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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逼宫十年梦魇终于结束了……

    尸横遍野,寒鸦成阵。天空垂着一轮血红的月亮,狂风吹得大树摇晃,火光闪烁,满地尸骸插着箭矢。秦愫孤身一人站在长安街头。她身着大红喜服,发丝凌乱划过面庞,头顶花冠依然端正。染血珍珠与月光交相辉映。

    恶鬼退散后,乌云消失,长安上下空灵如洗,血河共血月一色。

    秦愫望着坚不可摧的巍峨宫殿,穿过大街,穿过宫墙。她单薄的身影如鬼魅穿过遍地死尸,来到崇明殿前。白玉石阶,步步攀登,走向皇城权力巅峰。

    十年前,麒麟突袭,杨玥以一己之力抗击妖兽,死在崇明殿外台阶下。杨玥死后,被一把火烧了,骨灰匆匆入殓。灵堂内,铁钉敲入棺椁,碰,一下,碰,又一下……秦愫数着敲击声,六根大铁钉,一共三十下。

    母亲出了远门,有一天会推开门,走到她面前,说“愫儿,娘回来了”。

    就像以往所有次出远门一样。别人的娘都在家里当贵妇人相夫教子,只有杨玥挂着驱魔司的职位,隔三差五往外跑,把她和哥哥扔在家里。哥哥年长懂事,可秦愫不懂。杨玥说:“这是娘的责任。”什么责任,这么重要。

    秦愫认为她还活着。哪怕听到那些议论声说起杨玥的死状可怖,也绝不相信。直到有一日,她来到崇明殿外,踏上那一节节石阶。某种感召击中了她。她蹲下来,抚摸第三块地砖。宫人都看着她奇怪的举动。石阶已经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可她却有所感应一般,精准摸到了那块砖。

    秦愫没有亲眼目睹杨玥的死状,但一切细节透过冰凉地砖传递到了她的掌心。她感受温热的血,破碎的身躯,支离破碎的内脏……所有感官零散地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杨玥。她甚至感觉到,杨玥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捂住自己的小腹。

    杨玥身怀六甲,临死前,腹部却空了。那个孩子也被牺牲掉。

    秦愫被可怕景象逼疯,尖叫起来,宫人们惊慌失措。她满地打滚,吼叫,爆哭,捶打地面。她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吓住了一干人,大家以为她中了邪。秦愫高喊救命,救救我娘。怜悯目光落到这个小女孩身上,她像个无助癫狂的疯子。

    后来每次路过崇明殿,她都会看到当时无助的自己和惨死的杨玥,以至于噩梦缠身,心病成魔。今日血洗长安,大破宫门。秦愫终于跨过了那块台阶。

    她看见杨玥和那个死去的孩子,脚步依然向前。她推开宫门,跨过何内监的尸体,望向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帝满脸惊惶,披头散发,龙袍脏乱,早已没了九五之尊的威仪气度。秦愫依然朝他福身行礼,四平八稳道:“秦愫参见陛下。”

    外头厮杀阵阵,乱军攻入。御林军死伤殆尽,禁军半数倒戈。东宫流亡,皇帝龟缩崇明殿,连贴身太监宫女都被毒死了。皇帝成了孤家寡人,一会儿大喊“快宣楚王”,一会儿“宣萧相”。时而高呼“夏庭芳护驾”,又急着吼叫“玉文救驾”。

    喊到最后,声嘶力竭。没有人来救他。

    无兵可调,无人可用,皇帝也只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他终于慌了阵脚。正是穷途末路,生机断绝之际。秦愫来了。她还穿着喜服,对他行礼。皇帝已经知道秦家谋反的消息,却不知秦愫在其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秦愫,”皇帝光着脚跌跌撞撞走下来,急切问道:“太子呢?”

    “比起太子,陛下更应该关心自己才是。”秦愫望着他苍老的眼睛。这是第一次,她直视九五之尊。以前不看,不是胆怯,是怕眼底压不住的仇恨夺眶而出。

    今天她可以直视他了。

    皇帝踉跄后退,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一切,道:“是你,你们反了!”

    秦愫缓缓道:“是啊,秦愫反了。”

    皇帝愣神片刻,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穿过乱军,来到崇明殿的。

    “孤封你做太子妃,将来你是国母。你生的儿子能继承江山。你为何要反?”秦家谋反,秦太尉夺权,她亲爹做皇帝,她也不过是个公主而已。秦家有三子,她一节女流还能做皇太女吗?皇帝以为看到了一线生机,希望借助秦愫身份扭转局势,道:

    “你即刻出宫,让玉文来救驾。你立了大功,秦家的罪不会牵连到你,你依然是大梁太子妃。”

    “陛下听错了,”秦愫微笑起来,笑容明艳:“不是秦家反了,是秦愫反了。”

    “你……”皇帝望着她素白面容,“你为何要反?”

    “陛下还记得杨玥吗?”

    “杨玥为国捐躯,舍生取义。”皇帝下意识道。他心中有愧,一直想弥补秦愫。

    “她不是为国捐躯,”秦愫一步一步逼近他,道:“她是为你而死。”

    “朕封她为一等军侯。”

    秦愫笑出了声,她仰头望天,对着雕梁画柱上的蟠龙,笑得撕心裂肺。

    整个崇明殿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皇帝惊惶后退了三步。

    “一等军侯,”秦愫喃喃重复着。她从地上的尸首中拔出一把剑,注视着锋利剑尖,“那我今日请陛下赴死,也封陛下为一等军侯,如何?”

    “放肆!”皇帝终于流露出慌态,面对这个弱质女流,竟觉可怖,“你母亲忠君报国,除魔卫道,为了江山社稷壮烈牺牲。你竟敢造反!你大逆不道!”

    “忠的什么君,报的什么国?”秦愫缓缓提起剑。剑尖划过地板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她拖着剑,在地上留下一条笔直的划痕,“你身为君主,却贪生怕死。崇明殿殿门紧闭,我母亲死在阶下。你午夜梦回良心可安?偌大家国,忠臣良将,满朝文武。竟要让一个妇人去守国门,去保住大梁的江山社稷,难道不可笑吗?”

    “那是杨虎臣无能。若不是他误判,麒麟又怎会攻入长安。杨家犯的错,杨家人来偿还。”

    “杨虎臣该死,他的仇,我已经报了。”

    “是你杀了杨虎臣。”

    “不仅如此,我还整垮了驱魔司,殿下猜忌良臣,束手无策之时,还是喊

    着杨玉文来救驾。”

    “你,你这毒妇,”皇帝打了个哆嗦,“都是你从中作梗,蒙蔽了朕。”

    “驱魔司是陛下问罪的,杨玉文是陛下停职的。”

    “秦家谋反,当诛九族,”皇帝指着她的鼻子,大喝道:“朕要诛你们九族!”

    “秦愫谢主隆恩。”

    秦愫屈膝行礼,然后提起剑。剑架到了皇帝的脖子上。

    皇帝颓然跌坐在龙椅上,浑身战栗。

    “你要弑君?你敢背千古骂名?”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年。”

    “放肆,放肆。”

    “君父受命于天,却让妇孺抵命。杨虎臣该死,难道陛下不该死吗?”

    “朕也想救她,”皇帝崩溃大叫:“朕也想救她,救不了她。”

    秦愫双手握剑,高高举过头顶。砍下,她被震得腕骨发麻。又是一砍,她控制住颤抖的手,血溅三尺。皇帝跪在龙椅下爬着走,用手捂住疯狂飙血的脖子。秦愫踩住他的龙袍,砍了第四下。皇帝发出惨叫。和当年钉入棺椁的铁钉声重叠。

    秦愫睁大眼睛,看着他死,只是重复落剑的动作。提起,砍下……直到叫声归于平息,蔓延血泊濡湿她的鞋袜。她的手臂脱臼,剑刃卷起。崇明殿一片死寂。秦愫才停下了动作。龙袍千疮百孔,包裹的身躯变成一摊烂泥。

    秦愫扔掉了废剑,报仇雪恨。结束了……

    十年梦魇终于结束了……

    她的仇恨蛰伏在这具卑弱女身下,日复一日,不断淬炼。破土而出,化作猛虎。

    她要杀人偿命。谁说女子的恨意,只能化作棉里针,说什么忍辱负重,爬上龙床,杀他的孩子害他的女人。做一个翻云覆雨的专宠贵妃。隔靴搔痒的伤害,怎么够!嫁做太子妃,离间父子,骨肉相残,猫抓狗挠的攻击,怎么够!

    她为何不能光明正大登上通天台,提着袖中刀,把恨之入骨的敌人一刀一刀砍成烂泥!杨玥保卫的是江山和百姓,不是你。你这懦弱自私的蠢货,滥用权术的蛆虫,披上龙袍的恶鬼。所有人都可以死,为什么你不能死!

    睁大狗眼好好看,是谁在杀你!

    我在杀你!

    去死!下地狱!

    秦家部将步入崇明殿,拜倒在秦愫面前。

    秦愫气喘吁吁,站定了步伐,稳住身形。

    “回二小姐,乱党已然伏诛。局势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好,”秦愫缓和了情绪,回过头来,看向阖宫大殿,“皇后呢?”整座皇宫都被他们拿下,唯独皇后据守。她执掌凤印,有调兵之权。

    “她要求见二小姐。”

    “好啊。”秦愫用手帕擦拭鲜血,整理裙裳,来到未央宫。她与皇后不合,很少来未央宫,此刻如入无人之境。皇后被秦家军包围,身边太监宫女死了一地。秦愫无视那些尸体,径自走向内殿,望着头戴凤冠的皇后。

    穷途末路,皇后依旧保持着国母的威仪气度,没有吓得跪地求饶。

    秦愫脸上带着血,还没擦干,她莞尔笑道:“听说娘娘要见我。”

    皇后恨意滔天,几乎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你这贱人,竟敢逼宫造反。”

    秦愫被骂了,也不恼。才杀了皇帝,她手酸得厉害,脸色有些疲惫。事已至此,打口水仗有什么意义呢。秦愫充耳不闻,自顾自道:“如若娘娘交出凤印,我饶你不死。”

    皇后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秦愫知道她是极有烈性的人,因太子娶自己,直接气病了。出于某种惺惺相惜的感情,秦愫劝了她两句:“娘娘不怕死,难道不顾念昭阳吗?她是你亲生女儿。如今陛下已死,太子下落不明。如果娘娘愿意合作,我会让昭阳嫁给傅溶,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皇后听到皇帝已死的消息,大受打击。

    她嘴唇苍白,蠕动着,发不出一丝声音。国破家亡,皆因错信奸佞,招致塌天大祸。妖魔作祟,秦家造反,皇帝驾崩,太子失踪……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消息接踵而来,皇后惊闻噩耗,几乎当场晕倒。她跪倒在地,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梁吗?

    秦愫静静瞧着她哭。

    可是皇后没有哭。秦愫要佩服她了。

    皇后揣着袖子里的物什,强忍悲痛,道:“凤印就在我手里,你自己来拿。”

    秦愫想了想,同意了。她缓步走上前,倒要看看这位大梁皇后究竟想做什么。皇后掏出匕首,刺向秦愫胸口。寒光闪过,侍女迅速拔剑挑翻刀尖。匕首倒插在旁边的柱子上,没入三寸深。皇后一击失败,反被刀架住脖子。秦愫一动不动,方才刀尖距离她心口只差毫厘。

    皇后竟然想刺杀她。

    秦愫有些意外,无声笑了起来。困兽犹斗。

    皇后气性难平,满腔悲愤,咆哮道:“昭阳身为一国公主,国破家亡。她有何颜面享荣华富贵。她与我同死,以身殉国,来日黄泉路上,我们母女俩做个伴,对得起列祖列宗。你用她要挟我,算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真是嘴硬啊,到了这份上,还在坚持。

    秦愫喜欢铮铮铁骨的人,可有时候又想要踩碎她们的脊梁,她盯着皇后,“是吗?谁说我要让她死。皇后既然执迷不悟。我让昭阳去做军妓,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破口大骂:“太后待你恩重如山,昭阳与你情同姐妹,你丧尽天良!”

    “这不是娘娘自找的吗?”

    秦愫欣赏她声嘶力竭的惨状,当娘的人,怎么会没有软肋,“娘娘死了,我照样能把凤印翻出来。我给你机会,你偏要成全忠义皇后名声。世人都爱看话本。皇后殉国,公主为妓。这故事岂不精彩绝伦,万古流芳?”

    皇后道:“你不得好死!你根本不配做杨玥的女儿。杨玥在天有灵,后悔生了你这个畜生。”

    提及杨玥,秦愫垂下了目光。

    “娘娘不提她,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她。她为了保护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而死,柳家的江山社稷,是她保下的。如今我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秦愫立起身,走向殿门外,望着冷淡的月光,“至于她后不后悔,娘娘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她,也请她托梦告诉我。这些年我有好多话想问她,可她一次都不曾入梦。我想念得很。她当年明明答应我,等妹妹出生,带我去玉山看红枫。”

    “可她为什么食言了……”秦愫目光落在远方,声音几不可闻。

    第112章 苏醒“你说大王究竟想不想他醒?”……

    章华台。

    清夜晨,绿衣小妖换下瓷瓶中的残花,供上一束新鲜山茶。擦拭案几,添炉香。室内檀香袅袅,云纱曳地。两层高的宫殿,极尽清幽气象。外头栽种翠竹、芭蕉并几株杨柳,春色正浓,窗外墨绿至浅绿连成画痕。

    静得只听见风声和山里的鸟叫。

    一红衣小妖端着盆清水下楼,轻手轻脚。可巧绿衣小妖正要上楼,冷不防撞了个对脸。铜盆一路跳下去,叮叮哐哐,响得惊心动魄。二人俱是吓了一跳。水流成瀑布帘子。

    绿衣小妖责骂道:“你个没长眼的,又撞我。”

    红衣小妖回嘴道:“看见我下来还往上撞,我看你是存心的。要是惊着了楼上那位,大王动怒,我看你怎么办。”

    绿衣小妖听了,一时气愤,道:“他躺了一个多月都没醒过,哪能这么容易受惊。”

    二人拌起嘴,一上一下站在楼梯上。谁也不饶谁。吵了半晌,自觉没趣。到时候被大王撞见都得受罚。二人早已养成了闯祸谁也不说出去就等于没闯祸的默契。他们找来帕子,把楼梯上的水擦干净。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绿衣小妖悄悄看了一眼楼上,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还不醒啊?”

