名的恐惧和奇异的快慰撕扯着理智,让她头皮发麻,太阳穴暴跳。
柳章醒了。
暂停的瞬间,她与柳章咫尺相隔。
“你,”柳章声音含糊不清,“你在做什么?”
江落看向了柳章的眼睛,胸膛里响起巨大的心跳声。
柳章涣散的眼神渐渐聚了焦。屋里很黑,没有点蜡烛。他看得不是很清楚。记忆还停留在江落扬长而去的那一幕。柳章有些疑惑,不知道这孽徒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感觉到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嘴唇发烫。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昏倒了。
江落着了魔一样看着他,眼神露骨而充满侵略性。
柳章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还没反应过来。江落再次覆盖他嘴唇,在柳章清醒的时候亲他。像是冲破了某种禁忌,故意的,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柳章顿了顿,懵住。然后瞪大眼睛,猛然推开她。
第一下竟然没能推开。内伤导致他手脚都不太灵活。
江落抓住柳章的手腕,向上举起,用力压在床头。柳章
奋力挣扎,偏头躲开她的亲吻。江落不管不顾,在他脸上脖子上乱亲一通。这孽徒不是跟野妖精跑了吗,还回来干什么。他用膝盖顶开江落,惊魂未定,道:“你疯了吗?”
江落喘着气,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道:“我没有。”
柳章嘴唇红肿,沾着她的口水,道:“我是你师父。”
江落道:“我知道。”
很奇怪,江落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反倒还能有问有答。她处于一种奇异飘飘然状,像是喝了酒,但没醉,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而柳章的情绪看起来更加激动。他因为江落僭越的举动而气得脸色发白,呼吸都错乱。
江落轻轻抱住他的肩膀,抚摸他的后背,企图安慰他冷静下来。柳章紧咬牙关,火冒三丈,道:“谁让你回来的?你不是要跟我恩断义绝吗?还回来干什么?”
江落解释道:“我不放心师父。我来照顾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照顾,快滚!”
江落抱紧了他的身体。柳章感觉她潮热的呼吸,浑身紧绷,“我让你滚听到了没有?”
江落又亲了他的耳朵两下,道:“我不想滚。”
柳章握住她的下巴,强行掰开,道:“别往我身上蹭。”
江落道:“师父……”
柳章气结:“你!”
江落解他的腰带。柳章头一回面临如此窘迫时刻。他方寸大乱,意外发现内伤压住了身体里各处死穴,现在半分法力都无法使出来。他连推开江落都做不到。
情急之下竟然抽了江落一耳光。江落的脸被他扇偏,然而动作并没有停。
“你到底想干什么?”柳章手都在发抖。
“师父……”江落凑到他耳边说话。
“你,”柳章瞠目结舌,又来了,“你说什么?”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你闭嘴。”
“我会很小心的。”
“江落,”柳章竭力保持冷静,气得差点吐血,尽管他人已经要气晕过去了,“我知道你今晚很特殊,你方才不是找了个伴吗?”
“我现在不想要他了。”
江落用腰带捆住柳章的双手,免得他又抽自己一耳光。然后继续,她自认为温柔缱绻,绝不会伤到柳章。柳章肩宽腰窄,正好让她抱个满怀。两人身躯紧紧相贴,像是在做梦。柳章在她身下。
江落道:“我想要师父。”
柳章终于慌了,这一晚发生了太多的事,道:“你冷静点。”
江落显然不能够冷静了。她满脑子想法,等待付诸实践。她可以打晕柳章省得他反抗,可是她想要他清醒时候的反应。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江落一口咬在柳章的肩颈处。然后咬破下唇,让她的血渗进柳章的伤口。
不过一刹那,柳章便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有些恐慌,“你对我做了什么?”
“师父,”江落轻声道:“我好喜欢你。”
“别再发疯了。”
“我没疯,”江落道:“刚才看见青禾,我并没有很想亲他。”
也没有这么快乐。她发自内心觉得开心,好像要拥有一样本该拥有的东西,吃到日思夜想的美味,由内而外的满足。她终于和柳章更靠近了,从前隔着一层纱,一堵墙。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们之间。她终于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江落的凝视让柳章溃不成军。柳章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她,也不理会身体上的每个反应。柳章曾经送那本周礼还摆在她的床头。
“人之异于禽兽,在于遵守公序良俗,知礼明义,不悖人伦。”
她什么都会了,什么都明白,还是决定打破这一切。
她决定做那个禽兽。
柳章头一次感觉自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他的挣扎,反抗,或是斥骂,都不可能阻止江落。一切都在滑坡,走向毁灭,变成他们之间的惨剧。江落是疯子,她没有想到,人生不止有今晚,还有无数个明天。今晚发生了这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那么他们明天该如何面对彼此。柳章一往下想,就觉得一片黑暗。
索性自己今晚死在她手里算了。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想。
江落道:“师父。”
柳章满脸写着绝望,木然道:“别再叫我师父。”
江落作为主导者,诱使他沉沦。
朝思暮想,渴望已久的画面,终于成真。比想象中朦胧的滋味更加销魂。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到失去耐心。再忍下去便要走火入魔。师父合该属于她。她对他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早知道这么快乐。她应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这么做。
对,在竹屋时,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赐她辟邪珠。她应该掳走柳章,找到没人的山洞,剥光了他。夺走他的自由,骗走他的清白,祈求他的原谅。她会是强盗、骗子和乞丐,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坏种。然后把一切罪责都归咎到他自己身上。
谁让师父出现在我面前。
谁让师父……生得这样美。
两人折腾了一整晚,反反复复。
直到第二天早上,江落才逐渐消停。柳章早已昏睡过去,人事不知。江落的床不大,两个人挤着,有些束手束脚。必须搂在一起才舒坦。江落抱着他睡得香甜。
到中午,日光变得刺眼。她兜兜转转醒来。
柳章身上全是她留下来的痕迹,手腕也被腰带弄得全是勒痕。江落爬起来,找药给他涂上。柳章睡得很沉,江落本想帮他把衣裳穿上,结果发现弄脏了,皱皱巴巴。
一夜过后,楚王府的雪全化了,春意盎然,繁花似锦。江落竟然听到喜鹊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她靠在门槛上,像是站在某个山洞里去看外头的世界。天空湛蓝如洗,云层仿佛蓬松的棉花,阳光暖洋洋照耀着人间。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还在南荒的时候。
一切都如此简单纯粹,美好温暖。
没来长安之前,江落只关心吃饭睡觉,抢地盘,她本该如此活着。来到长安后,她一步步走向了另外的世界。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立行走,和千人千面打交道。守着条条框框,自由被禁锢。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柳章什么都管着她。
现在她冲破了一切。她决定不再遵从人间的规矩,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譬如昨天晚上,非常快乐。所以她今晚还要再来一遍。江落是这样想的。回到房间,看见沉睡的柳章。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江落情不自禁捧着柳章的脸,热热切切,亲了两口。
片刻过去,柳章眼睫挣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好半晌才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恢复感觉。浑身酸软,四肢乏力,头也晕得厉害。气血流通不畅,导致脸色过分苍白,眼底浮现红血色,显得眼尾通红。他在眩晕的状态中再次闭上双眼。
江落悄悄趴在床边,凝视着他,像是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宝。
她小声地说话:“师父,你醒了。”
柳章闻言,再次睁开眼。
江落的声音唤醒了他的脱节记忆。
柳章紧皱眉头,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珠子缓慢转动,看清屋内藤蔓缠绕的房梁,这里像个山洞。不是他的房间,而是江落的房间。
江落端了一杯温水过来,自己尝过,水温合适,不烫也不凉。
“来喝水。”江落试着扶起柳章。
柳章坐起身。他感觉强烈的不适,像是保持某个姿势被压得太久。他动作僵硬。江落喂他喝了半口水,暖泉滑过干渴咽喉,落入腹中。
柳章的视线落在江落的手背上。
江落握着他的手臂,肌肤相贴,触感鲜明。信息量巨大的画面轰然涌入脑海,他木然坐在那,像是风化了,被风吹散的细沙。整个人被惊涛骇浪席卷,冲垮,以至于荡然无存。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江落。
江落还端着水杯,保持着开心的笑容。仿佛两人已经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师父,要不要再喝一杯?”
她依然称他为师父,毕恭毕敬,乖顺礼貌。
柳章的眼神如同冰刀一样寒冷。
江落脸上笑意凝固,变得干涩,以前她犯再大的错,柳章也没有用这样想杀人的眼神看她。她屏住了呼吸,手中杯子掉在了地上。在柳章醒来之前,她沉浸于莫大的快乐中。一下子被他反应拽回现实,从云端摔进十八层地狱。
她不明白,明明昨晚柳章的身体反应是愉快的,为什么醒后如此隔阂。好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她罪无可赦。
在他的眼神逼迫
下,江落居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师父?”江落轻声道,望着他,一阵心慌。她莫名犯怵。
“你,”柳章话都说不清楚了,语无伦次,“你跪下。”
江落下意识跪了下去,直起上半身。
柳章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
“你知道这是错的吗?”
“我,”江落在诘问中不知所措,“我喜欢师父。”
“你几时喜欢过我,你不是恨死我了吗。”
“我没有。”江落握住柳章的手,亲了他的手背,“我喜欢师父。师父的一切,我都喜欢。”
柳章猛然抽出手,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过去。
他急怒攻心,内伤发作,扭头吐了血。江落用帕子接着。柳章剧烈咳嗽,肩膀抖动,胸口起伏。如果昨天晚上死在她手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没想到他活着醒了过来。柳章看到江落没事人一样,气得神智失常。
他从未面临如此难堪之极的处境,以至于脑子都要转不过来了。不知道自己该一掌拍死这个孽障,还是去找根绳子上吊。
江落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角,怕他把自己气死,道:“师父,你别生气。先喝点水。”
柳章一巴掌打翻了水杯。
瓷片飞溅,割断了几根野草,钉入墙壁中。
江落怯生生地跪在那里,表情充满无辜。
柳章两眼一黑,看不清东西了。他闭上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希望老天降下天雷,劈死他们两个。江落替他盖了滑落的被子,怕他着凉。
柳章道:“给我滚。”
江落道:“这是我房间,师父让我滚到哪里去?”
柳章道:“离开长安,永远消失。”
江落道:“为什么?”
柳章道:“你我恩断义绝,不再是师徒。”
江落道:“那我们成亲吧。”
柳章道:“……”
江落趴在他脑袋旁边,道:“师父,你已经是我的王后了。”
她的每句话,全部像利刃,砍在柳章心头。
提醒着两人发生过什么。
柳章料事如神,唯独没有算到过这一卦。他为傅溶消灾解难,干预因果,自己却掉入了深渊。这就难道就是命运给他翻云覆雨的报复吗?机关算计反倒作茧自缚。江落没能祸害傅溶,却祸害了他。柳章无法面对这崩盘的一切。
尤其他是真心将江落当做徒弟,教导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他满心盼着她能修成正果,重归天界。他为她铺好了康庄大道……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恩将仇报!他是她的师父,她怎么能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行丧尽天良之事?
柳章深吸一口气。他反手掐住江落的脖子。
江落猛然栽倒他面前。
柳章已经恢复些许内力。他手指痉挛,过度用力指甲发白,把掐得江落青筋鼓胀,呼吸困难。江落微微张着嘴,眼睛充血,面容痛苦扭曲。她不敢相信柳章居然要杀了她。盈盈双眼中蓄满泪水,写着委屈和惊恐。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滴在柳章暴怒的脸上。
她没有反抗,只是望着柳章。柳章心弦抽痛,感到莫大的悲哀袭来。他手指颤抖着松开了,终是下不了手。他杀不了她。江落脖颈上留下鲜明的五指痕迹。
“师父……”她剧烈喘气,发出嘶哑的声音。
柳章鼻尖酸涩难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江落抱着柳章,把头埋在柳章胸口,如同幼兽恸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痛彻心扉。在柳章的记忆中,江落从未没有嚎啕大哭过。她只有愤怒,暴躁,向外攻击别人的情绪,进而将痛苦让渡出去。哪怕被打个半死,深陷绝境。她也不会哭。
妖者无心,无心之人怎么会哭呢?
江落的眼泪决堤,淹没了柳章,滚烫的,融化了他的心如铁石。
是他教她修心。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柳章舌根发苦,溃不成军,体会到一丝绝望的酸楚。
江落哭到后头,哭累了。还一抽一抽的。她抬起头,眼圈通红,像是把这辈子的眼泪全部哭出来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她委屈道:“师父要杀我,就杀了我吧。”
柳章别过脸去不看她。
江落带着哭腔说:“我真的很喜欢师父。”
柳章望着窗外,乱叫的鸟儿,心绪纷乱如麻。
太阳依旧升起,没有塌掉。他觉得自己应该下地狱。
江落道:“师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柳章道:“是我错了。”
江落愣在那,忘记哭泣。
柳章缓缓道:“我不该收你为徒,也不该让你修道。”
江落感觉到他心中的难过,抱着他的脖子,道:“师父,不要难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的,我跟你修道。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柳章道:“你我已悖人伦,做不成师徒了。”
江落道:“可以的,师父。只要我听你的话,你就依然是我师父。”
她不懂那些规矩,也不想要遵守。她认定柳章是师父,那么一切就还像从前那样,有什么区别呢。江落捧着柳章的脸,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师父,别管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想做人间之主,我们就去造反。如果你想修道,不问世事,我去南荒给你盖座皇宫,我们住在里面,勤恳修炼。我一定会努力实现你所有的期待。让你成为最开心的人。”
“江落,”柳章心口空荡荡的,“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可我们昨天已经在一起了。”
江落盯着他嘴唇,碰了碰。温柔缱绻,勾起某段心猿意马的记忆。她单手托着柳章的后颈,深吻柳章的嘴唇,并轻车熟路撬开他的牙关。柳章从迟钝的状态中抽离,转瞬被带入某种黑暗深渊。昨晚江落留给他的,像是某种烙印。刻在四肢百骸中,一点火星子擦碰,便瞬间燎原。
柳章眼神迷离,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天灵盖。
江落脸上泪痕未干。她熟悉了他的身体。柳章从混沌中惊醒。他几乎是在恐慌的情绪下,一把推开江落,把江落从床上推下去。
江落愕然地坐在地上,望着柳章,有些无措。
她第一反应是重新爬上床。手脚并用,急不可耐。
柳章头痛欲裂,被理智和失控感所撕扯,指着她:“站在那。”
江落满脸写着无辜,道:“师父。”
柳章道:“不许碰我。”
江落道:“你不是很高兴吗?”
柳章怒不可遏:“闭嘴!”
江落看他气成那样,怕气出个好歹来,只能闭上嘴。
柳章努力平复情绪。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冲击力巨大。他必须好好梳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直接断绝师父关系,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江落一通哭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会峰回路转,鬼打墙一样,又回到了尴尬的原地。
江落要是再来一次,他恐怕真能狠下心杀了她。
江落恋恋不舍地望着柳章,五迷三道。
她跪着,尾巴出来了,高高翘着。像是条撒欢讨好的小狗。
“师父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啊?”
柳章看了她这模样,错开目光,看了什么脏东西,只想骂人。
昨夜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捂住眼睛,不想面对自己。
江落一路膝行,又爬到他面前。
“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柳章喃喃自语,怒极反笑,他道:“那你去把尾巴砍了。”
“啊……”江落震惊道。这这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她认真想了想,实在很难办到。简直有点崩溃,“不行,师父,砍掉尾巴我会死的。”
“刚才还让我杀掉你,现在又怕死了?”
