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黑旗迎风招展。
阳州太守谢秋泓登上城头,眺望远方山林。幕僚王思作陪。
他们二人的官袍唰唰抖动。
城内巡防严密,城外设禁对往来人口严加盘查。一个卖菜老农拉着板车进城,翻了车,瓜果滚落一地。众人帮忙收拾干净。检查无异,放行。军民和谐,井然有序,俨然一座安宁太平的边陲小城。然而谢秋泓六七年刚到任此处时,尚且是满目疮痍的一片废墟。
幕僚王思摇着羽扇,感慨道:“若非大人苦心经营,阳州焉能有此日。”
谢秋泓道:“六年了。”
王思道:“快七年了。”
谢秋泓吃了一嘴羽毛,将王思的破扇子往外掰,道:“这么大的风,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王思却要维持高人风范,“诸葛先生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乃是我辈读书人顶礼膜拜的典范。”
谢秋泓是靠军功升上来的,读书不多。但诸葛先生他肯定知道,他对王思装模作样十分不屑,道:“要学在心里学。”
王思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道:“大人是想说,但行忠义良臣事,人人皆为孔明。”
谢秋泓捋着胡子,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王思又问:“那大人是孔明吗?”
此言意味深长,谢秋泓默不作声,手按在城墙一块土砖上。行伍出身,他手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粗茧。穿着太守的官袍,也像个扛大刀耍花枪的武夫。他左眼蒙着黑色眼罩,那是当年在荣南军打仗的时候瞎的。他以为自己会打一辈子仗。
他答应过一个人,会为大梁守住南大门。
纵使千万妖魔兵临城下,也休想突破阳州,进入大梁。除非跨过他和五万荣南军的尸骨,把阳州夷为平地。谢秋泓今年三十多了,他身体不错,自认为还能再守四十年。但他没等到妖魔再次入侵,大梁反倒垮了。
谢秋泓重重叹气,仿佛脊梁骨都弯了,“我算什么忠臣 ,陛下驾崩,隔了两个月我才知道。”
长安暴乱,阳州相隔千里,加上下了数月的暴雨。山中道路垮塌。阻绝音信。等长安的消息传到阳州时,黄花菜都凉了。别说北上勤王,他们连奔丧都赶不上。第二波消息传来,已经是改朝换代秦愫称帝。在此之前,谢秋泓连秦愫是谁都不知道。
一切就是这么突然。
“新朝国号称卫,女帝陛下号建元帝。满朝文武半数倒戈半数暴毙,封赏的诏书已经到了阳州。”王思收起扇子,啧了一声,“那位女陛下看重大人,给了个南王的爵位,大梁可从未有过异姓王。咱们阳州在朝廷素来不受待见。女陛下竟开了如此之高的价码,令人称奇。”
谢秋泓听了心下不快,驳斥道:“篡国妖女,算什么陛下。”
王思风轻云淡道:“这么说来,大人不愿投诚,依旧忠于大梁。”
人活一个忠字,丢了忠义,岂不连畜生都不如。
谢秋泓做的是大梁的正经官。
从没想过背主投荣,可事到临头,内中纠葛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女陛下雷霆手段,党同伐异。把控着长安,大肆笼络外地势力,投诚者加官进爵,反抗者派兵镇压。有谣言称,秦愫乃是妖邪所化,人人得而诛之。
又有一路说法,称秦愫其实是是杨玥鬼魂显灵。因柳氏残暴无德,上天降罪,才有妖魔鬼怪祸乱长安的劫难。上苍有好生之德,遣神使圣女降临人间普度众生,还世间一个太平。凡不敬神女,则为不敬上天,会遭天打雷劈。
两个流言各执一词,打得不相上下。
或说秦是妖,或说秦是仙。腥风血雨,各执一词。
对于阳州百姓来说,改朝换代目前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过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日子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女帝登基还算件很稀奇的听闻。而谢秋泓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了。他是太守,当着大梁的官,可大梁却没了。
谢秋泓几宿没睡好觉,早已痊愈的左眼又开始隐隐作疼。
幕僚只谋不断。无论上司做出任何决定他都能讲出好坏来。王思瞧太守的态度,仍然偏向于大梁,叹道:“长安乱成这样,归根结底,还是太子失踪的缘故。”
谢秋泓被提醒了,道:“昨天东南来信,不是说太子找到了吗,那个人叫薛什么来着。”
王思补充道:“薛凛,东宫属臣,薛侍中。”
谢秋泓道:“对,就是他。”
太子失踪后,东宫属臣流散,要么被杀要么不知所终。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以薛凛为首,逃到东南一带。他们打着太子的名号笼络势力,宣扬秦愫妖女论,公开与新朝唱反调,立起一面鲜明的旗帜。有不少人支持他们。
新朝大军派兵镇压,正激烈交锋。秦愫给谢秋泓封王的条件之一就是“剿灭东南流寇”。薛凛骂秦愫是篡国妖女,秦愫说薛凛他们是东南流寇。双方都想争取谢秋泓。
阳州方面一共收到了两封信。
东南薛凛宣称太子已经找到,重返长安指日可待,劝谢秋泓起兵相助,勠力同心讨伐逆党。谢秋泓目前没回复。谢秋泓还在怀疑一个问题,“太子真的找到了吗?”
王思道:“自然没有。”
谢秋泓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王思笑道:“太子若在东南,直接称帝即位,岂不更得人心。与北边分庭抗礼,秦愫会立即失去一大批拥趸。可薛凛上蹿下跳,偏偏无法搬出个能登台面的皇帝。说明他手里没人,在虚张声势,哪怕一个假的都没有准备好。所以才这么被动。”
现在谁都想找到太子。薛凛别无选择,据说他的九族已经被秦愫翻出来全部斩了。
问题依然很棘手,谢秋泓道:“太子究竟去哪了。”
王思摇头道:“天知道。”
谢秋泓道:“唉……”
阳州是大梁的南大门,他的首要职责,就是关死这道门。现在天下大乱。所有人都劝他把门栓拆了去打家贼,那外面的妖魔鬼怪冲进来怎么办。这才是谢秋泓最担忧的一点。长安妖兽集体出逃,涌入南荒,从阳州上空经过。五万兵马枕戈待旦。
妖兽借道回家,未伤百姓,进入南荒后再没出来过。
谢秋泓至今悬心,命城中戒严宵禁,严查奸细。谁也不知道那些妖兽会不会择日反攻。风雨欲来,内外交困。谢秋泓承受莫大的心理压力。
如果他选择守住大门,对内斗袖手旁观,等于得罪两方。将来无论太子登基还是秦愫坐稳皇位,都会因他的袖手旁观之举心生猜忌,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家门守住了,谢秋泓也完了。倘若起兵帮助某一方。妖族趁势作乱,阳州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谢秋泓的决定悬在刀刃上,无论前进后退,都是死路一条。王思看得明白,他自己也明明白白。他们身处绝境。“无论大人最终如何裁断,属下都以大人马首是瞻。”
谢秋泓将目光投向了茫茫山林。他看到无尽的阻碍,山的那边是海,海的那边是南荒妖域。他想到了一个人,同太子失踪的,现已声名狼藉的那个人。
他又在何处?风吹紧,谢秋泓犯了头疼。独自回到府内歇息,夜间听到雷声滚滚,不得安寝。熬了一宿,翌日神色不佳。一个小吏前来回禀,说是抓了个刺客,行迹可疑,关押在地牢内,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谢秋泓问道:“什么样的刺客?”
小吏道:“很年轻,模样生得……似妖,却不是妖。他想要见太守大人,还说了句怪话。”
谢秋泓道:“什么怪话?”
小吏道:“他问一个谢字有多少笔画。”
谢秋泓静了片刻,想起什么。他身形跌撞,差点没站稳。手中茶杯铿然坠地,再回首已然变色,惊愕道:“人在何处!”
妖精千变万化,偶尔化作人形,潜入城中作乱。地牢专门为这种可疑人员所建,在地下三层。布防严密,铁桶一般。妖精进去了也插翅难飞。狱卒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谢秋泓紧随其后,脚步匆匆。下楼梯时,他劈手夺过狱卒手里的灯笼,道:“哪边?”
狱卒忙加快步伐,一面掏钥匙,道:“就在前面。”
一路小跑,奔到牢门前。里头黑咕隆咚,谢秋泓提灯照去。隔着铁栏杆,牢房内堆积着凌乱稻草,一位年轻人席地而坐,面朝墙壁。他身着寻常布衣,可周身气质不俗。狱卒大力拍打栏杆,喝道:“大人来了,还不拜见!”
年轻人循声回头,火光照在他清晰的侧脸上。
谢秋泓大惊。他脑子里嗡嗡的,嘴唇蠕动:“都退下!”
狱卒道:“大人?”
谢秋泓大吼:“我让你们都退下!”
狱卒愣住,旋即道:“是。”
谢秋泓接过钥匙,开了牢门。待狱卒脚步声远去,他拜倒在年轻人脚下,身形匍匐,道:“臣谢三,拜见楚王殿下。”
柳章垂首目视他发顶,道:“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秋泓惶恐道:“臣罪该万死。”
二人相识多年,许久未见。柳章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礼,道:“若不是被当做奸细误抓起来,我也不能这么快见到谢大人。”
谢秋泓搀扶着柳章起身,百感交集,道:“殿下见谅,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柳章道:“无妨。”
他不能泄露行踪,唯有出此下策。柳章背负着滔天骂名,如今还能毕恭毕敬将他视作殿下的人不多,谢秋泓算一个。柳章自投罗网,也是看中他的人品。
谢秋泓诧异道:“殿下这是……”
柳章道:“我要找你借一千兵马。”
谢秋泓将柳章请出地牢,对外称是故交旧友,掩人耳目。见过柳章的人不多,倒也没引起怀疑。将贵客带到家中。谢秋泓住三进院落,倒也僻静周全。他命人摆上酒菜,于花厅设宴款待柳章,尽地主之谊,道:“粗茶淡饭,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厅外一株荔枝硕果累累,举手可拾。
此地开阔爽朗,比地牢宽
敞,又是谢秋泓家中。
二人叙旧寒暄都方便。
阳州地势险要,九山半水半分田,崇山峻岭,盛产荔枝。数万大山组成了天然的国门屏障。阳州太守谢秋泓即是行伍出身,屏山县出来的泥腿子,家中世代种田,父母大字不识。十几年前,妖祸横行,谢秋泓为了混口饭吃,到衙门挂了名。
他不会写字,也没有名字,在家排行第三,人称谢三。
谢三武艺高超,颇得荣南军统帅赏识。屏山县爆发妖乱,他主动请缨,保护家乡父老乡亲。也是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谢三跪在山墙上一笔一画地刻碑。柳章路过,看到满面山墙的凌乱刻痕,问道:“你想写什么?”
谢三道:“谢字有多少笔?”
柳章道:“十二笔。”
刚好,他家十二口人,谢三伏地痛哭。年轻人教他写了谢字,他一边刻,手指一边流血。从今往后,谢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血。他与妖族不共戴天。
不久,谢三违抗军令,深入大妖巢穴,决一死战。紧要关头,那位教会他写谢字的年轻人从天而降,把剑插入了大妖的颅脑深处。谢三从虎妖的利齿下掉落,昏迷数日。醒来后,才知道那位身手不凡的修士原来是楚王柳章。
谢三因擅自行动受了惩处,又因击杀大妖有功而免于刑罚。功过相抵。据说柳章为他说了话,荣南军统帅顺势轻拿轻放,下不为例。军中令行禁止,倘若人人都一时冲动擅自行动,岂不是乱了套。谢三醒后自己去领了五十军棍,以儆效尤。他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卧床修养的时日,柳章前来探望,送了他本兵书。
谢三挠挠头,尴尬道:“我不认识字。”
柳章道:“可以学。”
谢三道:“学他干嘛?”
柳章道:“谢将军是想多杀敌还是想多救人?”
谢三道:“都想。”
柳章道:“那便学认字罢。”
谢三读了几年书,取表字秋泓,得蒙举荐,升任阳州太守。
柳章对他有救命之恩,外加知遇之恩。谢秋泓绝不相信,柳章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是个弑君篡位的奸恶之徒。想必其中必有内情。酒过三巡。谈起时局变化,谢秋泓知无不尽言无不谈,说到后头叹气连连,面色凝重,道:“殿下失踪这段时日,天已经翻过来了。”
柳章将饮尽的酒盏扣在桌面上,静静道:“那便再翻回去。”
谢秋泓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风轻云淡,岿然自若,一如当年。
仿佛天崩地裂也不足以撼动他的决心。
谢秋泓心中震动,道:“殿下找我借兵,是想北上?”
柳章道:“先去东南。”
这么说来,是打算联合太子,共抗秦家大军。
谢秋泓思索片刻,他自然是支持柳章的,道:“一千兵马够吗?”
柳章已然盘算周全,此来,一锤定音,道:“够了。”
“薛凛修书于我,要我调三万兵马援助。”谢秋泓迟疑道:“他下的是调令,盖了太子玉印,说是太子的意思。我若不尊便是抗旨。”
柳章道:“太子在我这里。”
谢秋泓惊道:“什么!”
这正好印证了幕僚王思的说法,太子根本不在东南。薛凛假传太子旨意,想必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于谢秋泓。谢秋泓正为此事犯难。如果不救,坐视太子嫡系被围死去,恐怕他日无力回天。就算他不投靠新朝也相当于是新朝的走狗了。
可要救吧,他手里一共才五万兵马。
拨了三万走,还剩两万守阳州。风险太大。
柳章早有预料,给谢秋泓吃了颗定心丸,道:“西南绝不能乱,你的主力必须守在阳州。这也是太子的意思。薛凛那边我们自有对策。”
谢秋泓看了他一眼,道:“殿下的意思是……”
柳章道:“只需一千兵马,送我与太子赶赴东南。其他的你不用考虑。”
他们要去前线,单枪匹马支援薛凛,以保证西南无虞。谢秋泓心情复杂。如此一来,他的两难局面迎刃而解。既不用担心落得背主骂名,稳住了民意。又能把力量部署在防备妖族上面,比起三万兵马,一千兵马自然不足为虑。
“殿下带走一万,给我留四万,我也能守住。”
“不用那么多,”柳章道:“带太多人会走漏消息。”
“殿下想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柳章道。
“行,”谢秋泓豁然起身,事不宜迟,道:“我立即安排。”
谢秋泓办事妥当,抽调一千精锐,护送太子与柳章。一千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东南。旧友匆促重逢既分别。翌日天未亮,谢秋泓亲自骑马送柳章出城,在河边见到了太子柳钟。君臣会晤,太子问道:“谢卿承诺为大梁守南门,盟约可还作数?”
