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殿内,侍女端着新鲜的桃花羹,款款步上台阶。秦愫身着玄衣,白色玉带。发间毫无装饰,只戴了白珠,以太子妃的身份为柳家戴孝。她手执狼毫,在奏折上勾画,如同武士弄剑,随意自如。侍女放下桃花羹,道:“二小姐,那个老匹夫不老实。”
张清虚刚从殿内出去,秦愫不以为意,随口道:“墙头草罢了。”
侍女道:“倘若他们跟楚王联络,里应外合……”
秦愫道:“他们若不联络,我们怎么找到楚王殿下呢?”
侍女明白了她的用意。
秦愫放下笔。她已看完二十本折子,脖子有些酸。侍女为她按摩头部和肩颈,秦愫拾起勺子,喝了口桃花羹,想起一件事。太子和柳章都被妖怪掳走,不知所踪,此事伏妖司亲眼目睹。可有个人失踪,却是无头公案。秦愫问道:“还没有找到杨玉文吗?”
侍女道:“没有,他身边的赵志雄也消失了,查不到任何痕迹。”
四个人像是人间蒸发,集体杳无音信。很奇怪。
秦愫这个位置坐得并不稳当。外头群臣虎视眈眈,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那群变数之外的人,他日必成肘腋之患。一子错,满盘皆输。秦愫缓缓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女道:“是。”
一个小太监来禀报,跪在阶下,说道:“娘娘,秦太尉求见。”
秦愫眼皮也不抬,道:“宣。”
太监道:“太尉说,请娘娘回府一叙。他在家中书房等您。”
秦愫握住勺子,目光滞了滞。她缓缓咽下桃花羹,外头不太平,家里也不太平。她撑了许多天,有些事,须得有个了断。
“知道了。”秦愫放下羹汤,从龙椅上起身。侍女为她披上外袍,外头传御撵。秦愫乘坐皇帝的御撵返回秦府,沿途封锁街道,随行百余人。抵达秦府门前,秦家子弟秦毅、秦业以及四公子秦牧率奴仆跪迎,恭迎太子妃娘娘。秦愫在高处环视众人,唯独不见秦太尉。
“平身。”秦愫下了御撵,搭着侍女的手。
众人起来,恭敬侍立,以秦毅为首。
秦愫望向秦业,问道:“父亲大人呢?”
秦业道:“父亲腿脚不便,有失远迎,望娘娘赎罪。”
秦愫闻言,笑而不语。老父亲还没有瘸到不良于行的地步,她心知肚明。天下只能有一
个国军,秦家也只能有一个话事人。
秦愫扫视三位哥哥弟弟。大哥秦毅忠厚老实,三弟秦业毕恭毕敬,四弟秦牧眼神飘忽略带惧怕。进入了秦府,仆从退散。只有一家子骨肉至亲。秦愫没有急着去探望父亲,她很有耐心,望着秦牧,笑微微地说道:“四弟怎么不敢瞧我?”
秦牧下意识退了半步,像是见了老虎。
秦愫走到他跟前,伸手触碰他头顶上的紫金冠,“听说你在外头吹嘘,咱们家要当皇帝了。”
秦毅和秦业都望向秦牧。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秦家上下都有人盯着,水深火热。
秦牧慌忙道:“我、我没说。”
“怕什么,这又没有外人。”秦愫拉着他的手,到一旁座椅坐下,像个温柔亲和的大姐姐。她与弟弟闲话家常,热络道:“告诉姐姐,你觉得谁该做皇帝?”
秦牧在她的注视下头皮发麻,道:“我不知道。”
秦愫道:“你知道的,不然怎么会在外头大放厥词呢。”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秦牧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三公子秦业开口打破僵局,道:“我已训诫过四弟,命他日后谨言慎行。他不敢了。”
“我在跟他说话。”
秦愫对秦业的话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四弟,回答我的问题。”
秦牧绞尽脑汁回答道:“太子。”
秦愫含笑道:“太子不会活着回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思浮动。有些话放到台面上说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秦愫向来谨慎,可现在已经无所顾忌。她敢乘坐御撵,用天子服制。位极人臣或者母仪天下都不是她的目标。自从她亲手砍死皇帝后,她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秦愫想要从秦家最蠢的小公子嘴里,问出个惊世骇俗的答案,道:“我说的是秦家人,谁来当皇帝?”
秦牧被逼得无路可退,屏住呼吸,战战兢兢道:“是、是爹。”
“爹老了。”秦愫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秦牧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家中,素来说不上话,是个只知放鹰逐犬的纨绔。秦家发生的重大变故他看在眼里,身处漩涡中心,岂能置身事外。
秦愫道:“你那帮狐朋狗友不是说,爹老了,坐不了几年皇位。你是你爹最疼爱的小儿子,你比你大哥三哥更有资格做太子,将来应该你当皇帝,给他们封大官。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秦牧眼里颤动着惊恐光芒。他们私下说的话,怎么会传到秦愫耳中。
“你封了两个骠骑将军,一个宰相。”秦愫对他的所作所为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封了两个妓女当贵妃,是不是?你还点名道姓要昭阳公主柳茹做你的**玩物。”
她话音波澜不惊,听起来却压迫十足。
秦牧倍感惶恐,被阴霾笼罩。他忽然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道:“不不,我喝醉了!我乱说的!”
秦愫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她抬起手,侍女端着托盘,盘中盛放着黄帛和玉玺,笔墨齐全。秦业目光迥异,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秦牧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万个恐慌。秦愫却气定神闲,道:“玉玺姐姐带来了。你写吧,写了就是圣旨,姐姐给你研磨。”
她挽起袖子,洗净了纤纤玉手。亲自将朱笔奉给秦牧。
秦牧连连后退,脸色唰得白了下去。
他怎么敢伸手去拿那支笔。
秦愫一本正经道:“写啊。”
秦牧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然敢封官,怎么不敢写呢?”
秦牧道:“我喝醉了,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什么不知道。”
“你不写叫人家怎么办?”
“都是他们蒙我的,诓我的。二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他们故意离间我们秦家人,我是你亲弟弟,”秦牧欲哭无泪。他太了解秦愫的手段了,这是在逼他去死。他慌不择路直接跪下,哭得满脸鼻涕泡,“二姐,你原谅我。”
“我知道四弟不是那样的人。”
“是是,”秦牧忙道:“是他们冤枉我的。”
“他们太坏了,故意离间我们姐弟。”秦愫抬了抬手,示意秦牧起身,别跪着,“起来吧,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秦牧劫后余生,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外头进来几个人,抬着个箱子,血淋淋的。就这么撂在正厅中间,秦牧吓了一跳,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一切还没结束,秦愫不打算轻易饶恕他。他心惊胆战地望着脏污的黑木箱子,本能想要远离。
秦愫道:“二姐送你的礼物,打开瞧瞧。”
秦牧道:“那是什么?”
秦愫道:“你的将军丞相和贵妃们。”
秦牧毛骨悚然,大脑一片空白。箱子里装不下这么多人,很难想象,是怎么填进去的。血腥味蔓延在整个大厅内,他浑身冷汗直流,一动不动。
秦愫道:“去打开。”
秦牧道:“不,我不要。”
秦愫摇了摇头,道:“一直以来,你都很任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伴随她话音落下,两个侍从拖着秦牧,把他强行架到箱子前。秦牧像死猪一样扑腾,无人为他伸出援手。秦毅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秦业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压下千般不忍。正厅内回荡着秦牧的嚎叫声。侍从掰着他的手,打开箱子,执行秦愫的命令。
秦牧的手指几乎掰断。箱子一开,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叫声戛然而止,扭过头,呕吐起来。他边吐边哭。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连滚带爬爬到秦愫面前,道:“二姐,我错了,你别杀我。”
秦愫抬脚踢开他的脸,道:“我怎么会杀你呢,我的好弟弟。”
秦牧抱住她的腿,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秦愫盯着他扭曲面容,神色略带嫌恶,侍从立即拖走秦牧。他疯疯癫癫的,又喊又叫,哭得歇斯底里。被侍从强行带走。叫声经久不觉,那口黑木箱子还敞开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气息,尖锐如针。
漫长沉默后,秦愫抬起眼,望向了秦毅和秦业。秦毅面无表情。秦业终于没忍住,开口道:“留他一条命,我保证,他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秦愫嗤笑道:“你上次也是这么保证的。”
秦业重情,下不了狠手,那毕竟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秦牧自幼被小娘惯坏了,在外头肆意妄为,给秦家添了很多麻烦。秦愫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业会想办法给他兜住,但现在,已经到了见血的阶段,兜不住了。
秦愫缓缓道:“他知道太多,落到别人手里,会变成刺向我们的刀。”
秦业心神猛然震动。这是秦愫当日质问他为何逼死雪千山,他自我辩驳的话语。如今螺旋镖飞回来,见血封喉。秦业哽塞难言,喉头涌现腥甜而苦涩。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二姐姐心里,雪千山如此重要,比弟弟更重要。难以形容的嫉恨让他咬牙切齿。只是一个蝶奴而已。
“三弟,你说过的。”秦愫道:“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去做。”
“我……”秦业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秦愫。
她逼他去了结秦牧,以报复他逼死雪千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秦愫的残忍可怕。他以为,至少他自己,能成为她手下留情的例外。现在秦愫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清醒过来。
没有例外,所有人都是她的工具。
她的玩物。
第122章 前嫌一家人,同室操戈,剑拔弩张。……
正当秦业面如死灰。
外头来了个人,打破僵局,通传道:“二小姐,老爷来了。”
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了。
秦愫还以为,他能撑多久。
儿子终究是老子的软肋。闹到这般田地,秦太尉想坐视不理,也不可能。
秦太尉两鬓斑白。他身上武将气质偏重,一辈子征战沙场,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如今年岁上来,稍微有些驼背,面容也增添几分风霜。他黝黑面庞有几道白痕,是死里逃生留下来的伤疤。从阎王殿走过几回,穿戴盔甲,自带杀神气场。
秦毅与秦业都让开路,喊道:“爹。”满堂内,唯有秦愫端坐不动,她注视着年迈的老父亲,道:“父亲大人腿脚不便,怎么出来了。”
秦太尉扫视黑木箱子,方才秦牧的叫声,他也听到了。
秦家此刻没有外人。秦太尉直视女儿的眼睛,道:“我若不来,你打算杀我几个儿子?”
秦愫伸手倒了杯茶,道:“爹,我也是秦家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坐,喝杯茶。”她大摆鸿门宴,与秦太尉分庭抗礼。
一家人,同室操戈,剑拔弩张。
秦愫八风不动。她身上刻意培养出来的温婉荡然无存,宝剑出鞘锋芒毕露之日,枭雄气质终于展现人前。她不再抬眼去看任何人的脸色,她就是一方势力。待在秦家,反倒有些纡尊降贵,颇为赏脸的意思。秦愫道:“爹不是请我回家叙旧吗?”
秦太尉道:“你还记得你娘吗?”
他没头没尾,忽然提起杨玥。那个很长一段时间刻意被回避的名字。他们心中的疤。秦愫曾为此记恨父亲无能。她求他为母亲报仇,反遭训斥。杨玥为国殉难,报仇,找谁报仇?
后来秦愫就不求他了。
秦愫泰然道:“当然记得,我天天想着她。”
秦太尉道:“你娘为国为民,忠勇无畏,巾帼不让须眉。”
外头人都这么说,家里人也这么认为。到现在她都还在吃杨玥遗留下来的荣耀光辉。秦愫感
慨起来,道:“是啊,世人为她铸碑立传,史书都留了她重重一笔。她是奇女子。”
秦太尉道:“可惜了,后人不会记得她的英名,只会记得,她生了个祸国殃民的秦愫。”
秦愫闻言,冷不防笑了起来。祸国殃民,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
她很久没有同父亲叙旧了。记忆中的父亲不苟言笑,是个呆板的武将,母亲有时会嫌弃他无趣。秦愫也觉得他挺无趣的,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
世人常说,杨虎臣是柳家一条忠心耿耿的狗,秦无极是第二条。皇帝让他镇守边关,他真的能吃沙子吃十几年。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反。秦愫也确实费了不少功夫。她很想坐下来跟父亲好好聊聊。
秦愫道:“我是杨玥生的,也是您生的。我们是一家人。”
秦太尉目光沧桑,道:“我没有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女儿。”
秦业闻言,脸色几变,失声道:“爹……”
秦太尉看了三儿子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她杀了我?”