“我不是
怕死。“江落陷入两难境地,“我要死得有尊严。我不能没有尾巴。”
“那你去自我了断。”
“好的。”她夹着尾巴,灰头土脸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走得十分干脆利落。柳章不相信她真的会去自裁。果不其然,江落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柳章就知道这混账玩意死皮赖脸出尔反尔毫无廉耻。她要是舍得自裁,柳章两个字都得倒着写。江落忍了忍,内心极度挣扎煎熬。她又跑了回来,冲到柳章跟前,恬不知耻:“师父,我们能不能再做一次。做完了,我再去死。”
柳章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滚!”
枕头恶狠狠砸到江落脸上。
江落眯起眼,鼻子快被砸扁了。
比起疼,她先嗅到香气,柳章身上的香气。没救了。
第104章 回味师父是快乐的,她确定。……
柳章失踪,陈叔担心了一整夜,派人往返皇宫打听消息。宫里头说楚王殿下早走了。门房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殿下回来没。这大冬天的,人能去哪?就算柳章出门办事,也得给家里来个信啊。陈叔在竹屋急得团团乱转,等消息。
忽然江落走了进来。
她的头发乱蓬蓬,披散开来。衣裳穿得乱七八糟,没穿鞋,光着脚。像个鬼似的飘进来,把陈叔吓了一跳。陈叔打量她这幅狼狈模样,险些没认出来,道:“小姐?”
柳章用结界封住江落的院子,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大家都好久没见过她了。
陈叔看她瘦了些,怪可怜的,道:“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江落在屋里来回转悠,寻找着什么。
陈叔问她话,也不回答,像是听不懂人话。
陈叔感觉她有点古怪,“你在找什么?”
“衣裳,”江落找不到柳章的衣柜在哪,“我给师父拿一套衣裳。”
“殿下不见了。”陈叔正在找他呢。
“他在我房间里。”
“啊?”陈叔把整个王府翻遍了,都没找到柳章。
柳章说过,不要靠近江落的院子,所以没人去找。柳章怎么会在小姐的房间里?陈叔满腹狐疑,帮忙找了身衣裳,同江落一起,去她院子。走在路上陈叔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事不太正常。柳章为什么要在江落房里换衣裳?
江落走到一半,停住了脚步。她低下头,想起什么,有些沮丧地说:“算了,你送进去吧。师父他应该不想看到我。”
柳章刚才的反应伤透了她的心。
柳章还是怪她,讨厌她。
江落越想越难过,扭头走了,不再进入房间。陈叔端着托盘里的干净衣裳去找柳章。他推开院门,发现院门坏了。走到房间里,只见一地凌乱衣物,枕头,杯盘狼藉。柳章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梁走神。连陈叔走近,他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柳章脖子上和肩膀的咬痕,青肿,破了皮的嘴唇,以及可疑的红痕。陈叔端着托盘的手抖若筛糠,险些当场中风。陈叔自诩活了五十多年,也是有些见识的,妖魔鬼怪的离奇事也都有所耳闻。可这场面,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陈叔转过头,决定走出去,给张道长来做场法事。
他同手同脚地走到门口。
柳章出声道:“陈叔。”
陈叔欲哭无泪,都不知道作何反应,道:“殿下。”
柳章已经冷静了很多,“把衣裳放下吧。”
陈叔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哀莫大于心死。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转过头,回到床前放下衣裳,看见柳章依旧充满绝望。“我的殿下啊……”
难怪小姐蓬头垢面像个被糟蹋了的样子。
难怪小姐说师父不想看到她。
陈叔死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柳章身上。殿下多么清白正直一个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呢?这要是传出去,楚王府的名声全毁了。以陈叔对柳章的了解,觉得他肯定不至于酒后乱性胡来,肯定有别的因素。难不成是被下了药?
对,一定被下了药。宫里头手段脏着呢。
上会不是还有个舞姬想要玷污殿下清白,死于非命,闹得满城风雨吗?
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肯定也不想这样。想通这一层逻辑,陈叔好受了许多,看柳章一脸不想活了的模样,十分不忍,殿下想必十分自责痛苦,他还能说什么呢。老天爷啊,这简直是人间惨剧。陈叔长叹了一口气,有点心疼柳章。
柳章其实也才二十多岁。造了什么孽。
柳章换好衣裳,回到竹屋。陈叔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正好碰到赤练跑过来,他看见柳章,十分意外:“殿下昨夜去哪了,我们都在找你。”
陈叔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赤练纳闷,陈叔怎么跟撞鬼似的,眼睛直抽搐,翻白眼?
“我没事,”柳章道:“我要闭关几天,任何人不得打扰。”
“好。”赤练会意,点点头。
柳章走向暗室,忽然脚步一顿,道:“赤练。”
赤练忙上前道:“属下在,殿下有何吩咐?”
柳章道:“去跟着小姐,别让她出现在人前,保护她的安全。”
赤练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陈叔闻言,心情复杂。柳章至今还称呼江落为小姐,难不成是想揭过去,当这件事没发生?可是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两人的关系还能恢复如初吗?陈叔想到这一点,就感到窒息。如果时间能倒回到昨天就好了。他一定不让殿下进宫赴宴,把殿下关在竹屋。
赤练对真相一无所知。柳章让他去找江落,他去了。江落一个人在园子里溜达,没穿鞋,光脚踩来踩去,失魂落魄的模样。赤练走到她身后,喊道:“小姐。”
江落没反应。他喊了好几声,她才回头。
江落望着赤练,动作慢半拍,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赤练道:“殿下说他要闭关几天,让我们别去打扰他。”
江落哦了一声。柳章受了内伤,肯定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赤练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以为还在吵架,他有意从中打圆场,道:“小姐,殿下担心你的安危,让我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
江落眼中有了点光彩,“真的吗?”
赤练道:“真的。”
这么说,柳章还是在乎她的。哪怕气成那样,还是很担心她。江落转忧为喜,雨过天晴。她心里甜滋滋的,转过身,坐在台阶上,嘴角忍不住上扬。赤练也同她并肩坐下,问道:“小姐,殿下脸色看着不大好,你们昨天怎么了?”
“也没什么,”江落抱着自己的膝盖,回味道:“我和师父睡了一觉。”
“……”赤练一脸错乱,“什什什么?”
他理解了好久,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陈叔的脸刚才像中邪一样抽搐。
现在他的脸也开始抽搐了。
“怎怎怎会这样呢?”
他变成了个结巴,不会说话了。
江落无声叹气。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既高兴又伤情。
赤练感觉小姐这样有些疯疯癫癫的。
“还有别人知道这事吗?”
“我只告诉了你。”江落道。
“千万别再说了,”赤练深呼吸,无法想象等会江落碰到刘婶,刘婶问小姐头发怎么这么乱,江落说跟师父睡乱了。丫鬟问她怎么不穿鞋,江落说跟师父睡完忘记穿了。整个楚王府都要被她吓成羊癫疯,赤练抽搐道:“答应我,别告诉任何人,把昨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为什么?”江落望着他严肃的眼睛。
“因为这件事传出去,会让殿下身败名裂。”赤练异常郑重,盯着她,认真告诫道:“不能说,一定不能说出去,知道吗?”
江落想了想,虽然不理解,道:“那好吧。”
赤练觉得这确实让人难以接受,道:“从现在开始,忘了那件事。”
江落摇摇头,别说忘掉了,她现在还想去重温一遍。
赤练知道她是受害者,十分同情。这里头肯定有误会,作为柳章的侍卫,他还是想为殿下挽回一些局面,道:“殿下是你师父,他错了,你要原谅他。”
江落道:“他没有错,是我强迫他的。”
赤练道:“……”他心肌梗塞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侍卫,知道这些,应该被灭口,“小姐,我说的任何人,也包括我。你不要再提起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他天崩地裂,艰难道:“我真的不想知道。”
江落孤魂野鬼似的在府里游荡,时而乐呵,时而惆怅。赤练找陈叔商议对策,要不要请给大夫来给她瞧瞧。陈叔怕声张,先让丫鬟服侍江落沐浴更衣。丫鬟确认江落身上没有外伤。陈叔迷惑起来。怎么柳章带伤,江落却是好好的。
江落的屋子不成样子,没法住人,陈叔给她另外换了一间,新房间干干净净。江落待了一会儿,这里没有柳章的味道。她不想待,游荡回自己房间。陈叔亲自端来饭菜,看她正常之中又有点不正常,道:“小姐,吃点东西。”
江落坐在案前,神游天外。
陈叔迟疑问道:“小姐,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江落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咀嚼,道:“我很舒服。”
陈叔实在有些话说不出口:“你、你是自愿的?”
江落道:“自愿的。”
陈叔道:“你不怪殿下?”
江落道:“我这么喜欢师父,怎么会怪他。”
陈叔想了想,事已至此。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不管谁错了,都必须到此为止。以陈叔对柳章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接受自己跟徒弟在一起。江落或许懵懂无知,享受到师父的好处对他产生依恋感,觉得没什么。但柳章是长辈,他不能一错再错。
“小姐,原谅殿下吧,”陈叔痛心疾首,道:“楚王府会补偿你一辈子的。”
“师父要补偿我什么?”江落很感兴趣。
“只要你放下过去,无论想要什么,殿下都会给的。”
“那你帮我问问师父,”江落殷切期待,“他愿意天天和我睡觉吗?”
“……”陈叔倒吸一口凉气。
他抹了把脸,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现在最应该冷静的不是柳章而是他们所有人。
“陈叔。”江落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小姐你吃饭,”陈叔心脏都不太舒服了,道:“休息几天,冷静冷静。”
江落回过头,对着碗里的白米饭,发起了呆。
被子里残余柳章的气息。
江落抱着枕头,嗅着那气息,陷入旖旎回忆中。耳鬓厮磨,纠缠。交合……
动情的柳章,融化了,他蒙上水雾的眼睛,时而清醒时而涣散。船载着他们在大海中颠簸航行,潮红夕阳下的海鸥往返流连。
柳章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鬼魅,身体各个部位,无一不美,美得叫她陶醉。身体里无数个的快乐横冲直撞,疯狂涌入柳章的身体里。他一定能够感受到她滚烫而赤诚的爱意。
江落捧着柳章湿润的脸。师父快乐吗?柳章不肯回答。她追问,柳章溃不成军,闭上了眼睛。师父是快乐的,她确定。
第105章 找人“大王好了,用不到我了。”……
江落一觉睡醒,梦里还是柳章。
彻底释放过,欲望得到纾解,身心满足。她的焦躁不安消失无踪。这次体验比她最初预想中还要好,可谓酣畅淋漓。冷静下来,回想那段疯狂时日,有些不可思议。
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那样悲伤压抑,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她居然跟柳章大吵大闹,差点断绝师徒关系。师父多好,这么在乎她。情绪过去后,只剩下伤人的话,扎在人心口,平添愧疚,柳章当时肯定对她很失望。江落暗自发誓,再也不跟师父吵架了。
江落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蝴蝶飞进房间,停在茶壶盖子上,道:“大王,你好了。”
江落长呼一口气,轻松快慰,“我好了。”
她抚摸着蝴蝶的翅膀。感觉忘了什么事,她一愣。动作停在半空,蝴蝶也不再扇动翅膀。江落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她猛然抬起头,青禾还在树上等着呢。她把这事给忘了。江落赶紧放下茶杯,冲出门。赤练挡在她的去路上,道:“小姐,殿下说,你不能见外人。”
江落行色匆匆,哪里顾得上,“别拦我。”
赤练寸步不离跟着她。
冲到大树下,江落仰头望去。一天一夜过去,哪还有青禾的身影。树枝上空无一人。她四下张望寻找,巷子里空空荡荡。青禾去哪了?长安危机四伏,青禾把内丹还给了她,万一遇到危险,如何自保。
早知道就把他一块带回楚王府算了。
江落也是昏了头了,后悔不迭,她居然把青禾一个人扔在外面。
青禾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除了江落,谁也不认识,他能跑到哪去呢?该不会等太久,生气了吧。江落答应他会回去,结果出尔反尔。
“小姐在找谁?”赤练手提着剑,提防着周围的动静。幸好巷子里没人。
“我一个朋友,”江落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道:“我让他等我,他不见了。”
“他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有。”
“他从哪来?”
青禾说,他从一个叫鬼塔的地方来。江落有种不妙的预感。青禾不会心灰意冷,去了鬼塔,打算通过鬼塔离开长安吧?江落这事确实办得很不地道。可南荒千里迢迢,危险重重。青禾没有她的内丹护体,怎么打得过捉妖师?江落担心青禾安危,必须立刻找到他,“赤练,你知道长安有个叫鬼塔的地方吗?”
“鬼塔,是有这个地方,”赤练有所耳闻,道:“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在哪,带我去。”江落忙道。
“那里阴气很重,小姐怎么能去那?”
“赤练,我必须去那,”时间紧迫,没法跟他解释那么多,江落道:“要么你带我去,要么我找人带我去。”
“我可以帮你找人,但鬼塔不是我们能擅闯的地方。”
“你拦不住我。”江落被拒绝,毫不拖泥带水。她转身就走。
赤练追上前,被她反手一道印定在原地。
赤练感觉江落今非昔比,让她一个人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保护江落是他的职责所在。赤练脑筋灵活变通,见她非去不可,当即改口道:“我带你去,你别定着我,殿下吩咐过,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
提到柳章,江落离开的身影顿住。她解开法印。赤练重获自由。
江落改变主意:“那你带路吧。”
鬼塔从外表看起来是一座普通的塔。久年失修,残破不堪,结满蜘蛛网。据赤练说,这儿原先叫做英灵台,专门纪念那些惨死他乡没有亲人供奉的亡灵,是位住持建的。住持本想搞个噱头吸引同情心泛滥的香火钱,可惜香客大多迷恋送子观音和财神爷。
英灵台没有什么可保佑大家的。久而久之无人问津,荒废下来,积攒了一些鬼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英灵台传出闹鬼的流言,好多人进去意外失踪。驱魔司接到报案前去探查,没有找到鬼,贴了个封条禁止靠近。妖都抓不完,谁有空天天盯着鬼。贴条都贴了,谁再靠近,纯粹找死。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驱魔司不管他们。
渐渐地,英灵台越来越邪门,连带着庙里运势一落千丈。香客稀少,和尚跑光,被迫关门大吉,庙也从此变成了野庙。英灵台也被叫成鬼塔。
赤练解释鬼塔的来历,江落并不关心。
她只是来找青禾的。
塔门开了一丝缝,阴风阵阵。江
落伸手推门,手指刚接触门板,脑海里便响起万鬼哭嚎的尖叫声,如同钢针刮过脑颅。她打了个冷颤。
这鬼地方还真的有鬼,成千上万,堪比阴曹地府。
“你听到什么了吗?”江落问道。
“没有。”赤练竖起了耳朵,警惕道:“有动静吗?”