谢秋泓行三跪九叩之礼,俯首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奉上绶带。
谢秋泓双手接过,高举过头顶,再拜。
天蒙蒙亮,林中长河蜿蜒。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第132章 破裂是她丢掉了师父。
行军须得掩人耳目,避开官道,往深山老林里钻。条件艰苦,毒蛇众多。
柳钟终于回到了故土,比起精神上的重担,赶路受的这些皮肉苦几乎不算什么。有一千人马护卫他们的安全,只要与薛凛汇合,他便能名正言顺登基即位,重新开辟一番新天地。从此摆脱了受制于人的废物生涯,掌握自己的命运。
赶路途中,柳钟逐渐找回自信。他必须尽快成长为皇帝,肩负一国之君的责任,好减轻皇叔的负担。柳章谋划战局剖析利弊,像个完人,永远不会累。无论面对任何事他的情绪都没有什么起伏。回到人间后,他变得很冷静。
也不能说以前的皇叔不冷静。
他在南荒时,更有活人气息。会跟妖王吵架、辩驳,会不耐烦。吵完架明显能看出情绪萎靡。听说修道之人并无太多口腹之欲。可妖王喂的,他都吃了。
夜深人静,河面起了薄雾。
柳章坐在岸边石头上,手里握着半颗红宝石。这颗宝石只有拇指大小。光泽动人。可惜裂掉了,剩下半截布满裂缝。
妖王扣留他们这么久,终于放走。柳章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柳钟无从得知,也永远不会问。那段时日对他们来说是屈辱的,谁也别提,随着时间流逝淡忘。柳钟暗想,他将给皇叔史无前例的殊荣和待遇,以报答低谷时期的救扶之恩。
别去揭开伤疤,让它日复一日,慢慢愈合。
柳钟悄悄合上了帐篷的缝隙,收回窥探的目光。
河岸边,柳章仍坐在石头上。他原本打算,等雾再大一些,便将宝石掷入河中。这东西留着也无用。可雾渐渐大了,他却没舍得扔,只是松开手。叮咚一声,眼睁睁看着宝石掉在石头下的浅水滩中。亮色璀璨夺目,闪烁着,被流水冲刷。蠢蠢欲动,好几
次差点被冲走。
柳章又伸手把它从水里捡起来。
长安失守,楚王府想必被砸光了,他和江落东西都不会被留下。如果这一次算是真正的诀别。那么她留给他的东西,就只有这块宝石了。
或许还有腹中那个不知道能否保住的孩子。
江落临别前信誓旦旦,说她不要孩子也不要师父。
柳章知道,她口中说的,和心里想的,未必是一回事。江落懵懂无知,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知道令她高兴愉快的,便是好的,令她痛苦难受,便是坏的。她没有良知和道德,能将他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可当柳章的性命也被摆上祭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如此恐惧。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抉择,表现出极端的暴怒。她像个既要且要的孩童,当一切崩盘,撒泼打滚都无济于事,便转而攻击他人。柳章被她的话伤得体无完肤,却也明白,那不是她的错。
江落太年幼了,小小年纪便做了妖王。
她内心明明存在怯懦的一面,却不接受自己的怯懦。丝毫的妥协和放弃都会给她的自尊造成沉重打击。她需要时间成长,可柳章没有时间陪她成长。这是两人必然分开的内因。他们都需要冷静下来,跨过各自的难关。
柳章将宝石上的水渍擦干净,放入怀中,小心收好。
柳章走后,章华台变成了一座坟茔。
江落下令关紧门窗,散开帘子和帷幔,保持封闭。她独自躺在两人往常睡觉的那张床上,抱着柳章的睡袍。风和光都隔绝在外,屋内暗得分不清昼夜。
时间流逝,她不吃不喝。小红小绿都被她骂走了。
她不允许任何人干扰这个房间里的气息。
柳章走了,他的残余气息也在慢慢消散。江落把自己蜷缩成一只僵化的动物,躲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获得安全感。
青禾走上二楼,拂开重重幔帐,走到床边。他在江落面前蹲下来,轻声道:“大王。”
江落手指紧紧攥着柳章的睡袍,眼神空洞,没有丝毫反应。
青禾握住她的手背,道:“我会永远陪着大王的。”
江落眼睫动了动。她先闻出青禾的气息,才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青禾低下头,在她手臂上亲了亲,虔诚而郑重。江落看向他。
青禾仰起脸,眼中柔情似水。
江落道:“走开。”
青禾扫视她怀中那件变形了的睡袍,道:“他背弃大王,大王还想着他做什么。”
江落眼神冷得没有温度,道:“我让你滚。”
青禾道:“我不滚。”
江落反手扇了他一耳光。他的头歪过去,又正回来注视着江落。偏要跟她作对似的。江落对他没有那样好的脾气和耐心。没有人能成为柳章第二。江落掐住青禾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床上。青禾在慌乱中打碎了一只灯。
碎片声略微刺耳,在这静得吓人的房间里。暗淡天光被帘子阻隔在外,江落的脸悬停在青禾正上方,咫尺之距。几乎鼻尖贴着鼻尖。青禾屏住了呼吸,盯着江落令人着魔的眼睛。好像梦中之景。上一次他们靠得这么近,还是在人间那棵不知名的古树上。
青禾的心快速跳动,他不确定,大王会怎样对待他。
两人虽然一上一下的压在床上,但江落的架势,像是打算要他的命,她开口道:“你向柳章告密,说我杀了杨玉文。”
青禾知道事情终究会败露,承认了:“是。”
江落手指加了点力度,令他窒息,道:“你明明可以成为我最信任的臣子,在南荒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我容忍你犯错,你却不知悔改。我杀了你,你就得偿所愿了?”
青禾脸庞充血紫涨。他眼神迷离,凄然一笑,“死在大王的床上,是我的荣幸。”
以前跟着江落,上刀山下火海,无怨无悔。能做一辈子跟班都觉得满足。不知怎么,心思变歪了,脑海里开始冒出许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王要跟傅溶去长安,他百般阻挠,怕她一去不回。翻过千山万水追了去,见到她对柳章那样好,嫉妒发狂。原来、原来大王有那样一面。他恍然大悟,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这样亲密深刻、美好甜蜜。他发现自己浅薄得无可救药。
对比柳章,他在大王心中是无足轻重的。
恐慌迫使他拼命算计。他就是痴心妄想。哪怕得罪大王,也顾不上。青禾卑微至极,死到临头还是想为自己争取,祈求道:“大王给我一次机会,我能做得比柳章更好。”
在他窒息的最后一颗,江落松开他,把他从床上踢了下去,道:“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青禾眼泪夺眶而出,剧烈喘气。他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得死去活来,道:“为什么?”
江落的话音冷酷无情,道:“因为我再也不会信任你。”
青禾跪在床前,手足无措,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大王。柳章他心怀叵测,从未忠于大王。”
这句话刚好触到了江落的霉头,提醒着她的失败。
江落手指深深攥住了被褥,道:“你再说一遍。”
青禾被她的戾气所震慑,自知失言。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大王可能真的会杀了他。他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没再吭声。
江落道:“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多嘴。”
青禾道:“我只是想劝大王,别再为他伤心,不值得。”
江落赶走了柳章。她才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有什么好伤心的。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幡然醒悟。该伤心的应该是柳章才对。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她得以喘息,心口也没那么痛了。对,没错,她不需要伤心。她什么也没失去,是她自己不需要师父了。
没有师父也能活下去,她依然还是南荒妖王。
江落垂下了目光,喃喃自语:“你说得对,不值得。”
她本就没有师父。
想通了,江落从床上起身,撂下柳章的睡袍。她扯下遮光的帷幔,推开窗户。清凉山风涌进来,吹过她冰凉面庞和身体。重新沐浴在太阳下,她重获新生。风把屋子里残余的柳章气息全部带走,也把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带走,剩下个空腔,大洞。
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才能填满。江落抓起餐盘里发霉的食物,这是柳章走的那天,小红送进来的。不知过了多久,食物已经发霉。她胡乱往嘴里塞,腮帮子满满当当。
青禾冲过来拦住她的手,道:“大王!”
江落塞到喉咙撑不下,她跪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呕吐起来……身体里的大洞没有被填满,反而变得更空了。她眼前一片模糊。扭过头,望向旁边的衣冠镜。镜中人蓬头垢面,像是被一具抽走魂魄的干尸。失去柳章,去了大半条命。
为了避免痛苦,陷入更大的痛苦中,无可救药。江落用手背挡住眼
睛,泪水顺着手臂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呜咽着,痛哭失声。青禾从未见过她这般悲戚模样,他的心阵阵抽疼。她是大王,大王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狼狈境地。他宁愿她痛打自己一顿。
青禾伸出去的手不知该落在何处。
原来,没了柳章,会让大王痛不欲生。他们才认识多久呢?为什么?青禾困惑不已,渐渐红了眼睛。他心中苦涩翻腾成海,到最后,全面溃败。他扶着江落的肩膀,扯出笑容,道:“大王别难过。没事的。我、我帮你把柳章抓回来。”
他心如刀割,脸上还在笑,哄道:“他还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江落渐渐止住了哭音,泪眼模糊望向青禾。只要大王能开心,他做什么都愿意。青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已泪流满面,他深呼吸,止住颤声,道:“世上所有好东西,都属于大王。我豁出命,帮大王去抢。”
江落把脸埋在自己掌心。
没用的,她自己丢掉的东西,捡不回来了。
是她丢掉了师父。
第133章 围困“来者何人?”
幽州遭围半月有余。城中守军在薛凛的带领下负隅顽抗。历经七天七夜的苦战,城中断水断粮,八千兵马苦苦支撑。厮杀声到黎明前方止息,给双方留出了喘口气的功夫。许思平眺望着远处烽烟缭绕的城墙。城墙上千疮百孔,缺口处堆积着破烂沙包。
猎狗咬死羚羊的喉颈,一击无法毙命,这只羚羊过于狡猾,需要更多耐心去消耗气力。
硬骨头难啃,攻城的也疲惫至极。
许思平外放后做了十多年地方官,拔擢无望,一辈子在五品知州的位置上坐到老死。一夕之间改朝换代,天下大变。他不知怎么入了女陛下的眼,许以高官厚禄。
许思平已经到了做富家翁的年纪。背着二臣名声,死了难见先贤。他凭着读书人的一腔气节断然拒绝,第二日,全家三十七口人被抓去。他的脊梁骨断了,气性也没了。
名声比不过妻儿的性命重要。
为保全一家老小,许思平奉了女陛下的旨意,前去攻打幽州,绞杀太子嫡系。
副将匆匆掀开帐篷,呈上朝廷密信,道:“大人,北边的信到了。”
许思平接过密信,太阳穴突突乱跳,有些手抖。
——太子不降,则屠城。
一目十行看清纸上字眼,扫到最后,他两眼一眼,差点死过去。
幽州数万百姓,怎么能说屠就屠呢?
也不是是女陛下的意思还是秦业的意思。
许思平想保全妻儿老小不假,却也不想干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他叹气连连。为今之计,只有谈判,想办法说服薛凛妥协,保住全城人性命。
“我去见见薛凛。”
许思平和薛凛是同门,有过数面之缘。
薛凛出身清贵,效忠太子。长安沦陷后,薛凛打着太子旗号招摇撞骗。他靠三寸不烂之舌笼络实力,躲避了新朝铺天盖地的行刺和追杀,九死一生,竟拉起一队人马,占据三州。可很快在大军镇压之下,他很快丢了两个州,退守幽州。
幽州失守,薛凛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没有退路。
守备通传道:“许思平要攻城了。”
薛凛喝了口破碗里的水,匆忙爬上城墙。风吹得桅杆欲折未断。薛凛挺直腰杆,在密密麻麻压阵的大军中找到了许思平的身影。
许思平坐在战车内,“卫”字大旗迎风招展,薛凛眼冒精光,发出古怪的笑声。他看透了许思平的无计可施,这老匹夫还是怕死。
许思平道:“薛兄,降了吧。”
薛凛道:“我骨头硬,不比那断脊之犬,怎么降。”
薛凛年方四十,许是过度操劳的缘故。他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像个黄土埋到脖子领的糟老头,比许思平看起来要老上十岁。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如两团幽幽鬼火。在这尸横遍野的鬼城里,人心绝望。他燃烧自己,照亮黑夜。
大半江山都已沦陷,改姓秦。就算守住幽州,也是一座孤岛。还不如降了,保全残部和城中百姓。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守什么,这里又不是故都。
双方打了个昏天暗地,尸横遍野。薛凛狡诈,天天站在城墙上对许思平破口大骂,骂他十八辈祖宗。薛凛拥立太子,誓与伪朝势不两立。各为其主。许思平身为变节之人,自然是没底气在薛凛面前硬气起来。许思平无视辱骂,道:“你若一意孤行,恐城中百姓遭殃。”
薛凛道:“怎么,你还想屠城?”
许思平没回答,面无表情。薛凛轻易看穿他的处境,笑道:“你若屠城,必定被事后清算。你若不屠,便是抗旨。许兄,你也是走上绝路了。”
前些日子许思平上了道折子,询问女陛下,是否要活捉太子。如若女陛下想囚禁太子保全仁义名声,那么他将减缓兵力,改攻成围。等里头饿死了人,太子自然出来乖乖投降。许思平既完成了命令,又不用背上弑主之名。
倘若女陛下不在乎太子死活,让许思平猛攻,一旦城中人决定鱼死网破,那就麻烦了。许思平还在纠结杀太子会不会背上千古骂名。女陛下直接让他屠城。最毒妇人心。
薛凛怎么可能投降。恐怕全城人死光了他都不会投降。他巴不得死给全天下人看,新朝奸佞如何残害忠良,人神共愤。好成全他忠义名声。
而一旦屠城,许思平多半遗臭万年。
民怨爆发,女陛下绝对会把他推出去定罪,杀了他九族,平息民怨。为君者干干净净,带血的脏事都由底下人去干。这位女陛下比太子还像皇帝。许思平权衡再三,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做替死鬼。薛凛洞悉了他的处境,发出冷冷的嘲笑声。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许思平面上浮起怒意,道:“你已是强弩之末,还不束手就擒。”
薛凛道:“你以为你做新朝的走狗,就能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吗?许兄,你太天真了!那妖女勾结怨鬼,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说不定许兄的下场比我更惨。执迷不悟的究竟是谁?我看你还是降了我们,太子仁厚,定能给你找条活路!”