秦业嘴唇蠕动没说出话来。
这话真的太难听了,都说天家父子骨肉相残,他们家还没人当上皇帝呢,就已经出现鱼死网破的征兆。太后时常念叨着家和万事兴,秦愫耳濡目染,总想粉饰太平。她被骂到脸上,依然道:“您是我亲爹,我怎么会杀您呢。”
秦太尉道:“你泯灭人性,连你大哥都杀了,有什么不敢的。”
秦业望向秦毅,愕然无言,神情惊恐。
秦毅如同木偶僵立。这是统帅三军的秦家长子。
秦愫脸色出现了一丝裂缝。像是精美人偶被刀子划破,暴露出狰狞线条。她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恢复镇定,脸上笑容无懈可击。她挑起眉毛,露出探寻的目光,“爹说什么,大哥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
“他根本不是秦毅!”秦太尉拔出腰间重剑,架在秦毅脖子上。
“爹!”秦业握住剑,手指鲜血淋漓,被吓得不轻,“爹,您别冲动。”
“他不是大哥又是谁?”秦愫反问。
“是鬼,妖怪,还是别的什么杂碎。你心里清楚得很。”秦太尉甩开秦业,气愤不已。他爆发猛兽般的怒吼,指着秦毅,“你看,亲爹要杀他,他都没反应。”
秦业蓦然愣住了。
秦毅一动不动,目光始终落在秦愫身上。
秦愫眼神转了半圈。秦毅也扭过头,盯着秦太尉,眼中如死水般,波澜不惊。
提线傀儡,秦业心想。
“我杀了你!”秦太尉猛然挥剑,砍向秦毅。
秦毅挥剑格挡,年轻人力度刚猛,哪里是一个老人能抗住的。
他把亲爹的剑当场砍断成两半。
秦太尉身形踉跄,差点没站稳,扑到在地。英雄迟暮,握不住剑了。秦业冲上前扶住老父亲。秦太尉望着地上的断剑,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这个家再也不是他说了算了。
秦业满目苍凉,他对父亲敬戴有加,颤声道:“爹。”
秦愫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幕。
父子相残,人伦惨剧。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如果杨玥显灵,肯定要冲进来,扇她一耳光。
可是秦愫静静等了半天,门外只有风声凄厉。鬼魂没来,杨玥已经魂飞魄散,再也不可能出现。这是上苍对她最大的惩罚。秦愫缓缓起身,捡起那把断剑,“我没有杀大哥。”她回望向秦太尉,一如幼时,那个温柔天真的女儿,“我真的没有。”
“大哥死了,我舍不得他死。”
秦愫走到秦毅面前,摸了摸他粗粝的鬓角,道:“我只是让他重新活过来了而已。”
秦毅是秦家长子,秦太尉和杨玥的第一个孩子。
秦太尉对他爱若珍宝,自幼养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武艺。
秦毅聪颖好学,勤奋刻苦。年仅十岁便随同父亲征战沙场。他继承了秦太尉的威武体格,深受杨玥教导,性子又和母亲一样儒和温良。没有世家子弟的娇气,与将士们通吃同住。立下赫赫战功,也未染上一丝兵匪气,像一棵到哪里都能扎根的杨树。
没人不喜欢他的蓬勃阳光。
秦太尉和杨玥对他寄予厚望。弟弟妹妹都爱黏着他,每次年节回长安,他会给大家带不同的礼物。秦愫,秦业和秦牧都有。他与秦愫一母所出,对这唯一的妹妹也格外疼爱。秦愫要什么,他都会弄来。
有次秦愫想去看军伍操练,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偷偷把她藏在军帐里,不惜被父亲责罚。
秦毅向来循规蹈矩,只会为秦愫破例。
秦愫喜欢跟哥哥玩儿,舍不得他走。偷偷换上男装,混进队伍里,想跟哥哥一起去边关。差点被当做奸细抓起来。秦太尉把她骂了一通,送她回家,她还不乐意。
她与秦毅感情深厚。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秦太尉做梦都没想到,会是她杀了秦毅。
六年前,秦毅在战场上中箭,伤口溃烂发炎,终日高烧不退。连宫里来的太医都说他恐怕熬不过这关,让秦太尉趁早准备后事。秦太尉失去妻子,一夜白头。如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苦不堪言。秦愫看见哥哥病重,也哭得十分伤心。
不过很快,她就不哭了。
她告诉秦太尉,“哥哥会好起来的。”
秦太尉以为那是安慰话语,悲痛更甚。几日后,秦毅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太医都无法解释,只能说秦家祖上显灵,保住了大公子的命。秦太尉欣喜若狂,不管怎样,儿子还活着,就算要他的阳寿来抵,他也愿意。
秦家撤掉了白灯笼烧掉了准备好的棺椁,大摆宴席冲喜。
半个月后,秦毅的身体彻底完好如初。三个月后,他与秦太尉再次奔赴边关。朝夕相处,儿子的变化,逐渐暴露在秦太尉眼底。
秦毅死里逃生之后,性情大变,非常冷漠,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尽管非常难以置信,秦太尉也确定了,他不是秦毅。住在秦毅身体里的,是别的东西。
“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秦太尉痛心疾首,“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我没有杀他。”秦愫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
答案。
“我和大哥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杀他。”
秦愫垂下眼睛,声色染上悲凉,“娘死了,哥哥又死了,我要怎么活下去呢?我不许他死。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他活过来。那个老道士说他有办法。我牺牲二十年的寿命,去换他的命。爹却觉得是我杀了他。”
深藏于心的秘密,终于真相大白。
秦愫眼睛通红,她机关算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为给了杨玥报仇雪恨。没有人理解她。她爹觉得她是个泯灭人性的恶鬼。秦愫拾起地上的断剑,惨然一笑,道:“我对老道士说,如果哥哥能活过来,我可以去死。”
秦太尉浑浊的目光颤动着。
秦愫陷入那段难熬的回忆中,她嗓音有点哑,道:“我还说,能不能再用我二十年寿命,换娘也活过来。他说不可以,因为娘死无全尸。而且,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用来交换。我说那就复活哥哥吧。他答应了。”
轻飘飘的回音,回荡在正厅内,震耳欲聋。
秦太尉跪倒在地。
他匍匐在地上,像是只病羸弱的病虎。
半晌后响起呜咽的哭声。秦业也跪倒在旁边,泪如雨下。他们终于得到了真相。如此惨痛的真相。这么多年,秦业不是没有发觉蛛丝马迹,只是他不敢问。他怕问了,就永远没有转圜余地了。索性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二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娘,为了秦家。”
秦愫跪在秦太尉面前,脸上泪痕斑驳,哭花了妆。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她双手捧着断剑,递给秦太尉,“如果爹不相信,就杀了我吧。”
秦太尉抬头望着悲戚的女儿。
他抓起断剑,扔在一旁,抱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愫儿……”
父女二人齐声痛哭。
多年心结,终于解开了。她还是他的掌上明珠。
秦愫把头埋在父亲怀里,颤声道:“爹。”
秦太尉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秦业出言安慰,才缓和些。
秦业勉强笑道:“恐怕娘在天有灵,看见我们几个这副模样,会觉得好笑。”
他生母过世得早,被杨玥抱在膝下养大,也叫杨玥娘。
秦愫从父亲怀里起身,止住眼泪,望着秦太尉,没忍住笑了。“娘去世后,我都没看见爹哭。心里还很埋怨,觉得爹铁石心肠,是个木头人。”
“我倒是有好几回看见爹对着娘的牌位偷偷抹眼泪。”秦业掏出帕子递给秦愫,又用自己的袖子,为父亲擦拭泪水,道:“二姐姐误会了,爹是怕他垮了,外人欺负我们姐弟。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垮呢?爹心里在滴血,不过是没忍心叫我们看见。”
秦愫嗔怪似的看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错怪爹。”
秦业愧疚道:“都是我的错。二姐姐只管拿我出气,别怪爹。”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岔开话头,排解悲伤氛围。
父子三人总不能一直跪着哭。
秦愫亲自将秦太尉从地上扶起来。他腿脚不好,跪了一会儿越发疼痛。秦愫和秦业一左一右搀扶着,到主位上坐下。仆人端来茶水。秦愫整顿衣裳,恢复体面。她还是那个爱敬父母的温柔二小姐。秦愫接过秦业手中的茶盏,亲自奉上,笑道:“爹,您喝杯茶。”
秦太尉接过茶水,喝了两口,长叹气。
“爹误会你了。”
“一家人,”秦愫浑不在意,道:“哪有什么误会不误会。”
“咱们家总算苦尽甘来了。”秦业给她端了一杯茶。
“唉,”秦太尉沧桑道:“爹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交到你们手里。”
“老当益壮,爹还是咱们的顶梁柱。”
“你小子,”秦太尉指着秦业的额头,道:“越长大越乖滑。”
“都是二姐姐教养得力。”
“我没教你这些。”秦愫失笑道,“你可别往我身上推。”
“行,我自己学坏的,不赖任何人。”
“业儿是个好的,要说坏,还是牧儿那个混账,被我惯坏了。”
秦太尉陡然提起秦牧,秦业一顿,望向了秦愫。
秦愫神色波澜不惊。
秦太尉收敛神色,对秦愫道:“你放过他吧。”
秦愫盯着他,旋即笑了起来,道:“爹说什么呢。我不过吓唬吓唬他。秦牧也是我亲弟弟,我一样疼爱,还能真伤他性命吗?”
秦太尉闻言,沉默了片刻。他从座椅上缓缓起身。秦业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挥手屏退。秦太尉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出三步。所有人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秦愫静静审视着他的背影。只见秦太尉缓缓转身,朝秦愫跪倒。秦业大惊。
秦太尉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把额头贴在地板上,高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秦愫立在秦家正厅内,面对着青天,身后是秦家的列祖列宗。
她拖长的影子好似冠冕加身。
矗立在那里。
第123章 缱绻“师父,我冷。”
柳钟病了一场。连着高烧两日不退。卧床昏睡,梦魇缠身。面色潮红气息虚浮,四肢绵软无力,因高热而浮肿。额头上盖着一块冰丝帕子降温,汗在褥子上漫成人形。
那日得知长安的消息,柳钟当场昏倒,病重。据留影球透出来的消息,帝后离世,长安大乱。太子仁善孝顺,之所以能在妖界苦苦煎熬至今,皆因怀抱回家信念。父皇母后都还在家中等着他,他是父母的儿子,妹妹的兄长,大梁的太子。
守护万民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真相比他预料中要残酷得多。原来他被掳走那日,父皇母后就已经都不在了,他这两个月的期盼和怀念都奠定在空中楼阁之上。
国破家亡,无外乎此。
柳钟身心垮了下去,沉溺于光怪陆离的梦魇之中。
柳章坐在床边守候太子。这些消息对他们俩的冲击力不小。数千里之遥,无论长安发生什么,他们都无能为力。柳章叫醒太子,道:“该喝药了。”
病榻上的青年兜兜转转睁开眼睛,被子下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
柳章反握住他的手。
柳钟浑身乏力,气若游丝。用一个枕头垫在后背支撑起身体。他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眼皮略睁着。柳章望着憔悴不堪的年轻人,端起了药碗,道:“喝药。”
柳钟轻微地摇摇头。柳章舀了一勺药,喂到他唇边。他连吞咽这个动作都十分费劲。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轻声道:“皇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柳章道:“大梁有此一劫,错不在你。”
当日太子大婚,太后忽然薨了。柳章算出大祸东来,封锁东宫。他用法阵封住了皇宫,论理妖魔难侵。可若是乱党作祟王朝倾覆,他也无力回天。
柳钟注视着窗外灰蒙蒙的月亮,道:“大梁,是不是已经完了……”
他坐不稳,整个人往下陷,眼泪断了线地淌着。
柳章道:“喝完药,我便告诉你。”
柳钟眼珠子木讷地转了半圈,望向柳章,喃喃道:“皇叔知道?”
柳章把碗递给他。柳钟怔愣片刻,抬起手,端住碗。他想知道大梁是否气数已尽,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楚王是修道之人,神机妙算,或许能窥见一二。溺水之人渴望抓住浮木。柳钟的手抖了半天,掰开自己的嘴,喝药。胡乱吞咽。
他按捺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冲动。以倒灌的姿态,强行把药咽下去,药汁子苦得人舌苔痉挛,肺腑如烧。他一边喘气一边抓挠喉咙,颤声道:“皇叔,快,快告诉孤。”
柳章道:“汉家气数未尽,虽王莽窃国,有后起之秀扭转乾坤。太子殿下仁厚备至,乃天命所归。”一句话点燃了柳钟心中的小火苗。他需要找到个支柱。既然皇叔说他才是天命所归,那么他就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柳钟眼底燃起回光返照般的光芒,他抬起一张狼狈的脸,道:“好,好。孤知道了。”
在南荒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便整日自称孤。但现在他得记住自己是大梁太子。柳钟握住拳头,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道:“孤会活下去的。”
安顿完太子,柳章从房间里出来,脚步沉重。他说谎了。天机不可泄露,大梁的气数也不是他一张口就能断言的。柳章姓柳,也是局中人,他算不到这一卦。正如算命人永远算不出自己的天命。他与柳钟一样前途未卜、命数难定。可若不那样说,太子可能熬不过了这一关。
人断了骨头,可以活。死了心,那就真的活不成了。
柳章站在门外,听到房间里传出呜咽之声。
夜已深,章华台被月华笼罩。这世外仙山桂殿兰宫,是一只妖王为金屋藏娇所建。事到如今,柳章也说不清楚,他应当怎样形容自己。
笼中鸟,阶下囚……抑或是亡国奴?