    红衣小妖道:“伤得太重了呗。”

    绿衣大妖道:“补药天天喂,大王给他调息,论理也该醒了。”

    红衣小妖道:“估摸着也快了吧。”

    “你说大王究竟想不想他醒?”

    “那还用说,大王这么宝贝他。擦拭身子,喂汤喂药,都亲力亲为。百忙之中还抽空来这搂着他睡觉。有时候大王在我都不敢进去。偶尔听到大王还给他念诗,哼曲。人都昏迷了,能听见什么。天气好抱他出去晒太阳,冷了抱他泡温泉。”

    “是啊,从前大王是多么爱玩乐的一个人,如今只守着他了。纵然说他生得好看,美色迷人,也没有这个迷法。天天看,怎么就看不腻。”

    “他肯定有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好处。”红衣小妖道:“我研究了一个多月,倒没看出门道。”

    “被你看出来,学了去,你也能当王后。”

    “再胡扯,信不信我打你。”

    “我随口一说。”

    “……”二人一边擦一边闲聊天,讲些乱七八糟的事。擦完楼梯,捡起铜盆,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些许动静。不知

    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绿衣小妖道:“什么动静,他醒了吗?”

    红衣小妖狐疑道:“我们上去看看。”说着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爬上楼,撩开层层云纱,绕过木屏风。红绡帐下,一位公子坐在床上。二妖都大吃一惊。

    这人躺了一个多月都没动弹过。

    今日忽然坐起来,还失手打碎床头一个花瓶。

    方才那动静就是花瓶碎掉了。红衣小妖大着胆子上前,一面伸手捡起碎片,一面偷觑床上人。柳章身穿一袭柔软雪纱,黑发长垂,肌肤素白几乎透明。像是刚从茧里蜕变出来的蝶妖。周身上下却无一丝妖气,清冷出尘。让人不敢抬眼直视他。

    柳章从睡梦中苏醒,脸上带着些许困惑迷茫。他张开嘴,将口中异物吐在手心,那是枚鲜红的果核。红衣小妖小心翼翼道:“那是长生果,你心脉受损,大王让你含着这个。”

    柳章听到说话声,这才注意到屋里来了两只螳螂精。

    他垂下目光,二妖皆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了。

    空气安静。

    柳章意识到自己置身异样环境,所见无一物熟悉,“你们是谁?”

    “我叫小红,”红衣小妖自报家门,又指了指后头那个,“他叫小绿。大王命我们来服侍仙师。”

    “大王……”柳章环视四周,妖气蛰伏。又是两个妖精在照顾自己。他想了想,又问:“你们大王是叫江落吗?”

    小红挠挠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大王就叫大王啊。”

    柳章转念一想,江落是她凡间的名字。妖精没有这么叫过。除了江落,还有哪个大王会让人来照顾他呢。柳章依稀记得自己在长安与大魈战斗,最终内伤发作昏迷过去。战局如何未曾知晓。他怎么会和江落在一起。

    种种疑问,柳章捡最紧要的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妖道:“章华台。”

    长安没有章华台,这是个古书上的旧名,出自于《章华台赋》。写的是楚怀王骄奢淫逸,虚耗民力修建华丽宫殿楼台,设酒池肉林,招揽天下美人。整日纵欲饮酒宴乐,不理朝政。文章意在讽刺规谏。章华台也代指纵情声色场所。

    柳章起身下床,只见富丽堂皇,珠光宝殿。墙壁上镶嵌着碗大的夜明珠,整座房梁用一具龙骨做成。挂着水晶帘,鲛纱帐。香案绣榻,金樽玉杯。他推开前门,青山入帘来,漫山雾霭静静流动。草木湿气扑面而来。

    小红赶紧给他披上一件外袍,大献殷勤,“仙师,您别着凉了。”

    小绿忙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他,不甘落后,“仙师,您喝杯茶。”

    柳章不为所动,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二妖齐声道:“章华台啊。”

    柳章道:“我说外面。”

    “囚仙岭。”

    “再外面呢?”

    “南荒。”

    南荒,江落提到过的南荒。柳章一愣。

    “我昏迷了多久?”他怎么会来南荒。

    “自从大王把您带回来,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柳章肩膀上的披风滑倒地上。他险些没站稳。二妖扶了他一把。柳章抬起手,独自走向屋内。小红小绿都有些莫名其妙。捡起衣裳,跟在他后头。柳章跟丢了魂似的,缓缓坐下,很久没有说话。他与杨玉文据守长安,大魈死了没有,长安百姓伤亡如何,仍是个未知数。

    他竟然昏迷了一两个月。柳章静心打坐,感知内力。发觉自己的内伤虽有修复,但使不出法力来。他看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掌。

    “江落在哪?”他心头不安,必须尽快找到江落,问清楚情况。

    “谁,”小红看着小绿,疑惑道:“您说谁?”

    “你们大王。”

    “哦哦,”小绿赶忙道:“大王在名山上朝呢。”

    “带我去见她。”

    “还早呢,大王正忙着,”小红提了个建议:“要不您吃了早饭再去?”

    “现在就带我去。”柳章的语气不容置喙。

    小红和小绿对视一眼。大王吩咐过,这人醒了,立即回禀。既然他想要见大王,那便直接带去也是一样的。二妖便道:“行,我们带路。仙师您换件衣裳。”衣裳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异常丝滑轻薄,只在家里穿。柳章暗觉有异,却没说什么。

    小红取来一套干净衣物。柳章换上,正好合身。

    小绿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舟,放在悬崖边缘。木舟扩大数十倍,可供四人乘坐。三人登舟,遨游在秀水明山之中,穿梭皑皑云雾。如御剑飞行,速度极快。此时太阳刚升起来,南荒犹在雾中若隐若现,看不清楚全貌。

    这是柳章第一次来南荒。

    他知道,此乃妖族群居之地,大大小小有上千个妖王。江落也是其中一个。她可能是最大的一个。江落曾对柳章吹嘘过,她什么都有,问柳章要不要去看看。当时柳章婉拒了。没想到,阴差阳错,他辗转竟真的来了这里。

    “仙师,”架船的小绿笑着开口,“下面有铺子,我们下去吃个早饭吧。”

    “不必了。”柳章没有胃口,也不想吃东西。

    “你不吃,”小绿摸着肚皮,咕咕叫,有点尴尬:“我们还没吃呢。”

    “下面的包子很好吃的。”小红也馋得很。

    柳章看着他们两个,修为加起来总共不到二百年,放在妖精之中,还是小孩。两人望着山谷里的市集狂流口水,连船也开不稳当了。

    “你们去吃吧,给我指条路,我自己找她。”

    “不行不行,”小红道:“其他妖精不认得您,万一吃了您,大王肯定会打死我们。”

    “我们买两笼包子路上吃,仙师您别着急。”

    说着,把小舟开下去。一路俯冲滑翔,危险刹停在包子铺门口。船头几乎顶到了蒸笼。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兔子精。兔子精炸了毛,指着他们破口大骂,道:“你们两个混蛋,停远点会死啊,怎么不开到老娘脸上来!”

    小绿收了舟,放在袖子里,笑呵呵地搓手:“来三笼包子。”

    小红掏出宝石放在柜台上,“快点快点,饿死了!”

    兔子精戳着他们俩的鼻梁,“饿死鬼投胎!”

    二妖笑嘻嘻,被骂了,也不以为意。店铺支了油棚,摆了六七桌,人满为患。三四口大锅上架着一层楼高的蒸笼。有妖加柴生火,有妖负责捡包子,有妖负责送餐。忙得不亦乐乎,像是在打架。

    小红小绿来得太晚,没地方坐。他们找了个角落蹲下等包子,免得挡路又被兔子精骂,顺便空出一个位置,给柳章蹲。柳章并不想蹲着,便立在一旁。

    小红笑道:“这里的包子可好吃了,您一定要尝尝!”

    小绿附和道:“天下第一好吃!”

    柳章旁观热火朝天的包子铺。

    妖界争斗不断,也有太平时候,做起买卖,和人间别无二致。他初次见,多看了两眼。江落治下的南荒,原来是这个模样,与想象中很不一样。

    “要是大王在就好了,我们不用排队。”小红等得有些着急。眼瞅着刚出锅的包子,咽唾沫。

    “你们大王很喜欢插队?”柳章随口问了句。

    “大王在哪里,都是优先的,怎么能叫插队呢。”

    “她喜欢吃包子?”

    “大王喜欢吃没有馅儿的包子。”

    “那叫馒头,”小绿纠正道:“大王爱吃甜点,隔壁那家宫廷白酥,她常叫我们买。”

    “诶,”小绿被提醒了,“要不给大王买一份,顺道的事。”

    “那你去吧。我在这等包子。”

    “好咧。”小绿跑到隔壁去,要了两笼点心。

    那铺子人少些,不用排队,伙计是年轻人。小心包好两笼精致点心,双手递给小绿,道:“您慢走。下次再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传到了柳章耳朵里。柳章觉得熟悉,望向那头,正好看见伙计的侧脸。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太子柳钟。

    卖糕点的竟然是太子柳钟!

    第113章 南荒“仙师醒了,他要见大王。”……

    太子随众人进入地堡,见柳章伤得不轻,上前探视。谁知江落劫走柳章,黑灯瞎火的将他一同

    卷了来。众妖兽浩浩荡荡定居南荒,尊称江落为大王,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没人把太子放在眼里。

    柳钟战战兢兢,既担心自己与皇叔沦落妖域,凶多吉少,又怕长安战事不利。长安与南荒相隔万里,音信断绝。他犹如置身孤岛丛林,此番再见柳章,无语凝噎,竟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两个大男人站在店铺门口,一个还哭了。四周好奇目光汇聚过来。

    柳钟道:“孤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亲人。”

    柳章见人多眼杂,怕惹得怀疑,道:“进去说话。”

    铺子不大,往里则是厨房。桌上堆着一袋白面粉,两盘发酵的糕点。柳钟眉毛和头发上都沾着白面粉,手指磨出了茧。柳章打量他朴素衣裳和消瘦面庞,看来太子这一个多月吃了不少苦头。柳钟强行止住悲痛,给柳章倒了一杯水。“皇叔喝水。”

    堂堂太子,竟给人倒水。屈居这间小铺,迎来送往,卖糕点。柳章观察周围环境,接过茶杯,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钟道:“那妖怪将我们劫来南荒,嫌我无用,丢开了。我人生地不熟又没有法术傍身,好几次遇险,差点被妖精吃了。幸亏一个好心老板救了我,把我留在店中打杂。我一面干活填饱肚子,一面设法打听皇叔的下落。皇叔到底去哪了?”

    柳章道:“我重伤昏迷,今日方醒。”

    柳钟听了,为他担心起来,道:“皇叔身体可大安?”

    “我暂时无碍,”柳章道:“太子受苦了。”

    “我还好,”太子把手藏到背后,故作释然,“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孤活了二十年,未曾有一日体验民生疾苦。如今亲身经历,方知填饱肚子,已是不易。老板对我多有照拂,我只做我该的事。”

    江落与太子并无交集,太子被拐到这里,实属无妄之灾。柳章还昏迷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一个人担惊受怕怎么熬过来的。柳章道:“是我连累了你。”

    柳钟道:“皇叔别这么说。发生这些事,谁都不想。”

    柳章又问:“长安可有消息?”

    “没有。”这里的妖精与世隔绝,不知道人间,也不知道大梁。他想打听也没处打听。柳钟惆怅道:“也不知道父皇母后他们是否安好。”

    他们被劫到南荒之前的事,柳章一概不知。

    柳章既有疑问,柳钟便细细道来。说那日他出宫,带着死侍支援伏妖司。后来柳章与魈大战,江落冲入战局。他们躲进地堡中避难。外头天塌地陷的,也不知道谁赢谁输。杨玉文启动驱魔司大阵。没多久,江落忽然闯进地堡,与张道长抢人。

    一阵慌乱后,太子失去意识。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妖怪队伍里。他害怕极了。总而言之,那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子也很混乱,搞不清情况。江落应该是赢了。因为听到妖怪们歌功颂德,都在称赞大王威武,带领他们攻破驱魔司大阵。

    “她攻破了驱魔司大阵?”柳章听到这儿,脸色起了点变化。看来他对江落的实力有所小觑。

    “是啊,”柳钟也挺震撼的,“他们都这么说。”

    若大阵未破,长安妖兽又怎么出逃?来龙去脉,这么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倘若江落打死了魈,又接连破阵。恐怕她与魔血融为一体,力量超出三界之外,举世无敌。她已登峰造极,走到危险边缘,失控是早晚的事。世上无人能驾驭魔血的力量。

    她可能比魈的危害还大些。

    柳章问道:“她率领妖兽出逃,杨玉文没有阻拦吗?”

    柳钟摇摇头:“不知道。”进入地堡后,他就没见过杨玉文了。

    知道的,全说了。不知道的,他比柳章还迷茫。二人好不容易才碰面。为今之计,当然是尽快商议对策,尽快返回长安。柳章知他归心似箭,少不得安慰一番。一两月过去,长安的局势应该已经稳定下来了,担心无益。离开的事柳章会想办法,让太子暂时耐心等待。

    柳钟对他百般信任,道:“我都听皇叔的。”

    柳章道:“你在这里安全吗”

    柳钟道:“暂时安全。”

    柳章道:“好,我去见过江落,再与你汇合。”

    柳钟道:“皇叔要去见那位……”他知道江落是柳章的徒弟,宫宴时见过一面。可如今身份迥异,徒弟还认不认师父,难有定论。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见那位大王吗?”