赤练只是凡人,听不到。江落怕说出去吓着他。
“我进去找找,你在外面待着。”
“还是让我进去吧。”赤练抢在她前头。
江落不理他,推开门,跨过门槛。鬼塔内一片漆黑。她适应了光线变化,发现里头堆满香烛桌椅等杂物。灰尘有一指厚。地面脚印手印凌乱,像是有人爬行过。江落环顾四周,这座塔有七层,墙壁上全是手印。他们被大大小小的狰狞手印包围了。
明明空无一人,却感觉倒是都是人。
赤练与江落背靠背,提防暗处,道:“小姐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江落转身走向角落。那儿有个楼梯,通往地下。
木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
踩上去,摇摇欲坠,随时要塌掉。江落对后头的赤练做了个禁止的手势,道:“不要过来,楼梯只能承载一个人重量。”赤练刚打算踩到台阶的脚停在空中,收了回去。江落独自下楼,每下吱嘎声的缝隙,都传出鬼叫。
女人,男人,老人和小孩……重重叠叠,尖锐刺耳。
江落脚步不急不缓。
那些哭声环绕在她耳边脑后。
江落道:“吵死了。”
哭叫声戛然而止,塔内回荡着江落的声音。
吵死了……回音通往地下,十八层地狱,盘旋着,经久不觉。
恶鬼们被这三个字震慑。
江落警告道:“再叫把你们打得魂飞魄散。”
赤练正斟酌要不要跳下去,听到她中气十足的警告。看来小姐一点没带怕的。赤练思索半晌,没有下去添乱。他拔出佩剑,蹲在台阶边缘,透过楼梯缝隙去窥测江落身影。如有异常,他将立即跳下去,与江落并肩作战。
江落下到地下第三层,发现了青禾的身影。他还穿着她给的那件裙子。
青禾面朝墙壁,蹲着,像只阴暗角落发霉的可怜蘑菇。
“别抓我。”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全身发抖。
“谁在抓你?”江落走到他面前。
“不要抓我。”
“青禾,”江落蹲下来,握住他肩膀,“是我。”
青禾一哆嗦。他回过头,呆住了。
江落望着他受惊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青禾不可置信一般,“大王?”
江落道:“别怕。”
青禾抱住江落,生怕她离开。江落摸着他脑袋,安抚他。青禾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这里全是鬼,他又那么怕鬼。青禾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大王了。”
江落道:“我不是让你等我吗,你怎么跑到这来。”
青禾道:“我等了很久,没等大王。街上有捉妖师巡逻,我怕他们抓我。”
江落拍拍青禾的后背,道:“都是我的错。”
青禾松开她,诧异地望着她,“大王说什么?”
大王怎么会有错呢。在他的印象中,大王从未认过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抱歉。长安的经历似乎把大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青禾有些愣神,看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江落道:“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那些鬼叫声都消失了。
江落的出现,能震慑鬼怪。
青禾不再那么紧张害怕,有大王在,他不会有事。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有所不同。
“大王,”青禾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道:“你和那个人……”
“我们先出去。”江落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大王好了,用不到我了。”
青禾异常失落沮丧,期待已久的夜晚泡汤,被那个人截胡,“我还是走吧。”
江落没想到他要拒绝自己,愕然道:“你上哪去?”
青禾转过身,背对她,道:“回南荒。”
江落道:“你能保护得自己吗?”
青禾道:“可以,我没大王想得那么弱。”
江落道:“你连鬼都怕,怎么回去。跟我走。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南荒。”
青禾道:“那位仙师容不下我,大王又那么听他的话,我还是走算了。”
江落道:“没有的事,你是我的部下。他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青禾百般努力,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到来头,还是她口中的部下。他欲哭无泪,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想一走了之。江落拉着他,两人手臂连成一道直线。没想到青禾还是头倔驴。江落觉得挺好笑,道:“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把你打晕扛走?”
内丹已经带给她了,青禾真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干什么,道:“大王何必强人所难呢。”
江落懒得跟他拉拉扯扯,不信自己还治不了他,道:“你要是走,以后再也别叫我大王。”
青禾顿时卡住,哑口无言。
江落等待他的后文。
青禾败给了她,他不可能不认大王的。
江落道:“跟着我。”
青禾垂着手臂,灰溜溜跟在她后头,放弃挣扎。他无法违抗江落的命令。走到一半,他的脚步忽然停住。江落以为他又要使性子,有些不耐烦,“你又怎么了?”
青禾脸色苍白,“我被抓住了。”
一只惨白的手,穿过地板,握住青禾的小腿。青禾被鬼手焊在原地。江落眼疾手快,擒住鬼手,往上一拽。鬼手凭空飞起向上顶翻地板。江落和青禾脚下一跌,失去支撑,从地下三层掉向地下四层。江落一手揽住青禾的腰,一手抓着半截鬼手,堪堪悬停在半空中。
碎木板从他们身侧哗啦掉落。
转眼间,整个三层的地板都塌了,惊天动地灰尘四起。
青禾施法变出个小火苗,为江落照亮。微弱光芒充斥黑暗空间,他们脚下堆满尸体。白骨森森,横七竖八地叠着。不知道偷袭青禾的鬼爪属于哪位兄台。江落扔掉半截鬼手,青禾下意识低头去看。江落捂住他的眼睛,转身飞回一楼。
赤练听到动静正要下去查看,没想到江落直接飞回来了,忙问道:“小姐怎么样?”
江落站定脚步,松开了青禾的腰,道:“好得很。”
赤练道:“刚才什么动静,楼塌了吗?”
江落道:“塌了一层。”
赤练道:“里面什么情况?”
江落道:“有很多死人。”
赤练闻言大惊,当即按住佩剑,“我进去看看。”
江落一把抓住他衣领把人薅了回来,“别看,死了很多年了,你会吐的。”
鬼塔失踪过许多人,生死未卜。如果找到尸首,理应报告官府。赤练跟久了柳章,行事作风也与柳章一脉相承。江落奉劝他不要下去,赤练硬要下去。结果没半刻钟,人再次上来,吐了个稀里哗啦。赤练撑着膝盖,弓着腰,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青禾刚才被捂住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见这人狂吐,他有点好奇下面到底什么情形,“真的很恶心吗?”
“长了很多绿毛。”江落知道他胆小,故意吓唬他,“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那我不太想知道了。”青禾从善如流,放弃追问。
“赤练,”江落道:“我们先走,回去再报官吧。”
人间的流程就是这样的。发现尸体先报官。不像他们妖精,发现尸首,先研究能不能吃。江落带着青禾返回楚王府,让陈叔把她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青禾住。陈叔看着这个外来的小白脸,本能反感。江落说这是她的朋友,要借宿一段时间。
陈叔只好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
第106章 决裂“他心术不正,当杀。”……
夜间,青禾独自待在陌生房间。
他身侧萦绕黑雾,蠢蠢欲动,暴躁不安。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这个可怜虫。”
青禾蜷缩在角落里,挥手打散黑雾,“离我远
点,别跟我说话。”
“你以为她看得上你吗?”
“别自作多情了。你这个废物。”
“你的脸都是换来的,丑八怪。她几时多看过你一眼。”
“……”鬼塔里,那些声音阴魂不散,跟着他,嘲讽他。
青禾被那些刻薄言语激怒了,“走开!”
鬼魅游走在房间里,攻占他的心魔。青禾抄起茶杯砸过去。茶杯穿透黑雾,碎在门板上。鬼魅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继续道:“快要属于你的东西,被人抢走,你还不能生气。”
“因为她是大王,你没资格生气。”
“你好可悲。”
青禾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下去。他回到鬼塔,本想返回南荒,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可那些鬼叫声绊住了他,搅得他心神不宁。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走到长安,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大王最亲的人,
他们认识了两百多年。到头来,比不过凡人的几个月。他怎么甘心?
这太不公平了。
他那么努力,却换不来一个机会。
“你这废物,没用的东西,除了哭还知道什么?”
“闭嘴!”青禾吼叫道:“别说了。”
他红着眼睛歇斯底里道,“再说我杀了你。”
鬼魅笑着道:“杀我有什么用,你的大王又不喜欢我,你敢去杀了柳章吗?”
青禾身侧妖气四溢。
鬼魅还在拿话刺激他:“你不敢,你害怕杀人。”
青禾气息起伏,胸口堵了一团棉花。他的利爪渐渐突破指甲,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他神志不清地站起身来,被巨大的愤怒压垮。他为什么不敢杀人?青禾拉开门,走出院外。月亮照着他半妖化的脸,略显扭曲阴暗。青禾一步一步走到了竹屋外。
赤练察觉妖气和杀机,拔出佩剑,只见林下走出一个人影。他把剑架在青禾脖子上,冰冷刺骨,坚硬兵刃紧贴着肌肤。青禾抬眼望着赤练。
赤练厉声质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青禾打了个激灵,猛然惊醒,像是做了个噩梦。
他梦游般飘到了这里。
赤练逼问道:“说!你想干什么?”
青禾道:“我……”他忘了自己想干什么,分外茫然。
要不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赤练不会对这妖精手下留情。三更半夜,不睡觉,摸到了竹屋。妖精行踪可疑,鬼鬼祟祟。赤练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青禾袖子里的利爪早已回到皮肉中,妖化面孔重新变回人样。他心虚不已。
“我迷路了。”青禾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找不到我的房间。”
“你走错方向了。”赤练对他的鬼话一个字都不信。从鬼塔里出来的妖,能是什么好东西。
青禾落荒而逃。赤练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林中。
怎么办?他会不会告诉大王。
青禾心慌意乱,后悔不已。他怎么能被鬼魅蛊惑,上了他们的当呢?柳章是大王亲近的人,杀了柳章,大王肯定不会原谅他的。青禾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他是大王的部下,绝对忠诚于大王。失去忠诚,他将一无所有。一定是那群孤魂野鬼迷惑了他的心神。
怎么办?万一被大王知道了,大王会不会赶他走。
自己打算走和被赶走还是有区别的。
青禾一想到大王发怒,就觉得天塌了。他慌不择路,翻开袖子,急急忙忙在自己手臂下划了一道口子。带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回到房间。正好江落过来找他。江落提着一盒食盒还有一壶茶水。青禾故意放下袖子,欲盖弥彰。
江落打量他慌乱神色,问道:“大晚上你去哪了?”
青禾道:“我想去找大王。”
江落看了看旁边院墙,那么点高,“我不就在隔壁吗?”
她放下食物和水,招呼青禾快来吃。青禾心不在焉,跟在她身后,问道:“大王,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住,这里的人好像不欢迎我?”
“谁不欢迎你?”
“那个,”青禾犹豫了一会儿,道:“那个和我们从鬼塔回来的人。”
“你说赤练,他怎么你了?”
“我刚才碰见他,”青禾按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回事。”江落捞起他手臂,翻开袖子。一条长长的血口子,还在滴血,显然是刚划的。江落回到房间找了点金疮药,亲自给他敷上。
青禾道:“我怕我再住下去,他会杀了我。”
“赤练不是那种人。”
“大王觉得,我在冤枉他?”
“没有心眼子,就别想着算计别人,你这伤明明是自己爪子挠的。当我连剑伤和抓伤都分不清吗?”江落给他敷完药,用绷带缠着,包好。
“……”青禾无话可说。大王看出来了。
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青禾在虫族之中算是心思多的。可他这点心机,放在人族中,完全不够看。这个笨蛋怎么会想到划伤自己嫁祸赤练。听起来怪离谱的。江落好笑道:“行了,你早点睡吧。”
别走,青禾目光追随着江落背影。
他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门咿呀一声合上了。青禾闭上眼睛,失魂落魄。他跌坐在地上,瘫倒,全身乏力。寒意贴着后背入侵五脏六腑,他汗毛倒竖,像是被鬼压着胸口,动弹不得。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鬼又来了。
这一回,铺天盖地,窗户上飘过重重黑影。
阴森恐怖的鬼爪抓住了他的四肢。
他心脏用力跳动,身体里的血却一点一滴凉了下来。救命,救我。江落没有回来。无人能救他。他什么都没有了。在南荒的时候,他满心痛苦地望着大王同傅溶离开。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为什么要抛弃我?
青禾眼神混沌失焦,脑海里涌现无数愤懑拷问。无人回答他。黑雾钻进他眼睛进入他意识深处,与他对话,“说吧,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
“你想杀了他们所有人,对不对?”
“不……”
“让他们去死!”怨鬼哭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震耳欲聋。
青禾什么都不听见了。叫声几乎将他的灵魂撕碎。他瞳孔剧烈收缩,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理智游走在失控边缘,一切都在走向崩溃。漫天的仇
恨淹没了他,他心底里的恶念破土重生,如洪水猛兽。
“说啊,你想让他们去死!”
“让他们,”青禾张了张嘴,道:“去死!”
话音出口,仿佛打破某种禁制。他听到自己大吼道:“杀了他们!”
让所有人,都去死。怨鬼得逞,发出婴儿般尖细的笑声,震得房屋抖动,瓦片错位。楚王府上空,聚集了大片乌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无数鬼魂横过长空。他们被唤醒,涌向青禾的屋顶,吸食从他身体里蒸发出来的怨气。黑雾吞噬了这件屋子,包裹得密不透风。
起夜的仆人经过,发现天边黑色的龙卷风,如一条巨龙。
他手中的灯笼跌落在地。
黑雾四面辐散,扩张,盖住楚王府的天空。
“杀了他们。”青禾的身体里钻出源源不断的怨气。他将自己献祭给仇恨,怨鬼们兴奋无比,垂涎三尺。他的意志壮大了这群恶鬼。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
“救、救命……别杀我。”仆人连滚带爬,往回跑。
恶鬼们盯上了他。
“救命啊!”
柳章睁开双眼。他下了寒玉冰床,离开暗室。竹屋外,寒风呼啸,柳章只穿一件单衣。由于内伤尚未修复强行出关,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楚王府上方,积聚万千恶鬼。怨气滔天。
柳章抬头望着黑暗夜空。
他手提长剑飞上屋顶,脚踩瓦片。恶鬼们盘旋在他头顶,窥探着,寻找下手的机会。他们忌惮柳章强大的修为。柳章喝道:“何方鬼祟,竟敢在此撒野?”
群鬼嬉笑着。
柳章剑指苍穹。剑尖出凝聚金光,形成大网,笼罩楚王府。金光罩牢不可破,撞上去的恶鬼刹那灰飞烟灭。余者皆惊,稍有退却。柳章横剑一扫,当中破开,冲乱恶鬼们阵型。黑雾裂成两半。没等合拢,剑气猛然攻入核心。柳章甩出鞭子捆住黑雾。
那恶鬼修成实体,被捆了正着,横冲直撞,拽着柳章在空中飞了两圈。如同咬钩鱼儿奋力甩开钓鱼人。柳章耐着性子同它周旋,天旋地转,找到机会。他反手握剑,捅入恶鬼核心。烈焰爆燃开来,在天上炸出一朵烟花。
恶鬼哭叫,穿透耳膜。撕心裂肺。
柳章从溃散的黑雾中跳出,落在地面上。漫天血雨。他修长的身影倒映在血泊里。除去那层渗人的杀意,显露出一层极冷极淡的气质。斯文体面,贵气逼人,像个握着笔杆子描绘花鸟的文士。恶鬼已死,大雾散去,唯独他一人站立。
江落推开门。她被恶鬼叫声吵醒。
大晚上的这是怎么了?
柳章身着宽松的墨绿色衣袍,朝她迎面走来。
江落以为自己在做梦,眨眨眼睛,道:“师父?”
柳章的剑尖滴着血。江落掐了自己一下,确定清醒,才迎上前。师父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出来了。她刚想说什么,柳章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穿过月门,走向隔壁。那是青禾住的地方。江落小跑跟上柳章,不知道他意欲何为,问道:“师父要做什么?”
柳章一言不发踹开房门。
青禾的身上符文流转,笼罩红色怨气。这里发生过一场邪恶献祭。
江落看了看柳章,又看了看青禾。青禾意识涣散,处于昏迷状态。
“师父,”江落见势态不妙,挡在二人中间,“有话好好说。”
“他以身献祭,”柳章用剑指着青禾,“引恶鬼杀人。”
“什么?”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江落扶起青禾,掐他人中,唤醒他。青禾缓慢睁开眼皮,“大王。”
江落看他状态有异,非同一般,冷声问:“你做了什么?”
青禾气若游丝道:“我不是故意的。”
还真是他干的!江落闻言,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想杀人?”