沉甸甸的字眼压在
心头,让人胸闷气短,他转身走出章华台。清风凌冽,满山桃花开,花瓣落在冰凉的石台上。满地月华如银霜,柳章站在树下,为群山所困。在章华台囚仙岭之外,蛰伏着百万之巨的妖魔鬼怪。
柳章目光沉重。
他如今处境,和太子一样糟糕。
在人间他是豢养魔物的妖道,弑君篡位的贼子。在南荒他是妖王的俘虏,和徒弟乱/伦通奸的渣滓。作为修士,他没了法力。作为师父,他已不配为人师。比起太子,他可能更应该思考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柳章的师父还在世时,嘴边常念叨着几句话,让徒弟们遇到低谷的时候自勉。再苦再难,不要失了志气。回想二十多年,柳章似乎并未遇到过真正的低谷。他是先帝幼子,母亲出身江南渔村,因美貌闻名,被采花使看中,带到长安充入内庭。
先皇晚年昏聩,愉情声色。母亲经过一段专宠时日,诞下皇子,取名为柳章。不久后先皇驾崩,母亲因有嗣而幸免于殉葬,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柳章幼时,常看见她彻夜做女红,托宫人送出去卖钱过活。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宫斗政变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后来母亲郁郁而终,柳章被师父带到了徽山,他真正的人生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天分高,勤奋刻苦,宗门大比首战夺魁,年纪轻轻成为了师父门下得意第一人。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仗剑天涯,锄强扶弱。
新任陛下给他封了个楚王,赐了座府邸。或许是该感谢皇恩浩荡,兄弟都杀光了,还留他一个。柳章对柳家没有感情,这个王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但皇帝需要施恩挽回冷血无情的名声,他只能接受。
他隐姓埋名过了驱魔司终选,又因志向不合而放弃退出。
过惯孤单清净的日子,后来又养了傅溶。
二十多年的人生,弹指一挥间。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青云志。前半生庸庸碌碌仿佛一场大梦。从高峰跌落到山谷,粉身碎骨,到如今,身败名裂,万人唾骂。镜花水月全是空。
“师父……”耳边呼唤声响起。
柳章恍惚睁开眼。
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
夜明珠的光辉照着小小一片空间。万籁俱寂,天还没有亮。他被子里的手被人握住,源源不断传递着暖意。江落趴在床边,歪着脑袋注视着他,道:“师父累了。”
柳章不眠不休照顾柳钟,精疲力竭。
江落回来时看到树下半被花埋的人形,心疼坏了,把他抱到楼上休息,又将偷懒早睡的小红小绿骂了一顿。她去赴老龙王的千岁宴,本想带上柳章。柳章不肯去。她没有勉强。主人公请她宴后留宿,她惦记着师父,提前回了家。
没想到师父会晕倒。江落给他把脉,有些虚弱。
她亲自点燃小泥炉,炖了雪莲羹。小锅咕嘟咕嘟冒泡,屋内飘溢着淡淡的清香。她一边看火候,一边看柳章。几天下来柳章都瘦了。
早知道不该给他们长安的消息。
那个小太子,精神脆弱身体也脆弱,得知长安出事,当场病倒,连累柳章天天照顾他。要不是怕柳章生气,江落早把他丢到山里去喂狼了。
“师父饿不饿?”江落问道。
柳章摇摇头,他没什么胃口。
江落挠了挠他手心,道:“吃点雪莲羹,我亲手炖的。”
她揭开瓷罐盖子,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小口小口吹热气,亲自尝了,温度合适。这才用勺子喂到柳章嘴边。柳章无动于衷。江落命令道:“张嘴。”
柳章看着她凶蛮的表情,道:“放着吧。”
江落捏了他下唇,道:“如果师父不吃,我只好嘴对嘴来喂。”
柳章没吭声,她真的凑近过来。吃个东西都要搞得如此淫靡。柳章心里叹了口气。他捂住江落的额头,把人推开些许,有点烦:“拿勺子喂。”
江落得了话,心满意足。她退回来拿起了勺子。
一口又一口。柳章无知无觉地吞咽。
雪莲羹炖得软烂,都用不着嚼。江落喂了小半碗,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白色液体。柳章胃中暖热,手心发烫。这万年雪莲本是滋补之物。一片叶子足以给濒死之人续上半条命。江落整朵拿来炖汤。柳章吃完半碗感觉到身体不对劲。他头晕心躁,开始出汗了。
江落还在接着劝,道:“再喝点。”
柳章道:“够了,饱了。”
江落道:“这可是我一片心意。”
柳章不得不岔开话头,道:“给我倒杯水。”
江落立即把雪莲羹抛之脑后。柳章支使她,她求而不得。小跑着去倒茶水,将柳章扶起。她用一只手托着柳章的后颈,把人半抱在怀里,道:“喝吧。”
柳章道:“我又没有瘫痪。”
他的意思是,江落倒水,他自己喝。
江落故意抱着喂。喂完了,不肯撒手。掀起被子盖住自己,和柳章并排躺在一起。柳章要起来,她不让,横过来一条腿,压在他腿上。趁势抱住了他的腰。被子里两个人的温度迅速上升,衣角摩擦声都显得暧昧亲近。江落嗅着柳章头发里的香气,道:“师父别动。”
柳章刻意避开她的说话气息,道:“下去。”
江落蹭了他两下,道:“不嘛。”
柳章道:“别蹭我。”
江落道:“好,就抱着。”
她打了个哈欠,真有些困。今天还喝了一点酒。
柳章的存在让她感觉特别安宁。
和心仪之人抱在一块,安然入睡。是件幸福快意之事。
江落今晚在赴宴时。龙王探知她喜欢凡人,令海妖幻化成人形少年,着透明鲛纱,于昏蒙月下翩跹起舞,暗送秋波。
海妖美中带魅,自下而上顺着她的膝盖爬过来,托着江落的手去摸他自己的脸,有几分挑逗的意思。隔着一块蓝色水纱狎昵引诱。
江落当时走了神,心想这衣裳穿在柳章身上会是如何光景。
柳章肯定不会穿,这衣服破破烂烂,袖子都没有。
所以需要江落动手帮他穿……
脑补到这一步,她便有些心猿意马。
只抱着,不能睡,十分磨人。江落捏着柳章的腰带胡思乱想,某些念头蠢蠢欲动,可又不想坏了这安逸氛围。她一旦动手动脚,肯定会被柳章踹下去。师父就是这么残忍绝情。江落心里的野兽嗷呜叫了一嗓子,把脸埋在柳章的后颈处猛吸猛嗅。
今夜的师父有点烫。
她没了困意,不得不开口说话转移注意力,“师父今晚站在树下做什么?”
柳章也没有睡着,“赏月。”
江落道:“我知道有个无人小岛,那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躺在海岸边赏月,就像躺在银河里一样,星星伸手就能摸到,下次我带师父去看。”
柳章望月思乡,想的是长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江落说的是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两人驴头不对马嘴。柳章转过身背对她,逃避她,道:“你找别人吧。”
江落道:“师父明明知道,我没有别人。”
柳章道:“我怎么知道。”
江落静了静。随后,某个东西攀上柳章腰侧,贴着他身体向前爬行,触碰他手腕。是个灵巧的活物,柳章知道那是什么。江落的尾巴钻入他手心,讨好似的拱了拱,寻求抚慰。江落低声道:“师父握一握就知道了。如果我有别人,它不会这么硬。”
柳章道:“……”
尾巴跳动了一下。柳章手心出汗,濡湿了它,变得有点滑。江落隔着布料亲吻他肩头,含糊道:“师父握得紧一些。”
柳章那边死一般安静,毫无反应。
江落道:“我握着师父的,师父握着我的,好不好?”
柳章立即道:“不要碰我。”
江落无可奈何,叹息道:“好吧。”
曾经柳章对傅溶预言警告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江落并非滥情纵欲之人。一次做爽了,能管好多天。等瘾上来,找柳章纠缠,柳章不想,她就蹭几下解馋止痒。其他时候都是十分克制的。她就像小
孩子吵着闹着满地撒泼打滚非要吃糖,吃到了,心满意足,也就真心实意吃这一种。
这其实违背了她的天性,她脑中没有专情的概念。面对俯拾皆是的鲜花,不可能不受诱惑。何况柳章自认为姿色平庸脾气恶劣,对江落时常没有好脸色。她如此痴缠,反倒古怪。
今夜思虑颇深,千头万绪,搅和得人头疼。
柳章需要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但绝对不是这一种,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
他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已然后悔。
江落道:“啊?”
柳章把脸埋进枕头里,头晕目眩。或许是雪莲的功效上来了。他心空脑热,胸膛里燃起一种躁意。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江落找不找别人关他什么事。他是疯了吗,问这种话。
他希望江落没有听见。
江落显然是听见了。她郑重其事对待这个问题,道:“虫子喜欢一个人,先要熟悉他的气味,气味对了,才能喜欢上。我不喜欢陌生人。”
柳章闻言,沉默良久。江落身上的酒气包裹着他。他知道她今晚去赴宴了。妖族宴会后的节目,恐怕比长安中秋宫宴结束后更加精彩。柳章曾被舞姬纠缠,江落不可能没有艳遇。柳章能想象出那画面,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青禾,你们认识很久了。”
江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起青禾,道:“他的气味很黏,朽烂的,像是不见天日的苔藓。我喜欢阳光的味道。”
柳章鬼使神差道:“傅溶呢?”
江路一愣,思考了片刻,道:“我忘了。”
柳章怎么可能相信这拙劣的谎言,道:“撒谎。”
虫族的嗅觉器官比眼睛耳朵更加发达,她尚未孵化时,便能通过气味感知外界环境变化。气味储藏在她的大脑深处。只要闻到过,终生难忘。这是她亲口说过的。
如今竟然说忘了。
江落解释道:“傅溶的味道和师父很像,储藏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很容易被师父覆盖。很奇怪,在傅溶那,我时常想起师父。但有师父在,我便想不起傅溶的味道。”
柳章心想,胡说八道,鬼话连篇。
他和傅溶哪里像了?
再一想,发觉自己已经被江落带到坑里。不由得气闷,他心里烦得很,后悔说了这些有的没的。他一点都不关心她喜欢什么味道不喜欢什么味道。柳章在床上滚了一圈,远离江落,把被子卷起来团团裹住。像个蝉蛹似的贴着墙,背对江落睡觉。
江落孤零零地躺在远处,身侧落空,空气冰凉,道:“师父,我冷。”
柳章没好气道:“冷死活该。”
第124章 证婚“兰山为证,花海为聘。”……
万年老树藤上。血红色的小果子挂满枝头,密密麻麻,随风摆动,像是上千颗大小不同的小心脏。长生果品相诱人,唯独江落不能食。
她不听劝告吃过一颗,意外入了魔障,在梦魇中重复烈火焚烧血枯身亡的惨痛,醒来后恍然如隔世,浑身冷汗。黄昏下,她独卧沙土中,冷风潇潇。
老树藤的触须穿透她后背,拆下一根肋骨,说道:“汝食吾果,吾食汝骨。”
江落缺失的地方很快长出了一根新的骨头。她修复能力强大,断骨可再生。老树藤把她的骨头挂在枝头醒目位置当作摆设。长生果或被鸟雀所食,或坠入泥土腐烂,或悬于枝头风干。天生地长的滋补佳品,于她而言却是一大害。
江落问道:“你的果子鸟吃得蚂蚁吃得,为何偏偏我吃不得?”
老树藤道:“飞禽走兽,俱在六界轮回之中,万事万物同气连枝。我吃他们或者他们吃我,都是循环,无进益损害一说。而你等邪物不同。”
江落奇怪道:“有何不同?”
老树藤道:“你等吞噬天地万物灵气,只进不出,害天道失衡。故而食一果,还一骨。方为均衡。”
小气鬼。江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她富有南荒,怎会在意几颗小果子。后来没再吃,不是怕被拆骨,而是对那个不明由来的噩梦隐隐心存忌惮。她那时还不知晓痛的滋味,在梦里却体会到肝肠寸断之感。谁人教会她痛,又害她痛成那样呢?
佛门中有因果、业果一说,江落不学无术,未曾听闻。老树藤打禅机她一概听不懂,当作唠唠叨叨的耳旁风。同傅溶去长安那日,她为保南荒安宁无事,于树下剖丹。众妖跪拜劝阻,求大王三思,说“根离土则枯,鱼脱水则死”。
唯有老树藤支持她。老树藤跨越轮回勘破玄机,说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先有因,后生果。你吃了业果,该去人间寻自己的因。”
江落游历长安,并未找到老树藤口中的“因”。倒是平白无故多得了个师父。
回到南荒后,同起同卧,快活似神仙。她终日得趣,难免有一缺憾。人间话本写到最后,金童玉女结亲交好。她与柳章欢合,却没有礼成。她留了心,寻一吉日,将宝贝师父拐到了老树藤面前,求它做媒。
柳章曾说,人族婚配讲究三书六聘。
老树藤寿与天齐,已具仙体,想来做他们的证婚人是够格的。
老树藤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沟壑纵横数十里,脚下根须深入石岩,上接苍穹。碧落茫茫,栖鸟无数,谷内兰花蜿蜒成溪。
当年傅溶于川上窥见此景,以为误入仙境。他福至心灵,为捡到的小妖取名为“江落”。
故事自此开始,最后回到此处。
柳章站在傅溶站过的同一处位置,心头被什么击中。宏大的宿命以不可抗衡的方式降临。无论是他,还是傅溶,都是成全她宿命轮回的契机。某种力量引领他走到这里。
江落投石入湖,浩大涟漪蔓延山谷,万鸟惊飞,蝶灵振翅。满山花苞绽放。他们二人站在一方黝黑岩石上,身后奔流川海响起巨大的波涛声。
江落道:“兰山为证,花海为聘。”
她的声音盖过了波涛,在谷中回荡,也在柳章胸膛中回荡撞击。柳章下意识退了半步,魂摇神颤。风将他推向她。花轻语,虫低鸣,都在怂恿。他口中的“不”字生生堵在喉咙里。江落轻轻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道:“师父。”
柳章眼神迷蒙失神。
江落道:“说愿意。”
柳章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愿意。”
礼成,风平浪静,草结下了它的种子。无声春夜倦鸟归巢,只为见证这段天赐良缘。
泉水滴入深渊中万年死水。
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模糊了记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脑海中的滴水声变成了冒泡声。似乎开水煮沸,闷在锅底,如雷如涛。谁点燃了柴火。扭曲画面逐渐成形。
许多年前,不知名的村落,饥饿的小男孩挖到枚蛋。他将碗大的白蛋投入锅中,捡柴烧水,水沸,蛋煮不熟。埋到炭火下烘烤半日,依旧毫无变化。男孩用木棍戳了半天,白蛋坚硬如石,难以下嘴。他失望透顶。当做无用之物,扔下了山崖。
这枚白蛋掉入谷底,破了壳。
里头钻出一个小小生灵。她生得胖乎乎,呆头呆脑。好奇地探出脑袋和触须,感知这人世间。食露水啃草根,裁剪草叶搭窝,躲避风霜雨雪。
两个月大的时候,她尝试爬树。风总会将她吹偏离原始轨迹。还有壁虎追杀。她跌跌撞撞,耗费半个月时间,才爬到树尖上,看清自己生存的这方家园。原来只是树冠遮盖的一小块土地。太小了,比起偌大森林广阔天地,她的世界不值一提。
风中飘来香气,淡淡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样好闻。总是在落日时分如期而至,令人心驰神往。为了寻找香气的源头。她学会使用翅膀,从百倍高于自身的高空跳落,独自飞行。
循着那香气的源头找到渔村。
村民正在生火做饭。诱使她远航的香味来自一锅米汤。
襁褓中的婴儿饿得哇哇大哭,被妇人抱在怀中。她趴在窗户纸上偷看。妇人哼曲儿哄着婴孩,用小木勺喂米汤,一口接一口。婴孩止住哭声,咯咯笑了。妇人也跟着笑起来。屋里点着一盏黑漆漆的桐油灯,像是母亲的心。
母子两的影子落在墙上。画面凝固,镌刻为永恒。
刚学会飞行的小虫子添了几点灵光。
她离开茅屋,小心翼翼,探索着整个村落。
她在晾晒海鱼的海滩边发现母亲风化的尸骨,母亲的陨落被视作神降,连壳带肉早已被瓜分一空。每个村民身体里都残存她的味道。他们依靠她度过了长达半年的饥荒。小虫子不懂得那意味着什么。她以母亲遗骨筑巢,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
她喜欢这里的气息。咸咸的海腥味,热辣的阳光,滚烫而粗糙的砂砾。迷恋阳光难免被它的温度灼伤。她挖很深的洞,与贝壳海虫为伍。
又过了半年,好景不长。村人渐渐生了怪病,逐一死亡,母亲的气味随着他们的腐烂渗入地底,消散于天地间。潮水上涨时冲走海滩上的巨型尸
骨。母亲和家园都离她远去,不复存在了。小虫子不得不踏上旅程,开始漫漫长路的迁徙,寻找新的家园……
山有月,树有果。哪里才是她的家?