许思平道:“太子根本不在城中!”
薛凛道:“太子不在,我守什么呢?你迟迟不敢发起总攻,不就是怕逼死太子,落得千夫所指吗?如若太子不在城中,你又怕什么呢?”
老东西巧舌如簧,搬弄是非,看穿人心。许思平辩才不敌,又失了正义性。几句话功夫,便落了下乘。薛凛死到临头,还那么倨傲自负,倒像是有所依凭,倒让许思平心里打起了鼓,拿不定主意。太子究竟在不在城中?
真真假假,许思平打探了许久,没有定论。战场上,比得不单是兵力较量,更是心术较量。谁先露怯,便落了下乘。薛凛装神弄鬼的本事不小。
许思平也怕吃他的亏。
一个久坐军中,一个站在城头上,比起定力。幽州被围,断水断粮,时间一长,优势还是在许思平这边。许思平冷哼一声,咬牙道:“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熬了四个时辰,一时僵持。
夜幕降临。探子匆匆来报,向许思平禀报:“大人,不好了,我们的粮草营被烧了。”
许思平差点从战车上掉下来,道,“什么?”
探子道:“来了一队精兵,杀了我们一百多人,放了火。”
许思平道:“谁干的?”
“不知道。”
“有多少人?”
“不知道。”探子一问三不知。
许思平气得够呛,一脚踹在在探子身上,“你是吃干饭的。什么都不知道。”
探子慌张道:“天太黑了,有很多人,看不清。”
幽州被围了这么久,都没人支援,薛凛要有后招,早拿出来了。如今下场的又是何方神圣。许思平命人灭火,前去打探精兵来历。火势太大,粮草不保。一个有眼力见的士兵小声道:“看那伙人的甲胄,倒像是荣南军。”
荣南军?许思平反应过来,道:“谢秋泓?”
副将道:“恐怕就是谢秋泓,他有五万兵马,离我们最近。”
许思平道:“不可能,我一直派人盯着谢秋泓,西南一动,我们立刻会知晓。”
调拨五万大军,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他事先没接到任何消息,谢秋泓的兵马总不可能是凭空飞过来的。许思平将信将疑,道:“再探!”
谢秋泓镇守西南,迟迟未动,朝廷诏安,他不回绝。薛凛求救,他也不搭理。这种墙头草摆明了打算作壁上观,保全实力好坐收渔翁之利。许思平料定幽州一败,谢秋泓势必倒向新朝。没想到这泥腿子出身的草莽将军留了一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探子前去打探,捡到个令牌,确实是荣南军。但那群精兵神出鬼没,同时出现在了好几个地方,根本无法判断人数。谢秋泓调了多少人过来?许思平惴惴不安,事态逐渐脱离了掌控。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副将道:“大人,剩下的粮草仅仅能支撑五日,我们该如何是好?”
许思平道:“立即写信,请求陛下支援。即刻回营,改日再攻。”
城下大军调转旗帜,开始撤退。
坐在城头上的薛凛豁然起身。许思平怎么忽然跑了。
不到片刻,大军还没撤出,忽然在山口堵住。响起一阵轰隆隆的炮声。不知炸死了多少人。阵旗骚乱。许思平的战车都抖了一下,他大喝道:“出了什么事?”
副将道:“属下也不知。”
太黑了,看不清楚。探子迟迟没回来。许思平垫脚站在战车上,眺望远处火光。
一支利箭破风而来,发出尖锐爆鸣。许思平看见自己战车上的桅杆应声断裂。大旗坠落。那支箭刚好插在他两脚中间,尾羽震颤不止。许思平膝盖一软,差点跪倒。耳膜差点炸裂流血。他看着**的利器,这支箭如
此精准,差点要了他的命。
幕后黑手是个射箭的好手。
许思平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山坡断崖。那儿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握着弓。一个什么也没拿。被火把簇拥,所有人都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许思平如同见了鬼,喃喃道:“太子殿下。”
进士登科那年,他见过太子。
太子不在城里,怎么在城外。许思平慌乱无措。
四面山林中钻出一簇簇火把,成掎角之势,将城门口的大军团团围住。士兵们张皇四顾,那漫山遍野的火光中好似藏着千军万马。
山坡断崖上,两个年轻人站在他们上方。太子柳钟身穿白衣戴孝,侧后方那位,手握长弓,分明是……分明是传闻中弑君篡位的楚王殿下柳章。他见过一次。楚王长得令人过目不忘。柳章和太子都失踪了,此刻一同出现,说明柳章效忠太子。秦党散布的谣言不攻自破。
柳章可能根本没有造反。
许思平心念急转,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神兵天降。他本想大呵一声“太子是假冒的”。可众目睽睽之下,睁眼说瞎话有点困难,再说他被那一箭吓得腿软了,说不出话。
听闻楚王神通广大杀妖无数,想必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箭再往上一些,便能叫他身首异处。许思平下意识缩起了脖子。
他维持着比较正常的声线,明知故问:“来者何人?”
柳章喝道:“大梁太子柳钟在此!谁敢妄动?”
一句话的声势,压过了黑压压的大军。
城头上的薛凛如梦初醒,爆发声嘶力竭的吼叫。他高举双手,又哭又笑,状似癫狂,道:“太子殿下!臣薛凛拜见太子殿下!”
薛凛宣称自己知道太子的下落,承诺只要守住幽州,迎回太子,就一定能争取到胜利,夺回江山社稷。没人知道他的信念源于何处。因为坊间传言太子早就死了。
无数人问过他:“先生真的相信,太子会出现吗?”
薛凛道:“肯定会。”
他说了很多遍,肯定会。至于太子会怎么出现,不知道。他坚守着虚无缥缈的信念,仿佛最后关头,会出现神迹。太子将在他们所有人面前从天而降,带着三十万大军摧枯拉朽般夺回胜利。失去这个信念,他将一败涂地。现在,太子真的来了。
城中残军山呼海啸,皆高呼太子,声势压人。伪朝的士兵则纷纷不知所措。许思平心慌意乱,难道是太子联合荣南军,烧了粮草营,前来围攻他们。才如此声势浩大。太子竟敢亲自上前线解幽州之围!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第134章 转机柳章只需要做他背后的影子。……
薛凛和阳州守军终于等到援军。太子领兵而来,亲临前线,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与阳州共存亡,稳住了军心。屈居下风的低迷士气瞬间暴涨。城墙上火把高举,士兵们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辉。
太子柳钟与守军遥遥相望。
他看见他们褴褛衣裳和饥瘦面庞,道:“将士们,孤来迟了。”
薛凛放声大笑,笑声如同破烂风箱被拉响,呕哑难听,“太子来得不迟,正好,助我们一臂之力,生擒这老匹夫,诛灭两万逆党。”
许思平率军攻打幽州,号五万兵马,实则只有两万。薛凛看穿了他的虚实,并堂而皇之公之于众,是为振奋人心。攻受之势异也。薛凛拔下墙头被硝烟熏黑的战旗。他爬上高处,摇动旗帜。衣袍下枯瘦身躯似乎随时会在狂风中散架。
然而他屹立不倒,狂吼道:“我们杀回长安去!”
数月不见,记忆中的薛侍中竟然白了头发,潦倒至此。柳钟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化悲愤为力量,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他手提长剑,剑指长安,手掌握着剑刃飚出鲜血,高声道:“孤在此立誓,誓破长安,肃清妖邪。”
薛凛道:“臣等愿随殿下死战!”
众将皆道:“臣等愿随殿下死战!”
士兵陆陆续续响起了回应。
柳钟眼含热泪,这是大梁国土,和他的臣民。当他以为自己被遗忘抛弃时,还有人在苦苦支撑。他闭目收回热泪,再次睁眼时已然坚定,看向敌军阵营中的许思平,开口道:“许卿何以辜负皇恩?”
许思平不善言辞,跟薛凛对骂都灰头土脸,这会儿太子发问,他竟然语塞。他的官是先帝封的,如今听从秦愫的旨意。二臣贼子,为人不齿。许思平好歹是个读书人,他面上讪讪的,强撑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话太过可笑了,薛凛大笑起来。
许思平脑子飞快运转,抢在薛凛发话前大声道:“楚王豢养魔物,祸乱长安,劫持太子。太子已经成了楚王的傀儡!你们倘或相信,才真是中了妖魔的奸计!”
眼看情势不对,睁眼说瞎话。许思平这逆贼当真是厚颜无耻。
柳钟斥道:“皇叔为镇守长安舍生忘死。要不是他,孤岂能活命。许思平,你投敌叛国,还敢在此颠倒黑白,你才是一等奸邪!”
许思平被骂得面红耳赤,道:“人人亲眼目睹,楚王的女徒弟化身魔物,率领长安妖兽攻破驱魔司大阵,岂能有假?太子殿下一定是被蒙蔽了心智。”
柳钟勃然大怒:“你住口!”
说别人可以,唯独说柳章不行,这正好踩在他的逆鳞上。
柳章倒是心平气和,道:“不必与他做口舌之争。”
长安之事,黑白是非,每张嘴都有每张嘴的说法。公道自在人心,哪里是几句话能争辩清楚的。柳钟权且压下怒意,道:“许思平,你仍称孤为太子。孤岂不知,天下还有一臣侍二君的道理?”
许思平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在女陛下的旨意中,太子已然是个前朝余孽了。
柳钟道:“你做了大梁十几年的官,资质平平,却做到了五品知州。朝廷从未亏待过你,你却恩将仇报。百姓视你为父母官,你却率兵前往攻打幽州。甘愿沦为逆党的走狗,行不忠不义之举,罪该万死。”
太子一句句审判他,诛心剔骨,宛如凌迟。
许思平破罐子破摔,道:“太子殿下同我谈忠义,未免迟了些。”
柳钟接着道:“你固然无耻,尚存几分仁孝。秦愫抓了你妻儿老小,你不得已屈从,是为亲人的缘故。孤倒要看看,你今日是不是也要丢掉仁孝二字?”
后头两名精兵押上一个小男孩,站到火光下。精兵拔掉男孩口中塞着的布条。
男孩大叫道:“爹!”
许思平被叫了个魂飞魄散。那是他亲生儿子。儿子怎么会在太子手中。
小男孩哭叫道:“爹!快救我!”
许思平瞬间手足无措,喊道:“孩子,你怎么来了,你娘呢?”
小男孩道:“娘在后头,祖母也在后头。爹快救救我们。”
许思平妻儿老小,都被秦愫关在百里之外的原州。太子如何能
在秦党眼皮底下把人劫出来。难道说,他们带着五万荣南军,推平了原州,一路打到这头来的?他越想越不对劲,难怪谢秋泓一直装死,任由阳州被围,毫无反应。
原来是闷声吭声憋大招。
如果原州都被拿下,自己带着两万兵马,岂不是刚好被瓮中捉鳖。许思平脑中乱成了一锅滚沸的浆糊。儿子的哭声撕心裂肺。他当日投诚,就是想为许家留个后,让老母亲暗度晚年。现在人到了太子手中,还是活不成。
副将见场面混乱,提醒道:“大人,小心有诈!”
许思平心乱如麻。他儿子的声音他能听不出来吗?太子竟做了挟持人质之事。
柳钟道:“许大人府上三十六口人,都在孤军营中做客,可要一一相见?”
许思平道:“稚子无辜。太子仁厚,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柳钟道:“孤从未为难他。许大人是位好父亲。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投诚。却不曾想过,他有你这样一位叛国的父亲,能不能平安长大。幽州断水断粮,又有多少位和你一样的父亲,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丧命。许思平,你已走错了路,令你的孩子受辱蒙羞,还要一错再错吗?”
许思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孩子的哭声肝肠寸断,他恨不得替儿子受死。两相折磨,苦不堪言。他又何尝想走到今天这一步。
柳钟道:“收手吧,许思平。”
副将见上司动摇了,立马道:“太子仁厚,定然下不去狠手。大人切莫糊涂。”
柳钟立即把剑架在了小孩的肩头。小孩尖叫起来。许思平浑身打了个冷战,差点踩空,从战车上扑下去,忙道:“别!”他从看到儿子那刻就失了理智,道:“孩子是无辜的,太子殿下,您饶恕他。”
柳钟厉声道:“即刻退兵!”
许思平回头看向身后的大军,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他心情沉重而复杂,整个人快要被压垮,千头万绪,全部集中在瞬息间爆炸。似乎太子带着千军万马,已然攻破原州,剿灭他们也不在话下。似乎丛林中藏着豺狼虎豹,即刻会冲出来将他的孩子撕碎。
远在长安的女陛下更加凶残,靠一封圣旨,牵他做提线傀儡。他是提线傀儡,替死鬼。她让他去屠城!许思平在这般进退两难的绝境中,品出几分荒谬的可笑。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许思平,他何德何能?走到如此险恶的位置上。他不过是想保住家人,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所有人都把他往死里逼。
许思平笑自己愚蠢。一步错,步步错。全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许思平仰头望天,哈哈大笑。三军肃穆,唯有他一人行为反常,像个疯子。绝处逢生的薛凛此刻露出笑容,他知道,他们赢了。许思平笑得精疲力竭,才仰起头,问太子:“我若退兵,能放过我妻儿吗?”
柳钟道:“如许大人所愿。”
许思平闭上眼,把心一横。副将还想再劝两句,被他抬手制止。
许思平沉声道:“退兵!”
两万大军,如潮水退去,消失在夜色之中。幽州爆发欢庆,守军喜极而泣。
待敌军远去,太子与柳章入城,与薛凛汇合。薛凛一瘸一拐走下城墙,连跪带爬奔向太子。太子急忙迎上前。薛凛老泪纵横,道:“太子出师了。”
柳钟道:“薛侍中受苦了!”