青禾浑身战栗起来。他虚脱乏力,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章认得这个蜘蛛精,除夕夜他混进楚王府,与江落纠缠。柳章当时想杀了他,心慈手软留了他一命。谁知他还敢再来,险些对全府人犯下滔天大罪。妖精包藏祸心,大奸大恶。柳章岂能容他,威胁道:“你以死谢罪吧。”
青禾害怕起来,虚弱地缩到江落身后。他不想死。
江落握住柳章步步紧逼的长剑,试图为青禾求情,道:“师父,你饶他一回。”
柳章挥开她,意志不可更改,道:“让开。”
江落道:“师父不能杀他。”
“你想包庇他?”
“是,他是我的部下。”江落目光复杂地看了青禾一眼。她有她的行事原则,青禾并非奸邪之辈。今日青禾犯错,必然事出有因。柳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给人定下死罪。江落岂能坐视不理,她郑重道:“无论他做错什么,都由我来承担。”
“他险些杀了所有人。”柳章被她黑白不分所触怒。
“师父不是及时出来阻止了吗?”
“若我没有呢,”柳章盯着江落,倒要看看她究竟如何分辨是非,怎样抉择,“这满府性命,和他相比,孰轻孰重?”
“师父不阻止,我会阻止,”江落努力找补说辞,“惨剧既未酿成,岂能作为罪证?”
“黑白不分,算我白教了你。”柳章对她的回答失望不已。
她还是刚来那样,自私无情,从未更改。妖王独断专行,行事只论亲疏远近,不论是非对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楚王府上下待她一片赤诚,却捂不化她的冷心冷肺。所有人都比不上她南荒那群妖精。
“我再说最后一遍,”柳章火冒三丈,道:“让开!”
“青禾受鬼魅蛊惑,杀人非他所愿,”江落没有看到青禾引来恶鬼,也没有看到楚王府血流成河。她只知道,柳章要当着她的面杀死青禾,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语气也有些焦急,“师父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他心术不正,当杀。”柳章盖棺定论。
“我不准。”江落急了。
“你再说一遍。”
“我不准。”江落一字一顿重复。她推开柳章的剑,眼神坚定,她被逼无奈道:“我不想忤逆师父,师父也别来忤逆我!南荒所有虫族,皆为我臣民。就算他们闯下弥天大祸,我不让他们死,谁也别想杀他们!”
“好,很好,”柳章怒极反笑。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她就是自私自利,黑白不分。多讽刺,这就是他耗尽心血养出来的好徒弟。柳章垂下目光,痛心无比,敛去眼中万般滞涩情绪,道:“今日要么他死,要么我们断绝师徒情分,你选吧。”
“师父为何要逼我?”江落难以置信。他又说那样无情的话。
“你既然决心做妖王,包庇邪祟。还叫我师父做什么。我教不了你。你大可随心所欲,回南荒继续做你的大王,没有再管束你。也不会有人逼你读书修行。想杀生便杀生,想娶多少房妻妾便娶多少房妻妾。终日碌碌到死,这下你该如愿了。”
“师父,别说这样的话,”江落打断他的话音,道:“我不想听。”
“你一辈子都不用再听了。”柳章摇摇晃晃转过身,再也不想看见她的脸。
江落心里一沉,她拉住柳章的手,急切道:“师父。”
柳章愤然挥开袖子:“别碰我。”
江落抓了空,手指颤动,道:“师父,你消消气。”
柳章头也不回,冷冷道:“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他滚,否则我一定杀了他。”
江路抱住柳章,双手圈着他的腰,不让走。柳章一根一根掰开江落的手指,将她反手推开,江落还想上前,被柳章用剑指着咽喉。她愣在那。剑尖划破她脖子,出了血。二人隔着门槛对视。柳章眼中毫无仁慈怜悯。他的厌恶深深刺痛了江落的心。
江落不知所措,望着柳章无情的脸,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块肉,喃喃道:“师父……”
柳章转身离去,走进月光中,再未回头。
“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师父……”
江落站在门内,丢了魂魄一般。
柳章的背影消失在视野深处。师徒二人,形同陌路。
第107章 心事“师弟怎么受了内伤?”
房间里堆满的花已经全部枯死。
江落独自坐在床头。
她上回看着话本,在这等傅溶,等到睡着傅溶也没有来,这间屋子一直空着。柳章赶她走。她带青禾来此落脚,狼狈得像是丧家之犬。柳章意志坚决,他说会杀青禾,一定不是开玩笑的。江落想要保住青禾,只能离开楚王府。
江落把花盆踢得东倒西歪,仰身躺在床上。话本子掉落在地,她没捡,就这么躺了大半天。青禾推门而入,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水,走向江落。
他自知有罪,连累了大王,心中自责不已。大王竟然为了他与那个人决裂。青禾心中五味杂陈。青禾蹲在她面前,双手奉上热水,道:“大王,喝点水吧。”
江落缓缓坐起来,看着那碗水,问道:“这里没有柴,你从哪弄来的热水?”
青禾道:“我用内力加热的。”
他被怨鬼冲击,本已虚弱,走路都摇摇欲坠。还用内力去热一碗水。
江落没有喝,接过碗放在旁边。
“大王,都怪我。”青禾自责道:“我不该鬼迷心窍,犯下大错。”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去向那位仙师谢罪,让他原谅大王。”
“不要去。”江落否定他的做法,道:“我要保你,你何必送
死。”
“可大王不是很喜欢他吗?”青禾还以为江落会发火。他做错了,大王生气是应该的。
“我喜欢他,和我不许他杀你。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江落枕着手臂继续躺下来,望着房梁发呆。柳章那么生气,或许存着之前的怒火,没有发泄出来。青禾成了个导火索。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不清不白。柳章根本没有接受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他无法面对她。
为什么鱼水之欢让他那么抗拒。江落想不通这个问题。人如果不喜欢交/配,是怎么繁衍出千千万万子孙的?难道说只有柳章不喜欢。
江落回想那日情形,又否定了自己。不对,柳章明明很喜欢。
师父活得太拧巴了,连喜欢都不承认。
以后要多睡几次让他适应。
跟柳章吵完,江落心里确实是难受的。可她调整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惨剧毕竟没有酿成,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动不动就要断绝师徒关系。情分在,关系怎么断得开。江落决定放宽心胸,想开点。等过几天柳章气消了,她再回去好好劝劝。
反正柳章已经是她的人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可更改。
“大王,我错了。”青禾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江落回过神,想起青禾的事还没有处置。
“你为何对楚王府下手?”
“我,”青禾无地自容,道:“我恨他们抢走了大王。”
“我一个大王,怎么会被别人抢走?”
“那天晚上,大王明明和我在一起,却一走了之。”
“那你应该恨我。”
“不,”青禾摇摇头,“我不能恨大王,只能恨别人。”
江落明白了来龙去脉,一切因她而起,并不能全部怪到青禾头上。这件事得有个了断。江落想了想,没有回避,直接告诉他:“我现在只打算有一个伴。”
青禾低下了头,分外失落,道:“大王没有必要忠于他。”
江落道:“我只是忠于我自己。”
青禾道:“那大王还会有第二个伴吗?”
江落道:“不知道。”
青禾道:“如果有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我想排在他后面。”
江落沉默了一会儿。她毫无概念。虽然说,她之前认为,傅溶和柳章都属于她。但她确实没有想象过自己左拥右抱的画面。左手牵着傅溶,右手牵着柳章,后面还跟着一个青禾。这画面有种说不出来的畸形奇怪。
她可以收集五颜六色的宝石。可人与宝石,终究是不一样的。柳章两次要杀青禾。青禾曾故意瞒下傅溶中蛇毒之事,期盼江落打消去长安的念头。傅溶虽然好哄,但只喜欢她一面,一旦她暴露真面目很可能吓得逃之夭夭。他现在已经跑了。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同出一室,必然鸡飞狗跳、天塌地陷。
光一个柳章就足够她吃个遍了。
“不需要,”江落拒绝他的提议,“回南荒后,我帮你另外找个伴。”
“算了,”青禾最后一丝念想也熄灭了,道:“我不想和别人在一起。”
“你好好考虑下。”江落朝他伸出手。
青禾有点懵,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握住。
江落被他整得有些无语,道:“我不是摸手,我是让你休眠。”
青禾困惑道:“休眠?”
江落道:“你受了伤,最好休眠一段时日,养好身体再出来。”
青禾道:“我想陪着大王。”
江落补充道:“你犯了错,给我添了麻烦。休眠一段时日,算是对你的惩罚。”
青禾听到后话,便不吭声了。大王的处置已经下来,对他仁至义尽,他岂能不识好歹。青禾没有再坚持。他摇身一变,化作蜘蛛,趴在江落掌心。江落蜷手握住,放进袖子里。这事算是处理完了,还剩怨鬼的账没算。
那群鬼东西挑唆青禾惹是生非,害得柳章中途出关,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江落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妖族与鬼族同属下界邪祟,井水不犯河水。鬼族竟然害她的人,她势必要予以回击,给他们颜色看看。她现在就去抄了他们的老巢,捉了鬼族的头儿,去向柳章磕头赔罪。
她就不信了,到那时候,师父还能骂她黑白不分。
她这叫替天行道!
江落站起身,端起热水。她把碗中水一饮而尽。壮志凌云,满腔豪气。
她龇牙咧嘴被烫到了。这水怎么这么烫?
年节间,楚王府闭门谢客,外人一概不见。陈叔拿傅小侯爷的平安信给柳章看,说是人已经到了西北,安全落脚。西北千里之遥,六七日赶到,这是日夜兼程不要命的跑法,马都得跑死几匹。他跑那么快,那么急,逃命一般。陈叔心疼孩子,说这是怎么了。
信中没有提及其他人其他事。
傅溶心里在想什么,旁人不得而知。
柳章看了信,收起来,压在箱底。陈叔走后,赤练来禀报另外的事情。“小姐在明月巷租了个院子,与妖精同处一室。邻人无有异常,万事太平。”
楚王府冷落寂静,只有伏妖司的人走动,张道长亲自登门,贺新年吉祥。柳章烹茶以待。张道长略坐了片刻,瞧他脸色不好看,问道:“师弟怎么受了内伤?”
柳章道:“练功练岔了,走火入魔。”
张道长生得一双火眼金睛,一只狗鼻子,又道:“你身上似有妖气。”
柳章八风不动喝了口茶:“是吗。”
他这个人,针扎不进,油泼不渗。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张道长看出他心事重重,有意开解都不知道从何下手。二人喝功夫茶。张道长讲起当年在山上学艺的生涯,说柳章是师父最得意的门生。师父老人家驾鹤西去那晚还念着他的名字。
意气风发,世事浮沉,师兄弟天各一方,境遇各有各的惨。他们两在长安好不容易熬了许多年。柳章这个边缘王爷终于得了圣心,玉清观也走狗屎运吃上官饷。
明明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可张道长觉得,柳章并不开心。
从前的柳章,无开心,也无不开心。万事如同江河从他身体里流过,带走泥沙和蛟龙,他的心如同水中璧月澄澈无暇。江月不因外物悲喜动摇,千万年高挂天边,无情胜似有情。张道长想象不出来他能被什么事绊住。
“师弟啊,有事你别憋在心里,跟师兄说说。”
“师兄对鬼塔可有耳闻?”柳章无意剖析内心,把话头岔开到九霄云外。
“听说过,”张道长不知他为何提起鬼塔,道:“一座野庙,聚了些孤魂野鬼,无人超度,偶尔附身飞禽走兽,下山偷吃村民家里的鸡鸭牛羊。我派溪亭他们抓过几只,近年消停了些。师弟怎么无辜问起这个?”
“前几日有鬼被怨气引来,攻击王府。为首一只已修出实体,修为不容小觑。”
“什么?”张道长豁然起身,惊诧道:“竟有这样的事?”
“师兄抽调人手去鬼塔看看吧。”
一群孤魂野鬼,竟然修出实体,这得吸食多少怨气?
道门有种说法,天地共生三界,代指仙妖人。实则细分之下可称六界,神、仙、人、妖、魔、鬼。神族与魔族数量稀少,早已走向凋零湮灭,而鬼族数量庞大,没有实体状态不稳定,惧怕阳光,危害有限。出没于深山老林,偶尔惹出一些吸食阳气、借尸还魂的祸端。
这算非常有杀伤力的。修士撞见,一般顺手就除了。
人族最大的敌对势力依然是妖族。
鬼族散漫离心,力量微弱,成不了大气候,一直没被大家放在眼里。驱魔司收到鬼塔报案,查都懒得查,贴个封条敷衍了事。鬼族害人通常以引诱教唆献祭为主。若那人不生邪心贪欲,不会轻易中招。这种人不栽在鬼身上,将来也会在其他的地方吃亏上当。
驱魔司救危救急,唯独不浪费时间救蠢货。还是玉清
观比较有良心,觉得人蠢未必该死,常常施以援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的贴本买卖干多了,其实也怪烦的。
大家不爱往鬼塔那边靠。
今天一听柳章说,恶鬼竟成了大气候,张道长不由郑重其事,当做一件大案来对待。伏妖司揭牌在即,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师弟,你提醒得很及时,师兄立即派人去办。”
“有情况知会我一声。”
“一定一定。”张道长顾不得其他,匆忙离开,去办正事。
陈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炸元宵进来,问候张道长。张道长急急忙忙往嘴里塞了五六只,烫得跟猴子似得上蹿下跳。一面跳,一面说改天来吃。脚底抹油跑了。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搞得陈叔摸不着头脑。柳章还靠坐在躺椅上,晒着昏沉沉的太阳。
元宵炸得金黄漂亮,个个饱满,呆头呆脑。
陈叔端着飘香食物,走到柳章身后,笑道:“刚出锅的,殿下要不要尝尝?”
柳章毫无反应,闭目养神,道:“不用了。”
陈叔忍不住发出感慨,道:“要是小侯爷和小姐在就好了……”
人走茶凉,殿下成了一个人。往日热闹历历在目。陈叔觑着柳章淡漠的神色,心有不忍,岔开话头,又道:“张道长来都来了,怎么也不陪殿下过个元宵节。”
柳章道:“还没到元宵。”
确实还没到,可太子大婚之期定在元宵,陈叔想着,那天殿下肯定没空,索性趁张道长提前把元宵炸了。没想到张道长又走了……
唉,这叫什么事。
第108章 国喜妖魔鬼怪,末日之景。
秦家女出嫁,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朱雀大街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屋顶树梢站满人。禁军为维持秩序出动上千人,封了几条街,架不住人多。侍女们簇拥着朱红花轿。礼乐仪仗队蜿蜒成一条长龙,龙在人潮中逆流而上,朝着皇宫的方向,缓慢移动。
今日国喜,礼部千挑万选的良辰吉日竟然阴云密布,天地灰黄。一夜回暖化了雪,刮起阴嗖嗖的冷风,飘摇雨丝砸在花轿上,融着朱漆,像是斑斑点点的血泪。
吹吹打打的礼乐声在雨中奏响,一声唢呐声直上云霄。
清风拂开轿帘,秦愫华丽婚服上蟠螭纹忽明忽暗。
妇人出嫁,喜服常绣些凤凰鸾鸟朱雀,取吉祥欢喜之意,寓多福多寿之托。蟠螭纹圆眼大鼻,双线细眉,猫耳,颈粗大而弯曲。以金线镶绣,远观之富丽逼人,细看则觉不合比例,难分首尾。太子与秦愫婚期定得太近,婚服来不及新做。太后赐她从前所用旧嫁衣。
虽则年代久远,但色泽如新。
秦家已经出过一代皇后,秦愫入宫,将来太子继承大统,她便是第二代。两代人嫁衣传承,可见太后待秦愫之心,盼她将来一样子孙满堂、功德圆满。
太后如此看重,又有谁敢轻看秦愫呢?