她想办法填饱肚子,磨砺爪子和牙齿,养大自己。
第一次捕猎,血淋淋地撕开一只兔子的皮毛和肚子。第一次结丹,感受星河般的光芒在肚子里旋转流淌,第一次化作人形,少女赤/裸的身体站在月光下,高高的山岗上,虫潮爆发的山呼海啸的大王。她第一个名字就是大王。大家都叫她大王。她从降生的那日起,注定走上王位……
柳章恍惚睁开眼,眼前光影历历在目。
他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师父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我的一切。我破壳而出时踩上的第一片草叶,曾嗅过的米汤香气。我母亲被剥离血肉的瘦长尸骨。海妖组成的鬼影。我不可侵犯的隐秘所在,绝对的孤独。
我灵魂深处的凶残和缺失。
我给你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午夜时分,我抚摸你的睫毛。在你昏迷时哼唱妇人哄婴孩的歌谣。像母亲一样微笑,又期盼你苏醒,也为我唱同样的歌。我要钻进你的心里,滑进你的身体,让你喉咙里的呻/吟都为我而破碎颤抖……
我要你知道。你属于我,我也完全属于你。
挂上红布,红灯笼,筹办婚事。量体裁衣,诸多琐事需要办。江落亲自为柳章做了个花冠,用金丝和柳枝做底,她比划着柳章的头围,调整尺寸。然后翻出了整个库房里的最漂亮的红宝石,一颗一颗打磨。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师父过来试试。”江落拉着柳章,坐在满地柳叶中。
柳章看着地上细碎的宝石。
江落把花冠戴在他头顶,端详片刻,问道:“重吗?”
柳章被沉甸甸的份量压制着,抬起眼,道:“你要师父的回答,还是傀儡的回答。”
江落抚摸垂落在他耳边的坠子,指尖擦过耳廓,道:“师父的。”
柳章道:“师父不会和你成婚。”
江落固执地重复道:“我是问重不重。”
柳章没答话。她掂量着,自顾自道:“有点重,我摘掉些。”
取下花冠,抱在怀里,挑挑拣拣想摘掉一些宝石。可看着哪颗都好,舍不得放弃。暗自烦恼。她如此宝贝这个花冠,好似做得更漂亮更轻巧些,柳章就会喜欢。
婚期在即,整个南荒送来了贺礼。整个章华台都洋溢着喜庆气息。小红小绿每日忙个不停。江落时而爬上梯子,扶正贴歪的囍字,时而一拍脑门,让他们准备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在床上。想一出是一出,她把花冠摆在床头,整日思索。
总觉得不完美,往上面粘越来越多的宝石。又因为重量不得不得拆卸。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孤注一掷喜不自胜。
那日对着老树藤,证心之日,她几乎把自己的一切剖开来。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魂魄,放在盘子里端给柳章。柳章看到了,可他不要。他就这样冷漠的,做一个旁观者,作为被控制后无声的反抗。
江落可以控制他,让他说心口不一的话,做身不由己的事。可无法扭转他根深蒂固的成见和坚守。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永远无法被打破。
师父是这样一个绝情残忍的人。
江落有时候爱得想吃了他,有时候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又想跟他一起去死。江落忍无可忍。她打磨宝石,忽然情绪失控,将花冠猛然砸在地上。金丝断裂,宝石蹦出,叮叮当当滚下了台阶。有几颗蹦到了柳章脚边。他无动于衷。江落心如刀绞。
该发生的事全部都发生了,他还是不肯妥协。
江落望着他决然的侧影。她近乎狼狈的,落荒而逃,离开了这令人伤心欲绝的章华台。
她走了。柳章宛如木雕矗立。
好一会儿过去,他弯腰拾起一颗细小的碎宝石,握在手中,攥紧。就只半颗,他只能拾起这半颗。足够了,其他的不能贪心。
他不能要,也不敢要。
第125章 离间“杨玉文被大王杀了。”
江落彻夜未归,临近天亮,一枚红叶飞入章华台,降临在灯台上。
那是南荒常用的传信之物。
小红摘下来,里头传出青禾的声音。说大王喝醉了,弄脏了衣裳,令他们取一身干净衣物送去。残烛泪干,柳章独坐到天明。
角落里的眼睛在暗处看着他,陪他枯坐失眠,各有各的心思。他们的烦扰如出一辙又不尽相同。房间里,柳钟一袭白衣,腰带上系着根麻草。
柳钟大病初愈,在南荒为父皇母后戴孝。章华台张灯结彩,处处挂红。唯独他穿着一身不吉利的白,飘来晃去跟个鬼似的。
江落看着碍眼,要他换了。
柳钟执意如此,道:“为人子,不明孝悌之义,与畜生有何分别。”
从阎王殿走过一遭,他身上那股温吞懦弱的气质被血淋淋剥掉。失去所有,沦为阶下囚,一国太子忍辱含耻。他望向江落的眼神不再那般惧怕闪躲,多了几分坦荡平静。或是心如死灰,没有什么能失去的,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江落头一回被他顶撞,觉得很稀奇,绵羊竟然也长出了獠牙。
她听出话中讽刺之意,道:“你说谁是畜生?”
柳钟指着满堂红布,无所避讳。说道:“你强娶你的师父,就是畜生。”
江落抬腿一脚,将他踹到墙上,道:“你再说一遍。”
柳钟胸口剧痛,五脏六腑都挤到了一处。他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鲜血。柳章听到动静,发觉二人起了冲突。他挡在中间,用眼神阻止柳钟。激怒江落不是个好主意。柳钟有心同江落分辩。柳章对他摇了摇头。他怕皇叔为难,最终没再吭声。
妖精寡廉鲜耻,怎么可能被一句尖话刺痛。
激怒她吃亏的最终还是他们自己。
江落隐隐有些火气。这小太子给他两口饭吃,既可以拿捏柳章,又能当宠物养。可他不听话,养着也膈应,江落可以随时送他上西天。谁
给他的胆子忤逆妖王。江落指着他的鼻子,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放了他一马,威胁道:“再有下次,我杀了你。”
柳钟被关了禁闭,不得出门。
柳章也没想到太子会顶撞江落,这很让人意外,道:“你这是何苦?”
柳钟垂下了眼帘,自责道:“孤护不住父皇母后,也护不住皇叔,是孤无用。”
太子习惯性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江落与柳章之间的种种,他看在眼里。知道柳章被逼无奈。皇叔是国之栋梁,救苦救难的英雄。应当受万人敬仰,享香火供奉,而不是囚困此处,委身妖孽,忍辱负重。自己作为太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滑坡,无能为力。
柳章怕他钻了牛角尖为难自己,道:“我与她之间的纠缠,祸起楚王府,非太子过错。”
柳钟郁郁寡欢,不知这煎熬日子何时能到头,恹恹道:“皇叔真要与妖孽成婚吗?”
柳章道:“我并非等待成婚,而是等待时机成熟。”
柳钟听他话里有话,今日章华台无人。唯恐妖精耳目众多,二人没有详谈,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柳钟不知道那个时机究竟是什么,只做一无所知的模样。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幼稚的太子了,沉下心静静等待。
小红去而复返,回来接着翻找衣柜。
小绿纳闷:“你不是送去了吗?怎么又来找衣裳。”
小红道:“大王要那件碧青色,带竹纹的,其他的不肯穿。”
找了半天,没找到。小绿也过来帮忙,道:“我怎么不记得有那件衣裳。”两人都有些疑惑。一回头望见柳章站在后头,顿时醍醐灌顶。大王说的那件,似乎是柳章的睡袍。这两人昨天吵了架,还没和好。小红半夜听见砸东西的声音,都不敢出来,怕被大王迁怒。
“仙师若得空,”小红试探柳章的口风,有意替他找个台阶下,“不妨亲自送去?”
“你们送吧。”柳章无动于衷。他对江落是个十分消极的心态,既不想与她对抗争执,也不愿意趋炎附势。章华台筹办婚事,他只冷眼旁观。
“仙师有所不知,青禾大人他……”
小红试图添一把火,激一激柳章,故意道:“他有意献身于大王。”
柳章听了毫无反应,淡淡道:“那不是正好给她解闷吗。”
小红无言以对。
柳章连激将法都不吃。他没办法,只能默默将衣裳送去。回来又是一惊一乍,说大王头疼,翻箱倒柜的找药。小绿十分诧异,怎么喝个酒还头疼。这是喝了多少?
江落的酒量不至于那么糟糕。柳章回想温泉那日摸到她颅脑裂缝,她说偶尔会晕倒。慢慢修复,裂缝日渐愈合,可有时半夜,也会难受得哼哼唧唧,要师父揉一揉。柳章命她忌酒忌荤腥,不要出门吹风。江落一发脾气,便顾不上了。
他旁听小红之言,悬了心。
江落一向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怯露短,此番却嚷得人尽皆知,莫不是疼得狠了?究竟有没有别的伤。柳章放心不下,吵架归吵架,江落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柳章对小红道:“我和你去瞧瞧。”
小红自然欢喜:“如此甚好。想必大王见了仙师,头就不疼了。”
二人同去寻找江落,木舟到了长安街,拐进小巷。竟是上回江落领他吃饭的地方。她在蓝小荷家里。阁楼上静悄悄的,江落猫在床上睡觉。有人靠近,她也没有发觉。柳章坐在床边,小红特意退下留二人独处。
江落身上散发着浓浓酒气,怕热,手脚都撂在被子上头。
柳章为她盖好了被子,伸手摸向她后脑勺,裂缝已经愈合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摸起来会有些停顿感。估摸着还要半个月才能彻底好转。用头撞阵,以为自己铜头铁脑吗?柳章说了她几句,她撒娇混过去,不肯揭自己的短。
她总要装得自己特别厉害。
柳章调整了枕头的位置,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这么大的人,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没了师父该怎么办呢。柳章思绪纷乱,看着她不安分的睡姿。江落沉沉睡去,梦里面容似乎并不痛苦。他确定她无碍,坐了片刻,怕她醒来看见自己,便打算离开。
柳章起身。楼下传来些许动静。木舟降落在楼顶,他们从阁楼直接进去的,并没有经过一楼。可能是蓝小荷在下面。柳章不以为意,也不想同蓝小荷打照面。
他是来看江落的。江落没事,他就该走了。
“你说什么,”蓝小荷惊道:“魈是大王放出来的?”
只此一句,让柳章的身形遽然僵住。
楼下有两人。一个是蓝小荷的声音,另一个也很熟悉。柳章凝神细听,是青禾。青禾压低了话音,避人耳目,悄悄道:“若不放出魈,长安岂能大乱。大王怎么趁机带众妖兽脱逃呢?”
蓝小荷听了十分震动,才知道是这回事,道:“原来如此。”
青禾提醒他:“此事无旁人知晓,你不要说出去。”
蓝小荷心知干系重大,忙道:“我知道。”
柳章闻言,神色晦暗。他转身走下阁楼,朝一楼说话来源的方向。二人听到脚步声,愣了愣。蓝小荷有种不详的预感,道:“大王醒了吗?”
正待上楼探看,却刚好与下楼的对上。黑暗中现出了柳章的身形。他居高临下,睥睨二人。蓝小荷吓了一大跳,踏上台阶的步伐停在半空中。柳章往下走,他忙不迭往后退,像是猫见了虎,被气势所逼。他没想到柳章在这里,心里头七上八下。
刚才说的话岂不是都被听了去?
蓝小荷退到无路可退,朝青禾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青禾尚且镇定,反问道:“仙师怎会来此?”
柳章扫视二人,眼神看穿一切,道:“你故意引我过来,不就是听这一段吗。”
蓝小荷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转,脑子有些不够用。
青禾笑望着柳章:“仙师不相信?”