    柳章道:“是。”

    柳钟有些害怕江落,问道:“她会不会对皇叔不利?”

    柳章倒不担心这个,“我昏迷这么久。她要杀我易如反掌。何必等到现在。”

    柳钟想想也是,“那皇叔万事小心。”

    柳章道:“你也小心。”

    “……”

    二人谈完,柳章离开铺子。又有人来买糕点,喊伙计,柳钟忙应声。柳章回顾这间小巧不起眼的糕点铺,对照周围山水,记下方位。门口啃包子的小红小绿已然等候多时,他们奔上前,对柳章道:“仙师方才聊什么呢?”

    柳章说:“没什么。”

    小红道:“我们给您留了四个,您趁热吃吧。”

    柳章说:“不用了。”

    小红小绿笑嘻嘻的,也不客气,分着吃了。

    吃过早饭,三人同上木舟,来到名山脚下。据说江落在这里上朝。妖界没有上朝的说法,只有发号施令。江落有什么命令,便召集大家。大家在山洞里蹲成一个圈。点到谁,谁就站起来。听她交代完,领命退下。这样发号施令的效率奇高。

    但妖精一多,容易叽叽喳喳,闹哄混乱。

    于是江落效仿朝廷,给自己做了一把龙椅。众妖上朝觐见,必须变换成人形,穿着衣裳,不许交头接耳抓耳挠腮。令初下,叫苦连天。江落锤了他们几顿,老实了一些。现在事情多,江落几乎每天上朝。要见她,得提前约定,有人通传。

    小红小绿在洞门口纠结起来。大王有令,谁要是未经通传擅自闯入打断她上朝,捶十下。可大王还说了,仙师醒了必须立即汇报。两条命令自相矛盾,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小红道:“要不咱们先叫下青禾大人,问问他,何时进去为妙。”

    小绿道:“说得有道理,青禾大人肯定知道。”

    说着偷偷叫了青禾出来。青禾如今是大王跟前的红人。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青禾从山洞里出来。

    “仙师醒了,他要见大王。”

    青禾闻言,目光越过二人,落定在后头柳章身上。

    二人隔空对视。柳章不避不让。空气安静了一会儿。青禾错开目光。二人在楚王府的时候有些过节。青禾见了柳章无话可说,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赶走。小红察觉青禾神色有异,问道:“大王是不是很忙?”

    青禾道:“我进去通传,你们先等会儿。”

    小红不疑有他,爽快道:“好嘞。”

    青禾转身入内。洞府中,金碧辉煌,众妖穿着朱紫长袍,不伦不类地举着笏板。分两排站立。由石阶往上,正上方中央摆着龙椅。江落身着玄色华袍,头戴十二冕旒,正襟危坐。神色难掩厌烦暴躁。她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底下还在吵。

    一般来说早上能保持坐姿,中午变成躺靠,下午还没结束她就要打人了。近来事多繁忙,江落在整肃规矩,非常吃力地要让南荒脱胎换骨,变成第二个大梁。但她其实只学了个半吊子,徒知皮毛,不知内里,经常晕头转向。

    青禾陪着她,默默端茶倒水。青禾并不在乎这些大刀阔斧的转变究竟是胡来,还是真的能迎来一番新天地。他只知道,大王做什么都是对的。

    “大王,那个陈穷太过分了。他让我们所有妖精都搬到山上去,把山坳和平地空出来,开垦农田,种植桑树。他把我们当成牛一样使用,让我们学习插秧除草。”

    “我们妖精干嘛要种田呢?”

    “种田得等大半年才收获,还有可能遇到旱涝,颗粒无收。那不是白忙活吗。”

    “对啊,一直是山里

    长什么,我们吃什么。”

    “他一个长安外来妖,仗着大王发号施令,耀武扬威,太嚣张了。”

    “……”说来说去,都在告陈穷的状。

    青禾悄悄绕到江落身后。

    江落好几次没插上嘴,摔了个茶杯,道:“都给我住嘴。”

    众妖停止哼哼唧唧。

    江落把人族那一套都搬了来。要种田,扩建军队,维护治安。制定律法,修建城池宫殿。她不允许任何臣民再像牲畜一样活着。没粮食就种粮食。哪里容易发生洪水,就去疏通淤泥开沟疏水,哪儿常有火灾,便派专人巡逻。她未雨绸缪,对抗天灾,建立秩序。

    野蛮生长的丛林里天然没有秩序二字。

    她不可能面面俱到。长安出来的,有几个颇有见识。江落给他们划分了地盘,封赏宝石和粮食,令他们筹措改革。无规矩不成方圆。这群妖有了用武之地,拿着尚方宝剑大展宏图,搞得原住民怨声载道,天天找江落告状。

    其中一个叫陈穷的提议种田屯粮。

    江落同意了,囤粮食有利繁衍生息,须得试一试。但大家普遍认为,种粮食没有抢粮食来得快。千万年来,妖界就没有种田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荒年一到,饿死一批,相互残杀。生生不息,代代循环,也没什么稀奇。

    在长安时,江落偶尔想家,以为南荒永远会等着自己。她回来后,发现南荒的确一成不变。大家饿了吃叶子,渴了喝露水,偶尔打架。

    三月,万物生长。新一代的虫子已然孵化,春暖花开,毛毛虫在潮湿的石壁上爬来爬去。

    江落回到自己的树洞里住了两晚,那是她住了三百年的地方。她却有些陌生,夜里睡不着觉,去林子里发呆,看蜻蜓交尾。她发现虫子的交/配不存在快感,只是繁衍的一个步骤。他们所做的一切,顺应天道法则,却无主观意识。

    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对比她与柳章的那个夜晚简直像个神迹。她觉得不可思议。人在体验过那样的极乐后,如何回到从前,继续做一只麻木不仁的虫子呢?这像是一个诅咒。南荒还是那个南荒,变的是她自己。她没法当虫子了……

    第114章 相见“师父,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吵了半日,江落一锤定音,照陈穷的计策办。

    众妖垂头丧气地走了。

    江落闭目养神,青禾为她摘下王冠,给她按摩太阳穴。洞府内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

    江落被这些人烦得不行,抱怨道:“我真想锤死他们。”

    青禾劝道:“来日方长,大王何必操之过急。”

    话是这么说,吵吵闹闹,究竟何时是个头。原本受江落管辖的,只有虫族。可听闻江落率领众妖兽从长安闯出,其他邻居吓个半死,通通放弃大王身份,转而对江落俯首称臣。

    以前大家知道她厉害,可没有具体概念。

    她竟单枪匹马,从人族地盘全身而退,还救回那么多同伴,可知手段通天。

    江落回来后威望暴涨,地盘在一夜之间扩大了十几倍,新多出千万臣民。当时青禾觉得接纳这么多臣民容易出问题,劝江落深思熟虑。但江落被胜利冲昏头脑,对恭维和臣服照单全收,十分得意。渐渐的,问题暴露了出来。

    虫族对她唯命是从。其他族群就很难说了。他们心思颇多,好逸恶劳,凡是有好处,就上赶着争抢,凡是涉及到出力干活的,就集体反对,搞得洞府乌烟瘴气。江落至今头疼,还没想到整治他们的法子。

    “大王……”青禾按了一会儿,停下来。

    “怎么了?”江落眼皮也没抬。

    “那个人醒了。”

    江落陡然睁开眼睛。

    青禾道:“他在外面等着。”

    江落道:“你怎么不早说。”她跳下龙椅,边穿鞋边往外跑,急不可耐。青禾一个人留在原地。江落连走路都嫌慢,直接闪现到洞外。看见一个熟悉身影站在水帘子底下。柳章背对着她,正观察两尾青鲤,不知等了多久。

    “师父。”江落轻声喊了句。像是怕惊起一只蝴蝶那样小心翼翼。

    柳章回过头,江落屏住呼吸,心漏跳了下。风从两人之间吹过,鲤鱼摆尾,溅起的水花。江落一步一步走到柳章面前,注视着他的面庞,道:“师父醒了?”

    柳章道:“醒了。”

    江落抱住他的腰,道:“师父终于醒了。”

    小绿看着拥抱的二人,上前问道:“大王,我们给你带了糕点。”

    小红连忙把没眼力见的小绿拉回来。

    江落满眼只有柳章,根本没听见。她把下巴搁在柳章肩膀上,与他脸贴着脸,亲密无间道:“我好想师父。”柳章看着小红小绿。二妖倍感新奇,近距离围观。柳章掰开了江落的手指,强行剥离这个过分亲近的拥抱,道:“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江落道:“是啊,师父伤得很重。我怕师父会醒不过来。”

    柳章道:“你杀了魈?”

    江落道:“没有,它跑了。”

    这么说,长安还不算安全。柳章又问道:“魈身上为何有你的魔气?”

    这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他当时还以为,魈把江落吃了。

    江落拉着柳章的手腕,带他回洞府内。两人同坐在龙椅上,青禾端了两杯茶过来。江落一五一十,把之前的她去找鬼王算账的事说了一遍。柳章才知道,魈身上有魔气,是因为沾了江落的血。江落想抓鬼王给柳章赔罪。谁知它逃了出来。

    江落没有与它沆瀣一气,而是帮助人族,打跑敌人。说到这里,她有点邀功的意思,道:“师父骂我自私无情,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柳章思索良久。

    他的确有失偏颇,把话说得太过分。

    江落偏袒青禾,是为她做大王的责任。她有自己的决断,与柳章闹翻,并非出自真心。

    柳章生出几分悔意,道:“我不该那么说你。”

    江落道:“我只想让师父知道,师父的教导,我从未忘记。”

    柳章道:“那后来呢?”

    江落道:“后来我就回南荒了。”

    柳章道:“你攻破大阵,杨玉文没有拦你吗?”

    当然拦了,只是没拦住。江落怕他追来,为永绝后患,就把杨玉文杀了。这一点柳章尚且不知情。知道了,恐怕又要吵架。杨玉文死不死倒是小事。江落这辈子再也不想跟柳章吵架了。她有意遮掩过去,含混道:“他拦不住我。”

    柳章倒也没有多想,又问:“那长安现状如何?”

    江落道:“我不知道。我回了南荒,怎么知道长安的事。”

    这倒是句大实话。她只关心柳章,长安人的死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当时挺身而出,也是为了救柳章。江落根本不在乎别人,她埋怨道:“师父醒来,只关心长安,连杨玉文都料到了。唯独不关心我一句。”

    柳章捞住她手掌,摊开一看,生命线是黑色的。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江落反应过来,连忙把手藏进袖子里,不让看。

    柳章道:“前功尽弃。”

    她想活得长久,就得压制魔血。可她想要打赢敌人,就必须利用魔血的力量。这是个死局。江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为修道所做出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那条通天大道永远不可能再走通。江落捏着自己的手指,低下头去,“对不起,师父。”她轻声叹气,“我让你失望了。”

    柳章心中五味杂陈,问道:“你还能坚持多久?”

    江落道:“三五个月,或者半年。”

    柳章道:“我会想办法。”

    江落道:“算了,”她反握住柳章的手指,摩挲着,“这样也很好,活一天是一天。”

    “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会救你。”

    “师父,”江落抱住他一只胳膊,“你原谅我了吗?”

    “……”

    昏迷许久,柳章的情绪淡去了一层。他们之间的纠葛,在生死存亡的宏大命题上,似乎变得不值一提了。在他坠落之时,意识模糊,隐约看见天外来人。很想看清楚那是谁。他习惯把自己放在退无可退的位置上。有个人接住他,反倒意外。

    “算了,不原谅就不原谅吧,终归是我做错事。”

    江落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

    她凝视着柳章,笑了笑,认真道:“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柳章心想你应该后悔。

    如果不是他设立结界,江落或许不会那么快拿回内丹。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江落不会利用魔血杀入战局。因果循环,他是罪魁祸首。江落欺师犯上,他又毁了她的生路,到底谁比谁更可恨一些?是他吧。守护长安是他的责任,不是她的。

    “你不应该来救我。”柳章道。

    “我不救,”江落道:“师父死了怎么

    办?”

    “死得其所。”

    “师父死了,我会疯掉的。”

    江落捂住他嘴唇,不许他说那样的话,道:“真的。”

    柳章望着她真挚的目光。

    江落道:“师父不知道,师父对我有多重要。”

    柳章的确不知道,他认为,在江落心里,她自己肯定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南荒,她的臣民……再然后的位置,可能属于傅溶。师父只是无关轻重的存在。江落真的需要师父吗?未必吧,柳章回想过去数月光阴,他总是很忙,好像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在她身上。

    他教她的东西是有限的。

    江落临时起意,拉起他,笑道:“师父,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柳章道:“去哪?”

    江落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神神秘秘,带柳章出去。用一块手帕蒙住了他的眼睛,不许偷看,神神秘秘的。二人坐着木舟飞过一段路,耳边风声嘈杂。柳章想起当日之事,以为江落要带自己去看宝石,炫耀下她的财富和应有尽有。她有些孩子气性,好大喜功,张扬无度。

    “还有多远?”柳章对宝石不感兴趣。可江落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马上就到啦。”江落连忙加快速度。

    柳章伸手要摘蒙眼的帕子。

    江落用手捂住,道:“别偷看,这是惊喜。”

    柳章想象不出来,南荒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到惊喜。除非瞬移到长安,他可能会有点震撼。除此之外,真没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他现在满脑子都想着长安的伤亡情况。死了那么多人,朝廷恐怕都已经乱成一锅粥。加上太子失踪,更是天下大乱。

    他没有闲心陪江落玩这些把戏。

    “到了,”木舟落地,江落牵着柳章下来。

    柳章抬起眼。车水马龙,热闹街市。

    头顶一方明月,酒旗招展。沿街铺子贩卖香料、绸缎以及小吃点心。

    小贩扛着冰糖葫芦叫卖。

    卖花女挎着篮子从他们身侧走过,问郎君要不要买枝花。江落掏出铜板,挑了一枝好的。卖花女笑道:“这枝送给大王,不要钱。”

    说着蹦蹦跳跳跑走了。柳章注视她背影,发觉那是只小狐妖。不单是卖花女,整条街,所有游人、小贩以及店铺伙计,全都是妖。柳章是唯一一个凡人。他与江落并肩走在大街上,大家朝他们投来善意的目光。

    “大王,要不要来包栗子?”