“秦家又要出一位皇后。”路人围观盛景,发此议论感慨。
秦愫手持翠玉团扇,遮挡面庞。她静静端坐轿中,整整一个时辰,姿态如标尺般稳定,唯有头顶花冠坠着的珍珠在晃动。秦家长子秦翼提前一日返回长安,赶上婚期,送妹妹出嫁。他身上还披着军中战甲,在前头亲自开路。
秦翼与秦愫感情深厚,同为杨玥所出,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哥哥护送妹妹出嫁天经地义。纵使有人议论秦翼一员大将穿盔戴甲进入皇宫,不合祖制,也被淹没在漫天礼乐声中。
花轿进宫,特意避开了杨家门口那条街。
驱魔司被查,杨玉文停职,人人落井下石。太子大喜怎么能粘上晦气,礼部改了道不从他们家门口过。杨玉文闲得在家拿弹弓打鸟,听见远处传来炮仗声和唢呐声。
论理说,秦家与杨家有亲,秦愫出嫁,他有资格去讨杯喜酒喝。但是花轿都改道了,恨不得跟他们家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还去凑那个热闹干嘛?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杨家今日之难,不过是那位真龙天子一念喜恶。用他们的时候,往死里用。用不着他们了,便抬脚踹开。杨玉文以为自己爬到亲爹的位置上呼风唤雨,其实只是做条呼风唤雨的狗。这狗谁爱就去当吧,玉清观那么上赶着,让他们狗叫去。
杨玉文倒是得了个清闲。
杨玉文手拉弹弓,瞄准天上飞过的白鸟。眯起眼睛,啪,一打一个准。白鸟从天而降。赵志雄小跑着捡起来,用托盘端着着给杨玉文。杨玉文看着那瘦不拉几的死鸟,道:“秦二姑娘大喜,当表哥的怎么能没有贺礼。把鸟送给她,就说我祝她长命百岁,和她姑姑一样,下七八个崽,死得只剩一个。”
赵志雄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惊诧道:“大人……”
杨玉文故意逗他玩的,笑起来:“吉利话都不会说。就祝她多子多福,早日当上皇后,给太子吹吹枕头风,提携下我这个表哥。”
赵志雄应道:“是。”他听懂了言外之意,让人准备一双大雁,裹上红绸,送去东宫。虽则杨玉文对柳家满心不忿,但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的原话赵志雄自然不会复述。杨家正处低谷,何必呈口舌之快,得罪太子妃和太子。
大雁送到东宫,添喜气,总不会错。
东宫挂满红绸,太子已经等候多时。良辰将至,柳章踩着点入宫贺喜,走完过场便告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太子见了柳章,叫住他:“九皇叔……”
柳章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柳章与秦愫那段过往,世人皆知。太子以为柳章不会来。
太子道:“我想请皇叔喝杯喜酒。”
他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柳章。柳章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别无二话。太子心情复杂。母后死也不同意他娶秦愫,父皇却下旨要他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寿康宫又传来太后病重的消息,太后若仙去,秦愫在宫中,便真的无依无靠了。
太子纠结万分,探望太后那日,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闻了秦愫一句:“姐姐真的愿意嫁给我吗?”秦愫闻言,不答反问:“太子敢娶我吗?”
太子被这一句话撞了个魂飞魄散。他跪在皇后床前,告诉皇后,他一定要娶秦愫为妻。皇后气得病
倒。太子是个孝顺善良的好孩子,冲动过后,良心难安。他头一回遵循自己的心意,却气倒了自己的亲娘。
今日大喜,人人都在,唯独皇后不在。
世上事难以两全。太子心结难解,不知道自己错了还是对了。柳章通透明理,能给人指点迷津。他喝了酒,壮了胆子,借此机会问个明白:“九皇叔觉得,人活在世上,应该遵循自己的心吗?”
放在从前,柳章或许能给出肯定答复。知行合一,身心自由。一个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还能做成什么事呢?这个人从里到外会废掉,做什么都错。他入了局,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回答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
柳章沉默以对,良久后,才道:“臣不知道。”
太子又问道:“那孤娶她,九皇叔会贺喜我们吗?”
柳章道:“臣恭祝太子殿下与秦二姑娘百年好合。”
太子的心安定了下来。皇叔恭喜他们,应该已经放下了吧。
二人说着话,忽闻外头敲钟。众人停下手中活计,钟声响了七下。一位内侍连滚带爬闯进来,哭道:“太子殿下,太后仙去了。”
太后薨了。太子脑中轰然一声,险些没站稳。“什么?”
柳章扶住他。太子踉跄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喊道:“皇祖母……”
东宫跪倒一片,哭声四起。
钟声经久不绝,回荡在皇宫的每个角落。
柳章在满堂哀戚之色中抬起头,望向宫外天空,风雨飘摇。国喜撞上国丧,百年难得一遇。他掐指一算,脸色几变。太子哭成泪人,爬起来要去寿康宫,见太后老人家最后一面。
宫人无不伤心落泪,太后恩慈,广施善行。宫中上下没有不爱戴这位老人的。虽然太后病榻缠绵,时日无多。但谁也没想到会去得那么快。乍闻噩耗,都慌了阵脚。柳章扫视乱象,拉起太子,道:“太子殿下,即刻下令关闭宫门,严禁擅自出入。违者斩。”
太子沉浸在悲痛中,惶然道:“九皇叔说什么?”
柳章道:“要出事了。”
……
杨玉文打了十几只死鸟。
今天的鸟格外多,刮阴风。妖兽们蠢蠢欲动,小汪来汇报了三起闯阵事故。新换成的大阵由杨玉文与三位顶尖大阵师联合搭建。像麒麟闯阵的那种大灾绝不可能再发生。这些闯阵的妖兽自寻死路,不足为虑。
杨玉文听过算完,一抬头,看天要下雨。
礼部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天气作为婚期?
不过这不关杨玉文的事。驱魔司在整个长安的布防都停了,他背着一屁股官司烂账,处置还没下来,前程难定,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杨玉文回屋睡大觉。
杨家正堂内摆的石狮子罗盘忽然乱转起来。石球儿当啷乱滚,撞得水花四溅。杨玉文听到闷雷阵阵,梦到了他爹,父子二人对视,相顾无言。他爹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张大嘴,吭哧吭哧说着什么。吐词不清,越说越急,杨玉文透过他开开合合的嘴巴能看到他空荡荡的脑腔。他毫无感情地想,我爹死了。
老头子说的什么实在听不清楚,他连蒙带猜,盘算出四个字,“大祸东来。”
一声闷雷炸响,门窗震欲碎,闪电光芒照得屋内通亮。杨玉文睁开眼,摸到脸上一滩湿润水泽。他这辈子不知道哭字怎么写,怎么可能梦到老头子就掉眼泪。见了鬼了,他第一反应是漏雨。再抬头,瓦缝里的豆大雨滴砸到他眼眶里。
还他妈真下雨了。拉开房门,狂风暴雨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树倒了几颗,花盆乱飞。庭院外的赵志雄冒雨,脚步急匆匆。杨玉文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志雄道:“太后薨了。”
太后年事已高,死在这节骨眼上算是寿终正寝,不至于天将异象。杨玉文联想到方才诡异梦境,不同寻常,必有所指,因而又问道:“大阵有异常吗?”
赵志雄已经盘查过,道:“暂时没有。”那便不是妖族入侵。
杨玉文道:“长安妖兽可有暴乱?”
赵志雄道:“没有。”
没有问题,万事太平,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杨玉文感觉到不对劲了。
赵志雄接着道:“不过楚王下令封锁东宫,召集伏妖司全体待命。”
柳章封锁东宫,听起来没头没尾,杨玉文道:“他要造反啊?”
赵志雄道:“应该不是。”
造反围着东宫干什么,应该封锁崇明殿才是。而且柳章手底下没有兵,伏妖司人手有限,他又不娶妻又不生子,如今风头正盛,为何要反。以杨玉文对柳章的了解,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对灾祸有所预判。
预判并不稀奇,杨玉文也预判了,他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封锁东宫。
“驱魔司也全体待命!”杨玉文道。他得思考下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可是,”赵志雄迟疑道:“我们被查,无诏不得擅动。而且大人已经交了令牌……”
“待命而已,”杨玉文道:“谁说我要动,待着玩儿不成吗?”
“属下这就去安排。”赵志雄立即领会了上司的意图。
杨玉文被撤了指挥权,事实上,驱魔司大多数人依然追随于他。朝廷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把这个力量拆分开。在没有解散之前,杨玉文依旧掌握暴力。
乌云蔽日,花轿队伍已然远去,看热闹的百姓依旧增多。不明情况的还在往里挤,想出去的出不去。一时桥头人潮比肩,相互挤压。几个人踩了脚撞了肩膀,推推搡搡,起了口角争执。起了骚乱。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吵嚷,高喊“杀人了!”
进而听到刀砍入肉的钝响,众人唬得不轻,慌乱起来。有人操刀乱砍,惨叫声频频。官兵们挤不进去,横着长枪强行排出一条路来分流,却如同馅饼里挤肉馅,大声呵叱“退后”。
喊叫声、抱怨声、骂声齐响不绝,嘈杂喧闹。
桥上围栏被挤断,十几人摔进河中。
“快救人。”
“有人落水了。”岸边人有的不识水性,冷眼旁观。
几个壮汉侠义心肠,脱了上衣跳下去救人。
乱象之中,只顾脚下。无人看见青天之上有怨鬼乘风而来,它们结党成群,络绎不绝。飘渺身影裹挟在一股红色邪气之中。红黑色雾气伴随电光闪现,扩散开,浮在危城之上虎视眈眈。小鬼俯冲下来钻进人群中。沾了人身,入主中原,移花接木。
鬼魅套了一层皮附身,旁人并无察觉。
很快,男女老少眼冒红光,凶相毕露。他们中了邪,见人便撕咬。人群中迅速爆发命案。失心疯的见人就杀,惊惶者奔逃四散。踩踏挤死人无数,落水溺毙。官兵淹没在绞肉般的乱象之中。
巡捕大营接到急报匆匆赶来救援,见情势不妙,拔刀斩杀凶犯。谁知凶犯新死,胸腹涌出滚滚黑烟,扑向巡捕。巡捕们继而中邪开始自相残杀。这恶病像是会传染,一捕头瞧出情况诡异,回禀长官:“是妖魔作祟。”
长官闻言,料想大事不妙,速遣人兵分两路,求伏妖司与驱魔司下场支援。
伏妖司早已严阵以待,投身街头厮杀。因他们才刚筹建,人数不过百余。仅靠玉清观弟子勉力支撑。鬼祟附身百姓。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痛下杀手,打出一个鬼,鬼又附身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们打地鼠似的满街跑,混乱场面难以得到控制。
张道长很快意识到自身的缺陷。以他们的实力绝对不足以平定祸乱,遂派人去找杨玉文。两拨人前后抵达杨家,杨玉文听完他们的请求,呵呵一笑。
“杨某交了腰牌,现下不过一介平头百姓。妖魔作祟,两位找我有什么用呢。”
“百姓危难在即,唯有驱魔司能平息祸端。”
“你去找监察大人。”
“现下长安一片混乱,死伤无数,驱魔司岂能坐视不理?”
“伏妖司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人手不够,现下长安大乱。多延误一刻,便要多死上百人。还望大人尽快下令。”那巡捕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说得又快又急。
“驱魔司无诏不得擅动,”杨玉文气定神闲道:“你让我下调令,这不是让我公然抗旨吗?”
情况危急,杨玉文竟然摆出了置身事外的态度。这倒令人吃惊。堂内下属纷纷交换眼神。杨玉文是条硬汉,从不犯怂,也没有守过什么规矩。此刻拿话搪塞,焉知不是陛下动手太狠的缘故,寒了臣子的心。
“请杨大人顾全大局,”巡捕跪倒在地,袍子上全是血,道:“驱魔司熟知长安布防,令出而动,乃是镇国利器。百姓危在旦夕,唯有大人能力挽狂澜。大人若因小肚鸡肠偏私成见,枉顾大局,不知千载万世史书如何留名。”
“你敢骂我……”杨玉文多看了他两眼。小小杂役,七品官都算不上,对他用上了激将法。
那巡捕生得浓眉大眼,方正脸面。满身血污,似乎刚经历恶战。
杨玉文正待思量。驱魔司此刻违令而动,究竟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那巡捕说完,仰面倒地。赵志雄把人翻过来一看,发现他背上全是刀伤,深可见骨。伤口暗黑发烫,萦绕鬼气。另一人匆匆闯入,回禀道:“察觉大批怨鬼从东方涌来。”
杨玉文看着刚死的巡捕,忖度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鬼?”
赵志雄接了飞鸽传书秘报,拆看一看,脸色也变了。“鬼塔塌了。”
鬼塔藏污纳垢,聚集孤魂野鬼,忽然塌了,冤鬼涌入人间。这是谁把粪坑炸了还引到长安来?杨玉文正待思量,又闻伏妖
司求援。
“望杨大人顾全大局。”伏妖司也是这套说辞。一半请求,一半激将法。
太平盛世,说贬你就贬你,说夺权便夺权。祸事一起,纷纷架起“道义”大旗,要你不计前嫌拿命去堵窟窿。你不肯,那便等着遗臭万年。这就是驱魔司一直以来都在干的事。杨玉文笑杨虎臣蠢,如今也要跟他老子干一样的蠢事。
他看了一眼巡捕,城里情况大概很不好。耽搁下去对谁没有好处。权衡利弊,不可能真的至满城百姓性命于不顾。
杨玉文掏出杨家玉符,扔给赵志雄,道:“调人!”
赵志雄面色凝重,上前道:“大人,我们若动了,便是抗旨。”
杨玉文道:“没听到外头在死人吗?”
赵志雄道:“我们还是等宫里旨意下来……”
等下旨,黄花菜都凉了。来回两个时辰足够鬼祟把十万人吸成干尸。
杨玉文提刀步入雨中。他分得清轻重缓急,还真的能当缩头乌龟,让天下人骂他们杨家人是孬种吗?杨玉文不顾赵志雄阻拦,一意孤行,断然喝道:“传我令!即刻出发,全力斩杀邪祟,不得有误!”
上司已下决定,赵志雄也无有二话,道:“是!”
杨玉文翻身上马,在雨中狂奔。雨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眉毛,衣裳紧贴胸膛包裹心跳。他紧握长刀,马踏长街。身形如一道利箭划过水面。
城中魑魅魍魉,群魔乱舞。中了邪的百姓自相残杀,伏妖司弟子与鬼怪搏斗,官兵朝着半空中飞扬的黑雾砍杀。大雨滂沱,人声鼎沸。
杨玉文提刀斩下一人头颅。那人尸首分离,颈部喷血,还走着,四处喷洒。又是一刀,正中胸口。尸首跪倒在地,被杨玉文一刀拍了个魂飞魄散。怨鬼尖叫声犹如断弦破锯,猛然炸了耳膜。杨玉文提着滴血刀,马蹄踏过死尸。
他杀掉了十几个被鬼祟附身的百姓,留下一地形状各异的尸首。
驱魔司人马外加杂役,驻守长安,粗略估计有一万三千多人。
他们训练有素,久经战场。鱼贯而出,顺着街头巷尾分出经纬。很快,混乱战局起了变化。他们撞到中邪的百姓毫不犹豫砍死,趁鬼祟来不及附体下一个即刻抹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红色溪流顺着巷道砖瓦奔腾而下。
鬼祟比妖魔弱小,并不难杀,只是数量庞大,且混杂在人群中。这种不惜人命不计代价的杀法迅速体现出巨大的效率优势。伏妖司控制不住的局面,在他们手里开始扭转。
随着时间流逝,百姓奔逃离散,街头空下来,驱魔司入场,鬼祟们的猛攻和扩张遇到了阻碍。御林军兵马随即赶来支援……
百姓们争相藏于房屋地窖,点火烧香,驱散鬼祟。伏妖司用马车装着符纸分发给他们。在杨玉文的滥杀下,怨鬼折损众多,进攻稍缓。因城内暴乱,低阶妖兽倾巢出动。
城中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妖魔鬼怪,末日之景。
杨玉文勒马回缰,奔向月桥尽头。那儿的天空挂着个黑色月亮。不是月亮,是浓雾,鬼祟从雾中源源不断涌出。似黑鸦,似苍鹰。那是乱象之根源。
一般只有荒年死人多,或是战场坟场,才养得出这么多的怨鬼。山鬼头目为魈,如今年岁太平,怎么会冒出一只魈来?