薛凛不顾阻拦,完成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是他毕生祈祷的重逢画面。太子不仅没死,还带来了援军,老天有眼,给大梁留了一条活路。薛凛拜完太子,进而拜见楚王,柳章扶起他。城中诸事尚待料理,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叙旧。
许思平退兵后,幽州稍做整顿,阳州的粮草刚好送到,解了城中军民的燃眉之急。太子亲自写信,从三州两县借调粮草兵马。太子起复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大梁,有不少旧臣千里迢迢赶来投奔。许多屈服于新朝淫威之下的官吏商贾蠢蠢欲动,有了死灰复燃之心。
附近百姓听闻太子下凡,纷纷送来家中米面,略尽绵薄之力。人心所向,势不可挡。城中百姓自发修缮城门,运土送水。很快,幽州再次成为牢不可破的据点。
一切都将迎来新的转机。
很多天过去,许思平才知道,原来太子当晚手底下只有一千兵马,兵不厌诈,他中了圈套,然而良机已失,悔之晚矣。太子原本打算按照约定,将他的妻儿如约奉还,薛凛却道:“还回去也是死字,留在我们这里,兴许活得还久些。”
许思平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退兵没有提出交接。好像那晚离开后,他就忘了自己还有儿子这件事。不久,许思平因违抗军令,被秦党斩首,人头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以儆效尤。许思平死不瞑目。
幽州事定,太子迅速登基,改元光武。治宫殿,器御,卤簿,仪仗等。祭拜苍穹,敬告先灵,昭告天下。拜薛凛为相,柳章为辅政大臣。联合江南文官,发檄文讨伐秦愫。征调义军,北上攻占原州,拔掉钉在江南腹地的一口钉子。
原州知府在围攻中弃城而逃,沦为街头老鼠人人喊打,被石头砸死。此举改变了被动的战局,江南士绅纷纷倒戈,拥立新帝。
柳钟不计前嫌,广纳贤才,又聘望族王氏、陈氏两家贵女为妃。姻亲联合,巩固势力。一路上招兵买马,势如破竹,重返故都指日可待。
大军北上,途径苏州地界,暂做修整。新帝下榻先皇南巡时曾经住过行宫,物是人非事事休。柳钟潸然泪下,左右莫不哀啼。因在苏州停留数日,一面设祭,一面商讨北伐事宜。柳章统管军需杂务,薛凛是个用人鬼才。此番征讨点将的名单早已呈了上来。
江南人才济济,可用者颇多。可仔细比较起来都没有柳章全能。当日向谢秋泓借兵、在秦党眼皮子底下掳走许思平妻儿老小、解幽州之围、事后登基,全都是柳章的计谋。他藏身幕后,运筹帷幄,把一切计划周全,然后由柳钟出面一战定乾坤。
看似举重若轻,背后皆是步步精湛推演,拿捏人心。
人人都能看到太子神兵天降,智谋双绝。这样一个伟岸的君主,才能让万民相信,他能收复失地,重返旧都。而背后真正的策划者隐去了名声。没有人他付出多少辛劳,何等殚精竭虑。柳章在大多数公开场合很少露面,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需要笼络人心、万民崇拜的是柳钟。
柳章只需要做他背后的影子。
柳钟任他为辅政大臣,他百般推拒。他相信太子能够独当一面,认为大梁不需要什么辅政大臣。柳钟执意要给他最高的殊荣和位置,并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洗清污名。柳章本就不在意外物虚名,世人毁谤,何足挂齿。名利犹虚,后事难继。柳章厌倦了这一切。
然而他越这样,柳钟越愧疚。
如果皇叔什么都不要。低谷时期的救扶之恩,又如何报答呢?
眼看双方要为此事起争执,薛凛出来打圆场,说道:“楚王既然认为,陛下能独当一面,可自做裁定。那么陛下的心意就是圣旨。楚王连圣旨都
不接受吗?”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争论的。
柳章笔直跪下去,道:“臣谢主隆恩。”
柳钟忙把他扶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道:“皇叔不必多礼。”
薛凛呈上来的北伐名单,柳章之名赫然在目。柳钟心想,皇叔在南荒吃了大亏,法力至今没有恢复,加上连日操劳,十分辛苦。若要再领兵出征,恐怕要废了半条命。柳钟心疼皇叔,想换个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为此犯了难。
这时,外头的人通传,说是有人投诚。
柳钟问道:“何人?”
侍卫回道:“回陛下的话,那人说他叫……杨玉文。”
第135章 血莲“想活命吗?”
长安。
太液池采了新荷,送到崇明殿,供陛下赏玩。
秦愫最喜荷花。宫里募集画师描摹新荷。调丹青,染宣纸。
大殿内错落着十几只画架,年轻画师跪坐在画架前,挽起右手袖子,手持大笔,笔尖凝聚着一点鲜红的朱砂。荷花跃然纸上,已经成形,只剩下调色这一步。画师斟酌了许久,笔尖悬而未决。风吹过宣纸卷起了一页角。
他轻微叹息,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苦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怎么不画了”。女声柔缓,撩人心弦。年轻画师吃了一惊,回过头。
女陛下站在他后头,不知何时来的。
秦愫身穿一袭浅绯色桃花裙,长发挽起,斜插着一根银色大步摇。嵌着精巧的红玛瑙,与耳坠交相辉映。衬得她肤白胜雪,面若桃花。于大殿内娉婷而立,如仙瑶下凡。满殿新荷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画师目光呆怔地凝视着她,误以为是荷花成了精。直到旁边响起轻咳,他才如梦初醒,跪下来行礼,道:“拜见陛下。”
慌乱间画笔掉在了地上,咔哒一声。他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好死不死,笔尖朱砂正好砸中女陛下的裙摆。画师想捡回来,又怕僭越,袖子里藏着手指蜷缩起来。秦愫看见了,俯身捡起这只笔。女陛下并未怪罪他的失礼,还亲自为他捡笔。他受宠若惊。
听闻女陛下血洗长安,手里沾过无数条命。坊间一拨人将她视为神女下凡,一拨人将她踩到淤泥里骂作妖孽。妖孽祸国,国将不国。
画师今年十七岁,不懂朝政大事。神仙妖孽都与他无关。
他家境贫寒,靠画画贴补家用,一家子七八口都快饿死了。宫里给很多钱请他来为陛下画荷花,他没有理由拒绝。穷得上不起学堂,他长到懂得气节为何物的年纪,却没有概念,只知道饿死才是一等大事。所以他带着自己最宝贝的画笔来了。
秦愫端详着呲毛的笔头,毛都快掉光,笔身沾满五颜六色的燃料,笔杆开裂。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破的笔,问道:“他们没有给你送新笔吗?”
画师斟酌道:“送了。新的笔毛太硬,我用不习惯。还是旧的合适。”
秦愫闻言,便将笔还给了他。画师小心翼翼双手接过,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秦愫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画架上,道:“既然旧笔用得更加趁手,为何又不画了?”
画师道:“这朱砂不够红。”
秦愫扫过盛放丹青的瓷碟,朱砂艳丽。据说有的画师眼睛特别毒,能分辩出几百种层次不同的红。负责准备颜料和画具的内侍忙道:“这便是最红的。”
画师欲言又止,显然是不认同。
秦愫笑道:“画荷多着粉色,要那么红做什么?”
画师道:“陛下见过血色红莲吗?那是世上最美的花。我想画给陛下瞧瞧。”
秦愫道:“和血一样红吗?”
画师道:“是,我见过的。”
秦愫来了点兴趣,问道:“这等稀罕之物,你又是在何处瞧见的?”
画师没想到陛下会问起这个,实话实说道:“我爹种了三亩田的荷塘。在田里长的,我偶然瞧见,很好看。本想摘下来,结果第二天去的时候被牛吃了。”
秦愫冷不防笑了出来。现如今世道不知怎么的,凡有个好东西,得想尽办法吹嘘来历,什么天降异石,雷击神木,凡文人骚客,更有这等清高毛病。酸文假醋,动不动女娲补天之心,屈子投江之滨。好像老老实实写点东西会死。
自从把朝臣清洗完三分之一,秦愫身边能正常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她有时候烦了,也想听点人话。这画师正好合她的脾性。
谁能教他在陛下面前说一段这么莫名其妙的故事呢?
牛嚼牡丹,可比风花雪月更有意趣。
秦愫道:“那便等找到合适的颜料,再上色罢。”
她漾着笑意的目光从画师脸上拂过。春风拂面,画师恭敬垂首。秦愫转身,长长的的裙摆从画架下滑过去,如流水无痕。她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的画作。刚才跟陛下说话这一会儿的功夫,画师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周围艳羡的视线扎成了筛子。
秦愫走到哪儿,哪儿的气息声便消失了,一时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颜料碟子,手忙脚乱。秦愫停住脚步回头望去,那人御前失仪,跪地求饶。秦愫只是看着那一地脏污。她的身影刚好站定,被角落中画架夹层中暴露出来的一点箭头所瞄准。
无人注意到杀机。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蒙混入宫,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手指毫不犹豫扣动机扩。暗箭离弦,笔直射向秦愫。距离不到一丈,触之即死。毫无悬念。哪怕大内高手刺客扑上去以肉身挡箭也来不及了。秦愫难逃一死。
她对杀意浑然未觉。在杀手急剧放大的瞳孔中,那根有玄铁铸造的铁箭飞向秦愫胸口。箭头布满倒刺,淬了剧毒,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千钧一发,意外发生了。
在箭头触及秦愫身体的一瞬间,被黑雾生生截停。黑雾像条小蛇,从她心口钻出,咬住那根企图伤害她主人的凶器。杀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秦愫反应过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原本乖巧安分藏在她身体里的黑雾涌出来,异化成龇牙咧嘴的猛兽。它吐掉箭头,转而锁定了杀手的位置,秦愫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发现画架发射箭矢的黑黢黢洞口,那儿藏着一架弩。
杀手原本万无一失的刺杀的计划被黑雾打破。他死死盯着秦愫的眼睛,像要看清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后知后觉的内侍爆发一声大吼,“来人,护驾,有刺客!”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都愣在原地。秦愫与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对视了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愤恨、不可置信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的眼神里藏着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惧怕。这是名不怕死的死士。
他潜入宫中,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秦愫,他没想过活着回去。
侍卫涌了进来,将大殿团团围住。杀手在劫难逃。其他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内侍指着他,“就是他,把他抓起来。”
侍卫上前将他拿下,按在地板上。杀手的左脸紧贴着地板,眼睛还斜看向秦愫的方向。
内侍们将秦愫挡在后头,骂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陛下!”
长刀架在杀手的脖子上,他一动不动,冷眼诘问,“身藏妖孽,为祸苍生,也配称陛下?”
内侍赶忙用布条塞住他的嘴。一顿拳打脚踢,叫他头破血流,说不出话来。周围的画师吓得跪了一地。方才诡异之景,有目共睹。他们心内忐忑。难道陛下真的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是妖魔化身吗?她身体里的黑雾是什么?竟然能挡住离弦之箭。
这一切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画师,哪里想到会碰到掉脑袋的事情。杀手不怕死,可他们亲眼目睹的陛下的秘密,还能活着走出崇明殿吗?
黑雾爬出来,顺着秦愫的手腕,爬到掌心。立起一个尖三角的脑袋。秦愫抚摸着自己饲养已久宠物。杀手的诘问一字一句落在她耳朵里。秦愫面色波澜不惊,而与她共感的宠物却渐渐暴怒,黑雾膨胀。它对着杀手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在秦愫抬眼的刹那,猛然失控,冲向杀手。在半空中化作巨蟒。一口吞下了杀手的身体。只听血肉绞碎啃啮的动静,令人牙酸。黑雾将杀手团团裹住,大快朵颐。片刻后,咀嚼声变小,黑雾散去,杀手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块破碎白衣。
白衣染上了些许肮脏的粉色。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笼罩着大殿。满殿死寂。进食过后的黑雾重新回到了秦愫的身体里。女陛下亭亭玉立,还是那般明艳动人。利箭冲过来时她的站姿都没有丝毫改变。这可能是数月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刺杀。
百密一疏,还是失败了。
秦愫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难对付。
目睹妖孽吃人的画师们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喘。仿佛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他们。粉色白衣震慑着在场每个人。御史大夫秦业匆匆步入大殿。他闻迅而来,径自冲向了秦愫,道:“陛下受伤了吗?”
秦愫道:“你说呢。”
秦业瞥见
地上血迹,心里头明白了原委。
他知道,世上没人伤得了秦愫。可听到消息,还是一路跑了来。现如今南边大乱。秦业命令皇城加紧巡防,并规劝秦愫不要出宫也不要宣陌生人入宫,最大程度防范意外。可秦愫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宣画师进宫,作画解闷。严防死守,出了岔子。
秦业扫视满殿青年画师,难掩厌恶神情。只要出现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他都厌恶。
“来人,全部拿下!”
“是。”侍卫应声而动。
“陛下饶命。”画师们纷纷骚动起来。他们进宫,或是为谋财,或是为博一个前程。哪知碰到刺杀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清白无辜,恐怕遭受牵连,“陛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们吧!”
哭求声此起彼伏,惨兮兮的。
秦业对他们的毫无同情,道:“焉知没有刺客同党,押入大牢,严加拷问。”
画师们把头磕得哐哐响,“秦大人开恩!陛下开恩!”
秦愫叹道:“把他们杀了,谁来给我画画呢?”
秦业走到秦愫后头,借一步说话。他低声道:“刺客可能是薛凛派来的。此人奸猾,工于心计。可能会设连环套。”
秦愫听说过薛凛的名字,东宫侍中。据说当年陛下有意聘秦愫为太子妃时,除了皇后极力反对,还有一个人从中作梗,想尽办法阻挠,那就是薛凛。薛凛曾在太子面前进言,说秦氏女心毒,绝非良配。只是木已成舟,他没能改变。婚事最终定了下来。
秦愫反问:“你觉着,是杀掉所有人,会中了薛凛的计。还是不杀一个人,更会中计呢?”
攻心先要拿捏人心。
薛凛自以为能看透秦愫,猜到她的所有决定吗?
宫里死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秦愫倒也没什么可在乎的。秦业执意认为,杀了所有人,才最安全。
南边的局势来越混乱,既太子称帝后,杨玉文也投效了他们。秦愫得国不正,备受攻讦,原本就没有太多民意支撑。她靠暴力夺来的东西,迟早会被更大的暴力所抢去。姐弟两都很清楚,这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两人交换了眼神,轻易决定了一群人的生死。如果被刺客混进来,又全身而退,未免显得他们太仁慈了。秦愫点了一个人,道:“你过来。”
那名揣着炸毛画笔的画师期期艾艾,爬到了她的脚下,抖如筛糠。面对未知的命运,没人能不害怕。秦愫道:“想活命吗?”
他哑声回道:“想。”
秦愫道:“那便画出你心中的莲花,给我瞧瞧。”
画师沉默了一瞬间。他控制着手抖,蘸着地板上的血迹,勾抹在宣纸上。染色透过纸面,狰狞肃杀,莲花红得妖冶。秦愫看了一眼,嘴角缓缓上扬。是个聪明人。她只对聪明人法外开恩,手下留情。
“留着他吧。”秦愫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陛下!”