    “大王,您尝尝我做的凉糕,味道香甜。”

    “胭脂水粉送您一盒。”

    “……”众人发觉江落的存在,异常热情。

    叽叽喳喳叫起大王,送这个送那个,很快江落被大包小包淹没。她拿不下,还掉了许多。柳章看着这热闹的一幕,心想这个大王似乎深得民心。人人都要送她东西。江落从人堆里艰难挤出,对他们做了个拒绝的手势,道:“行了,不要再送了。”

    她用储物袋收下部分小玩意,其他的退还,道:“我就收这些。”

    没被收下的顿时沸腾起来,“大王一定要收下,我亲手做的,好歹是番心意。”

    江落道:“我下次再来收。”

    有妖不满嚷嚷:“大王上次就这么说。”

    江落见阵仗不妙,赶紧拉着柳章跑路,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两人一路狂奔,后头的商贩猛追。一面追,一面高喊大王,整条街都听到,转过头,得知大王来了,兴高采烈。场面一发不可收拾,送礼的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江落哪里招架得住。这群长安妖兽跟她回了南荒,成为她忠实而狂热的信徒。他们崇拜她,家里供奉她的雕像,天天烧香跪拜。逮到活的,就狂塞礼物猛喂吃的。江落一出现,跟捅了马蜂窝一样。狂奔半条街,她拐进小道,轻车熟路进了某家小店的二楼。两人躲在漆黑的楼道里,鬼鬼祟祟。

    柳章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追你做什么?”

    江落屏住呼吸,比划噤声的手势,“嘘……”

    楼道狭窄,两个人几乎是贴着的。一路跑来身上有些发热。柳章游离在状况外,不晓得他们为何要跑。江落有点狼狈,无奈极了,她确定外头没声音,才开口解释道:“他们从长安跟我逃出来,到南荒安家。心存感激,所以给我送东西。”

    江落是改变他们命运的大恩人。这群妖兽知恩图报,情深义重。

    柳章理解了大家的亢奋。

    于他们而言,江落等同再生父母。

    第115章 宝贝“我是师父的宝贝。”……

    “谁在那?”楼上传来一道声音,是个少年,嗓音青嫩。

    “是我。”江落应道。

    “大王来了,”那人端着蜡烛,从二楼快步走下。火光中现出少年面庞。他见了江落,喜不自胜,忙秉烛引他们上楼入座。楼上是间幽静的雅间,摆着一张小桌。江落先请师父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少年挽袖斟茶,对她的到来十分欣喜,热切道:“大王请用茶。”

    江落喝了口茶,问道:“你的香料铺子生意如何?”

    少年心想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道:“没什么生意,我都打算关门睡觉了。”

    江落道:“这么早就睡觉,你吃饭了吗?”

    少年道:“懒得吃。”

    江落道:“你怎么这么懒?”

    少年道:“既然大王来了,我去炒两个菜吧。”

    柳章打量这间小屋子,有床有桌,一应俱全。楼下是香料铺子,楼上应当是主人的卧房。江落想借他的地盘躲开人潮,有意往这头跑。这少年是只蝶妖,生得白净秀气。二人闲话家常,似乎十分熟稔。江落说到一半,才想起对柳章介绍:“师父,他叫蓝小荷。”

    蓝小荷就是蓝小梵的同胞兄弟,那只在楚王府孵化的蝶妖。

    江落总管他叫他蓝小梵,他再三解释,虽然长得一样,但他真的不是蓝小梵。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蓝小荷。江落觉得没有蓝小梵好听,他坚持那么叫,不叫就不应。

    蓝小荷朝柳章一拜,毕恭毕敬道:“拜见仙师。”

    柳章问道:“你是蝶楼出来的?”

    蓝小荷一顿,迟疑片刻,才道:“是。”

    柳章打量他一番,想起江落有段时间天天往蝶楼跑,认识了一堆新朋友。她为他们偷过大阵图。为保护某个人,伤到后背,还忍痛不告诉告诉柳章。

    那群蝶妖对江落来说意义非凡,她生出了同理心和保护欲。因此当时林园询问柳章,是否要拦截窜逃蝶妖,柳章选择放过了他们。谁知蝶妖运气不好,死在杨玉文手里。柳章以为蝶楼没了,蝶妖也都没了,竟然有这么只漏网之鱼,还跟着江落。

    “我去做菜,你们先坐会儿。”蓝小荷对着柳章有些不自在,想先行退下。

    “好吧,”江落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

    蓝小荷下楼,独自离开了。

    江落轻车熟路打开他的柜子,拿出一包花生,边剥边吃。

    “蓝小荷做菜可好吃了,师父待会尝尝。”

    “你经常来这吃饭?”

    “是啊。”江落剥开花生壳,自顾自道:“他原本有个哥哥,会做桂花汤圆。我们约好回南荒再见,但是他哥哥死了。”

    “除了他们俩,还有谁?”

    “还有雪千山,答应跟我走,结果他跑了。”

    “你认识的人倒不少。”

    “师父还不知道吧,雪千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柳章喝了口茶,神色毫无反应。

    “师父怎么一点也不奇怪?”

    “天下之大,长相相似又有什么奇怪。”

    “我怀疑他主人也喜欢师父,故意把他的脸捏成那样。”

    “和我有什么关系。”柳章语气冷淡,满不在乎,好像听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师父生得如此好看,有人垂涎三尺,也很正常。”

    “不许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话。”

    “好的师父。”江落从善如流。柳

    章不乐意听,她就不说了。怎么会有人这么排斥听恭维话。如果有人夸她,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江落剥了一堆花生米,用手捧着,吹去了红瓤,

    “师父尝尝。”她向柳章献殷勤。

    “不吃。”柳章道。

    “尝一颗好不好?”江落凑近了,仰望着柳章,可怜巴巴道:“吃嘛。”

    她眨着星星眼,蜜里调油的语气。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花生米,而是自己的心。柳章不吃,她就要心碎了。以前江落亲手做糕点,想让他吃,也是这个做派。柳章司空见惯,此刻冒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她是不是对着所有人都这个做派?

    “你自己吃吧。”柳章推开她的手。

    “师父好冷漠,”江落瞪他一眼,气冲冲,“不吃算了。”

    “当大王要有大王的样子,你瞧瞧你自己,什么德行。”

    “在他们面前我是大王,”江落理所当然道:“在师父面前,我是……”

    “你是什么?”

    “我是……”江落故意拖长语调。

    她凑到柳章耳边,忍俊不禁,悄声道:“我是师父的宝贝。”

    柳章听了这酸掉牙的话,整个人尬住。回想他二十多年生涯,也算历经世事,要想找出一句比这更腻歪无耻的话,竟有些困难。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怎么说得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江落却很认真。她的脸微微发红,像成熟的海棠果。

    “师父的劫难还差不多。”柳章没好气道。

    江落哈哈大笑,越想越开心,差点打滚。

    柳章道:“坐没坐相,有这么好笑吗?”

    江落道:“好笑极了。”

    两人闲聊天,好像忘却烦忧,回到了从前。江落连日上朝的愁闷一扫而空。跟柳章待在一起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柳章没醒的一个多月,她只是看着他,心情就会好很多。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师父了。也许她不是师父的宝贝。

    但师父一定是她的宝贝。

    片刻后,蓝小荷端来酒菜,三人吃过。江落与柳章离开,蓝小荷送他们到门口。天已经黑了,铺子大多关闭,只剩下零零散散几只灯笼亮着。没有人再注意到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散步。街上静悄悄的,江落挽着柳章胳膊,她喝醉了,站不稳,所以要挽着。

    江落说道:“师父觉不觉得这条街很眼熟?”

    柳章道:“这是长安的朱雀大街。”

    江落道:“对,我建了一条一样的街,分给他们住。”

    这儿原先是片荒地,什么都没有。长安妖兽已经习惯人族的生活习性,住在房屋内,打井水喝,一日三餐,吃煮熟的食物。把他们放到原始丛林中,是很难适应的。他们打不过猛兽,也抓不到猎物,喝了不干净的水,还容易生病。

    所以江落建了这条街,让他们继续以人族的形态生活。看经年累月,究竟是他们同化原住民,还是被原住民同化……这一切都是未知。

    “你对他们很好。”

    “我希望他们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就可以了。”

    “上善若水,你已懂得为君之道。”

    “这是在夸我吗?”江落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炯炯。

    “是,”柳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妖族的立场上,江落做得尽职尽责,无可挑剔,“你无愧于臣民,是个很好的大王。”

    “我也觉得。”江落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不过你要学还有很多,”柳章思索片刻,提醒了一句,道:“他们弱小,你给他们特殊待遇,多加扶持,这是应该的。可有件事你需要深思熟虑。”

    “什么事?”

    “这群在人间长大的妖兽,和在南荒的妖兽,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二者融合,势必冲突。”

    “我让他们分开居住,井水不犯河水。”

    “那会出更大的问题。”

    “啊,”江落还没想那么多,她虚心向学,忙问道:“什么问题呢?”

    柳章不管妖族的事情,江落既然求教,说一说也无妨。她这个大王做得糊里糊涂,能被臣民追得满街跑。虽有心机谋划,但局限自身,小算盘一套又一套,却不懂长远的谋划。她只知道把长安妖兽带回来,没考虑到更深层的矛盾。

    长安妖兽和人太像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和妖的差异,和比人的差异更大。

    他们懂人性,自私,狡诈,算计。现在看起来是很弱小。一旦站稳脚跟,势必谋求更大的利益。他们的胃口不会满足于这条街。表面上看来,他们对江落歌功颂德。等时间一长,他们发现江落耳根子软爱听好话,立即会有一大批马屁精围着她,蒙蔽她的眼睛,影响她的判断。

    他们有无数种法子哄江落高兴,让江落厌弃从前那群粗笨无趣的旧臣。

    南荒妖兽的斗争水平还停留在打打杀杀的阶段。他们已经更上一层楼,学会了借力打力,兵不血刃地扩张。把江落变成他们傀儡。

    “章华台是他们怂恿你建的吧?”

    “是,师父怎么知道,”江落没想到他竟然能猜到这个,道:“他们说,住在树洞里有损我的威仪。皇帝有行宫,天君有仙宫。我也应该住在漂亮的宫殿中。”

    “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还说,”江落想了想,接着道:“我要统一南荒,消灭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王,成为妖族唯一的皇帝陛下。还让我纳几十个妃子,多生孩子。把南荒的土地划分整齐,让我的孩子带着军队驻扎在不同的封地。这样整个南荒就在我的控制之下了。”

    “你想那么做吗?”柳章饶有兴致问道。

    “没想好,”江落感觉那是很大一盘棋,道:“听起来很有意思。”

    做妖王,守着一亩三分地,娶媳妇生孩子,可以随意潇洒过完一辈子。做皇帝陛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长安妖兽图谋远大,野心勃勃。如果江落偏安一隅,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倘若撺掇她征战南荒,跟着她打天下,他们都能上来分一杯羹。

    江落走到了悬崖的边缘,一无所知。

    柳章看着她,心想,这个傻子。

    江落道:“师父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柳章道:“不要相信他们。”

    江落道:“不相信谁?”

    柳章环顾四周,扫视了整条街的灯笼。江落顺着他的视线,反应过来。她还以为,柳章会比较偏袒长安妖兽,认为妖族应该跟人族学习。可柳章的态度截然相反。在他看来,长安妖兽不可信,只有她的旧臣值得信赖。

    “不要抛弃你赖以生存的土壤,切断你自己的根。”

    “师父能说得再明白点吗?”

    夜已深,二人乘坐小舟,返回章华台。

    回去路上柳章给江落讲了五胡乱华的故事。人族有历史教训可以借鉴。妖族没有历史,他们生活在混沌之中,从不记录。碌碌而生,碌碌到死。如果人族的战争历史在南荒重新上演,那将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

    人族可以统一,在于他们本是同根生。

    妖族不能统一,因为他们族群太多太杂,差异巨大,且永远也无法融合。

    妖族内部大多族群无法通婚,兔子永远也不可能变成老虎。力量悬殊决定了他们本质上对立统一。矛盾永恒存在,江落绝对无法平衡各方势力。她顶多靠暴力手段征服四方,做个周天子,让大家承认她至高无上的地位。那离真正的天下一统还差得远。

    他们怂恿江落发起战争,做一件须有名头的蠢事,可谓恶毒到了极点。

    第116章 温泉“你又想用强吗?”

    柳章讲史,江落听得似懂非懂。细想了一通,其中门道颇深,暗藏玄机。有道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柳章说的话句句在理。世上事因果循环,本无新鲜事。江落揣摩良久。翌日陈穷来,禀报农田种植,江落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点头同意。

    她产生了一些新的认知。

    陈穷混迹市井茶馆,常与失意文人为伍,听他们高谈阔论,得了些见识。他受江落重用后,大刀阔斧改革,自以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因此树敌颇多,人人告状。他直奔章华台,也不要人通传,径自找到江落。

    陈穷道:“大王,开垦农田是利在千秋的大事。”

    但凡提议什么,都要竖起大旗,占据制高点。江落曾经深信不疑。小红小绿正在摆放碗筷,准备早点。她准备先吃东西,故而道:“以后再说。”

    陈穷道:“春耕在即,耽搁下去,怕误了农时。”

    “人吃粮食活着,我们吃草也能活着。”

    江落不假思索回道:“急什么。今年误了,明年也是一样。”

    她忽然态度大变,令陈穷措手不及。明明说好的,定下民生大计,岂能拖延。陈穷暗自纳闷,还想再说什么。江落已然不耐烦,摆手道:“你下去吧。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陈穷只好道:“是。”他灰头土脸地走了,一头雾水。

    正好青禾进来,二人擦肩而过。

    外头一阵喧闹响起。

    江落看了眼楼上,柳章还在休息,道:“外面在吵什么?”