杨玉文擅长降妖除魔,不喜除鬼。小鬼难缠,好阴私诡计。且鬼以气聚,不好杀,非得一只一只拍碎捏死魂飞魄散方算完。寻常降妖除魔的法子难以派上用场。这打蚊子似的杀法耗费精力,少不得想个一锤定音的杀招。
杨玉文翻身下马,握住杨家祖传长刀。刀背银环摇晃,他的掌心划过刀刃,血染在刀刃上,凝结成红霜。杨玉文道:“不肖子孙杨玉文,请老祖宗们出山。”
他口中念念有词,刀背上白霜唰唰抖落,霜点如萤火坠地。朦胧鬼影在一个人身上重重叠叠,随杨玉文挥刀向前。千百人挥刀,动作同步。刀尖所向披靡。上千只怨鬼被砍中,伴随刀光落下,消散无踪。与捉妖师缠斗的小鬼齐齐阵亡,被鬼刀砍死。
捉妖师大为惊异,不知发生了什么,齐齐抬头望向杨玉文。
白光中的人形明亮刺眼,恍若金刚怒目。
杨玉文离地而起,脚下轰出大坑。他飞出十几丈高,身影与黑月重叠。进而黑月当中裂开缝隙,迸发白光。黑月竟然被他的刀一分为二,雾霭朝两侧散去,躲在雾中的魈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那竟然是只房屋大小的巨型骷髅头,由千万只小骷髅头组成。
小骷髅头扭曲挤压,组成一张扭曲的脸,像是不断翻涌的藤壶。
就是这么个恶心玩意,从鬼塔里跑出来作祟。
是谁把它养到这么大的?
魈的小喽啰被杨玉文全部砍死,又被一刀削去了伪装。战局扭转。捉妖师等扳回一城,士气大振,面露喜色,举刀助杨玉文之威。
魈顿时发怒,脑袋震动。众人突逢变故,如临大敌,不敢轻慢,纷纷摆出阵型。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依附在魈身上的小骷髅唰唰剥落。它们从天而降,掉入长安。
第二波来了……
第109章 战场地狱中的鬼,休想爬出来。……
祸从天降,捉妖师们严阵以待。
杨玉文身后魂灵仍在,他再次振刀,预备斩杀骷髅小鬼。这时,耳边听到几滴清水滴在莲叶上,空灵飘渺,从远方传来。他诧异这样大的雨怎么能听清水滴声。再一回神,发觉大雨停了,空中凝固着千千万万根雨丝。
那一瞬间的喧嚣被拉长,画面扭曲变形,如同水湖面泛起涟漪褶皱。万籁俱寂,如有神来……杨玉文的目光透过一层水帘捕捉到模糊人影,从皇宫的方向飞向这头。那人冲破漫天雨丝,如入无人之境。柳章悬停在月下,双手结印,身后盛开一朵重瓣莲影。
骷髅头成千上万,静止刹那,被尖锐雨丝洞穿。在在那安静而诡异的画面中,杨玉文眯起眼,看清那是柳章。千机术!
每一根雨丝都带着凛冽杀气,如钢针利剑,直指骷髅头。骷髅头数以万计,架不住亿万根雨丝,密密麻麻,洞穿骷髅头,留下针眼般洞口。颅脑四分五裂,黑雾横流,眨眼间爆碎成齑粉,开了无数朵红黑相间的花。
怨鬼们甚至来不及哭喊出声,集体消亡于千机术下。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间恢复正常流速,大雨轰然倾泻而下,似天河开闸放水,将人间浇透。
柳章踏月而来,横掠长空。
他脚踩虚空,降落在杨玉文不远处屋檐上,俯瞰众生。
传闻中,修炼御物术,登峰造极者,可牵引万物气机杀人。或用伞,或用刀剑,取兵器之利,收放自如。而其中境界上乘者,甚至能趁风雨雷电之便,杀人于无形。千机术修炼要求极高,发动者需心正力正,以养天地浩然正气,否则易遭反噬,尸骨无存。
柳章竟已练到了这种境界。
杨玉文纳罕问道:“你学会了千机术?”
柳章道:“不及令尊七成。”
杨虎臣年轻时习得千机术,用得出神入化,能控风雷,坊间曾吹嘘他一指截断黄
河,眨眼可杀千军万马。虽有夸大之嫌,但千机术威力可见一斑。
不过杨玉文自记事起,没见他用过,以为是杜撰。央告想学,被杨虎臣拒绝,杨虎臣说他心术不正学千机术自寻死路,杨玉文气不平。今见柳章使出,方知确有此功法。杨玉文说不出作何感想,心情复杂,道:“他到底还是教了你。”
柳章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杨玉文顿时气笑了,道:“放屁,用得着你教。老子只是不想学罢了。”
柳章回看向他身后鬼影重重,“听说杨家人战死,鬼魂都会回到这把刀里,共铸刀魂。”
杨玉文随口道:“他们闹鬼,我们也闹一闹鬼。”
柳章道:“薪火相传,英魂不朽。”
杨玉文凝视手中刀,霜华犹存,他徒手抹去那一层银白色冷霜,“我们都是些杂碎,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这么大的雨,殿下是柳家人,千金之躯,跑来出什么风头?”
柳章道:“苍生有难,略尽绵薄之力。”
杨玉文道:“现下是伏妖司坐镇,他们若能抗住,我何必违抗圣旨出来淋雨。”
柳章道:“驱魔伏妖,皆为百姓。大人义薄云天,不计前嫌,临危而出,堪称忠勇。天下百姓会记住你的壮举。”
杨玉文一听柳章居然夸自个,觉得见了鬼,他悚然变色,反感道:“少他妈拿你那套驯狗话术跟我鬼扯!我不吃这套。”
柳章便不说话了。杨玉文这人有点心理毛病。跟他对着来他越起劲,跟他好好说话他敏感度拉满跟个炸毛刺猬似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杨玉文清了清嗓子,岔开话头,“宫中情况如何?”他看柳章飞出的方向是正北面,料想是从宫里出来。
柳章道:“我布了阵,暂时无碍。”
杨玉文道:“你能掐会算,可知这只魈从何而来?”
柳章道:“报应。”
杨玉文道:“什么报应?”
“你还记得十年前,杨玥重创麒麟时,身怀六甲。她以胎灵以凶杀阵,是以至纯至净未见天日之胎克凶兽。”
“那孩子变异了?”杨玉文心想,柳章这会提起杨玥,恐怕不简单。魈就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演变来的。杨玉文想了想,反驳了这个说法,道:“不可能。胎儿没有怨念,纵成了邪灵,无怨念凝聚,不能长久。再强的凶煞邪灵也会散了,怎么能长到这么大。”
“有人用怨念饲养它。”
“谁?”
“不知道。”柳章擅推演,但不是无所不知。
长安上空,一只大魈倒映在每个人眼底。巨大的圆形骷髅,呈微笑状,胖头娃娃。大魈数量稀少,鬼魂能修炼成精,往往执念颇深。越强大,越容易失控,情绪化。内核脆弱,易为弱点所摧毁。
这只魈十分特别,它由胎灵演化而来,乃无邪之体,没有七情六欲。怨念滋养了它,却不会令它失控。它将越长越大,不受限制。融合万鬼,却自成一体,像个储藏邪灵怨鬼的容器。没有弱点,难以攻克。
杨玉文杀了它一批傀儡,柳章击溃它掉落的小鬼骷髅,但本质上没有伤到它的根基。接下来还有一场恶战。杨玉文道:“我们两的恩怨,来日再算。先除了这个鬼东西。”
柳章徒手拔出本命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恩怨。”
杨玉文哼了声,一跃而起,率先奔向大魈。柳章紧随其后。二人两面夹击,分头行动,并截住魈的去路。刀剑对准了同一个敌人。风雷俱动。大魈面对杀气腾腾的突袭,迅速抖开鬼火护体。兵刃突破鲜红外焰,速度拖慢。
杨玉文紧握手中刀,如同陷入泥沼,抽出也不是,砍下也不是。
只见刀光撞击火星四溅,一声钝响,似砍在重石上。力道反震得胳膊几乎脱臼。大魈的本体异常坚硬。杨玉文拼着蛮力乱砍几下。柳章察觉端倪,抽身退却,道:“它是金刚不坏之躯,受力百倍反弹。”
杨玉文闻言,住了手,被大魈火焰缠住,通体过了一遍火烤。他捏诀祭出防护罩,热焰滚过,人没事,头发燎了几根。柳章远在十丈开外,安然无恙。
杨玉文道:“得找到它破绽。”
柳章道:“我来牵住它,你刺它囟门。”
囟门是婴儿颅骨骨板之间尚未闭合的软骨区域,若大魈是胎儿炼成,此处应是突破口。
杨玉文反应极快,柳章话音刚落,他便翻腰上跳,顶着烈焰直取大魈面门。大魈闪身后退,快如闪电,杨玉文一击落空。柳章远观战局,再次使出千机术。这一次的目标不再是洞穿骷髅,而是牵制大魈。
雨丝连绵成细线,齐齐涌向大魈。大魈穿梭于夜空之下,烈焰甩出一条扫把星似的长长尾迹。雨丝紧追不舍,奔腾若浪。二者距离不断缩短。直至漫天雨丝笼盖成巢,将大魈上下左右的去路全部截断。大魈猛然刹住,火焰爆燃,暴露了刹那的慌乱之态。
天罗地网落下,真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钧一发间,杨玉文双手挥刀,转眼跳到大魈脑袋上,“受死吧!”
他打出致命一击。大魈被千万根雨丝牵制住,眼瞧着这一击避无可避,死期将至。它剧烈挣扎,全身黑雾涌出,竟引发天地共鸣,雷电交加。
捉妖师们抬起头,望着壮烈搏杀的画面。成败在此一举。杨家长刀划过惊人的弧度。古老梵音响起,一只虚空佛手握住了刀刃。杨玉文如同蚍蜉撼树,不得前进分毫。刀魂层层剥离,利刃翻卷。刹那电闪雷鸣,天地惨白一片。
只听碎玉破冰之声唰唰响起,雨丝根根爆裂,化为无数碎片。锋利断面反射着青紫色电光,划过每个人惊愕双眼。那只佛手遮蔽了整座天空。轰然巨响,苍穹欲裂。千机震断,柳章掌心气丝遽然溃散。他身形摇晃,重重摔入草丛中。杨玉文则被震飞了十几里远。
大魈扭转战局,重新占据上风。天地都在它的力量下颤抖起来。柳章与杨玉文二人合力竟杀不了它。众人不敢去想震碎千机的是何种恐怖力量。
柳章单膝跪地,手拄着长剑,脸上几道鲜红色的血口子。
杨玉文看着手中卷刃的刀。
二人都意识到反常。
鬼怪好夺舍,抢占他人本体,移花接木。能自个修成实体的少之又少。这只魈的本体如此强悍,能扛得住杨家的魂刀,又不受千机制约,超脱于三界之外,独立因果,难以消灭。柳章本就受过内伤,加上千机反噬,此刻气血翻涌。他强忍着平复灵息,面色白如霜雪。
林园冲以来扶起柳章,道:“师叔!”
柳章抬起手,失意他退后。林园满是担忧之色。
柳章仰头看向天边黑雾,鬼气之中,掺杂妖气,魔气,这只魈是变种。吸过鬼吞过妖啖过魔血,不能算一只纯粹的鬼。它集妖魔鬼于一体,是个棘手可怕的敌人。柳章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可是,魔族陨落,只剩下江落一个。
大魈带着的魔气,难道从江落身上来?
大魈吃了江落吗?柳章心里一沉,头晕目眩。这个念头砸得他心神不宁,
怎么会呢?赤练明明说她与那蜘蛛精在一处。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到魈的手里?不会的,柳章心想,她不会死的,她这魔物,碾压运势。恐怕沧海桑田天塌地陷三界俱灭,她也能好好的活到盘古再次开天地的那天。她与天地同寿,怎么会轻易死在一只魈的手里。
推翻了不安猜想,柳章的心依然惴惴不安。如若不是她,魈身上的魔气又能从何而来?混乱念头拉扯着理智。林园大喊师叔,柳章终于回神。
不论江落是生是是死,眼下最要紧的是除了这邪物。
“师叔快看!”林园失声惊叫。
在他走神的这一刹那功夫里,大魈爆怒,身型扩张数倍,形成了七个分身,分别镇守八个方位,似八星连环,牢牢锁住长安。大魈被彻底激怒,它想杀光这群人,今夜无人能从长安活着出去。那个巨大的骷髅头迸发红光,将天地照得通红。
花轿停在长街尽头,仪仗队和吹吹打打的人早已跑了个精光。满地花炮纸木牌匾,凌乱红绸,倾倒的嫁妆箱子,绫罗珠宝散落满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狂风吹开了轿帘,秦愫走出来。她颤颤巍巍的身形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纸鸢。
在这末日一般的画面中,她仰望着天上红色邪物。
秦愫面敷粉白,眉心花钿妖冶,如鬼似魅。
她轻声唤道:“妹妹。”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应该成为秦家五小姐,受尽尊荣宠爱,长成昭阳公主那样娇憨可爱的粉团子。人人喜爱,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跑。秦愫经常想象她长大的模样。今年她十岁了,永远不可能再叫“姐姐”。
秦愫在长安看着她,像是从未离开,又像是久别重逢。
她们曾经住在杨玥的肚子里,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妖魔降世,长安危矣。
太子不顾宫人阻拦,率一百三十侍卫出宫。柳章交代过 ,宫内布了阵,神鬼不侵。只要他不出去,暂时是安全的。可花轿没有抵达东宫。外头还不知道何等境况,秦愫生死未卜,他怎么能安心。那是他的新婚妻子。
太子强忍惧怕,带亲兵去寻。
一路上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房屋倒塌,百姓失散。兼低阶妖兽趁势作乱,纵火伤人。那只巨大的魈悬停在天幕上,末世般的场景。东宫一行人百般搜寻,只找到花轿。仪仗队全跑了,花轿内空无一人,新娘子不知所踪。
东宫近臣见势态不妙,郑重劝告太子,道:“殿下一国储君,贵不可言。若有闪失,我等万死难辞其咎。殿下性命关乎大梁帝位传承,岂能因儿女情长,枉顾危险。请太子速回宫避让!”众人纷纷附和,跪下来求太子回宫。
太子找不到秦愫,心有如焚,又见国家疮痍满地,妖魔虎视眈眈。他身为太子,不能平定祸乱,救扶百姓,反而苟且偷生。伏妖司、驱魔司、禁军以及全城百姓,都在奋力杀敌保卫家国。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当为军众表率。
太子镇定心神,望着满地跪倒的臣子,他生出莫大的勇气,悲愤道:“长安岌岌可危,众将士舍生忘死,孤岂能苟全性命?”