满殿哭喊声爆发开来……
第136章 胎动我有所思在远道。
离了柳章,江落终日闷闷不乐。吃饭睡觉行走坐卧,好似一具行尸走肉。无论做什么,都高兴不起来。每到夜里,便后悔起来,生闷气。气自己一时冲动赶人,又气柳章说走就走。他从来不听她的话,偏偏这一句就听了。
他巴不得走呢,离她远远的。
江落不禁伤感起来。若是柳章把她的气话当了真,打掉孩子,可如何是好。
孩子是他们俩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江落心底里依然有一丝舍不得。毕竟她也曾满心期待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降生。天不遂人愿。难道她要像老树藤说的那样去牺牲自我,才能同时保住柳章和孩子吗?
话本子里明明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若死了,化作泡影,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承欢膝下的快乐,如胶似漆的甜蜜,都享受不到。那么她所作出的牺牲有什么意义。
想必柳章回到人间,会想办法尽快打掉孩子,让生活回到正轨上。这样他既能保全自己,还能彻底斩断两人之间的牵绊。他肩膀上扛着大梁和人族,满心扑在苍生大业上,又能匀出几分多余的留给儿女情长?
孩子的到来,本就是个意外。他不欠她的。
江落整日胡思乱想,心烦意乱。
陈穷来了章华台。上回的种田计划遭到搁浅后,他贼心不死,又谋划了许多条国策大计。他长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整日夸夸其谈。
对内呢,他主张发动战争,荡平大大小小的妖王,一统南荒。对外呢,他又强烈建议江落携精兵突破死海,以屏山县为缺口,进攻人间。理由是人族正在内乱,打起仗来自顾不暇。正是妖族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目前妖族与人间的交界处,只留了阳州区区几万兵力。无足挂齿,很容易摧毁。兵贵神速,因此江落必须马上动员。
陈穷口若悬河,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却见江落窝在软榻里玩绣花针。
她左手捧着一块软布,右手捏着根绣花针。针头刺下去,拔出来。红线上下翻飞,软布上绣出一对兔子耳朵的形状。江落在人间见过怀孕妇人绣花,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她没学学过,初次尝试,针脚有些歪斜。但也凑活。
或许是有方面天赋,她胡乱缝了两天,便找到窍门,无师自通,渐渐得心应手。
江落不出门,靠缝这个打发时间。
陈穷喋喋不休,实在聒噪。江落不耐烦道:“你说完了吗?”
陈穷费劲巴拉说了几个时辰,结果大王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一门心思专注绣花。他恨铁不成钢。堂堂大王,把开疆拓土的大事放在一边,倒做些妇人的无聊活计,真是鬼迷心窍了。陈穷忍不住道:“大王,您缝这玩意有什么用呢?”
江落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做有用的事情。”
陈穷无言以对。她拥有得天独厚的资质,却不愿意承担责任,只想做条庸庸碌碌的虫子。朝生暮死,荒废光阴。摊上这么个大王,陈穷的宏图大志得不到展现,心情格外惆怅。他总不能拿着鞭子站在后头鞭策她前进。
江落道:“你以后不要跟我说这些无聊的废话。虫族的地盘够住了,现如今风调雨顺,食物充足,也无天灾。大家吃饭睡觉生存繁衍,防范敌人的突袭。其他的时候休息就好。你那么多麻烦事,做了有什么用。”
陈穷讪讪道:“怎么会没用呢?万一人族进攻妖界,地盘被占去。万一突发山火,食物都被烧毁,万一……”
他未雨绸缪,恨不得把所有意外情况全部算进去。贪欲和恐惧无穷无尽,怎么能满足。一定要消灭所有的敌人,占据所有的地盘,控制全部不确定因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定要站在山顶上,唯我独尊,才配称得上王啊!
王怎么能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呢?陈穷心里的呐喊快要呼啸而出。
江落直接泼了盆冷水:“到时候再说吧。”
陈穷淋得透心凉,直接萎掉了。他总算认清,这位大王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他的毕生抱负在人间难以实现,在妖界也没法实现。他受到沉重打击,但还没有彻底绝望。至少,有一件事,他觉得大王会感兴趣。
既然江落不喜欢说这些虚的,那便给她一些实际上的刺激吧。
陈穷能屈能伸,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大王说得极是,我仔细想了想,是我浅薄,杞人忧天。可眼下有件头等大事,大王必须考虑。”
江落已经不想再听他扯淡了,道:“罗里吧嗦,我没工夫听你瞎扯。”
陈穷加快了语速,道:“王嗣传承至关重要,大王身边一个妖也没有,是时候选纳一些妃子进宫了。”江落手中针线扎偏,被陈穷察觉。他立即快步上前,抓住这个机会,道:“环肥燕瘦,总有能合意的,大王何必在一
棵树上吊死。”
江落冷冷道:“你给我出去!”
陈穷还想再说点什么,喊道:“大王……”
江落挥手一扫,疾风将陈穷刮出章华台,飞到门外台阶上。陈穷滚了十几级石阶才停下。他扶着腰爬起来。殿门啪得关上,将他拒之门外。看来他踩到了大王的霉头。今天是不会再听他说话了。他无计可施,灰头土脸地走了。
江落把绣布扔到竹筐里。她看着乱糟糟的红线,心情烦躁。一生气,拿起剪刀,把自己刚缝好的布料剪得稀烂。剪完把又把那筐红线都踢翻了。没用的东西,做来干什么!她把自己气得肝疼。扑倒床上装僵尸,把脸埋在枕头里憋气。憋死算了!
她又何止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倒乐意忘掉柳章重新开始。可是压根没有心情见外人,看到人就烦,说话也烦。做什么事都极其容易失去耐心。江落闷了一会儿,躁郁情绪不但没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她像是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心悸心慌,手眼干热。
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留影球。
球体透明,闪烁着荧光,在半空中浮现中流动的画面。
长龙似的队伍在大山深处缓缓行进,一眼望不到头。大军北上,浩浩荡荡。旗幡迎风招展,战马载着戎装将士。他们面庞饱受风霜摧残,眼神却坚毅如山。
江落百无聊赖,拨动着留影球,画面不断放大,在一张张人脸中划过。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柳章的身影。她满心失望,趴在枕头上,依稀能嗅到些许香气。仿佛昨日师父还在自己枕边同眠,转眼便天各一方。师父在哪呢?
她不知疲倦地寻找,在几万人中挨个寻找柳章。或许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军中要领都经过乔装打扮,没有特别突出的,又或许柳章被秘密派去了别的地方,根本不在大军里。江落找了两个时辰。南荒的天黑了,人间天黑了。
大军开始扎营休息,黑暗中的人影更加难以分辨。
她必须十分仔细地观察。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通过帅帐的位置,先找到柳钟。那儿的防守最多。皇帝夜间议事,心腹都在。黑压压地站在帐篷里,大概是在商讨行军路线和具体进攻计划。江落没有心情听。她挂念着柳章。
柳章立在比较靠后的位置。他似乎累了,从头到尾旁听,一言不发。直到柳钟问他“皇叔以为如何”。
柳章道:“并无不妥。”
柳钟道:“那便依杨将军所言。”
留影球没有声音,江落是通过唇语解读的。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把留影球往前一翻。杨玉文的身影赫然入目。他竟然没死!江落皱起了眉头。人挖了心还能活吗?她以为长安那晚杨玉文已经死在了自己手里。
有点邪门,她正琢磨着,众人陆陆续续告退,离开了帅帐,鱼贯而出。投身于营地的不同方向。天色黑漆,江落怕丢失了柳章的行踪,也顾不上再看杨玉文。杨玉文没死就没死吧。她着急忙慌,拨动留影球,跟上了柳章的背影。
还好,没有跟丢。柳章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一个人住。这是临时搭建的帐篷。环境十分简陋,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他倒了杯水喝,便躺下来休息。柳章目视上方,目光并没有聚焦。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偷窥着。
江落与他隔空相望,伸出手,摸了摸虚空的幻影,像是触碰到千里之外的师父。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那种难以平息的躁郁也得到了抚慰。
饮鸩止渴,无可救药。她是如此的想念。
思恋成狂。看着柳章,终于满足了一些。江落也摊开被子,躺好睡下,仿佛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两个人共享了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1]
柳章夜里失眠,没睡着,他翻了很多次身。也许是哪里不舒服。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他弓着身体,手掌按在自己的腹部,低声道:“消停些。”自言自语,语气充满了无奈。好像在跟孩子说话。是孩子在闹他,让他难受了吗?
江落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要是她在师父身边,还能给他揉一揉。师父不是娇气的人。他难受成这样,还不知道肚子里闹得多厉害。江落只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去,把孩子训斥一顿。宝宝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师父让你消停,你还不消停!等将来出生了,定要好好教训你。
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白白着急上火。
柳章一夜没能休息,第二日接着行军,脸色不是很好看。江落跟着担忧。她寝食难安,找到老树藤,问道:“先前师父怀着孩子,不是没感觉吗?他现在为什么这么难受?”
老树藤道:“胎儿要成型了。”
江落问道:“成型就难受吗?”
老树藤道:“不是胎儿折腾他,而是魔血。”
江落愣了很久,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她后知后觉,翻开自己的袖子。在她的手掌心,那根黑色的生命线渐渐延长,颜色淡化。江落这才意识到是因为什么。她的后代开始成型,自然而然分散了魔血的力量,她的寿命延长。这本是她最开始所计划的目标。
而她安全,就意味着柳章危险了。
魔胎反噬宿主,跟柳章相克。它会压制他的法力,吸干他的精魄,壮大自身。直到瓜熟蒂落。江落眼前浮现出柳章越来越虚弱的画面。她张了张嘴,心道,不,不可以。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她捂住自己眼睛,却看到柳章变成一具干尸。
她扑通跪在地上,不知所措。“他为什么不打掉孩子,他应该打掉孩子的。”
老树藤道:“他失去法力,他做不到。”
除掉魔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稍有不慎,柳章也许会丧命。他现在需要腾出精力北伐,出现任何闪失都将扰动军心。所以他不能再人前表露出异状。以不变应万变,等大局稳定,再来考虑自己的事。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江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恨不能代他承受苦难。
师父这么骄傲,不愿意求助任何人。没有人能帮他。
老树藤道:“放心,魔胎降世之前,不会害死父体。他只是需要吃些苦头。”
江落万念俱灰。她不愿意师父为自己丢了性命,才叫他离开打胎。可师父走了,还是处于水深火热当中。这太不公平了。她都放弃了,命却以另一种方式折磨她。
“师父教你公道,正义,和良心。你只需要相信,这些是对的。余下的不公、不正和不良之心,都由师父来承担。”
一语成谶,所有的惨剧,果然都由他承担。
没有人能救师父于苦海。
只有她,她这么个不肖徒弟……
第137章 截杀天无绝人之路。
据北边探子拿到的消息,基本证实,秦愫勾结怨鬼,与怨鬼合为一体。
他们真正的对手,不能当做人来对待。
当初夺位时,秦愫纵容怨鬼毁掉了大半个长安。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良知道德可言。后世留名未必能成为她的软肋。任何针对她的战略揣测都可能跑偏。所以直接把她当成妖魔鬼怪,摧毁即胜利,来得简单些。
这就是杨玉文的策略。薛凛也赞同。
薛凛跟秦党产生过多次正面交锋。他认为,秦党内部四分五裂,为了利益屈从在秦家这棵大树下。秦愫凭一己之力粘合了这些破碎木板,使他们看起来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墙,实则千疮百孔。
本质上秦党并不强大,强大的只有秦愫一人。
她掌握军队、怨鬼、朝臣,才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又凭借惊人的智慧和手腕压住了惊涛骇浪,在王座上坐到今天。如果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有本事,那么薛凛和杨玉文都不会被杀得犹如丧家之犬。
一方面秦愫是不可轻视的。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没有必要过分神化她,只要把魈杀掉,秦愫没有怨鬼护体,只是个弱女子。杀掉她,秦党势必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她那几个兄弟都没有做皇帝的能耐和魄力。
有关于秦愫的讨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毕竟是他们北伐所面对的最终对手。渐渐地,秦愫在柳钟心目中的形象,从温柔知心的琴师,变成一个面目全非、不可理喻的怪物。
他有时候会想,也许是怨鬼吞噬了秦愫,占据她的身体,做出这些事来。然而皇帝陛下这仅存的几分天真也被陆续收到的情报所颠覆。
薛凛在北边埋了许多的暗探,那些情报表明,秦愫即位是早有图谋,至少七八年前,秦家便大行官商勾结之事,暗地里疯狂敛财。他们所搜刮的民脂民膏,在长安暴乱后,变成赈灾钱粮,重新回到了百姓身上。
秦愫当上了皇帝,还从中赚取了民心。她并不爱钱,她所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走一步,算十步。天下为棋盘,百姓做棋子,还得
对她感恩戴德。
柳钟夜不能寐时,翻阅情报。他发现,也许比起自己,秦愫更适合做皇帝。他的落寞无人倾诉,曾忍不住在柳章面前发此喟叹,苦涩之意难以言表。
柳章却道:“陛下此言差矣。”
柳钟道:“朕说错了吗?”
柳章道:“为君者,谋其政。秦愫固有心机权术,但她做不了皇帝。”
柳钟问道:“为何?”
任何人都可以忌惮秦愫,唯独柳钟不能。他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柳章道:“她没有人性,也没有仁心。为一己私欲摧毁长安,后博声名救万民于水火。她自负能掌控一切,翻云覆雨,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靠怨鬼夺来的权势,终会在烈日下魂飞魄散。靠利益聚集的裙下之臣,也终会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反目成仇。”
“她的命格悬于刀尖之上,一时的气运挡不住涛涛洪流。就算我们不杀她,她也会自毁。陛下无需将一只鬼当做自己的对手,鬼终究是要去投胎的。”
这是第一次,柳章在柳钟面前剖析秦愫,将她扒得体无完肤。原来在皇叔眼里的秦愫是那样的。柳钟陷入了沉思,道:“皇叔也认为她是只鬼吗?”