江落曾告诉柳章,是魈偷了她的血,才带魔气。那是她的一面之词,真相无人知晓,恐怕只有回到鬼塔才能找到答案。柳章思索片刻,对于青禾的言论,他自有判断。两方必定有一方在撒谎。柳章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青禾闻言一怔,嘴角笑意缓缓裂开,道:“你以为你很了解大王吗?”
柳章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料定这是离间计。江落自有骄傲,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青禾本非善类,他又怎会轻信谣传,让江落蒙受不白之冤。柳章转身上楼,没有理会,随口撂下一句:“比你了解得深些。”
这话像把刀子,扎中了青禾。杀人诛心。
他阴暗面容渐渐扭曲,咬牙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蓝小荷见势态不妙,赶紧拉住青禾。却晚了半步,青禾脱口而出:“杨玉文被大王杀了。”
柳章站在楼梯上的背影顿住。
青禾目光隐含挑衅,一字一顿,道:“挖心而死。”
蓝小荷都害怕了,劝阻道:“你别说了。”
柳章沉默良久,既未反驳也没有质问。他离开阁楼,没有说一句话。留下原地二人。蓝小荷满脸难以置信。得罪柳章对他们显然没有一点好处。如果这件事柳章尚不知情,去找大王闹事。大王知道他们泄密,肯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蓝小荷惊异道:“你疯了吗?”
青禾眼睛怒火中烧,道:“我早就疯了!”
凭什么大王只在乎柳章,凭什么大王从不正眼看他。明明那个晚上大王应该属于他,却被柳章夺走。他忠心耿耿,换来的只有漠视和冷遇,凭什么?
第126章 蛰伏“长安那边有信吗?”
屏山县。
春月,野菜茂盛。村里家家户户采撷野菜。
马婶包了百来个荠菜包子。孩子们围着灶台馋得直流口水。抽出一笼,揭了盖,雪白馍馍被三五只手瓜分。孩子们急不可耐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马婶拿筷子一人手上敲了一下,骂道:“抢什么抢,锅里还有呢。把手洗了再吃。”
孩子们忙跑出去洗手。
大女儿云蝉提着两个篮子进来,道:“洗干净了。”
马婶道:“正好。”捡了新一笼的包子,用新鲜荷叶,分装篮中。她忙不迭安排着,“一篮送去灵官庙,另一篮送到隔壁去。”
鲜食供奉仙人,这是惯例,云蝉从八岁长到十五岁,已经为母亲连续送了七年。可送隔壁。她有些不乐意,撇嘴道:“那两个人冷冰冰,又凶又古怪。我不想去。”
马婶道:“你不去我让老二去。”
云蝉连忙夺回,“去就去”。她不想给隔壁送,不代表不想给灵官庙送。那才是正经大事呢。她今日特意换了件新衣裳,岂能因小失大。
云蝉挎着篮子,走出家门,途径隔壁院子。
隔壁住着两个怪人,外地来的。据说是两兄弟,家中遭难,亲人被妖邪杀光了,逃到此处。屏山县对妖邪仇视异常,普遍具有侠义心肠。村长听闻他们境遇凄惨,决定收容他们在此避祸。就住在马婶隔壁。
那兄弟俩二三十岁,哥哥年富力强,十分能干,砍柴跳水洗衣做饭一力包干。弟弟却是个病秧子,瘫在屋里,来了一个多月没出过门,不知生得什么模样。哥哥有情有义,对弟弟不离不弃。马婶热心肠,瞧他们可怜,常让孩子送些新鲜瓜果蔬菜之类过去。
云蝉乖巧懂事,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唯独给隔壁送东西这件事有些不情愿。她觉得那人面相好凶,又冷漠异常。收了东西就一句“多谢”,立即关门,生怕外人偷看。
没见过这么高傲的外乡人。
云蝉虽长在田野,却从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那位仙人也曾说过“众生无高低贵贱之分”。同样是人,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云蝉心里膈应,就不太想搭理他们了。
她走到木门外,
隐约听到里头传来劈柴的动静。肯定是那位勤劳的哥哥在劈柴,她心想。她犹豫半晌,鼓足勇气,正准备敲门。
门从里头打开。
一个光膀子男人站在门后,手里提着把斧头,年纪不到三十。浓眉大眼,身材健壮魁梧。云蝉的脸唰得一下通红。男人审视着她。云蝉眼神飘向别处,举起右手的篮子,道:“我娘让我给、给你们的。”
男人接过那篮包子,道:“多谢。”
关上门。反应和从前一样,这个人就不会说别的话。云蝉站在门外发呆。
屋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似乎是那个病秧子弟弟,问道:“出太阳了吗?”
光膀子男人答道:“没有。”
屋里再无声息,兄弟俩说话没头没尾,也不出门,处处透着古怪。云蝉觉着莫名其妙,这不关她的事。她提着篮子转身离开。
赵志雄听到脚步声远去,提着篮子回屋,试了下包子,没有毒。
屋里空间狭小,东西两面挨墙摆着两张木板床,中间一张桌子,摆着水壶和茶杯。墙角对着些杂物,满满当当。
窗户被黑纸蒙住,不透光。杨玉文躺在阴影中。他穿着件布衣,面无血色,皮肤许久不见光而白得像纸。那张床装不下他。他个高腿长,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脚架在床栏上。杨玉文望着赵志雄手里的篮子,问道:“那是什么?”
赵志雄拿盘子装了四个,端给他,道:“芥菜包子。”
杨玉文拿了只,端详片刻,“芥菜是什么?”
赵志雄道:“一种野菜。”
窝在这鬼地方,天天萝卜白菜,嘴巴淡出鸟。他许久未沾荤腥。虽然没吃过荠菜,但这包子热腾腾软乎乎,看着挺有食欲。杨玉文咬了一口。有股涩味,和泥巴味。感觉像吃草,他扭头吐了,把包子隔空扔回篮子里。
“难吃。”杨玉文评价道。
赵志雄没说什么,把盘子端走了。
在城里的话,还有办法弄点东西。可村里与世隔绝,能吃的就那几样。眼下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将就些。赵志雄倒是不计较口腹之欲。有什么吃什么。荠菜包子没有毒,可以果腹。
赵志雄吃了四个。他一声不吭,杨玉文自顾躺着。赵志雄吃完后出去劈柴。
外头响起木头裂开的动静。
杨玉文掐着太阳穴,有点烦,道:“你他妈的能不能消停会。”
不是劈柴就是磨刀,一早上没安静过。这院子小得要命,一举一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杨玉文精神状态堪忧,总想找个由头发火。但赵志雄就跟块石头一样无动于衷。赵志雄必须贴身保护他,不能离开太远。
两人同处一室,杨玉文又时常冲他发脾气。他只好在院子里待着。
赵志雄打井水洗了脸,冲掉身上的木屑和汗,套上衣裳。
半晌过去,屋里的又道:“把包子拿过来。”
赵志雄便进去了,端起那碟他不吃的包子,放到床前小桌边。
杨玉文只吃包子皮不吃馅儿。
“长安那边有信吗?”
“秦愫称帝。”赵志雄道。简明扼要,就四个字概括局势。
杨玉文舔了舔后槽牙,到现在都还不怎么相信,道:“她被人夺舍了吗?”
赵志雄道:“据我们的线报,她才是秦家幕后的掌权人。”
这很离谱,秦家手里握着十万兵马。秦太尉膝下三个儿子,掌权的竟然是她女儿。他冒着诛九族的罪名控制长安,竟然是为了扶持女儿当皇帝。听起来匪夷所思。
外头都在传,秦愫是秦太尉的提线傀儡。她一直在给柳家戴孝,打着迎太子的名号,控制着宫里的禁军。对外弹压京官,笼络人心。没人想到她会称帝。名不正言不顺。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杨玉文尤其怀疑。
“不知道。”赵志雄道。
秦愫在杨玉文脑中的形象,十分割裂。
先是个庸俗肤浅为了追男人名誉扫地的蠢货,现在又忽然成了篡国揽政的武则天。人家武则天还耕耘了几十年才当上皇帝。她调子一下起那么高,一步跨上天,登高跌重,物极必反。不怕掉下来摔死吗?这完全不合理。
她真想当皇帝,应该从太子下手。多生孩子,巩固地位。等太子登基,她再趁机干政。干个几十年,人脉势力都有了,会稳妥很多。她成亲第一天就造反,这个操作属实迷惑,不合情理。她的底气是什么呢?十万兵马吗?
十万兵马可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挡不住十八路诸侯。她这个皇帝最多当半年就会被踹下去。这也是杨玉文想不通的一点,她如此声势浩大,赌上全族性命,完全不考虑后果,只为了过一下当皇帝的瘾吗?
“长安那些妖魔鬼怪去哪了?”杨玉文问道。
“妖兽跟随江落逃往南荒,离开人族地界,再无声息。”
“鬼呢?”
“不知所踪,”赵志雄道:“秦愫掌权后,一直在赈灾。魈和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驱魔司垮了,伏妖司倒向秦愫。
以杨玉文对伏妖司的了解,他们绝对没有能力把怨鬼完全消灭干净。
杨玉文心底里隐隐浮现出一个新的猜测。那些鬼是秦愫放出来的,受秦愫操控。唯有如此,方能解释一切。秦愫手里不仅掌握着兵权,还同怨鬼勾结。
她手中握住的力量足以摧毁整个长安。自然不屑于后宫争宠夺位。她能直接杀掉所有反对派,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皇位。这个推测,没有证据,但很接近真相。杨玉文万万没想到,那个低声下气的表妹,会有这样豪迈的志气和手腕。
美人皮囊,蛇蝎心肠。最毒不过妇人心……杨玉文咬了口荠菜包子。还是难吃。
这口哑巴亏他吃下了。
不得不吃,他被秦愫追杀得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
当日他泼了她的汤圆,大庭广众之下骂她是个贱货。她笑脸相迎。其实那个时候就能看出这个女人心性非同一般。
她是高门贵女,无论旁人私下如何议论,都不该骂到她脸上去。就算她当时生气扇杨玉文一耳光,闹到御前。杨玉文也不占理。毕竟他有失风度在先,为难一个弱女子。
秦愫绝不是没有自尊甘受凌辱之人。
她可能起了杀心,但伪装得很好。风水轮流转,她如今得势,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权柄被她攥在了手里。只要下一道密令,就有成百上千的人助她追杀杨玉文。她应该十分得意畅快。
时至今日,杨玉文发现自己对秦愫一无所知。
这么多年前,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秦愫不肯效仿其母,成为捉妖师,是没出息没志向的表现。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秦愫的志向比他远大得多。杨家人再怎么翻腾,也不过做个权臣罢了。而她的目标是登上帝位,逼宫造反。
杨玉文不了解秦愫,也不了解女人。在他看来,世间女子,除了杨玥值得敬重,其他都没什么高看的。所以他也无法想象,在这个时代,竟然会有女人妄想当皇帝。还真的做到了。这件事带来的震撼比长安失守还要强烈得多。
他年轻时也曾风流快活,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独占花魁,蓄养名伶。只是玩,玩得尽兴就好。男女之间,无非那点风流事。玩了几年发现也没什么意思。他不关心那群苦苦等待自己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
谁能想到,天塌地陷,他杨玉文有朝一日,竟毁在两个女人手里。一个挖了他的心,一个要索他的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杨玉文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儿一片死寂,没有搏动。躺在里头的不是心脏,而是一枚冰冷的骊珠。他曾经问过杨虎臣,躺在地堡里当了几年活死人是什么滋味。现在他感同身受,终于明白了。
空荡荡的,冰冷刺骨的感觉。
像一具行尸走肉。
自挖心后,每逢夜晚,他身四肢冰凉。无论该多少床被子都没有用 。他睡不着,疲倦至极,脾气更加暴躁。赵志雄捡了很多柴火,烧热水。用水壶装着,放在他怀中。他必须抱着滚烫的水壶才能入睡。水一凉,人就会醒。赵志雄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热水。
所以晚上灶火不能灭,白天得多劈柴。
两人在村里隐居避世,过了一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杀手没有找到这儿来,他们暂时摆脱危机,得以喘息。杨玉文终日卧床,修养身体。
天气好,太阳大的时候,他决定出门逛逛,透口气。
村里什么也没有,田边种着油菜花,香得人打喷嚏。沿着花田走到尽头,山脚下立着座道观。门前栽树,观内清清静静,一个人也没有。杨玉文扶着门框跨进去。
一道光落在雕像身上。这鸟不拉屎的偏远山村竟然供奉着神像。石雕的,看着颇为眼熟。神像下放着一篮包子,几碟瓜果,还有两束鲜花,一个柳条编制而成的花环。石台干净,似乎有人时时打扫擦拭。杨玉文捡起新鲜花环,抬头望向雕像。雕像的面容神似柳章。
他若有所思,身后传来一声娇喝“别动”。
杨玉文回过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她跑过来,夺过他手中花环,怒道:“谁让你碰的。”
杨玉文瞧着她灵秀的眼睛,道:“你编的吗?”
云蝉仔细检查花环,还好没有弄坏。她编了好久呢。这个人也真是的,神像下的贡品也随便拿来玩,不怕遭雷劈吗?她瞪了他一眼,正要叱骂。却见此人生得丰神俊朗,亦有些呆怔,村里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子。
她捋直柳条的叶子,重新放回石台,没好气道:“是我编来献给神官大人的,你不要乱碰。”
杨玉文道:“他并未成仙,何以称为神官?”