这位年轻的太子头一次违背了所有东宫属臣的意愿。
太子高举龙纹玉佩,道:“传孤旨意,调东宫三百死侍,祝伏妖司一臂之力。”
近臣齐声道:“殿下万万不可!”
太子道:“快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站出来,提出了个和大家截然相反的建议。那人头脑灵活,看得更长远一层,向太子道:“长安之势危若累卵。倘或兵败,大梁国祚毁于一旦。回宫未必安全。臣等护送太子出城避难,速迁南都,保存薪火,再定家国大计。”
生死存亡时刻,他竟然奉劝太子逃难,舍弃祖宗基业,另起炉灶。闻者莫不悚然变色。太子一惊,继而勃然大怒,道:“张侍中放肆!”堂堂太子,弃家国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逃命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太子素来温吞懦弱,没有主见。近臣们也习惯替他做主。如今提了个建议,引来太子怒斥。那人也怔了。太子脱下红色喜服,只穿白衣。他单薄身影看起来不堪一击。太子独立于风雨中,拔出一侍卫的佩剑,朗声道:“孤与长安共存亡,再有逃兵,立斩!”
东宫军心紊乱,被这番话喝住。太子震慑全场,遂遣人助阵伏妖司,并派人快马加鞭送信驻扎在城外的秦太尉,请大军入城**。两件事做定,太子亲自登上高台,为众捉妖师击鼓。战鼓雷霆,响彻云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
风中鼓点与人心共振,太子亲临,鼓舞捉妖师英勇杀敌。战场上士气大振。这是一场无路可退的死战。杨玉文蹲在石头上磨刀,听到远处传来的缥缈战歌。
皇帝陛下惜命,龟缩在柳章设下的防护阵当中,不敢出来。东宫的人却挺身而出。软弱太子竟有玉石俱焚之心。杨玉文倒是有些意外。太子跟个病猫似的,关键时刻,敢与臣民共存亡,还有几分血性。杀敌靠的不是人多,是士气。
太子出面,总比没出面好。
杨玉文问道:“大阵开了吗?”
赵志雄道:“开了,随时可能启动。大人下令吧。”
杨玉文道:“再等等。”
驱魔司大阵一旦全开,长安妖魔鬼怪都难逃一死。妖精内丹爆炸,粗略估计得炸毁上万房屋,死伤十万人以上,代价巨大。比较起来,妖魔杀的人或许都没有开启大阵死得多。长安将尸横遍野,善后会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如无必要,杨玉文并不想那么做。那意味着把自己变成千古罪人活阎王。现下死的人还没有破万,只要杀掉大魈,一切还有回旋余地。开启大阵,那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了。
赵志雄以为杨玉文没有下定决心,是在等宫里的信儿,问道:“是否要请示陛下?”
杨玉讥笑一声。请示又如何?圣人当然清楚大阵的杀伤力,奏章上写得明明白白。皇帝不出面不下旨,明摆着是指望驱魔司继续“抗旨”到底,坏事黑锅全让杨玉文一个人背。等事态稳定,民怨沸腾。陛下再下令杨家满门抄斩,平息民愤。这一套流程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杨玉文揣摩圣心,太了解那位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了。
“再等等……”杨玉文提着刀。他要用卷刃的刀,继续为杨家搏一搏。
谁甘心背负骂名遗臭万年呢?谁不想站在太阳下,做光明正大的英雄。脏活总有人要去干,黑锅总有人要去背。他们杨家背得够多了。
血月当空,天幕斑驳裂纹喷涌浓稠黑雾,八颗大魈分身由锁链相连,尾端牵系着无数小骷髅头。街道上地砖开裂,涌现成千上万的鬼爪,天地变成了鬼怪的炼狱。长安一千年内死去的所有人,组成亿万鬼魂,齐齐哭嚎。哀音摧折心肝。
修为低下的捉妖师支撑不住,纷纷抛下刀剑,捂住耳朵。
“别听!”
“快静心,隔绝六感!”林园等人大喊。还是有一些师兄弟中了招。
柳章挺身而出,倒掠而飞的身影在空中如同蜻蜓点水,留下一长串残影。他胸口绽放璀璨剑芒。剑气逆流,凝聚实体,化作一柄龙雀剑。刀柄如龙尾盘卷,刀锋若雀嘴突兀,长三尺九寸。他跃下,将剑插入泥土,一株清莲缠绕剑身生长,扎根,深入土壤地心。
莲花根茎迅速扩张至整片城区。地面鬼爪纷纷断折。
地狱中的鬼,休想爬出来。
哀嚎声戛然而止。张道长望着狂风中矗立的莲花,认出那是师父的遗物。师父临终前,把剑留给了柳章,力挽狂澜。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张道长朗声大笑,道:“还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剑风刚正,能震慑妖魔。”
柳章高声道:“师兄,为我护法!”
张道长道:“来了!”他盘腿而坐,半刻也不拖延。
柳章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伏妖司弟子纷纷坐地。上百人环绕柳章,灵力汇聚,如同涓涓细流,涌向柳章。柳章周身光芒大盛,不可逼视。他默念口诀,与天地共鸣。金色
符文轰然涌出,在他们上方,符文如同扶摇直上的龙卷风,密密麻麻飞向八个方位,组成八卦图,在高过骷髅头的位置。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金色符文如同如同瀑布雨,飞流直下三千尺,将大魈和分身全部围困其中。柳章座下盛开透明莲花。他睁开眼,目光坚定,控制着整片天空。天地万物为他所用,助他一臂之力。柳章大声道:“收!”。
瀑布流转,金光刺眼。大魈的分身遭受挤压,硬生生合二为一,回归本体。那股力量足以撼动山海,绝非人力可以支撑。柳章逆天而行,偏要将大魈收入囊中。他顶着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额头冷汗涔涔。手指颤抖。每一寸收拢,都需要消耗大量内力。
时间点滴流逝,他的身影越来越苍白,几乎快要变得透明。
张道长看出他舍命拼死,喊道:“师弟!”
柳章已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周围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他困在核心当中。只有他一人。其他人都消失了。他只要大魈死,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杨玉文看着柳章模糊身影。他提刀上前,被赵志雄拦住。
赵志雄道:“眼下伏妖司逞能,且看他们能否成功。我们再动。”
杨玉文瞥了他一眼,道:“你倒会盘算利弊。”
赵志雄道:“他们自成一体,我们闯入,可能会适得其反。楚王殿下修为高深,未必不能敌。他们败了,我们再上。一层一层地死,死得更有效用……”
杨玉文张口接道:“若他们玉石俱焚,我们正好捡漏,是不是?”
赵志雄道:“是。”实话难听,道理就是这个道理。赵志雄能爬上来,也是这副脑子的盘算。
杨玉文发觉自己从未看清过他的真面目,事到如今,他还能条理清晰,分析出最有利的决策。杨玉文笑道:“那又何必拦我,我同柳章赴死。伏妖司败了,驱魔司就是你的天下。这对你最有利。”
赵志雄面不改色道:“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
杨玉文将他的建议考虑了一番,颇有道理,“你说得对,等他们先死,我们再死。也来得及。”
他打消助阵的念头,静观其变。柳章死了,正合他意。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救呢?他们连朋友都不算。杨玉文听从赵志雄的建议,决意坐山观虎斗。
片刻后,符文瀑布中的人却越来越虚弱。八卦阵收紧的速度变慢,几乎停滞。柳章遇到了瓶颈。他的身形在白光中明灭闪烁,那是外泄的内丹元气。杨玉文暗自纳闷,按道理来说,柳章不应该只抗这么久。卡在这里,倒像是受过内伤,有所限制。
涨清虚那老道士狂喊师弟,伏妖司弟子如丧考妣。
柳章看着快不行了。
柳章这是要跟魈同归于尽吗?
杨玉文有些莫名其妙。这就死了,算什么?他们之间的恩怨尚未了解,杨玉文还没查清楚究竟是不是柳章杀了杨虎臣。柳章怎么能死。此念一出,瞬间推翻理智。杨玉文脸色越来越差,把刚才那些算计忘了个精光,他提刀就走。
赵志雄顿时看出他的意图,还是要救楚王,道:“大人!”
杨玉文反手把人推开,道:“滚一边去……”赵志雄没拦住。杨玉文正要赶去,忽见一团浓火袭来。快得像箭矢,冲入符文瀑布流,撞开一个大洞。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打破僵局,抱住坠落的柳章。
林园惊道:“小师妹!”那竟是江落来了。
第110章 破阵关乎长安千万人性命。……
金色流光飘荡在天地间,垂天瀑布散去,二人缓缓落在地面上。风声低吟,拂去轻若尘埃的叹息。江落捧着柳章苍白面颊,道:“师父!”她不知所措,摸他微弱的心跳,道:“我来迟了,师父。”柳章已然听不到她的话音。
数日不见,柳章瘦了许多,摸起来都是骨头。
江落搂着他心疼不已。
自从那日离开楚王府,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师父。相思入骨,方知离别苦。更难受的是只有她备受煎熬,想来柳章离了她,眼不见心为静,自在逍遥。可他脸色差成这样,肯定没有好好闭关,也没有好好吃饭。明知内伤在身,还来跟大魈打架,不要命了吗?
江落又气又恼,恨不得把他捆起来放在家里。万般言语哽塞,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她低声哄劝道:“师父快醒醒。”
柳章内丹受损,陷入昏厥,人事不知。
他为了杀掉敌人不惜拿命去拼。
江落悔不当初。早知道,她便死乞白赖留在楚王府,将青禾藏起来。她不该离开师父的。
为报复怨鬼蛊惑青禾作乱,她跑去鬼塔寻仇。深入十八层炼狱,揪出鬼王。鬼王是只修炼成精的大魈,潜藏在岩浆地底。江落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老巢逼出来,大魈一出世,比鬼塔便塌了。江落被成群骷髅头包围,绿毛啃啮她手掌,吸她的血。
“又是你。”大魈俯视着下界渺小的江落。
它的声音出现在江落脑海里,不男不女又苍老又年轻,像七八个人同时说话。江落抬头望向大魈,缓缓攥紧拳头,道:“你这丑八怪,偷我的血,还敢伤我师父。”
大魈道:“我为鬼王,你是妖王,何必自相残杀。让我们倾覆人间,做这天地共主。”
江落道:“放屁!你差点杀了我师父!”
大魈道:“凡夫俗子,不值一提。”
大魈道:“他以戒律拘束你,以情驯你。你落入情网,不可自拔,早已忘了大志。你我生来不凡,岂能迷失心智拘泥于小情小爱。须知仙人把控六界,创立天道制约我等。妖魔鬼怪,苟延残喘,在十八层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
“可究竟何为正,何为邪?我要黑白颠倒,善恶倾覆。太阳从西边升起,海水逆流,众生平等,重回远古荣光。”
“放下执念吧,你是我们的一部分。”
话音重叠,错杂。童音稚嫩,老者沧桑,无数只妖魔鬼怪住在大魈这个容器里。他们的意识凝聚成强大的力量,与江落对话。他们看透天地万物,看透江落。江落的意识变成透明的,她的心空空如也。忘了自己,忘了来路去路。
恍若混沌初开,只有她体内的魔血存在。她与他们共鸣,是一样的存在。
江落搂着柳章,指尖还扣在他袖子里。
她是谁?是江落,还是南荒的大王,还是一团魔气……
“你第一次来到楚王府,柳章赐你辟邪珠。你痛得满地打滚,想的是杀了他。他把傅溶关在门外,把消魂符纸贴在你脸上,他要杀你。”随着蛊惑话音,脑海里闪现一幕幕画面,江落眼前再次浮现柳章残忍无情的身影。
“你修为浅薄,却心性恶毒。限你三日内离开长安,否则后果自负。”
“人乃万灵之长,岂能与蝼蚁相提并论。”
“妖者无心,无情。”
“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
一幕幕画面,流水无痕,永恒的只有柳章。他冷漠而厌恶的眼神。江落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袖子喊师父。柳章掐住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为什么要杀我,凭什么杀我……
错乱画面激发了她心底里的恐惧。她是恨过柳章的。黑雾钻入她的眼睛,鼻子,耳朵,放大她的负面情绪和极端痛楚。江落忘掉了许多事,却记得那样悲愤压抑的过去。她从未受过的磨难,委屈,不甘,失控的欲望,贪婪悲痛,全部在柳章这里爆发过。
他是万恶之源。
恍惚间,江落眼前迷蒙。她仿佛回到竹屋中,居高临下,俯视濒死的柳章。二人异位而处,爱恨分离,她分不清幻境现实。不属于她的记忆也被嫁接过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战?她好像是来颠覆长安的,要杀掉所有人。
她与柳章大战一场。长安生灵涂炭,她犯下了滔天大罪。
想到这,江落心里针扎似的一疼。她怎么会伤害师父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环顾四周,捉妖师死伤惨重。满目疮痍,房屋倒塌。成千上万的尸体。都是她杀的。轰然涌入的一切让她难以承受。江落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满手鲜血。柳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
这一切全毁了。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在一起。
难言的绝望涌上心头,铺天盖地的痛苦压垮了她的理智。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她头痛欲裂,心也像是撕扯成了两半。她徒劳无力地抱着柳章,把脸埋在他肩头,离他更近些。柳章嘴唇蠕动,虚弱气息擦过她耳畔。
江落下意识道:“师父……”
柳章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伤得太重,看不见成败,但嗅出了江落的气息。他握住她的一缕头发,低声说了什么。江落把耳朵凑上去。
柳章喃喃道:“快跑。”
江落愣住:“什么?”
柳章道:“快跑……”
江落眼前一片模糊。拨云见日,妖雾散去,只有一个柳章。
柳章让
她快跑。江落惶然道:“跑到哪去?”
她杀了这么多人,师父包庇她,要她快跑。柳章听不到她的回答,只是重复快跑。
江落眼睫颤了颤,心渐渐清明起来。师父不恨她,师父在担心她……以此为锚点,豁然开朗,理智夺回控制权。她抓住自己的脑袋,睁大了眼睛。催动灵力,将黑雾从脑中逼出,正本清源,黑雾不堪挤压,从她眼睛里混合血泪流出。
江落从这场虚假的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劫后余生。
人不是她杀的,她没有杀人。她是来救师父的!
她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江落抹去脸上血泪,重新立起身,坚定了信念。
“你我皆不容于世,无路可退。你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是你不容于世,我有师父。”江落抱起柳章放到一个安全角落,保护好。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大魈仍未私心,瓦解她心防。
“师父放过我,就可以了。”江落不为所动。
“蠢货!”
“我蠢,你又是什么,”江落转身面对大魈,体内魔气升腾,暴涨,“一团长绿毛的骷髅头吗?你连本体都没有,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她徒手举起数万斤的大鼎,砸向大魈。大魈唰唰掉了一堆骷髅头下来。它才是毁灭长安的罪魁祸首。
“我杀了你,向师父赔罪。”江落单薄身体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她俯身,趴在地上,呈野兽蛰蓄势待发状。利爪突破食指,肩背骨骼外扩,长出一双复翅。头骨扭曲,突变为三角状。獠牙生长,身躯异变。魔气汹涌爆发,胜过大魈百余倍。
众人目睹此景骇然大惊。长安多年不曾出现过大妖,江落现出本体,令杨玉文和驱魔司等人都怫然变色。她一飞冲天,化身六翅金蝉。杨玉文惊疑不定,这才看出江落是什么东西,道:“柳章竟然养了个魔物!”