柳章道:“是,鬼见不得光,扰人心神,没什么可怕的。陛下走在大道上,身负正气,应当昂首阔步,视邪祟于无物。何须妄自菲薄,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
柳钟心神凛然,醍醐灌顶,道:“皇叔说得极是,朕自勉。”
无论柳钟、薛凛、杨玉文还是那帮东宫旧臣,都在秦愫手里吃过大亏,心有余悸。唯独柳章没有。秦愫损害他的名声,往他身上泼弑君的脏水。他并不在乎。很大程度上置身事外,能让他较为冷静理智地全面看待问题。
秦愫和他曾经对付过的妖邪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们谈完了秦愫,接着商讨行军细节。定下路线,后续粮草供给便成了首要大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柳章需要操心的事不比杨玉文轻松。
最近,他派出的一支队伍消失在五十里外的雁回山,至今杳无音信。不知是遭遇了山中野兽,还是碰到了敌人。如果是前者,说明这条路线比较危险,运粮会很困难,如果是后者,意味着整条线路已经暴露,必须进行调整。
派去的打探的人也没有消息,时间紧迫,柳章决定亲自跑一趟。
柳钟怕遇到危险,想另派他人。可军需由柳章一人调派,其他人未必有他清楚。若有事,柳章可随机应对,旁人不能拿主意,还得来回请示,又得耽误时间。
柳章道:“陛下不必担心,我速去速回。”
柳钟道:“皇叔切记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怕引人注意,派了三十个精兵暗中保护。柳章天没亮便出发,赶了五十里路,抵达雁回山。是日,大雾弥漫,山道湿滑难行。
柳章一行人沿盘山小道前进,被一棵大风刮断的树挡住去路。大树粗壮,腰身两人环抱,人和马都过不去。柳章命人暂时修整,寻找其他路口。山中阴风阵阵,酷暑天气却似寒冬深秋,乌云密布,叫人心里发毛。万一下大雨,下山会很困难。
柳章道:“你们到附近找找标记。”
下属应声道:“是,殿下。”
分作四个方向,钻进林子,寻找前人留下的标记。片刻后,北边的那一组率先返回。他们双手捧着蓝布条,奉给柳章。柳章拾起来,看到了布条边缘的血迹,心知先前派去探路的人已经遭遇不测。这条线路不能用了。
他神色凝重。狭路相逢,恐怕是军中出了内鬼。
下属问道:“殿下,要接着去找他们吗?”
柳章摇头,已经过去五天。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落在秦党手里。就算找也只能找到尸首了。他得尽快回去重新拟定路线。柳章翻身上马,道:“原路返回,立即下山。”
众人道:“是。”纷纷骑马调头,往来时方向。才行半里,遇乱石阻路。这条路方才还是平坦的。柳章勒住缰绳,道:“小心,有埋伏。”
骏马紧急刹住,马蹄离拦路绳只差一步之遥。众人拔出腰间佩剑,警惕四周环境。草丛唰唰抖动,跳出百余蒙面黑衣人。为首者人高马大,手提弯刀,刀尖直指柳章眉心,大喊道:“能取楚王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黑衣人眼神狂热,利刃出鞘。这伙人是奔着柳章来的。护卫随即摆开阵仗,将柳章护在中间,道:“保护殿下!”
柳章高坐马上,俯视这群突如其来的杀手,问道:“秦愫派你们来的?”
无人回应,他们训练有素。为首者身先士卒,率先出刀。场面一触即发。护卫与黑衣人投身于厮杀当中,柳章拔出了自己的剑,击中几处飞镖,又接下从身后射过来的暗箭,为近身侍卫挑飞了劈面而来的砍刀。他在马上的身法灵活机变,杀手难以近身。
场面僵持,柳章只带了三十多个人,中了埋伏,难以杀出重围。在厮杀中迅速丧失体力。很快,他身边倒下了几个侍卫,被撕开缺口。
柳章以一挡五。胯下战马被刺瞎左眼。他翻身滚落,后腰撞在一块尖锐乱石上。不知顶到哪块内脏,他单膝跪地,右手拄剑,忽然腹痛难忍。痛得一下子手脚僵硬。杀手看到机会,立即如同狂蜂浪蝶一样扑上来。
侍卫招架不住,折损过半。
一人扶起柳章匆匆后退。柳章额头上流下豆大冷汗,眼前一片漆黑。屋漏偏逢连夜雨,腹中祸害竟然在这个时候作妖。紧急关头,柳章勉力稳住心神,率残部撤离。杀手们有备而来,人数还在不断增多。几乎每个关口都埋伏着黑衣人。
跟随他一路滚雪球似的迅速暴增。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这座山的特殊地形,和大雾天气,为埋伏创造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柳章一退,便面临着瓮中捉鳖。幕后主使显然花了大价钱,不惜人命代价也要活活拖死柳章。才出动了这么多人。
柳章等人寡不敌众,占尽劣势。他失了法力,单凭剑术制敌,抵不过人海战术。又因腹中剧痛难忍,很快相形见绌。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咬破了舌尖保持清醒。柳章步步后退,被黑衣人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手中冷铁卷刃,手臂上有几道划痕。身边侍卫所剩无几,满脸鲜血。柳章步伐踉跄,面色惨白,喉咙中满是铁锈味。天开始下雨,身边死的人越来越多。他脚下石子跌入万丈深渊,不见踪迹。大雾弥漫,模糊了他的视线。
天无绝人之路。
柳章面对黑衣人的步步紧逼,道:“我跟你们走,放过他们。”
侍卫顿时面露悲壮,道:“臣等誓死保护
殿下。”
黑衣人头目笑道:“三爷说了,不留活口,让我们带着楚王的人头回去领赏。”
三爷,秦业。要杀他的不是秦愫,而是秦业。柳章提剑指着悬崖,道:“我从这跳下去,你们什么也拿不到。”
黑衣人笑容戛然而止,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们交换眼神,留出一道口子,让柳章身边的侍卫放下兵器。侍卫们自然不愿意弃主而逃,没人主动走。柳章目光示意他们快走。活着出去,给柳钟报信。否则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侍卫读懂了他的眼神,迫不得已放下兵器。那道口子放了几个人,又迅速合上。柳章目送他们骑马跑远。黑衣人逼近他,他开始思考,跳下悬崖和落到秦党手里哪个更安全。然后下一瞬,众目睽睽之下,柳章的身影踏入虚空。他转身跳下悬崖。
黑衣人大惊失色,
柳章攥着长剑。剑尖顺着崖壁下滑,火星四溅。他的身影急速下坠,没入浓雾之中。黑衣人趴在悬崖边上面面相觑。楚王出尔反尔,说跳崖就跳崖。谁想抓他就等跟他一块跳下去。这万丈深渊,跳了定是粉身碎骨。
狂风如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柳章手腕几乎脱臼。这把剑挂不住他的重量。在失去法力和轻功的状态下,他无法控制下坠速度。而崖壁光滑,也无借力点。等待他的,只能是怦然坠地,四分五裂。他别无选择。
他这辈子只做过一次俘虏,不想做第二次。
跳崖是仅存的机会。
恍惚间,时间变得十分缓慢,柳章甚至能看清流雾中的人形轨迹。他的身体变得格外轻盈,像一片羽毛,被托举着。刺耳的风声也消失了。一片落叶从天而降。他神思游离,下意识伸出手,捉住那片落叶,想起了一个此刻不在这里的人。
天空空旷依旧,他落入万丈深渊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注定要食言了。
他答应给江落一个孩子。可他要死了,孩子保不住。柳章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张相同的脸。嬉笑怒骂,宜嗔宜喜,或天真或凶狠……
“师父。”呼唤呢喃,不同语调,喊的都是师父。
“师父,我来了。”
近在咫尺,仿佛贴着他耳朵钻进来。
柳章猛然回过神,感觉江落的气息就在身边。他环顾四周,下坠已然停止。他发现自己躺在虫潮之上。这不是在做梦。成千上万的虫子托举着他的身体,腾云驾雾,飞向山下的安全所在。柳章向四周寻找着江落的身影,却无空无一人。
她在哪?
虫子贴在柳章手指,舔舐他手上血迹和伤口。
柳章死里逃生,心中一片空茫。此刻能凭空出现,救他于危难的,除了江落还能有谁。柳章不做他想。从虫潮出现后,他腹中痛楚也缓解了许多。他抬起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心想,害人不浅的东西。
“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她残忍的话音言犹在耳。
既然什么都不要,还来人间做什么?
第138章 梦中人“师父梦到了谁?”……
柳章遭遇刺杀。柳钟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命督军派人前去救援。大战在即,柳章万不能出事。结果援军赶到雁回山,发现了十几具新鲜白骨。从侍卫现场指认来看,那些白骨很可能就是刺杀柳章的黑衣人。
柳章下落不明,消失了一天,返回营中,只是受了些轻伤。
众人暗生疑窦,只好相信楚王吉人自有天相。恶人有恶报。想必那些刺客都是北边派来的,死了也罪有应得。柳钟得知皇叔归来如释重负,特意将柳章的营帐换到自己旁边,加强巡逻以防不测。柳钟忧思过虑,杯弓蛇影。
“朕剩下的亲人不多了。若皇叔再出事,孤情何以堪?”
柳章道:“我日后出去,多带些护卫。”
柳钟有意叫来太医为他诊脉,遭到了婉拒。从南荒回来,柳章失去法力,柳钟一直担心他的身体,怕他被妖王祸害,得了什么隐疾,讳疾忌医。柳章始终坚称自己没事。柳钟也别无他法,见他面容倦怠,便不再多谈,独自离开,“那皇叔早点休息吧。别的事明日再说。”
柳章道:“是,陛下。”
军帐外传来篝火焚烧的噼啪动静。
夜风萧条,巡逻兵卒时而经过。
柳章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躺在床上休息。他本已身心俱疲,回想今日之事,却有些睡不着。满山虫潮,被吸干的刺客们,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故人的气息似有若无,万分熟悉,但不见踪影。柳章辗转反侧,心中平湖激起了惊雷。她到底在哪?
回到人间后他拼命忘却南荒的一切。
午夜梦回,却不得安宁。他欠她一条命,还没还清。
欠债的怎么能忘得了债主。
今日她到底藏在何处?她不可能在南荒操控这一切,太远。她肯定在人间。什么时候来的?
柳章一直没察觉,说明她刻意藏匿气息。尾随他,保护他。碰到他遇险,出手相救,不慎泄露了行踪。柳章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空荡荡的枕侧。
她不该冒险来人间。两人既已决别,他的生死,与她有什么干系。
柳章难以入眠。数着更漏声,三更天了,回南潮夜,被褥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肝火旺盛,手心滚烫。至夜深人静浑浑噩噩睡去,做了个混乱不堪的梦。
梦里也是今日之景。满地鲜血,大雨倾盆,危机四伏。风声如刀。他被卡在死角无路可逃,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都停了。滴血刀尖悬停在他眉宇之间,滴答,血掉下来。刀刃贴着他喉管,冰凉刺骨。他是那引颈受戮的死囚。
曾经不知道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没有这样紧张忐忑。
他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想在临死前,见一见某个人,至少好好道个别。告诉她自己不是有意食言的。时间不够了,刀刃已经割开喉管,温热的血汩汩喷涌而出。他努力捂住,阻止血液流失,心里焦急,想组织两句遗言。再等一等,等我说完遗言。
他眼前视野越来越黑,心脏在胸膛里狂跳,话到嘴边,像吞了枚苦薄荷,又麻又涩,舌头不听使唤。那句藏在心底里的遗言最终没能说出口,化作满腔遗憾。柴火无声爆燃,禁锢在这具冰凉的身体里,焖出不甘的烟,把他呛了个千疮百孔死去活来。
没了,什么都没了。
就算留下遗言,她会想听吗?他将自己放任自流泡在海水里,往下沉,再不挣扎反抗。忽然间,潮水涌动,什么东西靠近他的尸体。他睁不开眼,却觉得那气息熟悉温暖。对方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耳鬓厮磨。
曾几何时,多少个夜晚,亲密无间。那人亲吻他脖子,是方才刀刃割喉的地方。痛意掺杂着快感,让血液循环加速,暖热了他僵硬的身体。亲吻落在他脖颈,喉结。虔诚得像是在供奉朝拜。柳章被亲得神魂摇荡,从噩梦中挣脱。
他费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的脸。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人像是鬼魂一样飘渺无形,只有落在他身上的吻上真实存在的。那温热潮湿的触感叫人头皮发麻,躲不开,一下又一下。柳章心慌意乱地想,是你吗?
他问了,无人回答。
那人抓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压上来,覆盖着他的身体。朝思暮想被压抑的渴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如洪水猛兽。柳章有些焦急,还在追问,是不是你?
然后听到耳边一声低哑喟叹的师父。
师父,除了一个人,没有人会叫他师父。他久久失神,忘了言语,也忘了自己是谁。
师父啊……江落捧着他的脸,一颗一颗的眼泪流下来。她在哭,那样伤心难过。柳章情不自禁抹去她的泪水,别哭,师父在这。江落一边哭一边亲他。他献上自己,竭尽全力安慰她。别哭,师父没有怪你。
柳章猛然睁开眼。
军帐内一片漆黑,枕侧冰凉,空空如也。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迷蒙目光渐渐聚集。原来是做梦。他出了汗,身体潮热黏腻。香艳旖旎之景犹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苦笑。不知作何感想。柳章啊柳章,枉你修行多年,也不过凡夫俗子。鬼迷心窍,走火入魔。
人醒了,身上温存感犹在,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无奈。
他想起身去喝点水,浇灭那一团心火,可懒得动弹,就这么瘫着。等身体里的火苗一簇一簇熄灭。他僵麻的手臂忽然有了点知觉,像是有人在捏。柳章转过头,看见江落坐在床边,他一愣,以为还在做梦。
江落抚摸他手臂上的划痕,那是今天划伤的,她正用灵力修复它。伤口触觉带着刺痛,无比真实,柳章用力眨了下眼睛,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
柳章喃喃道:“你……”
他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
江落道:“师父。”她的声音和梦境中完美重叠,比梦中更加清晰。心惊肉跳。柳章呼吸都停了。他神情错愕,不可置信。
江落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是我。”
仿佛是对梦中问话的回答,真假难以分辨。此情此景有些匪夷所思,他梦里想的人跑到现实里来了。柳章屏住呼吸,生怕开口她就会消失,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会在这?”
江落道:“我来看看师父。”
她把柳章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盖好,然后起身。
柳章还在混乱当中,见她二话不说就要走,忙道:“站住……”
江落以为会师父赶她走,不想看见她。趁他动怒提前离开,好给自己留点面子。没想到柳章出言挽留。她莫名其妙转过身来。柳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江落此刻就在他的军帐里。柳章的心一通乱跳,道:“你、你何时来的人间?”