    青禾端着一盘花,奉送到她案前,道:“启禀大王,长安妖兽进贡了三十位男妃。”

    花为媒,以传情。

    那些妖曾建议她多娶妃子多生孩子。

    他们竟然上门毛遂自荐。江落抓着朵芍药花,端详片刻,道:“谁让他们送来的?”

    青禾道:“自发送的。”

    难怪外头欢声笑语,闹哄哄的,昨天柳章讲了一个晚上,天亮才休息,他身体本就没有完全恢复。小红小绿都轻手轻脚。外头这样吵,万一扰了师父清修怎么办。江落撂下芍药花,道:“让他们走,这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青禾抬起眼:“大王不见一见吗?”

    有什么好见的,他们能比柳章更好看吗?

    江落心念毫无波澜,她懒得见人,让他们赶紧滚蛋,别来烦她。青禾默然无语,不得已遣散众妖。众妖吃了个闭门羹,连江落的面都没见到,大失所望。他们郑重装扮,想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可惜铩羽而归,都有些不忿,唉声叹气。

    “大王见都不愿意见我们一面吗?”

    “大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昨日我听他们说,大王带了个男的,在街上逛。可亲近了。不知道那是谁。”

    “是啊,我也看见了。”他们叽叽喳喳,讨论昨天的事。

    不知道的人好奇追问。

    见了的说,那人气质上佳容貌姣好,如谪仙一般。所有人都对仙人来了兴趣,揣测他的身份来历,为何能独得大王青睐。无人知晓,有一人试探询问青禾:“青禾大人,您一直跟在大王身边,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青禾面无表情道:“不知道。”

    众人作鸟兽散,有些莫名其妙。

    囚仙岭的后山脚下有一处温泉,天然生长药草,熏蒸药气。南荒妖气弥漫,难得有块灵气干净的药泉。得天独厚,汲取日月精华。江落特意下令把章华台盖在这里。柳章内伤未愈,泡一泡有益于疗伤助眠。岸边栽种梨花,花瓣飘零。他们二人的鞋履踩过,也染了一阵幽香。

    江落伸手试了下水温,不烫,道:“师父泡吧。”

    柳章站在梨花树下。

    泡温泉,自然是要宽衣解带的。

    江落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腰带,低声道:“我为师父宽衣。”

    柳章握住她得寸进尺的手指,推开些许,“你退下。”

    江落道:“我在这儿看着。”

    柳章扫了她一眼,反问:“你要看什么?”

    江落语塞,答不上来。两人僵持一会儿,柳章转身要走,有人看着他还不如不泡,江落拉住他的袖子,把人带回来,服软,“那师父泡吧,我先出去。”

    她一步三回头,心不甘情不愿。脚步声渐行渐远,柳章确定她离开,才解开外袍。他没有全部脱掉,不想在陌生异域暴露身体。只穿单衣,光脚步入温泉中,坐下。落花在水面上荡悠悠,撞击着他胸口。他闭目养神,静静调整身体里的气息。

    他内伤痊愈大半,却一点法力都使不出来。没有法术,意味着无法御剑飞行,走出囚仙岭。柳章疑心自己中了毒,以银针验血,并无异常。又怀疑江落给自己下了咒,似乎也没有。他感觉身体处在一种极端放松的状态,或许是昏迷太久,四肢懒怠,气脉凝滞。

    只能耐心再等几天,看有没有好转,急也无用。

    至少现在他和柳钟都是安全的。

    泡了片刻,热气蒸得他面色红润,微微出汗。柳章靠在岸边,耳侧忽然捕捉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江落竟然去而复返,脚步声悄然走近。

    “我来侍奉师父。”

    她端着托盘,带来新鲜的青枣和红提,一壶茶水。江落跪坐在岸边,离柳章触手可及的距离。她注视着他白皙的后颈和肩背,心痒难耐。

    温泉水透明,水下衣裳浮动。柳章的头发如海藻散开,皮肤白玉无瑕。江落忍不住掬起水,泼他。热水顺着他脖子滑入领口以下,消失无踪,花瓣却留在在脖子上。柳章伸手摘下花瓣。指如削葱,透明指尖滴着水。又潮又热。他回过头,望向干坏事的江落,眼神有点凶。她都猜得到,意思分明是“你胡闹什么”。

    梨花娇艳,人比花更艳。

    江落看得神魂颠倒。她伸出手,透过指缝去瞧柳章。

    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师父想吃什么?”

    “不用。”柳章泡累了。他想出来,但是不方便当着江落的面出来。

    “口渴吗?要不要喝杯茶?”

    “不喝。”柳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江落满心失望,她巴不得喂他呢。可惜柳章不吃不喝。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故意起身道:“东西我放在这了,师父自己吃。我走了。”她加大动作幅度,摆出要走的架势,结果冷不防踩到裙摆,没站稳,摔进温

    泉中。

    小小的一声惊呼,伴随硕大水花,溅了柳章满脸。

    湿漉漉的水泽沿着他脸颊滑下,他睁开湿润睫毛,目睹江落掉进水里。这拙劣的表演未免过于浮夸,一个大王还能被水淹死吗?倒要看看她怎么演。江落一沉倒底,泡在水中,脸朝下。水波荡漾,她浮在水面的衣裙层层叠叠。落花随流水,碧波荡漾。像一具淹死的浮尸。

    半晌后,柳章察觉她气息不对,潜下去,捞住江落。

    柳章握着她后脑勺。他摸到,在江落颅骨上,有一条裂缝。

    他手指深入她头发根部,细细摸索,那条裂缝从脑袋顶裂到后脑勺,甚至能摸出明显的边缘骨刺。柳章捧着江落的脸,道:“醒醒。”

    江落毫无反应。

    柳章点了她一处穴位。江落扭过头,呛水。

    她满脸梨花,苏醒过来,眼神迷茫地望着柳章,道:“师父。我怎么了?”

    江落摇了摇头,似乎很是困惑,她拍一下脑袋:“我又晕了吗?”

    柳章听出她话里有问题,道:“你经常晕倒?”

    江落道:“也不经常。”

    柳章道:“倒底怎么回事?”

    江落道:“没什么,从长安出来,冲破大阵,我是用脑袋去撞的。当时也没觉得疼。后来才发现脑袋裂开了一点。”

    裂开一点??这叫裂开一点?换做常人恐怕早就没命了。柳章十分惊愕,那外伤摸起来触目惊心,道:“伤得这么严重,为何不修补?”

    江落看他紧张自己,心下欢喜。她故作烦恼,道:“在修补啊。”

    柳章道:“平日昏倒怎么办?”

    江落道:“就倒在地上,睡一会儿,醒了就好了。”

    柳章道:“……”他心里有些生气,气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那些臣民部下呢?”

    江落道:“我不告诉他们。”

    柳章真不知道该说她点什么好。江落上前来,搂住柳章的脖子,压在他身上,“我和师父泡一会儿,待会便没事了。”她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趁柳章还没来得及推开,率先道:“师父别推开我,我一个人泡,坐不住,会滑下去。师父撑着我就好。”

    她找好了姿势。柳章像个木桩一样被抱着,也没有反应。两人湿润的身体紧密相拥,梨花白洁如云,倒映在他们头顶,水天颠倒。

    江落醒来时,趴在岸边。怀里的人已经不见了。江落猛然爬起来,环顾四周,不见柳章的踪影。温泉边上空无一人。江落跑出山涧,东张西望,搜寻着,在不远处山崖上找到熟悉的身影。长草随风舞动。柳章的身形明灭,半被埋没。他席地而坐,面朝明月,沐浴月光。整个人看起来与清风一体,格外柔软。

    江落走到他身后。她跪下去,抱住了柳章的腰,轻声道:“师父。”

    柳章一个人想了很多事情。他与江落之间,有着太多不能言说的东西。以至于开口便是无言。南荒的月亮比人间看起来要大上许多,似乎触手可及,白玉生温,依稀能看到月亮上桂树和嫦娥的影子。再一眨眼,又是错觉。

    柳章问道:“你的头还疼不疼?”

    江落弯起了一双眉眼,笑道:“不疼。”师父还是心疼她的。

    柳章目光穿透山林落在远方。江落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肩颈处。手渐渐顺着腰游走了上来,握住他的下巴。她的脸贴着他的脸,耳鬓厮磨。两人身躯相贴,柳章被风吹了半天,体温比她凉一些。她像块火炭。江落摩挲着他的脸和下巴,亲着他的耳朵。

    温热的呼吸擦过他皮肤和血管。她把他胸前衣襟揉得一团糟。渐渐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柳章攥住了她的手腕。江落亲得意乱情迷,喊道:“师父。”

    柳章脸和脖子一片通红。

    江落绕到了他的正前方。两人面对面,避无可避。江落把柳章按倒在草丛中。两根草藤捆住了他反抗的手臂。江落跨坐在他腰上。她握住柳章的脸,亲得他呼吸困难,无力反抗。以柳章此刻的内力水平,想要反抗她是不可能的。

    柳章道:“不要。”

    江落道:“可是我好想……”

    柳章呼吸紊乱,仓促道:“你又想用强吗?”

    江落愣在那,她盯着柳章的眼睛,心跳得非常厉害,道:“不,我不会强迫师父的。”她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发烫的眼尾,含情脉脉道:“如果师父说不愿意,我就会走开。”

    柳章一字一顿道:“不愿意。”

    江落闻言,呆了片刻。她迟疑许久,脑海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从柳章身上下来了。她有点失望,默默躺在一边,与柳章并排。两人淹没在草丛中,对着漫天星光萤火虫。江落的脸紧贴着柳章的肩头,发出轻细的呜咽和抽泣。

    风吹过燥热的身体,带走潮湿黏腻的气氛,只剩下无言。

    柳章觉得这场面很是诡异,到底谁在轻薄谁,道:“你哭什么?”

    江落捂着脸,带着哭腔,道:“我太失败了。”

    柳章道:“……”

    第117章 表白“都是师父的错。”

    休养数日,柳章身体渐渐恢复,不再那般孱弱了。

    他再三尝试催动内力,仍旧一盘散沙。毫无起色。内丹明明完好,内力却施展不出来。这对于修行之人而言无疑是个重大打击,使人倍感焦躁。柳章惦记着长安,不可能心平气和住在南荒闲散度日。柳钟还在等他。

    纵然没有法力,也得尽快想办法回去。

    柳章心下盘算,南荒遍布江落的耳目,避开她逃跑很难。尤其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更加难于上青天。一番权衡过后,他决定找个机会跟江落谈谈。

    他们师徒之间情分还在。

    江落敢于豁出性命为长安一战,说明她心中存在公道二字。开诚布公,讲明白道理,或许她会同意放他们走。柳章心底里是对她抱有一丝期待的。

    抛开那些刺,不去想过去发生的错误,江落依然是他徒弟。

    那晚柳章说不愿意,她什么都没做。

    她敬重他。

    山间新桃成熟,江落爬到树上去,摘了最大最红的桃子。她从树上跳到柳章跟前,像个欢脱的小孩。有好吃的,先孝敬师父。“师父,吃个桃。”

    柳章婉拒她的美意,问道:“今日不去上朝吗?”

    江落蹲在溪水边洗桃子,道:“不想上,听他们吵架,头疼。”

    刚开始那一阵新鲜劲过去后,她发现上朝只是表面看着威风凛凛,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加上柳章提醒她别被谗言所蒙蔽。她决定暂缓那些民生大计,停止修建宫殿。专心待在章华台,陪着柳章。陪他吃饭,喝药,在山间散步。渐渐忘却世俗烦忧。

    她听他讲史书兴衰。每天睡前两篇《左传》小故事,非常有意思,日子过得比神仙还逍遥。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和柳章黏在一起,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其他事。

    江落将桃子洗干净,掰开成两半。师父一半,她一半。阳光晴好,正好出来踏青散步,他们并肩坐在树下。桃子塞到嘴边,柳章不得已咬了一口。

    江落道:“甜不甜?”

    柳章道:“嗯。”

    江落趁机在他脸上摸了把,道:“师父要多吃点,长胖点。”

    她喜欢动手动脚,情不自禁,触碰他。某种饥渴使然。这几天柳章的口头禅就是“成何体统”和“把手放下”。江落脸皮越来越厚,总有一天摸多了他会习惯。今天她摸他的脸,柳章没说成何体统,江落心里暗自高兴。

    柳章似乎在想另外的事情,没顾得上她,道:“我把《左传》和《战国策》里头的名篇都默写下来,你自己慢慢研读,吃透。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江落道:“有师父教导,我何愁学不懂。”

    柳章道:“师父不在,你日后也要自己悟。”

    江落尚未反应过来,笑道:“师父怎么会不在呢?”

    柳章斟酌片刻,望着她的眼睛,道:“我要回长安。”

    刹那间,阳光远去,白云万里。

    江落眼中笑容渐渐凝固  。

    柳章道:“我会给你寄书。你学不明白的,写信给我。”

    江落道:“师父说什么……”

    柳章道:“长安形势不明,魈没有死,始终是我心头大患。那日死了很多百姓,你又把太子劫到南荒。宫里宫外的情况恐怕都不容乐观。我得回去。”

    江落满脸受伤的神情,抓着他的袖子,不理解:“师父要管他们,不要我了?”

    她反应如此强烈,像是被抛弃的幼兽,柳章心下不忍,忙道:“师父没有不要你。”

    她身份泄露,魔气泄露,已经不可能肆无忌惮再去人间了。她留在南荒老巢才能保证生命安全。如果柳章走了,他们天各一方,再难相见。江落如今离开他片刻都觉得难以忍受。她怎么可能同意柳章离开。长安可以没有柳章,她却不能没有师父。

    柳章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解释道:“我回到长安,处理完邪祟的事情。待局势稳定下来,我再回来看你。你想吃什么,师父都给你带。”

    江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中蓄满泪水,委屈道:“可我根本就没有几个月可活了。”

    柳章道:“不会的,分散魔血的力量,不是还有一个办法吗?”