云蝉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成仙。”
杨玉文心想,我不仅知道他没成仙,还知道他被徒弟掳走,可能过得生不如死呢。
云蝉见他神色微妙,似是不怀好意,心生抵触,道:“他就是屏山县所有人的神仙,只要我们遇到危险,被欺负了,他一定会保护我们。”
杨玉文觉得很有意思。
当年妖族入侵,驱魔司决定炸开大堤,引海河倒灌,让屏山县沉到海底去。以此再建屏障,重设法阵。舍弃数十万生民,避免国门被击穿。壮士断腕,屏山县本该是被舍弃的腕。柳章告到了长安捅破此事,公开与驱魔司唱反调。
朝廷迫于巨大的民意妥协。
半个月后,柳章与荣南军力挽狂澜。妖族终于退却,屏山县得以保全。柳章一战成名,成为了屏山的保护神。他裹挟民意倒逼朝廷,阻拦炸堤,得罪驱魔司,为皇帝厌弃。断送全部前程,只得到一些无足挂齿的民望。没有人承认柳章的功绩。
荣南军统帅决定给柳章刻一座碑,以山石为碑,祭奠苍穹,不知被何人泄密告状。此事未成,反倒让柳章背上狼子野心的罪名。他沉寂两三年,才从风波中走出。
山石不能刻下他的名字,但百姓记住了。
柳章身败名裂,在长安人人唾骂。唯独这个地方的人将他视若神明,坚信不疑。可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呢?杨玉文嘲讽道:“你是说我现在欺负你,他就会神仙显灵吗。”
云蝉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愕然道:“你……”她红了脸,恶狠狠瞪着他。四下无人,她心慌意乱,佯作镇定:“你别乱来。神官大人不显灵,我爹也会打死你的。”
杨玉文扫了她一眼,笑得漫不经心。他捡起石台上的苹果。咬了口,转身走出道观,并未有任何轻薄举动。云蝉又气又恼:“谁让你吃神官大人的果子!”
杨玉文扬长而去,将她的骂声远远抛在脑后。回到家中,苹果刚好啃完。他扔掉果核,心情大好。赵志雄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杨玉文坐在柴堆上。
“柳章和太子还没有线索吗?”杨玉文问。
“没有。他们被劫走后,杳无音信。所有人都在找他们。”
秦愫想找太子,控制在自己手里,或杀或囚/禁。禅让的流程是要走的。东宫属臣找太子,是为了活命。各方角逐,心怀鬼胎。谁都想提前找到太子,占得先机。可太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南荒又是妖族地盘,没有高阶修士保驾护航,闯进去等于找死。
谁也不知道妖精把太子抓走是为了干什么。现下局势一团乱麻。杨玉文给驱魔司旧部下达的密令是“保存实力,静观其变”。想浑水摸鱼的太多,站在岸边观望的也不少。
“你说柳章在妖界干什么呢?”杨玉文想起道观内的雕像,随口问道。
“属下不知。”赵志雄道,“大人认为,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他们柳家的江山,自己都不急,我急什么。”
杨玉文转身回屋,重新躺下,继续睡觉。
赵志雄心领神会,道:“我去做饭。”
……
第127章 嫌隙“我就想师父理理我嘛。”……
江落在长安街混了几天,终日喝酒。
以前她喜欢跟大家出去打猎,回来找个山洞,点燃篝火,喝酒,载歌载舞。喝醉了躺在地上睡觉。热闹归热闹,到底缺点意思。具体缺什么,她说不清楚。蓝小荷是个谨慎人,无师自通烧的一手好菜,跟他相处很自在。这两日他紧张焦虑,总是不敢看江落的眼睛。
江路看出了端倪,劈头盖脸问道:“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蓝小荷道:“没、没有。”
江落道:“老实说。”
蓝小何正因一件事情心虚,经不得逼问,低声道:“大王回章华台看看吧。”
那日青禾爆出杨玉文之死,柳章一走了之,这件事悬而未决,像把利剑架在头顶。江落酒醉,一无所知。蓝小荷不便出卖青禾,十分为难。江落不回去,这颗雷也会越埋越大。蓝小荷道:“大王不回去瞧瞧那位仙师吗?”
江落道:“我瞧他,也没个好脸色,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蓝小荷道:“凡间有句老话,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日子想要过下去,少不得忍一忍。”
江落道:“我堂堂妖王,何必忍他。”
说完,不许再劝。磨蹭半日,蓝小荷实在扛不住压力,“大王还是看看他吧。”
江落懒得听他啰嗦,听蓝小荷口风不大对,起了疑心,“他怎么了?”
蓝小荷道:“没怎么。”
“那你催什么催?”
“……”
蓝小荷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江落再三逼问。他只得承认,把那天的事和盘托出,江落听完并未生气,纳闷道:“青禾怎么知道杨玉文是谁?”
青禾初来长安,谁也不认识。谁告诉他被挖心的人是杨玉文?
蓝小荷道:“那日逃出长安,众妖兽都在天上等着大王,都看见了。自然有认识杨玉文的。”
三十位男妃全部被大王拒之门外,私下定会打听被金屋藏娇的是哪位。挖出柳章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楚王殿下在长安还是很有名
的。柳章与杨玉文同为捉妖师派系领袖,一死一伤,有并肩作战的情谊,想来交情匪浅。
保不齐是哪个多事的,怀恨在心,故意透给青禾。由青禾作导火索,点燃此事。
蓝小荷花了两天时间想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后知后觉,已然错过了挽回局面的最佳时机。他好心肠,怕江落迁怒青禾,道:“其实青禾也不是故意的。他、他对大王情根深种,才被人利用。”
长安出来的妖兽,心机非同一般。无事生非,借刀杀人,这一套玩得太熟练了。难怪柳章曾提醒她要小心。江落想通来龙去脉,道:“我知道了。”
蓝小荷觑着她脸色,似乎并未动怒,道:“大王不生气吗?”
江落道:“人本就是我杀的,被他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先前柳章问起,她故意含糊过去,是怕吵架。纸包不住火。柳章早晚会知道。江落撂下蓝小荷,返回章华台,比起冷战,宁愿吵上两架。章华台一切如故。小红小绿在那打秋千玩。一个推一个荡。他们见到江落,纷纷跳起来,喜道:“大王回来啦!”
江落还没想好开场白,在门口踱步,问道:“他人呢?”
小红道:“您说仙师?他们在后头玩沙子呢。”
江落道:“玩沙子?”
小绿笑道:“是啊,他让我们挖了很多海沙,说是想种点仙人掌。”
什么意思,种仙人掌。江落满腹狐疑,绕到后头。
柳章和柳钟都站在一堆沙子前。沙子凹凸不平,形如山势沟壑连绵,纵横起伏,有的插着小木棍,有的压着贝壳。柳章背对着江落,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竹棍,正点在某个高处,说道:“此乃借粮必经之路……”话音戛然而止,柳钟的方向正好看见江落。
眼神交换,心领神会。
柳章敲敲竹竿,道:“种在这。”
柳钟端着个仙人球土坯,道:“好。”
他蹲下去,用小锄头刨土,将植株埋入。柳章转过身,已将沙土上的形势踩平,衣摆拂过歪歪斜斜的木棍,所过之处一片平坦,仿佛凌乱沙滩,看不出端倪。柳章不动声色清理贝壳,柳钟埋头干活。二人对江落的靠近一无所知的模样。
江落笑道:“师父这么有闲情雅致。”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落都主动回来了,他还那个态度。她也是要面子的,刺道:“这是我的地盘,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慢条斯理,踱步到柳钟跟前。她的影子覆盖下来,柳钟动作停住。江落弯下腰,看着他手中怪模怪样的仙人掌,故意道:“怎么也不种点好看的花草,全是刺,瞧着就招人烦。”
柳钟呛道:“你不喜欢刺,可以不看。”
江落闻言一顿。她在跟师父说话,这小太子插嘴,如此不客气。看来她太给他脸了。她面色不悦,抬脚踩在柳钟手背上。那仙人掌全是硬刺,扎入掌心,顿时血流如注。柳钟手掌剧痛。江落用力一碾,将他的手和仙人掌碾入沙土中,道:“在南荒,你得叫我大王,知道吗?”
柳钟强忍着没有吭声,紧咬牙关。
柳章冲过来推开江落,道:“你做什么?”
江落道:“我说过,他再敢对我不敬,我就杀了他。”
柳章道:“你有气,只管撒在我身上,不必迁怒旁人。”
江落道:“我可舍不得踩师父的手。”
她胡搅蛮缠,为非作歹,一门心思作践柳钟。柳钟忍辱负重,吃了许多苦头。柳章满心愧疚。他小心翼翼,从沙土中挖出柳钟的手,仙人掌粘在上面,刺没入皮肉,几乎穿透手掌,血肉模糊。柳章为他打水清洗伤口,将肉里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道:“忍着点。”
柳钟痛得抽气。江落冷哼了声,转身离开。
柳章看他这幅模样,不由道:“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为何要处处顶撞她惹她不快?”
柳钟苦笑道:“我也不知为何。”
他说了谎。这是头一次,他对柳章撒谎,心虚得厉害。
南荒妖王脾性古怪,残暴狂傲,他有所耳闻。刚开始他是怕她的,一门心思避让,免得给皇叔添麻烦。江落把他当空气。双方大体上相安无事。偶尔江落心情好,还会问问他柳章从前的经历。柳钟把自己知道的说给她听。她高兴起来,会赏赐他衣裳和糕点。
三个人同桌吃饭,仿佛其乐融融一家人。
小红小绿都对他和柳章一样尊敬。日子过得比之前卖糕点要舒适许多。渐渐地,柳钟意识到这种蜜水般的日子的恐怖之处。他身负国仇家恨,竟在妖界享乐。这里应有尽有,叫人玩物丧志。他时时警醒自己切莫沉迷其中。
很快他又察觉到,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这个。
柳钟原以为,皇叔被迫委身于妖孽,受尽耻辱。应该和他一样同仇敌忾。可事实上,他发现真相不是那样的。妖精对柳章的态度极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摆个祭坛供起来。柳章冷言冷语她上赶着赔笑。她想尽办法哄柳章开心。
两人同起同卧,如同做了夫妻。
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有时候江落塞一块点心,或是夹一筷子菜,喂到柳章嘴边。他想也没想直接吃了。柳章写字的时候,江落在后面玩他的头发,他无动于衷。江落趴在他肩头撒娇道:“别写了师父,我们出去玩吧。”
柳章道:“别撞我的手,写歪了。”
江落道:“就撞。”
柳章被烦得不行,道:“你能不能安静会?”
江落道:“我就想师父理理我嘛。”
柳章转过身,在她脸上画了个王八,道:“理你了,你可以滚了。”
他可以轻易对妖王说滚,妖王绝不动怒,反而欢喜万分。她摸了把砚台,也在柳章脸上一通乱抹。两个人顶着满脸墨痕打闹,把书房弄得一团糟。
柳钟躲在暗处收回目光,只觉惊心动魄。他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偷窥旁人,也生出阴暗心思。无法想象,万一皇叔对妖精有情,甘愿留在南荒娶妻生子,自己该怎么办。他已经一无所有,全靠皇叔的承诺活下来。
他们是要回到人间,复仇复国的。柳章如果改变主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柳家完了,大梁也全完了。他这个太子会变成妖王的宠物狗。
柳章如何做,全部取决于良心。他在妖王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高。留下来,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回到大梁,匡扶太子,顶多继续做楚王。
二者的利益得失相差巨大。
秦家已经全面掌控长安,不日将扶持新帝登基。木已成舟,柳钟一个废太子,还能挽回局面吗?他除了正统的名号,一无所有。柳章凭什么支持他呢?
柳钟知道,自己不该恶意揣测皇叔。如果没有皇叔,他早就死了。可事到如今,他不再天真,有些事情不得不反过来想。
仔细计较起来,他与柳章其实并不熟。柳章本就是边缘王爷,常年不在宫中。太子久居东宫,两人是一两年见一回面的交情。又因秦愫之事,有些尴尬。后来柳章起复,才渐渐熟悉。他和柳章的关系比傅溶差远了。
柳章救助他或是为恻隐之心或是为江山社稷。
抛开那层身份,又凭什么为他赴汤蹈火呢。没有太子身份,他什么也不是。没有他,柳章可以过得很好。没有柳章,他将掉入十八层地狱。
柳章本是修道之人,皇家身份对他来说不是助益而是束缚。他母妃身份低微,死后都没能葬在皇陵。太后又对他那般轻慢疏忽,连皇帝也不喜欢他的脾气。他幼年在宫中受尽排挤打压,吃尽了苦头,对柳家能有几分情谊?
柳钟越深想,越悲观。人心难测。他手中筹码几乎为零。倘或任由妖精与柳章越发亲近。他日复国必定遥遥无期。柳钟夜夜失眠,苦思冥想,愁苦难安。
直到有一日,他出言顶撞江落。江落把他踹到墙上。柳章为他同江落冷战三日……柳钟也没想到,自己会变得如此卑鄙无耻。他没有办法,他什么都没有了。若不算计,他将一败涂地。柳章为他拔去掌心所有尖刺,上药包扎。
柳钟独自留在房间休息,柳章离开了。片刻后,楼上传来争吵声,花瓶摔碎,叮叮哐哐。
柳钟倍受煎熬地闭上了双眼。
第128章 委屈“凭什么算了!”