江落道:“半个月前。”
柳章道:“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江落道:“保护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保护。”
江落道:“今天师父就遇到了危险。”果然是她出手相救。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柳章道:“你在南荒逍遥快活,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江落听了呆立片刻,诀别时,她说的狠话,全部变成了回旋镖。句句扎心,她知道柳章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所以没有露面。趁夜里他睡着,偷偷潜入帐内。没想到柳章忽然醒了。江落嗫嚅道:“有关。师父不能有事。我把他们全杀了。”
二人一站一趟,夜色漆黑,看不清彼此脸上表情。柳章沉默下来。她又救了他一次。江落孤身来人间过于冒险,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不是再续前缘的良机,也不是师徒叙旧的场合。要断,就得彻彻底底断干净。柳章道:“这里有人保护我,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可以走了。”
江落嗯了一声,并没有胡搅蛮缠。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柳章不赶,她也要走的。
外头脚步声匆匆,说是抓刺客。这会儿出去正好撞上。
柳章怕两方起冲突,道:“等等。”
江落折返脚步,回到柳章床前。外头火光掠过,透过帐篷照亮了柳章的面容。他鬓发凌乱,面带薄汗,肌肤透着粉红。领口微微敞开,一缕头发勾在胸口的位置。像是生病了发烧。江落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是烫的,道:“师父不舒服吗?”
柳章在她的触摸下起了层鸡皮疙瘩,道:“被子太厚,闷的。”
江落盯着他红润的嘴唇,道:“是吗。”
柳章看向别处,不跟她对视。空气躁动不安。连沉默都显得欲说还休。火把时远时近,在帐篷上透出两个对坐的人影。柳章心下一惊,怕人瞧见,忙按下江落。一个巡逻的在外面道:“启禀楚王殿下,方才疑似发觉刺客行踪,属下需进帐查看,确保您的安全。”
柳章道:“不必,我这里没有人。”
巡逻的道:“陛下吩咐过,必须确保您的安全。”
军帐外围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不让进来,可能会惊动柳钟。他们的帐篷隔得很近。柳章仓促下扯过被子盖住江落,往床内一推。巡逻的进来搜了一圈,并未发觉异常,隔着幔帐能看见楚王独自坐在床上,他们告辞退下,让楚王安歇。
柳章松了一口气,伏在他身边的江落探出脑袋,与他枕一个枕头。
近在咫尺。空气安静了下来。柳章察觉出几分诡异,“你可以走了。”
江落道:“不急。”说好要走,她竟出尔反尔。
柳章预感没有好事,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江落道:“我有个问题。”
“什么?”
“师父方才睡觉,是梦到了什么?”
柳章愣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江落的手贴着他大腿往上摸,攥住。她动作突如其来防不胜防,柳章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这混账在干什么?她手指微凉,握着……冰火两重天,柳章眼神震惊,薄面含怒,连呼吸都忘了。“松、松手!”
巡逻的还没走远,他压低声音,用眼神警告她别轻举妄动。江落凑近些许,去瞧他眼尾不明显的泪痕,怎么睡觉做春/梦还哭了,谁欺负他呢?江落好奇至极,又有些嫉恨,她太久没沾他了。情难自已,她仰起头,在柳章唇上啄了下。蜻蜓点水。江落低声问道:“师父梦到了谁?”
柳章怒道:“放肆。”
江落欺身压他,手指渐渐发力,“是我吗?”
柳章下意识推开她,却被唤醒了梦中凌乱记忆,一阵恍惚。他的反应不受控制,江落舌尖滑入他唇齿。柳章仰起脖子躲开她,其实是无处可逃的。“师父连承认都不敢吗。”
“唔……”
“是不是我?”她逼问,非要得出一个答案。
柳章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开口,尾音直颤,直接把江落尾巴叫出来了,兴奋了。尾巴代替手指缠住他,这比梦中的刺激还厉害千百倍,柳章仰颈,瞪大了眼睛。这混账!江落变得呼吸粗重,“师父承认,我就松开。”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他们俩之间柳章一直是被迫承受方。他总想着闭目塞听装聋作哑,从不交流心得,江落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今晚柳章居然做梦了,她实在好奇。
江落突发奇想,道:“梦里的我什么样。师父喜欢吗?我可以照着做。”
柳章眼前浮现出她哭得一塌糊涂耍无赖的模样,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模仿的。想想都头疼。定是被子太闷,外加白天遇刺,精神紧绷,才梦到些颠三倒四的东西。他忘掉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回顾。江落赖着不动弹,像一尾鱼滑进他怀里。并抓着柳章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搂抱着,猜他兴许会喜欢。外头时不时有人影经过,动静稍微大点就会被人发现。
柳章艰难发出声音,十分含糊。只想赶快摆脱她,“别乱来。”
江落要问得更清楚一些:“我在师父梦里做什么?”
“和现在一样吗?”
“……”
柳章忍无可忍,颤声道:“快松开。”
江落慢慢松开了他,让他从灭顶的快感中掉下来,得以喘息。由烈火烹油变成了文火慢煎。柳章脑子里混乱不堪,像一团滚沸的浆糊。他腰间一松,腰带被抽了去,年轻而有力的身体相贴合。柳章抓住她乱摸的手。
江落道:“师父想我了吗?”
柳章猛然翻身坐起,掀开江落的身体。
分别时言之凿凿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结果反悔了,一碰面动手动脚,直接奔着上床来的。她把他当成什么,随时扔掉随时捡起的乐子吗?柳章火冒三丈,积压数月的情绪爆发。他一脚把江落从床上踹了下去,勃然大怒,道:“给我出去!”
江落难为情地爬起来,眼巴巴望着他,不知所措。
……
第139章 求和“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落原本准备了很多辩解话语,给自己找补。她之前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她后悔了。可一见到柳章,忘了分寸。她只想跳过中间的隔阂,与他和好如初。可能是操之过急,用力太猛,给柳章造成了某种误解,导致他动怒。
江落有口难言,怕他气坏了身子,只好先行离开。
她并没有跑得太远。两人之间的误会一定要解开的。
军中人多口杂,柳章也没功夫跟她说话。江落等待时机,在外围晃悠了好些天,终于等到柳章落单。她趁守卫没注意,把人掳到了十里外的小树林。
柳章正在用午膳,休息一会儿下午还要议事。如果被人发现他无故失踪,又是天下大乱。树林荒无人烟,柳章手里还拿着筷子。他忽然瞬移到了这个鬼地方。一时错乱,惊怒交加,他瞪着江落,道:“你又要做什么?”
江落将一篮子的野果还有小罐蜂蜜,摆在他面前的草地上,道:“师父我们先坐。”
柳章道:“你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事吗?”
江落哑口无言,结结巴巴道:“我是说我们先坐下来,吃点东西。”
柳章道:“……”她是故意的吧。
江落有点想笑又怕他生气,只好忍着,解释道 :“我瞧师父胃口不好,食难下咽,就准备了一些吃的。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柳章看见她心里就烦,道:“我不吃。”
江落探向他腹部,道:“师父不吃,宝宝也要吃啊。”
柳章打掉她的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都不要它了,还管它吃什么。”
江落低下头去,道:“我错了,师父。”
她自责内疚,懊悔不已,“对不起师父,我不该说那些气话。我想要它,也想要师父的。我只是太害怕了。这一切来得很突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想清楚了。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必须保护师父和孩子。求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着,她跪下来。柳章退后半步,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知她是耍无赖还是真心想通了。他莫名其妙,“谁让你跪我。”
江落伏跪在草里,丢掉自己全部的尊严,恳求师父的谅解。她就是个懦夫,她坏透了。母螳螂怀孕,还能把公螳螂吃当食物吃掉呢。她居然抛弃师父和孩子,可不是天理难容吗。师父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她该打该罚。
“只要师父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江落悔不当初。
站在柳章的立场上,这事倒谈不上谁抛弃谁。他本来就是要回人间的,两人注定分开。只是江落为了她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心,离别时把话说得太过分。比任何一次吵架都过分。犹如倒刺,梗在柳章的心头,想起来就难受。话能收回去,刺留下的伤能消失吗。
柳章冷冷道:“站起来,像什么样子。”
江落抬起头,道:“师父原谅我,我就起来。”
还搞威胁这一套,柳章软硬不吃,“那你就在这跪个几百年吧。”
江落道:“好。”
柳章转身就走,没走动。他回过头,江落抓着他的袍摆,道:“师父把果子带去吃吧,我亲手摘的。”柳章接过篮子,江落脸上露出了笑容。然而下一瞬,就看见他随手一抛,篮子翻覆,果子滚落到坡下,消失不见。
江落缓缓松开他的袍摆,整个人如同缩水的蘑菇蜷起来,伏跪在那里,把脸埋在草里。柳章头也不回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传来抽泣的哭声。他闭了闭眼,心神骤乱。他彻底栽在这个混账手里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落哽咽道:“我想师父原谅我。”
柳章忍下胸口翻腾情绪,道:“好,我原谅你,我们两不相欠,你可以走了。”
江落泪眼模糊望着他,道:“真的吗?”
柳章道:“真的。”
江落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柳章的袖子,道:“老树藤说,只要我潜行修行,就能净化魔血。我干净了,孩子也就干净了。孩子干净,便不会损害到师父的寿命。”
柳章道:“所以呢。”
江落道:“所以我一定会努力修行的。”
柳章想了想,察觉她的话有问题,像是刻意省略了什么关键信息,“此前你想修炼成神,万般艰难。如今魔血入骨,你想修行,又谈何容易?”
江落错开视线,支支吾吾道:“这个师父就别担心了,我有我的办法。”
柳章敏锐道:“你是不是炼了什么邪功?”
江落忙怼天发誓,道:“没有。绝对没有。老树藤它不会害我的。我一定能成功。”
柳章皱起了眉头,料定她有事瞒着自己。江落怕被看出来。她把滚到山坡下的果子全部捡了起来,收到篮子里,重新交给柳章。她强行岔开话头,扯起嘴角,笑道:“这个果子很甜的,师父尝尝。”
柳章望着她卑微模样,没忍心再扔第二次。他沉默片刻,接过沉甸甸的篮子。
二人相对无言,重逢后,光顾着吵架了。
柳章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懒得再去跟她翻旧账。两人既然难以善终,便到此为止。
柳章平复情绪,静下心好好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既要修炼,便为自己好好修炼,能练到什么程度就练到什么程度。不要太勉强自己。更不必说什么为我和孩子去拼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看他的造化。”
江落点点头,郑重道:“师父说的,我记住了。”
柳章道:“尽快回南荒,人间对你不安全。”
江落道:“师父胎像不稳,我想再陪师父一段时间。”她掏出自己脖子里戴着的一串种子,解释道:“这是老树藤给我的,戴着它,可以藏匿魔气。没人能发现我。”
柳章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江落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腹部,道:“它老是闹腾,师父连觉也睡不着,我看着心疼。”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觉?”
江落愣住,继而一阵心虚。柳章瞬间反应过来,道:“你监视我?”
江落生怕他又发脾气,忙道:“我怕师父遇到危险,就偶尔看一下。平常不看的。”柳章后知后觉,难怪他老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江落自知理亏,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师父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放在营帐里就走。”
柳章都不知道该说她点什么好,道:“我什么都不需要,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江落不听话,我行我素。此后每天,柳章的营帐都会出现一些新的东西。譬如说山上采的新鲜莓果,两包桂花糖,一捧去壳的松子仁,杏脯梅子肉……不胜枚举,江落神出鬼没,跟打猎似得往他这塞东西。柳章胃口不好,平常吃的少。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占地方毫无用处。
不过有一回,他在枕边发现多出来只香囊。香囊里头包着的草药倒是很好闻,他看了一眼,放回枕头下,难得安眠。勉强算是江落尽对了一份孝心。他懒得搭理她,对这些杂物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直到某天,柳钟同他回营帐看地图,注意到桌上多出了一份烤鱼。
烤鱼被荷叶包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柳钟刚进来就闻到了,说道:“好香。”他剥开一层荷叶,发现鱼肉烤得外焦里嫩,还把刺剔得干干净净,“原来皇叔喜欢吃这个?”
柳章只好道:“是,我特意让人做的。”
柳钟笑道:“正好,朕还没用膳,就在皇叔这里一同用些吧。”
那鱼味道不错,柳钟特意询问是哪位伙夫烤的,柳章拿话遮掩了过去。
上次柳章遭遇刺杀,说明路线已经泄露。又要重新规划新的线路,他每日坐在灯下研究地图到很晚。就有一只蜻蜓趴在烛台下,默默陪着他,那双眼睛藏在暗处,如影随形。柳章赶过几次。
他端起烛台,作势要用烛油烫她,“走不走?”
蜻蜓固执地守在原地,大有扑火寻死之意。她死都不走。柳章放下烛台,拿只茶碗罩住她。蜻蜓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碗中乱飞乱撞,道:“师父,放我出去吧。”
柳章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落道:“我太想师父了,想时时看到师父,又怕师父看着我烦,所以才躲在暗处窥测。”柳章道:“既然怕碍我的眼,找个角落蹲着便是,为何趴在烛台这么显眼的地方。”
江落藏了点小心思,不太好意思,低声道:“我得让师父知道我在想师父啊……”
蜻蜓靠蛮力向上撞击,使了大劲儿。茶碗跳动一下。柳章挑起眉毛,又添了个镇纸压住,看她能用意念顶起多大的重量。镇纸太沉,这下江落成为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再也翻不出风浪来。她无计可施,转而放弃,道:“师父放我出来吧,这里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柳章道:“下次不要再送东西了,会惹人怀疑。”
江落道:“可是师父多吃点才能长胖。”
她挂念他的身体,变着法的弄些新鲜玩意给他开胃。柳章知她一番心意,行事固执。须得好好讲道理,才能叫她听话,道:“我胃口最近好了许多,吃的不少。师父会照顾自己。你把东西留着,我暂时不需要。”
江落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道:“那好吧。日后师父想要什么,再跟我说。”
柳章道:“嗯。”
他拿下镇纸,掀开茶碗。蜻蜓重获自由,围绕柳章飞了两圈。烛光下的影子如梦似幻。她降落在柳章指尖,凝视着他的脸,问道:“师父真的原谅我了吗?”