    江落愣住:“师父的意思是……”她最开始,给自己想的办法,是找人生孩子分散魔血的力量。峰回路转,竟又回到老路上。

    柳章仔细为江落考虑过此事,人命关天,无论如何,都得保住她的命。“那日我听到有人送了三十几个男妖,你选一位合适的成婚,或可解燃眉之急。”

    江落听完后错愕不已:“师父要我跟别人成婚?”

    “魔血深入骨髓,会害你性命。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柳章不得不从大局出发,考虑切实的可行性,“如那人合你心意,也不失为一桩良缘。”

    江落把桃子扔在地上,十分生气。她与柳章朝夕相伴,如成双鸳鸯。柳章却想着让她和别人成婚。他不吃醋,不嫉妒。难道他对她一点情意都没有吗?江落顿时惶恐不安,她发现自己从未得到过他的心,道:“我不想跟别人在一起,我只喜欢师父。”

    她反握住柳章的手,满眼期许,试探道:“要不我和师父成婚,师父为我生孩子?”

    柳章没想到江落会冒出这么一句猝不及防的话来,好生商议对策,倒把自己带到了坑里。江落越想越心动难耐,赶忙道:“这样既合了我的意,又解开生死局。师父还不用担心我。岂不是三处有益。”她找到个绝佳的立足点,“反正师父也不许我和别人在一起!”

    柳章不可思议道:“我、我并没有不许你和别人在一起。”

    江落逐渐找回自信心,道:“我和傅溶被师父拆散了。我和青禾也被师父打断了,说他妖气太重,不适合我。南荒没有一个妖气的不重的。如今看来只有师父最合适。更何况,上次我和师父水乳交融……”

    越说越不像话了,柳章匆忙打断她:“那是个意外!”

    江落立即道:“师父答应要救我的。”

    现在的对话走向,被她带偏。她越发咄咄逼人,理直气壮,柳章原本打算安排完江落,好回长安办正事,说到后头反而进退两难。柳章被搞得灰头土脸、焦头烂额。江落却是攻城掠池得寸进尺,她执拗道:“师父这么疼我,给我生个孩子怎么了。”

    柳章道:“……”这话听起来太离谱了,简直荒谬,他恼羞成怒:“别胡说八道。”

    江落捧着他的手,耍起了无赖:“师父,你成全我吧。”

    柳章强行定住心神,道:“你我只有师徒情,没有其他的。”

    江落不以为然:“那也很好啊,谁规定师父和徒弟不能生孩子呢,我就喜欢和师父生孩子。”

    跟江落待在一起,需要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然很容易气急攻心吐血而亡。她的歪理一套又一套,以自我为中心。为达到目的誓不罢休,软磨硬泡,连哄带骗。只想要别人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绝不在意世俗目光。

    柳章很早以前便教过她伦理道德,书全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师父做得不到位,自食恶果。柳章不得已耐下性子,把事情解释清楚:“江落,我是你师父。你应该找个能跟你长相厮守的人繁衍后代,相互体贴包容,相濡以沫。忘掉我们之前的错误,重新开始。师父永远只是师父。你明白吗?”

    江落道:“我不明白。”她目光虔诚认真,带着不听劝的疯劲儿,“我只想和师父长相厮守。”

    柳章在她的猛攻下逐渐没了章法,不知所措,道:“你迟早会厌弃我的。”

    江落连忙对天发誓,道:“不会,我真心喜欢师父。”

    柳章道:“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江落道:“师父疼我爱我,关心我,教我读书画画,跟我讲道理。而且师父长得特别好看,我每天看到师父,都想亲一亲,抱一抱。和师父待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出太阳开心,下雨也开心。我喜欢听你说话,看着你的嘴唇,就想亲。抱着你的时候,就想把你衣服全部脱掉。我想要师父和我一样开心,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你……”柳章听了,怔了片刻。江落忽然冒出这么大段的表白,突如其来,好似噼里啪啦放了串鞭炮,炸得人耳朵发蒙。他有些震惊,“你什么时候有这些想法的?”

    “不记得了,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开始。”

    “你以前不是喜欢傅溶吗?”

    “我也以为我喜欢傅溶,可是我常常想不起傅溶,真奇怪。我天天都在想师父。”江落把掏心窝子的话说了出来,畅快干净。她早就想说了,一直没等到合适的机会。

    柳章活了这么多年,第一回听人表白。

    他一直以为,那个晚上只是个错误,是江落在发/情期爆发的恶果。他们之间,不该为此纠缠。但江落说她仰慕师父已久。柳章懵了好一会儿,回想她两次露出尾巴的情态,一切早有预兆,他后知后觉,恶果原来早已结下。

    怎么会这样?!这不对。

    柳章道:“不对,你喜欢傅溶,所以傅溶走了你那么生气。”

    江落道:“我生气,是因为师父跟我作对,我以为师父想故意憋死我。”

    柳章道:“……”

    他凌乱在风中,好一会儿没吭声。

    江落凑近去看他怔愕神情,神魂出窍,呆若木鸡。

    “师父怎么了?”江落戳了下他脸颊。

    柳章豁然起身,撂下江落,独自返回章华台。江落在后头喊师父,师父落荒而逃。柳章的脚步越来越快,进门时跟小红小绿迎面相撞。他们俩正打水洒扫,弄翻了铜盆,水洒一地。柳章在混乱中踩着水泽上楼。二妖面面相觑。片刻后,江落尾随而来。

    “师父呢?”江落四处寻找柳章的踪影。

    “仙师上楼去了。”

    江落立即跟过去,想看看柳章什么情况。

    楼上传来一句警告“别上来”。

    江落迈上台阶的脚步停在半空。她诧异万分,心里泛起了嘀咕,师父这是怎么了。

    好好说着话,为什么要跑。

    柳章不许她上去,她怕惹他生气,犹豫了一会儿,收回脚步。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使劲伸长脖子往楼上瞧,什么也瞧不到。她在楼梯口徘徊。站着等,坐着等,苦等半日,黄昏渐渐降临,依旧没等到柳章让她上去的许可。

    小红以为二人吵架了,收拾出一套床铺。

    江落不想去睡觉。

    她表白了,柳章跑了,这算什么回应?

    她抱着楼梯栏杆枯坐到后半夜,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搅和在一起。她猜不透柳章的心意,既不安又期待,恐慌之余,又有些兴奋,最终昏昏沉沉睡了去。章华台暮色降临,山间晚风如幽灵游走在每个人心间。黑暗中,柳章一夜未睡,他缓缓走下楼,路过楼梯上沉睡的江落。

    尾生抱柱,是在等一个约定。

    她又在等什么呢?

    柳章无法回应,也不能回应她的感情。正如他当初告诫傅溶那些话一样,暧昧懵懂的少年情意,轻若尘埃,一拂即去。江落无父无母,身藏魔血,为世道所不容,她把心里无处安放的情寄托到了师父这个意象身上。师父对她好,所以她喜欢师父,而非柳章。

    柳章肩负重任,岂能为情网所困。短暂慌乱后,他很快想通了。或许他过去所作所为,也有忘却分寸、不合礼数的地方,导致她心思跑偏。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柳章心中无奈。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柳章弯下腰,抱起睡梦中的江落,转身朝楼上走去。

    他把她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上。

    “都是师父的错。”

    无声叹息,千言万语难以尽述。

    柳章为江落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注视她安静的睡颜。江落睫毛浓密,脸蛋未脱稚气,这是南荒无法无天的小妖王。她才活了三百岁,无忧无虑。来长安,遇到柳章,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尽了。柳章拨开她额前凌乱的额发,心抽痛了一下。

    回想往日种种,他忽然喘不过气来,悔愧不已。

    全是他的错。

    ……

    第118章 崩溃他已经一败涂地。

    江落睁开了眼睛。

    她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走到窗前眺望山岭。今天天气不错,可以和师父出去挖春笋。小日子过得十分美好惬意。她伸了个懒腰,忽然发现自己在楼上。她记得昨天坐在楼梯上睡着了,谁把她抱上来的?难道是柳章。

    “大王醒了。”小红怀里抱着新采的山茶花,走进来。

    “我师父去哪了?”江落问他。

    “不知道,”小红放下花,道:“没看见他下来。”

    章华台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

    有柳章的踪影。小绿急急忙忙禀报江落,道:“木舟不见了。”

    木舟能御风而行,日行百里。

    江落思索片刻,回想昨日柳章所言,道:“你去把宫廷酥那个凡人带过来。”

    小绿赶忙道:“是。”片刻后,去而复返,他告诉江落:“那个凡人也不见了。老板说他昨天还在,今早没找到人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柳章失踪,带走了人间太子。他们要回长安去。

    柳章竟然不辞而别?江落睡得发昏,脑子还是有些迷糊。她掐着太阳穴缓缓坐下,沉默了片刻。空气静得落针可闻,小红小绿大气也不敢喘,只见她抓着桌上山茶花。拳头攥紧,汁液四溢。手背上青筋暴起。江落深呼吸,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这么纵容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说不愿意她就忍着,敬重有加,百依百顺。真心告白换来的却是不辞而别。他决意要回长安去。她没有长安重要,她在他心里一文不值!江落猛地掀了桌上杯盘。

    小红道:“大王息怒!”

    江落踢飞一只杯子,道:“把他抓回来。”

    小绿忙道:“是是,能抓到的。大王千万别着急。”

    二妖分工协作,一个留下来安抚江落,一个去抓柳章。木舟是南荒的法器,很容易追踪。柳章走不远。只要人还在南荒,一定能抓回来。

    人活着,抓回来了。

    具体怎么抓的江落不知道。可能是把木舟炸了,柳章和柳钟摔下来,落到他们手里。

    柳章衣裳划破,脸上受了点轻伤,手腕被绳子捆着。

    小红把人带到江落面前,令他跪下。柳章没有动。小红在他膝盖弯踢了一脚。柳章踉跄跪倒在地。他依旧想为自己保留点颜面,道:“没有师父跪徒弟的道理。”

    江落挑起他的下巴,道:“你都不要我了,还自诩师父。”

    柳章道:“我必须回长安。”

    江落道:“我不准。”她接过小红手里的绳子,牵着柳章,把他栓到柱子上。其他人都识趣退下,楼上只有江落和柳章两个。柳章背靠柱子,面朝江落。他成为了俘虏,心里还在想失足坠崖的柳钟恐怕凶多吉少。如若太子死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思绪过于混乱,无暇应对江落。却又施展不出法术,只能任人宰割。江落把他捆在柱子上,作为他不告而别的惩罚,这惩罚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没有哪个师父能接受自己被徒弟绑起来。江落就坐在对面,审视着他,像是看犯人。

    目光一寸一寸地凌迟。

    柳章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羞辱。

    柳章忍无可忍道:“把我解开。”

    江落道:“不。”

    柳章道:“派人去找柳钟,他可能还活着。”

    江落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柳章道:“他是人族太子,你救了他,会有好处的。”

    江落道:“我不稀罕。”她油盐不进,听不进去劝告,就是要给柳章点颜色看看,出了这口恶气。柳章不能激怒她,只能耐着性子,站了一会儿,等她消气。

    既然她想要惩罚他,那便如她所愿。柳章心里憋着股闷气。站了一个时辰,终于支撑不住。再耽误下去柳钟可能真的没救了。柳章道:“江落,去找找柳钟。”

    江落望着他窘迫万分,走投无路的困顿模样,道:“我懒得救他,但是师父求求我,我可能会改变主意。”

    柳章嘴唇蠕动,那些话实在说不出口。他从未开口求过人。可若太子死了,他良心岂能安稳,他答应过带他回去的。柳章挣扎了一番。人命关天,他岂能因自己的颜面,错失搭救良机。柳章沉默良久,低声道:“算师父求你。”

    江落走到柳章跟前,与他脸对着脸,隔得很近,能看见彼此眼睛里的倒影,道:“求人总要有些诚意的。”

    柳章深吸一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江落在他耳边说道:“师父答应我,留下来与我成婚生子,我便救他。”

    柳章如遭重击,当头棒喝,头晕目眩。他闭上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江落没有给他逃避现实的机会,道:“师父不答应,我便让他去死。”

    柳章偏开头,无法面对这一切。强扭的瓜不甜,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他。保留一些体面不好吗?为什么要把他们之间的交情变成交易,往下流的方向走。他怎么能说服自己接受这样扭曲的关系。

    江落抚摸着柳章的侧脸,心想他一生清白,染上颜色,道:“师父答应吗?”

    柳章下意识道:“不……”

    江落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始料未及,忍不住笑了,道:“看来师父在乎自己,超过在乎太子。”

    柳章道:“我不是在乎自己,我是在乎你。”

    江落道:“什么?”

    柳章试着平复情绪,解释道:“我在乎你,所以不允许你践踏自己。你应该找个两情相悦的夫君成婚。我不是你的良人。别坏了这段情分,逼师父恨你。”

    江落闻言,心头软了下来,所有的委屈轰然涌出。她鼻子酸涩,艰难道:“如果师父真的在乎我,根本就不会走。”她最讨厌别人不辞而别了。柳章却偏偏抛下她一个人。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生气,有多难受。

    江落握住柳章的手臂,说不出的难过,道:“师父说的话,全都是骗我的。”

    柳章道:“没有。”

    江落道:“那你就答应我啊!”柳章语塞,接不上话来。江落望着他绝情面容,从那虚假的温情中抽离出来。顿时充满绝望。柳章那么爱惜人命,他想救太子。可是他宁愿太子死了,也不愿意答应跟她成婚生子。他连说句假话哄她高兴都不肯。

    江落忽然心痛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如此失败,无能,道:“你就那么讨厌我!”