一夜之间,大魈和魔物重临人间,无疑是场浩劫。
连伏妖司等人都惊呆了。
林园瞠目结舌道:“小师妹她……”
张道长眯着眼睛。他见了江落那么多回,竟没能认出她是魔物。
江落与大魈撞在一处。轰然巨响,震得地面乱颤,石子弹跳。妖气和魔气形成一圈腐毒瘴雾,刺激性十足,众人泪如雨下,难以直视。两虎相争必有一败,妖气带毒,恐众人遭殃。张道长见状不妙,当即道:“快,撤退!”
“可大魈未死,小师妹一人未必能抗衡。”
“什么小师妹,那是魔头!”
张道长当机立断,做出判断:“我们暂时避避风头。等它们死了一个,再接着战斗。”
林园顿时傻眼,进退两难。张道长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催促道:“快去把你师叔抬过来。”
林园回过神,眼下避祸最要紧,道:“是,师父。”两个人架起柳章,往室内避难。
赵志雄看向杨玉文,等待示下。
杨玉文道:“我们也撤!”
驱魔司开放地堡,容许一部分人暂且避难,挤得水泄不通。杨玉文命人把太子拖回来。太子还不能死。很快,战场上空了下来,只剩下江落和大魈。
江落将它从天上扑了下来,滚塌几幢高楼。灰尘四起。地缝里涌出无数只毒虫,江落的利爪撕扯大魈的头骨,将它脸上的骷髅头扒得一干二净。两只黑黢黢眼洞里流出沸腾岩浆。毒虫被烫死爆炸无数。弥散开来的毒雾充斥着整片天空。
两股力量对冲时地动山摇,大地撕裂。那柄倒插在地面上的“龙雀剑”摇摇欲坠。莲花枯萎。无数只白骨手臂再次从土里钻出。紧接着,街头巷尾涌出大批妖兽。他们受江落感召而来。
“杀了他们!”江落下达命令。
“是,大王。”妖兽们山呼海啸,一呼百应,加入战局,与鬼手缠斗在一起。撕咬,啃啮,吞噬……怪物之间的斗争,不用法术内力,只有赤/裸/裸的血腥残暴。满地残腿断肢和破碎眼球。妖魔混战,天地失色,长安沦为熔炉炼狱。
厮杀的动静透过厚重底层传达到地下,引得人心惶惶。
杨玉文把手贴在石壁上,感受激烈战况,他思索了片刻,喊道:“赵志雄。”
赵志雄立即上前:“属下在。”
杨玉文道:“现在开启大阵。”
赵志雄吃惊地看了上司一眼,旋即反应过来。妖魔混战,长安生灵涂炭,无论谁输谁赢,都是一场浩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去死。终结双方,一战定乾坤。
赵志雄道:“是。”他领命而去。
张道长在边上偷听了一耳朵,反应过来,原来驱魔司有法子平定祸乱。他们竟然熬到现在才舍得开。张道长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怎么不等大家死光了再开!”
杨玉文懒得这个老匹夫啰嗦。他推开张道长,往地堡深处走去。张道长在后头骂骂咧咧。林园与柳章整理过旧阵图纸,知道驱魔司藏着绝招。大阵一脉相承,必有保留,这绝招也是杀招。林园立即意识到重大问题。
“大阵若开,无差别攻击所有妖魔。江落兴许也会死。”
张道长听了徒弟的话,后知后觉。他望向角落里昏迷不醒的柳章,江落虽是魔物,但救了柳章性命,又为柳章去与大魈厮杀。她未必有戕害人族颠覆长安的心思。可世事难料,她深藏神力,潜入长安,必有所图。
柳章收她为徒,究竟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若不知道,谁能说清她是否怀着阴谋。她若死在大魈手里,尚且值得一叹。倘若她没死呢?她比魈还强大,会有多么难以对付?谁能压制她。
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柳章醒过来,都奈何不得江落。天下都成了她的斗兽场。如此想来,她竟是和大魈一同死了,于人族最有利。张道长想了一圈,无奈叹气,杨玉文只是做了件最该做的事情。谁能反对呢?张道长无话可说,扶起柳章,为师弟传递灵气保住心脉。
师弟,你若醒着,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世上不该有魈,也不该有魔。让他们都随风逝去吧……林园读懂了师父叹气中的含义,欲言又止,却没说出什么。谁也不知道,江落回归本体,是否记得前尘往事,心中是否留有真情。她和他们还是一样的吗?
没人敢赌。这关乎长安千万人性命。
摘星楼轰然倒塌,千万颗骷髅头烧出红莲业火。火势汹涌,连成一片火海。
众妖在火光中拼杀搏斗。江落徒手刺穿大魈的面骨。大魈的法相被攻克,没了外壳保护,化作一缕魂魄。难解难分的局面立即分出高下,大魈不敌江落凶猛攻势,当即舍弃小鬼,裹挟鬼火,奔向东方。剩下的本体化作流沙在江落手中消散。
众妖兽茫然抬头,望着大魈仓皇逃窜的影子。
江落站在破碎骷髅头中,身上火烧火燎。岩浆腐蚀了她半个肩膀。她依然站得很直,如山坚毅,傲视苍穹。小妖们渐渐反应过来,“它跑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欢呼声连绵成海洋。
白骨们见大势已去,回到土地里,隐藏起来。
兵败如山倒。大魈一跑,剩下乌合之众,作鸟兽散。这群鬼魂本就是仰仗着大魈出来祸害人间。领头的都已溜
之大吉,他们忌惮江落之威,纷纷遁逃。众妖兽们夺取胜利,大喜过望。江落并没有露出喜色。她要的不是赢,而是赶尽杀绝。
她势必要根绝后患,免去柳章后顾之忧。
伤了她的师父,还想跑!
江落盯着大魈逃跑的方向,正待奋起直追。一回头,瞥了眼。这一瞥不得了。她发现柳章不见了。心陡然塌下去。她再顾不上追杀大魈,掉头扑向墙角,四处翻找。她和大魈打得不可开交,天塌地陷。柳章该不会被埋了吧。
翻不到柳章,她越发急切。慌了阵脚。师父难道被鬼手抓到地底去了?江落徒手刨土,刨出一座小山,没有找到柳章的踪影。不仅柳章,张道长林园杨玉文他们,也全都不见了。江落环顾四周,意识到不对劲。
“大王,大王!”一小妖结结巴巴喊起来。
“怎么了?”江落道。
“快看!”小妖指着天边。
江落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粼粼渔网,铺陈天幕,向中间缓慢收拢。
驱魔司大阵启动了。众妖仰着头,沉浸在欢喜当中,笑容转瞬凝固。他们刚刚帮助人族赶跑了鬼族,等待他们的却是天罗地网!驱魔司要杀了他们。大阵一旦大开杀戒,所有妖魔都将尸骨无存。全体妖兽呆若木鸡。
江落注视着以肉眼可见速度袭来的渔网。她临危不惧,处变不惊。
江落高声道:“众妖听令!”她的话音响彻云霄,回荡在长安上方,无数回音交撞,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众妖听令!”
上万只妖兽都仰望着她伟岸身躯。江落呵道:“随我破阵!”
既然驱魔司一不做二不休,恩将仇报,逼他们去死。索性破了这鸟阵,鱼死网破,换取一线生机。江落为大家指明方向,明确目标。妖兽们屈居长安已久,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屡屡闯阵。只是独木难支,力量微小,难以成功。
今夜长安暴乱,所有妖兽都涌了出来。又碰到这么个大王打头阵,带领他们突破监牢炼狱。岂非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然死了,也死得其所!众妖兽们义愤填膺、热血澎湃,他们揭竿而起响应江落。
“虫族随大王破阵!”
“狐族随大王破阵!”
“雀族愿随大王破阵!”
“……”山呼海啸,一呼百应。所有妖兽都忘了自己的人间名字,只记得自己本族。他们跟随在江落身后,形成裙摆似的尾翼。成千上万,妖气汇聚。江落望着渔网收束的洞口,奋力一跃。她的身体带起了所有妖兽。凝聚成一股力量,以血肉之躯撞上大阵。
蚍蜉撼树,又能如何?
地堡内的沙盘陡然颤动,砂砾乱散。
赵志雄脸色煞白,道:“他们在闯阵!”
杨玉文单手按住沙盘,如镇山基石,道:“护阵!”
在场数位大阵师,捉妖师,齐齐伸手,稳住沙盘。江落调整角度,又是一撞。这次的力度比上次大了数倍。驱魔司不得不全力镇压。沙盘在两方力量的挟持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妖兽们撞得头破血流,却无一退却。
他们仰望遥不可及的星辰,看到的是笼子外的天地。人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谁愿意去死,去换一个机会?
地堡内,情况焦灼。不知何处涌来一窝蚂蚁。他们爬上捉妖师腿脚。人群中响起痛叫声。蚁酸腐蚀皮肉,冒出缕缕白烟。杨玉文胡乱踩死十几只,烦躁道:“哪来的蚂蚁?”
赵志雄道:“地堡能感觉妖气,抵挡妖邪。挡不住蚂蚁。”
蚂蚁根本没有成精,从地缝里钻进来,怎么挡得住。他们的数量多如牛毛。杨玉文万万没想到他们百密一疏,会被蚂蚁乱了阵脚,道:“没成精怎么能听从江落号令,攻击我们?”
赵志雄也被蚂蚁咬了,他硬扛着,没有动,“是虫族共鸣!”
地堡空间狭窄,挤了几十个人。动用法术容易伤到自己人。
放火烧更加完蛋。一旦火势蔓延,整个地堡都会被烧光。
大家跳脚踩了几百只。
护阵需要全神贯注,若收敛内力,用防护罩保护自身。效果将大打折扣。此刻正值对抗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蚂蚁还在源源不断增多,如潮水淹没了地面,钻进大家裤腿衣袖,无孔不入。有人不堪痛痒,脱掉外袍扭身扑打蚂蚁。
剩下护阵的捉妖师,都要忍受钻心蚀骨的极致痛楚,被活生生吃掉了大腿。
他们都在苦苦坚持。
杨玉文怒骂道:“该死!”
剧痛之下,护阵的力量不断减损。心志坚定者也摇摇欲坠。谁能想到,驱魔司大阵,竟然会被蚂蚁攻破!蚁潮覆盖了每个人的脸。杨玉文震死一大批,又有一批涌来。
地堡之外,月亮高悬。妖兽们不知疲倦地撞击着大阵,天边出现渔网般的裂纹,江落瞄准薄弱口,奋力一撞。头顶光芒乍现。一道拳头大小的豁口,在每个人眼底爆开,曙光降临。月光无阻碍得落在每只妖兽身上。那层无形的阻碍在他们心里破开。
大阵并非牢不可破,驱魔司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自由的风席卷而来,撼动妖兽的心灵,进而爆发狂喜。“破了!”
“我们能出去了!”
“大阵破了!”
“我们自由了!”
地堡内,败北降临在一瞬间。
他们输了,一败涂地。
杨玉文勃然大怒,捏诀纵火,烧死蚂蚁。顾不上伤到自己人。失败几乎使他失去了理智。他拂去沙盘上层层蚂蚁尸体黑灰,身上衣裳还在烧。沙盘显示大阵破了洞。一个小小的洞,足够他们逃出生天。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杨玉文来不及扑灭,推开碍事的赵志雄,来到地面上,刚好目睹妖兽出逃的画面。
妖兽们从豁口涌出,如同流水一样,离长安而去,杨玉文拔刀冲上前,试图拦截。江落挡在他的去路上,如一座不可跨越的高山。杨玉文提刀指着江落,面对这碾压了大魈的魔物,丝毫不怵。他一人一刀独守长安,道:“谁都不许走!”
江落二话不说,俯冲下来,利爪踩在杨玉文胸口上。她的重压带着他从万丈高空摔下去。砸倒了一栋楼。杨玉文后背着地,口吐鲜血,目眦欲裂。二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淹没在滚滚灰尘之中。杨玉文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他七窍流血。
江落看着他滑稽的模样,道:“偏要走,你能耐我何?”
大魈不是她的对手,杨玉文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杨玉文嘴里念念有词,“不许走。”
江落踩着他手臂,轻轻一用力,碾断手骨。杨玉文身受重伤,动弹不得。骨头断了,手指扔紧紧攥着杨家刀。他因失血过多和剧痛神志不清,意识黑暗模糊,只记得不能妖兽逃走,否则遗祸无穷。他有他的责任。
“不许走……”
杨玉文眼神渐渐涣散,失去光芒。
江落像是看可怜虫一样看着他,想拦我们是吗。江落的利爪撕裂他皮肤,深入胸膛,攥住了心脏。温热跳动着的柔软器官,被握在手里。杨玉文因剧痛仰颈,急促喘气,张大了口,他瞳孔剧烈收缩。浑身痉挛抽搐。江落摘掉了他的心。
杨玉文像是濒死的猛兽,死死瞪大眼睛,凝望着天空。
巨大的血斑在他身下蔓延。
他不可能再拦下任何人了。江落扔掉心脏,与他注视着同一片天空。
天上妖兽已经全部涌出,他们悬停在豁口正上方,等待他们唯一的大王。等待她带领他们重新启程,回到自己的家园。长安不是他们的家园。
江落也预备动身返回南荒。她身份已经泄露,不可能继续留在人间。只是柳章还没找到,她四处寻找。她通过蚂蚁,得知柳章被带入地堡。警报声响起,邪祟入侵。疲惫的捉妖师们如临大敌。江落冲入地堡,精准无误落在柳章身边。
张道长正在为柳章输送灵力。林园望着江落面目全非的模样,道:“师妹!”
江落现出人形,缓步走向柳章。林园挡在她身前,反被撞飞。
张道长豁然起身:“魔头,你要做什么!”
江落
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把师父给我!”
张道长:“你做梦。”
眼看着又有一场恶斗,江落真是累了。她只想带走柳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容不下他们。江落散开魔雾,地堡被黑雾淹没,伸手不见五指。魔气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伏妖司弟子纷纷乱了阵脚。张道长按住柳章的肩膀。
黑暗中,一阵拉扯。江落怕他扯坏柳章,斩断张道长一只胳膊。张道长失了手,师弟没保住。被那团黑雾卷走。待魔气散去,伏妖死弟子惊惶四顾。林园发现张道长断了手臂,汩汩喷血,大喊道:“师父!”
张道长捂住自己的断臂,忍受剧痛,道:“快追,你师叔被抓走了!”
师兄弟这才回过神,地堡内哪还有柳章的踪影。
张道长气得几欲吐血,道:“快追!”
林园带人行动。张道长陡然反应过来,那魔头如此凶悍,他们几个追上去,抢不回柳章,恐怕会白白送了性命。这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张道长气昏了头,也不忍心叫他们去送死,道:“等等,回来!”
林园匆忙转过来,“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张道长道:“算了别追了!”
林园道:“……”他也没了主意,焦头烂额,“那师叔怎么办?”
张道长气急败坏道:“谁让他养这么个魔头做徒弟。他活该!你们先去打扫战场,看看还没有妖邪残留。查探伤亡人数,救治百姓。”
长安刚经历鏖战,百姓死伤无数,还不知是如何惨状。他们哪有多余的人手去追回柳章。想来那魔头对柳章如此上心,不会害他性命。当务之急,是救治长安的百姓。林园纵然百般不忍,也不得不服从师父命令。这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溪亭忽然叫道:“太子也不见了!”
方才太子站在柳章旁边。
张道长大惊失色,莫不是被魔头一同卷了走?
这下真的完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