柳章指尖微微一动。他垂下目光,心下百感交集,道:“师父从未怪过你。”
第140章 斗殴“可是我想变得有用一点。”……
柳章平白无故叫人做了烤鱼,还是剃了刺的。大军跋涉何其艰辛,他怎么会突然在意起吃食这些末等小事?柳钟关心皇叔,留意到诸多细节。
他案上多了些零碎的吃食,用几本书盖着。没有完全遮住,有一包开了口的桂花糖暴露出来。柳钟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那日遭遇刺杀,柳章一人全身而退,却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柳章有意遮掩什么,颇为蹊跷。若那位妖王阴魂不散,还在纠缠于他,是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的。
她能救柳章,轻而易举杀死刺客,当然也能再军中杀死其他人。
莫大的威胁笼罩在头顶,犹如利剑倒悬。柳钟忽然坐立难安。他亲身体会过那位妖王的手段。凡人与妖魔鬼怪力量相差悬殊,在南荒任人宰割的宿命仿佛从未离他远去。那个人的阴影还在,从有形变成了无形。让人不得不忌惮。
他是皇帝,天下共主。柳章拥戴他,为大梁江山殚精竭虑。妖王应该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可对于江落出现的消息柳章选择了隐瞒。这难道不让人寒心吗?
柳钟知道皇叔不会害自己,可无论君臣还是叔侄之间,信任都是相互的。
烦闷之时,杨玉文前来求见。二人谈及军机大事,关于北上的线路还在商榷之中。
杨玉文以为兵贵神速,必须火速北上,哪怕硬碰硬,直接对上秦党的主力,也不能在气势露怯。但柳章认为那样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在重大决策上,柳钟的态度一般是偏向于柳章的。只要柳章反对,这件事多半难以推行下去。因此杨玉文十分不满,柳钟需要从中平衡二者之间的关系。
“杨将军迎战的决心和能耐,朕都知晓。作战部署朕一一看过了。但北边暗探传来消息,秦毅已经率军南下,他们对我们的渗透同样不浅。皇叔遭遇的刺杀便是佐证。若继续按照先前计划北上,弊大于利,容易中埋伏。杨将军身经百战,也知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昨日的精密部署照搬到今日兴许就不通了。”
杨玉文知晓必定是柳章从中作梗,“楚王殿下惯会挑刺,他倒拿出个更合适的计划。”
柳钟斟酌道:“皇叔提议先拿下东州。”
东州富庶,若能拿下自然得利,杨玉文道:“说的好听,等到摸清东州的部署,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紧迫,大军是等不起的。他必须尽快下决定。优柔寡断是兵家大忌。柳钟道:“杨将军不必担忧,朕自有定夺。”
杨玉文拱了拱手,敷衍道:“是,陛下。”
他还能说什么,他无话可说。倘若当初知道是柳章在背后做这个影子皇帝,他未必肯暴露行踪前来投诚。现在上了贼船,拜了上将军,想下也下不去。他奔着一雪前耻,跟秦愫寻仇去的。却给自己脖子又一次套上了柳家的狗链子。
军营附近,有个野树林,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山。柳章偶尔爬到山顶去观察周围地形,比看着图要准确很多。
山腰上两个士兵放哨,都是柳章的亲兵。杨玉文见了他们,就知道柳章还在山上。他沿着小道,踏上顶峰。
山头凸起褐色岩石,柳章负手而立,面朝东州的方向。风吹过他衣袍广袖,像是山崖边上扎根的松。杨玉文远远看着这棵松,特别来想给他踹上一脚,看他是不是真的没了法力掉下悬崖就死。
或许察觉到背后不怀好意的窥视,柳章转过了头。警惕性倒很高。
杨玉文开门见山道:“你真想拿东州?”
柳章道:“有何不可。”
东州是块多大的肥肉,没人不想吃,杨玉文全盘考虑过,道:“那是块平地,无险可守,打下来,得压重兵才能守住。”
他们的目标是北伐,直捣黄龙。把兵力压在这鬼地方毫无意义。不过杨玉文话锋一转,又道,“除非你想抢劫,吃干抹净立即扔掉。那就另当别论。”
以战养战,粮草不能断。东州很肥,够他们吃好几个月。
之前柳章权衡过,如果北伐推进顺利,主战场在北边,带着大批粮草辎重是十分吃力的。拿下东州只会拖慢行程。但秦愫反应太快,大军已然南下,要将他们一举歼灭。那么轻装简阵的打法就不再适用了。这可能会是一场长久的拉锯战。
因此,东州再次浮出水面,成为他们的战略目标。
杨玉文道:“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东州城内目前至少部署着七万兵马,不可能坐以待毙。直接杀进去,人家狗急跳墙,极限一换一,我们也得死不少人。东州太守可没有许思平那么蠢。”
柳章道:“得想办法拿到城中巡防图。”
杨玉文笑了起来,要能拿到巡防图,拿下东州如同探囊取物。他直接跪下来给柳章磕个响头叫声爹,还聊个屁的天。这种说法就和“杀掉秦愫很简单只要老天下道雷劈死她就行了”差不多。属于说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天方夜谭的事。
巡防图这么重要,东州太守难道会别在裤腰带上到处走吗?
恐怕城中早已戒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等探子摸到有效消息都得七八天,遑论找到巡防图的下落。就算有可能,但时间不够。他们等不起。
这也是柳章正在斟酌的难题。
杨玉文道:“陛下最迟明晚下诏令,在此之前,你不可能拿得到巡防图。”
杨玉文道:“这块肉无论吃不吃,大军都要北上。无非是勒紧裤腰带拼命,还是吃饱了肚子拼命两种结果。楚王殿下爱兵如子,不想饿死人。可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尸体,怎么会怕挨饿呢。”
他抬起手,下意识按着自己胸口,“我爹护了长安一辈子,秦愫毁掉它,只用了一个晚上。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是想亲手撕开秦愫的脸,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其他的,我不在乎。”
柳章的视线随之落定在他心脏位置上。
青禾说杨玉文被挖心而死,杨玉文靠骊珠续命,步杨虎臣后尘。父子俩宿命惊人重合相似。秦愫追杀他,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终于得到了一雪前耻的机会。柳章理解他急于北上的心情,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人与人的悲欢怎么能相通。他的感受旁人永远不会明白。杨玉文勾起嘴角,越想越觉得讽刺,冷笑道:“世事难料,说不定这一战输了,我被她千刀万剐。你成为她的阶下囚。秦愫对殿下可是
痴心不改。没准能封你做个贵妃。”
柳章无视话中讥讽之意,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她赢不了的。”
杨玉文道:“这种空话你留着跟陛下说吧。”
柳章便不再多言。风大,吹得灰尘扑眼睛。话不投机半句多,杨玉文嘴欠,聊多了必定起冲突。柳章言尽于此,转过身,准备下山。二人擦肩而过。杨玉文冷不丁开口道:“我被妖王摘心,死了几个月。你被她囚禁,快活了两个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秦愫说到江落身上,柳章遽然僵住。狂风卷着地上碎石,不安跳动着。他的目光晦暗莫辨,似搅动着将雨的浓云。杨玉文盯着柳章,饶有兴致道:“就是想问问,楚王殿下,被徒弟操得爽吗?”
柳章身上泛着一缕魔气,不属于他自身,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杨玉文都没想明白那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一句试探,直接从柳章的反应上得到了答案。
柳章的瞳孔猛然收缩,脸上血色消失。像是被泼了热油,活生生剥下一层皮。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君子,被打碎了金身,血淋淋溅碎满地。他一世清白高傲到令人生厌,连屏山县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里都供奉着他的神像。神明高高在上,被信徒供奉叩拜之时,原来早已堕落腐烂,沦为不堪的玩物。
杨玉文欣赏他血肉模糊的惨状。
柳章站在风里,被一寸寸凌迟,体无完肤。
杨玉文接着杀人诛心,问道:“陛下在南荒,应该都知道吧。他有看过你被……”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没说出口,柳章一拳搭在他面门上。杨玉文踉跄退了半步。他摸着自己的鼻子,摸到一把鼻血,竟还笑了,笑得相当无所谓。这一天他等很久了。楚王殿下身败名裂,修为散尽,道心破碎,由内而外彻底变成废人一个。
他有什么资格披着人/皮出现在人前,继续发号施令?
杨玉文觉得畅快,又觉着恶心。自己变成活死人固然难受,可柳章现在比他还可悲。相比起来,被挖心似乎都没那么惨。他甚至有点佩服柳章,变成这个鬼样子,还能风轻云淡,东山再起。这份心态无可匹敌。杨玉文试着代入一下,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有比不上柳章的地方。
“你徒弟……”
杨玉文一张口。柳章再次拉拳,奔着他太阳穴打过来。
杨玉文抬肘格挡。看来戳到楚王殿下的逆鳞了。这事根本不能提。他当日断言,柳章管不住那个徒弟,一定爆出个大雷。没想到雷以这种方式炸在柳章身上。这师徒俩道德败坏、狼狈为奸,还真是龌龊到家了。杨玉文把等不得台面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讲,当场激怒了柳章。
杨玉文更过分的话没说出口,先挨了打,生生被逼出火气。
他也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两人结怨已久,欠缺发泄的机会。
等侍卫察觉到不对劲赶到山上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难舍难分。五六个人上去劝架,才强行拉开。各自松了手。杨玉文满脸鼻血,鼻梁轻微骨折,一只眼肿得核桃大。柳章嘴角溢血,左脸颊也添了块淤青。
两位肱骨大臣一言不合打起架来,柳钟问起,杨玉文说技痒,跟楚王殿下切磋切磋拳脚功夫,让大家不必大惊小怪。又问柳章,说法差不多。
总之没什么大事,当事人既然都这么说,旁人只好这么信。柳钟命太医给二人送去金疮药,又以军中斗殴的由头罚了他们两个月俸禄,皆无异议。军中的规矩谁都得守。
柳章独自回到营帐,下属端着金疮药和清水走进来。
柳章抬手,示意他下去。下属边放下了手头的托盘,只留他一人在营帐内。柳章望着清水中自己面容狼狈的倒影,身后脚步声靠近。一只手伸过来,指尖碰到了他受伤的唇角。柳章下意识避开,道:“没事别来找我。”
他不用猜也知道来的是谁。江落露出半个身形,问道:“谁打的?”
柳章不想再横生枝节,便没有理会她的问题。江落见状,拔腿往外走。横冲直撞的,不知是要去找谁的麻烦。柳章立即道:“回来!”
江落道:“师父不说,我去查。”
柳章怕她闹事,直接道:“我和杨玉文打了一架。”
又是杨玉文?江落反感至极,道:“是不是因为我杀他一次,他怀恨在心,报复师父。”
柳章心情不大好,没耐性同她解释那么多,道:“是我先动的手。”
这就让江落有点想不太明白了。以柳章的性格,打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是不是他做了事或者说了什么话,故意挑衅,激怒了师父?”江落猜得八九不离十。肯定就是这样。她对杨玉文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见柳章带伤,她洗了块帕子,为他擦拭嘴角伤口,心疼坏了,道:“师父想出气,告诉我就是。何必自己动手呢。”
柳章回到营帐内冷静了很多。他不该一时冲动与杨玉文斗气打架。这事传出去影响极坏,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恐怕陛下会起疑。柳钟又是个多心的人。万一查到江落踪迹,对谁都不好。杨玉文犯贱的事多了去了,柳章越计较,他越起劲。
闹到后头谁也讨不到好处。
柳章胡乱擦了脸,试图抹去杂乱无章的思绪,道:“这是我的事。”
他把一切都分得很开。绝不让江落插手。江落握着他的下巴,仔细瞧了瞧,都破皮了。杨玉文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打伤师父。她眼中的杀意刹那间熊熊燃烧,席卷了理智。柳章意识到她想做什么,道:“不要去找杨玉文麻烦。”
江落道:“他自己找死。”
上次没弄死他,是他命大。江落不介意把骊珠掏出来,再次捏碎。看他有多少枚骊珠做替补。柳章神色凝重起来,握住她的肩膀,道:“他是北伐大将,至关重要,决不能出事。你听到了吗?”
江落道:“我必须替师父出了这口气。”
柳章道:“我没有什么气。”
江落道:“可我生气!”
柳章道:“我跟他打架,与你何干?”
江落被堵得哑口无言。她望着柳章,张了张嘴,道:“怎么会与我无关呢。”
柳章把话说得重了,缓和语气,道:“一件小事而已,你插手,只会闹得难以收场。”
江落恼恨道:“可他打伤了师父!”
柳章道:“他伤得也不轻。”
江落道:“他挨打,是他活该。师父受伤,我就忍不了。”
柳章道:“说了是小事,你忍不了也忍着。”
江落气得够呛,恨不得直接把杨玉文揪出来打死。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怕惹恼柳章,暗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柳章懒得再惯着她。他也烦得很。过了一会儿,江落强行压下火气,又磨蹭到他身边来,打开了金疮药。
“我先给师父上药。”她主动给找了个台阶下。
“你不能乱来知道吗?”柳章必须把话跟她说清楚,解释道:“如果杨玉文死了,我们将痛失一员大将。很难找到比他合适的替补。”
“师父疼不疼?”江落边涂着,边给他吹气。她不接话。
“不疼,”柳章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别动杨玉文。”
“听到了,”江落怨气冲天,叫嚷道,“等你们打完仗,我再掐死他。”
“……”倒不至于这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江落觉得这药涂了没用,想动用灵力为他疗伤,也遭到阻止。柳章按下她的手,“过几天就好了。大家都看见我的伤。等会出去消失了,恐惹人怀疑。”
他处处谨慎,怕江落去杀杨玉文,又怕她走漏了行踪,一片苦心。宁愿带着伤。江落破觉丧气,被棉花都在胸口。她憋着一股劲儿,说出口却是徒劳无力的。
“师父受欺负,我不能出头。师父受伤了,我也不能疗愈。送来的礼物师父一样都不要。那么我对师父来说究竟有什么用呢?”
她拼命想要弥补柳章,但能为他做的事情少之又少。她
痛恨自己没用,陷在这个处境里,满腹委屈,不知如何释怀。
柳章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伤到了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糟糕。柳章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仍然打起精神,想跟江落好好说话,道:“你不需要有用。对于师父来说,你只要平安无事就行了。”
“可是我想变得有用一点。”江落悲伤道。
她捧起柳章的脸,在那块淤青上亲了下,很轻很轻,“师父肯定很疼。”
柳章脱口而出:“现在不疼了。”
江落扯起一个笑来,心花怒放,道:“是吗,那我多亲两下。”
柳章道:“……”