    柳章道:“我没有。”

    江落难堪至极,情绪游走在悬崖两端,一端极端压抑苦闷,另一端爆发出怒火不甘。凭什么呢,我对你这么好,我这么喜欢你。我到底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要这么排斥我。难道跟我成婚会让你生不如死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想到这,江落忽然情绪失控,叫道:“小红。”

    小红哒哒哒上楼跑来,道:“大王。”

    江落道:“去林子里找找,那个和师父一起逃跑的人,看他是否还活着。”

    柳章正与她陷入僵局,没想到江落会让步。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江落盯着柳章的眼睛,短暂笑了一瞬,接着道:“活着的话直接砍死。”

    小红道:“是。”他急急忙忙退下,照吩咐办事。

    柳章道:“站住!”

    小红僵在那。

    柳章道:“江落,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江落对小红道:“快去。”

    小红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听谁的。他纠结再三,决定无视柳章,照江落说的办。他只听从大王的命令。望着他匆匆下楼的背影。柳章竭力挣脱手腕,反被江落捆得更紧。柳章本想求江落救人,反倒为太子求了一张催命符。柳章在如此危急的情景下,也顾不上其他了,道:“你一定要让我们中间添上血海深仇吗?”

    江落情绪更加激动,道:“我不想杀他,是师父逼我的!”

    “谁逼谁?”柳章被逼无奈,道:“我根本不爱你,不喜欢你。你非要逼我和你成婚。”

    江落仿佛被捅了一刀,鲜血淋漓。

    她盯着柳章,眼睫颤动,连呼吸都忘记。

    柳章道:“你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付我,还说我逼你。”

    好,好啊,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吧。

    柳章同她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周旋了那么久,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这才是柳章嘛。他一直这么狠,骂人跟刀子一样厉害。他什么时候待她有半分温情。何必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江落气怔了片刻,怒极反笑。她下作,这才哪到

    哪。

    江落气得口不择言,道:“我怕我更无耻些,师父会受不了。”

    柳章道:“你……”

    江落握住他下巴,顺手解了他腰带。柳章顿时睁大了眼睛。江落一寸一寸地抽,让腰带紧贴着他腰身滑走,离开,衣袍松动。柳章刚要骂人,被她堵上了嘴。江落抱着他,亲吻,辗转反侧。柳章后背抵靠在柱子上,手又被绑着,躲不开。

    他又惊又怒。江落踩着他的裤脚,一点点,往下蹭。裤子滑了下去,堆在脚踝处。现在柳章只穿着一层宽松外袍。风吹过,露出光洁的膝盖和小腿。

    他被亲得快要站不稳。

    现在他领略到她有多无耻了。

    人与人之间界限被碾压,尊严彻底粉碎后,连那一丝恐惧和怒火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了麻木。他此生未曾体会过,这等绝境地狱,是多么无能为力。当他连裤子也无法穿上的时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什么师徒情,什么礼义廉耻,全都湮灭成飞灰,荡然无存。

    江落发觉柳章挣扎的弧度变小,停下来,望着他的脸。她还是很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只是摸一摸,师父就受不了吗?”

    柳章道:“放过太子。”

    江落还以为他会为自己求饶。不知道为什么,看他受辱,她又很心疼。他们俩到底谁更过分一些?她下不来台,舍不得继续欺负他,心里又实在生气。为什么不能顺着她一点?江落想了想,决定把条件降低些,故意道:“师父亲我一下,我就放了他。”

    柳章没有动,好像没听见。江落以为他不肯,谁知柳章忽然转过头吻住了她。唇齿相依,紧密贴合。温热地颤抖着。江落整个人懵住,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在做梦。

    柳章气息都在颤,道:“够了吗?”江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再次亲下,覆盖她上唇,道:“这样够不够?”他为自己的自私无耻而感到悲哀,喘不过气来。他崩溃的,绝望的,去亲吻她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直到江落从震惊中回过神,她人都傻了,师父居然亲她了!

    “小、小绿!”

    小绿哒哒哒从楼下跑来。

    江落忽然意识到柳章没穿裤子。她大吃一惊,匆忙道:“别进来!”

    小绿紧急刹住,在下面问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江落道:“你找到小红,告诉他。如果找到那个人还活着,就抬回来医治,别杀了。”

    小绿道:“是,大王。”

    柳章停止了亲吻,两人之间口水拉丝。

    他眼睛通红,江落咽了口唾沫。两人身体紧紧相拥,连心跳都一样,震耳欲聋。

    江落忘记了自己的怒火和痛苦,只有嘴唇上滚烫如岩浆般的温度残留。她盯着柳章的眼睛,着了魔一样。她捧着他的脸,亲回去,从浅尝辄止,到亲密深入。放了一阵又一阵的烟花,炸得人理智全无。松开绳子,柳章没有跑。他已经一败涂地。

    第119章 堕落“那,我下次轻点?”

    小红小绿救下柳钟,带回章华台。天色已晚,柳钟摔伤了腿,被抬到空房间休息。小绿负责照顾他,小红负责上楼同江落禀报。

    他们不知道大王对此人究竟是什么态度,一会儿要杀一会儿要救的。

    大王似乎对凡人情有独钟。

    南荒的妖精她一概看不上,唯独这两个凡人,她青睐有加。带回南荒后,一个留在章华台,宝贝似的藏着掖着,另一个则撂下不管。小红私下观摩着,也不是完全不管,听说那人间太子险些被妖精吃掉,江落特意吩咐,让小红小绿去买糕点震慑一番。

    大家都知道那是受大王庇护的人。

    如今这两人相约着逃跑,也难怪大王生气。

    小红走到楼梯口,揣测大王气消了没有,冷不防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时而低哑时而短促,气声叠着喘叫。地上散落着衣裳鞋袜,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得到处是。隔着朦胧幔帐,隐约可见床榻上起伏人形。小红远远看见,唬了一跳。

    小绿见他上去没一会儿,就慌慌张张地下来了,问道:“大王怎么说?”

    小红道:“明天再禀报,现在大王没空。”

    小绿好奇问道:“为什么?”

    小红含糊对他耳语一番。小绿恍然大悟。

    待到明天,日上三竿,确定楼上没有任何动静。小红才再次步入房间。隔着幔帐,看不清楚,人似乎还睡着,他正犹豫要不要开口。

    忽然床上传来一声,“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小红未经人事,倒也猜得了一些门道。妖界不忌讳这些事,撞见也没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也有弄这个的。可人族似乎很羞耻,柳章特别正经。每回大王腻腻歪歪同柳章说话,他们好死不死闯进去,破坏了氛围。大王就很生气,骂他们白痴。搞得他们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恨不得化身为影子原地消失。

    小红不晓得自个应该退下还是进去,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保持一段距离,有事说事:“启禀大王,那个人没死,我们抬回来了。”

    江落不以为意,道:“哦。”

    小红道:“他腿受伤了,需要上药吗?”

    江落道:“上吧,给他拿点吃的。”

    小红道:“是,大王。”

    江落道:“还有什么事?”

    小红道:“没了。”

    三言两语说完,没有了后文。江落像是还没睡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下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俩不要随便上来。”

    看来进来的依然不是时候,小红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板里去,装鸵鸟,“是。”

    他鬼一样飘走了,悄无声息。江落想喊他倒杯水,人已经离开。她又舍不得从床上下来,便忍着渴意,接着睡。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们昨天从地上折腾到床上,几乎没怎么睡。江落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床榻上,自是一片旖旎风光。

    柳章整个人埋在被子底下,只露出半截赤/裸的小腿。江落怕他憋死,掀开被角,让他的鼻子露出来呼吸。柳章睡意昏沉,还没有醒。陡然被强光刺激,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江落摸他的胳膊,捏他的骨头,小声道:“天亮了,师父。”

    柳章肩膀连着脖子那一片全是红痕,瞧着怪可怜的。

    她喜欢亲他咬他,听他叫。

    柳章特别排斥。

    可是昨天他情绪失控了,暴露了从未有过的一面,让江落非常惊喜意外。体验比第一次更激烈。太神奇了,她想死在师父身上。

    江落伸手搂住他的腰,亲昵地蹭了蹭,道:“那就再睡会吧。”

    这么抱着,过了大半个时辰。人生最大的享受不过如此。柳章辗转醒来,他盯着房梁上的雕花。有种晕船的感觉,床和大地都在摇晃似的,很颠簸。他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爬起来。如果能一直睡下去,死在梦中,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

    窗外晴空万里,清风习习。

    江落渴得受不了了,起来倒水喝。

    她给柳章喂水,柳章喝了两口,依然躺着,似乎是被累到了。江落将自己收拾干净,转过头

    来服侍柳章,十分殷勤,道:“我给师父穿衣裳?”

    柳章不说话。她便扶起他,换衣裳,将镜子移过来给他照照,“这样好不好看?”

    柳章错开了目光,非常排斥,不想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他起身走开。忽觉两腿发软,有些站不住。

    江落见他扶床而立,有些担心,忙问:“怎么了?”

    柳章木着一张脸。从早上醒来后,他再也没跟江落说过一句话。江落以为他嗓子不舒服,让人煮了枇杷水,端上来。柳章也不喝,问小红:“昨天接回来的人在哪?”声音听起来是有些哑,让人想入非非。

    小红道:“在楼下偏房。”柳章自顾下楼去了。江落还在原地回味。

    章华台地方宽敞,庭院环绕,房间众多。

    东边一间屋内,采光良好。柳钟正躺在阴影中,惶惶不可终日。太子衣裳破破烂烂,浑身刮伤。他一宿没睡,脸色苍白,左腿绑着绷带。逃跑失败外加坠崖,又被妖精不分青红皂白抓到这儿来。他担惊受怕,备受磨难。既担心皇叔凶多吉少,又怕自己前途未卜。

    二位叔侄命途多舛,各有各的磨难。

    柳章推门而入的时候,柳钟吓了一大跳,如惊弓之鸟。他眼神中透露着慌张和恐惧,险些打翻小案摆着的茶水和饭菜。柳章没想到会吓着他,忙道:“是我。”

    柳钟这才冷静下来,“皇叔?”

    柳章走到床前,检查他的腿骨。幸好,没有骨折,只是有些错位。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安排不当,急于返回长安,却在没有万无一失的情况下贸然行动。木舟遭到暗算,当空粉碎,两人坠落。柳章被他们带走,柳钟掉下悬崖,被一棵树挂住。小红他们解救及时,保住了他的命。柳章事后回想,确实太过仓促,不应该在那种情况下出发。

    柳钟的全盘信任险些换来命丧黄泉。

    柳章自责不已。他非常疲惫,一切都超出了掌控,“是我害了你。”

    柳钟道:“这不怪皇叔,是他们太坏了。”

    他懂事得让人心疼。他是大梁太子,本不该经历这些。

    柳章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他的父皇母后。

    柳钟环顾四周,生怕隔墙有耳,道:“皇叔,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吗?”

    柳章道:“是不肯放过我。”

    柳钟目光惶惑,注意到他脖子上的可疑痕迹,道:“他们没有为难皇叔吧?”

    柳章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已经堕落深渊彻底烂透了,万死难赎其罪。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必须想办法保住太子。柳章道:“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有皇叔在,不会有事的。”安慰了一会儿,让柳钟放宽心。

    柳钟依然对他充满信任,道:“皇叔也要保重身体。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柳章勉强道:“嗯。”

    从房间退出来。碰到来送药的小绿。

    柳章检查药膏,确认没有问题,才道:“有劳了。”

    小绿盯着他的脖子,多看了两眼,好心问道:“仙师要不要也涂点药?”

    柳章料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想照镜子,也懒得涂药。这就是对他自己的惩罚。可柳钟那般惊惧不安,脆弱无助。他得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哪怕精神上摇摇欲坠也必须维持屹立不倒的假象。他若垮掉,太子救彻底失去支柱和倚仗了。

    柳章道:“好。”

    他找了个光亮的地方,坐下。小绿打算给他涂药,却被江落瞧见。

    江落兴致勃勃抢过药膏,把小绿挤开,道:“我来。”

    柳章立即起身,不想涂了。整个上午,柳章都无视了她,跟所有人说话,唯独不跟她说话。两人连眼神交流都不产生。让江落有些恼火。似乎他们每次做过之后,都要爆发一次大战。轻则吵架,重则断绝关系。

    她宁愿柳章跟她吵架拌嘴,也好过不闻不问的漠视态度。

    “好好的,又怎么了。师父倒是说话呀!”

    她把柳章逼在墙角,不许他走,非得要个说法。

    柳章没有力气再去应付她,跟她虚与委蛇,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落道:“我已经答应你,把人救回来了,你还想怎么样?”总是翻脸不认人,把她当成空气。她受不了,忍不下去,“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章推开她手臂,道:“我满意极了。”

    江落把人拉回来按在门板上。她有点着急,窝着一肚子的火。可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她想跟师父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不得不收敛脾气。她迫切想找到问题在哪,耐着性子先反思一遍。憋了半晌,她才红着脸,嗫嚅道:“是不是我昨天太凶,弄疼师父了。”

    柳章遥望窗外的群山。

    江落温声细语,跟他商量道:“那,我下次轻点?”

    柳章道:“你可以更重点。”

    江落愣了愣,不知所措。这,似乎,不太像柳章能说出口的话。

    柳章破罐子破摔,眼神冰冷,道:“弄死我算了。”

    江落道:“……”她踌躇半晌,脸红得更加厉害,十分窘迫地低头认错:“师父,我错了。”

    柳章道:“让开。”

    江落默默站到一边去。柳章走了。

    第120章 奖励“师父确定不想要吗?”……

    小绿把药拿给柳钟。

    柳钟的腿还疼着,上完药,好受了许多。

    这个妖精经常来买他的点心,早就认识的。柳钟并不知道小绿是那位大王身边的人。小绿让他放宽心,好好住下养伤。柳钟依然有些不安。

    隐约能猜到,那位大王与皇叔之间存在不同寻常的关系。但皇叔没说,柳钟也没有多问。人人皆有难言之隐。皇叔吃的苦头肯定不比他少。

    这毕竟是妖族的地盘,他们无依无靠。妖精想杀他们,或是想救他们,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柳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焦虑和担忧都于事无补。他必须克服恐惧,把腿伤养好,等待下一次机会。皇叔还在坚持,他也必须坚持。

    两个人一起,日子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柳章住在楼上,每天都下来探望他,带些新鲜吃食和伤药。柳钟的伤势渐渐有了好转。

    外头下雨,江落闲极无聊,懒得出门。

    柳章总对她爱答不理,她好几次想发火都忍住了。明明她已经认错,承诺只要柳章留下来她什么都听他的,柳章还是那个态度。她特别烦。柳章终日闷闷不乐,似乎不是在跟她较劲,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他有什么全部憋在心里,江落哪里猜得透。

    两个人同处一室却好似陌生人。

    江落睡床上,柳章宁愿睡地上。每次肢体接触都会让他产生应激反应。

    有次江落喂他补药,柳章竟然吐了。江落找大夫给他诊治,他不准,不见生人。再提的话便摔东西绝食。气氛搞得十分紧张,江落也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

    更奇怪的是,无论闹得再凶,柳章每日去见柳钟都会恢复正常,跟精神分裂似的。对她没有好脸色,对柳钟就很正常。江落一度恼火,怀疑他故意激怒自己,可又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难道说她天天生气,烦躁之下就会把柳章赶走吗?