“杨玉文挡了我的路,我便杀他。柳钟惹我不高兴,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南荒唯我独尊,没有人能踩到我头上去。”江落走到柳章面前,把他逼困在墙角,柳章转过脸。江落握着他下巴,直视他眼睛,“包括师父。”
“你可以杀了我,犯不着拿太子出气。”
“师父明明知道是他故意挑衅我,激怒我。还偏袒他。他装出受害模样,分明是为离间你我。”
“太子举步维
艰,他有他的难处。”
太子举止反常,柳章又何尝看不出来。路数见得多了,心里头自然有一杆秤。他清楚柳钟所思所虑。太子一无所有,复国艰难,他们身上担子何其苦重。如果有一个人放弃,另一个便会被瞬间压死。生存之局,柳钟别无选择。
就算柳章承诺再三,他也难以安心。一日不回到人间,一日不能解脱。柳章别无他法。在江落眼皮底下挖来海沙,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同柳钟探讨复国的初步对策。如何拉拢势力,借兵,调粮,以何为据点,图谋反攻。
只有把这些东西摆到台面上分析,柳钟才会相信他的决心。信任是重中之重。江落与柳钟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柳章权衡之下,不得不偏向柳钟,“你自诩妖王,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江落平白受了气,还要宽容大量,忍气吞声。她如何能忍,砸了个花瓶,“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耍心眼。我挖个坑把他埋了,让他去阴曹地府耍心眼。”
柳章拦住她的去路,试图息事宁人,道:“我会跟他说,别再触你的霉头。这次就算了。”
江落余怒未消,道:“凭什么算了!”
柳章道:“你杀他,等同于杀我。”
江落道:“师父威胁我?”
如果太子死了,柳章无法给他死去的父母一个交代,也无法给大梁一个交代。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太子的性命。柳章道:“区区小事,你踩烂了他的手,什么气不能消,非要闹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人命关天,皆系于你之喜怒哀乐,你与暴君有何区别?”
柳章同江落讲史,提到过尧舜桀纣。贤君宽仁,万世流芳。暴君嗜杀,注定要被推翻。江落听故事的时候嫉恶如仇,轮到自己身上却不能引以为鉴。她只知道自己不高兴了,就要发脾气。脾气不发出来,她就难受。
江落说不过柳章,道:“我不管,是他得罪我,他自己找死。”
撞到气头上,容易冲动。他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柳章缓了片刻,握住她袖子里的手,道:“师父知道你受了委屈。得饶人处且饶人。”
“纵了他,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下次还这样,”
“不会有下次了。”
江落有了台阶下,气稍微顺了点。
柳章握住她后脑勺,摸了摸伤口,比上次又长平坦一些。他主动触碰她,似乎有意求和。江落顺势抱住柳章,把头贴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气息,情绪终于得到平复。她小声道:“师父去蓝小荷那里看我了,是不是?”
柳章顺势岔开了话头,缓解她的脾气,道:“以后不要喝那么多的酒。”
江落嘟囔道:“还不是被师父气的。”
柳章道:“你操控我,不许我反抗吗。”
江落将手伸到他后脖颈,拔出一根银丝。上回在老树藤面前证婚,她给他种的,希望他能听话些。但大多数时候她并没有操控柳章,柳章言行都是自由的,所以总是那么惹人生气。这东西留在他身体里作用不大。江落道:“我拔出来了。”
柳章感觉得到区别,道:“嗯。”
被操控的柳章,好像不是柳章。她听了一时的好话固然开心。可开心过后便是更深的失落。真真假假,两人的关系没有因此拉近,反而更加敌对。江落决定放弃这个路数,道:“看在师父的份上,我放过他。再有下次,我绝不姑息。”
柳章道:“好。”
江落试探问道:“那杨玉文的事情,师父生气吗?”
安静了好一会,没人答话。江落松开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柳章错开目光,片刻后,方道:“你们立场不同。生死有命。”
这是拔出银丝后,他说的话,想必是真话。
江落听了欢喜。她还以为柳章会很生气。不生气最好,看来柳章想开了。立场不同的人,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其乐融融握手言和,怎么能说谁对谁错?江落自认为没有错。
当日若不杀杨玉文,等出逃后,杨玉文率部追来,免不了一场恶斗。与其被迫迎战,不如先下手为强。杀掉杨玉文,驱魔司自顾不暇,肯定没工夫追他们。江落经过深思熟虑,并非激情杀人。就算柳章逼问,她也是这套说辞。
江落以为他接受了现实,道:“反正杨玉文那么讨人厌,死了就死了。”
柳章没有附和她也没有反驳她,像是无话可说。杨玉文生前跋扈,却死得凄凉。杨家满门忠烈,他没有辱没门楣。柳章心情沉重,没有办法用轻佻的语气同江落谈论一个死在国难的英雄。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夜间,柳章与柳钟详谈,让他别在激怒江落。柳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把戏,皇叔全部看在眼里。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柳章道:“皇叔理解你的苦处。你也要相信皇叔。”
柳钟思量许久,退后两步,给他跪了下来。
柳章扶起他,道:“太子不能跪我。”
柳钟不肯起,执意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回到大梁。为父皇母后报仇雪恨,钟儿就算万箭穿心而死,也心甘情愿。钟儿无才无德,不堪大任。丢了江山基业,愧对列祖列宗。愿舍弃太子之位,唯皇叔马首是瞻。皇叔才是天命之人。能救万民于水火,匡扶正道。若皇叔继承大统,想必父皇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他没有筹码了,妖精轻易看穿了他的苦肉计。妖精与皇叔再无猜忌,婚期在即。他无力回天。所剩下的,不过太子名号。他愿意放弃皇位辅助柳章称帝,做最后一搏。
柳章乍一听,自然是错愕,道:“别说这种话,快起来。”
柳钟郑重道:“皇叔不答应我,我便长跪不起。”
他跪在那,丢掉了所有的自尊和野心,叫柳章无计可施。柳章亦有些怒气,道:“我已然背负弑君篡位之名。太子若推我上位,岂不坐实谣言,要我成为千古罪人?”
柳钟尚未想到这一层,慌忙抬头,道:“不,钟儿不是这个意思。”
逆党在长安散播谣言,宣称柳章勾结妖魔,掳走太子。倘若他日反攻,柳章果然做了皇帝。坐实谣言,承认他狼子野心早有预谋。泼在他身上的脏水再也洗不清楚。柳章正色道:“我日后还要倚仗太子,昭告天下,为我洗刷冤屈。太子却说这样诛心的话,我该如何自处?”
柳钟只顾着眼下,没有料到后头的事,乱了神,道:“我……”
柳章道:“太子若以为我有二心,不妨一剑杀了我。”
柳钟语无伦次道:“皇叔,我没有……”
柳章句句锥心,逼迫他看清局势,道:“我已罪孽深重。苦苦支撑,是因太子在,大梁仍有一线希望。太子轻言放弃,置天下万民于何地?”
一番番诘问,有千钧之重。柳钟当头棒喝,意识到自己误入歧途,错得离谱。皇叔这般护着他,他却不信任皇叔。他幡然醒悟,悔愧难当,忙改口道:“孤知道了,孤只是一时糊涂。皇叔切莫伤心。孤以
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
柳章将柳钟从地上扶起来。二人促膝长谈,敞开心扉。柳章说了一晚的话,劝他别多想,太子天命所归。不宜妄自菲薄。柳钟谨记于心,终于开悟,再无二话。
柳章满心疲倦。他不仅要应付江落,还要应付太子。这两个人想一出是一出。一个想让他生孩子,一个想让他去当皇帝。如果可以,柳章也想把自己劈成两半。谁想要,谁就拿去。省得一天到晚,层出不穷,变着花样来折磨他。
柳章离开柳钟的房间,想了很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们的忍耐很快会到达极限。
就算柳钟不疯,他也快疯了。
回到楼上,刚躺下,一只手伸过来圈住他的腰。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江落贴在他身上。柳章扣住她不安分的手,道:“我累了。”
江落等了他一晚上。
他去开导柳钟,用得着开导一晚上吗。
江落掰过他的脸,看着他,问道:“师父故意躲我?”
柳章闭上眼睛,装睡。
江落摸索着他的眼睫毛,感受他的抖动。指尖游走,顺着他鼻梁的起伏,往下,摸到了嘴唇。止不住地蹭。柳章有点痒,偏开头。她还在弄。他忍无可忍,张口咬在她指骨上。尖利的牙齿钳制着她的食指,力度介乎疼和痒之间。
江落反其道而行之,食指撬开齿缝,滑进去,擦了他舌尖。
似有若无,一下重一下轻。
柳章猝然睁眼,翻身把江落压在身下。
下一瞬,柳章从冲动中醒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忽然明白了柳钟的担心从何而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坚不可摧。至少身体上的反应不可能骗人。朝夕相处,交颈而卧,午夜和清晨的缠绵,一幕幕画面从眼前闪过。那些欢愉带给他的毒害究竟有多深?他渐渐后退。
罪恶感铺天盖地压在他心头。这是江落,他怎么能……
江落搂住柳章的脖子,挂着,用身体的重量,把他带着往下坠。柳章双手撑在枕边,目光复杂,似有无尽悲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沉沦。江落仰头亲吻他嘴唇,道:“师父怕什么?”
柳章垂下眼,他心如死灰,哑声道:“怕下地狱。”
江落道:“我和师父一起下去。”
又是一夜荒唐……
第129章 宿命“师父真的怀孕了吗?”
在南荒待久了,容易失去时间概念。日复一日,消磨时光。再这样下去,万劫不复。婚期前夕,柳章前往兰海秘境,找到老树藤。老树藤万年修行,成了精,参透因果,看得穿人心,不是一般的妖精。柳章走到山门前,眺望山崖上垂落的根须。
老树藤缓缓扭动身躯,山间石块唰唰掉落。
它俯视着渺小的凡人。
面对这座庞然大物,凡人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万事万物在它眼里都是透明的。柳章开门见山,拱手道:“恳请老前辈,助人族太子离开南荒。”
老树藤发出低沉厚重声音,道:“我为何要帮你?”
柳章道:“老前辈勘破大道,已具仙格。只因欠缺机缘,难以飞升。人间奸邪勾结怨鬼篡国,惹得天下大乱。老前辈若能送太子回人间,使真龙天子归位,救万民于水火,这份功德足以让您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老树藤沉吟半晌,道:“你窥测天机,不怕遭雷劈吗?”
柳章道:“我罪孽深重,纵使天打雷劈,也是应该的。”
他态度诚恳,认清现实,还算个明白人。老树藤虽是妖身,一门心思只想飞升,这是它唯一的指望。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被凡人点穿,难免稀奇。它俯视着柳章头顶上的灵光,看出他前途和来路,道:“你与妖王并无机缘。是你擅改他人运道,反噬己身。”
柳章道:“是。”
老树藤道:“你可后悔?”
柳章默了片刻,道:“不。”
只要能保全自己想保全的人,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天生仙骨,原本三十岁就能证道飞升。”老树藤抖落身上石块,似乎在用根须挠后背的痒痒,道:“可惜了,你与妖王珠胎暗结,注定沦为她的傀儡。”
柳章闻言一顿。他眼神闪过复杂光芒,下意识抬手,探向腹部。
那儿并无异常。他的脉象也无孕状。这怎么可能。
“老前辈说什么?”
“你是男子,没有胞宫。此胎并未成形,胎灵附着于内丹之上。”
“我使不出法力,原来是这个缘故?”
“是也。”老树藤笑道:“你杀掉此胎,便可恢复法力。”
柳章心神震颤,面色凛然。他按在腹部的手指微微颤抖。
老树藤道:“你恢复法力,可与妖王抗衡。虽不敌她,倒也勉强能杀出一条血路,死里逃生。妖王身体里的魔血已然深入骨髓,随时会失控。你杀掉她的后代,她也时日无多。只要狠得下心,你可以尽情地报复她。”
柳章摇了摇头,抗拒道:“不,她没有害我,我不会报复她的。”
老树藤看穿因果,却看不到凡人会作何抉择,故意道:“她害你沦落至此,难道还不算深仇大恨吗?她让你怀胎,是想利用你做容器,借你仙骨消弭魔气。待瓜熟蒂落,你也将油尽灯枯。精气被魔胎吸食殆尽,你才是时日无多的那个人。”
柳章踉跄退了半步,身形摇晃。他勉强站稳。他不知道,自己真的能怀胎。这听起来十分荒谬。他一直奇怪自己为何施展不出法力,倘或内丹被胎灵寄生,就说得通了。柳章艰难消化了这个噩耗,理清局面。
杀掉胎灵,等同于放弃江落,与她彻底决裂。
没有人能原谅杀子之仇。
而且江落受魔血之害,需要子嗣分散魔气,延长寿命。她没有时间去寻找下一个伴侣了。她曾说过,虫子寻找伴侣,必须先适应对方的气味。如果无法匹配上,可能难以受孕。柳章杀掉这一胎,抹去他们唯一的孩子,也等同于逼江落去死。
柳章面临着艰难抉择。老树藤将他的挣扎收入眼底,冷酷无情道:“留下孩子,她活你死。杀掉孩子,她死你活。你想怎么选?”
柳章嘴唇蠕动,缓了片刻,才艰难发出声音,“留着孩子,我还能活多久。”
老树藤道:“两年。”
柳章心中快速盘算。他闭上眼睛,心想,足够了。两年时间足够办成很多事情。
老树藤道:“你要牺牲自己?”
柳章道:“她救过我的命,是我欠她的。”
就用他的命去偿还吧。两不相欠,一干二净。他们之间本就是桩孽缘,难有善终。所有的错误都到此为止。他罪有应得,死得其所。一切都由他来了断。
柳章暗自下定了决心。
江落修补好花冠,把宝石一颗一颗重新贴上去。她哼着歌,心情轻快。明天是她和柳章的大喜之日。忽然间,耳边响起老树藤和柳章的对话。“可惜了,你与妖王珠胎暗结……”她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柳章回来,她起身,走到他面前。
柳章刚要说些什么。江落伸手探向他腹部。
江落道:“我都听到了。”
柳章道:“……”
江落哽咽道:“师父不欠我什么。”
柳章心里五味杂陈,仰头望天。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宿命。
“放我走吧,剩下这一年,我想做点有用的事情。”
“它胡说八道,师父不会有事的。”
“我把孩子给你,我们两清。”
“我不要,”江落抱住他,“我要师父。”
“孩子能救你的命。”
“不,我骗了师父,”江落情绪激动。她没有想到柳章会把那一切都当真。她无地自容,难堪道:“其实,其实只要我想,孩子要多少就有多少。”
南荒有一堆妖精排队等着给她生孩子。只是死亡率很高。她想要优质的,才千挑万选,找上傅溶。但并不是只有那条路可走。按道理来说,她临幸的人够多,总能有孩子活下来。
她欺骗柳章,说自己时日无多,只能活几个月,是为了博取他的怜悯和同情。哄骗柳章给她生孩子,是为了多跟他亲近。她自私自利,却没想到,柳章竟然愿意为她生孩子为她去死。听到那些话,她人都傻了。她那么卑鄙。师父却愿意牺牲自己。
直到此刻,她才看清,原来师父这么好。她内疚得几乎要哭出来,“那个老东西肯定在胡说,师父怀胎,怎么会死呢。”
老树藤隔空传音,道:“我没有胡说。”
江落操起手头的东西,往外砸去,怒道:“你就是在胡说,师父不会有事的。”
老树藤道:“妖精为你怀胎,都九死一生。他一介凡人,岂能不付出代价。况且魔气与他体内的仙骨本就相克。你将他强留在南荒,只会害他性命。”
江落气红了眼睛,道:“我不相信!”
老树藤道:“那便继续拜堂成亲,同榻而眠,看他能活多久。”
江落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出去。”
她气急
败坏,点了火把,要去烧死老树藤。让他这个老东西胡说。师父明明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她绝不相信。柳章拦着她,劝她冷静下来。拉扯间不知撞到什么地方,他腹痛难忍。江落忙撂下火把,扶起倒地的柳章,担心道:“师父怎么了?”
柳章说不出来话。江落把他抱到楼上去,躺着。片刻后,柳章稍微好转,脸色依旧苍白。江落轻轻抚摸着他的腹部,输送灵力安抚胎儿。她急得满脸通红,一脑门汗,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好受些。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有孩子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江落六神无主,嘴里念念有词。
“没事,”柳章道:“你别着急。”
“师父还疼不疼?”
柳章伸手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没什么感觉。”
江落如释重负,道:“那就好。”
柳章看她这个样子觉得心累,道:“你去喝杯水,冷静冷静。”
江落哦了一声,魂不守舍。她太紧张了,喝水的时候忘记张嘴,把水全部倒在脖子里。柳章目睹此情此景,无力扶额。江落手忙脚乱地擦脸擦脖子。柳章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道:“你今天起床的时候忘记装脑子了吗?”
江落道:“……”她深呼吸,还是无法冷静。
她扑到柳章面前,抚上他小腹,满心忐忑,“师父真的怀孕了吗?”
柳章抓着她手腕上移,到内丹的位置。
“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
江落把耳朵凑到他肚子上,屏息聆听,道:“它是活的吗?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
柳章也毫无感觉。只有刚才被撞的那一下,腹痛剧烈。
的确存在着什么东西。
“胎灵没有实体,可能是听不到。”
“那它飘走了怎么办?”江落又问。
“……”不要再问这些他也答不上来的问题了。
“它真的与师父相克吗?”
“难说。”
如果不相克,他可能不会失去法力。
江落想了片刻,冷静下来,心中喜悦荡然无存。她怎么能让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害了柳章的性命。如果老树藤说的是真的,那么胎灵多存在一刻,柳章就要少活一刻。江落眼中光芒变得冷硬,狠下心肠,道:“师父,我们不要它。”
柳章始料未及,他还以为江落会为了孩子不择手段,道:“你不是需要孩子吗?”
江落断然道:“我可以让别人去生。”
柳章道:“……”
江落道:“师父不能有事。”
她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这么恶毒无耻的话。
柳章被她气得够呛,道:“你太自私了,别人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江落道:“师父的命更加宝贵。”
柳章教过她,命无贵贱之分。她一点没当回事。
“你不要乱来,胎灵附着在内丹上。伤到它,我可能也会有事。”
“那怎么办?”江落进退两难,难受了起来。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听天由命吧,”柳章自知死期将近,都看开了,道:“你先送我和太子回长安。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等办完了,你再把孩子接走,给我上两柱香。”
“……”江落哭丧着脸,悲痛道:“我不要师父死。”
第130章 诀别“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什么孩子不孩子,师父才是最重要的。江落抱着柳章,伤心了半天。她从没想过,有孩子会害死师父。现在要也不行不要也不行,到底该如何是好。该死的老树藤,知道有危险,怎么不早告诉她,到现在才说明真相。她后悔都晚了。
“生死有命,不必难过。”柳章摸了摸她头发。
“一定有办法的。”
江落抹了把脸,擦干泪水。老树藤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救师父。
“快说,我该怎么做,”江落冲到山谷,找到老树藤本体。那是一簇庞大虬结的根须。她扑在地上,拍拍枯藤,心急如焚。“老东西你快说。”
“不要踩我的胡子。”老树藤道。
“你要是不说,我把你的老藤一根一根拔掉。”江落抓着根须,恶狠狠威胁。她说到做到。
“你想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修炼成仙。”
“成仙?”
“是,在一年内,修炼成仙,炼化魔血。孩子与你同气连枝。你净化了,孩子自然干净了。到时候他孕育而出的便不是魔胎,而是仙胎。只要你能修炼成仙,你的命,那个凡人的命,还有孩子的命,全部都能保住。一举三得。”
老树藤说的,是柳章以前说的那个法子。江落早已放弃,无论成神还是成仙,都难于上青天。她看着自己掌心的黑色生命线,根本无法挽回,道:“可是,魔血已与我融为一体,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老树藤反驳她,道:“非也,有志者事竟成,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江落想了想,太困难了,道:“我做不到的。”一年时间,根本不够。
老树藤道:“那你只能看着他死。”
江落被逼急了,方寸大乱。她豁然起身,悲愤之下怒火中烧,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找个修士,生下孩子,就一劳永逸了。”
“是,去父留子,一劳永逸。你现在要留着孩子的生父,这才是难题。”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江落气急败坏道。
“你也没问我。”
“……”是了,她没问过。之前她只想要孩子,不在乎对方的死活。现在自食恶果。江落抱住脑袋蹲下来,头痛欲裂。她的恶毒自私最终遭到报应。师父愿意为她去死,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去死。难道只有那种办法,才能保住柳章吗。
“我要怎么做?”她走投无路,绝望至极。
“把他送走,远离南荒,免得妖气损害他仙骨。”
“然后呢?”
“独自前往海底炼狱,放干魔血,让海妖和怨鬼吃掉你的骨髓和内脏。”
“再然、然后呢?”她声音越来越轻。等待老树藤说完,最后的代价。
“让骨头浸泡在岩浆中,溶解稀释成絮状。”
“你是说我得毁掉本体。”江落反应过来。老树藤意有所指。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摧毁本体顺带着摧毁魔血,只保留魂魄。”
“那我岂不是死了。”江落茫然道。
“我将为你重塑身躯,寄存魂魄,”老树藤抖抖根须,长出新叶。叶子环绕着起舞,幻化成一个新的江落。这个江落身上没有魔气,干干净净,眼神空洞,仿佛呆滞木偶。老树藤道:“你将失去力量,失去妖王的身份,成为普通树妖。”
江落似有所悟。她明白了老树藤的用意。“我再以普通树妖的身份,重新修炼成仙?”
“是。”老树藤道。孺子可教也。
“可是时间不够,”江落皱着眉毛,“树妖修炼成仙,也要几千年。”
“只要毁掉魔血,那个凡人就安全了。修炼的事可以慢慢来。”老树藤道:“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敢不敢冒险,遭这场罪。过程中稍有不慎,你就会灰飞烟灭。一切全在你自己的选择。你也可以放弃那个凡人,继续当妖王。那个凡人一死,你得到孩子,还能活上千年。”
这是江落一生中面临最艰难的抉择。
她本性自私利己,苟全性命,是她潜入长安的目的。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高高在上的师父愿意为她生孩子。她的胜负欲和征服欲也彻底得到了满足。带领长安妖兽返回南荒,她威望大涨,南荒妖民臣服于脚下。她站在山巅,握着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权柄。哪怕天上仙人也奈何不了她。她是真正君临天下的妖王。
而要救柳章,她就得舍弃妖王身份,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毁掉自己。变成任人欺凌的小树妖。这代价何其惨重。她得为师父牺牲一切。
“你想怎么选?”老树藤问
道。
“我……”江落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做出抉择。
“放弃他,你还是南荒妖王。拯救他,你将一无所有。”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师父愿意她去死,她愿意为师父去死吗?
江落失魂落魄,回到章华台。老树藤说,柳章长期待在南荒,被妖气环绕,不断蚕食灵气,身体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想他多活几日,就得放手。
江落取消了婚期,一个人在楼下坐着。
柳章在楼上收拾行囊。
他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只几件衣物,还有半颗宝石。他为江落写完了《左传》的名篇,吩咐她每日诵读,凡事三思而后行,别被花言巧语蒙骗。江落沉默地听着,像个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师父即将出远门,放心不下她。
柳章对江落与老树藤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不清楚她放弃了什么,选择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需要把精力放在人间,以后不能再照顾她。
除了一个孩子,他没什么留给她。临别前,他交代得事无巨细,生怕江落吃亏,又怕她胡作非为,害了别人。江落越听越不是滋味,道:“师父走了,我把那三十个男妃全部叫到章华台,让他们陪我夜夜笙歌。”
柳章顿时沉下脸,道:“不要祸害别人。”
江落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经历这么多,她还没长大,在使小孩性子。
或许是没有父母教养的缘故,无赖心思只能对着师父使。柳章连生死都能放下,又怎会为几句尖话争风吃醋。刨开那些是是非非爱恨纠葛,他们最深层的关系,依旧是师徒。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道:“那就找个贴心的人,陪着你,一个足矣。”
江落红着眼圈儿看他,难以置信,道:“师父,你为什么不生气!”
柳章道:“师父没有时间陪你,如果有个人能……”
江落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有些失控,打断他,“够了!别说了!”她听不下去。柳章的每句话都化作刀子插在她的心头上。
面临生死抉择,柳章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保全她。而她却在老树藤的逼问下动摇了。什么情情爱爱。她演得太投入,连自己也一块骗过去了。她沉沦于情海,贪嗔痴怨,为此着魔上瘾。疯癫痴儍,欢喜恼恨。她抛下妖王的自尊心和身段,对柳章极尽讨好谄媚。
只要柳章笑一下,她便满足欢喜。她这么喜欢师父,喜欢得连自我都没了。
两人每次吵架都令她心如刀绞。
为了师父她可以舍弃全部花花草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引。这难道不算痴情吗?她只要师父。她爱惨了师父。可老树藤血淋淋地剖开风花雪月的表面,让她陡然窥见内心深不见底的阴暗沟壑。柳章的光明磊落像一面照妖镜,折射出她真实的虚伪无情。
你爱师父,那你愿意为师父牺牲吗?
拷问降临,她步步后退,内心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退缩了,犹豫了……
江落只是个虚构出来的人格,是傅溶随口取的假名字。
她是妖王。如果有一天,无人叫她大王。那她是什么呢?一根杂草,一条蠕虫,还是孤魂野鬼。她可以顶着江落的躯壳出现在柳章面前,但决不能只依附这层躯壳而活。脑海中权衡利弊,她的心底裂开缝隙,暴露出一个精心算计、卑劣自私的懦夫。
原来那才是她自己。两层落差,由里到外陡然崩溃。
原来她这么不堪,真相摧毁了她的骄傲自负,杀死了她自视为是的深情。这一切都是假的。江落从懵懂美好的幻梦中惊醒。是因为柳章那么好,让她误以为自己也那么好。他的深情厚谊都是真的,她的痴心全是假的。
欲望滋生出的泡影一戳即破。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江落在无地自容的审判下绝望了。原来她根本不爱师父,她只爱她自己。那些朝夕相伴的画面如同沙滩伤的脚印。被潮水冲去,荡然无存。她被重重叠叠的精神压力击垮,无法面对自己。临别前,柳章安慰她:“师父走了,你多保重。”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柳章表里如一、光风霁月。衬托她那般阴暗龌龊,江落陡然爆发,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道:“柳章,别再惺惺作态了。你以为你牺牲自己,我就会感恩戴德、改邪归正吗?”
她情绪崩溃,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
“我告诉你,我就是恶毒自私,天生坏种。哪怕你现在死在我的面前,我明天照样能左拥右抱寻欢作乐。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吗?我不过是看你有几分姿色玩弄你罢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谁要你的孩子,你也配给我生孩子!”
柳章望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被这些恶毒言语深深刺痛。
“江落……”他脸色惨白,仿佛被抽了一记耳光。
“我不叫江落,我根本不是江落。”江落眼睛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额头因情绪激动而现出了魔纹,半妖化的面容有些扭曲,她吼叫道:“我现在不喜欢你了,你有多远滚多远,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柳章注视着她疯狂面孔,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对,真心话。”江落咬牙切齿道:“你休想让我愧疚忏悔,我通通不在乎!”
“我明白了。”柳章垂下视线,如遭重击。他听到心里滴血的声音。
“你把孩子打掉,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
“好。”
原来诀别这么简单。
柳章走后,章华台空了下来。
江落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是被剥皮后的幼兽。喉咙里发出恐惧的抽泣和呜咽声,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她好冷。浑身都痛,冷得打寒颤。空气藏着一万根针,呼吸也是痛的。她从没有这么痛过,痛得喉咙发毛,想要呕吐。
雪千山说变成人之后就再也没法控制痛觉。
原来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