    那怎么可能。

    江落很好奇,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刚靠近,屋里说话声戛然而止。柳章知道是谁来了。

    他把手搭在柳钟的肩膀上,用眼神示意“没事”。柳钟如临大敌,望着门外的身影不知所措。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去年中秋宫宴,江落随柳章进宫,太子也在。

    他一共见过她两次。

    在柳钟眼中,两层印象重叠。一层是初见时,楚王身后那个灵气逼人的小姑娘。她对宫里充满好奇。无论谁看她,她都光明正大看回去,反倒让那些窥测的人不好意思。第二层是长安大乱那天,江落抱住柳章的身体从天落下,光芒中的影子恍若神女  。

    现在是第三次了。

    江落正大光明闯入,踱着步子,在房间里溜达,仿佛领主巡视她自己的领地。这屋里的人和东西都是她的所有品。她拨弄风铃,时而拿起盘中果子,玩了两下。屋里窗明几净,小绿每天都会换上新鲜花束。这间屋子原先是给傅溶准备的。

    江落回头看向床上局促的柳钟,饶有兴致,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少女面孔,年轻妖王,她眼神既不凶也不阴鸷。像是杏花巷子里卖鲜桃的小丫头,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真空灵。相由心生,她看着这样干净。如果微服出巡的时候见到了,会让人拥有一天的好心情。柳钟肯定会买下她所有的桃子,以期待她欢喜雀跃的表情。

    没人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和人。

    可柳钟隐约察觉到,她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内里是恶劣的,黑心的。对比柳章脖子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红痕,让人感到一种未知的原始恐怖。她侮辱她的师父,把他们囚/禁在此。他们还要极力避免激怒她。

    柳钟避开她的眼神,维持镇定,道:“我没什么喜欢的。”

    江落捡起一只梨,三下五除二,削皮,切块。她用刀尖扎着一块梨,喂到柳钟嘴边,黏腻汁水擦过他嘴角,仿佛岩浆,柳钟浑身哆嗦了下。

    江落道:“吃呀。”

    柳钟求助似得看向柳章。

    柳章拦下了,挡在他们二人中间,对江落回以警告的目光。

    江落觉得他们俩的反应很有趣,道:“我又不会扎死他。”

    柳章拉着江落,卸了刀,强行拽出门。

    门砰得一声关上了。

    柳钟坐在屋里,心有余悸。后背浮上了一层白毛汗。

    一门之隔,柳章眼中隐含怒火。他知道江落荤素不忌,有些癖好在身上。但凡她能入眼的,都不惜代价搞到手。昨天对着一个人山盟海誓无所不依,今天又能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到兴味。柳章对她的行为难以容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拿太子威胁我。”

    江落坦然道:“我没有威胁师父,我只是想和他聊聊天。”

    柳章道:“你们有什么好聊的?”

    江落道:“还没聊,怎么知道。”柳章意志消沉,今日总算有了点别的反应。江落有心逗弄,她故意转身往屋里走。不知道为什么,柳章特别担心她会暗中加害柳钟。柳钟吃过的东西,上的药,他都会自己先试过。

    “你到底想怎么样?”柳章拉住她。

    “我只是……”江落望着他质疑的眼神,顿了顿,道:“想问问他,他皇叔喜欢吃什么,爱做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皇叔高兴起来。”

    柳章哑口无言。

    江落小心翼翼,卑微问道:“师父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柳章道:“他没有不高兴。”

    江落摸摸他眼角,叹息道:“明明有。”

    柳章沉默下来,江落握着他袖子里的手指,捏了捏,道:“师父以为我要做什么?”

    柳章道:“……”他思虑过重,杯弓蛇影,“太子胆小,不禁吓。你别去见他。”

    江落道:“师父吃醋了。”

    柳章道:“没有。”

    江落道:“师父承认,我就不逗他。”

    柳章毫无感情道:“我吃醋了,我不喜欢你见任何人,可以吗?”

    江落听了假话也高兴,道:“可以,我喜欢听。师父再多说些,我就奖励你。”

    那一句违心话已经超出他的极限。再多说些,恐怕他自己都会被自己恶心到。江落想要的不仅仅是身体关系。她还要同他谈情说爱,风花雪月,吃醋妒忌,就像是人间无数对眷侣那样暧昧缠绵。这颠覆了柳章情感伦理,他接受不了。

    “别这么跟我说话。”柳章无法说服自己从心理上接受她。

    “师父确定不想要吗?”

    江落伸出手,掌心多出几颗透明玻璃球。

    球中晶莹剔透,包裹着一团流动的景象,闪烁光芒。

    柳章看了一眼,忽然定住。他眼前亮了起来。这是,留影球。来自长安的景象。他与长安断绝联系两个月,对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要不要?”江落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她拿捏到他的软肋。

    潮热气息擦过耳垂,形同呓语,诱惑他。

    她很清楚他需要什么。她拿消息来跟他做交易。

    “我没有东西跟你换。”柳章挣扎道。难以想象,他们的关系会发展成这样。先前是被迫受辱,以后难道要逼着他取悦她吗?这比杀了他难受多了。

    “怎么会没有,”江落的手指游走在他腰侧,徘徊流连,“师父的每个地方,都是无价之宝。”

    “你拿走吧,”柳章直接道:“心肝脾肺肾,随你挖。”

    “我不吃内脏,”江落搂住柳章的脖颈,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下,“吃这儿。”连亲带咬,直到他嘴唇红肿起来,染上艳丽颜色。她心满意足,把玻璃球放在一旁,转过身,扬长而去。只留下柳章站在原地,因激吻而呼吸困难,像个被轻薄后得了赏钱的小倌。

    他不能去反省,不能去细想。人一旦破了戒,是经不起任何道德层面的审判的,所以他只是麻木地拿起玻璃球。他宁愿江落摘去他的心肝脾肺肾。

    柳章回过头,正好门开了。

    柳钟僵硬地站在门后,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我以为你们走了……”

    家门不幸,柳章脑子里冒出这四个字。

    ……

    长安。

    官兵把守街道要塞,清理垮塌民房,道路淤泥。来往民工扛着木头穿梭于大街小巷。

    受过大灾和烈火的长安满目疮痍。

    府衙门口架起施粥棚子。流离失所的百姓拿着碗排队,队伍蜿蜒如龙。死人太多,发了瘟疫,全城药材快被买空。到处乌烟瘴气,时不时有路人倒下,被官兵拖走。善堂停满尸首。马车一遍遍拖着尸体到城外集中焚烧。

    长安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劫难,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大街小巷,张贴着通缉告示。告示上布满划痕。经过的人都要啐上一口唾沫以示鄙夷,伴随恶毒咒骂,纵然将其千刀万剐,难消百姓心头之恨。一张画像贴不到半天,毁得不成样子。上头通缉的是楚王柳章。

    画中人生得好皮囊,君子端方,从皲裂的纸张上也能窥其神采。

    可恨是个罪大恶极的奸人。

    告示明明白白书写着他的罪名。勾结妖魔祸乱长安,杀害皇帝皇后,掳走太子。

    那日长安大乱,妖魔作祟,皇帝驾崩。长安变了天。百姓惨遭无妄之灾,在混乱中度过了一段时日。民间流言纷起,矛头直指楚王柳章。据说他收的那个徒弟是魔头。流言愈演愈烈,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他私下豢养魔物,图谋不轨,弑兄杀君,夺取帝位。

    他犯下滔天大罪,人神共愤。

    秦家军浴血奋战闯入宫中勤王,却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君主。

    如今皇帝驾崩,太子失踪,社稷岌岌可危,数位大臣趁乱勾结,称国不可一日无主,有意扶持宗亲即位。秦太尉极力反对,称太子才有资格继承大统。须得找到太子,再谈新君册立之事。双方僵持不下。

    时局动荡,太子妃秦愫挺身而出。

    她着蟒袍,入崇明殿主政,代太子行权。令秦家军维持秩序,赈济灾民。统筹六部官员,筹措钱粮征调药材,极力稳住民心,太子妃深明大义,自愿捐出全部嫁妆救助百姓。又亲临民间施粥,安抚百姓。她为了大义甘愿站到风口浪尖。

    有的攻击秦愫牝鸡司晨,骂秦家有夺位野心。有的直言秦家谋反。骂战不休,秦愫所下政令,也备受攻讦,难以推行。因而爆发了几起抄家灭族的惨剧。

    秦愫党同伐异,铁血手腕镇压不平之论。她刚柔并济,赢得民心,对付政敌也是毫不手软。秦愫临朝之日,有一位老臣撞柱而死。

    秦愫命厚葬,写赋悼之。

    “古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愫一介卑弱之身,得幸东宫,感念陛下隆恩甚已。今日家国蒙难,社稷风雨飘摇。吾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愿效仿先慈独守崇明殿,盼太子归来。纵负千古骂名,九死未悔。秦家军在,柳氏江山在。”

    此举引发轩然大波,秦愫手握兵权,又有太子妃的身份。其他藩王争立对抗,皆不能服众,几方僵持,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先找到太子。

    找得到,那么秦愫名正言顺。

    找不到,秦愫独木难支,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女人,还能翻了天不成。那些肱骨大臣大多拥立太子,之所以疯狂攻讦秦愫,更多的是怕秦太尉趁机上位。然而秦愫竟能稳住父兄,苦等太子回宫,这勉强算个好消息。因此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秦愫果真入主崇明殿,朱笔批红,下达政令。

    因她的母亲杨玥晓誉民间,是个女战神一

    样的人物。人们心中天然有层好感。加上她手腕不凡,迅速**,施粥散药。秦家更是在暴雨夜大开门户,收留无家可归的难民。她招揽民心,力排众议,竟强行稳住政局,避免了长安爆发内乱,也算有功。

    民间或有诋毁之声,连乞丐都站出来为她说话。

    那些个底层官员更不用说。有个县令更加直白,扬言“朝廷有粮有钱,才叫朝廷。只要百姓不饿死在我衙门前,我管他男人当皇帝还是女人当皇帝。”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秦愫评论两极分化。当然也有文人抗议,不过秦家门口的粥棚依旧人满为患。许多墙头草见风使舵,倒向秦愫,对太子妃歌功颂德。一个多月内,有的人加官进爵的,有的人获罪流放……乱象层出不穷。

    伏妖司张道长主动投诚,拜倒在秦愫门下,官升三品。

    林园陪同师父走出皇宫,看见街头通缉楚王的告示,闷闷不乐。他们当然清楚楚王没有勾结妖魔,朝廷往他头上泼脏水,无非想洗清骂名推卸责任,给百姓的怨气找个出气筒。

    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总要有人背黑锅。

    林园满腔悲愤,要为柳章平反。明明是柳章舍生取义,为了长安险些牺牲,却被千夫所指。他们怎么能忍得下去。但张道长拦住了他,不许他们出头,保持沉默。并在朝廷动荡之际倒向秦愫。林园从没想过师父会是这种人,十分震惊。

    张道长心知徒弟嫉恶如仇,道:“她能稳住朝廷,手腕可见一斑。园儿你记住一句话。我们捉妖师,可与妖魔斗,可与鬼怪斗,千万不能与权斗!”

    林园是个读圣贤书读傻了的,道:“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道长回怼他:“天下没有亡,亡的是柳家。”

    林园道:“师叔也姓柳。”

    张道长被怼得无话可说。万一他日柳章回来,发觉自己丢了王位,身败名裂,一干玉清观弟子全部投诚他人,不知作何感想。张道长心怀愧疚,叹了一口气,柳章陷在妖精窝,忍辱蒙羞,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逃回来。看见这幅光景,想必很难受。

    张道长无奈道:“那这样。待你师叔回来,你告诉他。为师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为师宁死不屈,无奈苍生有难,为了保全伏妖司和小辈性命,迫不得已变节,实乃家门不幸。说的惨些,谅你师父会理解的。”

    林园道:“……”他气不平,当场就炸了,“师父,这不对!”

    张道长道:“那你想怎么办?”

    林园道:“当然是为师叔澄清真相。”

    张道长道:“有用吗?现在所有人都相信楚王勾结妖魔,你怎么澄清。”

    林园道:“难道我们就应该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师叔蒙受不白之冤?”

    张道长道:“当然不是,公道自在人心。等你师叔回来,早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们现在做什么都是白费口水。一朝不慎,我们就会成为楚王的同谋。要是太子妃迫于压力,将我们全部下狱,押到菜市口砍头,全完了。”

    看傻孩子仍然没悟,张道长四下观望,见没人。

    他得说些掏心窝子的实话,让傻孩子看清局势,道:“我们保卫长安不利,已然罪该万死,只是现在骂名被你师叔扛着,伏妖司尚有喘息的机会。不然我们下场可能比你师叔更糟。你以为师父投诚是为了荣华富贵吗?孩子,你记住,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们得保全实力,尽快找到大魈。魈没有死,长安依旧不安全。”

    林园听了这段话,如雷贯耳,“师父……”

    张道长心烦意乱,道:“走吧,去做点有用的事,别扯那些没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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